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渡我》 1 时值二月,雍州之地冬寒尚未褪尽,连刮起的东风都带着一丝缠绵的料峭之意。 明山湖早早化了冻,一湖春潮盈盈,唯有此时那栖息于明山湖中的“贵鱼”才最清鲜,值得老饕们手持一根钓杆,裹严实了,寻一条小舟蹲上一整天。 为了一口“绝煞明湖”的鱼汤,李安然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将近一个多时辰了。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湖面上的浮标,而那浮标之下,似有什么正在试探轻啄。 李安然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这种程度的试探自然不会令她贸然起杆。 甚至连她握着钓竿的手,也未曾移动过分毫。 她在等。 等一个起杆的绝佳时机。 就在那浮标猛然下沉的一瞬—— 不远处骤然响起的喊打声,吓得精神极度集中的李安然打了哆嗦。 与此同时,钓竿上传来的,轻啄钓饵的手感也荡然无存了。 李安然…… 她的鱼! 她等了一个时辰的鱼! 再往远一点想,她那“绝煞明湖”的“一口鲜”鱼汤。 没了,全没了。 她颓然将钓竿一丢,对着左手边个一身黑,沉默如老渔丈竹排上鸬鹚的侍卫道“去看看怎么了。” 那侍卫领命,也不多言语便转身离开湖心钓亭,没有一会便折返回来,利落回答道“湖边有一群村夫村妇扮相人,正举着石头追打一个僧人,方才的喊杀声便是这些人发出。” 李安然眉头轻蹙。 以石追打,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我大周立国以法,就算方外之人犯了错,也当押赴有司论其刑罚,哪有一群村妇村夫动用私刑的道理。”李安然转了转中指上的白玉戒指,对着身边的侍卫招了招手,“把人带来。” 两个侍卫领命,没一会便带来一群人,乌压压得跪在远处。 这些村妇村夫虽然是乡下人,见识短浅认不出金吾卫制下的佽飞服。 跟在后头的一位老者却是早年从过几年军,年纪大了,又被乡里推举为耆老,早些年还能出远门的时候,也曾被刺史设宴款待,见过不少贵人,有几分眼力的。 他看见这两个侍卫手中捉刀,乌黑的刀鞘上连纹路制式都别无二致,身上穿着的服饰装扮皆为一色,便知道这两位可能是哪位贵勋身边的护卫,连忙扯开嗓子呼着前头那些个一脸义愤填膺的莽夫不要冲撞贵人。 小老头手里捞着拐,一手提着袴,跑丢了一只草鞋才赶上这些村里的后生,整个人跟个山羊一样喉咙里都喘出了风箱声。 如今远远跪在钓亭外头,尽量把头埋得低,缩成一团,看着到让人起了些怜贫惜弱的心思。 李安然看了看天色,对着身边的侍卫吩咐道“这个胡床给那老人家送去,也是古稀之年了,特赐不必跪着。” 侍卫“喏”了一声,便将胡床送到了小老头身边。 小老头活了七十三岁,人老自然成精,也没敢让那贵人的侍卫扶自己,自己就哆哆嗦嗦的爬起来,一边千恩万谢,一边猫着腰缩在胡床上,顺便偷眼瞥了一眼钓亭之中贵人的衣角。 这一看之下,不由暗念神仙菩萨。 这颜色,这质地,这反光。 一看便知道是上等的锦缎。 ——大周律例在衣冠方面沿袭了前朝不变,身无功名之人,可着麻衣、葛衣;富而不贵之人,虽然可以穿绸,却不能穿锦缎。 小老头自诩是见过世面之人,这位贵人身上的锦缎,比他多年前从军时看到过的万户侯夫人身上穿得还要厚实华贵,上头织金描锦,文章灿烂——这又岂是普通勋贵能穿上身的? 钓亭里坐着的怕不是哪位一品大员的家眷? 不,也不对。 一品大员的家眷身边跟着的也该是婢女,老嬷嬷之类的女使,怎么可能是这种杀气腾腾的捉刀侍卫呢? 想到这,小老头便把头低得更低了。 他在村里向来有名望,一干后生见他瑟瑟缩缩,不敢发一言,自然也跟着一起低着头,活像一笼子绑了翅膀的鹌鹑。 到是那被他们追打的对象,怀里抱着个孩子,跪在一边,光溜溜的脑袋上满头满脸的血污,身上的僧衣也不知道是在泥水里滚过还是怎的,脏得都认不出原来的颜色。 李安然单手撑着脸,盯着那满脸脏污看不清样貌的僧人“怎么沙弥化缘,还把人家孩子化走了不成?” 那僧人沉默了一瞬,便开口道“小僧是明山湖边云上寺挂单的僧人,两月之前在寺门口捡到这个孩子,看着可怜便收养了。” 他声音清醇,虽然有些沙哑,却仿佛自带着一种让人想听他说下去的魔力一般。 李安然微微皱眉,却听那边有人喊出来“不对,你这贼秃明明是糟践了黄花大闺女,二人勾搭成奸,才——” 他话还没说完,就挨了老爷子一记草鞋,打的脸都肿起一块来。 那插嘴辩白之人挨了小老头一记草鞋,揉着脸闭上了嘴,小老头又从胡床上跪到了地上“贵人恕罪,小子无法无天,冲撞了贵人!” 这县令升堂尚且没有堂下草民插嘴的份,更何况这等贵人? 李安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放在心上。 反倒是刚刚那胆大包天的喊出来那一句,让她一时陷入了沉思。 他刚刚说什么?好像有什么……勾搭成奸之类的? 她眼神极好,虽然一干人跪得远,她却能看见那僧人身上大大小小的血迹、脏污,以及头上还在流血的伤痕——而他怀中的孩子,不哭不闹,虽然不算白白胖胖,一只小肉手却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僧人的手上有青紫,孩子的身上却无一丝伤痕。 如果真是一路被追打至此,他恐怕是用自己的身子一直护着这个孩子。 能做到这种地步,若非亲子,只能是此人良善。 那么,问题便来了,如果真的是这般良善人,又怎么能做出与少女勾搭成奸,还生了一个孩子这种破戒之事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了。 李安然见他低眉垂目,一副耐心哄孩子的模样,便道“这位小沙弥,你可做过这等事?” 她声音含笑,虽然轻,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最终抱着那孩子,一字一句道“小僧未曾做过。” 虽然满头血污,却难掩他目光灼灼。 李安然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深了一层,便从钓亭中走了出来,径自走到了僧人的面前蹲下身。 后者似乎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走过来,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一些,却被李安然一把捏住下巴。 僧人满眼震惊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却不在意,她伸手用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两下,便能稍微看清一些僧人的容貌了。 ——眉毛修长,鼻梁高挺,一双眼窝比起中原人更要深一些,面庞轮廓却很精致端庄。 尤其是那双眼珠,是中原汉子不会有的浅褐灰色。 “哟,没想到竟然是个胡僧啊?” 对方像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一样,浅色的眼眸里一闪而过一丝迷惘,随后便不着痕迹的别开了脸,垂眸低头,避开了李安然的目光。 后者浑然不觉,却像是来了兴味一样站起身,对着身边的侍卫道“阿邹,去请赵明府来一趟,说我有事寻他。” 邹姓侍卫领命,后退两步便转身离去。 雍州齐县县令大名赵不庸,李安然入乡随俗,尊称他一声“明府”。 然而自从李安然两年前来到雍州,这位赵明府基本上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甚至连工作热情都高涨了十倍。 原因无他,紧张啊。 谁让大殿下这尊大佛就这么一下砸在齐县这个地界了呢?这下好,雍州刺史每月都要发来驿报询问大殿下在齐县是否过得惬意,是否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是不是要搬去雍州州府等等。 赵不庸能回答“不”吗? 只好兢兢业业给这个祖宗伺候着,就怕她哪天一个不顺心,就搬去雍州州府。 那自己基本上也就没什么升迁可言了。 两年啊,这日子他过了两年,这两年他吃不好、睡不爽,连新纳的美妾都不香了,这些王刺史在乎吗?不,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大殿下吃得香不香,睡得爽不爽。 今天恰逢休沐,夫人又带着老娘去云上寺礼佛了,赵老爷刚想着在家中松快松快,却见管家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对着他通报道“老、老爷,大殿下身边的侍卫来请,说、说是遇到一桩难解的公案,请您去一趟……” 赵不庸…… 能怎么办? 当然是换上官服去啊。 他在这里两年,大殿下未曾前来叨扰过他一次,他削尖了头也没能在大殿下面前争一眼之缘,如今大殿下派人来请他,他难道还有拒绝的道理吗? 当他赶到明湖边上的时候,正好看见大殿下坐在钓亭里,边上坐着个小老儿,似乎是乡中耆老的模样,正在同李安然讲些什么。 李安然面上带笑,似乎听得很是入神。 耆老姓唐,人称一声唐老儿,李安然见他古稀之年,又生的健朗,故而特地招过来聊聊。 聊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是些许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桑农事。 唐老儿也是个会来事的,见她喜欢听这些,便顺着她多说了一些乡中之事。 “说起这个云上寺啊,山下不少田地都是他们租出去的,包括我们这个柳树村,也有不少佃农租了他们的田种,每年都要交四成收成做租金,到是比朝廷收税还要重些。光靠着男人难糊口,故而家里有妮子的,也会在云上寺的茶田里采茶贴补家用……” 李安然以手撑面,听得投入。 云上寺是齐县大寺,从魏朝开始便已经顽强的挺立在附近的琞山之上,后梁灭魏之后,只存了六年的国祚,便被异军突起的大周灭了国。 魏朝尊佛,大建佛寺,甚至赐予僧人良田、官职,取而代之的后梁非但没有遏制住这股尊佛之风,反而为了快速充盈国库,大肆售卖度牒,以至于后梁短短六年,全国僧人数量竟有百万之众。 其中良莠不齐,自然不必多说。 一旁抱着孩子的胡僧,并非云上寺出家的僧人,而是从外头云游而来。 此刻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擦干净了,伤口也简单的包扎过,只是怀里的孩子似乎是饿了,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抽噎不停。 胡僧只好轻拍婴孩的背脊,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李安然对着身边的侍卫道“去给这孩子找家人家讨些奶吃一口。”侍卫领命,转身便去找人了。 赵明府连忙趁着这个机会,赶上来对着李安然作揖道“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一边的唐老儿听着倒像是打了个焦雷一样。 眼前这个身着男装,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贵人,正是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当今圣上的长女。 李安然脸上挂着笑,站起来扶住了赵不庸“赵明府何必如此,小王隐居在此,自然是多多叨扰了赵明府。” 说着,便让唐老儿将胡僧同村民之间的公案细细讲述一遍给赵不庸听。 唐老儿不敢怠慢,连忙将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斟词酌句地复述了一遍。 赵不庸听着圆胖的脸便挂下汗珠来。 ——这事怎么说得清? 孩子的母亲姓陈,叫陈二丫头,和柳树村的其他姑娘一样,也在云上寺的茶田之中采茶补贴家用,谁知道竟然不知和哪里来的野男人偷人怀了身孕,还早产生下个孩子。 这孩子因为早产,一出生便紫涨着一张脸,眼看着活不下去。 她爹爹嫌丢人,连夜将孩子丢在了外头,却被胡僧捡到,细心养了两个月,竟是硬生生给养活了。 今天这桩公案也是因为胡僧抱着孩子去柳树村给孩子乞食,恰好讨到陈二丫头一家,给撞破出来。 “这——大殿下有何——”赵不庸擦了擦汗珠。 却听李安然道“齐县是赵明府的辖地,这桩案子既然发生在这,孤自然是不好越俎代庖。” 她瞥了一眼抱着孩子的胡僧,浅笑道“不如先把人收押,再细细审问查验如何?” 赵不庸心里咯噔一下。 他擦了擦额头上不停渗出的汗珠,看了看李安然,又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胡僧。 “自然是宁王殿下说的是,下官一定彻查。” 说着,便指挥衙役,想要先将僧人押解回县衙。 只是衙役的手尚且没有碰到僧人,他却先开了口“宁王殿下可否听小僧一言?” 李安然原本都想甩手回去钓鱼了,听到他这么说,便转过身来“你说。” “这孩子早产体弱,贫僧两月以来悉心照料,才得活命,如今小僧注定要下狱些许时日,狱中湿寒,稚子无辜,还请殿下寻人好好照料他。”他说着,又拍了拍怀中孩子的脊背。 李安然…… 这倒是让她好奇起来了。 这两月,这僧人是怎么把这孩子奶活了的? 像是知道李安然在想什么一样,僧人垂眸不看她,一派恭顺“小僧这两个月来日日抱着这个孩子下山化缘,走遍了附近的乡镇里村,遇但凡有孩子的人家,便去求施舍几口,若遇不到,便求些羊奶煮沸,倒也算是能对付过去。” 李安然的脸上挂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为何不寻着一家人家,便求多喂几次?” 僧人依然低着头不看她“反复纠缠求取,恐损好心檀越清誉。” 李安然不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低眉垂目,恭顺谨慎的胡僧,目光灼灼。 “敢问小师父法名?” 半晌之后,她才轻启朱唇,用比之前和蔼了不少的声响询问了一句。 “僧……荣枯。”僧人答。 他跪了很长时间,人却如溪边水润透了岩一样一动也不动。 李安然也不再理他了,转身对一边汗如雨下的赵明府道“这孩子是本案关键,还要劳烦明府给请个奶妈子喂养几天才好。赵明府也是龙兴三年一甲的进士,区区小案,想必手到擒来。” 赵不庸忙不迭称“是”。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想松口气,却又听李安然用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补充道 “虽然本王有心向佛,却也请赵明府不用掣肘,放手去查,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赵不庸抬起头,恰对到李安然那双弯弯的笑眼。 春寒料峭,他身上穿得衣服还厚实,硬生生让他冷汗浸湿了脊背。 “臣,自然不辱本职。”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哎呀,今日运道不好,一条鱼都没钓上,改日再请明府到府中一叙,本王亲自给你切鱼脍如何?” “岂敢岂敢,这不是折煞下臣。” 随着赵不庸一起来的衙役收押了胡僧一行人和几个闹事最凶狠的村夫。 赵不庸辞别了李安然,便往县衙的方向去,倒像是落荒而逃的模样。 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行人的背影,过了一会才又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得人觉得像是闻着花香猝不及防沾了一唇的蜜那般。 “我们去云上寺看看。” 眉眼弯弯的大殿下顿了顿,补充道 “大张旗鼓地去。” “让云上寺的师父们都知道,本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公主能有什么坏心思呢jg 豹豹在漫长的存稿期中,豹豹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越是存稿,就越写不出东西。豹豹我不存稿了!我要豹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 云上寺是齐县大寺,从前朝开始就香火鼎盛。 但是李安然来到齐县两年,都没有来云上寺上过香。 云上寺的住持是个五十多的老僧,法号惠昙。 时值刚开春,云上寺也刚刚才从“安居”之中开放,开始接受寺外香客来访。 宁王突然前来上香的消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所幸冬三月的“安居”刚刚解禁,前来云上寺上香的香客并不多,所以他们能腾出足够多的人手招待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说到这位宁王,倒也算是大周的一个传奇人物了。 这个名字第一次响彻大周是在十一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圣上长女替父出征淳维,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恶战未可知,只知道当她回来的时候,天京永安的大街小巷垂髫稚童都会拍着手转着圈唱狻猊铁骑,止戈止兵。替父亲征,边陲永宁。 十五岁的公主一战成名,赐封“忠勇毅公”。 次年出征,又在玉门关大破东胡阿苏勒部精锐。 至此,直到六年前东胡灭国,成了大周的瀚海都护府,这位殿下都是在苦寒的胡地同她的将士们为大周开疆拓土。 仔细算来,如今大周北及瀚海,东临渤海,南至交趾,西望西域诸国,竟然有一半是这位殿下打下来的。 两年前剿平回鹘旧部叛乱之后,在外人眼里,武功鼎盛的公主封无可封,才破例得了“宁王”这个封号。 如今,这样杀气腾腾的狠角色,正一身男装在诸多捉刀侍卫的簇拥下,由身披袈裟,态度恭敬的惠昙在边上伺候着,施施然走在云上寺的廊间。 “本王近日晚上总是睡不好,想起年幼时本王那笃信佛法的祖母曾如是教诲‘若是心神不宁,则可念诵佛经’,本王不通梵语,想请几位云上寺的大德往府上住几日,不知师父可有人选推荐给本王?”李安然一边走,一边笑意盈盈地回头询问惠昙。 惠昙听闻,沉默了一会道“王爷有心向佛,自然是好事。若要说精通梵语及诸项经典,鄙寺之中,诸多僧人,却没有一个能越过荣枯上师。” 李安然眉头一跳。 那胡僧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四、五,似乎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模样,她先前以为他是个沙弥或者比丘,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阿阇梨。 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她瞟了一眼主持,却见他满脸犹豫“只是……” “只是荣枯上师最近恰逢自恣,寺中师兄弟对他多有责问,我等还没有下定论……” 李安然问道“何为‘自恣’?” 惠昙恭敬道“我等僧众,每逢冬三月、夏三月,便要安居,关闭寺庙,谢绝访客,好专心研读经典,参悟佛法。而后开春,寺中僧人便行‘自恣’,相互询责是否有破戒之举、怠慢之举云云,若有他人提出,则本人不可辩解,一切由僧团大德裁定。”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些时日,荣枯上师从他禅房外的菜地里捡了个孩子,”说到这里,惠昙的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他便不复坐禅安居,反而下山去给那孩子化缘糊口之物……寺中上下,对此异议颇大。” 李安然自然是听懂了。 她见多了朝堂纷争,自然知道这个“自恣”是个极好的,排除异己、构陷他人的机会。 毕竟朝堂弹劾还许被弹劾的官员申辩一番,这“自恣”居然连自辩都不许。 “本王到是不在乎这些事情,只要真是个通晓经典的阿阇梨便可,”李安然眯起眼,露出了两点小酒窝,“敢问这位荣枯上师现在何处?” 惠昙闻言,僵了一瞬,便如是回答“早上出门给那婴孩化缘去了,他往往一去一整日,晚斋的时候才会回来。” 李安然用扇子盖住额头,张望了一下天色“倒也快了,本王既然有意请荣枯法师为本王讲解经典,自然也要拿出勤学好问的态度来……” 男装佳人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尽是笑意“本王不如去法师的禅房外头静候他归来,如何?” 惠昙…… 惠昙能说什么呢? 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边围满了捉刀侍卫,不管宁王殿下想要做什么,哪怕是她现在凶相毕露绑了荣枯上师回府去,惠昙都是没有勇气拿出清规戒律来劝阻的。 毕竟,就算是前朝魏朝、后梁这样大肆尊佛的朝代,也曾出现过公主看某位僧人生的美貌端庄,便偷偷用麻袋装了掠进府中的阴私事。 他只好带着李安然,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道,往云上寺最里面的禅房走去。 李安然看着三面环高墙,仅有一条小路连接外头的小禅房,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计较“怎么如此偏僻?” 这禅房几乎是在云上寺最里头的位置,禅房前面原本应该是花坛,却被修整成了菜园子。 如今才开春,自然没有种什么庄稼,到是翻好的土块间野薤钻出个嫩芽来,葱葱绿绿甚是喜人。 惠昙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荣枯上师不是本寺出家的僧人,他五年前来云上寺挂单,老僧见他年轻,又因为是西域而来,诸多规矩不同于中土,验看过文牒之后,便收留他在此。又因他年轻俊美,法相端庄,怕对着香客诸多不便,才让他住在最里面的偏僻禅房……” 早些年这里甚至都不是禅房,只是个僻静的小柴房罢了,能有现在这份幽静,都是荣枯一人凭着一双手一双脚,一点点收拾出来的。 文牒少了两页,照理来说是不应收留荣枯留在云上寺的,但是惠昙喜爱这个年轻的阿阇梨能言善辩,恪守戒律,又才华横溢,故而破例收留了他。 李安然故作惊诧“上师竟然是胡僧么?” 一边的金吾卫们个个面无表情,比那木头人还要像木头。 李安然又道“这本王可要仔细一些了,可否借上师文牒一看?” 惠昙面露难色,过了一会才道“老僧去取。” 外来挂单的僧人会把度牒寄存在寺庙之中,而胡僧有戒牒却没有度牒,便把过路文牒寄存在云上寺。 没一会惠昙便取来了荣枯的过路文牒,恭敬地送到了李安然的手上,后者打开这老旧却干净的文牒扫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 文牒少了两页。 隐去了僧人的出身,但是从剩下的几页来看,他应该是从西凉——也就是现在的大周平西都护府一带——入境大周的。 