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 第1章 穿越之初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暴雨倾盆, 泥沙如流, 不再疼痛,只余失血后的冰冷和麻木,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泥土腥气填满口鼻 然而,却有一丝不甘心——手指扣进泥里,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头、挣扎—— “呼——呼哈” 全身的桎梏突然消失,浊气吐出,新鲜的空气重新充盈,带来生机和活力。 得救了? 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光线微晃,头顶是陈旧的、布满灰尘的、不能分辨本色的粗布,被竹条撑起的半弧形棚顶。两壁是老旧的木板,移动摇晃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身下垫的茅草编织的席子蓬松柔软,但并不能改变它原始简陋的本质。 怎么回事? 他抬颈张望,一个螺髻横钗、交领右衽的古装少女,出现在视野当中。 十六七岁的少女,肤色白皙,容貌俏丽,屈膝跪坐,手上持着竹简,姿势优雅,像古画里的美人。 复古潮流兴起,他也曾在街上见过不少穿汉服女孩,却没有一个,如眼前少女一般,与自身气质贴合自然。 “阿弟醒了。”少女侧过头来展颜一笑,秀眉如新月弯弯。 阿弟? “喝水吗?” 古怪的语调,明明并没有相关方言的记忆,他却奇异的听懂了。 荀柔眨眨眼睛,自死里逃生和美颜冲击中回过神。 少女担忧的眉心微皱,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露出迷惑的神色,倾身探手,竟一把将他从被中抱起,低下额头与他相贴,“发热已解莫非梦惊?” 秀美容颜贴过来,在眼前放大,荀柔吓得一惊,连忙伸手她,却再次被眼前的小手惊得一呆。 从几层袖中伸出的小短手,白嫩生生的像水萝卜,五根手指又细又短,被他控制着反复张开又合拢。 他低下头,这小短腿,这开裆裤是几个意思? 这不是他的身体! 做梦,抑或是? “阿姊?”试探着开口,是奇怪的口音。 “怎么,”小姐姐偏偏头,“被噩梦吓着了?” 荀柔连忙摇头,摇到一半顿住,缓缓点了一点。 他需要时间观察。 视线往前,透过车前窗,前面顶着角细尾巴的灰色动物是牛? 灰牛旁,宽肩阔背、土黄衣衫,青布扎腰,穿着草鞋的人,挥着细鞭,让他一眼觉得是男性,头上却顶着一个土黄布包发髻。 若说小姐姐只是汉服爱好者,那前面这位又作何解释? “嗤——”小姐姐见他神色呆呆,忍俊不禁,摸摸他的头,“如此啊。”她想了一想,回身从角落的陶罐掏出一个东西,荀柔还未看清,便被塞了一口——! 又冰又涩的味道,顿时从舌尖一直透心口,冰得他一哆嗦。 这要是梦,也被酸醒了。 “阿弟清醒了?” “醒了,醒了!” 荀柔连连点头,透过激出的眼泪花,看见漂亮小姐姐手上握着半个青桔,表情关切,眼角弯弯,目光晶亮。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在玩我。 “阿弟忘矣?昨日,弟见人贩桔,定是要买,大人以为,此时并非新桔成熟之期,恐怕味酸,你却不听,大人无法,五钱买下三个桔子,结果,你尝了一瓣再不肯吃。” 听她提起,荀柔居然恍惚生出印象,似乎真有这回事。 “果然酸。”小姐姐自己塞了一瓣,皱了皱鼻子,冲他一笑,“如何?嬉笑片刻,足以忘忧,无论梦里发生什么,都忘了吧。” …不是逗我玩吗? “好了,是阿姐不对,” 小姐姐欠了欠身,亲切的凑近他,脸对脸笑盈盈道,“阿善就原谅我吧?” 阿善?和他小名一样? “好。”看在你这么诚(好)心(看)的份上。 “阿弟在南郡出生,这才第一次此回乡,”小姐姐将他一揽到窗前,指向外面,“现已至颍阴县了,早前过界亭时阿弟未醒,甚是可惜,现在不想看看家乡吗?” 颍阴?家乡? 荀柔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是蔓延到天际的翠绿麦田! 大,即是宽广、是壮阔、是丰饶,是震撼人心。 广阔的平原,与天相接,一望无际,天空中云海翻腾,云涛之下,田垄阡陌纵横,春风吹卷,翠色的幼生麦苗随着风摇摆,翻涌成浪。 他不自觉的伸直了身体。 多年生活在一亩三分菜花地,都能炒成网红的城市,荀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田野了。 这样的景色,以及幼时的乡间生活,许多年只在梦中重逢。 “颍川大禹故居,凤凰数次翔集于此,”小姐姐揽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带笑,悦耳动听,透着骄傲,“京畿之外,本郡人口第一,繁盛不逊于京师,文风鼎盛,亦不逊于京师,千里沃野,千倾良田,可种五谷,可蓄六畜,正是佳祥之地。我们荀氏自大汉立朝以来,世居于此,已历十三代矣。” 颍川、颍阴、荀氏、汉。 荀。 汉。 荀柔又默了一遍重点。 穿越这回事,对现代人早已不算新鲜事,各种穿越网文百花齐放,甚至能分出流派。 要再大惊小怪的别扭三五章,似乎很没必要,还会显得不够淡定。 方才所听到的地名、朝代、姓氏,似乎表明他还在地球上,大概穿越成了自家祖宗。 大汉四百年,西汉二百一,东汉一百九,但是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是在献帝退位,东汉终结前,倒数三十年。 有汉已来十三代……掐指算来,文景之治已然远去,汉武扬威也看不着,光武中兴也过了…倒是很有可能体验东汉末年,三国乱世套餐…… 荀柔原地呆立。 ——不会这么倒霉吧? “想什么呢?”小姐姐亲昵揉揉他的脑袋,“又发呆。” 想,现在距离董卓进京倒计时还有多久。 “女郎。”牛车停下来,一个青衣少年出现车前,躬身一揖。 小姐姐瞬间收敛了嬉笑的表情,端正坐姿,“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 大人?荀柔向前凑了凑,被姐姐一把抱住不能乱动。 “主公让我来问女郎,小郎君可醒了?”少年恭敬揖手,“若是醒来,就一道用朝食。” 朝食?吃饭? 一说还真有点饿,荀柔摸摸微瘪的肚子。 “是,烦请禀告大人,阿弟已醒,我们即刻就至。”小姐姐一边答着,一边熟练的给荀柔裹上一层外衣。 早春微风拂面,驰道两旁是细茸茸的青草斜坡,坡外两面田野,阡陌纵横,田间点缀着桑竹和矮屋,田与坡地之间是春冰初破的清渠,细水潺潺,波光粼粼,映着天光云影徘徊其中。 这清淡的田园风光,实在不似乱世将临。 荀柔被姐姐抱下车,左右顾望,怀疑自己或许算错。 方才的少年,将一张白茅草席铺展在斜坡上,用石头镇住,又往渠中汲水,架在炉上生起火来。 一个中年男子,攀着车前悬挂的绥绳,从容下车,就席跪坐,抬眸神色温煦向荀柔两人望来。 青色帻巾,石青的广袖直裾,颌下微须,容貌清雅,长眉宣朗,风姿翩翩。 眼前的帅叔,不仅有气质还有神颜,放在后世,绝对是叔圈男神,一个抬眸秒杀一片。 帅叔是谁?……难道是他爹? 荀柔跟着小姐姐,脱鞋上席,学着她的动作,跪下俯首,一头埋下去,衣服太厚,重心不稳,居然咕噜一个前滚翻,滚过去了。 四肢展开,仰面朝天,荀柔脑中涌出无数记忆的碎片。 神色憔悴的妇人卧于榻上,似乎对他低语什么… 天地间一片的白,周围都是哭声,他被抱着向一口棺材行礼,心中似乎隐隐察觉,放声大哭。 时间过去,白色越减越少,他渐渐认识了周围的几个人,长着胡子的是父亲荀爽,喜欢给他举高高的是兄长荀棐,给他新衣服的是阿姊荀采,还有田伯、田婶、田孟、田仲。 去年草叶枯黄时,家中有几天挂满红色,然后就多了个嫂嫂,会给他糖吃。 大家都叫他的乳名阿善,只有姐姐生气的时候,会叫他的大名荀柔。 记忆中,宅院寂静,只有土墙和灰瓦屋舍,这一次还是阿善小朋友,出生以来最远出行,前几日小朋友有些风寒发烧,已经退烧,却不知怎么让他穿过来。 家中祖父喜欢讲古,荀柔小时候听过不少老荀家光辉历史——荀爽,难道是汉末硕儒(超级学霸)荀慈明? 真是东汉末年吗? “阿善何以神色恹恹?莫非前番风寒未愈?”荀爽问道。 “今日不曾发热,想是因为今晨做了噩梦,还未清醒。”荀采神色端正,温柔淑女,很有迷惑性。 “吾儿梦见何物?” “……梦见好大的土山压在身上,故而惊醒。”荀柔垂眸片刻回答。 地面的凉气,隔着草席依然背后一片冷沁,有些粗糙的手掌抚在额头上,大而温暖,和记忆中重叠,让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亲近。 上辈子六亲缘寡,纵有朋友,但也不免在某时某刻突觉孤独,如今却父母兄姊都有全了。 两处记忆纠缠,搅在一起,难以分辨,让他有些恍惚。 幼童的记忆虽细碎,却都是鲜活生动。 与面前一切,目舌口鼻耳,所触所听所见,五识五感完全契合,恍惚中,反倒现代的二十余载,光怪陆离,如同梦幻。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生? “地为坤,体性柔而和于万物,与吾儿之名正相应,应是吉兆,阿善勿惧。”荀爽神色越发温和。 “唯。”荀柔撑起来,因衣服厚重动使得动作稍显笨拙,“多谢大人。” 荀爽再次伸手摸摸他的头,慈爱含笑,“吾儿知礼。” 荀柔不由露出一个傻笑。 不管如何,有亲爹的感觉真好。 朝食置备好,摆在面前。 出行途中,一切从简,大人们是干饼就腌菜,到荀柔这里,为了照顾小孩脾胃弱,饼被掰碎在水里泡成糊状。 面对从气味到外观都像刷墙石灰水的早饭,荀柔无奈的闭了闭眼。 阿善小朋友的记忆告诉他,这时候的食物本来如此。 羊肉泡馍、宋嫂鱼羹、西湖牛肉羹闭着眼睛催眠自己,把食物填进喉咙。 别人穿越,都是舌尖上的古代,他却是原生态套餐,就挺励志? 荀柔幼时夜梦土山压身,告于其父,父爽异之,以为当负天下,然以柔年幼,未发也。——《酉阳杂俎卷二十梦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张,请大家支持 本文平行时空设定,请勿考据。 为什么是《酉阳杂俎》,因为这本书就是很多神神叨叨的灵异事件,真假自由心证。 毕竟,荀爽心里想什么,一千年以后宋朝人怎么可能知道。(此说法适用于各类历史书,这也是许多人认为《史记》不偏史学,而偏文学侧的原因,许多私人对话,其实是司马迁的想象。) 总之,新文开张,谢谢支持,砖就不用了</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悄悄归家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车行辘辘,春风轻拂,荀爽背窗,靠着车壁,捧着竹简,悠闲的借天光读书。 荀柔望着窗外,很想认真思考一下未来发展,然而抵不过身体本能,在摇晃的牛车中睡过去。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被子,荀爽读书姿势一丝未改,专心致志,一看就让人知道,必须是个好学霸。 ——嗯,亲爹真好看。 “来。”荀爽将竹简放在膝上,向他招招手。 荀柔推开被子,飞快蹭过去,“大人在看什么?” 淡黄的竹简以绳线编结,字迹墨色极深,字体方且扁,一横三折,恨不得折成波浪,笔尾宽如燕尾,正是所谓汉隶的特点。 竹简上字距匀称,字体庄严典雅,就是没有标点,一眼望去,仍然宛如天书。 荀爽低头看了小儿子一眼,含笑道,“《春秋》。” “《春秋》?讲故事的书?”荀柔露出一个纯真无辜的傻笑。 郑伯克段于鄢?他只学过这个。 “不错,”荀爽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莞尔,“确是故事。” “大人,是什么故事?”荀柔扯住荀爽的袖子晃了晃,心里扬起不可名状的愉快满足。 荀爽稍稍迟疑,将竹简递到荀柔面前,一字一指慢慢念——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此乃,鲁隐公十一年故事。” ……荀柔呆呆看着眼前竹简。 ——他和亲爹之间,必有一人,对“故事”一词存在很深的误解。 很深很深的误解。 “懂否?” ——懂了吗? 荀柔抬头,对上鼓励的眼神,艰难的咽了咽唾沫——亲爹你可真看得起我。 《春秋》,那是两千年后还让学者秃头的东西,他一个理科生,哪搞过这个。 然而,原来的阿善小朋友……文言水平还真不差,至少不比他差。 不可以给小朋友丢脸。 荀柔鼓起勇气望向竹简: 隐公十一年,公元…谁知道。 反正,隐公当鲁国国君的第十一年,春天,鲁国来了两个侯(哥俩是谁,他不认识); 夏天,隐公和郑伯相会(是克段于鄢那个郑伯吗?); 秋天,隐公和齐侯,又有郑伯一起去许地(上流社会也团建?), 冬天,十一月,隐公,嗯,死了。 这一年,隐公真够忙的。 “嗯隐公秋时入许,为何到冬天突然薨逝?” 秋天还组团旅游,冬天就死了,莫不是累死的吧。 荀爽抚了抚胡子,点头给他一个盲生你发现华点的眼神,“左传有言,冬十一月,隐公斋戒于齐地,住寪氏族中,十一月壬辰日,鲁国大臣羽父使刺客杀隐公,推罪寪族,立隐公之弟桓公。不书葬者,未成丧礼也。” 这…就改朝换代了? 大概是他受惊的小表情太明显,荀爽笑了一笑,缓缓解释道:“隐公庶,桓公为嫡。惠公薨逝时,桓公年幼,隐公摄政。 “至桓公长成,羽父见隐公,请杀桓公,以求大宰之位,隐公心怀退让,未答应,羽父惧隐公将此事告知桓公,反向桓公诋毁隐公,与之谋而杀之,而推罪寪氏。” 知道了。 鲁隐公想学周公,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当他是鳌拜,其中有个小人开始相当遏必隆,没拍成马屁,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韦小宝。 所以说,历来权臣不能更近一步,就是全家完蛋,就算本人没篡位的意思,也得顾忌担心家里。 亲爹哎,这是什么黑暗故事。 古人真是比韦小宝还黑。 “好人不长命。” 亲兄弟哎,一点活路都不留。 咚—— “哎呦!”荀柔双手抱头。 “胡言乱语。”荀爽手握竹简,板起脸。 “儿言有何错?”这故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荀柔委屈了,他居然觉得委屈,难道真的被身体同化了? 荀爽放下竹简,抱过小儿子,伸手揉揉他的脑门,“隐公虽怀让心,却不识奸佞,终至身死,是有善而无智也。” 他神色微沉,叹了口气,“世之衰矣,小人在朝,邢狱不明,智者见险,当投以远害……念及父母兄弟,与时俯仰,不亦可乎。”[1] 这脑洞扯得够远,荀柔看亲爹神色惆怅,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想起哪个“不愿与时俯仰”的亲友。 想到东汉末年历史,荀柔也忍不住叹气。 这艹旦的世界!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东汉的崩溃也不是。 自天选之子刘秀,立朝东汉,三代之后,小皇帝代代早夭,皇权在宦官和外戚争斗之中,失去了威严,大汉王朝,在经历四百年沉浮曲折后,终于夕阳落幕,再之后诸侯争霸,天下三分,又最终归一。 生在这个时代,是不幸的,然而他们荀家,却恰恰在这东汉末年乱世之中,绽放出一片璀璨星光,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 他不愿看亲爹继续愁眉苦脸,拽了拽他的大袖子,“大人放心,我和阿兄阿姐,一定相互扶持,与时俯仰。” 虽然没有wifi,没有电脑,没有美食,但小命还是很宝贵的。 不知道现在准备船,全家乘桴浮于海,还来不来得及?他家几个老祖宗才华盖世,要匡扶天下,他就不了,没那本事。 小儿声音软糯,一本正经的安慰,显得尤为可爱,荀爽纵使满心愁绪,此时也不由一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与时俯仰——罢了,你既对春秋有兴趣,今日就来学两段。” 什么?我什么时候对《春秋》感兴趣? 说是学两段,结果两段之后又两段,直把荀柔学得欲生欲死。 他不敢给阿善小朋友拖后腿,只能打点精神,全神贯注努力上进,把忧国忧民抛在脑后。 课程足足上了一个时辰,荀爽终于放过他,换讲《诗》作为消遣。 没错,大佬的意思,不解字句,随便背诵两段《诗经》,那是消遣。 从“文王在上”到“棠棣之华”,又到“公侯干城”,接受了一通汉代思想文化教育,吃哺食的时候,荀柔满眼金星,甚至没心思吐槽晚饭。 夕阳西下,众鸟归林,天色暗淡下来。 按照往日惯例,这个时候,该找农家投宿,若是寻不着,就只能在牛车上休息一晚。 不过今日显然不同以往。牛车趁夜色前行,月光不够明亮,荀爽下车,手举火把领路。 荀柔探在门边,突然看到远处一点火光,火光渐渐从一点变成一片,又从一片分离成一只只火把。 “前面可是慈明公车驾?”说话的人在火把群中,声音清朗干脆,年纪似乎不大。 “正是。”赶车的田仲扬声应答。 火把摇了摇,隐隐喧嚣,迎了过来。靠近了,荀柔才发现,领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玄衣少年,身后跟着几个举火的仆从。 少年骑马未擎火把,近前后,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往后一甩,快步来到荀爽面前,深深一揖,“侄儿荀衍见过慈明叔父,叔父一路辛苦。” 荀衍?这位祖宗好像出演过三国志? 荀爽含笑将他扶起,“许久不见,衍儿竟长大了,明朗轩昂,果然吾家子弟。” 荀衍唇角飞快的翘了一翘,又正经的板直,下意识挺胸抬头,扶了扶腰上佩剑,朗声道,“家父知叔父今日当归,特命衍在此等候,请叔父随我一起。” 他的面容被火把照亮,荀柔油然叹息,又一个帅哥,剑眉星目,双眸炯明,颜值诚然足以出道。 他们荀家,能成为天下名族,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荀爽温和点头,将荀柔推上前,“阿善,这是你十一兄,快来见礼。” “十一兄。”荀柔抬头仰望,咧开嘴笑。 “二十二弟?阿善?”荀衍低头,只觉眼前一亮。 好一只雪白可爱的糯米团,眼睛乌亮溜圆像会说话,一点也不怕生,笑起来露出碎米粒的小牙,让人想捧在手心上。 他弯腰伸手,一把将荀柔捞起来。 荀柔正沉浸在自己神奇的排行里,猝不及防,连忙搂住堂兄的脖子。 抱着软乎乎的小堂弟,荀衍忍不住逗弄,“阿善的善,是善哉的善,还是大善的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余心之所善,九死不悔’。”荀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才全身一僵,心都停跳一拍,这是上辈子的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屈原大夫的《离骚》啊,”荀衍没注意他的表情,看向荀爽,“阉寺造祸,叔父受委冤屈了。” 咦?荀柔愣了一愣。 荀爽摇摇头,摸摸荀柔的脸,“当初顺口一言,不想被他记住了,常言道,小儿善学人语,今日方知。” “先前就听闻小弟聪慧,”荀衍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未想竟能过耳不忘。” “十一兄过誉。”荀柔被当小孩对待,一边就觉得脸红,一边又有种时空错乱的奇异兴奋。 ——这可是他家上史书的祖宗,还这么友善又帅。 虽然亲爹也青史留名,也很帅,但因为是亲爹,反而没这种感觉。 一个举火的青年走到荀衍身边低声道,“三郎,时候不早了” “啊,对,”荀衍将荀柔放下,又向荀爽一拱手,“叔父请入车内,其余让我来应付。” 应付?荀柔眉头一动。 牛车再次上路,不一会儿就见到高耸围墙。 墙上两座像方形灯塔的建筑,是为汉阙,两阙中间横梁连接,其下是门,其上横额隐约有字,荀柔眯起眼睛,于暗淡的火光中,辨出是三个汉隶大字——“高阳里”。 荀爽抱住他,退入车内,荀衍使从人前去应门。 高阳里的门监,也就是守门人,是个发髻扎得稀疏的老头,他打开门,眯着眼睛望向端坐牛车上的荀衍,“荀小郎君今日行猎归来得也太晚了,这时候,那些獐子野鸡,恐怕也都睡了吧。” 坐在车前的荀衍的背影笔直,声音镇定,“我今日走得远些,贪看春日晚景,才回来迟了,劳烦久候。” “不劳烦,不劳烦,”罗老摆摆手,连连点头,“今年风调雨顺,花啊树啊,长得都好,荀小郎君好生看了,定能作得好辞章。” 车厢内,荀柔睁大眼睛,心跳砰砰,不明缘由——回趟家,怎么像谍战剧似得? 荀爽以为他害怕,拍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抚,“阿善勿惧。” 门监没听见车中声音,也没有起疑,寒暄两句放行,牛车驶进里巷,身后响起落栓的声音。 里中道路似乎并不宽敞,窗口与高低起伏的围墙和户门相近,牛车越了两重门,这才在一扇木门前才停下来。 建宁初年,爽遭党锢,隐于海上,积十余年,世人不知其所之。