龙筱雪起了大早,一路行来,她依然成了凌飞的贴身侍女,一日三餐皆由她来打点、照应。打点好一天的干粮,正欲上马车,客栈外面一片喧哗,一大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其间,有人高声吵嚷:“这袍子是我的!”

    “这是我的!”

    “你真不要脸,这冬袍明明是我的,怎的就变成你的了?那日天气转寒,我瞧你衣着单薄便借你卸寒,才几日工夫就强说是你的。”

    “乡亲们啦,昨儿我就穿的这袍子,这可是我娘替我新缝的,怎的就变成李老五的?你们给评评理,这袍子真是我的!”

    凌飞等人出得驿馆,小德子似对那里发生争执产生了兴趣,凌飞也想知其一二,如今已远离燕京,瞧一瞧也无其不可。两人一转身扎进人群,半晌也不见出来。这二人不上马车,他们如何启程。随行的官差更是在外远远地望着,生怕凌飞一不小心就丢了般。

    龙筱雪一想,也不是那么回事。索性跟着下了马车,挤进人群,两个大男人还在围绕着一件冬袍在争。若是大家的日子都富裕,何至于来争夺一件冬袍。各有各的道理,竟是谁也不让谁。

    李老五道:“乡亲们啊,替我评评理吧。”

    钱老三道:“乡亲们,这袍子真是我的。谁给我判了,在下愿赠十文钱。”

    “我出二十文钱。”李老五大吼道。

    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有说:“这是李老五的!”还有人说:“这是钱老三的!”

    钱老三哭丧着脸,道:“谁把此事判了,我……我愿出三十文钱。”

    人群轰然:“三十文,这么多啊!”

    龙筱雪不关心这袍子是谁的,可凌飞站在人群里歪着脑袋,很是上心。瞧他模样,定是在想应对的法子,在猜想这袍子到底是谁人的。

    如今天气转暖,却有两人在为一件冬袍争执,这是一个不合理处。究竟是李老五的还是钱老三的,这里的乡亲说不清楚,他们也很难分辩。

    得遇凌飞已有一月,一路行来,龙筱雪从未觉得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儿。可这回,却对这袍子产生了兴趣,仿佛不辩个所以然来,就会延后上车。此事若是不结,他是继续瞧下去,或者说他定要分辩出谁是谁非来。

    龙筱雪摇首:他的淡漠平静皆是假,此刻的他才最真实。虽贵为皇子,亦有好奇。身为男子,亦有争斗之心。离了马车,往人群移去。

    三四十人的人群中,有位华衣男子尤其醒目:身材高挑修长,头戴束发玛瑙白银冠,齐眉勒着玄色嵌绿宝石的抹额,鬓若刀裁,虎眉如墨,古铜色肌肤,刀雕斧凿的面孔轮廓分明,一双犀利的目光似在瞬间透入人的心底。腰间佩着一柄二尺来尺的宝刀,虽是中原男子打扮,可那宝剑的剑鞘式样华丽,显然不是中原之物。双手环抱胸前,陷入沉思。

    龙筱雪挤进人群,朗声道:“我来给你们评判吧!”

    轰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龙筱雪身上。

    凌飞也想一试,却见龙筱雪信心满满的出面,心下微微一诧,相识之始便知她定有不俗之处,倒为她这份胆识有些欣赏。

    龙筱雪道:“我听出来了,你叫钱老三,他叫李老五。我想请问二位大哥,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钱老三生得略为文静,抱拳道:“不瞒姑娘,我是卖油的。”

    李老五道:“我是对面米店的长工。”

    龙筱雪接过袍子,用手掂了掂份量,捏在手里很是柔软,不像木棉,用手揉挫了一阵,便能确定里面镶嵌的用物,是蚕丝所制,如果没有猜错在这蚕丝之间还夹杂了少许的动物毛,如绵羊毛等类似的东西。样式普通了些,但卸寒却是好物。

    即是蚕丝和羊毛便不怕浸水,曾在某本书来看过《石头案》的故事,今儿她就来学学先贤:“冬袍啊冬袍,今儿我便来审审你!”

    佩剑少年面露异色,龙筱雪的目光与凌飞不经意地相遇,是他的会意,如此正是他所想到的法子,这一刻,竟似有人在他心头擂鼓一般的意外。

    龙筱雪走近小德子,对他压低嗓门,道:“替我端盆温水来。”

    人群又喧闹起来:“姑娘,你不是有毛病吧?这袍子又不会说话,如何知晓它是谁的?”