问题就在这。 从平西都护府入境大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五里一驿,周遭都是军屯,要外人要从这里入境,一关关放行,上头必定会有“河西三州——西洲、沙洲、石城”三处的官印。 这份文牒上有定州放行的官印,却没有西洲、沙洲和石城,竟然直接跳过了这三处,盖上了甘州的放行官印。 李安然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之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盖上了这份过路文牒。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要做到这一点,除非这胡僧在定州进入祁连山,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绕过检验繁复的河西三州,直达甘州。 她回想起那僧人一副文弱谦和的模样,一时不太敢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毕竟,这凭本事偷渡的路子,还是野了点。 —— 齐县大牢中,盘腿坐着的年轻僧人缓缓睁开眼,他头上被石头砸伤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赵明府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对他,便将他单独羁押在一个牢房里。 这里阴暗潮湿,又刺骨寒冷,连垫在一边的稻草都是湿透了又阴干,透出一股子让人鼻子发痒的霉味。 荣枯打了个喷嚏。 随后想起了那双眼睛。 八年前,西凉亡国,他随着师父在人群之中,看着前来受降的周朝大军。 十七岁的荣枯远远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迎风飘扬,绣着“李”字的深赤色大旗。 而后,才是骑在枣红骏马上,面上戴着狻猊面具的大将。 那将军身量不高,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威武,却有着一双极有威慑力的眼睛。 将军目不斜视。 和尚躬身行礼。 一时间,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和那双笑意盈盈、弯月儿一般的秋水眼重叠在了一起。 ——是同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你以为的胡僧文弱乖巧,霁月清风。 真实的胡僧凭本事偷渡,野外生存满点。 大公主????? 感谢在2021051120:48:36~2021051321:3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午晨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 赵不庸发髻都给抓乱了。 他现在慌得很,很大一方面是把握不准宁王殿下的心思——她这到底是要保那胡僧,还是…… 如果他自作主张把胡僧摘出来,大殿下会说什么?做什么? 他这乌纱帽还保得住么? 赵夫人刚从娘家看望亲娘回来,便见到自家夫婿一脸灰败得摊在躺椅上,一副“前程没了”的颓丧模样,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给他煮些凝神静气的糖水来“夫君这是怎么了?” 赵明府正烦着,便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烦着呢。” 他态度不好,赵夫人倒也不恼,只是笑道“那也同我说说呀。” 赵不庸不情不愿得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夫人听罢,怪道“那僧人,莫非是云上寺的荣枯上师?” 云上寺是雍州名胜大寺,常有灵验一说,距离雍州州府又不远,故而夫人也曾接待过几次雍州刺史的家眷前往云上寺烧香拜佛。 赵不庸道“夫人知道?” 赵夫人笑道“有幸听过几次这位法师的俗讲,当真是通俗易懂,见微知著。”而且,还生的极为俊美。 她记得自己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位西域法师,着实给狠狠震撼了一把。 佛经上说阿难尊者具三十端庄相,俊美非凡,大约也就是这程度了吧? 赵明府又去扯自己的头发了“你说这大殿下……”他欲言又止,“我这到底该怎么办?” 夫人笑道“你管她做什么呢?宁王殿下叫你如实查,你就如实查,左不过把事情摆到殿下跟前去,让她自个定夺便是。” 赵不庸…… 嗨,说了白说。 夫人喝了口茶,笑道“若是大殿下真想保这荣枯法师,她直接就把人带走了,怎么还会交给你发落。” 赵不庸…… 夫人说的,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赵夫人玉手盖上定窑杯盖“再说了,若是荣枯上师真的犯了戒律,同个粗野的丫头怀了胎生了伢,大殿下金尊玉贵的,要什么没有,难道会要他么?我也是女人,大殿下也是女人,她怎么想,我可清楚呢。” 赵不庸跳起来捂着夫人的嘴,杀鸡抹脖子得使眼色“哎呀,慎言,掉脑袋的!” 夫人抬起两只手来,交叠着捂住嘴,一脸弱小且无辜地捂着嘴。 只是赵不庸心里自己有了数。 “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查,大不了查出来让大殿下亲自发落。” 说着,他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官服,大步朝着县牢的方向走去。 云上寺中,办了个胡床坐在禅房前头翻阅佛经的李安然打了个喷嚏。 边上的惠昙立着,看着她一页一页的翻阅着从荣枯禅房中取来的佛经,上头还用朱笔批示了注解。 薄薄的纸张上,还渗出一丝幽幽的寒香。 “这荣枯法师,到是写了一笔好看的蝇头小楷。”李安然一边看,一边如是夸赞,“方丈刚说,那孩子是从菜地里捡到的?可就是这方小菜地?” 惠昙点头“是的,那日荣枯上师身体不适,贫僧派遣弟子前来探望,便发现荣枯上师坐在禅房廊下,怀里抱着个孩子,说是从菜地里捡的。” “真的?”李安然的脸上显出一丝俏皮来,再三确认。 “此事不少本寺僧人都知道,殿下若是不信,尽可以传唤本寺僧人询问。”惠昙态度恭谨,“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就奇怪了。”李安然笑道,“这禅房和菜地如此偏僻,本王跟着你走了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道才到这,这丢孩子的人,竟然可以熟知寺中道路,夜半来天明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孩子丢在这,怕不是个练家子吧?” 春寒料峭,惠昙的脸上却渗出了几丝汗。 李安然视若无睹,继续懒散地歪着身子开口“这佛经上染的是菩提香,其中有一味冰片,对幼子有害无益,”她低下头,请嗅了一下纸张,“荣枯上师想必非常擅长调香。” 她闭上眼睛“但是他却把放诸多香料的香盒搬到外面,禅房之中也没有香味,只余下这些日常接触之物还留有熏染的痕迹。” “本王别的不知道,”她睁开眼,眸子如秋波潋痕,“这荣枯上师人到是挺好,算得上是菩萨心肠了。”一个可以细心、耐心、坚毅到如此地步的人,即使是做了坏事,也决计不会这样轻易被人发现。 惠昙值得满脸尴尬的赔笑称是。 言罢,李安然站起来摆了摆手“罢了,看来上师今日怕是回来得晚,本王明天再来拜访吧。”说着,她便捏着荣枯的过路文牒,背对着惠昙甩了甩,“这本过路文牒颇为可疑,本王借去看看。” 惠昙如何能说“不”,最后只能缩着脖子跟在李安然身后,将她送到了云上寺门口。 只是没想到,他前脚刚送走了李安然,后脚便收到了赵明府的消息,说是奉王爷之命,暂且封了荣枯法师的禅房。 事情到这,惠昙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只好叹了口气,乖乖配合赵不庸调查弃婴之事。 李然安回到府邸,便火急火燎得冲进了书房。 把端着药给她送过去的婢女吓了一跳“殿下?” “他这到底从哪绕过宁州卫的?”李安然翻了翻过路文牒,眯起眼睛将手指按在自己书房的墙上。 墙上铺开了一幅大周平安都护府的地图。 连同边上的高昌、丘檀、象雄、猃狁,尽收眼中。 “这里?不对……难道是从宁州入高昌,再从高昌进入祁连山脉?”祁连山天险巍然,加之气候多变,贸然入山,冻死在里头,或者被野兽咬死的可能性远比囫囵出山高得多。 即使是李安然麾下千锤百炼的狻猊铁骑,她也不敢打包票有多少人能进去了还活着出来。 那个胡僧怎么做到的? “没道理啊,难道有什么胡僧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暗道?” 若是真有这暗道,她大约带三千骑就能直插高昌国都。 同样的,若是有人也知道了这条路,便能直接绕过重兵布防的河西三州,奇袭拿下布放相对薄弱的甘州。 如果要夺回甘州,势必要调动河西三州的兵马,到时候布防就会出现差错,她苦心经营的平西都护府和原本属于东胡的瀚海都护府都还尚且没有完全接受成为“大周”国土一部分这个事实。 兵马有风声,紧随其后的,就是人心鹤唳。 李安然蹙眉。 不行。 得把那胡僧提出来,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绕过定州卫的。 “殿下?” “殿下——” 婢女翠巧在外头端着药等了半天,眼看着药就要凉了,才不得已在外头呼唤了两声“药要凉了,到时候更难喝了。” 李安然…… 一想起这药的味道,她当场就垮起个小猫脸“阿蓝又不在,我能不喝么?” 翠巧满脸大义凛然“奴的主是大殿下,又不是蓝书吏。您不喝药,奴是不会告诉蓝书吏的。” 还没等李安然高兴一会,就又听到这妮子道“但是奴知道,良药苦口,殿下要调养身子,就得喝药,凡是对殿下好的,哪怕殿下不要,奴也要恪守职责,劝殿下喝下去。” 李安然…… 翠巧继续一脸舍生取义“所以奴煎了两碗,您喝一口,奴也喝一口。殿下同将士在苦寒的胡地同甘共苦,奴每每听蓝书吏说起,都心生艳羡,能和殿下喝一样的药,奴与有荣焉。” 李安然…… 她当初干嘛把翠巧安排在身边贴身伺候来着? 哦……对。 因为她耿直刚正,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连阿蓝都对她赞不绝口。 好家伙,这公然又是一个阿蓝。 那她把阿蓝留在永安宁王府没带来有什么用啊? 还是逃不掉被管家婆催着喝药嘛! 李安然苦着脸,端起药碗,一口干了这酸苦微甜,口感恶心的药汁“翠巧,你去和阿邹说,让他告诉赵明府,本王今天就要提走荣枯,顺便把他房里的东西都搜干净,一并打包连夜送到宁王府来。” ——这胡僧身上文章大得很,丢在县牢里,始终有些让人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大公主关在牢里我不安心,关到王府来,我亲自审问。 胡僧???? 感谢在2021051321:30:32~2021051422:5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6瓶;墨予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 荣枯被带出牢房的时候,仿佛为了掩盖他的身份,负责来提他的衙役还给他的头上套上了黑色的麻布袋。 他的耳朵极好,听得出中间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波。 大周试行宵禁,一更三点暮鼓响后,所有人都要回到家中。 只有一些经过特殊允许的人,才能在街上走动。 送他出县城的是齐县衙役,那么这些来接他的人,又是谁的扈从? 但是他只是沉默的跟着这些人,不知走了多久,才有人揭开他头上的麻布袋。 大约是眼睛习惯了黑暗,骤见明光,荣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半晌之后才逐渐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烛火。 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手持书卷,身后的屏障描画着西域千里黄沙,垂下的轻纱帘幕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 身后的门“砰”得一声关上,只余下被风带动的烛火光阴凌乱,映照着持卷女子的影子也模糊了一瞬。 荣枯垂眸“宁王殿下。”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眼眸微动“你的过路文牒上记了你在七年前从定州一路前往甘州的事情。龙兴五年,孤率兵于西凉国度受降,将西凉边陲的定州城守军改为定州卫,一年之期,又有诸多疏漏,到是不难猜想你是怎么混过去的。” 荣枯不言语,只是安静的等着李安然说下去。 “你应该是从定州绕到高昌,再从高昌进入胭脂山,从胭脂山进入祁连山,才能绕过河西三州。” “本王想知道你走的那条路。” 李安然将手上的那份过路文牒放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立在下方的僧人。 之前他跪着,她到是没有注意到,僧人身材颀长,猿臂蜂腰,姿态极为端正。 灯芯发出了轻微的“哔啵”声。 整个房间里安静的似乎只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声音。 半晌之后,李安然才听到面前的僧人开口“殿下可知道仁景法难?” 前朝末代尊佛,但是在魏朝前期,也曾经出现过灭佛的狠人。 魏朝武帝尊崇道教长生之说,自封紫微真人,于年号“仁景”年间,连续三年大肆拆毁佛寺,融化佛像,流放僧众。 史称“仁景法难”。 这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荣枯道“前朝武帝灭佛,流放大批僧众至边疆,以充人口。不仅拆毁寺庙,同时也逼迫年五十以下的僧众还俗,和同样流放边疆的女子、女尼成亲。有笃信佛教的汉僧不从,便集结百人之数,从甘州遁入祁连山,一路往西域遁逃。入山时大约五百人众,出山之时只余下十多人罢了。” “这条路,是小僧的师父在圆寂之前告诉小僧的。”他双手合十,表情沉静,低眉敛目就是不看李安然,“栈道历经百年,年久失修,即使是小僧,也经历过数番迷失方向、几乎枉死的境地。” 他是聪明人,从李安然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这条路,是直插向大周平西都护府那铁桶戍军布防的一把暗刀。 “这条路,只有小僧知道。口口相传,防的是法难再至。” 李安然从轻纱帘幕后走了出来“法师既然说口口相传,又怎么知道不会有他人知晓。一个说不好,此人又将这条路泄露给了狼子野心之徒,导致我大周边关战乱再起?” 她走到荣枯的面前,双手交叠“还请法师告诉我,甘州一处的出口在何处。” 荣枯沉默。 李安然伸手牵住他僧袍的袖子,哀戚道“法师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法难再至,置我大周边关万民于险地么?” “我观法师明知自己被陷害,还能垂怜一无辜幼子,是大慈悲之人,如何不能理解本王苦心?” 荣枯像是没想到她会伸手牵自己的袖子,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双手合十闭着眼,被李安然这么一动,到是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脸上。 白天见到她的时候,李安然是一身男装,虽然不避女子身份,却到底掩盖了她几分颜色。 如今回到王府,她换了一身红艳如火的襦裙,书房之中又烧着炭火取暖,乍看之下面色绯红润泽,妩媚非常。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人,能将肃杀和妩媚,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势融在一块。 荣枯捏住了袖子,将自己的僧袍从李安然手中扯了出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更漏一滴一滴,发出光阴流逝的声音,他抿着唇,仿佛入了定般掐着手中的念珠。 就在李安然以为他就打算这样闭着嘴直到天明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甘州城外向西十五里,宁胡山。殿下可派遣三千骑戍兵于此。” 三千骑。 和李安然想的差不多。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军队,这条路最多也就一次只能过个三千步兵。 哪怕是三千人一个都没有损失,全都安全到了宁胡山,一路的消耗也不足以支撑他们拿下甘州——当然,别人不行,不代表她赤旗军中那些被称为“狻猊铁骑”的精兵做不到。 ——但是万一呢? 万一甘州真的被拿下,拿回来虽然不难,但是麻烦啊! 她浅笑道“多谢法师相告。” 却见那年轻的阿阇梨又闭上了眼睛“敢问殿下,小僧能回牢中去了吗?” 李安然脸上突然显出一丝放下了心结时,才会有的俏皮神情“赵明府没有告诉法师吗?本王请法师来小住几日,已经去云上寺把法师的东西都搬来,安置在客房之中了。” 荣枯…… “小僧戴罪之人,着实不便。还是回县牢之中更合适一些。待到公案结束了,小僧自然会回云上寺……” “你回不去了。”李安然淡道,“法师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出这一出好戏,就是要赶你走呢?” 荣枯沉默。 烛影摇动,拉长了他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李安然才听他用一种柔和且轻松,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声音笑着道“不是要赶我走。” ——“只是我缘分尽了,该走了。” 看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春天到了,溪水上的冰便要化、枯树里的芽便要生长、含苞待放的花便要吐蕊”一般,丝毫不将这场“偷人生子,不遵戒律”的栽赃闹剧放在心上。 恰似菩萨低眉,罗汉拈花。 作者有话要说大公主同居!同居!我迟早从你嘴里撬出来整条路线! 荣枯……倒也不必如此。 感谢在2021051422:56:31~2021051523:0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四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 那一边赵明府到是最早松了一口气的人。 毕竟陈家那一家子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很快就把实情给招了——也就是陈二丫头在云上寺茶田里采茶的时候,和个小沙弥看对了眼,两人做了偷情之事,原本约好了小沙弥还俗入赘,谁知道那小沙弥被师父逮住,打了个半死,关在了戒律院里。 陈二丫头又怀了孩子不自知,早产生下来了才知道自己有了那小沙弥的孽种。 后面的事情就更清楚了,师父把孩子丢在荣枯上师的禅房前,为的是在夏三月之前借着“自恣”的机会,把荣枯赶走。 给出的理由也再简单不过了——荣枯来到云上寺五年,无论是辩经还是俗讲,都远胜过寺中众僧,云上寺原本就是师父传弟子的“家庙”,眼看着荣枯在众僧之中的威望渐高,逐渐成了一些早在云上寺出家的僧众的眼中钉。 但是荣枯持戒慎重,他们一直抓不到什么机会把他赶走,如今借着弃婴一事,才能正式对他发难。 ——李安然猜也是这样。 但是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僧团内乱,所以归属于云上寺僧团内部自己裁决,赵不庸最后只判决了那个和陈家二丫头偷情的小沙弥还俗,打了三十个板子。 其他追打荣枯的村夫,为首的以伤人罪论处,各打了二十个板子。 李安然把判决带给荣枯的时候,他正在廊下结跏趺坐,面前放着一只香炉,正袅袅流出流纱般的轻烟。 荣枯听完,沉默了半晌之后,便开口问道“那孩子呢?” 李安然道“还给母亲了。你若是得空,可以去看看。” 他便不说话了。 李安然在他边上坐下“你不说点什么吗?” 她在王府中向来是一身文采鲜艳的襦裙,在这个朴素地连玉兰树都才鼓了个包的别院里,到是显得如花团一般。 荣枯原本都入定了,听到李安然这样问,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云上寺并不是他第一个挂单的汉家寺庙。 第一个寺庙是甘州的石佛寺,他那时憋着一股气,九死一生从祁连山中走出来,还有些年少轻狂,在一场辩经之中力压群僧。 没有多久就被栽赃偷了寺庙的香火钱,被赶出了寺庙。 第二个、第三个寺庙,发生的事情就更加不足与外人道了。 云上寺,还是他呆的最久的一个寺庙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懂。”李安然点点头,撑着脸坐在边上感叹。 荣枯…… 他打开面前的香炉,用香箸拨了拨香灰。 而后,捻着念珠,单手持礼念起了经文。 李安然…… “你不生气吗?”她问道。 僧人并不回答她,只是诵经的声音更略大了一些。 仿佛他要说的回答,就在这晦涩难懂的经文中一样。 荣枯一巡《心经》念过,才开口道“持身不正的不是小僧,而是别人。小僧心里没有嗔怒,只有悲哀。” 李安然倒也不生气,她是朝中出了名的脾气好,哪怕是同她政见不同的老臣,提到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大殿下大度”。 “是吗?”她依然撑着脸,“今日我闲着无事,法师借我几本你批注的佛经看可否?” 听到她这么说,荣枯便站起来,走道里面选了一本《百业经》拿出来,跪坐在李安然面前,双手郑重交给她。 李安然…… “我以为法师会借给我《法华经》一类的……”她接过这本《百业经》,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本故事多。”荣枯道。 李安然怪道“我又不是来看故事的,要看故事,我让翠巧给我念话本子不成么?” 荣枯的脸上露出一丝认真的神情“《法华经》对宁王殿下来说,太枯燥了。看了不到两页,必定放下。” 李安然…… 好哇,你这小法师看不起本王。 “拿来。”她伸出手道。 对面的胡僧歪了一下脑袋,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什么?” “《法华经》。”李安然不信邪道。 