——《东汉书荀钟陈郭列传卷六十》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荀爽给李膺的书信。 话说《左传》其实不适合给小盆友启蒙,很容易影响三观(比如说王莽童鞋)。</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荀家三若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树叶上的晨露渐晞,太阳升过屋檐鱼鳞排列的青瓦,又升过庭中槐树的枝梢,树上鸟雀清鸣,与里中阵阵诵书声应和。 荀柔抱着树干,探头望向开敞的中堂。 堂中三足的铜盆贮满了炭烧得正旺,平整光滑的青砖铺地,放着木质三寸高的坐榻,榻上铺了绣花的方垫,半人高的铜鹤灯台安放在屋内四角。 端庄又古雅的宅院,不是他家,是二伯父荀绲家。 祖父荀淑八个儿子中,荀绲伯父行二,字仲慈,为荀家二龙,大伯父早逝,荀绲伯父就是他们一支的长者。 伯父官做得最大,举孝廉,先后历任尚书郎和济南相,半年前,才以老病辞官归家。 尚书郎就是内阁秘书,而济南相则是二千石高官,大概等于副省级,这职位将来曹老板正好也干,可以说颇有缘分。 荀爽今天穿着靛青深衣,月白衣缘在席边舒展,端坐如松,全不似往日闲散。 与他对坐的儒服老者,须发斑白,儒雅温文,姿仪翩翩,连皱纹都带着文气,正是二伯父荀绲。 伯父下首侍坐的两个清秀少年,容貌略有相似,是两位堂兄,昨日见过的十一兄荀衍,以及十六兄荀谌。 伯父本人很厉害,但他有三个更厉害的儿子。 荀衍在官渡之战后,替曹操镇守邺城,发觉高干叛乱;荀谌凭三寸不烂之舌,为袁绍说下整个冀州;至于荀彧——德行兼备,名重天下,冰清玉洁,瑰姿奇表,总之,吸引迷弟无数的男神,大汉尚书令荀令君。 宋朝迷弟裴松之,因为三国志没夸荀彧颜值,耿耿于怀,特地不惜篇幅,记载祢衡事迹和当时人夸赞的话,为后世留下宝贵历史资料。(臣松之以本传不称彧容貌,故载典略与衡传以见之) 此时的男神,年方九岁,尚未束巾,长发垂髫,一身雪青色深衣,腰系玉佩,眉色疏淡,目若星子,肤色洁白剔透,宛然如玉,已经是个十分好看的小哥哥。 “二十二弟想进去听大人们谈话?”荀彧温声问。 “可以吗?”荀柔回过头。 不会被赶出来吧? “自无不可。”荀彧浅浅一笑,轻轻招手,“随我来。” 荀柔连忙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袖子,“阿兄,以后叫我阿善吧。”二十二弟太多二了。 童子睁着圆圆的眼睛仰头望来,眼瞳清澈明亮,荀彧不由莞尔,手腕一转,牵住他,“好。” 绕过一段围墙,来到一间瓦屋,一靠近荀柔就闻到屋内飘出的香气,头上不由升起大大的问号——厨房? 只见堂兄取了一只陶罐,在水缸中汲了水,带他到屋檐下,低声嘱咐,“伸出手来。” 荀柔乖乖伸手。 水瓢倾斜,水淅淅沥沥浇下,从手腕到手背在到手指,细致的冲淋过一遍,水落在顺着檐口一排的青石板上,流入石板下的排水沟渠。 荀彧又自袖中掏出一块白色绢帕,拉过荀柔的小手,替他擦干。 丝帛触感柔软,带着一丝好闻的香气,荀柔忍不住笑。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怎么?”荀彧垂头望来,容颜在阳光下越显白皙,眼瞳清湛有神。 “没什么,”荀柔仰头,“阿兄真好。”(看) 荀彧微微抿唇,颔首露出一丝赧然,低头舀水净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随我来吧。” 厨房之内,木柴整齐的堆在墙角,靠窗有土灶三口,多层的架子上摆着陶器、漆器的盘盏,有些承装了洗净的食材,房梁上挂着肉干和鱼干,正是东汉时候的厨房。 这厨房的高度,对他的身高还挺友好。 一个头巾裹髻的女子跪坐砧板前,正捉刀切菜,回头来看见他们,眼神一转,冲他们一笑,梨涡微现,也不等荀彧开口,指了指放在矮几上的案盘,“婢子正担心不能及时送去堂上,彧郎君恰好就来了。” “请让我为大人送去。”荀彧道。 女子点头,“多谢彧郎君。” 荀柔凑过去。 黑漆红纹云脚漆案里,放着一碟切成条的米糕、一碟圆圆的芝麻饼,两盏琥珀色清澄的液体,不像茶水,闻着有些香甜。 荀彧拿起一块糕递给他,“尚未到朝食,阿善若是饿了,先吃糕吧。” …他不是因为饿…不,其实还是有点饿算了,放弃解释,荀柔拿起糕咬了一口。 米粉磨得很细,米香浓郁回甘,大概加了糯米,黏韧清香的口感有点像粽子。 等等,他真不是来开饭的,“阿兄?” 荀彧微微一笑,端起漆案,“如此即可,我们走吧。” 荀柔跟着他回到前院,走上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熟练且自然,荀令君,原来是这样的荀令君。 堂上几人听见动静,一道向门口瞧过来,却见一高一矮,两个童子相携而来。 捧案在前的童子灵秀通雅,行步沉稳,案上水盏都纹丝不动,身后三尺小童雪白可爱,一手举着半块米糕,步子虽小却迈得欢实,唇角上翘,天然带笑,一看即让人欢喜。 年长的童子先走到门口,回头耐心等待落后的小童,待小白团子笨拙的爬上台阶,来到身边,这才一道上堂。 幼子举止具是一派自然可爱,望之足以解忧,荀绲与荀爽不由相顾一笑。 荀衍起身上前,接过食案,将盘盏摆在两位大人面前,年少的荀谌看向荀柔,对他眨眨眼,笑着伸手点了一点自己唇角右下。 荀柔赶紧拿手一抹唇角的残渣,紧张的观察了一下两位大人态度,悄悄挪到荀爽旁边坐下。 荀爽含笑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颈后轻轻一拍。 “…丘县君颇慕荀氏家风,岸亭亭长为刘氏子弟,阿弟归家之事,族中里中亦不会多言,”荀绲继续着话题,“只是,毕竟小心为好,见过县君、亭长,再见过太丘公,看他老人家如何说。” …什么意思?荀柔眨眨眼睛。 “诸事劳兄长费心。”荀爽恭敬道。 “兄弟之间,何须客气,”荀绲道,“今春疫厉,汉水上下尤甚,常青怎么没随你回来?” 荀柔记得,常青是他哥荀棐的字,虽然哥哥娶了嫂嫂,不同他们一起住…但是,有疫病? “常青娶妻涅阳张氏,已入叶县为吏。”荀爽道,“疫厉横行,百姓疾苦,正当他为国效力之时。” “涅阳张氏…”荀绲皱眉凝思片刻,“我记得何伯求曾评议一个汝南张氏子弟,思精、韵不致高,后当为医,莫非是那一家?” “所娶正是仲景之妹,”荀爽点头,“阿善幼年尝病,我求医于张伯祖,仲景从伯祖学医,怀仁慈之心,天赋卓绝,医术已高于其师。” “张氏…仲景,张仲景?!”荀柔一惊。 “要叫兄长,不可无礼。” 荀爽警告的在他额上一拍。 “是。”荀柔连忙低头。 在小朋友的记忆中,张家阿兄是个瘦高温和的青年,但每次见他,都不是好事,身体难受,还要喝很苦的药,故而,虽然这位张家阿兄给他糖吃,还是很难喜欢他。 然而,这个青年居然是医圣张仲景?他家亲戚都这么牛逼吗? “如此说来,这位仲景贤侄欲为良医?”荀绲探身问道。 荀爽低头回答,“张氏历仕郡县,仲景治《尚书》,治病行医,仁德传颂乡里,这一二年,即望举孝廉入仕。” “如此,朝廷又添一贤臣也。”荀绲抚须,点点头,“天子日渐长大,聪慧圣明,去岁天子元服,听闻今年有意更改年号,想来建宁之乱,党锢之祸,迟早要消弭,天下复将安平。” 党人?党锢! 荀柔一拍额头,难怪他们回家像做贼,汉末这么重要的事件,他居然忘了。 党,旧指乡党,结党朋比,攻击异己,不算是什么好词,但在东汉末年,党人却拥有特别的含义,指对当时政局黑暗、宦官专权不满,而团结在一起的士人群体。 党锢,则是指将党人打入黑名单,禁止出仕做官。 东汉末期党锢一共两次,发生在桓帝和灵帝时期,两次党锢,本身其实有很大不同。 第一次在桓帝时。 东汉末年,小皇帝早夭,皇位频繁更替,由于小皇帝常常不是太后亲子,于是来自太后的外戚势力,和皇帝支持的宦官势力之间,一直进行着残酷激烈的争斗。 汉桓帝刘志,原只是汉室旁系宗亲,9岁被当时外戚梁冀推上皇位,当一个没有感情的盖章机器。 刘志不甘心于此,在宦官帮助下,发动宫廷政变,除掉梁冀及其党羽。 分封功臣,五个出力最多的宦官一起被封侯,时称“五侯”。 此后,宦官集团在皇帝纵容宠爱下,日益骄矜、揽权造祸,卖官鬻爵,不按正常程序给家里的亲戚朋友安排官职,中官子弟贪财好权,骄横肆意,多行非法,欺压百姓,引起了士人群体的不满,造成士人和宦官之间的激烈冲突。 士人官员,遇到宦官子弟及阿附者犯法,判刑时就重加一等,甚至越权诛杀,而宦官们由于和皇帝关系亲近,则能直接影响皇帝的判断和命令,从而排除异己。 冲突不断扩大激烈,物议越来越多,最终酝酿成社会事件。 汉桓帝眼看事态扩展,陷入失控,快刀斩乱麻,一刀切,将相关二百余士人并作党人,逮捕魁首,并其余人终身禁止为官。 其实从整体来看,第一次党锢的影响不算大,波及范围不广,大部分党人虽然不能做官,但还活得好好的,并在第二次党锢事件里活蹦乱跳。 但第二次,情形完全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宦官子弟不法,当然是真事,不是构陷,但士人官员里,也并不是都廉政爱民的,两边都不算完全清白,只是宦官子弟行事的确过分一点。 不过,这件事本质是政治斗争,政治不讲道理,就算不是封建王朝也是一样——参考鹰酱家最近的大选,以及马克吐温《竞选州长》 汉桓帝虽然不算明君,但还不是彻底昏君,至少比他的继任灵帝差远了,在位之时,国家总体还是维持在一个稳定平衡之上,做皇帝的水平,和嘉靖差不多,唔,那时候还没嘉靖,大概汉代对皇帝的标准比明朝要高一点吧。</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党锢始末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荀柔啃了一口米糕。 第二次党锢,发生在汉灵帝继位不久。 如果说第一次党锢,算半社会事件,第二次党锢,完全就是政治事件了。 它的开端是建宁元年的九月政变。 汉桓帝死于36岁,没有亲生儿子,皇后窦氏从汉室宗亲中,过继十二岁的解渎亭侯刘宏为新君,也就是后来的汉灵帝。 窦家挑中刘宏,也是颇费心机,刘宏十二岁,既不容易夭折,也还不会亲政娶妻。 刘宏登基后,窦太后之兄窦武成为大将军掌握大权,但窦武并不放心。刘宏和窦家,实际没有亲缘关系,有梁冀的前车之鉴,他要未雨绸缪,于是决定铲除宦官。 然而,和梁翼的命运相同,窦武最后也被宦官反杀了。 为保证行动的合法性,窦武提交诛杀宦官的奏章给妹妹窦太后,但在窦太后犹豫间,奏章被宦官看见。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九月,宦官们先下手为强,忽悠了小皇帝,拿了皇帝印玺,调遣不明真相的北军五校尉,以谋逆之罪干掉窦武。 窦家自己选的小皇帝,才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所以这一次,宦官说了算。 窦太后被幽禁,窦家被杀完,参与谋划的官员士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自此,从延熹九年开始的,宦官与士大夫之间的争斗,以宦官的胜利而告终。 胜利之后,宦官决定继续扩大战果,不仅参与政变的士人,连曾经与他们作对的,第一次党锢名单上的士人,也再一次遭到清洗抓捕。 荀家当时在朝中的荀翌、荀昙,参与窦武之事,一个党锢入狱,一个囚禁中死,他伯父荀绲告老回乡,也难说是否受此影响。 而他爹荀爽,也在这次的党锢的名单上。 他爹与“天下楷模”李元礼交好,这位老先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破过鲜卑,威震过辽东,履正清平,贞高绝俗,正直刚烈,虽然未参与建宁政变,但实在是个令宦官闻之变色的人物,在第二次党锢中被牵连,拷打而死。 至于他爹,后汉书记载——爽遭党锢,隐于海上,或遁入南滨,以注书为事,积十余年,遂成硕儒。 就在荀柔回忆知识点时,堂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是,”荀爽垂眸,声音一低,“则去岁天下大赦,何以特下诏令唯党人不赦?阿兄又为何称病归乡?天子元服,二月,河东地震;三月,日有食;四月大疫;五月雨雹,山水暴出,”他沉重的闭了闭眼,叹息道,“天显灾异如此,天下将乱矣。” 不能迷信啊,亲爹。 “曾参病重时,召见门人弟子,叫他们查看他的手足,‘启予手,启予足《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慈明以为,曾子此言何意?” 伯父语气和缓,荀柔却见他爹骤然失色。 堂中一静,伯父不开口,只静静看着父亲。 荀柔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吃糕,悄悄捉住他爹的衣摆。 荀爽双手触席,低头回答,“…曾子一生敬慎戒惧,唯恐毁伤身体,以伤父母先人之德。” “慈明啊,”荀绲长叹道,“你可知,听闻伯脩他们参与建宁之事,我是如何担心你涉足其中? “伯脩没于狱中,元智虽回家来,却也因先前狱中拷虐,不久病逝于家,失此二贤,族之中莫不惨然。 “你我亲为兄弟,兄长早没,父亲去时,你们几个,都嘱托与我,尤其是你,自小在诸兄弟中天资最高,大人对你寄予厚望,若你出事,我将来如何见父亲于九泉之下?” 荀爽连忙稽首顿拜,“让兄长忧心,是爽之过也。” 荀柔见对面荀衍三兄弟,也稽首拜倒,连忙手忙脚乱的一头磕在地上。 “谨慎啊谨慎,《诗》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次,虽是宦官乱政,但你能得以身免,是仰赖亲友相助,以后要更加谨慎言行才是。” “唯。”荀爽恭敬再拜,“谨受教,我再不敢妄行,让兄长担忧。” 荀柔有点懵。 他爹好几十岁的人,在兄长面前只能“唯唯”而已,竟连辩解都不敢。 这就是封建大家长的威严吗?……有点吓人。 “好了,”荀绲缓缓叹了口气,“其实你所言也无错,小人充盈于朝,去岁种种征兆,颇为不祥,阉寺之祸,流毒诸夏,天子不悟,社稷危矣。” “中官虽气焰高张,然盛极必衰,烈火烹油,终不得久,待以时机,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荀爽连忙宽解兄长。 算起来,东汉末的宦官,最后还真是自毙的,他爹这预言很准啊。 荀绲抚须点头,见荀柔手上举着半块米糕,雪白小脸上写满严肃的点头,忍不住逗一逗,调节心情,“孺子亦知党锢之为祸乎?” 荀柔吓得糕差点掉了——还随堂提问? 回答当然是要回答的,认真想了想,他终于从脑仁里抠出句子,“我听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党锢之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 将庞大的士人团体推到对立,显然是个昏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后来,不少谋士各寻其主,各自打算。 回答完毕,荀柔赶紧低头把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把嘴堵住。 别问了,再问就是夏商周秦西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荀绲哑然,继而一笑,看向荀爽,“阿善一向聪慧如此?” 荀爽微微一笑,将面前的盏推给儿子,以手叩席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兄长以为这回答妙否?” 这么骄傲吗?荀绲点头,含笑道,“不错,此子日后定胜其父。” “有子如此,夫复何憾。”胜就胜吧,荀爽悠悠的抚了一把胡须。 荀柔默默捧起漆碗,琥珀色的液体竟是蜜水,甜中带着槐花香气,他一边咕嘟咕嘟,一边感慨他爹心情转换得真快。 这时,仆从堂前禀告,朝食准备妥当,荀绲点头,浅色曲裾的侍女列队而入,摆起桌案和食案。 荀柔被荀彧小哥哥带领,和他一席并坐。 伯父家朝食的档次,看来高于他家,有盘有碗,有肉有菜,虽然绿呼呼的茱萸酱,还吃不惯,不过蔬菜本味十足,烤肉很香,米饭带点糠皮,是后世高价的绿色粗粮。 荀柔捧着碗扒饭,不妨一只秀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把他吃完烤肉的碟子,摆回原本的位置。 过一会儿,那只手又伸过来,把荀柔刚才顺手放在左边的汤碗摆回右侧。 这就没法忽略了,“阿兄?” “进食之礼,当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荀彧伸手指点,顺手将他的其他食器摆得更整齐。[1] 进食的礼仪,汤羹放在右手,烤肉放在外侧,醋或酱放在内侧… “吃饭这么多规矩?”荀柔发出灵魂探问。 荀彧点点头,“士人君子,行止当以礼,不以礼则不动,”他看荀柔露出沉痛的表情,宽和一笑,“阿善不必担忧,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学得很快。当年,也是兄长们耐心教我,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温柔、坚持、真诚、鼓励,还这么好看… 荀柔一边在心里叨念着都是套路,一边却不由自主点头,“请阿兄日后多多教导。” 朝食过,荀柔又被领到堂外洗手。 正当他十分乖巧的伸手,让温柔的荀彧小哥帮忙擦干,头顶的冲天辫,突然被人薅了一把。 就…不是一般的摸摸头,是让人头顶发麻的,浑身过电的一撸。 荀柔怒而抬头,脑袋上方,十六哥荀谌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阿善小小年纪,竟都知道得道者多助了”明明普通一句夸奖,中二变声期的公鸭嗓,就很挑衅。 本来被摸头不算什么的,毕竟冲天辫这种存在,连他自己日常都忍不住想薅。 但这位少年,你的态度未免太嚣张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先前上堂,他根本不是提醒他抹嘴,就是笑话他吃东西像漏瓢! 一瞬间,盯着那只还没收到回去的手,荀柔一股热血上头。 荀衍为亲弟的顽劣行为羞愧,二十二弟如此天真单纯可爱的小朋友,显然没遇见过这样的捉弄,看上去,都惊呆了。 “谌弟——”他剑眉一皱,觉得弟弟今天过分了。 而正在这时—— “天真、可爱、被惊呆”的荀柔小朋友,原地跳起,张嘴一口。 “嗷”荀谌惊呼一声。 荀柔飞快转身躲到荀彧身后,捉住他的袖子,“阿兄救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他自己都惊讶。 ——自己这么幼稚吗? 荀彧迟疑了一瞬,还是可靠的上前一步,不赞同的看向兄长,“阿兄,不要捉弄小弟取乐。” 谁玩谁啊,受伤的是他好吗,荀谌揉着手腹诽,他瞟向弟弟身后,小堂弟捏着他弟的袖子,谨慎又紧张的偷偷向他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先凶气一瞪,然后紧张的又往荀彧身后藏了藏。 荀谌失笑,小堂弟眼光好,这么小就会找靠山了。 “阿弟说得是。”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果断认输,掏出一块糖,表示和解,“给阿善赔罪。” 荀柔从荀彧身后探头,认真确认真的是糖,不是恶作剧玩具,这才伸手接过,“原谅你。” 见他又伸手好像要摸毛,再次机警的缩回堂兄身后,认真严肃警告,“不准你摸。” 堂上的笑声很爽朗,显然大人们看戏看得愉快。 站在一旁的荀衍,恍惚从石化中醒来。 他左右看看,顿时意识到四弟和阿善小堂弟,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他还是不做评判了,不过—— “四弟,今日你随我练剑。” 弟弟太闲,是他做兄长的没尽到责任,从今天起他一定会好好、教导。 柔幼时,随父爽漂泊在外,即归家,与堂兄衍、谌、彧恣爱友善,嬉戏无间,阖门廱和,乡人皆慕荀氏家风。——《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礼记》 小剧场: 荀冲天辫三寸丁柔(叉腰指天):说吧,我是不是超凶的! 荀衍、荀彧、荀谌(严肃鼓掌):没错,超凶、超凶的! 荀爽遭遇党锢,史书没写具体原因,也并没有表示他和九月政变有直接联系,私以为大概就是发了点不当言论,再加上朋友圈比较危险。 这位大佬年轻的时候,还挺潇洒的。举孝廉进京,到中央朝廷去拜见天子,抬手一封奏疏,把皇帝到当朝大臣的私生活指责了个遍,然后拍屁股走人。 看历史记载,还挺颠覆我对荀彧和当时颍阴荀氏印象,绝不是书读傻了的儒生,就还挺…灵活的,但又不是油滑,而是大义不屈,行事务实,这个分寸,在荀令君身上,尤其体现。 世说新语两条记载他们那一辈的事,一条是荀爽曾和袁闳(袁绍的叔父)聊天,对方问颍川有什么厉害人物,荀爽直接——就是我兄弟啊——就一点不做作呢。 另一条,就是陈群全家到他们家来做客,这一条是假的,但可以看出,当时人对荀家人印象,就挺团结兄友弟恭那种,和袁术袁绍一家人打成狗脑子的,完全不同。