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表妹……”

    若有来生,她宁愿不曾遇见他。若能不死,她不愿再记得。就算是恨,他也不配得到。她要忘掉,将这府里所有的一切人和事尽皆忘掉。

    为他做了那么多,她已经不再欠他了。

    湖水漫入伤口,是一阵巨大的痛,她沉到湖底,只有一个个念想:伤口不深,她不能死。她拼命划着水波,往自己熟悉的方向游去,只是太累、太痛,没游多远,她就感到体力不支。

    睡梦中,之前的画面重演,那一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再度袭卷而来。她痛苦地摇头,嘴里全都是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待我?为什么……”

    一个女子倾尽一切的爱恋,不是天下男子向往的真爱吗,为何当她做到时,却被人弃如敝履,而那藉由竟是如此的可笑“你太聪明了,没有男人愿意娶聪明的女人。”

    他说:对于聪明的女人,男人们会欣赏,但不愿意迎娶。

    她便是这般被他弃了!

    凌飞和小德子互换眼神,她一直在痛苦的摇晃着脑袋,嘴里发出那阵阵呓语。

    小德子连连轻呼,用手轻柔的推攘,试图将她从恶梦里唤醒:“姑娘!姑娘……”

    这是多么陌生的声音。在这尘世,她已无依无靠,原以为他便是她的依靠,便是她所有温暖的来源。到头来,一切成空,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蓦地启眸,长且弯翘的睫毛,像夏日鸣蝉的双翼,漆黑如珠的眸子里闪着光亮:“我……”本想说“我没死?”之前那痛楚的一幕,竟似一场梦,只是这梦却又是清晰发生在她的身上,漫过记忆的长河,还能感觉到那撕心裂肺般的痛。看着陌生的地方,不似幻想中的地狱般冰冷可怕,用手掐了一下自己,还知晓疼痛,又活过来了,看来上苍待她也算不薄。她道:“是你们救了我?”

    顿了一会儿,暗自打量,这是一个狭小的马车,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模样:身材魁梧,长发低挽,头上裹着蓝灰色纶巾,穿着蓝灰色长袍,袍上无花纹、装饰,这样寻常的布料、衣服,穿在他身,竟有道不出的干净、清爽。男子面如严冰冷霜,目光如炬,五官轮廓分明,坐如静松,气宇轩昂。

    只是这一张面容,却如一道闪电,直刺得她浑身一颤。失神面刻,不知是该笑,还是上苍的戏弄。她竟遇到了他,竟然遇到了他……

    而他,那淡然的神情,却不认得她。

    她在紧张什么,他不可能认得她。相逢、相拥时,她还是别人的替身、他人利用的棋子。

    小德子道:“可算是醒了,两天两夜了。这一路上,都是我家爷照料着你。”

    真是他救了她。女子拿定主意,提着裙子,猛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着了件蓝底碎花的寻常布衣。须臾,就想到一件事:谁给她换的衣服。

    小德子道:“是我家爷让客栈老板娘帮你换的。”

    女子羞涩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便露出嘴角两侧的酒窝里,竟有一种阳光般的甜美、明媚。凌飞不由得细瞧:一双杏仁秋水眼,两弯柳叶吊桃眉,体态丰盈,面容姣好,粉面含娇,黑眸流转波生辉。虽无十分姿容,倒也是个别样美人。这样的姿色,昔日在靖王府里比比皆是,就连他王府的艺伎都是个顶个的绝色倾城。只不知为何,看到她的秋眸,有一种感觉:这女子定有不同寻常之处,依昔之间还有莫名的熟悉感。

    “小女……”她犹豫起来,从今后,她便做回真正的自己,不再是别人的棋子、替身,也不再与薄情男子有任何瓜葛,她就是她――龙筱雪。十年了,她未曾做回自己,劫难重生后,她是自己了。“龙筱雪叩谢恩公救命之恩!”