荣枯沉默一会,倒是没有拒绝,只是又径直走回厢房里取了一本《妙法莲华经》出来,郑重交到李安然手上。 李安然翻开书,果不其然,没到两页就开始犯困。 一边的荣枯早就又闭上眼,趺坐禅定了。 “法师。” 李安然拿书脊戳了戳他肩膀。 荣枯跟块木头似的不动。 “法师?” 李然安又用书脊戳了戳他的胳膊。 荣枯拗不过她,问道“何事?” “法师会下棋么?”李安然道,“元叔达这几日入山采药去了,没人陪我喝酒下棋。” 荣枯…… 看她那副样子,没人陪她喝酒下棋,她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略通此道,不算擅长。”他想了想,便这样回答道。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这位王爷那双秋水眼一下亮了,满脸的“来两盘,来两盘”。 荣枯木然。 他木着脸道“王爷来的时候可曾用过早膳?”此时天色还早,他早上起来做点香做早课,到现在还没吃过什么。 李安然对他有恩惠,不是谢过便能化缘的,他不好多拒绝她,只好把话题扯开。 李安然道“我喝了碗清粥。法师要请我用早膳么?” 却见荣枯从一边搬出个小炭炉,又取了几块切成薄片的隔夜蒸饼,放在火上烤了起来,边上还放着一个小碟子,里头装着晶莹如黄蜜一般的酱料。 李安然见他烤了一会,直到两面微黄酥脆,沾了一些蜜酱之后,才放在碟子上托着递给自己,便伸手拿了塞进嘴里。 蒸饼烤酥脆了自然如嚼琼叶,最惊艳的还是那黄蜜色的酱——入口甘微酸,带着一些杏子味,很是开胃。 李安然吃掉了一片,又拿了一片,却见那个装着酱的碟子放在荣枯左手边,便探出头,单手撑着廊子倾斜过身体,示意荣枯将那酱碟子给她。 荣枯正在翻烤蒸饼,李安然凑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注意,一时不防,回眸间被她耳朵上随着动作摇晃的珍珠珰晃了眼。 沉静了半晌,他才道“宁王殿下。” “嗯?”李安然一只手捧着碟子,两个手指捏着酥琼叶沾满了杏子酱叼在嘴里,回过脸来看他。 “小僧等等与您手谈一局吧。” “不要,本王要吃烤蒸饼。” 荣枯…… 这便是所谓……自作孽……吧? 作者有话要说胡僧还是下棋吧。 大公主杏子酱好吃。 被她耳朵上随着动作摇晃的珍珠珰晃了眼。其实是隐喻。 胡僧看到的不是耳坠,而是大公主白花花的脖子阿弥陀佛 感谢在2021051523:08:38~2021051621:0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ertion、火葬场超级加倍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飘然雨蝶梦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 荣枯陪着李安然下了一下午的棋,他不打诳语,确实是不精于此道,所以开头几盘次次惨败。 好在他也不把这些胜负放在心上,倒是李安然开心得很。 “我和你说,叔达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出山,下棋也从来不肯让我。”李安然在最末一局数完子之后,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好像只饕足了的猫。 简单来说,论起手谈,她人虽不菜,奈何瘾大。 荣枯只好叹气。 好在李安然过了瘾,就放他回禅房坐禅去了。 他在廊上趺坐,耳朵却动了动——不知为什么总是没法静下心来,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他似的。 只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廊外除了摇动的树影之外,别无他物。 另外一边,李安然用过晚膳,书房里点起了烛火,她手上捧着书卷看得入神。 一阵风吹过,拨弄烛火晃了几晃。 “还抽空跑去看人,我宠得你无法无天了?”一双玉手搂住她脖颈的时候,李安然开口道。 “殿下找着新玩意了,就不要奴奴了?”对方呵气如兰,贴着李安然的耳朵娇声道,弄得李安然脖子、耳朵一阵痒痒。 于是她抬手,毫不留情的按住对方的俏花芙蓉面,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脸“好好说话。” 对方好好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被她的无情铁手推得嘴巴歪到了一边…… 于是她只得放开李安然的脖子,整理了一下衣物,双手交叠对李安然行礼道“细作营天字部,红珏见过大殿下。” “怎么样?”李安然合上书卷,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 “阿苏勒部今年原本应该送往天京太学的孩子,不知何故耽搁了。往上报的理由是水土不服,奴知道殿下对太学之事尤为上心,便往阿苏勒部查了查,没想到是阿苏勒部原左贤王阿史那真劝说穆勒可汗暂压此事。” 尽管开局先吃了一波顶头上司的豆腐,红珏正经起来,却连声音都变了,从原本娇滴滴的黄莺出谷,成了冷冰冰的寒冬冰凌。 “哦?”李安然眼皮微微一动,“他怎么劝的?我以为穆勒可汗已经够怕我了?” “此人是穆勒可汗的幼弟,在阿苏勒部颇有威望,可汗倚仗他,却又有些忌惮他。”红珏清了清嗓子,声音骤然变作男人的腔调,“‘祁连弘忽此行,是想我阿苏勒部的稚童们通晓汉文,长此以往,我阿苏勒部、铁勒部等草原的孩子们,都将天然倾向大周,一代、两代,长此以往,我东胡复国无望啊!’” 李安然“……原话?” 红珏面无表情“不是原话,但是差不多吧。” 李安然哭笑不得“他倒是挺有想法的……” 她靠在美人榻上,一双眼睛微垂,目光闪烁,似乎在沉思什么,半晌之后,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阿耶知道了么?” 李安然从不称呼当今圣上为“父皇”,改不掉小时候的习惯,总是叫他“阿耶”。 “圣上说,全凭大殿下处置。”红珏俯首。 “那就……”李安然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让阿史那真来天京见见我吧。” “告诉穆勒可汗,阿史那真和这一批的太学幼生,我都要。余下的,你知道怎么办。”既然对方绝不是铁桶一块,穆勒可汗又忌惮阿史那真,这里头能玩的花样就多了去了。 红珏恭敬道“喏。” 言罢,却站在那不动。 李安然刚拿起书卷,见她还站在那,便问道“还有事么?” 红珏的声线又变成了那种娇滴滴的出谷黄莺“元叔达、荣枯法师,现在又多了个阿史那真,大殿下您真是驭时有道。奴奴对大殿下的敬仰真是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真想看看阿蓝那厮知道后的表情。 李安然……我怎么觉得你个臭丫头在内涵我什么。 “去你的,还不快把事办了,宠得你无法无天。”她笑骂道。 红珏妩媚一笑,便隐去了身形。 李安然又将目光放在了书上,不成想半个字看不进去,过了一会才讪讪放下《法华经》,换成了《百业经》。 还是看故事吧。 叔达大概还有……五六天才从山里回来,到时候再带壶好酒去寻他,继续劝他出山去太学当讲师。 这五六天,就找法师下下棋,讲讲经,倒也不错,若真是个人才,自有他的大用处。 又是一个晌午,李安然一只手肘撑在石桌上,斜着身子,另一只手里搓揉着枚莹润可爱的白子。 荣枯坐在对面,垂眸盯着面前的棋盘,他的睫毛很长,以至于低头垂眸的时候,会给人一种鸦翅低垂的错觉。 “大殿下最近问贫僧借经卷的次数多了些,竟然看得这般快么?”荣枯落下一子,吃了李安然一小片棋子,嘴上闲聊却是李安然前些日子问他借经书的事情。 李安然捻着棋子“我一目十行啊。”言罢,立刻抿起一个妩媚的笑意,将胡僧的另一片黑棋吃了个囫囵,“上当了吧?” 荣枯浅笑,摇头叹息“倒是能守住。” 他顿了顿,又道“那大殿下可参悟出什么道理了?” 李安然问他借经卷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好只由着她瞎看就完了,总得问问她得了道理才是。 李安然看着他新落下的那颗黑子,微微皱眉“什么道理?”她挑眉,“无非八个字罢了。” ——“吓之以威,诱之以利。” “凡是以言论聚集跟随者的人,没有一个能跳出这个樊笼。” 荣枯从棋盒里拿旗子的手指悬顿了一下,却不急着反驳,只是温声询问道“何为‘吓’?” 李安然坐正身子,眼里却满是狡黠“恰如《佛说老女人经》中的‘老女’,既然是前世慈爱之母,只是不舍儿子出家,便由此困顿五百世。佛母尚且如此,更何况无关之人?这不是威吓又是什么?” 荣枯依然不急着反驳,又继续问道“又何为‘诱’?” 李安然见他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便继续开口道“这一类就更多了,诸如前世供奉谨慎,下一世便做国王、富豪、入净土,享极乐,这不是‘诱惑’又是什么?” 荣枯不再将手放在棋盒上了,他将手收回来,双手持住自己的念珠,整个人看上去端方恬淡——直到很久以后,彻底同这胡僧真正熟络起来的李安然才知道,这意味着这个曾经在西域各国罕逢敌手的辩僧他,要开大了。 李安然“你笑什么?” 荣枯摇头“大殿下看故事只看皮相,而不看其骨相。” 李安然身子微微前倾,将手搭在棋盘边缘“哦?” “《佛说老女人经》,表象所言,乃是佛母前世慈悲,不舍佛主出家渡化众生,故而受五百世困顿,事实上所讲,却是一段因果,种因而得果。佛母慈爱佛主,不舍其受苦,而舍万物困顿迷津,此为‘因’,而五百世困顿,乃是为了为她了却这段因。若要做比较,便是大周子民,触犯了大周之法,按照罪过轻重,各有定论罢了。如何能叫‘吓之以威’?” 李安然……你一说到大周律例我就不困了……而且还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荣枯见李安然一脸的踟蹰,又继续道“再说所谓前世供奉谨慎,下一世便得大造化——世人如入六道,摆脱不了一副皮囊,虽说享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却终究是生老病死,爱憎别离,究其所以,依然是沉浸苦海,不得解脱。若为了来世享用珠玉脂膏而供奉,最终还是堕入不得道的迷津,又怎能说是‘诱之以利’呢?” “殿下以为‘吓之以威’,事实上,却是在教导人识因果,畏因果。” “殿下以为‘诱之以利’,事实上,却是佛主慈悲,教人以求道之法。” “我曾经听说,中原有圣人曾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事实上也是一样的。” “故而,‘吓之以威,诱之以利’只是皮相,‘束之以法,教之以道’,才是骨相。” 李安然“……你这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不对,被这贼秃绕进去了! 她悚然惊醒。 李安然沉默半晌,对着一局残局,却咂摸出了一些味道来“呵。狡辩。” 荣枯只是笑笑,复又低下头去钻研棋局。 李安然却盯着他的脸,颇有兴味。 ——好一个“束之以法,教之以道”。 此人可用。 只是还得磋磨磋磨。 坐在李安然对面对着棋局苦思冥想的荣枯,突然猛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汉白玉棋桌上头含苞待放的桃花骨朵。 ——不冷啊? 荣枯收回目光的时候,却恰好撞上了李安然的翦水秋瞳,一派懒洋洋的“我后日进山去找元叔达,你随我去。” 荣枯…… 虽然但是,小僧觉得您不安好心。 只听见李安然笑眯眯道“你和叔达下棋,这样他就会骂你是臭棋篓子,不会骂我了。” 荣枯…… ???? 作者有话要说元容不,我会骂你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大公主嘤。 红珏公主放心飞,翻船自己背。面无表情小海豹鼓掌 感谢在2021051621:04:59~2021051715:2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昭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 是夜,荣枯从自己收纳杂物的箱子里找了两块木头出来。 僧侣冬三月不出门,是因为外头寒冷,不宜行动,而夏三月安居,则是因为春夏万物生长,随意走动容易误伤生灵,如果不是李安然拉着他,给他一块菜地他可以在茅庐里蜗居上一整年。 他之前翻越祁连山时候穿着的木屐已经把屐齿都磨平了,新做的木屐又在被人追打的时候丢了一只,他得重新给自己做一双。 他的木屐不同于俗人穿着的木屐,两个屐齿中间是挖空的,只余下窄窄的两条和地面接触,大大减少了外出时一不小心踩死生灵的机会。 加上他身上穿着的僧袍也旧了,后摆撕了一大条口子,也需要重新缝补。 今夜月色正好,在廊下点个灯,便能借着光把这两样事情做好。 只是当他刚刚削好一个屐齿的时候,却见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巴在墙头。 荣枯木然,他已经习惯了。 东西厢房之间有锁,如今正值深夜,中间的大门早就落锁了,荣枯住的西厢房是客房,东厢房的人想要过来就只能□□。 “大殿下深夜造访,可有指教?” 李安然没想到这么晚了这胡僧还没睡,巴在墙头不上不下,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 一时间,只有风声呼呼,月色纤柔。 荣枯叹息“有什么事,殿下先从墙头下来再说。” 于是李安然两腿一翻,拎着壶酒越过了矮墙。 她从军十余年,好学会了,坏的更学了十成十。 只听她叹气道“本来想趁着法师睡了,把这坛春酿埋到法师厢房的玉兰树下的。” 荣枯想起了自己初见她的时候,从她那身清淡的蘼芜香里,分辨出了一丝药味。可见这位大殿下一定是长期喝药才会用蘼芜香掩盖身上比较难闻的药气。 喝酒伤身,她身边的侍从若是忠心于她,必定只有苦劝的。 “翠巧不许我喝酒,查得严,她必定想不到我把最后一坛春酿藏到了法师院子里,如是翠巧来问你,你只管装没看见便是了。”这么说着,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廊子上。 荣枯哭笑不得“你既然喝药,就少喝酒吧。”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这哪是酒,这也是药。” 荣枯道“既然说是药,那这‘药’治疗什么病症,效果又如何。” 抱着酒,看着满月的李安然笑得狡猾“酒可以疗忧愁。” 荣枯机锋极快,立刻回道“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眨了眨眼,嘿然一笑“依法师之见,如何治本?” 荣枯垂眸,羽睫轻颤“忧愁于我如梦似幻。” 他捧起边上刚刚缝补好的僧袍,指着那条缝补过的痕迹道“小僧的僧袍破旧了,若是今日不缝补好,日后就没有衣服穿,这是忧愁。索性小僧自己会针线,能自己缝补,这忧愁也就不是忧愁了。” “殿下要疗忧,饮酒非善道,反而伤身。” 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咕哝“你知道,我不知道么?” 荣枯眨了眨眼,浅笑道“倒是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安然不当回事,摆了摆手。 “说出来。——也是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抚掌大笑。 荣枯原本在削屐齿,现在握着匕首和屐齿的手垂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一派温和安稳的模样。 李安然把酒坛子放在一边,收起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以手撑着身子“我有千岁忧,一壶浊酒解不得。” 是啊,她忧愁什么呢? “孤忧愁这天上的明月,万一哪天被人偷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她便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活像是对着滔滔江水,醉得七歪八倒的浪荡儿。 荣枯闻言,放下手上的匕首和屐齿,转身进了厢房,随后便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出来,他晚上往往很晚才睡,屋里用炭火热着滚水。 他将这粗陶杯子放在廊子上,用指尖小心地推到李安然的手边上“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李安然…… 她盯着杯子里那轮珍珠似的满月,整个人脖子都梗住了。 半晌,她才将凉冰冰的手指贴在脖子上,讪讪地别开目光,小声咕哝“胡僧可恶,尽是花言巧语。” ——扭头却看见荣枯一脸诚挚,一双浅褐灰色的眼睛清澈如许,仿佛开春里新化的淙淙溪流。 李安然摸了摸鼻子。 昔年她祖母也在宫中举办过法会,那时她年仅十三,在位的皇帝也不是自己的阿耶,那些身着华彩,披锦被紫的高僧大德,上至阿阇梨,下至小沙弥,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她。 后来祖母说,这些都是持戒慎重的大德,不看女檀越恰是证明。 “佛曰,不遇、不看、不与之语,方是僧众和女子的相处之道。” 但她分明看到高僧身边侍奉的一个小沙弥偷看了她一眼,便红透了耳根。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忸怩作态。 李安然是知道自己生的美貌的。 荣枯心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才能进退有度,坦然相处。 李安然道“法师可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荣枯不可能一直都待在王府的西厢房,毕竟他是出家人。 荣枯又拿起匕首开始削木屐,边削边回答道“再去寻个寺庙挂单便是,总不能一直叨扰殿下。” 李安然沉吟了一会“那你再等两天,我带你回天京去,那儿寺庙多。” 荣枯一见她这副走神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有“带你回天京找个寺庙挂单”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安然用那带着笑的声音继续道“我家里那老太太笃信佛法,隔三差五的就喜欢找阿阇梨给她开法会,讲经文。天京寺庙之中的高僧大德都被她供养了个遍,再找不出一个人来给她说故事。” “法师既然精通诸多经典,想必自然能说出一番和别人不同的见解来,我带你回天京,你且替我把家里的老太太哄高兴了就是。” 荣枯…… 他就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胡僧被公主丢出去哄老太太开心了。 皇太后还是我孙女孝顺。 胡僧是个能把多喝热水说得十分文艺的男人。 感谢在2021051715:21:28~2021051913:5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苏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 李安然还是把酒坛子埋在那棵玉兰树下了。 之后又像她来的那般逾墙而走,不留身后名。 第二天她早上起来,翠巧伺候她梳洗,又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胡装,出门就看见荣枯穿着僧袍,带着斗笠,脚下踩着昨夜刚做好的木屐,手里还提着一根竹杖。 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李安然笑调侃他“你怎么把全部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荣枯道“斗笠防雨。” 他在雍州住了五年,深知这个时节山里天气晴雨不定,斗笠是一定要备着的。 李安然笑笑,从翠巧手里接过浅露戴在头上“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搬到雍州两年,雍州宁王府其实只是个别馆,正在琞山脚下。 她这两年来时不时前去拜访的隐士名叫元容,字叔达,住在琞山半山腰。 说起来,他俩其实也算是当了两年的邻居。 只不过李安然当初选择到雍州来隐居,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元容。 果不其然走到半路,天上便淅淅沥沥飘起了蒙蒙烟雨,李安然的浅露帷帽被沾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向下淌水。她便索性撩起纱帷甩在竹编的宽檐笠上。 山中一下雨,道路就难走,不过这蒙蒙烟雨,也将四周的山润泽得一片盈绿,烟雨凝结在斜坡青苔上,晶亮的水滴让青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滑溜。 “小心点啊——”李安然跨过巨树从土中隆起的树根,随口对身后的荣枯说了一句,没想到自己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荣枯在后面惊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拉她一把,却见李安然一把抓住边上的枯枝,勉强稳住了身形。 “呵,真的滑。”她的浅露帷帽被撞到了一边,露出里头束好的发髻——此刻也有些散乱了。 荣枯收回手,拄着竹杖翻越了树根,轻声道“殿下小心些才是。” 李安然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落叶松针,整了下发髻和帷帽。 两人继续前进,在山中雨云散尽的时候,来到了元容的茅庐前。 此时元容已经从山里回来了,茅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他坐在屋檐下面整理自己刚刚从山里采来的草药,听到李安然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殿下今日到是好兴致,还带外人来寻我。” “给你寻了个新棋友。”李安然到是不在乎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径自推开柴扉走进去,摘下帷帽往边上一坐。 元容停下手上料理草药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柴扉外没有跟着李安然进来的僧人。 