</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天机勿泄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荀柔眼睁睁看着荀谌被荀衍拖走,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变化,在刚才发生。 两位大人走下堂来,在门口穿上鞋履,荀柔嗒嗒蹭到亲爹身边。 荀爽将一顶竹编的斗笠扣在头上,低头温和道,“乖乖待在伯父家里。” 怎么肥事? 荀柔顾不得欣赏他爹帅气的江湖风造型,扯住他的衣摆,“阿爹?” 他爹不会将他卸载过后,继续隐匿逃跑吧? “为父会尽快回来,给阿善带糖饼,可好?”荀爽弯下腰来,耐心叮嘱,“阿善跟着十八兄,勿要淘气,乖乖听话。” “大人去哪,带上阿善可以吗?”荀彧小哥当监护人虽然很棒,但亲爹还是亲爹。 孺子依恋,荀爽神色更加柔和慈爱,他抚着荀柔的背,“阿父去拜见县尊,哺食前一定回来,阿善勿惧。” “唯。”县长说见就见,还挺牛的哦。 不对,他爹不是被通缉吗? 荀柔把糖含进嘴里,看着亲爹和伯父走出大门,被小堂兄牵往后院。 伯父家中围墙数重,屋舍绵延,种满桑树、榆树和槐树,颇有几分庭院深深之感。 荀柔被荀彧领到他的屋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 这时候的人熏香,很多是生活需要。 城市少,大家分散住在乡野,农田环绕,听上去很田园风情,但不可避免,要和蚊子、蜘蛛、蜈蚣、壁虎之类同居。 尤其是隐士们呐,什么独自在深山老林隐居,晚上要点灯,真是招整座山的蚊子来聚餐的信号。 所以,如果不想一掀开被子,发现里面跳出一只呱呱,或者一抖衣服全是虫眼,熏香很有必要。 但荀令留香,名载史册,那和一般的熏香当然不同。 “阿善?”荀彧回头,见荀柔站在门口,抽着鼻子使劲闻,不由疑惑,“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阿兄的屋子好香,很好闻。”荀柔连连摇头。 荀彧微微一笑,“叔父刚归家,想是还不及熏香,阿弟若是喜欢,彧送些香丸给你,只是焚香需点火,阿弟要请长者帮助。” 拥有了男神同款熏香,荀柔一本满足,脱了鞋,随着他进屋。 东面的房间,显然是书房。 木质书案,整齐摆着香炉、灯座、砚台、毛笔、书刀,书案背后书架上堆着累累的竹简,上一层放着七弦琴和棋枰,靠墙边的架子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 干净整齐,没有玩具。 荀柔在屋里蹦跶了一圈,转到桌前打量桌上的石砚,墨色的砚台,刻着一丛兰草,了了数刀,花叶扶苏,神韵兼备,让他忍不住伸手。 荀彧没阻止他乱窜乱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棋枰和棋笥,在窗牖下摆好,召唤他过去,“阿善。” “是?” 光透窗而入,形成丝丝缕缕的光束,尘埃在光线中浮动,打造出如梦如幻的背景,荀彧跪坐在棋枰旁,发顶和纤长的眼睫被阳光涂了一层金粉,容颜白皙剔透,像玉雕的人。 荀柔不由自主的就蹭过去了。 “阿弟年幼,指力尚弱,不便操琴,且以围棋为乐。”荀彧将装白子的棋笥推到他面前,“叔父教过阿善弈棋吗?” 荀柔摇头。 亲爹以《诗经》消遣,小男神以弈棋为乐,真是同款学霸消遣方式。 荀彧轻轻点头,仔细讲解,“此为棋枰,此为棋笥,是围棋器具。围棋是帝尧所作,纵横经纬十七线,合二百八十九道,三尺之局间,为战斗之场,阿弟且试投子。” 摸了一枚白子,荀柔偷望荀彧一眼,将之放在棋盘格子中央——不知道为什么,但皮一下就很开心。 “阿弟错矣,当放在经纬交错之处。”荀彧用手指轻轻点过棋盘上的节点,取了一枚黑子放在天元,神色温和耐心,“当如这般,明白吗?” 荀柔被他一看,顿时涌起心虚,连忙点头,“明白,明白了。” “棋子所占之地为城,纵横之线是交通道路,一城如能道路通达则活,如四面被围,则生机绝灭,为对方占领,围棋之争,亦如两兵交争,得势众者为佳,占地多者取胜,”荀彧拾起荀柔捣乱的白子,放在掌心中,托给他,“阿善再试试。” 手掌如玉,白子放在掌心之中,更显温润光泽。 荀柔心下一动,伸手捏住棋子,抬头看比棋子更温润的兄长,“阿兄。” 荀彧探问的凝眸看来,眸中浮光跃金。 “你日后——”别跟曹老板混。 话才出口,还未到关键处,荀柔陡然觉得头晕了一下。 吧嗒—— 一滴血落在棋盘上。 他伸手一摸,果然鼻子下面是湿热的液体。 巧合还是 “曹——” “阿弟,快住口!” 好吧,鼻管里的陡然加剧的热流证实,还真不是巧合。 这种防止剧透的方式,还能更好吗?荀柔朝天翻了个白眼。 布条堵住鼻子,血也止住,荀柔仰面朝天,十分生无可恋。 亲爹和伯父不在家,伯母、亲姐,另两个堂兄全都闻讯而来,围观他出鼻血的囧样。 荀彧小哥表情十分愧疚。 “阿善一岁余,常有鼻衄(鼻血),”荀采认真的检查了一番,用轻松的口气对众人道,“伯祖先生看过,说没什么大事,小儿体热,偶然饮食不谐,就会如此。这一回,想来是近来旅途中饮食不佳。”她向荀彧道,“与十八弟并不相干。” 荀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唯。”荀彧低头应答,表情严肃,仍未释然,但对上荀柔睁大的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弯了弯唇角。 荀柔蜷了蜷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一个圆润的东西。 方才从堂兄手里接过的那枚白子,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已攥得温热。 亲爹flag不倒,吃过哺食后不久,带着糖饼回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他和伯父的神色,今□□程想来算是顺利。 归家仍然是等到天色暗淡,荀爽抱起荀柔,沿着里中小路前行,荀采跟在他身旁,提灯照路。 此时家家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早早关门闭户,里道昏暗,沿路几乎没有遇见什么行人。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归家的途中,他们还真遇见了一个人。 光线幽暗,对方并没有带照明器具,却缓步从容。 远远发现他们,便顿步避于路旁,等到双方走近,彼此认得清面容,对方躬腰长揖行礼,“攸见过慈明公,姑妈,小叔父。” 攸?荀柔一眨眼。 荀爽停下步来,将荀柔放下,望着少年稍加思索,“你是…公达?” “是。”少年青色的直裾边缘绣着云纹,头上青帻束发,鬓发如墨,被火光照亮的五官柔和秀美,双眉纤长,低头敛眸间,温良恭谨得近于腼腆羞怯。 荀攸,公达?是他知道的那个荀公达吗? “为何这样晚才归家?”荀爽问道。 “攸从衢叔父学经,叔父见天时已迟,慈爱留饭,故而晚归。”少年垂头回话,声音低柔恭敬。 荀柔一仰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双瞳漆黑,目光深邃,恭敬端正,但就离腼腆害羞…就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远。 大概也没想到会和他望个正着,少年薄唇抿了抿,又埋了埋头,轻声道,“……小叔父。” “你好呀。” 对哦,荀攸是荀彧的族侄来着,所以,真是那个荀攸了?十三岁就察言观色发现杀人犯,后来又刺杀董卓、水灌下邳城、画策奇谋十二的荀军师,原来这么可爱吗? 稚子仰头好奇张望,头上顶着茸茸的短髻,眼睛睁圆,好像狸奴,荀攸手指动了动,从袖里掏出之前衢叔父塞给他的糖,递过去,“送给小叔父。” 荀柔眨眨眼睛,他该说“谢谢贤侄”吗? “谢谢。”荀柔双手接过。 ——还是算了,太不要脸。 “小叔父客气。”荀攸弯了弯唇角,表情乖巧又温良。 荀柔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飘开,目光不经意瞥过他的耳畔,不由一愣。 被灯火映得透亮的纤薄的右耳廓处,有细细一条白色伤痕,隐隐约约并不清晰。 他不由想起《魏书》记载的一件旧事。 荀攸父亲早卒,从小依于伯父荀衢,荀衢性格有些粗枝大叶,在荀攸七八岁的时候,荀衢曾酒醉,误伤了他的耳朵,于是荀攸出入之间,常躲避遮掩,不愿让伯父发现,直到伤好。 他自己的七八岁…这辈子还没到,不过上辈子,大概是在爬树捉鸟,下河抓虾吧。 毕竟只是道中偶遇,彼此都想尽早归家。荀爽同荀攸只寒暄了几句,勉励他努力学习,就此分别。 荀柔被父亲抱着,走过几步,忍不住扭头回望。 荀攸未走,仍站在道旁目送,大概没想到他会回头,微微一愣,再温文一笑,低头作揖。 青衫落落,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但旧时痕迹仍在,大概一如失孤的幼年,总会留下点什么。 有匪君子,如珪如璧,但谁又知道,温润如玉的君子,又是如何被天地造化琢磨而成。 柔既友兄弟,又与从子攸相交特善,不论辈分,叙年齿而已,攸亦知名,其事见本传。——季汉书卷十荀柔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两边血缘关系挺远了,以古代五服之亲算,他们属于四服?大概不该叫叔父?史书上称“从子”“从父”,但这个称呼没有“叔父”萌,反正平行时空了,就这么着吧。</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穿越必备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滴人” “咯咯哒”头顶红冠的大公鸡,从鸡埘的缝隙探出头来,好奇的看着蹲得和他一样高的人类幼崽。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荀柔换了右手支脸,晃动手中的锭子打着节拍。[1] “噗嗤——”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荀柔寻声抬头,墙头上趴着一个青衫少年,单手抱着一只蹴鞠,笑得和今天的太阳一样灿烂,正是中二少年荀谌。 “阿善在训鸡?”荀谌笑问,“这只鸡他不听话吗?” 小白团子满脸苦大仇深的念叨,真是太有喜感了。 荀柔迟疑的看向围墙——他记得,他家隔壁是三伯父荀靖家,伯父已没,住的是伯父之子,七堂兄荀宜。 蓝衫直裾,如空谷幽兰,高冷俊美的堂兄,曾面无表情的递过他一包糖,当时的姿势神态,好比递的是十本暑假作业,让他记忆深刻。 “十六兄。”荀柔站起来,跺了跺蹲麻的小短腿,“你怎么在七兄家的墙上?” “哦,”荀谌回头看了背后一眼,“我在院中蹴鞠,不小心落到七兄家,过来拿正好想到七兄邻左是你,叔父不在,我想你在家里定是无聊,就来瞧你一眼。” 他说着,翻越院墙,落在鸡埘中。 顿时好一阵鸡翅狂舞,鸡毛满天,鸡屎铺地。 田伯听见动静,往这边探看,见是荀氏族中郎君,躬身行礼后,又回门口去。 “多谢十六兄挂念。”明明只有咬一口的交情,没想到十六兄居然还惦记他,不得不说,这让荀柔有点感动。 荀谌一笑,以迅雷之势,伸手揉了一把荀柔的冲天揪,在荀柔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评价道,“阿善的发楸,真是比彧弟还软。” “…我要送七兄一只黄犬看家护院。” “七兄喜静,不喜欢黄犬的,”荀谌嘻嘻一笑,成功把荀柔气成河豚,伸手一指,“你手中拿的是何物?” 木质的长棒,两头略尖,中间微鼓,似拉长的枣核状,打磨的光滑,显然不是随地捡的树枝。 荀柔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纺车的锭子,再抬头看一眼荀谌,犹豫道,“十六兄,现在有时间吗?” 荀谌了然一笑,蹲下来和荀柔持平,托着下巴悠悠道,“阿善以为我有、还是没有?” 荀柔看一眼荀谌,考虑一下能帮忙的人选,删删减减,不得不低头,“…我以为有。” “哈哈哈!”荀谌大笑三声,一把将荀柔抱起来,“阿善,你真好玩。” 荀柔扁扁嘴。 别问,问就是憋屈。 揉揉他的脑袋,荀谌自信满满,“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是纸鸢飞到树上,把竹简弄散,还是把琴弦弄断了?” “差不多吧。”荀柔忍辱负重。 他伸手指路,将荀谌带到堂屋,指向织机旁一堆木头和绳索,“请兄长帮帮忙。” “这是什么?”荀谌好奇的问。 “纺车。”荀柔回答。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见了一圈族里亲戚,亲爹就又出门了。 阿姐在织机和纺车前忙个不休,不搭理他,荀柔被关在家里,闲得十分无聊。 这人啊,一旦闲下来,就容易瞎琢磨。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琢磨着,怎么也要发挥一下穿越的优势,改造一下生活,进而改造一下世界。 他最先想到的是厨房。 对于厨房,他是瞻望良久。如今已有铁锅、有橐龠(风箱),也有蒸、炒、炖、烤各种烹饪手法,但菜品比较单一,各大菜系还没有相互交通,作为一个曾经的吃货,荀柔认为,自己有能力为丰富东汉人民的饮食,贡献一份力量。 然而,在收获糕点和糖块之后,他提出的美好意见惨遭无视,并被认定捣乱,让姐姐荀采亲自提溜出厨房。 被荀采吸取教训,栓在身边后,他没有气馁,很快注意到他姐的纺车。 现在使用的是手摇式纺车,一手转轮一手操作,一次只能纺线一锭,不仅慢,且单手操作很不方便,一根麻纺完,要停下来,将下一根接上才能继续。 荀柔灵机一闪,想到曾经的考点——宋朝黄道婆改良纺织技术,发明脚踏式五锭纺车。 脚踏、五锭、纺车,就凭两个关键词,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 决定是它了! 他不是机械专业,也不知道脚踏五锭纺车什么样子,但按照道理,这种技术改良,原理不会超出高中力学的知识范围。 闲着也是闲着嘛。围着纺车研究了好几天,被他姐劝退无数次后,终于在荀采被烦得要暴起之前,他搞懂了纺车的工作原理。 纺车,简单来说,就是通过轮轴转动,将动物或者植物纤维束拉长成线的纺织工具。 手摇改成脚踏,不难,只需要将手摇柄,变成偏心轴,轴上搭一根力臂,做一个简单脚架,就可以通过脚踩的方式,将轮子转起来。 但怎么从单个锭子,改成五个,他就有点搞不明白。 他向阿姐申请,想要研究一下,然而,这么伟大又跨时代的技术创新,这么简单又无害的要求,却惨遭无情拒绝。 他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于是,趁荀采有事出门,荀柔就上手了。 荀谌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叹为观止。 原来这堆垃圾是纺车? “告辞”将小团子往地上一放,荀谌就想撤退。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他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十六兄!”荀柔岂能放过他,“你答应我的。” “可我不会啊。”荀谌想扯回衣摆,又不敢太使劲伤着小朋友,就很纠结。 “我会,阿兄照着我说的做就可以。”荀柔抓紧不撒手,“很简单的!” 都上了贼船,岂能容他跑?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倒时候他就完啦。 “荀谌!你是不是□□到慈明叔父家了?还不快给我出来!”门外一声怒喝。 荀柔抬头,只见十六兄对他讪讪一笑。 大门打开,荀衍手扶剑柄冲进来。 “果然,你——”荀衍冲到一半,陡然看见被挡住的荀柔。 他话音一住,抬起的脚原地悬了一息,步子下落时,已经收敛了雷霆气势,步速陡然拉长三拍,点尘不惊,拔到一半的剑鞘又别了回去。 “阿善,”荀衍眉毛还拧着,艰难对荀柔一笑,“谌弟欺负你了吗?” 从表情看,他似乎已经忘了某人的惊艳一咬。 他身后,荀彧给开门的田伯拱手一礼,又对荀柔颔首点点头。 “没有,”荀柔仰起脸, “十一兄,十六兄方才答应给我帮忙。” “是吗?”荀衍又和善一笑。 我答应了吗?荀谌顺着荀柔的示意,望了一眼他哥腰间长剑,识时务的点头,“…是。” “好罢,”荀衍的手松开剑柄,“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人多力量大,荀柔点点头,立即为他展示纺车残骸。 …… “…家中仆御(车夫)程伯似会修理木器。”荀彧在兄长的沉默中,缓缓开口。 “不用,”没那么时间啦,荀柔飞快迈着小短腿上前,“这根是转轴,这几根是转轮,用绳线交叉缠绕,这边几根拼成架子,这是手柄,再用这两根木头连接,就完成了。” “果真?”荀衍犹豫。 “这么简单?”荀谌好奇。 荀彧默默凝视,感到触及知识盲区。 荀柔笃定的点头,挨个送上祈求的目光,“对,就这么简单,以兄长之才,不过小小纺车,定不在话下。” 他拆的时候,其实只是想把锭子拆下来看看,并没有想拆得这么碎,然而追求真理的道路是曲折的(雾),都是纺车先动的手(大雾),总之,等他拆完才发现,他小人家手小,力气更小,搬都搬不动就悲剧了。 “还是找程伯来看看吧”荀衍目光没有移开碎片,还有些迟疑。 “阿善方才所言,颇有章法,”荀彧在小朋友哀求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走上前,“未不可一试——” “不用,”荀谌越过他,挽起袖子,“我们俩来吧,阿兄,要是修不好,再寻程伯吧——阿善,这根木头是哪里的?” “这算修吗”荀衍抽抽嘴角,觉得自己已经放弃治疗,“你放下,这是支架,那根才是转轴…” 积木嘛,大家都懂得,基建的热情,那是刻在人类的基因里的。荀柔指引准确,荀衍和荀谌兄弟两人,愉快的投入拼拼乐的世界里。 寻到木匠归来的荀采,无奈看着屋里的男孩们。 “快快,这两端接起来,快好了。”她小弟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纺车锭子指挥,十分意气风发。 “这样?”荀绲伯父家的十一弟荀衍、十六弟荀谌,挽起袖子,全情投入。 十八弟荀彧虽只站在一旁,但半身微倾,乌亮的眼瞳好奇的注视。 四个人,一个都没发现她回来,当真专注得很。 “完成!万岁!”只见荀柔抬手欢呼。 “似乎,”荀彧仔细观察,不确定的蹙眉,“与阿娘的纺车有些不同。” “哦,对了,还有这个——锭子,”荀柔被他提醒,想起来将手上的锭子递过去,“十一兄,装这里。” 纺车顺利还原,阿姐还没回来,完美过关,荀柔窃喜,这就是有兄弟的感觉啊。 “谢谢十一兄,谢谢十六兄,谢谢十八兄,”他的声音甜到谄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日后愿为兄长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我看是招灾惹祸吧。”荀采冷冷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引用《国际歌》歌词。</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伯姬之仪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声音一出,屋里的四个男孩子都吓得一僵。 荀衍三兄弟回身,低头拱手,屏息行礼,“八姊。” 荀采对他们笑了一笑,温柔的点头回礼,然后提起荀柔一顿搓,把冲天辫揉得全是炸毛,“还救命之恩?怎么,阿姊还能要你性命?嗯?” 这个嗯,就很有灵魂。 三位堂兄,动作一致缩了缩脖子。 “我错啦,”荀柔乖乖任揉,小脸写满真诚,拉着荀采的袖子,一心一意卖萌,“让阿姊生气,就是我的过错,阿姊生气,就是我性命相关的大事。” “…巧言令色,胡言乱语。”荀采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然而,小弟还是需要教育的。 她不作回答,晾着他,转头请木匠来看纺车是否装好。 “伯伯,”荀柔凑过去。 “小人不敢,”木匠连忙弯腰拱手,“小郎君有话请讲。” 荀柔眨了眨眼,指着纺车手柄,“如果在此处接一长枝,再加一个脚架,可以将纺车改成踩踏式吗?” “这,小人不知。”木匠师傅朴实的脸写满迷茫,“这如何加脚架?” “就是这里到这里,这个高度啊——”荀柔双手还在笔画,整个人却陡然间离地,顿时紧张的划拉四肢挣扎,“阿姊——” “你老实点吧,”荀采把他拎到一边,“今日之事,我定要告诉大人。” 荀柔闭嘴。 ——改造世界的过程,真是充满崎岖困难。 “阿善给你们添麻烦了。”荀采见弟弟老实了,缓下脸色,转身向荀衍三兄弟,露出温和淑女的微笑,“实在抱歉。” “不敢。”荀衍连声拱手还礼,“兄弟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你们这样满身灰尘,不好回家,请稍坐休息,”荀采上下打量了他们一回,转头向外,“田嫂,请烧温汤,再打些水来给几位小郎君擦洗。” 