    凌飞又不由多瞧了一眼,因为她的声音给了他记忆深处涌下的感觉:似曾相识!但这陌生的容颜,陌生的名字,他静静沉思,在自己的印象真的未曾见过她。

    为何是未曾相识的女子,她的体香、她的声音,却给他一种熟络感。任他怎般回思,确信自己未曾见过她。不由自己的,令他忆起了深爱过的女子崔吟霜,她说话时也是这般的语调,不紧不慢,高时如夜莺欢喜,低时似春夜轻风浅吟,他是那样的迷恋着她,痴爱着她。

    再细细品忆,她的声音和崔吟霜是截然不同的,崔吟霜的声音是一种干净的清脆,而这女子的声音有着一分沙哑,就是这分沙哑,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吸引力。语调相似,但声却不同,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

    “你叫龙筱雪?”小德子觉得这名字有些怪。

    “小女姓龙,叠字筱雪。”

    凌飞坐正身子,道:“听你说话,也是个读书识字的人。小字筱雪,名甚?”

    龙筱雪道:“母亲只为我取了小字,不曾有名,还请恩公赐名。”

    若在得势时,他倒时常给下人们赐名、赏名,可眼下情势早和昔日不同。凌飞道:“筱雪这名倒是不错,不用另取了。”又道:“姑娘此刻,感觉可好些。车里还有一些水和酒,如果渴了,只管喝些。若是饿了,还有一些干粮,你且用些。”

    “多谢恩公!”

    她举止大方,言谈之中自有一股优雅,他猜得没错,她定是出身不俗,就算是豪门候府,定然也是官宦之后。

    凌飞道:“姑娘若是觉得不便,到了前方小镇,自可离去。”

    龙筱雪依在车壁,透过结起的小布帘,望着窗外的景物:“我已无家可去。”

    从她记事以来,便不曾有家。豪门府邸是别人的家,锦绣生活也尽皆属于别人。幼时,母亲便是她的家。之后,母亲病故,姨母便是她的娘。再后来,表哥成了她的家。心的归落处、情绊处,便是她的家。错将薄幸男当成自己心灵的归宿,到头来,是他的利用和欺骗。

    她也曾认为,只要学得满腹才华,若自己还有可用之处,就不会被他人所弃。满腹的才华,终成弃她的理由。

    小德子道:“姑娘遇上难处了?我们见着你时,着了一身嫁衣,不会是哪家逃跑的新娘子?”

    “我无依无靠,不过就是名孤女罢了。就如你们所猜到的,我在新婚之夜逃走了……”

    她语调哀伤,也晓表哥本是无情人。想到他们到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恁他无情,总不会负她。未想,他对自己的无情超过预料。不愿回想过往,可过往却不能逃避,也不能淡忘,只有刻骨的痛过,才能变得更加的坚强。唯有被伤得再无可伤时,她也就不会再痛。

    记得昏迷前的种种,那清晰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恶梦。

    她是要逃走,可她没想到,为了防她逃走,表哥居然在小苑周围布满了家丁。她只想赌一把,不甘心嫁给一个混蛋、不学无术的男子为妻。负她、误她的薄幸郎竟带人来追至,对着她张弓以对,利箭相望。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清秀少年。

    小德子见她说罢就是长久的沉默,问道:“姑娘是逃婚?不知夫家是哪户人家?”

    龙筱雪应道:“是燕京一带略有家业的商贾罢了。”

    对方若不愿细说,凌飞也不细问。当他救起她时,看她的伤势和病情,已有两日了。如若真是大户人家逃走的新娘子,自有人在方圆十里内打探。既然没有打探,看来她对别人并不重要。

    小德子满是好奇,自从靖王府出事之后,他行事也更谨慎了:“既是逃婚,姑娘怎的身负重伤?”

    龙筱雪答得轻浅:“许是落到河里时,不小心被水中的利物所伤。”

    神色里带着几分迷茫。

    她正值妙龄,不过才十七岁,可是未来对她显得那些缥缈如雾。看着窗外,离燕京也越来越远,离开燕京也是她心中所想,那个地方,她再也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对燕京城里的尔虞我诈,更不想面对薄幸之人。

    龙筱雪道:“不知恩公要去何处?”

    小德子瞧凌飞的样子,仿佛对这女子也颇有些好感。毕竟,在这世间,有胆识逃婚的女子并不多。就算是鲜花一朵,迫嫁七旬老翁,也不会逃走的。

    小德子道:“我们要去西蜀?州。”

    那是一个离燕京很遥远的地方,相传前朝后裔便有几支留在那里。寻常的商人,都不爱往那里去,多是在燕京和江南之间流转。但自古以来的茶马古道便在此处,?州是个很美丽的地方,相传那里与古老的大理国接壤,更有能勇善战的南诏国,还有衣着奇装异服的他族人。这些都是龙筱雪从《大越通志》上看到的,心里立时就升出几分好感来。

    “那可真是一个好地方!”