后者摘下斗笠,对着元容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 这年轻的僧人生的极为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莹润有光,内敛谦和。 他脚下那双木屐,形制特殊,应该是为了防止踩伤山中生灵特意做的,要踩着这样一双木屐在山中行走,平稳到是平稳,怕不是脚跟,脚侧…… 想到这里,元容便开口道“法师不要在外面站着了,还是快些进来吧。” 荣枯也粗粗打量了一眼元容,对方年纪约摸而立,大约是在山中采药,昨晚才会来,便散着衣襟露出胸口,身上斜斜披着一件鹤裳,头发也不束,披散着垂在一边。 ——中原男子多蓄胡,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脸上自然也有乱糟糟的胡茬,只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掩盖起倜傥之感。 “对了,你上次给翠巧擦皲裂的紫草膏还有么?”李安然突然开口。 “还有一些旧年做的,尚且能用,怎么了?” “法师那双是新木屐,他跟我走了一路,估计脚上的水泡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倒是把元容和荣枯都逗得哑然失笑。 李安然在上山之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直到她看到元叔达将目光放在荣枯的木屐上,她才恍然想起这双新鞋用草绳勒住脚踝,上山的路难走,一上一下,定是要磨出水泡的。 故而向元容讨要了紫草膏。 ——反正这话得她来说,叔达比她先注意到也得她先。 她就是借花献佛,不讲道理。 荣枯也坐到廊下,脱下鞋袜将元容拿出来的紫草膏涂在脚踝上磨出来的水泡。 廊下的沙瓶里咕嘟咕嘟煮着豆粥,荣枯粗通写些草药,受了紫草膏,便提出帮元容整理新才来的 外头又开始下雨,李安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滚着用来压草药的石球“叔达啊,再过至少一个月,我就该回天京了,你去不去太学,给个准信吧。” “你磨了我两年,我当年怎么回你的,如今也怎么回你。”元容拿过切药刀,将手上的甘草根切成一段段。 “你那套前朝遗孤的囫囵话,孤已经听烦了,再说了,周的前朝是后梁,不是魏。”李安然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张脸拉得老长。 当今圣上经常教训她表情太多,丝毫没有王爷威仪。 反正她觉得冷着张脸,让全天京的人都怕她没多大意思,多笑笑才好,多笑笑不容易长白头发。 元容叹气“有时候真觉得殿下脑中有疾,要多喝几贴核桃膏煎水才是。” 后梁只有六年,哪有绵延三百年的魏朝王室影响深远。 把他请出来做太学师,不怕他趁机在朝中培植势力吗? 李安然正坐“叔达是真博学,孤才会这样恬着脸来请先生。” “太学之中,已经有徐、蔡两位大儒讲学,又何必让我再去献丑呢?”元容推拒道。 “徐、蔡两位大儒年事已高,又在西凉受了不少鸟气,我叫他俩给我教东胡来的稚生汉学,他俩能先把我喷死。”想到这里,李安然忍不住捂住了脸。 元容哭笑不得。 他到是真不在乎自己的学生是东胡人,还是西凉人。 “更何况。”李安然危襟正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孤需要帮手,越多越好。” 一边的荣枯收拾好了手上的药材,扭头去看煮着豆粥的沙瓶,耳朵却微动。 “孤十三岁那年,带着两个扈从便从天京奔袭狼居关,途中曾见一老丈,耕种一亩薄田。老丈面黄肌瘦,稚子绕膝哭饥。孤一时心软,给了那孩子两个粗麦饼,问老丈换了一瓢水喝。” “我与那老丈坐在田埂上聊了一会,彼时我年轻气盛,发下‘愿天下无饥馑’的宏愿。” “那老丈问我‘倘若给小公子一个州府,你能让一个州府的人不挨饿吗?’” “我思忖良久,自觉不能。” “那老丈又问我‘那,倘若是一个县?一里乡呢?’” “我细思之下,顿觉羞愧不已。——以我一己之力,治理一乡尚不能保证乡民无饥馑,我又如何能发下‘愿天下无饥馑’的宏愿呢?” 元容沉默。 荣枯打开沙瓶的盖子,用竹筷搅了搅里头的豆粥“发宏愿而躬行,恰如煮豆粥,豆子坚硬,要慢慢煮才能逐渐酥软,若只是有此想法,却不行动,就像是不将种子种入泥土,却期望它秋收之时结出粟米一样。” 李安然浅笑“但孤要做的太多,孤的宏愿太多,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孤想要帮手。” 元容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若是没有帮手呢?” 李安然梗直了脖子,一双眼睛灼灼如东天的太白星“那我就去求,去教,去培养。终有一日,我要往前走的时候,身后会跟上越来越多的人。” 元容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热“即使是我这样的前朝余孽?” 李安然皱眉“我眼中只有先生,只有先生的才学,没有先生出生于谁家谁姓。” 元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生生哽在喉咙里,嘴唇颤抖着,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一旁的荣枯开口道“豆粥好了。要加饴糖么?” 李安然扭头“当然加,豆粥不吃甜口有什么意思。” 元容…… 他哑然失笑。 “是啊,豆粥好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边的药材,顿了顿,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殿下胃寒,我的红豆粥里加了黍米,你还是别喝了。” 李安然…… 嘤。 到嘴的豆粥飞了。 吃一点点又不会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你失去了一碗豆粥,但是你得到了一个元叔达呀。 大殿下小孩子才做选择,叔达和豆粥我都想要。 胡僧行了,别卖萌了,回去给你煮不加黍米的。 感谢在2021051913:55:02~2021052122:3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racker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梧桐树28瓶;asl枫、缴糖不杀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 笃笃作响的木鱼声,伴随着沙瓶里咕咕作响的红豆粥飘散出的清香,倒也充满了逸趣。 李安然撑着脸,蜷着身子,扭头看着垂眸敲木鱼念经的荣枯,憋了老半天憋不住,开口道“法师,你说请我吃粥的。” “再等等吧。”荣枯停下手上敲木鱼的节奏,瞥了一眼一边的沙瓶,“还没煮透。” 李安然拿起筷子,学着荣枯的样子把陶碗翻过来,敲起了碗底,一脸惨兮兮“馋豆粥兮,久煮不酥……” 荣枯…… 他叹了口气“檀越若是实在等不及,就看会佛经吧。” 李安然今早用完蒸饼就跑到客房来寻他,荣枯昨天在元叔达那边吃了豆粥,临走时又被送了一袋红豆,所以今天才会突然起了煮豆粥的兴致。 原本煮豆粥,就是要长时间慢慢煮,才能将原本坚硬的红豆熬煮得酥烂甜软,而对于荣枯来说,一边熬煮红豆,一边默念佛经也是别有闲趣的。 奈何……李安然太吵。 “殿下平日里也这般活泼么?”他道。 “放松了会这样。”李安然摆摆手,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为王爷的仪态。 荣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却听李安然笑道“法师这里安宁得很,让我有些流连,法师不介意吧?”她单手撑着廊子,身体后倾,抬头看向天空,“法师你看那云,像不像只小狗?” 荣枯身上有一种恬淡的气息,这种气息对于满心烦恼的人来说,有一种让人放不下的吸引力。似乎待在他边上听他念念经,就会觉得心里的烦躁会少许缓解一些。 李安然很喜欢这种恬淡、安宁,超然物外的氛围。 “……”荣枯放下手上的木鱼锤,从沙瓶里盛出了一碗酥软的豆粥,递给了李安然一碗,时间恰好是中午,也是该开饭的时候了。 而后,他捧着自己那一碗也在廊下随意垂腿坐下“贫僧看着不像小狗。” “哦?那你说像什么?” “像与不像,不过是心之所想,目之所及。” “嘁,又是这一套。那我说像小狗像小狗了。” “……殿下随喜便是。” 李安然尝了一口豆粥,半晌没有说话,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才听荣枯道“殿下打算何时起身回京都?” 后者搅拌豆粥的手停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笑道“我也不知道。” 荣枯思忖片刻,反问“殿下可是在等什么?” 这下,轮到李安然笑而不语了。 “清闲难得,再给我一碗豆粥吧。” 荣枯也不再问,只是又将目光投射到了天边的流云上。 而此时,流云之下,贵胄云集的天京,正有一队车马缓缓离开城门。 卫府。 卫家大公子卫昇如今虽是而立之年,早已经在官场摸爬打滚了好几年,平时休沐若是没有别人相请,他还是喜欢在家里和弟弟手谈。 如今同母弟弟卫显也到了加冠之年,若是今年春闱高中,兄弟二人便是同朝为官,共同语言倒是越发多了起来。 “子成这步棋倒是挺妙。”卫大公子捋了一下长袖,“看看为兄这一步如何?” 棋盘上黑白交织,攻杀无声。 另一边的卫显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今日听说车队离京了,可是大殿下要回京了?” 卫昇落子的手指顿了一下“昨儿才从内里传出来的消息,孙大监带着圣旨去雍州了。过段时间大概就回来了吧。” “大殿下不是……” 卫昇打断弟弟的话“你真以为大殿下说‘下野’就是下野了?她到底是天子长女,手握天京禁军三万精兵的王爷。” 卫显摇摇头“阿兄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两年前大殿下离京去雍州休养,这次传出的消息除了已经板上钉钉的“圣人诏宁王回京”,还有一条八字没有一撇,圣人也没有开口确定的小道消息。 圣人想替大殿下招赘一位驸马。 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毕竟,从李安然二十岁平定东胡,把偌大的北方草原变成大周的阴山都护府开始,当今圣上就没停下过给她招驸马的脚步。 只是每一次都被各种各样突发情况给搁置了。 如今李安然年纪越来越大,圣上越来越急,两年前对着女儿甚至连“你至少得给我生两个孙子吧?”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当今圣上并不是没有儿子。 但是他就是火急火燎地催着李安然结婚生子。 而且矢志不渝,坚持不懈,烦得李安然甩手就跑去雍州,耳不听心不烦了。 ——更要命的是,眼看圣上年纪大了,储君之位却至今空悬。 其中究竟有多少暗潮汹涌,圣人心意又是如何,朝中一些人精一般的老臣,其实都有猜测。 小卫相公垂眸盯着棋盘,似乎只是在钻研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半晌之后,才听他开口道“莫非圣人想——”他刹住了话头,又像是疑惑一般,“可大殿下是女子啊。” 卫昇瞥了一眼,他这个弟弟资质极好,生的又是眉目如画,是天京一等一的风流美男子,只是读书有些读傻了,有些事他不够圆滑。 “之前可有女子封王?” 卫显摇了摇头。 “那之前,可有女子拉起十万大军,打下半壁江山?”如今金吾卫中大半是大殿下当年的旧部,镇守山海关、狼居关的两员大将都是出身赤旗军。 李安然说是甩手,可她又什么时候真的甩过手? 无论是平西凉,还是灭东胡,或者是剿回鹘,她何曾有过一丝“不得已”的影子? 当今圣上膝下有六子,除了晋王和大殿下是同胞,其他弟弟都是隔母的,自从几年前惠贞皇后章氏薨,圣上就再没提过后位的事。 卫家也上书劝诫过几次,但是都被挡了下来。虽然圣上没有明说,但是几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空悬后位和不立储君,其中圣人考量的最多的因素,还是大殿下。 大殿下这样一个人,是不会真的离开朝堂太久的。 卫显还是摇头。 卫昇又道“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女人能被外族敬献‘祁连弘忽’这个尊称?”东胡语中,祁连是“天”的意思,而弘忽就是公主。 祁连弘忽,用汉家话来说,就是“天公主”。 ——握着他们命脉,打碎了他们的脊骨,令他们恐惧不已的雷霆雨露。 卫显哑然。 “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大殿下虏东胡叶赫可汗回永安,你□□出去看归来的大军,回来之后愣怔了三日,逢人便说‘少年郎当如是’,竟想丢了书本去从军,怎么现在倒是不如那时候了?”卫昇拿过棋盘边上的棋子酥,调侃道。 卫显面上一红“阿兄莫再提了。我不是那块料。” 卫昇倒也不在意,而是缓缓将话题带了回来“既然大殿下所做的事情前无古人,那么她又凭什么不能再做一次这个‘千古第一人’呢?” “更何况,一个人的功绩和荣宠到了她那个地步,难道是男是女还重要吗?” 圣上的哪个儿子,她的哪个弟弟在文武之功上能和她一较高下?既然已经是默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她要把这层纱挑明了,做个名副其实的,又能怎么样呢? 礼教?礼教在权力面前,薄脆如陈年的宣纸。 更何况,宁王李安然,她不是手握权柄的人。 ——她就是权力本身。 卫昇少时好读史书,曾惊讶于李安然如此功绩,当今圣上还能毫无猜忌的宠溺她。 如今他倒是觉得,真也好,假也好,若他有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女儿,除了加倍的宠溺她,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卫显还是不说话,微微探出头来看着棋盘。 “阿兄。” “嗯?” “你是不是偷我棋子了?” 卫昇…… “我没有。” “真的吗?我不信,三手以前我放在这的,这么大这么黑一颗呢。” “……你走。” 于是卫显又只好满脸狐疑地低着头,苦思冥想怎么破局了。 卫昇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年才弱冠的弟弟,拢了拢袖子里藏着的黑子,眼神微微暗了暗。 ——这场天家父女的博弈,他们卫家得尽快做出一个决断来。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爸爸女儿,回家继承皇位啦! 大公主我不要驸马,不要生小孩啊!满脸惊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 卫昇回到内宅正厅去向父母请安的时候,正好看见母亲刘氏手上捧着一叠花笺,正笑意盈盈地和夫君卫太师商量什么。 “这是甘相公家的嫡三女,如今恰是及笄之年,性格柔顺乖巧,到是和我们家显儿有些相似……” “这是王相公家的嫡次女,年纪么……明年就及笄了,关键是能诗善画,以后成了婚,也和我们显儿说得到一处去。” 张氏拿着花笺喋喋不休,一派认真,听的人却紧锁眉头,两片嘴唇抿得紧紧,以至于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在微颤。 “显儿的婚事,我觉得还是在得拖拖。”卫太师抬手将拇指放在眉心用力揉了揉,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忘了……昭柔公主也快及笄了?” 甘贵妃前段时间早已经暗示明示了许多次,想让卫显尚昭柔,做驸马。他以卫显从小身子柔弱,不宜早婚挡了回去。 如今甘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睿王年纪渐长,在朝堂上也颇有锋芒。 早年惠贞皇后薨逝,卫家曾和其他一些圣上旧臣上书请求圣上另立皇后,以统御后宫,甘贵妃就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选之一。 但是……皇上将所有的上书都挡了下去。 也不怪圣上如此,毕竟惠贞皇后所出大殿下手握重权、又有大批心腹戍守边疆,若是甘贵妃成了皇后,她所出的睿王就成了名义上的嫡长,迟早是会和大殿下争驰起来的。 不要看当今圣上一副虚心纳谏,脾气好得不得了的模样,当初那也是轻骑奔袭永安,伏杀亲兄,软禁亲父的枭雄。 大殿下比起自己的亲父,恐怕也不会手软到什么地方去。 这场父女博弈,旗鼓相当、棋逢对手,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恰如白象舞于顶,问你敢动不敢动,那当然是动不动都要命。 刘氏满脸的犹疑“这……昇儿十六岁便定了徐相公家的嫡长女,显儿如今都二十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拖拖又能如何?左右人家是熬不过的。”卫太师摆了摆手。 刘氏嘟嘟囔囔“那大殿下都二十有六的老姑娘了还未出降,万一呢……” 吓得一边默不作声的卫昇一个箭步冲上去“母亲慎言!” 刘氏连忙捂住嘴“我这不是替你弟弟着急么?” 卫昇叹了口气“阿娘这事你别管了,里头关节众多,有我和阿耶把着便是。” 甘贵妃母家是陇西甘氏,如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她位份最高,跟圣上的时间又是诸嫔妃中最久,她所出的四公主昭柔是除了惠贞皇后所出两个女儿之外最受宠的一个公主。 若是甘贵妃向圣人请求降旨赐婚,卫显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但是奇怪的是,甘贵妃若是能说动圣上,这赐婚的旨意早就该下来了,但是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以甘贵妃的性子,她若是又这想法,怎么会不去求圣上,反而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卫家? 其中自然有蹊跷。 所以,卫显的婚事,自然还得往后拖拖。 再说了,到了最后如果一定要尚公主……那还不如咬咬牙一头扎进大殿下的党羽里去。 而让卫家被动卷进这场风波里的,风波的中心,此刻却正拄着竹杖,站在琞山的望山崖上——这望山崖是琞山最高的一处石崖山壁,像是鬼斧雕凿一般伸出一个石台来,可以将琞山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戴着斗笠,一身破旧道袍,抱着自己的竹杖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石台的尽头。 李安然让陪着自己来的翠巧在一边等着,自己向前一步,对着那老人双手交叠,微微鞠躬“小子见过孙师。” 隐士名叫孙澈,是近几日游历到此的道士,元容前去拜访,和他说了半天话,对方连眼皮都不掀一下。 孙澈早年以一双肉足走遍大江南北,留下了一本《五谷经》,里头记录了不少他见到的,千奇百怪的作物和耕种方式,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像是个神仙一样行踪不定。 李安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也算是一种奇缘了。 她也不认生,自己就在孙澈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聊起了这些日子自己拜读《五谷经》的感想,孙澈闭着眼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直到李安然说到“敢问先生,若要使天下人保持最为基本的温饱,需要能产出多少谷子的稻穗,多少麦种的麦苗?” 孙澈像是终于被这人烦的睡不着了,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公子以为,要使天下人无饥馑,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安然故意道“是良种。” 孙澈摇头。 于是李安然又故意回答道“是耕种方法。” 孙澈叹气“小子无礼,明知故错。” 李安然正坐“是田地。” 孙澈道“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又要交付农税,层层盘剥,一年秋收所剩无几,如何能不饥馑。” “如今豪寺林立,宛如世家,租地给佃农,僧人不耕不种,也不交付税收,收租居然比朝廷赋税还要高,积蓄财富又多。实乃以僧佛之面,行祸害之事。” 李安然正坐,将手放在膝盖上“难道可以效法武帝吗?” 孙澈的两只眼睛终于都睁开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最终道“不可效。武帝行径酷烈,过犹不及。” “更何况,殿下终有一日会老去,死去,而僧佛之法却能万世永传。难道殿下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吗?” 李安然摇头“人活不过百岁,死后万事皆消,孤只在乎现在眼下能看到,能抓到,能做到的事情。至于身后名,我如果在乎,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孙澈便不再言语了。 “殿下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了,又何必再来问老朽呢?”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便下了逐客令,“我一把老朽骸骨,就让我在这山中伴着松风、雨露,归于寂静吧。” 李安然站了起来,对着似乎陷入安眠的孙澈拜了拜,转身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有声音从山巅传来,如松风回旋,林谷传响。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翠巧皱眉,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殿下?” “无妨。是送别的啸声。”李安然按住了她,又对着望山崖拜了一拜,“此处一别,不复相见。” “小王受教。” ——京师的车队,即将要到达雍州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你们应该猜出来大殿下想干嘛了……对吧? 