候在门外的妇人低头应诺。 “不用,不用,”荀衍连忙摆手拒绝告辞,“我们回家再洗,回家再洗也一样。” 亲姐教弟弟,天经地义,他一点都不想围观。 “是是。”荀谌连声附和,迅速跟上。 不是不讲义气,是敌方强大,就不无畏牺牲了。 荀彧落在兄长之后,忍不住回头,露出不忍之色。 荀采一笑,又揉了一把荀柔的炸毛,“十八弟不用担心,大人一向宠爱阿善,不会过分责罚他。” 荀彧有些赧然的抿抿嘴,乖巧的垂首一揖,转身随兄长离开。 别走啊眼看着阿姊将木匠师傅也打发了,只剩他们两个人,荀柔顿感慌张,觉得风吹屁屁有点凉。 荀采回头,看见荀柔两手背在身后,已经一路退后,贴到屏风,顿时气笑了,“现在知道错了?” “是是。”荀柔连忙真诚点头,“阿姊,我错了。” 主观意识必须服从客观条件,他以后一定吸取教训,再接再厉。 “真是…”一边说什么老实认罚,一边双手护着后臀,目光漂移寻找撤退路线,荀采居高临下,把他的小眼神、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简直要被他笑死,泄愤的拉过来,把头毛搓得更加凌乱,“等我出门以后,你这样怎么行?” “阿姊要出门?去哪?”荀柔顶着一头乱毛,仰头好奇。 “啪——”荀采脸上一红,眉心一抽,羞恼成怒,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管我去哪。” 不…不能问的吗?荀柔双手捂着额头,满脸懵逼。 “…阿姊,总是要嫁人啊,”小孩迷茫委屈的表情,让荀采心底一软,将他到怀里,伸手轻揉拍红的额头,耐下心来,语重心长道,“姐姐出嫁以后,家里只有你和父亲,你要听话,要孝顺父亲,不要淘气惹父亲生气,知道吗?” “嫁…嫁人?”荀柔惊呆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 “谁跟你说这些,”荀采轻哼一声,顿了一顿,才低声道,“…也就月间了。” 月间…那就是一个月以内? 所以,堂屋里越堆越多的木器家具以及布帛,是为姐姐准备的嫁妆? 父亲之所以在被通缉期间回家,其实是为让姐姐从族中出嫁? 阿姊荀采,是他穿越之来,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 他不知道在外人眼中,姐姐是什么样子。也许大多数外人面前,她温柔幽雅,柔顺恭敬,但荀柔知道,姐姐不是,或者说,她不只有像标准淑女模板的一面。 会拿酸橘子捉弄人,会在他清晨赖床的时候,一张凉毛巾拍在他脸上,会在他吃多了糕点,吃不下正餐时,关心又生气,也会在他弄坏纺车后,气急败坏的举起笤帚,最后却又挥不下来。 这样的姐姐,就要嫁人了? “什么样的人?”荀柔拉住她的袖口,“我见过吗?” 如果洞房花烛第一次见面,对面是个猪头,岂不悲催。 “别乱问,”荀采抢回自己的袖子,红着脸没好气道,“总之,最近家中很忙,你要老实听话,不要再惹祸,知道吗?” “那一个月…也太快了吧。”小说里,古代婚礼准备不都是一年半载吗? “快什么快,女子十五不嫁征收五算,你替我出?”荀采冲他一挑眉。 “啊?” “啊什么啊,”荀采一伸手把他的嘴捏拢,“如今一人口赋百二十钱,一百钱能买一石米,五算能买六石米了,你长这么大,挣过一石吗?” 所以口赋就是人头税,女子十五岁不嫁就要交五倍税?硬核催婚,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是,他家作为在逃他家难道还按时纳税?这么遵纪守法,模范标兵吗? …… 天色暗淡,油灯昏黄,灯芯在风中跳跃,印在竹屏风,摇出明暗的影子。 荀柔经历了一个鸡飞狗跳的白天,就着说话声,靠着荀爽昏昏欲睡。 荀采瞧了他一眼,放低声音,继续将这些日家中之事,详细禀告父亲。 荀爽且笑且叹,一日应酬之劳,顿觉全消,低头看了一眼头一点一点的小儿子,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瓷□□致的小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显得乖巧又可爱,一点也想象不出淘气的样子。 他抬袖盖在荀柔脸上,遮住烛光。 “阿弟聪慧,”荀采也是一笑,低声道,“但在家中,尽往灶台织房中来,恐不相宜。” “阿蕙所虑甚是,”荀爽点点头,“工匠之事,非我荀家子弟之业。”他轻捻胡须,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温和的问道,“这几日如何?你的亲事准备,我托付给二嫂,不知如今可还有什么需要?” “都很妥当。伯母慈爱,准备用心,也教导我许多。”荀采垂下头,脸色微红,含糊道。 “如此甚好,”荀爽看出她羞涩,毕竟父亲不是母亲,在这种事上,不好同女儿多谈,“嫂夫人名门之后,你多向她请教。” “唯。” “日后离家,你也要勤修经史。女子读书,明理知义,守礼中节,无论在哪,都会受人尊敬,免于轻辱。宋伯姬遇火,知必为灾,然伯母不来,则不下堂,遂焚于灰,《春秋》高之,详记其事,青史留名,正是女子学习的典范。”[1] “儿谨记。”荀采认真恭谨的稽首。 “什么?”荀柔使劲揉了揉眼睛,他好像听到他爹提春秋这本《黑暗故事集》?伯姬是谁,什么于归? “阿弟困了,我抱他回屋睡觉吧。” “让他在这边睡,以前不也如此?不碍事。”荀爽摆摆手,抱起荀柔放在床上,抖开被子给他盖好,见小孩迅速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团成一团,不由一笑。 “南阳阴氏,天下名族,阴瑜虽不是嫡枝,也并非豪富,但自来有孝名,性情柔和,与我儿才德堪配,定当举案齐眉,和成佳偶。” 荀采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脸上飞红。 “阴氏豪族,规矩与我们家定有许多不同,当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侍上以敬顺,带下以温柔。《易》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小事不行,或至大祸,儿当以之自勉。”荀爽回身自书架取下一卷竹简,“我书成一卷,你日后多多诵读,定能补益缺漏,常有进益。” “多谢父亲。”荀采俯身稽首再拜,上手捧住竹简。 女儿容貌已与妻六七分仿佛,秀长颀美,姿容合仪,聪颖灵慧,荀爽凝视着她低伏的身影,在她发髻上轻轻一抚,叹息道,“昔日,阿蕙(荀采乳名)只有阿善这般高,捉着我的革带(腰带)要糖,那时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一转眼,吾女已亭亭矣。” 荀采抬头,灯火摇曳中,父亲发间银丝微光,眉宇间是担忧的褶痕,再次埋首,声音添了哽咽,“阿弟年小,尚不能侍奉尊前,儿离家后,父亲要自己保重身体,夏炎冬寒,谨慎衣食,多加餐饭……” 这一晚,荀柔睡得和往日一样香甜。 直到许久后,他才在《左传》中读到宋伯姬的故事。 鲁国的公主,嫁给宋国的主君,虽然身份高贵,夫妻却并不和谐。十年后夫婿死去,没有孩子的伯姬,沉默在异乡守寡度日。 直到许多年后,有一天,宋国皇宫发生大火。 火势蔓延到伯姬生活的楼阁,周围的人劝她避火,伯姬却说,妇人的礼仪,保母和傅母不在身边,夜里不能下堂。 然而傅母最后也没有来,于是伯姬终于葬身火中。 伯姬凭此一死,名扬天下。诸侯们无不悲痛,相会于澶渊,同出资助丧,仿佛这是很了不得的天下大事。 但于伯姬,也许她早已盼望着这场大火,送她回家。 先时,荀爽之女将适阴氏,爽作《女诫》一卷以教之,后,悔怒而焚毁之,书故不存。——《艺文类聚二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1]:借鉴荀爽的《女诫》。</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榆钱当食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初春的风,吹面不寒,清爽怡人。 中庭的大榆树,有成人合抱粗,向四周伸展着枝干,新生的小叶在枝稍簇簇成群。 陶渊明《归园田居》里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就是指榆树和柳树的树荫大,适合乘凉,而桃李颜色鲜艳,适合观赏。 不过,比起好几个月后的树荫,荀柔眼中的,是此时挂在树枝上的一串串的榆钱。 鲜嫩的榆钱,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娇嫩的黄绿色,贴着树枝生长,像挂在枝头的一串串茸茸的、绿色的霜花,看得他眼馋。 生榆钱已经足够鲜甜,汁水尽后,越嚼越香,当小零食吃,是不错的选择,若是拌上玉米面上锅蒸,滋味别具一格,简单一些,直接放入滚水中抄一抄,做成鲜绿的榆钱叶片儿汤,什么都不加,也清香怡人,十分适口。 “看什么呢?” 头顶的冲天辫又被撸了,这公鸭嗓,荀柔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荀谌,“看榆钱。” 也不知阿姊同亲爹说了什么,荀柔在纺车事件过后第二天,就被送到二伯家托管,每天吃糕吃糖,围观三个学龄青少年的苦逼学习生涯。 哪个年代的学生都不容易,现代有语数外史地政物化生,这个时代也有礼乐射御书数。 荀柔围观了几天,深切的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忧虑。 现代学生,寒假暑假,各种节日,加上周末,其实有小半年。 这年头,却没有这等待遇。虽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但冬学三九,夏学三伏。 再加上家中长辈就是老师,真是随时随地、不分场合都是学习和考试,吃个饭消食的时候,就是口试现场。 配合气氛,来背个《小雅宾之初筵》?礼记当中,关于宴会礼仪都有些什么内容?或者,大家玩个君子之争,比试射箭? 他爹如果是想让他提前感受学习氛围,不得不说,真的很成功了。 “哦?”公鸭嗓,天然带着讨打气质,“听说南面传来的什么佛教,佛子就是在树下感悟,从此就剃了光头,阿善莫非也悟出些什么?” 荀柔直接忽略他的打趣,“谌兄一定会爬树吧。” 中二少年岂能不会爬树? 荀谌一扬眉,“干什么?” “榆钱味道鲜甜,非常好吃,”荀柔安利道,“现在正是最佳时机,错过可惜呀。” “你吃过榆树叶?”荀谌惊讶了一下,露出同情神色,“榆树叶好吃吗?” “是榆钱,”荀柔实在读不懂少年丰富的内心,指了指树梢,“榆树新鲜的嫩叶,此时正当季。” “叔父哦,我是说,你们之前,”荀谌小心谨慎的斟字酌句,“……常吃榆叶?” “也没有、”荀柔顿了一顿,“经常。” “阿兄,”荀谌忍不住回头向荀衍道,“不想,叔父在外,竟然这样艰难——” 难吗?荀柔眨眨眼。 如果指他爹宅在家,每天喝点小酒,发个长叹,写个书,定时有人送来米面蔬果,这叫难的话,他们家大概过得挺难。 “别说,”荀衍一掌拍在荀谌后背,转而低头看着荀柔,满脸温柔如水,和蔼可亲,“阿善喜欢榆叶?” 虽然阿兄的表情有点渗人,但荀柔还是点点头。 “那为兄给你摘来,”荀衍在他头顶一拍,将佩剑和配玉取下,将下摆塞进腰带。 榆树表皮粗糙,但是树干笔直,亭中这颗,又生得高越屋顶,然而,根本难不住荀衍。 荀柔只是稍微愣了一愣,就看见堂兄,双手一攀,双脚一夹一蹬,灵活配合,一转眼间,就爬了一丈。 “……小心。” 救命!虽然不恰当,但刚刚堂兄爬树的背影,太灵活了,好像猴子! 真是向着稳重君子努力的十一兄荀衍,不是十六兄假扮的吗? 在荀柔心里,十一兄荀衍,是个向着稳重可靠君子形象,努力的标准上进好少年。 爬树……原来君子也可以多才多艺的。 “没事。”荀衍低头对荀柔轻松的笑了笑,面孔被阳光照得灿烂,和前些天爬墙头的荀谌,颇有几分神似。 他攀住一根树杈,双手吊住树干,往横里吊了几步,一探手折下一根生嫩的树枝,俊气潇洒的跳下树来。 “榆叶虽然可食,但并非菜蔬,家中有鲜笋、菘菜,阿善不要多食,日后,也不要再啃榆树叶了。”荀衍将树枝递给他,伸手理好衣服,瞬间又是个风姿翩翩的美少年。 荀柔举着榆树枝,这才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不是,我没饿得啃树叶” 榆树叶、枝、树皮都可食用,荒年百姓拿此充饥,称之为救命树但他真不是。 “不是就好,”荀谌点点头,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这东西怎么吃?煮着吃?蘸酢或酱吗?” 荀柔计较了一下身高,最终放弃了塞他一嘴,捋下几片叶子,踮起脚,递给荀衍,“阿兄,尝尝。” 荀衍稍微迟疑,接了过去,谨慎小心放进嘴里。 荀柔转身递向荀彧,又有点犹豫,小哥挺爱干净的,“我还是洗洗……” “不必。”荀彧温温一笑,并没有一丝嫌弃,伸手拈了一片小叶。 “树叶子有什么好吃的,”荀谌一边嘟囔,一边不等荀柔让他,自己伸手抓住枝稍,从下往上,捋了一把叶子塞进嘴里。 荀柔晃了晃,差点被他提起来。 “……嗯?颇有回甘,并无涩味。”荀谌惊讶的又捋了一把,瞬间不长的树枝秃了一半。 荀衍沉稳的点点头。 荀柔望向荀彧。 “甘香回甜,别有风味。”小堂弟期待的表情太明显,荀彧微笑着点头。 “我就说嘛。”荀柔顿时得意到叉腰。 连小哥都喜欢,就很得意了,毕竟,小哥的品味可是很高的。 这天哺食的桌案上,添了一道新菜——榆钱饭。 九成榆钱揉进一成面粉,入屉上锅,也不必太长时间,锅中水沸滚一时,就可以出锅,此时榆钱颜色未变,清甜的汁液,却已经渗入面之中。 原版榆钱饭用的玉米面,还要等一千五百年。 但这时候的小麦粉,由于打磨工艺粗糙,面粉筋度不高,颗粒感十足,口感只比玉米面粉差点甜味,不过,正好季节的榆钱足够鲜甜,足够弥补。 榆钱饭,得到全体一致好评,自此加入了荀家的菜谱。 伯父和亲爹,就着榆钱饭,就荒年的民生问题,作了一通讨论。 包括如何赈灾,如何应对各种灾害,如何安抚百姓,如何防止小人作乱……总之,内容一点不虚,全是干货。 荀柔对着榆钱饭,为穿越以来,终于成功“苏”出了第一道“创意”,心里悄悄鼓掌。 也不知,是不是这顿榆钱饭的功劳,第二天,两位年长的堂兄,邀请他去观看他们的蹴鞠赛。 高阳里除了荀氏,还有别的几姓人家,虽然荀氏卓绝,但少年人同里长大,相互往来,彼此相识,许多少年还拜了荀氏的老师。 荀柔跟着两位堂兄,出了荀氏族地外的一道院门——这道门,除了回来的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跨出。 门外是好大一棵桑树,枝叶繁茂如云盖,枝上长满了细小的花序,再过不久,就会开出白花,再结出甜甜的桑葚。 桑树周围一片空地,往前一条里道直延伸到里门,里道两边是齐整的围墙屋舍,大概有六七十户,高阳里高高的墙垣边,露出墙外葱茏的桑树的树梢。 这是富裕丰饶的乡里,才有的景象。 桑树边的空地,就是少年们蹴鞠的赛场。 所谓蹴鞠,蹴就是踢的意思,鞠就是“以皮革为囊,实以毛发”制成的球。 据说蹴鞠戏是由黄帝所作。黄帝打败蚩尤,用东西充塞他的“胃”制成鞠,让人用东西投射,多中者得赏,显然是一种淳朴原始的军事行为。 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谁也不清楚。 但从战国时期,蹴鞠就已经变成百姓的娱乐,到了两汉,更是成了“康庄逐驰,穷巷蹋鞠”的大众游戏。 不过,荀柔真没听说,蹴鞠原来是这么“激烈”! 正常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像花式足球,有各种漂亮的技巧。 但实际上,蹴鞠的规矩比后来的足球简单多了,玩起来的难度却超过想象。 一边有三个球门,每个球门比足球球门小得多。 除了不能伤人,不能拿球跑,所有一切冲撞偷袭,全都合理! 只见一人带球往前,横斜里飞出一条扫堂腿拦截,旁边带球者的队友连忙甩出一个横肘。 扫堂腿反勾,一意带踢球的人,同队队友前来帮忙,拦腰紧抱住敌方一人,阻断执球队的救援。 敌方再扑出一员大将,直取目标鞠球,带球之人一急之下,将球扑在身下,瞬间两人完成叠罗汉的基础,两边队友快速聚集,打成一团。 顿时,黄沙漫天,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荀柔围观得神魂颠倒,神情恍惚,神经错乱。 听说汉风刚健朴实,果然是刚健朴实。 赛事焦灼,周围人群呼喊着助威,十六兄不知如何从打得热闹的人堆中悄悄带球脱身。 在中门守卫面前虚晃一枪,一脚把球敲进右边球门。 围观群众大声喝彩,混战的少年们这才后知后觉。 在欢呼声中,裁判荀衍,宣布进球有效,点评刚才各种犯规,将违规过重的罚下场。 望着眼前沙尘滚滚,荀柔有点明白,自己跟着两位堂兄出门时,荀彧小哥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谁家小孩?”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荀柔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居然多了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刚刚好是吃榆钱饭的季节啊 只是,原来救饥荒的食物,如今简直贵得要“死”。</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天下有疾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荀柔仰头——好一只泥猴子,满脸泥灰,就能看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泥猴子的年纪,大概在兄长荀衍与荀谌之间。身材粗壮,笑嘻嘻的凑过来,揣着手蹲在他旁边,“长得真好看。” 掏了掏袖子,掏出一只压扁的草蚱蜢,拎在手上抖抖,“送你玩儿,叫什么名字?哪家的?说了请你吃糖。” 荀柔看对方友善,看着土厚三层的玩具,犹豫要不要伸手,不伸手的话,是不是有点伤人自尊。 “我家的。”处理完赛场冲突的荀衍,一转头看人逗自家小孩,顿时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把将荀柔捞过去。 “哦,怪不得,”少年一笑,脸上簌簌的落灰,“这么漂亮的小孩,一个人放这儿,你也不怕被人偷去。” “你当阿善是你家傻弟弟,不会喊啊?” “阿善,原来你叫阿善?”少年伸手,来摸荀柔的头,语气酸溜溜的,“你们荀家的小孩,怎么都长得这么好看?哎,不对啊,我记得你家荀彧,不止这么小点?” 什么叫不止这么小点? “你老眼昏花?谁说这是我五弟?”荀衍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你家有老六了?我怎么没听说?”少年道,“我还以为——”他故意停顿。 “以为甚?” 泥猴子冲他扬扬下巴,用仿佛彼此心知的语气道,“你那位小叔家的呀?” “不知所谓。”荀衍回了一句,随口转移话题,“——李尔那小子今天怎么没来,往常蹴鞠,不是他最是积极?” “哦,”泥猴子眼神顿时一变,抬起的手也垂下去,“他小弟没了,来不了。” “怎么回事?”荀衍浓眉一皱。 荀柔听得心里也是一跳。 没了是他知道的意思吗? “李骞,你今日是怯战不成?”刚刚把自己罚下场的荀谌,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大笑着走过来,按住少年肩膀,把他往后带了一步,“躲到这里来。” “还有什么,”泥猴子李骞没精打采道,“小儿半夜惊风罢,抽了一晚,早上急忙往县里找了巫医来,巫医看了一眼,就说没救转身就走,昨天抱出去埋了。李尔他娘从前天开始哭,哭了两天了,李尔在家里安慰他娘呢,连学都没去。” 荀谌脸上的表情霎时一收,不由得望向兄长,见兄长也是眉头一皱。 然后两人又一起望向荀柔,都失去了玩的兴趣。 “你们没见过李尔他弟吧,也就这么大,”李骞指了指荀柔,“生得白净雪团似的从小族里都说,不像我们李家的人,怕是留不住吧他妈小心宝贝像什么似的,就没敢让他出过门,就这样,还是没留住” “三岁的小儿本就难养成,谁家都一样前几天还见过,还问桑实什么时候熟哎,他家这两天都哭,大家听着都不好受。” 年岁不大的少年,说着生死,仿佛已经习惯,叹息中透着无奈。 “天时已迟,”荀衍趁他说话空档,一把捞起荀柔,“我们该归家了。” “正是。”荀谌连忙附和。 “我也回家,”李骞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一脸没意思,“再去看看李尔那小子。” 所谓惊风,是后来脑膜炎一类的疾病,这类疾病发病很急,若不及时医治,就是在后世也很危险。 其实,除此之外,伤风感冒、毒虫咬伤、甚至只是木刺伤了皮肤,在这个年代,都可能致命,有人根据文献统计,在离东汉八百年后的北宋,皇室之中孩童的夭折率高达45%。