    小德子微诧,笑道:“姑娘说那儿是好地方?”

    若是好地方,四皇子就不会被流放此地。他只晓得,?州乃是蛮夷之地,大燕一统天下已数十载,虽属大燕朝堂所辖,那里却自有夷族各王。

    龙筱雪自知失口,只低头歉意浅笑。

    凌飞对她的话倒是生出好感来,虽说那地方他不喜,可好歹总被圈禁宗人府的强。“姑娘有何打算?”

    她是真的累了、烦了,只想寻个清静的去处,愿余生平安、静好。道:“若在途中遇得有缘的庵堂,就此驻足,做个佛门女弟子。如此,还要叨扰恩公一些日子。”

    小德子望向凌飞,道:“你年纪轻轻,怎的生出这般念想,要削发为尼么?”亦有道不出的失望,他放低声音,不悦地嘟囔道:“爷救你,可不是让她做这等事的。”

    龙筱雪倒也淡然待之,反问道:“不知小哥有何良策?还望明示。”

    “我家爷救你一场,你不知恩图报就罢了,怎的要做什么小尼,还不如任你病死的好。”

    凌飞喝斥一声:“怎般选择皆是这姑娘的意思,不可强人所难。”小德子止话。他远去?州,此去山重水覆,前路难料,如此也好,至少不用累及这位年轻的姑娘。

    龙筱雪不愿与他们同行,想到前尘过往,当她睁眼看到这位公子,他的身份了然于心。对于她来说,还真真是上苍的玩笑,她曾算计的,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难得恩公救人危难后能淡然待之,实在令小女佩服。”

    救她,却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各人皆有各人的造化,也有各人的选择。龙筱雪也知小德子的意思,这一行人中,皆是男儿,若有一个女子相伴,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当年燕太祖皇帝凌昊潜龙时,便易姓为颜。凌本是国姓,他也不便再用这个姓氏:“别再恩公恩公的叫,我姓颜,单名一个飞字。”

    既然对方不让她叫恩公,可见也是一个不讲究虚礼的人,老是将恩公挂在嘴边,龙筱雪也多觉不妥:“往后,我唤你颜公子如何?”

    凌飞道:“随你!”

    龙筱雪不想尊他为“大哥”,这不妥。一个“哥”字,总让她忆起表哥。她要彻底忘了过去,重新来过,为自己而活,也要活得多姿多彩。

    醒来后,每日里小心呵护伤口。夜里,在驿馆、客栈小憩,或换药、熬药,一并将白日的药也备好。熬好之后,就装到羊皮水袋里,将水袋抱在怀里,若需饮用,就喝上一些,虽然苦,却能当茶水饮用。

    凌飞见到这样一个女子,明明是令人作呕的苦汁,却可以喝得甘之如饴。一路行来,或遇旖旎风光,或遇风土人情,她都能应对自如。言谈之中颇有些见地,他不由好奇,都道崔吟霜乃是天下第一才女,除她之外,这世间还有如此有见识的女子,真真有些让他意外。

    离开燕京已经有一月余了,这一路风平浪静,每到州衙,押送官差就将皇令交与下一州衙官差。凌飞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批押送了官差。人虽在换,但常皋、刘虎和小德子、龙筱雪一直相伴左右。

    别人看书是为了解闷,龙筱雪看书则是为了催眠。每日捧书上床,将那本《大燕地域志》反来复去的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但每看一遍又能增加一些感受。好书千篇不厌,坏书一篇都难。看得多了,看了前一段,她就能一字不差地诵出后面一段。熟若能背,对其间的内容更是耳熟能详,合上书时,她总会幻想书里描写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何等模样。

    今儿到城中时,龙筱雪特意去了文房铺,又新挑了一本《巴蜀地方志》的书,主要是看关于?州那部分。那里描述的东西,离她太远,其间还发现了好几处病句、别字,看来这并不是燕高祖皇帝时期组织修撰的《地方志》,但只要能告诉她些什么,她便知足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