感谢在2021052222:26:13~2021052321: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油抹5瓶;半山樱帘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1 随着天气回暖,京师前来接李安然回京的车队还在雍州关隘上,雍州宁王府府中的桃花却是一夕之间像是被暖融的春风吹开了一般,熙熙而至。 荣枯手持漳州狼毫,盘腿坐在蒲团上默写贝叶经文,时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思忖一下如何落笔,他本就是坐在桃树下,阳春三月桃花含羞,风一吹,便有花瓣落在边上的端砚上,浅浅墨池应声泛起一阵涟漪。 正当他润完笔,想默写下一行经文的时候,却听到边上传来一声轻呼。 僧人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对面案后的李安然一手持着花枝,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怎么了?”他下意识温声问了一句。 “花枝太粗,修剪时没注意,被剪子夹了。”后者将手向前一伸,指尖上赫然一抹细长胭痕,“我在雍州养了两年,指尖上都能被剪子夹出血痕来了。”李安然不无恼恨地放下花枝,低头按了按指腹。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荣枯已经放下笔,走到了自己这边来,弯腰伸手捻起一根花枝道“哪根要修剪?” 这些日子,他到是和李安然相处越发自然了。 李安然眨了眨眼睛,笑道“法师要帮我修么?”倒也不阻止他,便随手指了指案上一根花团锦簇的花枝——这是午前李安然和翠巧从外头野采来的,为了祛除那些爬在花蕊里的杂虫在井水里泡了老半天,现在倒也鲜艳。 荣枯盘腿在一边坐下来,伸手取来剪子修了两下,去了花枝上几个旁杂的花芽和过粗的枝丫,李安然单手撑着脸看了看他修过的枝子,到是觉得比自己修的挺拔、秀丽多了。 “看不出来,法师还会修花枝。”她打趣道。 荣枯却正色“花枝修剪,恰如佛经注疏,去其庞杂而留其至妍至秀……” “停停停……法师别念这个,孤头疼。”李安然掩住耳朵,满脸“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荣枯只得停下来,见李安然双手按着耳朵,别着身子背对他,十指尖尖,露出一段纤秀脖颈,自己先楞了一下,随即便觉唐突,便也移开视线去,低头看手上已经修剪了一半的花枝,顿觉再难下得手去了。 “怎么了?”李安然扭头问他。 却见荣枯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低着头不发一言。 春困秋乏并不是说说而已,李安然半依在案几上,盯着他看了一会,便觉得十分困倦“法师真真助眠。”这么说着,她还用手指按住嘴唇,打了个哈欠。 荣枯…… 他到底是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人这么调侃,多少还是起了些许争驰之心的,便抿唇笑道“若是再念些经文,怕是殿下就要梦庄周了。” 李安然也不是傻的,知道他话中自带机锋,便立刻反唇道“奈何这朵花光秃秃的没有一瓣花叶。” 荣枯…… 李安然…… 荣枯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李安然今天穿着一身玉色襦裙,两条褙子拉长,远远看去,确实像只玉色的燕尾蝶。 而李安然反唇的典故,却是“彩蝶觅蕊,停花驻叶。” 她自己醒过味来,先缩起了脖子“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荣枯很想问她她说的“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双手合十“彩蝶寻觅花蕊是本能,恰如儒学所说‘好德如好色’,殿下好学如彩蝶喜爱花朵,自然是有大觉悟的。” 李安然…… 行吧,这张嘴她算是又一次领教了。 但愿他真的能哄得家里的老太太开心一些——她到是不怕喉舌诋毁,但是家里的老太太笃信佛法,信极了净土宗那套,她怕自己到时候动静太大,再把老太太气死了。 这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皇祖母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一年到头也不见阿耶一次,但是老太太对自己却是真的宠。 自从阿耶登位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也不接受阿耶后宫诸妃的请安,也不肯接受阿耶的请安,每日只是抄写佛经,背诵经文,供养僧侣,仿佛这么做能让她心里那不停翻涌,煎熬着她的岩浆平息下来一样。 ——她最喜爱的儿子,伏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软禁了自己的丈夫,夺取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 她若是不选择通风报信,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而她选择了通风报信,最终得到的结果,还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这世间的悲剧在那一瞬间,仿佛全都奔涌而下,汇聚于她一身。 “荣枯啊。”李安然难得直接呼荣枯的法名,后者楞了一下。 “殿下直说便是。” “你说,你能把我家那个老太太,哄得开心点,最好哄得她觉得只有你说的是对的,其他流派说法都是歪门邪道吗?” 正在收拾花枝的荣枯双手一颤…… 半晌,他才正色回答道“殿下不可胡言,哪怕是阿难尊者在世,也不驳斥尽百家,独尊自己一说。” 李安然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单手撑着脸,眼眸里露出了一痕妩媚笑意“倘若,我帮法师呢?我资助法师开坛俗讲,造势收徒,与达官显贵相交——难道法师不想做这大周佛法宗派翻云覆雨的第一人?” 荣枯悚然。 他是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大周权柄最盛的两人之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金钱、权利、美貌,寻常女子只要拥有其中的一样,或者两样,就能让天下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而李安然——这些东西,她全都拥有。 这就注定了她,妩媚,张扬,热烈,对于天下的男人来说,都充满了危险的攻击性。 荣枯沉默了一会,浅笑着摇了摇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只余下一丝丝悲悯“敢问殿下,佛陀诸弟子加入僧团,可是因为佛陀是王子,才跟随佛陀修行?” 李安然道“佛陀出家之后,头无遮雨片瓦,身仅有一片布匹裹羞,赤趺而行,乞讨而食,跟随他的人,是因为他的言行,他的思想。” 荣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小僧也这样认为。” 随后,却见他垂下手“我愿意随王爷前往天京,前去开解皇太后心中的郁结,可是大殿下如此试探我,却令我十分不安。” 他神情专注,满目都是真诚,他有时候就是这样,高兴了便是高兴了,难过了就是难过了,直来直往的,让人觉得对着他拐弯抹角的试探,反而是一种自讨没趣。 李安然道“法师生气了?” 荣枯摇头“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荣枯曾以为殿下有为众生操劳的心,和佛的心是一样的。” 他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不再发一言。 李安然却明白了他未尽之言中所含的情谊。 ——他并不在乎世间的权位、女子的美色、琳琅的财宝。甚至是名声、他人的赞扬,对他来说都是不甚重要的。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没有必要为之挂怀。 荣枯是笃行佛法的修行者,他是来求“道”的。 荣枯低眉垂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挂在脖子上挂珠。 半晌之后,才听王爷叹了口气,随后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是孤忖度过多,下次……不会再这么试探法师了。” 荣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楞了一下,反应便慢了半拍。 结果就是李安然又攥着他的僧袍袖角,轻轻扯了两下。 荣枯无法,只好捏住袖子,把袖角从她手里拽了出来“人世有执迷,殿下自然也是一样的,不用太过介怀。” 李安然见他没脾气,自己又先来了劲“那法师呢?法师没有执迷么?” 荣枯唇角含着笑意,眼睛却失了神—— 那是一个身穿比丘尼装束的女子,搂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眼泪从她那漂亮的,清澈的,满是悲苦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的落在稚童的额头。 ——你走,跟着师父走。 ——提婆耆,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再也不要回丘檀来。 “我有过的。” 他承认道。 “至今未解。” ——时时使我从梦中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互撩互撩,看上去像是互撩,实际上两个人都没在撩。 所谓撩就是不撩,不撩就是撩。 阿米豆腐。 我还是更新了,那就……明天咕咕咕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 跟着车队前来雍州传旨的公公姓吴,吴公公的年纪并不大,但是宫中太监身为无根之人,流行小太监认年长的太监做义父,年长的太监栽培小太监。 等到老太监退下去了,干儿子要给义父养老送终,扶灵回乡。 当今圣上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公公的义父,就是当今圣上身边最为得用的大太监吕公公。 小吴公公自诩也算机灵懂事,是吕公公几个干儿子里最得用,最得圣心的一个,所以才将前往雍州传旨的荣耀交到了他手上。 只不过当他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来到雍州宁王府的时候,正好碰上李安然在客房喝荣枯的茶。 荣枯虽然是个“什么都可”的性子,但是在这喝茶方面,却异常的挑剔,李安然在他这里吃了几次茶,发现他非常讨厌时下流行的煮茶,反而有一套自己的流程。 时下流行的煮茶,多将茶饼炙烤之后,用茶碾子碾碎,一沸之后,加入盐、橘皮、姜片、红枣等等,煮完以后,一股茶汤咸甜馥郁,就是尝不出什么茶味。 而荣枯在炙烤茶饼,碾碎之后,直接过筛,再反复碾碎、过筛这个流程,直到茶叶细碎成末,用手指捏起一撮揉搓,有柔滑之感,再用上好的山泉水泡开。 这样泡出来的茶,宛如初春薤谷,小小一杯之中,竟是馥郁苍翠。 ——就是苦。 李安然虽然自己不认,但是和她熟悉的人基本上都能看出她的那一点点在饮食上的小癖好。 她是个甜口,讨厌死了苦东西。 她之所以会愿意跑到荣枯这里吃茶,其实为的还是那一口茶点——荣枯泡的茶虽然苦,但是他做的糯米茶糕好吃啊。 尤其是里面的花馅,石蜜腌的,一口咬下去甜得流汁,正好拿来配这苦茶。 当然,李安然还好奇他哪来那么多石蜜。 石蜜是从西域经过河西商道进入大周的,颜色浓褐,比饴糖要还要甜的多,但是价格极其昂贵,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但是荣枯不说,她就得等合适的时机再来问他。 毕竟……荣枯连个旧袍子都是自己缝补的,李安然并不觉得他有多余的钱帛去买石蜜。 于是吴公公前来传旨的时候,就看到李安然一手卷着一本《法华经》,一边手里拿着半个咬了一口的茶糕,含含糊糊道“这人做事不通,为什么要把宝珠趁着友人喝醉了,偷偷缝进友人的衣服里呢?他就不怕友人把这衣服拿去当了、丢了?” 荣枯“……” 他突然不知道为什么体会到了佛主当年面对外道时候的心情。 宁王殿下,她真是牀前横木开了花,杠成精了。 “衣珠喻,乃是法华五喻的第七喻。衣中宝珠,比喻的是万物皆有佛性,却恰如友人身怀宝珠而不自知。若是友人因世间诸多苦,丢了这件藏有宝珠的衣服,便像是万物迷失于诸多欲之中,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佛性。”荣枯想了想,如是解释道。 他虽然知道李安然喜欢同他玩笑,却也还是一本正经的向她解释经文含义。 李安然用手指将剩下半块茶糕推进嘴里,端起了另外一碗茶。 荣枯的手指却按在了茶碗边沿“茶者,不夜侯也,殿下再喝,晚上就睡不着了。” 李安然将目光落在了他边上的茶壶上“那你晚上不睡了?” “小僧习惯了。彻夜诵经也是修行。” 吴公公前脚踏进客房庭院,看到的就是天底下除了当今圣上之外最最尊贵的大殿下,侧着个身子,手扶在茶碗上,坐在她右边的僧人用指尖按住了茶碗。 ——活脱脱一副就是不给大殿下喝茶的放肆样。 吴公公兀那秃贼!放肆啊! 让她喝! 吴公公清了清嗓子,用那又尖又细的嗓子高亢喊了一声“宁王殿下接旨!” 李安然扭头,转头看见吴公公一脸恭敬得站在庭院外,双手捧着一封书信,用蜡封过,显然得直接交到李安然手上才能打开。 李安然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对着书信的方向跪下行礼“臣,李安然接旨。” 荣枯看李安然动了,自然也一起随着李安然跪了下来。 小吴公公小心翼翼地捧着书信走到李安然跟前,将书信放到李安然手上,才敢伸手将她扶起来,行礼“小人叩首宁王殿下。” “吴公公不必如此。”李安然扶住了他,“你为父皇传旨,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 吴公公笑道“哪里的话,能给圣人和大殿下传话,那是小人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圣上给大殿下的旨意是封在密信之中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应该是圣上召大殿下回京的旨意,但是这里头到底怎么写的,又是否嘱咐了一些只有大殿下才能看的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吴公公也不想在这上面作死,便满脸含笑地开口道“小人就在外面候着,大殿下看完圣人密旨,便可吩咐小人。” 待他退出去之后,荣枯才道“既然是皇帝的密旨,请容小僧退避才是。” 李安然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不用。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荣枯的面上还是踟蹰不定,却见李安然直接撕开了封口,从里头取出一张宣纸来,上头龙飞凤舞,从这力透纸背的字迹,自然也能看出书写此信之人,书法造诣极高。 所谓挥斥方遒,豪情壮志,悉数在这方寸勾画之间——字如其人,可窥一斑。 写出这等字的人,也应当是个粗中带细,宽阔豪放的英雄豪杰。 就是这字的内容么…… 李安然虽然性格跳脱随意,甚至对着特定的熟人会有些俏皮淘气,十余年戍军生活又跟下属们学了不少坏习惯,但是总体来说,她身上刻着皇家女眷浸在骨子里的端庄。 比如说,她总是在笑,哪怕看佛经看到嗤之以鼻的内容,也很少情绪外露。 但是…… 荣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李安然捧着信,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皇帝给她的密信。 大周最尊贵的圣人给自己手握重权的大女儿的密旨。 上头只写了几个字 “吾狻猊儿,父危,速归。” ——我“危”你个老鬼啦! 谁信啊! 作者有话要说爹总之,先把女儿骗回家,然后让她每天相亲。计划通 大公主…… 感谢在2021052421:29:00~2021052621:4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水人家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 未央殿中,灯火尚明,当今圣上手持朱笔,在一堆名册上圈圈画画,看得边上伺候的吕公公冷汗瀑布似的往下淌。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在确定明天的斩首名单呢。 这册子上写的都是五品以上京城官员家中未婚青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容貌品格等等。 陛下已经在这一堆名字里重点圈了几个出来。 “这小卫相公倒是一表人才……难怪玉裁如此中意,跟朕明里暗里说了这么多遍。”圣上用笔杆点了点被他用朱笔圈起来的“卫显”二字,“而且家风清正,家中兄长又当年榜首,这次春闱他若是能夺魁,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吕公公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圈和红叉,擦了擦脸上的汗。 圣人哟,您这真不是在圈定明日的斩首名单? “只是这小卫相公似乎身体不佳的模样……”吕公公小心翼翼到。 圣上伸出手来“拿来。” 吕公公…… 嘤。 吕公公“圣人……” 皇帝不为所动,招了招手指“玉裁给你送什么新鲜玩意了?” 吕公公哭丧着脸,把藏在袖子里的那个甘贵妃赏赐的纯金香囊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捧到皇帝手边“就、就这个了,奴才也没想着能瞒过圣人的眼。” 皇帝把这做工精巧的金香囊把玩了一阵,有丢还给了吕公公“给你就是你的了。” “谢圣人赐,谢圣人赐。”吕公公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踏青宴的人选,就这几个人了。”皇帝合上名册,打了个哈欠。 看到吕公公还候着,便挥了挥手“今日就在未央殿歇下了,哪也不去。” “喏。”吕公公点头道,往后退了两步,又见皇帝心情还好,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陛下,这甘娘娘那……” 甘贵妃送金香囊给他,无非是为了让圣人过去,他又不好推辞——这甘贵妃屡屡请陛下过去,为的不就是昭柔公主驸马人选的事么? 甘贵妃相中了卫家小相公,带着人画像和生辰八字来找陛下,满以为这事能成,谁知道陛下看着那画像,问了问出身,就把这事压下去了。 也难怪,这卫家以前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先帝废太子身死之后,陛下快宏大量,允许先帝废太子幕僚在朝中为官,这也是为了最快稳定朝局。 你说圣人对先帝废太子的旧人一点芥蒂都没有……嗨,人家是圣人,圣人的心,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揣度的么? 但若是说陛下芥蒂对方曾经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家族,又没有必要把人也招来踏青宴,特地以示恩泽,毕竟这小卫相公现在还是白身,要以示恩泽,那还不如招卫家大相公来。 “让她别等了,髫髫的驸马,朕有别的人选。”皇帝揉了揉自己太阳穴。 吕公公连忙上前去帮他揉“奴才多一句嘴……” 皇帝闭着眼,调侃道“知道多嘴你还说。” 吕公公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奴才多嘴。” “你是想问,朕为什么扣下了小卫相公的生辰八字,不许了玉裁招他为髫髫的驸马?” “这小卫相公是明满京城的玉人儿,昭柔公主殿下,又是一等一的美人,这才子佳人,老奴看着倒也般配。” “真有这等文采、容貌、家室一流出挑的少年郎,朕当然是给朕的狻猊儿留着。这小卫相公十四岁作《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时候,朕就注意他了。要不是狻猊儿跑的比兔子快,朕直接给他绑了塞进宁王府。” 吕公公……嗨,就知道是这样。 圣上把身子靠在龙椅上,叹了口气“朕的这个长女,心性坚毅,谋断利落,朕会心软,她不会。这种性子,正好寻个软和懂事的。太废物的她看不上,太有才的,又拿捏起来费神,朕还得借着踏青宴好好选选才是。” 吕公公见皇帝靠在龙椅上,一脸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当年的事情了。 ——李安然出生在边关六镇之一的虎踞镇,她出生那年,当今圣上李昌大破柔然主力,将雄踞在大周北方,对大周虎视眈眈的游牧民族狠狠一巴掌抽了回去,柔然分裂成了较强的东胡和比较弱小的淳维。 孩子的哭声像宏亮得像只小狮子,李昌抱着孩子,决定给她取个小名,叫狻猊。 他的小狮子在边关长到十岁,和他一起回到了天京永安,见到了苦寒胡地之外的锦绣与繁华。 而后,东胡崛起,他又一次去了边关御敌——只是这一次,功高震主的陈王李昌,成了自己同母兄长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帝废太子欲将他召回天京,设计半路伏兵,杀他而后快。 同时,还控制住了当时在天京的陈王府。 母后不想看到他们兄弟相残,便以开法会的由头,将十三岁的李安然召入宫中,乔装打扮之后,让她带着两个扈从去边关提醒自己小心埋伏。 ——他当时,其实是在“回京向兄长讨个说法”,和“直接以牙还牙”之间摇摆不定的。 毕竟,那是他的亲兄,也毕竟,那是他娘亲的另一个儿子。 他也怕先帝废太子手上扣着自己的妻女,除了狻猊之外,他还有一女一子,小女儿十一岁,唤做於菟,小儿子六岁,唤做栾雀。 他久久得坐在帅位上,眉头紧锁,犹豫不定。 李昌永远记得,他那年才豆蔻的长女一身男儿装,向前一步,用稚嫩却严厉的声音问他“阿耶欲效‘富家翁’乎?” 这突然丢出来的问题问得李昌一阵头晕目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的大女儿“哗”一声抽出自己挂在墙边的剑,架在了她那看上去纤细又不堪一握的脖颈上“那孩儿给父亲做个决断吧——如父亲想要效法富家翁,丢兵权往永安去,那孩儿还不如死在这里,强过午门斩首示众!” 