在良好条件,以及更先进医术下,儿童夭折率都如此高,更不必想这时候了。 荀柔知道,除了兄长荀棐,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亲哥,荀衍堂兄行三却是家中老大,因为他曾经还有过两个哥哥。他们同辈的长兄荀悦,字仲豫,仲为第二,也是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未及序齿的大哥。 死亡如此轻易,以至于人们只能看淡这是一个,人们还在为生存而奋力挣扎的年代。 荀柔忍不住抱紧了荀衍的脖子。 “去哪顽皮了?怎么这么脏?”荀采从盆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拍在荀柔的头上,一通使劲的揉。 荀柔被揉得低头,“我没玩,就看了一会儿阿兄他们蹴鞠。” 他哪知道居然这么大的动静,就在旁边看着,都是半身的土。 “那不该靠得太近。”荀采将热水兑了,用伸手试了试温度,用水瓢淋上去,故意吓他,“你这脑袋就才鞠那么大,人家一不注意,说不定把你当鞠踢了——” “阿姊,今天李家阿兄,问我是谁家孩子,”荀柔心里对李骞道了个歉,“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什么事?”荀采嘲笑一声,在他头上拍了一掌,握住荀柔的几根头毛,挤了挤水,突然觉得不对,眉头一皱,“等等,你去哪看的蹴鞠?怎么还遇见李家的人?” “就是”荀柔顿了顿,发现自己给自己上了套,强制转移话题,“阿姊,你说会不会有人去告官啊?” “你去里中了?李家才——”荀采顿了一顿,“你都不说一声就出去了?” “阿姊,大家都知道,父亲回来了?”他们家逃的是不是有点硬核。 荀采眉头皱一皱,将葛巾盖在荀柔的头上,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来,一边给他擦头,一边道,“你现在还未念书,不懂道理,但你要知道,郡中、县中、里中,父亲大人品行高洁,心存大义,直言谏上,均是忠心虑国,并未做错什么。 “如今虽然宦官当权,蒙蔽天子,为世之蠹害,但天下还有忠义之士,丘县令、杨太守还有辛太守,都是明智之士,不愿听命宦官乱命,具庇护我家。” “里中诸姓,都是淳朴良善的人家,与我家邻居多年,相互帮助、相互了解,知道父亲品行高洁,都绝不会做出违背道义之事。” “况且,我荀氏并非任其宰割之辈,袁司空、杨太尉俱与我家交好,愿为我家张目,天子纵使为天子,也要顾及民意,不可随意妄为,只待时日,父亲定能无罪而赦。” “无论你在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必害怕。” 荀柔叹为观止。 从后世观点来看,他姐这番话,简直太有水平了。 宦官把持政权,排除异己,地方豪强对抗中央,自恃无恐,士人把控天下口舌,相互之间勾结,关系盘根错节咳咳总之可以说,除了不涉及边防外族政策,几乎是把东汉末重重弊端,尤其是后两项。 所以,他们家,也荣幸的在东汉末年风云中,占一席之地。 曹老板也好,大备备也好,都一度努力的想要把这乱七八糟的天下理一理,但都未曾真正成功。 人们总说天下大势,天下大势,然而真正的天下大势,最广众的百姓,最强大的力量,还在被遗忘忽视的角落。 百姓从来不过是利益、是筹码、是炮灰、是一千、一万的数字。 这片土地,从养活五千万人到四亿,花费了一千五百年,而从两亿到能养活十六亿,却只是区区一百年。 ——这才是“人”的力量。 国家的安宁,炎黄血脉昌盛,凭借的从不是一个人,一个勇者,一个英雄。 国家,是国与家,国人共担之,国人共有之。 这个道理,荀柔明白,但他更清楚,要所有兔子都明白这个道理,还需要两千年。 他做不成英雄,也不想当疯子。 “好了,”荀采把原地发呆的荀柔拎出浴盆,“来穿好衣服——本来想过两天在给你,现在好了这几天你可别穿脏了。” 荀柔回过神来,就看到面前摆着一套新衣。 完全按照玄端礼服的样子,做出的幼童版,上衣下裳,外为黑色丝质礼服,缁衪纁裳,还有刺绣敝膝,内是白绢中单,还有一条宽腰带,除了花纹进行修改,其他几乎完全按正式礼服的样子做成。 “阿姊”荀柔望着衣服细致的针线,实在没想到,婚期将近的姐姐,竟为他做了一件新衣。 作为一个伪儿童,荀柔一直特别理解,在他现在的年纪捡旧衣服穿,毕竟他很快就会长到一米八,现在的衣服,穿不了多久,的确不必浪费。 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新衣服。 况且,这件衣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终于不再坦荡荡了! 虽然节操掉着掉着也习惯了,但是偶尔还是后臀有点凉风嗖嗖。 “好了,快试试合不合身,”荀采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你都这么大了,阿姊走前总得让你穿一回新衣服。” 荀柔伸手抱住姐姐,将头埋进姐姐的怀里。 有些话,到了时候反而说不出。 这个时代,女子出嫁是什么样子,荀柔想象不出,但从书里看的、故事里听说的,自来都是艰难。 “阿姊,”荀柔忍不住抬头,“若是姐夫实在不好,你就回家来。” “胡说什么,”荀采拍他一下,“都不盼着你阿姊好啊?” “不是不是,”荀柔连忙道,“我当然希望阿姊你将来好好的,长命百岁,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安喜乐。” “这还差不多。”荀采嗔他一眼。 少女含羞带嗔,有种天然的娇憨。 荀柔突然明白,自古小舅子对姐夫的天然敌意,带走姐姐的,就是敌人! /// 转眼,日子溜得飞快。 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正是卜算得好婚期。</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燕燕于飞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ne-height: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出于某种众所周知“掩耳盗铃”的原因,荀采出嫁之礼,在荀绲家举行。 荀柔一早被前几日归家的兄长拎起来,穿了新衣服,带到伯父家。 吉时未到,荀氏族人陆续前来,阿姊在后堂,由族中的嫂嫂和堂姐们陪伴,堂上全是大大小小、风仪翩翩的荀氏美男。 荀柔穿行之间,收获无数摸头杀和各种糖、糕、小玩具,心情十分复杂,总之,平时很得意的事,突然就没那么高兴了。 “阿妹说你如今淘气,我原还未信,”突然荀柔被人从背后抱起,“真是一时没看好,就到处乱跑。” “阿兄!” 这个突然出现,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将他举高高的帅哥,正是他两天前从叶县赶回家,为妹妹送嫁的,荀柔的亲兄长荀棐。——现任叶县县尉,两百石,疑似靠老婆关系入编的公务员。 荀棐举着荀柔颠了颠,“阿善胖了不少。” 请别用这么欢快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话,他哪里有胖,他只是穿得比较多。 “阿兄,我送阿姊的纺车,装好了吗?” “装好了,装好了,”荀棐道,“你从昨天就问好几遍,谁还能忘?” 他就是怕阿姊嫌弃嘛,毕竟纺车的颜值有点丑。 是的,荀柔终于在荀采成亲前,在二伯母以及堂兄们的帮助和支持下,将纺车成功改好,虽然主要动手的是伯父家木匠程伯——脚踏、五锭,和历史上真实脚踏五锭纺车是不是一样,他不知道,但完成作品的过程中,荀柔终于明白,为什么到一千多年后,手摇纺车还没有被淘汰了。 和可以放在桌上操作,小巧的,适合携带的手摇式相比,脚踏纺车,有点庞大笨重。 为了不浪费脚踩的做功,脚踏是纺车的纺轮部分,半径比手摇式大了三倍,还要加上一个脚架,就这一个东西,就能装一架车。 至于锭子,纺车就算装十个锭子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人的手只有五根手指,只有四根指缝夹住纺线,所以当阿姊一脸好笑的问他,自己如何操控第五个锭子时,他只能一脸茫然,纺线是技术活,别说五个锭子,他一个的都不会,之所以装五个,那是因为他学过啊,至于这东西怎么操作,他连实物都没见过,全凭想象,当然只能歇菜。 不过最后,第五个锭子,荀采还是保留下来,作为备用,预留到哪个锭子若是坏了,就可以让这只先代替着用,勉强给荀采挽尊。 总之,虽然有点小问题,不过新式纺车,的确比原来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四五倍,也能算是瑕不掩瑜。 辰初吉时到,宾客列席,四辆漆色纯黑,由数十黑衣仆从跟着,准时出现在伯父家门前。 荀柔将出炉的姐夫,穿着一身黑,从车上下来。 一身玄端礼服,头戴进贤冠的荀爽出迎于门外,神色肃穆的两拜行礼。 青年从仆从手中接过大雁,单手擎着对他而言艰难的重负,再拜还礼,礼毕,两边从仆的上前扶持他起身,帮忙捧雁,青年才再次恭敬作揖,被请进屋。 要怎么形容,他这位新任姐夫呢?荀柔托着下巴。 荀家子都习君子六艺,他亲兄荀棐能开五石弓,堂兄荀衍剑走游龙,荀谌马术精湛,连荀彧这样的年纪,已经开始学习射箭,每回里中蹴鞠游戏,族中许多少年热烈参加。 这让他产生错觉,以为汉末士人,都是文武双全这一款。 也许啊,放在别处,白胖圆润的阴姐夫,也会被认为是端庄持重伟青年,但掉进诸荀之间——那就是白鹤群中混进了一只胖白兔,兰草丛中长出一朵圆绣球,水晶糯米糍里掉进了一个白馒头 就画风很不对劲。 白馒头,啊不,未来姐夫,对荀柔温吞敦厚一笑,让仆从奉上礼物——纯金的十二生肖玩偶,每枚三寸,精巧逼真。 荀柔身旁,他的亲兄长荀棐得了一把宝剑,虽然“含金量”比不上十二生肖,但那剑身上如同秋水一般的波纹,不识货如他,也知道这把剑价值不菲。 所谓,君子固穷,安平乐道。 作为名门望族的荀氏,经济状况相当一般,多数族人仅维持在吃得起饭的水准。纵使如伯父荀绲,曾经的两千石,生活中也无甚奢侈之处。 显然,阴氏走的不是一条路线。 阴氏发迹于东汉初,和东汉皇帝刘秀是老乡,原本大概就是土地主,赶上王莽,天下大乱,阶级重排,族中淑女阴丽华成了皇后,其子成了下一任皇帝,族中兄弟也因为跟着刘秀打天下而封侯。 然而之后发展并不如意。 外甥皇帝性格严肃,不优待舅家,好不容易再出个皇后,又搞出巫蛊被废,天下人物,常常查无此姓,就显得没落。 但一百年后,东汉建国功臣之家,邓氏、窦氏、梁氏、马氏等全都成为了历史,阴氏却反而太太平平的安享富贵。 荀柔再次打量这位姐夫。 所谓“无礼不行”,故而各种场合礼仪齐备,自有严整礼仪,连动作细节,对答之词,都一一列举,只要认真学过,在公众场合的表现,大家都差不多。 但仔细观察,每个人的个性,也不是完全不露痕迹。 至少,在荀柔眼前的这位未来姐夫阴瑜的性情,就显露的明明白白。 这是一个生长于优渥的环境中的青年,严密的保护和严格的教育,让青年成长得温和、敦厚、单纯、善良,讨人喜欢。 但这样胖白兔一样的姐夫,能在将要来临的乱世中,保护姐姐吗? 环佩叮咚,大红嫁衣,严妆打扮的荀采,跟随伯母钟氏,在族中姐妹的陪伴下,步履翩跹,缓缓入堂。 盛装丽服的阿姊,肤色雪白,红唇鲜丽,美得浓艳,如桃李春华,朝霞灿烂,灼人眼眸。让人忍不住的遐想,如此肃穆却已如此美丽,如果笑起来,会是如何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荀柔发现,在荀采出现瞬间,阴瑜无法控制的以目光追随着她。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阿姊高兴,他必须承认,这会儿,他有点酸。 未来夫君热烈的目光,让荀采微微低头,原本端庄肃然的神态,忍不住一丝露出少女的娇羞,触席的手臂微微颤抖,却还维持住肃穆庄重,在赞者的颂声中俯身跪拜。 荀爽坐于正席,注视着女儿俯身拜下,复起,再拜,缓缓开口。 “明当许嫁,配适君子,竭节从理,事如依恃。昏定晨省,和颜悦色,正身洁行,以为顺妇。”[1] 铜爵中的酒液被举起,在杯中晃了晃,又归于平稳下来。 忍住了要出口的叹息,所有心意化为祝福,“百叶之祉,婚姻九族,女子于归,云胡不喜。宜尔室家,琴瑟相谐。祥叶螽麟,昌于厥后。” “唯。”荀采再拜。 从今往后,她就要离开父亲、兄弟、族亲,去往全然陌生的新地,去过全然陌生的生活。 她是明白父亲苦心的。 当年,他们见过太多慷慨激昂、才华横溢的士人学子,但这些士人们,在建宁元年的九月,用鲜血染红了洛阳城。 他们虽然逃出来,却在很长一段时日里,仍然不时听到许多消息,亲友或下狱或死去,母亲在整日紧张惶恐中生下小弟,不久去世。 再之后,父亲变了很多。 荀采垂下眼眸,跟随未来的丈夫走下堂、跨出大门,来到阴家的马车前 “请小心。” 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荀采抬眸望去,对方局促的冲她微笑,伸出手臂让她凭扶,目光真诚中透着紧张。 她别开眼眸,或许,她对未来,可以有更多一点的期待? 女子随夫婿离开,父亲只能在堂上远望,不可相送,好在对其余的人,并没有这样的要求。 荀柔随着堂兄们来到门口,围观了最后的驾车仪式。 阴瑜在仆从的协助下,执绥亲自为荀采驾车,车轮行过三匝(轮子转过三圈),再下车来,改乘另一辆。 阴家的马车安静的来,又安静的离去,没有热闹喧嚷,只有肃穆庄重。 短短两刻钟,陌生的男子,带走了姐姐,从此与他相隔百里,再难相见。 荀柔追出两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想要再对姐姐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不久前学过的诗篇,蓦然涌上心头——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族中众兄渐渐加入,这一日《邶风燕燕》在高阳里上空飘起,远送族中远嫁的姑娘。 荀柔突然在这一刻,感到这首古诗的真意。 那些句子,好像原本就刻在心里,刻在血脉里,刻在灵魂中,像澄清了湖水,清晰的、纯粹的显露出最简单的、直白的、真实的情绪。 我们不说舍不得。 我们说——亲爱的姐妹,愿你如燕燕高飞。 你的身姿翩跹飞翔,你的声音悠扬低昂。 我远送到原野,送到路的尽头,送到南方,终于再也望不见你的模样。 回忆你的情意深重,回忆你的贤淑温良,过去先人对你惦念记挂,我也对你永远不忘。 季汉年间,汝颍之间,女子出嫁,其兄弟歌《诗》相送。或曰自荀氏始,熹平间,荀柔之姊荀采归阴氏,时柔年三岁,歌《燕燕》相送,其音切切,去随三里,闻者无不掩泣叹息,时人竞相模仿,遂成乡俗。——《东汉春秋卷三》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也是荀爽女诫中的内容。 关于《邶风燕燕》历来两种说法,卫国国君送妹远嫁,或者卫庄姜送归妾。我读过之后,倾向于第一种,觉得感情更贴切一些。 如果用第二种说法,在最后一句解释上,总感觉有点奇怪。感谢在2021-03-16 22:53:252021-03-17 20: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蠢萌的颗粒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方士襄楷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马车之中,一名叫襄楷的方士坐于阴瑜下首,捋须点头赞许,“果然是荀氏家风,三岁小童能诵《诗经》,当真名不虚传。” “荀氏诗礼之家,荀卿之后,天下望族,本让人祈仰。”阴瑜圆脸微粉,含蓄道,“不过,阿善亦聪慧非常,不是寻常孩童。” 襄楷悠悠的看向他,用过来人的语气,含笑道,“其弟如此,其姊风采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这几日看来要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 阴瑜忍不住羞涩的低了低头,“荀氏女郎,端庄娴雅,我甚敬之。” “君家那位小舅子,今日一诗,于众添一桩轶事,对公子嘛这是要公子勿得忘记,夫人有娘家人,要小心尊重啊。”襄楷笑道。 “阿弟聪明可爱,又重情义,我诚心待之,阿弟必明白我的心意,会诚心对待我。至于夫人”阴瑜说着发现自己被对方带得说错称呼,不由脸一红,“至于荀氏女郎,我本当礼敬之。” “公子纯良敦厚。”襄楷赞了一句,“某亦要多谢公子,让楷得以一观荀氏风采”他声音低下去,“实在令人惊喜。” 阴瑜只当他是知音,连连点头,忍不住说心里话,“瑜也深有此感,每次见到慈明公,便如见清风明月,欲想要亲近,又怕自己学识浅陋,贻笑大方之家。” “荀公既择公子为婿,定是喜欢公子的,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楷所言,”襄楷眼睛一眯,“是公子那位小舅子。那位小公子,实乃非常之人。” “阿弟的确自幼聪慧非常。”阴瑜赞同道。 襄楷知道他不懂,微微一笑。 璇玑入命,死而复生。 师父说的竟是真的,世上真的有璇玑入命之人。 他手指在袖中蜷紧,深深一呼吸,压下心中的激动,故作神秘的含笑摇了摇头,又道:“公子如今百邪皆消,又正值新婚燕尔,在下也是时候告辞了。” “上师要走?”阴瑜立即露出不舍,“是瑜有何处款待不周?上师是瑜救命恩人,还请稍许瑜报答一二。” “公子笃行仁孝,心思纯粹,故黄天庇佑,楷不敢称功劳。”襄楷收敛玩笑之色,挺腰坐正,脸色一肃,显出庄严之色,“我曾发下重誓,渡化万方,解救天下苦厄,如今已耽误许多时日,公子不必再多言。” 阴瑜见对方去意已决,也不敢耽误仙师的修行,只能道,“那,不知可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公子日后要常诵《太平经》,心意坚诚,多行善事,可保一世顺遂,福泽子孙。”襄楷往阴瑜的脸上一拂而过,眼眸一垂,双手收在袖子里,“至于其他恕在下不敢泄露天机。”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阴瑜连忙道,“有上师这句话,足矣。” 另一辆马车中,荀采正小心的用袖口沾去眼泪,避免花了妆容,言不由衷,“真是这时候,还如此顽皮,怎么让人放心” “荀小公子,舍不得女郎,如此姐弟情深,奴婢真是羡慕不来呢。”婢女梨涡一笑,从袖中掏出手绢来,膝行至荀采身旁。 她原是仲慈公府中厨上的女婢,荀氏女郎出嫁少人陪伴,就将她选上来。 阴氏的婢女相互看看,不管心中如何,也你一言我一问的奉承起来—— “小公子聪慧。”/“长得真漂亮。”/“正是,将来定能做官。” “他不过一个顽童,哪能看出以后”荀采还含着泪,却忍不住轻笑一声,又接着叹了口气,“要能有彧堂弟一半沉稳,我就放心了。” 荀采念叨着的荀柔,正同她心目中阿弟的榜样荀彧坐在一席。 兄长护送着阿姐走了,父亲要招呼客人,荀柔落单,又一次被荀彧认领监护。 荀家的宴会,从中午开始,齐聚一堂的诸荀今日都身着礼服玄端,腰间宽带,广袖高冠,或配剑或佩玉,具是端方雅正。 桌案虽然仍然是分食,饭菜的确比往日更加丰富。林林总总十几个餐碟,有时鲜、腌鱼、烤鸡肉、猪肉脯还有荀柔“创造”的榆钱饭,主食是汤饼。 所谓汤饼,就是面片汤。 如今水稻还只在江南水乡才能种植,黄河以北大多以小麦和大豆为食,小麦的打磨技术尚不成熟,耗费工力,如今日这般需要精细面粉才能做出的面片,在他家也不能算日常。 不过,他的食案与周围人有不同,他有只碗明显就不一样。 荀柔忍不住的探头去看旁边荀彧的食案。 浅口平坦、带着双耳的食器,十分别致,食器内的液体,上部澄清下部有一点白色浑浊。 宴席开始,祝寿时大家都举这只盏,所以荀柔知道这一定是酒——汉代的酒,他还没尝过呢。 “阿善想尝一尝醴酿?”荀彧立即注意到他的视线。 嗯?醪糟?那就不算酒了。 荀柔连忙点头,“可以吗?” 荀彧微微犹豫,用桌上的木勺舀了一勺递给他,解释道,“阿善年幼不可多饮。” 荀柔张嘴叼住勺子,勺中的液体被他一吸,落进嘴里,味道是略熟悉的淡淡回甜,但还没等他品出滋味,浅浅一勺就已经落下喉咙,一点香醇的味道升起。 味道淡淡的就像糖水,真的就是很正常的醪糟嘛。 荀柔咋咋嘴巴,捉住荀彧的袖子,“阿兄,再给我一点。” 小朋友刚才哭过,眼圈和鼻头都是红的,眼睫湿漉漉的,显得十分可怜,荀彧一时心软,又给他舀了三勺,再不肯给。 酒食半酣,年轻一辈的荀家少年们,便开始出席表演,或拔剑起舞,或击节而歌,待荀谌表演了蹴鞠戏,荀衍将作剑舞,荀彧携琴,为兄长伴乐。 踏飒流星,翩然惊鸿,剑耀烛光。 琴曲铮铮,清越如泉,和乐且湛。 剑舞很秀,引得满堂瞩目,荀柔的目光,却不小心就移向旁边案上的醴酿,方才一点点,实在不够尝出滋味。 荀彧小哥的盏空了,仆从没有来再斟,旁边桌荀谌哥的盏却是满的。 此时,荀谌正专心致志敲着节拍,他桌上的那盏,离荀柔只有一伸手的距离。 荀柔探过去,将盏挪到身旁,小心的四周观望了一圈。 