    龙筱雪猛然回身,看着说话的男子,竟是之前见到的那位华衣男子。

    “谁说袍子不会说话?”龙筱雪反问道,“今儿偏要审到袍子会说话为止。”

    人群轰然而笑。龙筱雪不紧不慌,小德子捧来了温水,她二话不说,将袍子抛于盆子,随身还用手往盆翻捣几下,尽量让袍子湿透。“各位乡亲,都瞧仔细了。钱老三是卖油的,倘若这袍子是他的,必会沾上油渍,温水一泡,上面便泛起了油珠。可见钱老三并没有说谎,这袍子的确是他的。”

    李老五不由得跳了起来:“哪来的黄毛丫头,好好的冬袍竟被糟践了。冬袍哪能下水呢,我不要了,不要了……”

    冬袍自来都有一件罩袍护着,每每脏了,解下罩袍一洗便是。若是冬袍下水,再好的冬袍就算是弄坏了,就算干净了,也失了保暖的功效。钱老三竟未责怪,可见他熟知这件冬袍的奥秘并不惧下水。钱老三道:“只要分出是非,我钱老三不怕被糟践。”

    龙筱雪会意一笑,“大哥说得是。”

    李老五见真相败露,在众人的目光落在龙筱雪身上之时,小心翼翼地落荒而逃。刚钻出人群,就被小德子给拽住了:“你诬陷好人,岂能说走就走,来人,将他送到官衙去。”

    龙筱雪弯腰从盆里捞出冬袍,满怀歉意地道:“大哥,袍子还你!”

    钱老三从怀中掏出三十文,颇是感激地道:“不瞒姑娘,这件冬袍乃是祖上遗留之物。今有劳姑娘替我讨回来,这银子算是谢礼。”

    华衣少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只见她将银子推回钱老三手中道:“大哥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收。钱三哥辛苦卖油,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银子,还是留着养家糊口罢!”

    “姑娘……”

    不待钱老三说话,龙筱雪走近小德子与凌飞,低声道:“动身了!”

    小德子面含敬佩,又略带责怪:“真亏你如此果敢,把人家好好的袍子给泡在水里。”

    龙筱雪道:“钱老三是卖油的,不放在盆里如何知晓这袍子到底是谁的?再则那袍子不怕水泡。”

    “哪有冬袍不怕水的,下过水的袍子便不暖和了。你呀――”

    “我何时骗过你,那袍子的确是蚕丝与毛所制,不怕水泡,下下水在太阳底下晒上两日一样暖和。”

    “用蚕丝和毛做袍子?这暖和吗?”小德子满是好奇。

    她提着衣裙上了马车。一路行来,大家都是伴,解释道:“我们熟知的丝绸,并不是所有蚕丝都能织布成绸,在蚕茧外表的那层,有时候织成茧绸,不能纺成茧丝的,便是废丝,寻常百姓舍不得弃掉,便将这些废丝做成冬衣的充料,填在里面当作木棉使用。”

    “这一下水,不是糟踏了么?”木棉岂能下水,被水一沱不柔软,也不暖和,她居然还说无碍。

    龙筱雪只觉无奈,竟与小德子有些解释不清。

    反倒是凌飞,对今儿龙筱雪的所为,颇有些刮目相看,是欣赏,当时他便在想,如果下水一试不就成了,可还没等他开口龙筱雪就先一步说出来了。“木棉冬袍下水后就易受损,但若是蚕丝和羊毛等物,却不怕水洗,晾晒之后拍拍打打,又如新的一般。钱老三知可下水,可李老五不知,就从二人的反应也知这东西是谁的。入水即有油珠,可见袍子确是钱老三的。”

    小德子听凌飞如此一解释,拍手笑道:“还是爷厉害!这么一说,小的就明白了。”

    她解释,小德子就总是质疑。可凌飞一说,就说明白。

    马车已经走远了,华衣男子还凝望着远去的女子。一段时日的磨练、浪迹,在中原一带也算是见过不少有趣的事儿,美丽的、有才华的……各式各样的女子也曾见过不少,不知为何,刚才那女子的身上有一种很吸引人的东西:冷静、聪锐。

    上了马车,龙筱雪在看书,凌飞也在看书,一个看的是《地方志》,另一个则看的是《兵法》,一样的看书,却各有各的仪态,女子安静,男子威严……这一路过来,小德子越来越觉着,面前的两人怎的如此相似,一样的喜欢看书,一样的不苟言谈。

    瞧了一阵,打了会盹儿,龙筱雪看着日头,估摸着近晌午了,这才拿着羊皮袋来。

    凌飞瞧了一眼,一路行来,他时常在想:她到底什么样的人?那么苦的药,居然可以饮得甘之如饴,让人瞧不出半分的苦意,反如饮用花蜜一般。她先拔去羊皮水袋上的塞子,然后仰颈一喝,那动作道不出的洒脱、干练,偏这洒脱又自有一股英姿。

    小德子道:“姑娘身上的伤口近来可好?”