说着,便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下去。 “狻猊儿不可!”李昌扑上去抢下了剑,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心痛道,“何至于此啊。” 李安然道“大伯父优柔寡断,以为手上扣着阿耶的妻女,阿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就是转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耶不可和他一样优柔寡断!” “……你也知道他是你大伯父?” “他又何尝怜惜过你是他同母胞弟?!大伯父擅内政不擅御敌,加之优柔寡断、嫉贤妒能,前怕狼后怕虎,若是同东胡相战,他自己能先临阵撤三回将!阿耶,天下交给他,是又要出五胡乱华之事的!” “你现在还在抵御东胡侵边,局势稍定他就敢撺掇着祖父召你回去,倘若边疆再起战乱,东胡长驱直入,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 ——这些话,李昌自己如何不知道。 他如今还守在边关六镇,不就是防备着东胡又一次蠢蠢欲动么? “阿耶尽管回天京去,把事情了了,边关战事,交给孩儿。” 那一瞬间,李昌看着自己的女儿,看到的并不是年仅豆蔻的妙龄小儿女——他对着的,仿佛是一只目光灼灼,爪利牙锋,鬃毛初成的幼年雄狮。 天启七年,午门事变,周太祖废太子李章于宫门前“带兵哗变”,为陈王李昌所诛,周太祖退位让贤,陈王李昌继位,是为周太宗。 同年,东胡阙则部精锐被一小股骑兵袭击,阙则部左贤王被枭首,粮草被烧,军心大乱。 是以虽然李昌不在,东胡大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圣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看着跳动的烛火,又长长叹了口气。 ——狻猊者,狮子也。 这小名是不是取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的小狮子[斜眼笑 感谢在2021052621:45:08~2021052816:1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嘿嘿嘿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力哥是吃货40瓶;叮当20瓶;我永远喜欢送葬人、floria10瓶;九皋鹤鸣3瓶;大王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 从雍州到天京永安,一路上走走停停大约要花上大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的食宿皆有前锋通报给路过的官驿。 驿丞自然会将官驿打扫干净,等待车队前来下榻。 早些年,圣人刚刚登基那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有些地方的驿馆已经破旧不堪,离京赴任,或者调职京城的官员很少有人愿意住在官驿里,宁可多花点小钱,去住私驿。 除非进京赶春闱的考生,白身又没有资格入住官驿,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官驿破上加破,有些地方甚至连驿丞都撂摊子不干了。 如今的工部尚书陈丹青上书请圣上下旨修葺官驿,又开放了一部分入住官驿的资格,这些曾经占据交通要道的官驿才又一次开张了起来。 ——当然,一般有钱却无权的商户人家,除非是想在前来赶考春闱的举子里抓一个有前途的女婿,也很少有人愿意跑去官驿下榻。 毕竟,官驿里都是当官的,万一一不小心冲撞了某位京官,或者京官的家眷,那不是自己找没趣么? 前来接李安然的车队只有一辆马车,李安然府中侍女都是手脚上有功夫,会骑马的,她自己也不乘车,至于前来宣旨的吴公公,以前是御马苑伺候的小太监,骑术自然也不算弱。 所以这辆车,最终的乘客,只能是被李安然“择日不如撞日”,连拖带拽带回永安的元容,以及不会骑马的荣枯了。 大殿下在外戴着个帷帽走马观花,两个大男人在四角挂着熏香袋,香味扑鼻的马车里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荣枯在开口道“静松居士,下盲棋么?” 元叔达…… “左右无事,下盲棋吧。” 车队比他们走的想象的要慢得多,主要问题出在李安然的身上,她总是在官道上走着走着,就突然走歪出去,到附近的田埂上下马转上一圈,逮着遇到的、在田中耕作的农户就会聊上几句。 吴公公数着踏青宴的日子,看着拖日子的大殿下,陷入了沉思。 这不,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官驿,收拾了一圈,打算明天再赶路,偏偏大殿下人又不见了,吴公公急得满脸都是汗。 荣枯带的东西不多,况且又和元容分在一间房,所以很快就收拾妥当。 原本他在西域的时候,是严苛实行两餐制的,但是来了汉地,就逐渐习惯了汉僧耕种,自给自足的生活习惯,自然而然也入乡随俗,接受了汉僧的三餐制。 他收拾完东西,就下来用斋饼了。 荣枯看到吴公公急得满脸汗,就知道李安然不见了,便上前对着吴公公行了一个佛礼“吴施主,可是不知大殿下去了何处。” 吴公公早就派出人去找了,大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女翠巧身上是有功夫的,如今也一起没了踪影,应该是跟在殿下身边。 一直跟在大殿下身边的金吾卫有两个也不见了,吴公公料想是暗中守卫大殿下去了。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焦急……那大约是因为大殿下这么拖着行程,是要错过陛下为大殿下接风用的踏青宴的。 他一见到荣枯问他,便点了点头“这倒是不担心殿下丢了,她毕竟也曾是带着两个扈从就从京城千里走边关的主儿,咱就怕大殿下走着走着,误了圣人为她准备的接风宴。那咱这脑袋……” 他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若是田埂上寻不着,就去附近的私驿看看便是。”荣枯道。 大周的私驿最早是由寺庙出资建造,一开始是为了方便云游的僧人,茶饭粗淡,多是斋食,也不收钱货,后来才渐渐发展为收钱安客的驿馆。 荣枯想了想,决定还是出去和吴公公一起找找李安然——元容和他下了一天的盲棋,晚饭啃了两个胡饼,便合衣倒头就睡了。 果不其然给他们二人在田埂上找到了坐在胡床上看晚霞的李安然,翠巧也没大没小的和她并排坐着,主仆二人,一个左手撑脸,一个右手撑脸,两个脑袋撞在一起,你贴我我贴你。 “这么好的良田,居然都是附近寺庙的私田,世家都没有这么好的私田。”李安然嘟囔。 寺庙占了良田,农户只有薄田难以糊口,只能做佃农来租寺庙的良田种,碰到荒年收获的田产可能还没有要上缴的租金多。 而且寺庙光明正大的做起了生意,私驿赚的钱,多拿去放贷,利息还不低。 “还放贷。”拔草。 “吃着供奉,骗着香油钱,还不交税……还放贷。”李安然把自己脚边的杂草皮薅秃了一块。 荣枯…… 他道“僧人自有戒律,沙弥戒中本就有一戒是‘不蓄金银财宝’,放贷自然也非修行者所为。” 他曾经挂单的云上寺在他刚刚来的时候,也曾经有僧人放贷,因为也算作是寺庙供奉僧团的收入,所以僧团长老们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他来到云上寺之后,多次在辩法会上和放贷的僧人辩论僧团染指世俗财货,扭曲其为“供奉”会带来何种恶果,次次皆是大胜,逐渐云上寺僧团之中,对于放贷一事的争论也就多了起来。 之后,他又从茶田、农田,以及云上寺开设的私驿收入几个方面,根据云上寺僧人日常的开销,放贷利息等等做了一个粗略的计算,驳倒了“放贷收入也是为了供养僧团”这样的歪理,才在一年之内,让长老们否决了放贷这一条,并且将其加入寺规之中。 为此,他确实引来了不少仇视,只是愿意跟随他,听他讲经、跟他修行的僧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才会招来如今的那一场因果,他倒也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李安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荣枯“唉。” 荣枯浅笑“殿下怎么又唉声叹气起来了?” 李安然“我——”她欲言又止。 一边的小吴公公等不及两人打完禅语机锋,向前了两步,弓着背,对着李安然道“大殿下,圣上……让奴才给您带句话。” 李安然道“什么?” “嗯……圣人是这么说的,若是大殿下您不故意拖着日子回京,那这句话自然也就烂在奴才的肚子里了……若是您……”小吴公公满脸的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安然的脸色——夹在这对父女中间,这日子是真的难过。 “无妨,说吧。”李安然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 “圣人,圣人他,就将您心爱的彪子,接进宫中养着。” 李安然…… 彪子是她当年打东胡的时候,驯养的一只白羽海东青,羽丰神俊,让同样喜爱猛禽的李昌十分眼馋,总想要过去把玩。 李安然就没让他如意过。 李安然来雍州,并没有带彪子,而是把它放养在了永安上林苑。 ……得了,在李家的猛禽爱好者圈子里,谁不知道有一种鹰,叫圣上养得鹰,她又不是没见过阿耶养得那群鹞子,一只只肥得和个球似的。 真让阿耶把彪子弄到手,不出三个月,彪子就从海东青变成走地鸡了。 可恶。 为了让自己准时回家,不要错过踏青宴,他居然抓鹰质。 作者有话要说大公主你那是想要我早点回家么?你那是馋我的鹰! 感谢在2021052816:18:17~2021052822:1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给甚尔一个家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 车队到永安城外头的别宫是在四月初,荣枯因为是在受不了马车颠簸摇晃,所以干脆下车步行,跟着车队。 元容见荣枯下去了,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便带着一卷荣枯注疏的经卷,也下来,一边走一边和荣枯讨论“法师好文采。这里写的精妙……” 前头李安然打马回来,恰看到荣枯头戴着遮阳斗笠,手持竹杖跟在车队边上,边上元容歪着个发髻,虽然走得满脸汗,却兴致高昂。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落在了车队后面。 车队自然不会因为这两人落在后面就停下脚步,只是后面的护卫向前报告了一下,李安然就骑着马往回走了一段。 “法师和叔达好兴致呀。”李安然骑在马上笑道,随后便从马背上翻下来。 随着她下马,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荣枯不知其意,向李安然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到是元容反应了过来,伸手拽了一下荣枯的袖子“此处已经靠近天京永安,大殿下的车队回京,应该是有黄门骑快马去回禀陛下了。” 荣枯对大周这一套皇族礼仪不甚了解,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元容却不一样,摇头道“我与你还是在此和殿下分开,另外从安化门入内吧,此刻明德门应该已经禁闲杂人等通过了。”陛下为了以示对大殿下的宠爱,恐怕会专门为大殿下入京准备一套仪仗。 车队到别宫暂停,为的是将方便赶路的轻车车队,替换成繁复的仪仗队。 同样的,李安然也要更衣。 荣枯和元叔达对视一眼,后者道“我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阵仗,还请宁王殿下借我一匹快马,许我绕道从安化门入城。”看样子,宁王殿下在别宫收拾妥当,也临近永安城敲响暮鼓了。 仪仗队有圣上特许,可以在暮鼓时分依然在大街上行进,他们这些白身可不行。 加上城中私驿暮鼓一响就要关门,他们还得花时间找下榻的地方呢。 不会骑马的荣枯…… 李安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反正我也打算换别宫车辇,法师可以和叔达一起坐轻车入城。” 她顿了顿,随手解下一块玉佩递给荣枯“我的王府在长乐坊,管事的姓蓝,你和叔达可以以此物为证,让他将你们安排在客房便是。” 言罢,李安然又招了招手,从仆从中走出一个小黄门来“他会带你们去永安宁王府的。” 荣枯双手合十“叨扰殿下了。” 元容笑着调侃道“怎么法师不就地寻个庙暂住,反而要去王府,难道是人间富贵也迷眼?” 元叔达能和李安然放下身份差距,做个一起闲谈、下棋的友人,足以见得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木讷无趣之人。 聪明人之间的风趣,自然也多一分豁达,荣枯道“叔达执着了,庙宇、王府,皆是外物幻梦,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同。”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李安然“……再不走,赶不上暮鼓之前了哦。”行吧,他俩一路坐一辆马车,不是下盲棋就是探讨佛经注疏,现在已经相谈甚欢了。 元叔达之前来过永安,又是从永安去往雍州隐居的,自然更熟悉路。 荣枯是西域人,从来没有来过永安,好在他官话很好,倒不至于听不懂话。 李安然在看到两人登车而去之后,才转身步入别宫。 瑶池宫中早有侍女等着,她一进入浴池,便有侍女上前,为她褪去衣裳。 温泉蒸腾着让人舒适的热气,水面上微波轻漾着茉莉、玫瑰的花瓣,整个浴池熏染着令人陶醉的幽香。 最美丽的,是依靠在浴池边沿,任由侍女为她梳髻的女子——大周民风开放,女子彪悍,贵妇穿着喜好艳丽妩媚,不仅露出一痕雪腻的脖颈,连脖颈下玲珑妩媚的锁骨、浑圆雕玉般的香肩也一并解放,上至贵妇,下至白身,无不以热烈奔放,强悍丰满为美。 这个时代,女人的美充满了玲珑甘美的诱惑和火一样的灼烫,稍有不慎,就会被灼伤。 毕竟,再往上寻个一千年,也找不出一个朝代满朝开国文武大臣,有一半是惧内的了。 伺候李安然的侍女为宁王殿下换上了一身火红的绣金牡丹襦裙,又取来上号的胭脂为她点唇,李安然身材窈窕,雍州气候温和,到是把她的肌肤养得白嫩了不少,只是手上常年使枪、弓的趼子,怎么也褪不下去。 梳罢髻,戴上钗环,画罢眉,且点朱唇——盛装打扮的李安然才登上车辇,随着仪仗队一路往明德门走去。 等到她走到明德门,看着那高高的城门为自己敞开着,宽阔的朱雀大道尽头,耸立着那座华美、壮观,且和大周一样威严的皇城时,她突然有些遗憾。 若是把荣枯留在车辇边上,她此刻便能扬起一个如孩子炫耀般的笑容,对他说“这便是天京永安。” 万种的繁华,千般的多情汇聚之地——天京永安——世人的“天上白玉京”。 ——倒也罢了,待回到宁王府,再和法师说吧。 李安然坐在车辇上略一失神,车队便已经靠近了皇城,远远地看到一些人站在皇城门口,走近了才看清,这原来是皇帝带着百官等候在皇城门口。 这样的场景,李安然二十六年的人生里经历过三次,一次是十五岁那年替父亲征打下淳维,一次是十八岁那年灭西凉国祚,迎回徐征、蔡凤两位大儒,还有一次是二十岁那年彻底剿灭东胡,俘虏叶赫可汗归京。 一共三次——百官相迎,百姓夹道山呼。 这一次么……应该是阿耶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接女儿,不仅要自己接,还得让待在官署里的百官也一起跑出来接才成吧。 她到是觉得这个阵仗过了些,让人觉得心里累。 吴公公扶着她从车辇上下来,李安然在万众瞩目之中走向自己的父亲,对着他行礼下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却见她那个九五之尊的亲爹,一把扶住了她的手,两个眼睛挤一挤就出了泪“朕的狻猊儿啊,去了雍州两年,你怎么越发清瘦了啊!” 李安然……我不是,我没有。 但是父女相见,既然阿耶开头,她也不能落了下乘,立刻抓住了皇帝的袖子,嘤嘤啜泣道“孩儿随在雍州,日夜思念父亲、祖母,以至于食不下咽……” 百官…… 吴公公…… 在雍州看着大殿下放飞自我,吃嘛嘛香的金吾卫们…… 嗨,就是演。 父女寒暄了几句,便手牵着手往皇城中去。 今夜有宴,早在月前就开始准备,陛下宴请百官,还格外恩准了一部分颇有文名的生徒也参与夜宴。 大周春闱科举在四月,故而被称为“揽春归”,春闱高中的进士们,往往会被美称为“青君抱夏”。 卫显也在其中。 他因为是卫家子弟的关系,位置比较靠前,当他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一团火狠狠地灼了一下。 美,是对灵魂最直接的冲击。 让他不由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偷偷瞒着母亲和兄长一起逾墙去看“青面獠牙”的忠勇毅公凯旋队伍的时候。 骑在马上的大殿下面带狻猊面具,仿佛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狮,他被那一幕给震慑,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开始喜欢舞枪弄棒,奈何身子骨确实不适合习武,最终还是放弃了。 虽然放弃了习武,卫显却没有办法安耐下心中那股子激动,连夜写了一篇《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如今回去看,多少幼稚了一些,其中却有一句他记得清楚——着明光之铠,破万里苍茫。 那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那胡地风沙,将军百战磨亮了的铠甲的主人,就是现在这个坐在上首,同自己的父亲举杯共饮的女人。 宁王李安然。 他从前没有见过李安然的真容,也从没预想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毕竟,李安然的所作所为,让他其实没有办法把她和自己最常见的贵女们联系在一起。 卫显从来没有预想过她作为女人的妩媚。 ——昔年明光铠,今作女儿妆。 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她热烈、美艳、张扬,和任何一个贵女没有什么不同,明眸顾盼之下,让人喉咙发紧,浑身战栗。 那一刻,卫显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完成《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那些辗转反侧、心旌澎湃的岁月。 ——这世间的缘分,只要一面便尽了岁月。 作者有话要说小卫相公别拦我,我要尚公主。 胡僧你说的这个一面之缘,贫僧懂。酸里酸气jg 大公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 元容和荣枯紧赶慢赶,才在坊门落锁之前赶到了长乐坊。 荣枯将玉佩交给了在门前值守的卫士之后,过不多久就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袍衫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束成汉人发髻模样。 ——之所以说他是“将头发束成汉人发髻模样”是因为来人并非汉人。 他从正门旁的侧门出来,先带着笑迎上将荣枯俩人送来的黄门,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暗地里塞了一串铜钱给他“劳烦公公了。一点小心意,给公公接风吃茶。” 那小黄门连忙收了铜钱,脸上也堆着笑“哪里的话,蓝管事客气了。”言罢便拱了拱手道,“咱家不好在此逗留,还要骑快马回宫中复命,就不请蓝管事一起去喝一杯了。” 蓝管事作揖道“那是那是,公公忙您的。” 他虽然陪笑寒暄,但是脸上笑意真诚,没有一丝谄媚的模样。 待送走小黄门之后,他才转身打量起了两位“来客”。 荣枯也在打量他。 “蓝管事”将一头金发束髻,嘴唇上蓄着两撇胡子,高鼻深目,肤色白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蔚蓝清澈,仿佛西域雨后的天空一样。 元容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位“蓝管事”其实是个高昌奴。 西域一带奴隶买卖自古有之,从河西、丝路一带进入大周疆域的奴隶,因为人牙子多是高昌人,走的又是高昌通往河西三镇的商道,所以就被统一称为“高昌奴”。 当然,“高昌奴”也不一定是高昌人,还有可能是从更远的贵霜、大食掳掠来的良民。 “怪道说大殿下任人不拘一格。”元容叹服道,“连掌管府邸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能交给胡人来。” 王公显贵之间虽然流行蓄养高昌奴、新罗婢,但是很少有人会将管理宅邸、接人待物这样的活交给高昌奴来做,他们一般扮演的都是在宴会上跳舞助兴的角色。 若是寻常人家让高昌奴来掌管账本,或者接待贵客,一定会被同僚觉得是粗俗不通,或者故意鄙薄自己。 因为是大殿下的缘故,所以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蓝管事笑道“是殿下信任于我,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伸手往里面一让,将荣枯和元容请进了侧门,“我已经吩咐下人,为二位客人准备了晚膳和汤浴,客房也已经划出来了。”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蓝管事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多谢蓝管事。” 荣枯当年在西凉的时候,见过不少金发碧眼的高昌奴,这些人多半都是来自遥远的大食国,擅长筹算、制做香膏等等。 这些高昌奴的手上多半都会缠绕上雕刻着玫瑰花的念珠,作为信奉某种教义的证明。 但是这位“蓝管事”的两手干干净净,不仅脖子上没有戴念珠,手上也没有缠着玫瑰木珠。 正在想着,却见走在前头的蓝管事顿了顿脚步,故意拉进了和荣枯的距离“这位法师是天竺人吧?” 荣枯愣了一下,随即温声回答道“祖父是天竺居士。” 