这一盏同荀彧给他的没什么不同,他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味道来,又看了一眼旁边专心喝彩的堂兄。 他就尝一点,嗯,这个甜度要淡一点再尝,好像要香一点再没没有了? 荀柔双手捧着耳杯,仰九十度,盏里已经倒得不剩一滴。 “君、幸、食。”盏底原来是这三个字。 把杯盏倒回来放回桌上,他晃晃晕乎乎的脑袋,觉得眼眶、脸颊和额头都微微发烫,有种虚飘的感觉,头脑中仿佛生出云雾缭绕,翩翩然。 糟糟糕了曾经有过的经验,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不是度数高一点 就算是心底生起的不妙,此时他却像被莫名的托着,轻飘飘的,想要认真思考,认真应对,都没办法郑重起来。 双手捧住发烫的脸,荀柔很想严肃认真的反省,但就是没有办法集中注意。 堂兄荀衍的剑,陡然千变万化,无数幻影,如漫天暴雨梨花,已然变成特效加持的武林高手,倾身弹瑟的小哥荀彧,则蒹葭苍苍,在水一方,朦胧的伊人。 剑势一收,曲声一住,满堂喝彩,显然表演完了。 接下来接下来,该到我了荀柔模糊的想着。 “阿善?” 在荀谌诧异的呼唤中,双手撑着食案站起来,脚步有些不稳当的走向堂中。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 还有什么?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行,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还有什么? 还有枯木败草,马蹄踏破,烽火连城,天下大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梦耶?真耶? 白色星星闪烁,一颗、两颗,然后白光一片。 荀柔眨眨眼睛,发现天光已亮,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尤其是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温柔好看的荀彧小哥哥,在晨光之中,仿佛加了十二倍的滤镜一样漂亮得简直发光。 这个早晨的美满程度,可以再加二十分。 “头疼吗?”荀彧小哥哥真是人美心善,好关心他。 荀柔抱着脑袋摇摇,只是觉得今天的世界有点朦胧,好像真的开了滤镜怎么回事?他的床怎么可能这么干净,还香香的? “头晕?” “这是阿兄你的床?”他昨天晚上睡了荀彧小哥的床?啊啊啊,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阿弟昨日后来睡过去了,”荀彧委婉道,“于是就留宿家中。” 荀柔记忆慢慢回笼 文王棠棣关雎隐公十一年 为什么大家都笑得这么开心?连二伯父,亲爹,还有荀彧小哥居然都在笑?还有人鼓掌?! 十六兄居然还说什么再来一首? 他自己当时骄傲个什么劲?后来后来还说什么了?没有,他好像拉着荀彧的袖子哭来着为啥哭得那么伤心? 是阿善!昨天一定是原本的小朋友回来了,不是他! 屁嘞,就是他自己犯傻居然还想推锅给小朋友,他太无耻了! 啊啊啊—— 荀柔扑在被子一阵翻腾,十分不想面对现实。 “我昨天是不是像傻瓜?” “没噗——”荀彧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对上露出真情实感绝望的小堂弟,他连忙找回作兄长的友悌,摆正态度安慰道,“没有,没有,大家都很高兴,觉得阿善念会很多诗,很了不起。” 荀柔抬头:你以为我没看见你笑了吗 孺子睁着清澈乌溜的眼睛,头发散乱,殷红嘴嘟起,像偶然落在庭院中的稚鸟,有种天然的可爱。 荀彧微微一笑,伸手帮他解开缠绕的发绳,拿了梳子,轻轻的帮他梳顺头发,“阿善天真可爱,大家都很喜欢,绝不是取笑你的,不要伤心啦。” 好吧,就当他信了。 被顺毛的荀柔,如此催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提醒]:文中男主真实年龄已满十八岁,剧情完全虚构,但行为仍然应视作反面例子,不可效仿!!! 萌到了荀令君,是主角至今最大的成就 感谢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我会继续努力哒 读者“星辰漫天月如钩”,灌溉营养液202021-03-18 13:54:53 读者“锦书居士”,灌溉营养液202021-03-17 22:56:42 读者“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202021-03-17 09:31:03</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长啸当歌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吃过桑葚,又有桃杏,槐树从刚回高阳里时的空枝,花开花落,已叶浓成荫。 先前,新野阴家来人,带来书信和阴家的礼物。 礼物看上去也很用心,除了笔墨、玉饰、布帛之类,甚至还有特意送给荀柔的玩器,延续了送嫁当日的土豪风格。 信都写在绢帛上,阿姊信中写已拜过阴家宗庙,长辈们慈爱,族中妯娌守礼亲切,夫君温柔体贴,日常生活琐事都有人打理,一切顺心安稳,望家中放心。 阴姐夫以及阴家长辈的信,则主要客气的夸奖一番阿姊,表示对新妇满意,感谢荀家教养好女。 不管将来日子如何,至少眼下,看起来是个好头。 五月中,朝廷果然颁布了改元诏令,改建宁为熹平,旧称作废,今年改称熹平元年。桓帝当年所封宦官五侯,最后一个,高乡侯侯览就在这新旧之交,被弹劾论罪,自杀于家中。 这到底是士人的反扑,还是宦官内部斗争,荀柔无从知晓,反正灵帝再次下诏大赦天下,唯不赦党人。 作为一个三尺高的小朋友,朝廷上的事和他没有关系,只是亲爹出门,他被放到伯父家托管。 作为旁听生,他行动自由,有蜜水、糖糕、水果款待,不用像三位堂兄一样苦逼学习,堂兄们下课,还带他一起玩耍,十一兄带他骑马,十六兄陪他蹴鞠,荀彧小哥哥手把手教他书法总之,小日子十分美好。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吃饱过后,缓慢上升的血糖,让人慵懒的眯起眼睛。 如果,耳边还回荡着悠扬缓和,不徐不疾的诵书,喁喁的蝉鸣声,就像催眠曲,身边再坐着一个沉静貌美的同学,若有若无的暖香飘浮过来,萦绕在周围 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像这只阿善一样,摊开肚皮,睡得香甜,直到—— 高亢的尖啸从远方传来,山呼海啸,带来灵魂的颤抖。 荀柔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的从被卷中扑腾出来,挂着半截薄毯,冲出屋外,“起火了?地震了?天塌了?人猿泰山出现了?” “哈哈哈”前庭中练箭的荀谌手中的长弓跌落,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荀衍举着手中的长剑,在笑与不笑中艰难挣扎了片刻,然后一剑鞘拍在亲弟弟的臀部。 “嗷”笑到一半的荀谌原地起跳,乐极生悲。 “阿善勿惧,这是仲豫大兄长啸。”荀彧追上来,按住荀柔的肩膀。 荀柔惊魂未定的环顾周围,除了耳边回荡的海豚音,一切好像都很和平,什么也没发生。 “长长笑?” 记忆中,颀长修伟,气质清绝如白鹤的仲豫大兄,竟然会有这等爱好?荀柔忍不住瞪大眼睛。 荀谌再次哈哈大笑。 “是啸咏,”荀彧解释道,“《说文》中道,啸,吹声也。《诗》中也有‘不我过,其啸也歌’之句。啸声发与心胸,传于四野。仲豫大兄之啸,五韵具备,如长风荡涤心怀,实在真名士也!” 哦,是长啸当歌啊。 这门传统艺术,据称是一种特殊歌咏方式,没有曲调歌词,固定模式,只任啸者随心所欲,畅吐心声,不过在两千年后已经失传,如今有幸得遇,荀柔赶紧支起耳朵。 认真听,啸声虽然音调很高,却并不尖锐刺耳,带着神奇的音韵,如长风荡阔平原,让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抱歉,他编不下去了。 虽然大兄的啸声并不刺耳,但他也听不出啥啥心声胸臆,老实说,他唯一的真实感受就是——大兄调门真高,中气真足,听起来是能长命百岁的苗子。 直到啸声停止。 槐树枝叶在风中婆娑,发出沙沙响声,宛如天籁,里中一阵鸡鸣狗吠,都听上去十分清秀。 他可算终于重回人间了。 “阿善以为如何?”荀谌笑着走过来躬下腰,问话中带着一点诱哄,“大兄的长啸,可是郡县知名哟。” “不知道十六兄有什么知名才艺?” 想笑话他没审美?没门。 “嗯,将来阿善定能以辩才名。”荀谌煞有介事点点头。 荀柔正要同他争辩,身后传来“咔咔”卷竹简之声,荀彧小哥收拾了几卷竹简,抱在怀里,走出屋来。 “阿兄要出门?”荀柔仰头。 荀彧站定,点点头,“近来所学颇有疑处,想去寻大兄解惑,”犹豫片刻,又问,“阿善可要与我同去?” “要。”荀柔伸手拉住他的袖摆, 经过海豚音洗礼,荀柔对长相俊美飘逸的仲豫大兄,添了十二分的好奇。 “阿兄,很喜欢大兄?”在路上,荀柔忍不住问。 小哥虽然表情未变,但脚步轻快,整个人的气场都活泼了呢。 荀彧停步,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大兄学识渊博,有过目不忘之能,于经义研精极锐,如高山深渊,仰之弥高,望之弥深,我远不能及,阿善日后若有疑问,可多多向大兄请教,定能常有进益。” “好。” 原来未来全民偶像,也有当迷弟的时候。 仲豫大兄,名荀悦,是荀柔他们这一支的大哥,届已冠礼,仲豫乃是他的字。 这位兄长也是荀家留名史册的学霸,美姿容,性沉静,十二岁能解春秋,纂写《汉纪》三十卷,被誉为“辞约事详,辩论多美”。 不过,历史里不会记载仲豫大兄的长啸,也不会记载仲豫大兄会劈柴。 兄嫂亲自替他们开门,向嫂嫂道谢后,荀柔跟着堂兄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匝匝”声的来源。 文华灿烂,白鹤飘逸的仲豫大兄,正赤着上身,在院中劈柴。 汗水浸湿墨色发鬓,染湿玄羽般的长睫,从棱角分明的脸颊边淌下,顺着修长的脖颈、坚实的肩膀、劲健的手臂流下,最后滴落,渗入泥地。 斧头举起、劈下,干脆利落。 比他脖子还粗的木柴,瞬间从中一分两半。 “十八弟,阿善,你们来了?”荀悦弯腰捡起柴木,丢进劈好的柴堆中,起身回过头来一笑。 被汗水打湿的眉眼越发璀璨,迸发出纯粹的、健康的、明朗的美。 荀柔忍不住冒出星星眼来——这也太帅了! “大兄。”/“仲豫大兄,彧近来于书中有许多不解之处,想要请教兄长。” 荀悦点点头,从容拍拍手上的尘土,“你们先进屋坐,我去换身衣服来。” “大兄风仪真绝。”荀柔望着荀悦的背影,忍不住道。 荀彧默默点头,给了他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大兄家堂屋简朴到了极致,唯一架竹柜累累竹简为屏,一张茅席铺地而已,嫂嫂拿来垫子给他们坐下,又端来温汤和米糕招待。 竹柜上堆满竹简,有些连接的绳索,颜色与竹简相差许多,引人瞩目,大概是旧绳翻断后重编的新索。 所谓韦编三绝,也并非孔圣人专属。 就是吧…荀柔挪了挪屁屁,大兄家的茅席有些起刺,对他日常的穿着不太友好。 耳边响起木屐声声,片时间,荀悦着青衣直裾,披雪白鹤氅翩然而至,荀柔顿时忘了不太友好的坐垫,满眼星星看向兄长。 劈柴的大兄很帅很有形,身着长衫的大兄,美就得像仙鹤,荀柔跟着荀彧起身行礼,默默的摸了一把自己的朝天辫,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拥有同款造型。 “坐。”荀悦温和一笑,伸手示意,自己也跪坐下来,“十八弟有何疑问,我们一同探讨如何?” “是有疑难请教大兄。”荀彧揖礼,“是关于论语,弟反复诵读,亦不得解。” “请说。” 荀彧再次作揖,方才问道,“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此段,彧实感疑惑。若如叶公之语,自然父子之义尽矣,但若如孔子之言,则又置国之律法于何?” 咦?正拿米糕的荀柔,手上一顿,这段他居然知道。 这是论语里的一个故事。讲得是——有个叫叶公的人和孔子聊天,叶公向孔子吹嘘,自己国家风气淳朴,就算是当爹的偷了羊,他的儿子也会去告发他。 叶公这样说,大概就是想得到一点赞同。然而,他遇见了孔子这个世纪大杠精。 孔子说,俺们家乡风气,对淳朴的理解,那不一样。遇见这种事,父亲要为儿子遮掩,儿子要为父亲遮掩,这才是正直。 总之,就很杠。 荀悦认真听了荀彧的疑惑,点点头,“我亦常思考夫子之意,如今略有所悟,同十八弟探讨。《尚书》云:立爱惟亲,立敬为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伊尹教太甲治国,以亲孝为本。《大学》谓: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将齐家至于治国之先。 他顿了一顿,留下时间让荀彧思考,这才继续—— “人之初,父母教养而后成人,父母恩义,重于泰山,不念其恩,为不义不孝。 “不义不孝之人,岂能尽忠国家?对父母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岂能有仁爱之心? “父子之情,乃是天理,乌鸟尚知反哺,人却做出背人情违天理之事,岂能称得上直躬?夫子之意,甚为深远。” “可若是,岂不有伤国法?”荀彧蹙眉。 “国朝立法,乃是为劝善惩恶,约束天下黎民百姓,若天下清平,百姓遵正道、守仁义、尚道德,国家大治,难道还需要严令刑罚?”荀悦恳切道,“故太上德化,其次教化,再次律法威之。为了推行律令而伤害道德仁义,乃是舍本逐末啊。” 荀彧恍然,恭敬俯首,“多谢大兄指点,彧受教了。” 嗯。 荀柔左右看看,跟着荀彧低头,“多谢大兄指教。” 他如今学习了礼仪,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跟小哥一道伏拜。 “阿善可是有话要说?” 荀悦看出他的犹豫,温和转向他道。 荀彧小哥也转过头来,眼神露出一丝询问。 “若大家都像孔子说的那样,丢羊的人,岂不倒霉?”荀柔小心翼翼的道,“这也是孔子说的直躬吗?” 作者有话要说:  荀悦字仲豫,其父早卒。年十二,能说《春秋》。性沉静,美姿容,尤好著述。灵帝时阉官用权,士多退身穷处,悦乃托疾隐居,时人莫之识,唯从弟荀彧特称敬焉。——后汉书 其父攘羊,算是论语中经典论段,就挺有意思。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感谢读者“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10谢谢支持</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其子证之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 荀悦被反驳,并不生气,仍然神色温和,他略倾身向荀柔的方向,“那么,阿善更赞同叶公?” “也不是。”荀柔收到鼓励,坐直身道,“可以私下多赔给人家吗?” 他知道叶公家乡这样处事方法,社会风气不好。 所以,补偿损失,庭外和解,行不? 荀悦失笑,点点头,“嗯如此,似亦不失为好办法。” 荀彧亦露出一丝浅笑。 “大兄,我哪里说错了吗?” 兄长不会给他来一句“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吧,这就有点迂腐了。 “可以告诉为兄,你是所思为何?”荀悦温声问道。 “恩义要讲,儿子将父亲告官,显然无情无义,但公序公德,也要讲,大家都只以自己的家为家,只顾自己,天下会出问题吧?”荀柔未与荀悦相交,不知道这位大兄性情如何,会不会觉得他说圣人坏话大逆不道,他悄悄牵住荀彧的袖子。 小哥哥微笑点头鼓励,于是荀柔继续道,“父子相隐不过是小义,但偷盗就是偷盗,拿别人成全自己,这岂能能算仁德?” 将自己、家族置于国家之前,难道不正是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的根由? “嗯”小孩倔强又紧张的表情,让荀悦正色,他原本只当小堂弟年幼懵懂,才说出童言稚语,但一番听来,却颇有可以深思之处,显然能听懂他们先前议论。 如此,就不能只当他做懵懂孩童敷衍。 他认真想了想,含笑点头道,“阿善所说,正是君子之道。《礼记》中有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孟子亦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圣教人以孝,是要让人先学孝道,然后推己及人,仁爱天下。阿善能想到这些,将来定能成为兼济天下的君子——” 荀悦含笑颔首,拱手长揖,“方才失礼于君子,悦当向阿弟赔罪。” “彧亦受教。”荀彧也含笑抬手对荀柔拱拱手。 “兄长们不必。”荀柔不好意思的牵起堂兄的袖摆挡住脸。 就这他就君子了堂兄们对他,是不是有什么神奇滤镜啊。 荀悦莞尔一笑,继续道,“春秋之时,各国国法不同,鲁国崇诗书教化,使民懂礼仪,知忠孝仁义之道,故乡俗之中,父子相隐。叶公治楚国,以严刑律法,偷盗则墨字其面,如若家人不揭举,则一家连坐,故楚国之人则多子为父证,论语中此段,是孔子与叶公论治国之法。” 你们讨论的不是理想国哲学形而上,而是执政方针?所以,不是偷羊问题,是人治和法治对比? 告辞。 “阿善方才所言,是君子正道,”荀悦耐心徇徇教导,“不过,世有君子、有小人、有中人,君子只需动之以情,小错即能改过,小人无德,唯刑罚使之畏惧,此上下之分不移,其于的人,属中人之资,介乎二者之间,为政者,若能引中人纳君子之途,则世间安定,天下太平;若是昏君当世,政局隳坏,人心背离,中人堕入小人之道,则天下大乱,民不能安,这正是天下治乱之道。” “鲁国、楚国据说春秋之大国,鲁国之政,楚国之政,若是阿善你,选择哪一种呢?” 荀悦此时的表情,像极了在课堂上鼓励学生作附加题的老师。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楚国都能占一席之地,从这个角度来说,鲁国似乎比不上楚国,但就事论事,严法伤人情,宽纵则盗贼不尽嗯他一个小屁民,为什么要考这么难的问题?咱还是回来原题干吧。 “不如这样,如果父亲有罪,由儿子检举,但其子自愿分其罪责,则其父之罪递以减一等,奖励做父亲的教养好儿子,正直且孝顺。其子则充役一次,既全父子之情,又全国法,如何?” 现代司法尚且有血缘回避程序,此时不比现代,小孩生下来吃的、穿的、用的甚至将来的教育、未来工作,全依靠父母,在汉代,未成年儿童还要交人头税,这笔钱,也是父母所出。 在这种情况下,明知道父亲被告后罪刑很重,还能主动去告官,风气至此,可以说全无人情,但如孔子所说,故意隐瞒,以国家论,危害当然也很大。 “若是,儿子不愿检举呢?”荀悦笑着问道。 “嗯如果父亲有罪,父子相隐,被人揭发,父子具以偷盗罪论刑其子之罪减刑一等。虽然孝道值得倡导,但偷盗之罪,仍然应受惩罚。”荀柔认真想了想道,“这样可以吗?” “嗯,”荀悦点点头,不回答可以还是不可,继续问道,“若是其子不愿为其分罪呢?” “如果父亲有罪,儿子检举,不愿分其罪责,”荀柔渐渐说嗨,仿佛自己真成了程序员,出口成宪那种,“当父亲的自然当以其罪论行,做儿子的亦违孝道,论罪一等嗯输作城旦舂。” 这种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叉烧,贡献给国家算了。 输作城旦舂荀悦忍住笑,小堂弟大概是不知才在哪听说过城旦舂,这就用上了,世上的法令哪有这样的。 他眼睫一瞬,微笑看向荀彧,“彧弟以为如何?” “第一等不如换成,其子可以身代之?”荀彧稍稍思考回答。 荀悦含笑点头。 “那做这人的儿子,岂不是倒霉?”道德绑架啊。 荀柔胆子这会儿大起来,他是看出来,大兄的脾气、涵养也很好,不会轻易生气。 荀悦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却不知,该不该解释清楚,或者荀柔是否能够明白。 荀彧接声解释,“时人重名,子代父罪,乃是义节之举,当为世范。” 哦,荀柔恍然。 举孝廉——举孝子、举廉吏。 这年头,要想当官,不是靠父母,就是靠名声,那些一心要青云直上的人,当然会愿意受点苦来赚取名声。 子代父罪,这不是孝子又是什么?就算一时受罚,还可以钱赎罪,还有大赦天下,相比起来,这笔生意可以作。 不得不说,荀彧小哥作的补充,从宏观上,符合时下风气,抓住主要矛盾,若是分数能实体化,小哥哥头上大概会冒出+100分。 但是,他还是有点不爽,毕竟毕竟这样的事情,大概不只是一道题。 这是交换,社会风气,民间风俗,真能改善吗?其实,连他自己方才所说,都不过是一时之选,是用巧而已。