    龙筱雪回道:“多谢关心,无碍。”

    伤口处时有痒意,看来是在长嫩肉,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了。

    凌飞道:“过了汉中,便入蜀道。”

    想到素有“天府之国”的巴蜀之地,人的心情也变得好转起来,这一路行来,真是闷坏了,好在一路的风景不错,瞧过豫地美景,瞧过徐州烟雨,眼下已入汉中,这里是三国时的兵家必争之地。

    小德子道:“入蜀之后,离?州近了。到了?州,便可好好歇息。”

    龙筱雪侧身而坐,掀起内壁上的小帘,透过纱绡车帘往外望,汉中城出现在不远处,遥遥一望,城池掩映在青山绿水之中。看似不过两三里的路程,实则远比这还远。

    官道两侧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更有金灿灿的菜花点染着山野。这里一片绿,那里一片黄,竟是如何技艺高超的画师都绘不出美好画卷。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阵阵馨香,与菜花的馥郁混为一体。昨夜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清新,沁人心脾。路边杨柳依依,小河流水潺潺,牧童笛声悠扬,近午的炊烟袅袅,更有和煦的阳光暖暖,早已将那扰人心烦的心事抛去,只余她的欣喜、欢跃。

    正赏得高兴,只见一行商人打扮的人跟上了他们的队伍。带头的是一个着银红色锦袍的男子,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纱帽,骑在马背上,手握缰绳,腰间佩着一柄宝剑。

    龙筱雪的目光与他相触,男子快速地将视线移开,垂下眼帘,男子目光相遇的刹那,有那么一瞬间露出怪异的神色。

    那是什么神色?对她来说,太过熟悉。她静心冥思,只片刻就寻到了答案。

    小德子望了一眼,道:“瞧他们的模样,像是商人。”

    龙筱雪喃喃絮叨:“一路行来,风平浪静,天朝皇土的百姓个个安居乐业,就算想要遇上几个小匪贼人也都很难。”

    小德子道:“想我大燕一统天下已有几十年了,又至当今皇上治国有道,国运昌祚。若有贼人,燕京城里可有好些个能征善武的皇子殿下,还不得领兵平了他们。”

    龙筱雪浅笑道:“我们一行,既无金银,又无珍宝,劫也无用。”

    小德子道:“若是遇上抢劫,自是冲你而来。”

    凌飞不语,只看着龙筱雪,瞧她如何回应。未料她竟没有扭昵作态,反倒筱雪大方,不卑不亢地回道:“就我这等模样的多了去了,若真劫我,反倒折人,得不偿失。”

    言下之意:她并不是什么倾城绝色之人。

    可,就是这等寻常的容貌,一路行来,凌飞竟觉得,她着实算得不错的女人。瞧得久了,竟也觉得容貌脱俗。她总是很平静,每日的话也不多。时常望着窗外赏景,明明人在车里,却不知她的心儿飞往何处。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女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一路行来,就连他都坐得浑身酸软,而她却从未叫一声苦。还时不时与众人说笑几句,也淡去了行程路中的枯乏无味。

    龙筱雪唤道:“常大哥,你给我们说说汉中的事儿?”

    常皋道:“我哪里知晓这许多,不过是会几手三脚猫的拳脚功夫。”

    龙筱雪可不这么认为,一路行来,虽然没有问及更多,可对于他们一行的身份,她早已心知肚明。只佯装不知,每每与凌飞相对,过往之事就会涌上心头,越来越深的愧疚。人欠了她,她又害了别人,这世间事,原是会有报应一说的。

    面前的爷,救了她的性命,而她是要回报他的救命之恩。可这一路行来,竟无机会。世俗之人才会耿耿于报恩之事,她既然放下了所有的过往,又何纠结于此事上。如此同行相伴下去,早晚都会生出事端来。她心里自是知晓凌飞的身份,就因为他身份的不俗,怕是此行也清列不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