蓝管事闻言,笑道“难怪殿下要将法师请回来,原来法师祖上竟是从佛土而来,必定是请法师来为太后讲经说法的——我们这位殿下,真真是孝顺人。” 他言谈爽利,态度又落落大方,只是一边元容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刺耳。 荣枯浅笑“那自然是,古有地藏孝顺亲母而发宏愿,宁王殿下心有福田,自成孝荫。小僧能以微末之能,浅薄之见,入殿下法眼,为其尽孝,深感荣光。” 蓝管事修长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嘴唇抿起笑意“法师说的是。” 谈话间,蓝管事将二人带到用膳的偏厅,下人们为二人准备了一些素斋,待到两人开始用餐,蓝管事便转身告退了。 他吹灭了手里的灯笼,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红珏居然不告诉我殿下要带这么个人回来。” 短暂的愠怒过后,他又整了一下自己的袍衫“罢了,就知道不会告诉我。” 他到是知道李安然去雍州是为了元容,前来宁王府借宿一晚的两人之中,那个年纪较长的文士应该就是元叔达。 而那个僧人…… 他想起年轻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手腕上时,那个思考的神情和流转的目光。 ——也不是个蠢货啊。 殿下今夜应该是宿在宫中的,他眼下要做的事情,应该是照应好殿下带回来的人。 元叔达应该不日会到太学赴任,至于那个僧人……他一时摸不透殿下带他回来做什么。 至于李安然,她今天确实是宿在宫中。 或者说,她大概要在宫中住上一天,第二天早上去拜见祖母。 今天的夜宴是对外臣的夜宴,所以除了她之外,宫中没有一个女眷会出场。 宴会散了之后,她便由侍女带着,前往她离开宫门开府之前居住的萱若阁过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上宫装,李安然便前往慈宁宫拜见祖母——皇祖母自从先帝退位给当今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慈宁宫,不见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甚至连她最喜欢的儿媳,也就是惠贞皇后章氏薨逝,她也没有从慈宁宫中传出一句话来。 但是老太太愿意见章后留下的两个女儿。 李安然这次去拜见太后,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两年没有去请安,于情于理也应该让老太太对自己生生气才是。 另一方面,她要将荣枯举荐给太后。 只是没有想到,前脚刚踏进慈宁宫,她就看到了一个没想到会看到的人——说是没想到,其实也不对。 毕竟,这个人喜欢跟着自己的驸马天南地北的到处乱跑,可以说是除了自己之外,整个李家最野的公主。 “长姐。”李静姝笑嘻嘻地扶着肚子转过来,“许久不见,长姐到是胖了些。” 李安然……不不不,於菟你…… 她颤抖着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妹那仿佛塞了个大西瓜一样的肚子“你、你……” 李静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阿姊,你指着你小侄儿做什么呀?” 李安然……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孕妇,当年甚至有胆量帮着稳婆给军中眷属接生,但是…… 於菟和自己是同母而生,她俩的脸用七、八分相似,以至于大肚子的二公主,给李安然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李安然…… 嗨,我总不能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对吧? 於菟当初生长子的时候,自己还在边关打仗,没来得及看到自己妹妹身怀六甲的样子,现在一看,她就开始紧张。 偏生这时候,皇祖母开口了“嗨,你也二十有六了,於菟孩子都两个了,你什么时候定驸马?” 李安然…… “然后再给我生个重孙。” 李安然…… 她默默地抱紧了自己肚子。 不要啊祖母,这个重孙又不是驸马生!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个会动东西,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怕啊! ——这又有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宁王李安然,会怕这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殿下死活不要驸马的原因,怕生孩子。这是她唯一怕的东西。 感谢在2021052922:04:29~2021053021:4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绝对160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 “狻猊儿从雍州带回来一位法师,是从西域来的,孙儿见他言谈爽利,讲解佛经也颇有见地,身边还带了不少贝叶古文的经书,想必是个有能耐的,所以给人请回永安来了。” 李安然坐在一边,对着上座的郑太后滔滔不绝。 “关键是那法师生的好看,瞧着好像庙里的罗汉巷似的……佛经上不是说佛祖有三十二宝相吗么?我拿着一样样对着看,那位法师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九了。” 郑太后被她逗乐了,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什么三十,二十九的,唐突佛主,我狻猊儿都懂得用宝相一词了,你以前可不喜欢这些。” 言罢,她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能让你这么赞不绝口,可见是个真有本事的法师,哀家倒是想见一见了。” 李安然摇头道“暂且还不行,他初来永安,不懂规矩,孙儿还得教教他。” 郑太后道“那岂不是拘谨了法师。” 李安然抱着祖母的胳膊道“规矩不可改,多少得让他懂些才是。不然他要是那儿冲撞了祖母,孙儿的头就要被御史参痛了。” 郑太后又被她逗笑了,搂着她道“懂啦懂啦,全凭你……” 而后姐妹俩又陪着郑太后说了一会话,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会又到了她念佛的时间,姐妹两个便携手告退。 李安然、李静姝姐妹出了慈宁宫,两人倒也都不急着回府,反而乘着步辇来到御花园散步,於菟身怀六甲,自己也知道不适合总是躺在家里,所以也高兴陪姐姐走一走。 姐妹两个来到御花园湖心亭坐一会,於菟靠在栏杆上摸着肚子“我这身子越发重了,但是却比怀宏儿的时候好一些,也更吃得下,崔郎叫我多走走,省的孩子养太大,生起来反而比头胎还苦。” 李安然瞪着那圆鼓鼓的肚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於菟被她逗笑了,抓住李安然的手按在肚子上“姊姊你摸摸?” 手上触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软绵,有些硬邦邦的,关键是…… “他、他刚刚是不是动了?”李安然撤回手,看了一眼於菟的肚子。 后者要不是大着肚子,现在怕不是笑得直不起腰了“外甥喜欢你,崔郎摸他他都不动的。” “你……有什么不适么?”李安然坐到妹妹边上,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肚子,被於菟一巴掌打开。 “除了热些,倒都还好。”於菟笑着点点头,“眼下快五月里了,只会更热。” 说到热,李安然倒是想起来了,道“前些年阿耶赐了我一床象牙席,我回去给你找出来,送去你公主府。” “谢谢姊姊了。”於菟满面含笑,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崔郎的阿兄因为戾太子四女尚且未曾择人出嫁之事,上书给阿耶,惹得阿耶不痛快……” 李安然皱眉“子竹?崔肃他又干这事了啊。” 於菟摇头叹气“好在咱们阿耶是个宽宏人。” “那戾太子的四个女儿如今嫁出去了么?”李安然将手里的糕掰碎了,丢进湖中喂鱼,引得湖中鲤鱼上下翻腾,一片热闹。 “前不久,说是择了几个外流的小官嫁了,都是身家清白的,也算体面。我派人去看了看,倒也还算好。”於菟摸了摸肚子,“只是她们……” “有怨言是吧。”李安然拍了拍手,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若不是阿耶胜了,换做戾太子上位,我二人的下场比她们都不如。翻不起浪来,随她们口上怨怨也就罢了。” 戾太子李章长当今圣上李昌八岁,所以宫变之时五子年纪最小的也同李安然一般大了,宫变之后,戾太子的五个儿子都被诛杀,妻女却留了下来,被奉养在宫中。 李静姝当年年纪还小,犹记得当时自己躲在阿娘怀里,抱着栾雀捏着小匕首,虽然咬紧牙关,却实在怕得瑟瑟发抖、浑身战栗。 大姊姊当时在边关和阿耶一道,她不怕吗? 不。 她不仅不怕,还敢替阿耶断后,带着轻骑绕袭东胡粮草。 “於菟。”李安然拍了拍妹妹的手,“我们与阿耶是天然的同谋、是共犯,是覆巢之下绝无完卵。戾太子四女能保留性命,是我们阿耶心软。换做戾太子上位……” “那我宁可找根绳子上吊了。”於菟道。 李安然便不说话了,她拍了拍於菟的肩膀“再来一次,我也一样不会后悔。” 我心里有一幅锦绣,我要做那持针的人,不想匆匆便被流光湮了身影。 祖母了解她的儿子。 但是祖母并不了解她的孙女。 ——是真的不了解吗?李安然的心里其实是隐约有感觉的。 有时候她觉得,祖母其实都知道,她只是给自己结了一个茧,在这个茧里日复一日的告诉自己“只要恨自己的二儿子就行了”——除了自己那个谋了这世上最高的位,最大的权的儿子,她谁也不用恨。 恨一个人就够了,千古的艰难,恨着恨着,恨到入了土,恨到成了一捧白骨,也就了了。 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於菟连忙笑着岔开话题“说到这个,栾雀前些日子不是来找阿耶讨封食邑么?倒是把阿耶逗笑了。” 李安然道“阿弟?他干什么了?我只听说他讨食邑尽挑富户,惹得阿耶把他叫去训斥了一顿。” “是训斥了一顿,等阿耶训完,你猜他怎么说的?”於菟笑着抚了抚鬓角,“他说,他知道讨这么多肥户不好,但是他想拿去补贴大姐姐,阿姊养赤旗玄甲跟无底洞一样,他怕饿着阿姊。阿耶当场笑得喷饭。” “说到阿弟……他此刻应该是在东宫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弟一起读书,今天是阿耶考校他们的日子,我们去看看,若是学得不成样,咱们就好好笑笑他。” 大周民风开放,加上李安然身份特殊,向来不怎么避讳男女之防,东宫原本是皇子蒙学、读书的地方,李安然也能畅通无阻——於菟是她同母亲妹,也连带着无人敢拦。 只要她自己不嫌自己大着个肚子行动起来不方便就成。 当两人赶到的时候,夫子正在教诸皇子读《史记》,大周皇子弱冠才封王开府,之前都得在宫中跟着夫子读书,三皇子栾雀如今才十九岁,尚未婚配,虽然讨了食邑,实际上却还没有完全离宫开府。 诸皇子正对着皇帝放开了讨论《外戚世家》。 正好讲到冠军侯霍景桓二十三岁病逝,留下未灭猃狁的遗憾。 “虽然冠军侯未灭猃狁,但是我朝将士剿灭东胡各部,立瀚海都护府,终究算是跨越数百年的壮志已酬。”七皇子如是说道。 皇帝捻着胡须,眉头微皱,七皇子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皇帝不高兴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四皇子朝天翻了个白眼“笨蛋,那是宁王大姊姊的功绩,你拿大姊姊比二十三岁就暴毙的冠军侯,父皇能高兴么?” 七皇子一张小脸瞬间煞白。 “倒也无妨。”李安然从门口转进来,对着皇帝肃拜,“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点了点头,对着李安然笑道“狻猊儿坐下吧,你也喜欢读《外戚世家》,也说两句。” “儿臣不觉得霍景桓是病逝,儿臣觉得他是走狗、良弓,没了用,自然也不能留着。” 她这话一出口,包括夫子在内,所有人都跟个鹌鹑一样闭上了嘴。 皇帝自如地笑笑“接着说。” “霍景桓虽然是不世的战神,但是他太年轻,太骄纵,不知道正确的君臣相处之道,彼时猃狁已经元气大伤,臣服于汉,汉也没有有力的手段控制那么一大片草原,自然是见好就收,不需要再继续和猃狁交战下去了,此时,议和,便是箭在弦上,也是最好的选择。” 於菟躲在屏风后面听的出神,倒是让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急得浑身冷汗。 李安然却对这微妙的气氛浑然不觉“武帝问他是否有意成家之时,其实已经在试探是否可以给他一个活命的后路,可惜他回答的是‘猃狁未灭,何以家为’。武帝为人酷烈多疑,亲子尚且能说杀就杀,何况一个毫无关系的年轻将才。况且,霍景桓为人肆意,武帝尚且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敢在上林苑袭杀和自己的舅舅有私怨的李参军。若以己度人,没有一个君王会不猜忌他。” 别人不敢说话,皇帝却笑了“说得好啊。”他叹气,“狻猊啊,如你是霍景桓,武帝问你的时候,你会作何回答?” “当然,你们也可以一起想想。今日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四皇子想了想“若是我,必定和武帝乞骸骨归乡。” 六皇子、七皇子的回答倒也差不多。 栾雀道“若是如此,那冠军侯也就泯然众人了。” 五皇子道“三哥,你别只是说说,毕竟这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啊。除了请乞骸骨,还能怎么样吗。” 栾雀默然。 此时霍景桓的人望和军权都已经很高,除了急流勇退,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皇帝将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身上“狻猊儿,你说呢?” 李安然浅笑。 “若是儿臣,会这样回答。” “‘猃狁未灭,何以家为。’” ——我有一片心,虽明知而故往矣。 作者有话要说肥啾弟弟守护全天下最好的大姐姐抽泣打call 大公主…… 感谢在2021053021:47:15~2021060115:5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一不吃葱20瓶;半山樱帘12瓶;歌唱天才裴露娜、阿规。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18 元容一大早就拿着帖子往太学去了,其实以他的学名,根本用不着什么帖子,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李安然还是亲自给他写了一封帖子,让他交给大儒蔡凤。 荣枯出门也早,一般来说到这个时候,其实僧人们都应该已经开始准备夏三月的安居了,但是荣枯现在离开僧团索居,他得在夏三月来之前找到能给他挂单的寺庙。 永安地界之中一共有五座寺庙,其中有两座建在坊间,分别是佛佑坊的报恩寺,以及同康坊的慈静寺——慈静寺是庵堂,荣枯不方便去,自然先去了报恩寺。 这报恩寺从魏朝开始就伫立在此,原本是不在永安城坊内的,但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永安城的范围扩大了不少,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建,最终将报恩寺也圈在了坊内。 他到报恩寺的时候,刚赶上报恩寺的俗讲刚刚开始。 因为已经没有地方坐了,他便持着挂珠站在不远处,看着高座上的老法师绘声绘色的讲佛经中摘出来的故事, 荣枯熟悉所有的经卷,无论是已经翻译成汉文的,还是尚未翻译的梵文原本内容,他都如数家珍,甚至连一些比较偏门的故事也略有涉猎,自然知道法师讲得是哪一卷经文中的哪一个故事。 报恩寺的俗讲,有些故事是经卷中的,也有一些荣枯从来没有听过,大约是法师为了贴近永安民众,特意编撰的。 所讲内容无非是什么前世因后世果,轮回果报,前世行善后世享福之类的,倒也浅显易懂。 只是最后,似乎都会绕到“供奉僧侣”上。 加上老法师神态自若,更能捏起嗓子发出各种声响来模拟六道,语调抑扬顿挫,倒是让原本枯燥深奥的经文平添了几分俗趣。 荣枯低头忖度了一会,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做到老法师那么豁出去。 前来听俗讲的大多数都是贩夫走卒,很多都不识字,拿捏喜怒哀乐,全都靠台上法师一张嘴,说唱就唱,说哭就哭。 前排车驾里坐着的是京中贵女,听法师说到动情处,往往都掏出帕子来擦泪,一边撸下手上戴着的金臂钏、银手镯让扈从给台边上负责收供养的沙弥送过去。 佛堂高座外头是戏台,待到这一场俗讲完毕,外头戏台也就开张了。 和俗讲不同,戏台上演的多是俗世演绎,京中贵女们听完了俗讲,多半会绕到戏台那边,在看一会杂耍,听一会戏再回去。 荣枯耐心听完了老法师的俗讲,却冷不丁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提婆耆上师,是提婆耆上师么?” 他扭头循声望去,却看到一个年轻人挤过人群,艰难跋涉到自己边上。 年轻人生的温吞和善,倒是有些眼熟。 “上师。”年轻人对着他行了一礼,“我是哲努啊。” 荣枯这才想起来这个眼熟的年轻人是谁——前西凉王的次子哲努,笃信佛法,当初他和师父,以及僧团滞留西凉的时候,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年轻人一直想要寻师父受戒。 西凉被灭之后,整个西凉王室都被带到了遥远的周朝国都,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父亲被带回永安之后,皇帝封了他一个顺义公,如今也在永安住着,姐姐当了郡主……”说到这里,哲努一下子闭上了嘴,“上师为什么会在这?” “游学至此罢了。”荣枯双手合十,微笑回答。 哲努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眨了眨“这里的法师俗讲好,但是只能让外行看个热闹,没有上师你说得透彻。” 荣枯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算透彻。” 哲努还想说什么,却听外头戏台传来开戏的声音“不好,我得回去了,不然阿姐又要发脾气……”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上师你放心,见过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阿姐的。”言罢,便匆匆挤进人群,须臾没了踪影。 荣枯从佛堂出来,又抱着观摩学习的好奇心,看了一会俗戏,算着暮鼓快响了,才回到长乐坊。 恰好李安然也从宫中回到王府,换下一身宫装,穿着常服过来寻他。 荣枯盘腿趺坐在蒲团上,边上点着灯正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边上还放着音书。 魏朝的时候,官员们极好雅音,越是上层的官员,风雅的文士,越是偏好困难生僻的发音。以至于平头百姓、底层的小官和五品以上的大员们说的话是两套不同的发音,大周初年也有这样的情况。 李昌上位之后,嫌弃这一套繁琐而使处理政事事倍功半,下令以永安一带的方言为官话正音,无论百姓还是大小官员沟通,都要用正音,说错了话就要罚俸。 努力了十多年,才有了现在的收效。 但是实际上日常生活之中——尤其是百姓——还是经常会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于是圣上便让徐征、蔡凤两位儒林魁首,带着太学生编著了“音书”,悬挂在城门口,派遣太学生替人讲解,也鼓励人誊抄带走。 荣枯手上这份“音书”,就是李安然王府书库里的,他听完俗讲之后,厚着脸皮去问蓝管事讨要,后者没有多说什么就给他找了出来。 “法师今天做什么去了?”李安然也不避忌讳,往边上一坐,就探出头去看荣枯在册子上写什么。 “小僧今日去报恩寺听俗讲了。”荣枯想了想,“报恩寺的师兄讲得很好。但有些地方不对。” “所以?”李安然反问。 “所以,小僧想先学音书,然后再去试试俗讲。”荣枯想起那个在高座上俗讲的老法师,嘴角微微下弯,不辨神情,“有趣是挺有趣的。” 李安然挑眉“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 “……是供奉。”荣枯道,“昔年佛主结僧团而居的时候,所谓供奉不过一蔬一饭,一衣蔽体足以。哪里用得着金银财货呢?” 李安然笑着摆了摆手“寺庙这么多人呢,不弄点金银财宝,怎么养得起那么大的寺庙,这么多的僧人,更何况寺庙私产之中,还有举办义学、义医馆这样的地方,荒年也有施粥,没有钱财可周转不起来。” 荣枯沉默。 “殿下如何看?”他反问道。 李安然眼波流转“孤?孤觉得很好啊,义学让寒门子弟有学上,不少高僧也是真有才学之人,交出来的学生真有抱夏之喜,那也是好事。至于义医馆,那就更好了。使百姓学有序,病有医,饥有食,这不是好事么?” “朝廷的手,有时候伸不到这么长,民间能有这样自发的善事,孤很是乐意。” 她侧着头,眼里的光随着烛火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荣枯道“殿下当真这样想?” 李安然扭头,耳上的珍珠珰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摇晃“这个么……法师猜猜?” 荣枯摇头“我猜不透殿下。” 而后,他看到宁王殿下那丰润的双唇抿起了一个狡黠又妩媚的弧度。 “法师先慢些寻地方挂单,暂且住在我这,学些宫廷礼仪。” 面对着荣枯一副震惊的模样,李安然笑得像个恶作剧成了的三岁孩童一般“法师莫不是忘了我请你来做什么了?” “俗讲也要练,官话也要练,宫廷礼仪也要学,接下来这段时间,要辛苦法师啦。” “对了,既然俗讲这么有趣,明日我也去看看,法师随我一起去,也好替我讲讲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以回复之前的加精留言了 没错 荣枯确实是寺庙101c位。 俗讲要求和尚会唱跳ra不是的,是个出道技术活,一般没点功力还不能当俗讲僧。