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荀悦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揉荀柔的冲天辫,安慰他道,“阿善能想到这些,将来定能成为能吏,造福一方,再做到司徒之位,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设置邢狱啦。” 小堂弟的表情生动活泼,眼睛清亮,很讨人喜欢呐。 “正是如此,阿善当以此勉励。”荀彧浅笑点头,为他添满杯,“怀天下之志,将来做个道德君子,以德行教化万民。” 嘿嘿,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压力很大呀。荀柔被两位兄长成功顺毛,脸红低头。 荀悦同荀彧相视一笑,答疑继续,荀柔再没碰到能听懂的题干,很快将注意力转移。 面前小木碟里,摆着四块米糕,每个只有他的掌心大,极其细腻,捏成五瓣梅花,中间细细刻出花蕊,精致得让人不舍得入口。 他拿起米糕正欣赏,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向后扯了扯,不由转过头去。 一个白嫩嫩的小萝卜头,顶着一小戳的黄毛,又细又嫩的小手捉着他的袖子,笑得天真无邪,“阿兄” “哎”有点可爱怎么办? 难怪大家都喜欢捋他的朝天辫,这种发型真是自带萌点。 “哈哈,”正在为荀彧解答的荀悦哈哈一笑,侧过头来,“阿贤,当叫叔父。” “阿阿叔?”小朋友眨了眨懵懂的眼睛。 嘎嘎,没想到吧,荀柔对满脸迷茫阿义小朋友得意一笑,虽然看上去也就大那么一点点,但是呢,他的辈分就是挺高。 “过来。”荀悦向儿子招招手。 “阿叔”阿贤小朋友十分不给亲爹面子,仍然扯了扯荀柔的袖子,笑得唇角口水晶莹。 荀柔看看笑得流口水的小朋友,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米糕,觉得破了案。不过,都做叔叔了,当然要大方,他伸手将米糕递过去,“给——嗷” 荀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被、啃、了。 他居然被啃了。 阿贤小朋友没有啃糕,而是一口咬住他的手。 “松口!”说疼也不疼,就是感觉小牙在手背上磨磨得发痒,然后整个手都湿乎乎黏答答的。 “呜呜……”小朋友睁大懵懂如小鹿的眼睛,双手抓紧着荀柔的手,就不松口。 这是被当成泡椒凤爪还是红烧猪蹄了? 耳边听着大兄爽朗的笑声,在荀彧小哥帮助下,好不容易拯救了自己的荀柔,望着口水淋漓,印着四个圆润牙印的手背十分呆滞。 “阿叔?”小朋友伸手拽住荀柔的袖子,一脸无辜。 没有! 没有叔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其父攘羊,算是论语里经典论段,本身比较复杂。 荀柔的说法不论罪刑,和古代律法是不太一样,所以仲豫大兄是在哄他的啦。毕竟是小说不是社论,所以正文就不展开来细论了。 、 有位大佬说过:具体事情具体,东汉时代整个社会环境和现在肯定很不相同,所以就算要治理,方式也不能照搬现代的呀。 孔子崇尚用道德治理,在宏观上不算错,但是有些细节还很值得商榷。法治在那个时代,基础不足,也没法做到司法公正,所以保持社会稳定,对人自我约束的要求比现在更高,所谓君子慎独,就是这个道理。 当时很多东西放到现在可能很难接受,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其实是可以解释的。 、 有为法学大佬说过:法律规定对应的是一般人,而不是理性人,因为人类本身就不存在绝对理性。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量刑区间的存在。 连现代社会,法律也是允许血缘回避的(不是助纣为虐哦)。在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下,这种做法违背人情的程度比现代更严重。 法律本身的作用是工具,工具是为达到目的存在的,不是为了一定要用他存在的,如果社会真的能达到理想的“天下为公”,那么这种工具是否正在使用,还是只是摆在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孔子一套理论失败了,只是即使失败,却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对吧?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读者“bush”,灌溉营养液 +10 2021-03-20 11:18:54 读者“布灵布灵小布”,灌溉营养液 +20 2021-03-20 10:59:17 读者“洛水千秋”,灌溉营养液 +10 2021-03-20 07:16:54 读者“凉生、寂”,灌溉营养液 +2 2021-03-19 21:27:25 读者“池鱼”,灌溉营养液 +1 2021-03-19 19:14:34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哒</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半年大瓜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汉代的年号更改十分频繁随意,有时一年都过去一半,突然说改就改,让荀柔很为将来学习历史的同学,洒一把同情眼泪。 连年不顺,灵帝今年将建宁改元熹平,大概是想转一转运气,但老天并没给他面子,下半年日子相当精彩。 六月,被幽禁在云台的窦太后死了,引发了一场关于葬礼的朝堂争议,作为“造反”大将军窦武的妹妹,窦太后本人却是清白无暇,是桓帝亲封的皇后,没有什么过错。 朝堂公卿想以皇后礼仪葬之,是项庄舞剑——要为陈(蕃)、窦(武)平反。 宦官争以贵人礼葬窦氏,也是默契在心——绝不让士人翻身。 皇帝左右看看,活了稀泥,封窦太后为桓思皇后、葬帝陵,却对窦家定为恶逆。 七月,有人在朱雀阙上题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不敢言。”[1]。 宦官让司隶校尉刘猛追查,刘猛同情诸生,办事不利,被免官入罪,改御史中丞段熲为司隶校尉。 段熲上任,立即大肆逮捕太学诸生千余人,惹得洛阳震动。 可惜这位曾威震羌氐的大将军,就这样失足权门,成了奸宦走狗帮凶,将在史册留下不太光彩记录。 十月,渤海王刘悝被诬陷谋反。皇帝并未相信,复诏为渤海王,但之后,宦官王甫向刘悝索贿不成,再次将之诬为大逆不道,司隶校尉段熲出面将之下狱,刘悝畏惧,全家自杀。 十一月,会稽人许生自称“越王”聚众造反,不久后被扬州刺史和丹阳太守击破。 到最后一个月,鲜卑人终于也来凑了一把热闹,寇掠并州。 适时,鲜卑已接连数年入关寇掠,原本以为今年已尽不会来,不曾想,鲜卑虽然迟到,但并没有缺席,依然擦线报到。 以上,如此精彩的半年时政,全部来自荀柔报道。 汉代虽然没有新闻联播,但时事传播的速度一点不慢,每每有大事发生,诸荀就会聚集到二伯家激情讨论、指点江山。 荀柔被亲爹裹挟夹带,作为吉祥物放置在现场,和其他小吉祥物一起,接受教育熏陶。 不过和其他全情投入的小吉祥物相比,荀柔是带着吃瓜心态的。 他很难对朝堂上诸公为礼法的坚持,以及学生不好好念书,夜半乱涂乱画的精神感动,至于渤海王,会稽人造反,更是远在天边,毫无感情。 唯有最后鲜卑入侵,稍微给他带来点感慨,无力阻挡北方草原民族侵袭,向来是中原王朝没落的标志,接下来的历史阶段,会带来新一轮的民族融合。 所谓欧洲战场,内战打着打着就成了外战——分裂了; 种花家的战场,外战打着打着就成了内战——融合了。 总之,荀柔从西瓜吃到薯蓣,脆桃吃到红枣,天气转寒,几场薄雪之后,这一年到了除夕。 除夕终岁,其日当祭祖。 天色未晓,天上飘着雪花,一乘一乘精致马车,驶过青石板道,在阴氏祠堂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个衣着鲜丽的男女。 正旦祭祖乃是大事,纵使平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贵人,今日也不得不守时来到宗庙。 只是这些人中,许多神色昏昏,甚或带着宿醉,下车时还不清醒,被冷风寒雪一冻,都连忙裹紧衣服。 男子忙不迭钻入祠堂,屋里暖和,女子却只能裹紧披风,在祠堂外的风雪里等候,由于天寒,不由得露出瑟缩之态。 荀采身处其中,一身青衫、一根银簪,不改姝色,端庄优雅,自然显得十分突出。 一位裹着羊裘的少女见她虽衣着朴素,却气度出众,不由升起好奇,向身旁人打听。 “…哦,那位呀,”回答妇人顺着她的指点,一眼望过去,顿时扯了扯嘴角,“那是阴十三的媳妇荀氏。” “荀氏?颍川荀氏?”少女忍不住惊讶。 “还有哪个荀氏?诗礼大家出身,前些日子,念什么诗经,狐裘以朝,说她家无官爵,不应僭越,引得族长都夸她。” 妇人酸不溜秋的揪紧衣领,还觉得冷风直灌,“如今你看,今年都不敢穿裘来祭祖,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咒她呢。” “为何如此,荀娘子所言无差啊,”少女皱皱眉。 管她说对说错,谁让老娘受了罪了? 妇人正要开骂,不妨想起少女身份,咽下口中粗话,“她话说得漂亮,可没想过她婆婆和她嫂嫂,人家可对她关怀备至,如今也得跟我们一样在风里雪里受着,连件裘衣也不敢穿,这也是他们诗礼人家的孝道?” 旁边另一个裹着三层锦袍的妇人,得了共鸣,又见别人先开口,也忍不住抄着手蹭过来,“她算什么贤妇,连婆母送去伺候她夫君的侍女都打发了,自己又不能生!看她婆母忍得几时!” 话还没完,另个妇人狠狠拍她一下,使了个眼色。 锦袍妇人顺着一瞥,这才想起,面前少女的亲爹,阴家如今的族长阴修,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这位要生气…锦衣妇人低头抬起袖子挡住脸,连忙溜走。 少女悄悄看向荀采,并没注意溜走的妇人,颍川荀氏她听父亲提起过许多次,如今一见,才知天下竟有如此风仪雅正,令人心折。 她正鼓起勇气,想要上前结交,屋内的祝祷之声一停,祭祀结束了。 族长阴修同阴瑜说着话,从祠堂内出来。 阴瑜一出祠堂,便忍不住向妇人所在望去,荀采风姿卓绝,果然一眼就望个正着。 荀采侍立在婆母身边,察觉他的目光,微微蹙眉,连忙对他摇头示意。 阴瑜这才赶紧收回视线。 阴修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笑得和蔼可亲,“这几日若是有暇,带你夫人一道来家中坐坐。你岳父是当世大儒,你妻弟四岁,已有“失羊者何辜”“大义小义”之辩,此等才华、聪颖,寻常人自不能及。但你当从而学之,为我族栋梁,不要辜负大父的期望啊。” “是。”阴瑜并未察觉称呼中亲近之意,在诸阴各色复杂的目光中,于车前恭敬拜倒,“谨遵叔父教诲。” 阴母受了一众羡慕嫉妒的瞩目,很得意当初自己的眼光,她被小儿子和儿媳扶上马车,还想招儿子上去说道,却见他已转身,有扶荀氏,并随后上了荀氏的马车。 她的长媳乔氏一直在她身后站着,见婆母连眼神的不看自己,眉梢一挑,没意思得也转头回自己马车。 “今天很冷吧?”行驶的马车上,阴瑜握住荀采的手关切道,“今天祠堂里点着火都冻得人发抖,你在外面,恐怕是更冷。” “我还好。”荀采心里一甜,抬眸望向阴瑜,却见他冻得脸颊和嘴唇都一片青白,忙抽出手来,从车上放的小木箱中取出手炉和酒。 手炉中的炭已经燃尽,酒却还有点余温。 她把酒递给阴瑜,又从箱中取出起先多备的炭,放进手炉中点起来。 温热的酒液流过胸腹,顿时让身体温暖,阴瑜忍不住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荀采含羞垂头,低头用铁钳拨动手炉的炭火,让之仔细烧透,“方才叔父说了什么?” 阴瑜立刻高兴道,“方才叔父向我夸奖阿弟呀。” “啊?”荀采不由抬头。 阴瑜是幼子,成亲后同她一般叫荀柔阿弟。 “阿弟与令族兄论‘其父攘羊’,有‘失羊者何辜’“小义不及大义”的词论,连族叔都听闻了,方才叔父还要我向阿弟学习,”阴瑜笑道,“只是阿弟这般天才,我却如何都赶不及的。” 荀采将手炉盖好,递给阴瑜,“晏子曾言: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家先祖也曾言,为学之道,功在不舍。曾子并非孔子最聪明的学生,却能传下孔子学说,正是因为曾子笃行纯粹,一直努力精进的缘故。郎君亦不可轻言放弃,有负叔父厚望。” “知道了。”阴瑜连她的手一起拢住放在膝上,认真点点头。 荀采缓缓抽回手,轻轻道,“只是六经六艺之外,则孝武皇帝所言乱国之政者,却要少看些。” “哎,”阴瑜立即听出她意有所指,“《太平经》绝非乱国之言,我曾跟你说过许多次的,此书出于曲阳之水,乃是天授神书,况若非襄上师,我几不命存,此正是效验。” “夫君病愈,托赖医者之功,”荀采忍不住高声道,“方士枉呈口舌,用些邪门歪道骗人,这样的事乡间不知多少,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话音至此,荀采顿时住口。 夫妻至今,阴瑜对她温柔体贴,她时时谨记父亲所说,也是真心想做一个贤妇,这些日子以来,她委婉劝说许多次,始终不能让阴瑜改正,今日竟急得过头。 她自悔失言,既害怕阴瑜生气,又觉得这样的书本来就不该看,自己没错不愿道歉,但如此说话,实违逆妇人柔顺之道。 她又急又怕又悔又忧,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连忙偏开头,“巫祝为本朝禁忌,多少人,因此为小人所害,累及亲族,夫君竟不能引以为戒吗?” 阴瑜见过荀采端庄、娇媚、温柔、羞涩…各种模样,还第一次见她哭。顿时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夫人别哭,夫人别哭。” 荀采挣了挣肩膀,很不好意思的偏头不看阴瑜。她绝非那种以眼泪要宠的做作女子,今日却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 “是瑜错了,还请夫人莫哭。”阴瑜不知她所想,只慌乱安慰着,揽紧她的肩膀,“那书我、我不再看就是。” “果真?”荀采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一边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微妙欣喜,缓缓抬起头。 “千真万确。”阴瑜见她虽然还泪眼朦胧,却到底没再哭,连忙点头,举起袖子要给她擦脸。 这怎么行,脸上还有妆呢,荀采连忙躲开,自己拿出手帕。 “可不是,”阴瑜被她拒绝,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软和和地道,“我对你说话,哪一次不作数,书房里那两个侍婢,我都打发了嘛。” 荀采有些高兴,又觉得不好,柔肠百结,“我何时让你打发了?你这样,岂不是让人家说我不贤?” “连叔父都夸你,哪有人胡说?”阴瑜见她眼睫盈盈,雪白肌肤泛起淡淡红晕,越看越爱,忍不住凑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的男女cp感情,大概就本章这点了。 1来自《资治通鉴》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文会努力茁壮成长的,感谢—— 读者“霁惔”,灌溉营养液+462021-03-21 18:55:49 读者“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82021-03-21 12:21:58 读者“食野”,灌溉营养液+302021-03-21 11:08:34 读者“妙法明善”,灌溉营养液+102021-03-21 09:21:55 读者“鹿鸣”,灌溉营养液+102021-03-21 07:08:48 读者“封夏”,灌溉营养液+1002021-03-21 00:43:54 读者“枫林残忆”,灌溉营养液+22021-03-20 22:46:36 谢谢大家的支持</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元日拜贺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噼啪、噼里啪啦…” 爆竹声中一岁除。 整个高阳里,一大早被四处炸响的爆竹声唤醒。 荀柔裹紧被子,闭着眼睛,忍耐又忍耐,最后还是只能一把掀开,揉着眼睛出门。 昨日除夕祭祖,他在荀母郭氏墓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这位夫人逝于建宁二年夏六月,阿善出生才几个月,对她的记忆极其微薄,只剩面目模糊的榻上身影,和莫名难受的嚎啕大哭。 “小郎君怎么出来了?”田仲放完了爆竹,一转头看荀柔穿着单衣,站在门边,连忙跑过去,拎他进屋,一把将外衣裹他身上,“快将衣服穿好,要得了风寒,可要吃药的!” 荀柔打着呵欠,把手怼进袖子里,“仲兄,新年好。” 这个冬天似乎不如往年寒冷,雪敷衍的飘了几天,就没有了。 昨天郊外祭祀,路见新种的冬小麦冒芽,可能是没有被冬雪压过,小麦苗稀稀疏疏,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新年好,新年好。”田仲一边帮他系衣服,一边连声道,“小郎君今年诛邪不侵,百病不起。” “仲兄也是。”荀柔抬手拆开冲天辫,两手上举尝试着把睡散的小辫捋顺。。 “别动!”田仲帮他系好衣带,见他乱七八糟的缠发绳,一把拉开他的手,帮他扎头辫,“慈明公起来好一会儿了,小郎君要快些,这是你第一次在家过年呢,待会儿去仲慈公那里拜贺,可不能失礼。” 说来不好意思,听说堂兄家做儿子的都要早起,在门外恭候父母起床,第一时间送上问候,就他爹放他睡到自然醒。 “放…哈啊…放心。”荀柔打了大大的呵欠。 他一直很给家里撑面子的。 田仲笑而不语,转身端来盥洗清水,擦牙粗盐,荀柔五分钟搞定,整了整衣服,神清气爽,往正堂拜见亲爹。 荀爽戴上玄冠,穿起玄端礼服,一身清爽肃穆,沉稳内敛,帅得一匹,见他进来,便对他招招手。 “大人,昨夜安睡可好?”荀柔规规矩矩在席跪拜稽首。 “很好,”荀爽点点头,“吾儿昨夜睡眠如何?” “儿睡得很好,一夜无梦,”荀柔再拜,“今日元日,新年之首,愿祝大人百病不侵,万事顺遂。” 荀爽展颜一笑,清风朗朗,指了指案上冒着热气的碗,“快来吃了鸡子,我们一道去你二伯父家贺岁。” 陶碗里放了糖,汤色带琥珀色,卧着一只雪白的荷包蛋,蛋白滑嫩,用筷子一戳就微微晃动,一口咬下去还流黄,总之就很香甜。 荀爽趁荀柔吃着,用朱砂笔在荀柔眉心上点了一点。 “大人?”额头上一凉,荀柔捧着碗茫然抬头,看他爹正收笔。 “百邪不侵。”荀爽祝福道。 “哦,多谢大人。”荀柔连忙放下碗筷回答。 荀爽笑笑,顺着他头顶、后脑勺、肩颈到后背捋了一把,“年增一岁,要更懂事呀。” 吃完鸡子,往二伯父家拜年。 正走到门口,一滴红色的液体,几乎擦着他的面门滴下。 好悬,好悬! 荀柔连忙后跳一步,一抬头,和门梁上的大公鸡头来了个深情对望。 头顶大红冠的鸡头还在滴血,双眼睁圆,被人用五彩丝绦缠得花哨,可以说相当死不瞑目。 阿米豆腐。 “这是驱百鬼,”荀爽揉揉他的脑袋,“在外头不方便,先前过年没弄这些,阿善还是第一回见吧,不要怕。” 怕是不怕,就是有点惊悚。 这会儿工夫,三位堂兄已一道前来迎接。 洁白如玉的荀彧小哥哥,额上一点鲜红的朱砂,一身纯黑曲裾,春温一笑,真是好看出新境界。 接着便是拜贺。 正值新年,在郡内就职的叔伯兄长们都回家。 前几日已经见过面,作为一个场面人,荀柔依礼拜见,落落大方,毫不怯场,获得一致好评。 正当他志得意满之时,椒柏酒环节,居然给他出了意外。 椒柏,就是花椒和侧柏,旧时以为两物是仙药,能延年益寿,解毒避瘟。 正日进椒柏酒,惯例自幼者始,长者最后。 荀柔往下年纪的小朋友,都不参与这一环节,故他当第一个饮。 酒被送到面前,荀柔双手捧住盏,一低头,好家伙,好浓的花椒冲着脸就来了,鼻子顿时又麻又痒。 “啊、啊、”他忍了忍,就没忍住“啊欠——!” 一个惊天震地的喷嚏喷出,酒洒了一大半,他小脑袋使劲一晃悠,小辫差点都飞起。 “哈哈哈” 满屋美男欢畅大笑,很赏心悦目,如果被笑的人不是他,那就更好了。 人美心善荀彧小哥笑意盈盈,掏出丝帕递给他。 荀柔接过手帕,闭上眼睛擦脸。 别问。 问就是丢人。 就在这欢乐一刻,一个灰衣仆从躬身快步上堂,跪下低头拜一拜,“主公,唐家来人,送来年礼。” 气氛一顿,霎时鸦雀无声。 唐家? “哪个唐家…啊——”荀柔听到身后一个堂兄低声询问,又自己连忙掩了口。 有点奇怪。 元日各家团聚,今天跑到别人家送礼,就有点奇怪。 还有这唐家又是那位? 他眨眨眼睛,发现身旁的荀彧下垂交叠的指尖,被捏得失了血色。 “唐家怎么这时候跑来?”八叔荀旉皱眉,嫌弃道,“当真不知礼数。” “幼慈。”