笑死 感谢在2021060115:53:52~2021060221:2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闵禾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19 报恩寺因为在坊间,所以比起其他寺庙,俗讲更多了一场。 其他寺庙是春夏秋各举办一次,一次三天,而报恩寺因为没有大雪封山的困扰,冬三月的时候,也会举办一次俗讲,也是永安都诸多贵女散心的好去处。 去听俗讲李安然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和其他贵女一样,盛装打扮,坐着车辇前去。 她的车辇有金吾卫开路,比起其他人更添一份霸道。 荣枯不喜欢坐车辇,就穿着木屐跟在边上。 第三天的俗讲换了个人,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脸上也没留胡须,光溜溜的脑袋即使上头有遮阳棚遮着也亮的反光。 俗讲的内容依然是诸多因果报应,俗讲僧说话略带些口音,中间夹杂些许梵呗的发音,听着倒也有趣。 李安然的车驾在最前面,车帘一共两层,外头一层竹帘,里头一层轻纱,卷起竹帘之后,轻纱依然会挡住里头贵女的面庞。 但是李安然的车驾是王爷的规制,其他贵女一看到上头悬着的狻猊符就知道这是谁的车辇,自己就先退避,以防冲撞了宁王殿下。 所以,荣枯这一次,倒是不用站在最后面,和浑身汗臭的田舍汉、抱着包袱的女檀越们站在一起了。 只是有了别的麻烦。 前来听俗讲的贵女们,也有单独来的,也有结队来,两辆车辇并在一起,并膝而坐好一起说说闲话的。 这些贵女们平时没事就喜欢往寺庙、庵堂跑,见过的小和尚如过江之鲫,但是…… “你看那个大师父呀,好俊俏。” “哪个大师父?” “宁王车辇边上那个……好俊俏,我就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大师父。” “怎么站在宁王殿下边上?” “嘻嘻……” 荣枯耳朵极好,听到贵女们不太庄重的调笑声,微微向边上挪开了一些。 “怎么了?”一只手撩开纱帘,李安然探出头来,看着正欲走远一些的荣枯问道。 “小僧离开一会。”荣枯双手合十,低头请辞。 李安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车驾,里头那两个影影绰绰,用扇子遮住嘴,发出窸窣笑声的贵女立刻分开,端正坐好,对着李安然肃拜。 ——算是见过宁王殿下了。 “你走了谁替我讲解?”李安然道,“无妨。法师是本王的贵客,不必避嫌。” 荣枯也就站在原地,不在提什么“先行到一边去候着”之类的话了。 “法师你要坐一会么?”李安然又问。 她原本是想让荣枯也坐到车辇上来的,但是对方坚决不同意,只好让他自己跟着车辇步行。 “快结束了,小僧再站一会也无妨。”荣枯手持着挂珠,对着李安然恭顺道。 他一直都是谨慎有礼,回答李安然的时候,只是略微侧身,半阖双目,不抬头看李安然的正脸。 原本躲在车辇里嬉笑的贵女们纷纷闭了嘴,偷眼看他。 这段小插曲自然也被坐在高座上的俗讲僧尽收眼底,他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讲起了最后一个佛经故事。 ——是阿难尊者,和摩登伽女。 李安然听到一半,对着荣枯笑着道“这摩登伽女也不通的很,佛祖问她喜欢阿难什么,她居然回答眼、口、鼻、身这种俗物。这叫喜欢么?这不是馋阿难身子么?” 荣枯听得满脸木然。 他思忖片刻,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轻声回答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摩登伽女受惑于双目所看到的浅显之物,看不到阿难尊者更为精妙的宝物,恰如佛祖将宝珠藏在发髻里,世人只看到发髻,却看不到宝珠。” “她虽然受阿难尊者容貌皮相所惑,心生不净之欲,但这不是摩登伽女的错。所谓‘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摩登伽女与尊者此番牵连,却令她得入佛智,这是她与佛法的缘分,也是尊者的功德。” “是吗?”李安然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她又道“不过我看佛经上说,尊者有三十宝相,佛主有三十二相,看来长得不漂亮,都没俗人愿意听你说话。” 荣枯…… 他道“倒也不是这么解的……” “就比如俗讲,我觉得你来讲,听的人肯定比台上那位法师多。”李安然歪下身子,用手指遮着嘴,小声笑道。 荣枯…… 荣枯只好继续满脸木然。 半晌之后,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替高座上的同道说那么几句“师兄讲得很好。” 就是不太应景。 摩登伽女和阿难的故事,是告诫僧俗,皮相只是身外之物,是不洁净的,抛弃也无妨。之前讲的故事都是供奉僧侣得大功德,解脱苦海的故事,倒是和之前的俗讲主题更契合一些——这个故事,倒像是临时加的。 想到这里,荣枯也不是个笨蛋,立刻转过弯来。 台上那位师兄,应该是看到自己和宁王殿下走得近,才出言提醒。 李安然比他更早反应过来,才会和他说这些话。 荣枯叹了口气,决定无视掉台上那位师兄的“提醒”,反而反问李安然道“既然殿下说摩登伽女不通,那如是殿下是她,会如何回答?” 李安然一双美目瞪了他一眼,竟是风流婉转,端庄妩媚“小小阿阇梨,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觉得本王会看上一个出家人?” 荣枯浅笑“殿下自比对方皮相不佳,便不愿意听其传法的‘俗人’,与摩登伽女倒也无异。” 嘶—— 周围竖起耳朵听这边动静的贵女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大师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大殿下这么说话。 却见李安然歪着脑袋,发髻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涔涔作响,半晌之后,才听她这般回答 “若我是摩登伽女,你以为阿难跑得掉么?” 她双眸弯弯,支着手臂撑住脸颊,像头叼住了花鹿脖颈的狮子一般慵懒。 荣枯突然有一种脖颈后面汗毛直竖的森冷。 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又听到李安然自己撑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笑死我了,法师不会真觉得我会这么回答吧?我难道是看人皮相就穷追不舍,还把自己赔进去的俗人么?” 她摆了摆手,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反而指着高座上俗讲僧道“法师的俗讲甚是有趣,小王有许多疑惑,想要请法师指点。” 她坐在车里,风吹起轻纱车帘,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只是比起其他贵女的勾人双目,她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在林木之间压低了身影,徘徊踱步,看不清身影的雄狮。 “按照佛经前世因,后世果。本王身为大周皇室,一品亲王,难道是前世积了许多福报才会有今生荣华么?” 坐上的俗讲僧道“殿下前世有或是勤于供奉僧侣,或是乐善好施,积累了无穷福报,所以今生才会投生皇家,受荣华富贵。” 荣枯微微皱眉,抿紧了嘴唇。 只听见车辇内,李安然叹了一口气,小声哀戚道“但是本王连年在外征战,手上杀业无数,难道下辈子不能再享受如今的荣华了么?” 荣枯悚然。 ——不要回答。 不可以回答。 至少,不可以这样回答。 俗讲僧坐在高座上,天气不算热,光溜溜的脑袋上却沁出了一层汗。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 但是,若是不回答…… “殿、殿下上辈子……”俗讲僧说话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 “殿下上辈子的供奉换来的福报,让殿下投身皇家,”荣枯突然开口,清朗的声音压过了俗讲的师兄,“但若殿下说自己浑身杀业,倒也不必。” “小僧昔年在西域诸国行走,见过无数兵荒马乱,没有一支军队不在破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若要说与众不同的,唯有大殿下的赤旗军,治军严明,秋毫无犯。东胡与汉家王朝僵持多年,每一次南下都会造成无数黎民百姓无辜受戕。” “如今大殿下以十年戎马,换至少五十年的黎民无恙,安居乐业,是殿下的功德,是陛下的功德,是比供僧更大的福祉。” “殿下此生,已是笃行圣人行,又何必为来世烦忧呢?” 李安然…… 她瞪着眼睛看了一会荣枯,后者抬起头来,丝毫不惧地回望她。 于是宁王殿下只好扁了扁嘴“算了,没规矩。” 她嘟嘟囔囔地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镶红宝石的簪子,递到荣枯跟前“拿去。” 荣枯…… 他双手合十,回答道“小僧不受金银供奉。” 李安然又把发簪插回了头上“那就去戏台那边吃点什么吧。”她正好饿了,摆了摆手,示意车驾往另一边的戏台子去。 高座上汗涔涔的俗讲僧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俗讲结束,戏台开班。 尤其是戏台附近还搭建了高楼,方便贵人看杂耍。 李安然点了一碗素汤饼推给荣枯,自己享用起了羊肉毕罗——毕罗外头酥皮香脆,里头塞的是烤过的羊肉,油而不腻,香而不膻。 戏台子上的口技生讲的故事是道家的故事,下头围着坐了一圈贩夫走卒,说道热闹处,还有人扯开嗓子引吭应和两声。 只是荣枯吃了两口素汤饼,又竖起耳朵听那口技生说故事。 “话说这前朝冤孽,心中怀恨,意欲诅咒圣上,奈何圣人真龙天子,身系一朝荣辱、百万黎民,非一妖魂可害……” 这故事,讲得是前朝冤魂暗害天子不成,转而想要害龙子龙孙,玉皇大帝派遣武曲星下凡,捉拿妖邪,因男子身进不了女子闺中,转而化了个女身与那妖魂恶斗,最终杀死妖魂。 却因为喝了供酒,醉死过去,忘了归天的时辰,只好就地投了个女胎…… 荣枯抬起头来,看着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的李安然“殿下?” “嗯,是我。”李安然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眯眯得转过头来,对着他眨了一下右眼,“这编故事的人真有意思,上辈子大约是卖柳框的。” 荣枯道“殿下不以为意么?” “百姓总得有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开心开心不是么?”李安然反问。 荣枯捧起陶碗喝了一口,把一碗汤饼都下了肚“多谢殿下供奉。” “法师。” 荣枯听到李安然叫了他一声,便坐直了,掐着佛珠看着她。 后者浅笑“法师可还喜欢这天上白玉京?” 荣枯道“欲求白玉京,缥缈无痕迹——天京的繁华却是真真切切的,只是不知道,这份繁华之中,大殿下占了几分?” 李安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些错愕,半晌才抚掌大笑“一、二分吧,不能更多了。” 她便不再看荣枯,反而瞧着楼下鼓掌叫好的百姓们,目光柔和。 ——只是在那一瞬间。 荣枯看着她的侧脸,突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那种从骨髓之中,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想要和以往一样,尽快离开天京,离开李安然的身边。 但是,对面那女子,只是浅笑着,轻启朱唇问了他一句“后日踏青宴,法师随我去西苑吧。” “我真想带法师看看这天京的万丈繁华。” 荣枯不言。 李安然像是梦呓一样,压低了嗓音柔软道“法师之前问我,若我是摩登伽女,见佛主提问,该如何回答——前一句不作数。” “阿难有阿难的道,我有我的,我走我的道,不会去痴缠阿难,以我的道毁他的道。” “我在这人间,红尘万丈,自有逍遥。” “不必菩提渡我。” 作者有话要说豹豹然后这臭和尚把你拉上了他的船。 大公主?????? 感谢在2021060221:21:29~2021060415:1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闵禾6瓶;晴澈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20 烛影摇晃。 李安然将手上的书卷放下“全国十五道,除了安西都护府之外,所有的大小寺庙共一万三千座……太多了。”她将拇指放在眉毛上轻轻揉着,眉头紧锁。 这么说着,她拿起边上的朱笔,在几座主要的大庙上打了圈“要以永安为中心才行,先从大寺开始……” 站在一边的蓝管事将手拢在袖子里“殿下,天色已经晚了。” “左右明天又不上朝。”李安然招了招手,蓝管事连忙拿起拨子拨了拨烛火,好让光照得更亮一些。 “太多了。”李安然拿起边上放凉了药碗喝了一口,苦得两个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蓝管事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片蜜饯,递到李安然满前“殿下请用。” 李安然看也不看,捏起蜜饯就送进了嘴里“时间也不早了,阿蓝你不用在这里伺候着。” “伺候殿下是奴的福分。”蓝管事将装着蜜饯的荷包塞回到袖子里,恭敬低头,却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 李安然喝的药实在是太苦,多嚼几片蜜饯也不顶事,再说大周的蜜脯多以杏、桃为主,当初给李安然开药的医师嘱咐她即使苦也不能多吃,吃蜜又齁得慌。 她嚼了一片蜜脯,反而觉得嘴里更苦了。 于是她卷起书卷“今天就到这吧。”她将书卷放在边上,抬起头来,“阿蓝你明天替我去上林苑看看,把彪子接回来。” “殿下在雍州那几年,奴每月都去看一次,彪子在上林苑待着比在府里快活。”蓝管事如是道。 “也是。”李安然叹气,“那就让它待着吧,给我弄只鹞子来也行。过了夏三月就是秋猎了,鹰犬要先练起来。到时候彪子太野,冲撞了谁就不好了,我也怕阿耶又馋上彪子。——还有,象牙席给於菟送去了么?” “席子已经送去了,奴一定给殿下找一只漂亮罕见的鹞子。”蓝管事躬身告退,退出了门外才转身。 李安然盯着摇晃的烛影,只觉得嘴里的药味一阵阵泛起来。 蓝管事走到门外,恰好看见翠巧跟块木头似的站在廊下,姿势笔挺,依然是当年军营里的模样。 他想了想,走过去,一副焦心模样“殿下带了元叔达之外的人回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准备才是。” 翠巧道“奴婢的主子是殿下,殿下要带什么人回来,殿下不开口吩咐,奴婢为什么要一五一十向蓝书吏上报?” 蓝管事神色不变“我这不是……” 翠巧瞪着他,到是让蓝管事先闭上了嘴,抿唇一笑。 他生的非常好看,金发碧眼、身长玉立,这种相貌的高昌奴,在永安的贵胄人家也找不出几个来,西坊的胡姬们甚至有“蓝情一笑,能把女人的心都融化”这样的说法。 但是翠巧不为所动。 她心里除了对大殿下的忠诚,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天字部出来的,都是这样的怪货色。 另外一个天字部的……现在应该正在瀚海都护府。 蓝情挑了下眉毛。 红珏之前已经去雍州寻过大殿下,自然也应该知道大殿下要带个和尚回永安,却和翠巧一样一个字的信都不给他透露。 翠巧是因为认死理,榆木脑袋一根筋。 红珏……啧。 这女人八成是等着看自己的好戏。 当初他俩都是细作营天子部的斥候头子,虽然都对大殿下忠心耿耿,两人私底下龃龉却不少。 蓝情背着手走开了。 翠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子微微沉了沉。 在雍州的时候,她又不是不知道大殿下晚上翻墙跑去找胡僧小酌,只是殿下喜欢这样,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殿下喜欢和属下没大没小,这样让她松快,翠巧也自然乐意随殿下的心思。 对她来说,谁能让殿下心里轻松,眉头少皱一些,谁就是有用的,旁的她不管。 蓝书吏却不一样。 他恨不得大殿下身边没有别的男人才好——哪怕这男人只是个能让大殿下心里松快的玩意。 这是他们这些下属的大忌。 翠巧的手指碰了碰自己袖子里的匕首。 然后……听到了李安然翻窗从后面跑出去的动静。 翠巧木然收回匕首,身子一歪,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 简直就像是心知肚明一样,李安然从后窗翻出去,不从翠巧跟前走,转而绕过女墙,去了荣枯暂住的客房。 她现在嘴里苦味翻腾,心心念念就想着含一块石蜜,只是石蜜这东西,一直都是西域那边的贡品,坊市很少流通,两年前圣上赐给她一批,她全带去雍州了。 两年来已经消耗殆尽,永安宁王府也没有另外一批石蜜储备了。 她记得荣枯那里有,于是便想着去问他要一些——顺便把他到底是怎么弄到石蜜的这件事问一问。 荣枯有自幼出家养成的,每晚沐浴的习惯,他是客人,没有让别人每晚为他准备热汤沐浴的道理,好在王府有水井,他自己准备一桶冷水,在厢房院子里冲一冲也就罢了。 为了防止有人误闯,他还特地把厢房院门给锁了。 李安然来到院门口就听到里头“哗啦”作响,仔细分辨了一下,便伸手敲了敲门“法师?” 里头人回答道“殿下稍等。”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穿着得体的荣枯才打开门,对着李安然道“殿下久等了。”他站在门口,温声道“如今已经是日晚,殿下来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安然探头看了看院子里那滩水“法师大晚上的冷水沐浴呢?当心着凉。” 荣枯道“如今天气渐热了,这倒是不用担心——殿下……”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路,“先进来坐着吧。” 他将院门敞开着,正对着厢房廊子正门,里头人在做什么,外头一览无余。 李安然在廊上坐下,笑道“刚吃完药,过来问法师要块石蜜去去苦。” 荣枯了然,转身走进去厢房,从竹匣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捧着拿出去给李安然。 李安然扫了一眼房内“法师怎么不收拾东西?”厢房内被褥几乎没有怎么动过,荣枯背在身上的竹匣也几乎没有动过,一副背起来就能马上走的样子。 “很快就要夏三月了,僧侣不宜离群索居,故此得早点到寺庙挂单,今日去报恩寺看了看,觉得虽然俗讲好,却到底吵闹了一些,人心浮动,不适合我。”荣枯打开木盒,里头垫着一些干燥的丝绒样物,上头放着几块碎石蜜,他将盒子奉到李安然面前,任由她捡了一块小的含在嘴里。 “法师为什么会有石蜜呢?”石蜜是西域贡物,很少在民间流动。 即使有买卖,也是以胡商居多,胡商做生意比起铜钱丝帛,更喜欢用金银,故而有“一两石蜜一两银”的说法。 荣枯踟蹰了会,如是道“我祖父是天竺人,他教过我祖母如何熬制石蜜。” 李安然含着石蜜,伸手捻了一朵盒子里的干燥丝绒“这又是何物?” “这是白叠子,摘下来以后晒干,垫在石蜜下面,可以防止石蜜受潮。”荣枯道。 李安然捻着丝绒,嘴角噙着笑“法师不急着离开永安吧?” 荣枯心里一紧,沉默了下来。 “法师若是想走,倒也无妨。”李安然低头看着手中的丝绒,“只是孤想请法师先留下这石蜜的熬制方法。” 大周的饴糖不好保存,不要说百姓了,达官显贵想吃口甜的,选择都有限。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若是殿下得了熬石蜜的方法,会怎么做?” 李安然臼齿一研,满口溢满了石蜜的甘甜“悬之城门,普天同知。这样的好东西,当然是越多人知道怎么做,越好。” 李安然并非全无私心——西域石蜜每年都会以贡品的名义,随着胡商们流通到大周来,但是数量有限,大周每年光是石蜜这一项,互市的白银消耗就很大。 虽然大周的官员很早就知道这东西是从西蔗之中熬出来的,但是做出来的糖不易保存,不如石蜜。 石蜜取自于西蔗,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拿这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来换产量有限的白银,始终是李安然心头一患。 荣枯会熬石蜜这件事,到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是她没有预想过的,超出计划之外的意外之喜。 ——让她倒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法师了。 荣枯还是沉默。 李安然提到要将石蜜的熬制方法公之于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大殿下的嘴,骗人的鬼,即使他交出了石蜜的熬制方法,她也不会让自己走的。 若是换做从前,他可能真的回像当初逃到汉地一样,逮着一个机会,就背起竹匣尽快逃离永安。 但是…… 也是同一句话,李安然说那句“悬于城门,普天同知”的时候,她的嘴角噙着最真诚笑意,眼中的光芒胜过万千星辰。 荣枯自己身负技艺,却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所有的,佛法之外的知识教授给其他人——他本不在乎这些外道本事,只是用来陶冶自己的禅性。 他不是不知道石蜜有多珍贵。 只要有了这一项技艺,何愁不坐拥巨富。 所以,在西域,即使是出身王族也对这小小的石蜜趋之若鹜——李安然也是一样的。 若是她拿来给自己锦上添花,聚集财富,她自己就能富可敌国。 但,不是的。 她说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怎么做,这样一来,石蜜便能从达官显贵才能享用的稀罕物,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份心是真情实意的。 而李安然眼中的笑意,让荣枯落入了一片两难的沼泽。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很想走。 可他的心里,却萌出了想留下的嫩芽——随着夜风一摇一摆,抚得他心里发痒。 作者有话要说翠巧、红珏职场倾轧真是开心极了。 蓝书吏……呸 大公主法师你还有多少惊喜是孤不知道的? 荣枯……倒也不必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