七叔荀肃扯扯他的袖子,让他安静,又向兄长道,“二兄,唐氏突然如此举动,不知何意,当问清楚才好。” 荀绲皱眉点点头,向仆从道,“送礼的是何人?可说了什么?” “是唐氏族人,自称主公子侄。”仆从又拜了一拜,“说…说他们唐家和荀家既是亲家,前两年疏于走动,十分歉疚,所以今年特备上年礼前来拜见。” “好厚的脸皮!”八叔荀旉拍案而起,“我家重义,当初不曾退婚,他们却无声无息,好几年,如今是听说何伯求称赞彧侄‘王佐之才’,又上赶来?二兄,我看还是退——” 仆从吓得伏倒在地。 “幼慈!”荀爽一声喝止他,“唐衡已死,唐氏失孤,若是我家退婚,这是失义!你多大的人了?当着满堂子侄辈,还这样说话!” 荀旉噤口,知道失言,老实低头认错,“是我失言,多谢慈明兄教导,还望二兄勿怪。” 荀绲摇摇头。 荀爽又道,“唐家让侄辈前来,其实不错,免去许多麻烦,如今请他进来,对方如何不论,且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失礼。” “慈明叔父说的是,父亲,便由我去接待唐家人吧。”荀衍上前一步拱手请命。 荀绲稍稍犹豫,然后点头,“无论如何,不可失礼。” “是。” “彧…”荀彧正要说话,荀谌手臂绕过旁边十七兄,按住他的肩膀,将椒柏酒强硬塞到他面前,“到你了,哪让你这个年纪招待客人,还有我呢,我和三兄同去,保证万无一失。” 荀彧绷紧唇角,双手接过碗来,仰首一饮而尽,再抬头看向兄长。 “啊哈哈,爽快、爽快!”荀谌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眼神左转右转,不敢对视,正巧转到荀柔,顿时又生主意,“我看阿善刚才打喷嚏,现在脸有点红,许是着凉了,阿弟你带他加件衣服,免得风寒哈,啊,是不是有点冷啊,阿善?” 荀谌和蔼的拍拍荀柔的肩膀。 “是啊。” 十六兄,你眼皮飞得要抽筋,真的觉得阿兄看不见吗? 荀彧眼神与兄长交错,稍许片刻,缓缓垂眸,低声答应了。 他们离开正堂时,屋中气氛似乎已经恢复,但那些笑声,不再一个个落地生根,仿佛轻飘飘浮起来,脚下够不着地。 今冬雪少,淅淅沥沥化了渗进泥土,凝结成块,又冷又硬又滑,荀彧领着他往后院去时,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脚,幸好扶住了身旁树干,才没滑倒。 屋里点起火盆,香炉燃起,侍女找出一件旧鹤氅,给荀柔系上,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低头看看一身的羽毛,荀柔臭美的转了一圈,想象自己像只美美的仙鹤,结果一不小心被拖地的下摆绊倒。 一直垂眸静立的荀彧,惊了一惊,长睫刹时惊飞,恍然回神,就看见小堂弟滚成一只胖鹅,连忙凑去解救他,“没事吧?” 穿得这么厚,底盘又这么矮,当然没事。 荀柔看他可算回神,心里算松了半口气。 “回去吧。”荀彧微微一笑,温和道。 “再待会儿嘛,”荀柔低头拉着鹤氅看,“阿兄的屋里更暖和,我们等吃饭的时候回去。” 他已经想起唐氏是谁了。 桓帝朝,权倾一时的五侯之一中常侍唐衡,想将养女嫁给汝南傅公明,被拒绝后,又找上他家,伯父不敢拒绝,许以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阿兄。 唐衡贪暴,若活到现在,少不得和侯览一个下场,他们家可以就此解除婚约。然而唐衡毕竟病死了,死前没有论罪,唐氏成了孤女,反而再无法解除这门婚事——有失仁义。 家里从没人提起,他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件事,但这门婚事如何尴尬,方才堂中情形,已足可窥见,他不想让阿兄这时候再回堂上。 荀彧含笑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迟迟不归,长辈们会担心。” 荀柔眼睛一转,“阿兄,你教教我,好不好?阿姊写信来,我想自己写回信给她。” 荀彧蹙了蹙眉。 “阿兄我们不回去吧。”也许他们不回去,大家都松一口气。 伯父晦涩的目光,曾在唐氏这个词出现时,瞬间落在堂兄,又一霎移开。之后无论在八叔、七叔说话,还是父亲劝解,无论多少人目光,隐晦又克制的看向堂兄,伯父都不再看这个最小的儿子一眼。 仿佛只要这样做,无论唐家、还是婚约,都不再与他聪慧的小儿子有关。 幼童皱紧眉担忧发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失笑,又让人叹气,荀彧终于露出一丝艰涩自嘲,摸摸他的头,“可是我还不够好,所以,连阿善都为我担忧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小天使,感谢——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1 22:26:02 夙愿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21-03-22 18:28:24 “夙愿”,灌溉营养液+102021-03-22 18:28:24 “神奇海螺”,灌溉营养液+12021-03-22 17:28:50 “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202021-03-22 08:43:04 “暮雪离尘”,灌溉营养液+202021-03-22 01:24:02 “期希”,灌溉营养液+102021-03-21 23:52:47 “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102021-03-21 22:25:32 “31071857”,灌溉营养液+202021-03-21 22:07:08 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君子如彧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 荀柔愣了愣,他没有想到堂兄是这样想的。 惊讶过后,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不怨天,不尤人,自强不息,他的兄长本来就是君子,而也正因为此,他才会成为将来名重天下、海内咸服的荀令君。 世上有完美无瑕之人吗? 《陶庵梦忆》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荀柔很遗憾,写下这句话的张岱,不得有幸见到他的兄长。 然而,这太累了。 他知道完美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能百折不挠,“非正道不用心”、“不以私欲挠意”、“备九德、不二其过”如果他不是荀彧的堂弟,他大概能像别人一样,用崇敬的、敬畏的、看圣人一样的仰望他,但作为亲人,他希望他的兄长不必那样完美,不必做得那样好,可以有脾气,可以闹别扭,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但他知道兄长并不这样想。 荀彧不会这样想。 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执着和理想,若是能简单改变,那便不配称为执着和理想。 “阿兄,你很好很好,将来一定会成为天下称赞仰慕的人。” 这桩婚事,的确不曾影响他,实际上,千百年后,无数女子羡慕着,想要成为唐氏。 年幼堂弟神情坚信笃定,言语固然稚嫩,却殷殷其意,让荀彧心中微暖。 他伸手摸摸荀柔、柔软的发顶,“抱歉,让阿善为我担心了。” 荀柔飞快摇头,摇得冲天辫飞起。 “回去吧,”荀彧温和道,“我们明天再给采姊写信,如何?” 荀柔犹豫了片刻,一跺脚道,“…阿兄,我们去看看那个唐家的客人,怎么样?” 与其去堂上,不如去见唐家人,既然荀彧想去见,迟早总要见,也并不怕去见,不如就此见一见,又有何不可? 荀彧露出一丝惊诧,低头沉思片刻,抬起眼眸点头,眼中慢慢沁出温暖的笑意,“好,今日让阿善为兄费心了。” 荀柔就就低头脸红。 不知何时,天上缓缓开始飘雪,无声白了屋檐。 荀彧牵住行走笨拙的小堂弟,这一次走得很稳当。 荀衍和荀谌接待唐家人的地方在一间偏室。 窗口没有挂下竹帘,稍远一些也看见屋内的情景。 两位堂兄南面与另一个陌生人对坐,那位显然就是唐家来的代表。 五官不难看,甚至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整个人只有两个字——平庸。 就算没有荀家人这样出色的相貌,也至少该有他姐夫那样温厚清澈的气质,然而这个唐氏族人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姿态卑微的躬腰,大概丢在人群里,也会想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唐家难道只有这样的人? 荀柔忍不住抬头看向荀彧,却见兄长神色淡定,甚至在屋内的荀衍兄弟两发现他们的时候,回以微微一笑,从容的带着他进屋。 唐家子似乎一眼认出荀彧,惶恐的站起来,气度远不如不到他年纪一半的荀彧,“见过荀公子。” “见过唐君。”荀彧仪态端正地作揖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唐姓青年连连摆手。 虽然这个唐君看上去实在普通,但今天的谈话,大概算得好事。 唐氏女所在的唐家,和颍川名门堰县唐氏,竟原本同宗,颍川唐氏领头人物唐珍,如今官至九卿之一的太常。 唐衡得势时,虽然对外暴横贪婪,但对同为族亲的唐珍等人,还是颇为提携关照,唐衡一死,家族败落,族中便想借这一份香火情,往附宗族,于是来找荀家帮忙搭桥。 对荀家而言,此事如果成了,荀彧未来的妻族,便不再是“腌宦遗丑”,而是仕宦名门,纵使还会有议论,但比现在定好许多。 “虽然我们与唐氏并无往来,但舅舅家却和他们有交情,”荀谌兴奋地望向荀彧,“这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二伯母钟氏,出生颍川钟家,与唐氏同县,相互定有往来。 “君子有成人之美,”荀彧点头,神色并无荀谌那般兴奋,一如往常温和平淡,“兄长说的正是。” 堂兄不曾为娶宦官养女为妻怨艾,也不为联姻九卿高门欢欣。 荀柔知道,有些人一生不平凡,是早已注定的。 …… 春风吹暖,万物复苏,草木萌芽,一场雨,一晚上,很快蔚然成气候。荀爽以为春草这般自由生长颇有野趣,故任其肆意发展,霸占前庭后院。 一只毛团一样的小灰兔子,无忧无虑的在院子里蹦跶着觅食,三瓣嘴嚼动起来,十分得劲。 这是一位族兄送给荀柔的生辰礼物。 他生辰是惊蛰。这时候小孩不兴过生日,但亲友之间,有时也会送点小礼物表示心意。族兄在野外猎得一窝兔子,正巧到了他的生日,于是就将最小的一只送给他玩。 荀柔一边看着兔子,一边拿树枝在地面鬼画。 此时算虚岁,所以生日之后,他就是五岁的小朋友,亲爹捏了捏他白嫩的小手表示,长大了可以宰、呸,可以开学。 按说,这样国家级学霸来教他一个幼儿园年纪的小朋友,他应该倍感荣幸,然而汉代启蒙教科书,真的实在令人发指。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先圣写识字启蒙读本,其中最为著名的《仓颉篇》,乃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是荀家启蒙教材,至于内容…放一段给大家感受一下—— “颤觭赢骫奊左右慠悍骄倨诛罚赀耐” 好了,这还只是普通版,他还要学篆书版本。 总之,李斯丞相肯定忘记他自己小时候,笔都握不住还要画画的苦逼了。 听说另一套蒙学读物《急就章》要简单得多,属于大众教材,但谁让他爹看不上?其实来点“上大人孔乙己”他也不在意的嘛。 别说在竹简上写小字,就是给他现在这样大的院子,他也没法把这些字给画清楚等等,他刚才写的啥? “小郎君要练字,不如用石板?”田伯和蔼的看着他问道。 荀柔在二伯父家见过三个堂兄用石板练字。 竹简制作复杂成本高,日常消耗不起,伯父家用的就是打磨平整的石板,毛笔蘸清水写字。 “家里也有吗?” “郎君当年习字的石板还在,”田伯笑道很朴实,“近来闲得无事,我就把它翻出来,打磨了一下,还能用,我给小郎君拿来?” “多谢田伯。”荀柔连忙拱手道谢。 田家是这时代所谓的世仆,田伯当年就是他父亲的书童,能写能算、能御车的高级人才,现在、负责管家兼职看门,田嫂负责内院,田家长子田孟如今正跟随他兄长,田仲则除了给他爹当书童,还负责照看他,两家的关系已远不是雇佣主仆这样简单。 “不必,不必。”田伯摆摆手,“只是小郎君在此一个人,切不可出门,万不可自己开门出去。” 为表示郑重,最后一句重复两遍。 “我知道的。”荀柔乖巧的点头,目送田伯离开。 他当然知道。 今年新年伊始,关中河东地区又有大疫,虽隔了伏牛山与嵩山山脉,不曾在豫州境内肆虐,但颍川郡中,也出现时疫。 得病之人,多是高烧,寒战、上吐下泻、便血,听上去很像疟疾。 近来听说县中,也死了人,这种时候,孩子是最让人担忧的,大人身体好,抗一抗或许还能抗过去,小儿却更易夭折,故而各家都将孩子看管起来,不让出门。 里中近来读书声渐稀,也是因为到荀家来念书的学童,不再来上学的缘故。 大兄家的小阿贤,也得了病。 昨天他和二伯家的三个堂兄一起去看他,小朋友蜷在榻上小小一团,本来就瘦小,如今更像小萝卜头了,脸烧得通红,嘴唇却苍白,干得起皮,但是因为肚子痛,连水都不想喝,耷着眼皮,十分没精神。 往日见面,言笑晏晏、温柔和蔼的嫂嫂憔悴许多,荀悦大兄也愁眉不展,但也都不让他们多呆,只看过一眼,就让他们快快归家,大概也是怕他们被传染。 荀柔想起,小朋友居然还记得他,迷迷糊糊、委委屈屈的拉着他,唤阿叔、肚痛,心里也十分难受。 他请父亲写信给张仲景,想请他帮忙,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生命脆弱而艰难,纵使他拥有两千年的知识储备,却对此完全没有办法,等等—— 荀柔望向正在觅食的兔子。 拥有大花园的兔子,学会了挑食的毛病,一尺高的一根野草,被一口啃断伏倒,但似乎因为味道不好,被兔子啃了两口,就弃于身后。 那根野草,中间一支青绿主干,分出无数细枝,细枝又分小枝,枝上叶片细碎,像绿色的满天星。 在乡间长大的他,自然认得这种植物。 荀柔猛然站起来。 他竟然忘了。 他怎能忘了。 一千八百年后,如果,你在种花家,做民意调查,问种花家传统医学最广为人知的一种——“青蒿素”,大概会是个点赞超级多的答案。 黄花蒿学名青蒿,虽然和其他青色的“蒿”傻傻不分,但却是提炼抗疟圣药青蒿素的植物来源。 作者有话要说:  、 性格决定命运,一向如此。 、 荀家人,似乎都不是诸葛亮那种,想要功成名遂,回归田园。我第一次读到颍川文化被称为“高仕宦,好文法,喜争讼,多朋党”的时候,眼睛都惊掉了,心里还想,怎么怎么这么俗气?一点都没有那种高人一头,让人三顾茅庐的傲气,但看过三国志荀彧荀攸传过后,我居然接受这种设定了。 自古诸葛亮和刘备是君臣典范,诸葛亮故而有匡扶天下的壮志,但以一生酬三顾,才是最重要的,对荀家人来说,大概相反,他们因为想匡扶天下,选择了曹操,所以,曹老板固然不做人,多疑猜忌,但对于自己和天下在荀彧心里的排名这点上,其实也没有猜错。 三国志那句曹操“心中由是不能平”,感觉好酸。 、 感谢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小天使们,感谢——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2 21:38:42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2 21:38:49 夏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2 22:32:38 阿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3 08:47:07 “鹿鸣”,灌溉营养液+102021-03-23 16:14:19 “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162021-03-23 10:54:26 “疯疯癫癫爱修仙”,灌溉营养液+52021-03-23 04:31:08 “防风”,灌溉营养液+402021-03-22 22:11:38 “媛缘(诡秘侍者)”,灌溉营养液+22021-03-22 21:59:34 再次感谢,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青蒿制饼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据评估,青蒿素的发明,至少拯救了两千万人的性命。 青蒿是治疟疾的特效药,纵使他判断有误,时疫并非疟疾,青蒿也能清热退烧、治疗泻下,他小时候若是在春季发烧,爷爷就在山上荒地找些新鲜青蒿回来,煎水给他喝,一两剂就能见效。 荀柔两步跑上去,拾起被兔子啃倒的草茎。 一凑近,青蒿特有的浓烈独特的香味扑鼻而至。 青蒿味道不太好,连兔子都不吃,简直送不出去。 他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周,看向兔子啃得正香的贴地绿植,不由眼前一亮跑过去。 双手捉住兔子的尾巴,费劲的往后拔开,露出的野草正和他想得一样。 贴地生长,被啃得一半的、油绿肥嫩,形状漂亮的叶子,正是他想要找的蒲公英。 这种植物亦有清热解毒、抗病毒、抗感染的作用,虽不特别对症,但也不会起反作用。 这种野菜,因为具有养生保健作用,开始出现在现代人的餐桌上。 不过,在一些人为了长寿,将它煮水炖肉,对着一锅味道奇怪的菜汤炖肉,艰难下咽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拿来做饺子,才是蒲公英的正确烹饪姿势! 来自大自然馈赠的鲜嫩绿植,混合半肥半瘦的猪肉,加上一点点盐、一点生姜末,经过充分搅拌,奇妙的融合在一起。 用柔软的饺子皮踏踏实实的一包,上锅蒸上一刻钟就能好。 蒲公英的鲜嫩清爽,和肉汁的香甜,配合得完美无缺,既不会油腻,也再无野菜的涩口感,一口咬下,汁水充裕,奇异的香气和鲜嫩的口感,在口腔中充盈,带来令人愉悦的满足。 荀柔想起那味道,很没骨气的咽了咽口水。 “多谢!”为转移注意,他一把捧起兔子,rua了一遍。 兔子呆呆愣愣的望向夺食过后不跑、还要侵犯它的庞然大物,蹦跶着小短腿想逃走,却力有未逮,只能被一把捉去,揉得一身毛都散乱、东倒西歪。 揉就揉吧,小兔子他没办法反抗,只好躺平任搓,但这个庞然大物,居然始乱终弃,将它揉得全身乱毛,就丢弃一旁了。 呆呆坐了一会儿的灰兔君,只能像遇见渣男的可怜小女孩,自己扑腾着后腿,理顺身上毛毛,挠一挠痒痒的耳朵,重拾一颗破碎的小心脏。 荀柔采挖青蒿和蒲公英时,负责照看的田伯并没阻止,还贴心的给递上他一只小竹篮和小木铲。 荀爽一向不多管束他,就连学习,都没让他向伯父家三个堂兄那样苦逼学习,而是顺其自然,故而在确认他挖的两种野菜没毒后,便随他“玩”去。 荀柔采了半篮子,在田嫂帮忙下,将青蒿和蒲公英洗净、沥水,又请田嫂加些油脂裹一裹免得出水过多影响口感,再加入肉丁、鸡蛋和盐搅拌均匀。 家里的面粉不够细,做不了饺子皮,没有老面发酵,也不能做包子,荀柔只能遗憾的勉勉强强做成馅饼。 不过成品就还是棒棒的。 一边被馅饼内的汁水烫得直缩舌头,荀柔一边又忍不住大口。 粗糙的面饼内表面浸透了汤汁,变得柔软,外面却又很脆硬。 空气中弥漫着香气,味道中带着一点青蒿特有的苦味,但肉真是野菜的最好伴侣,只要沾上肉香,蔬菜的涩味和苦味,都变成了一种非日常的特殊风味。 实在的说,比不上后来的茯苓包子、薄皮饺子和烧麦,但是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点后世美味点心的影子。 相信初次吃到馅饼的小朋友,一定会感到惊艳无比。 “雪白鲜翠,清香袭人,”荀爽尝了一只,含笑道,“阿善如何想到以野草入菜?” 因为吃过啊。 “因为我看见兔子很喜爱啃食这两种野草,所以认为这两种、野草,味道一定很鲜美。”荀柔很机智的回答。 “看来我儿在庖厨之事上,真是颇有天赋。”荀爽失笑摇摇头。 “大人,”荀柔连忙仰起头,“趁热的时候,可以送一些给阿贤吗?” “阿善是因为阿贤,才想做的这道菜?”荀爽颇为惊奇道。 “是。”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被说出来,就很不好意思。 荀爽顿时欢喜,“吾儿之举,犹胜孔文举让梨。” 倒是不必和孔融那倒霉蛋相比。 “大人,”荀柔拉住父亲的袖子,拽着摇了摇,祭出无往不胜的撒娇大法,“我可以送去给阿贤吗?” “让田仲送去,”荀爽犹豫后拒绝,未免打击他又安慰道,“我附书一封,讲清前因后果,让阿贤知道你的心意,可好?” “那就不用了。” 就羞耻。 隐隐的哭声,低低徘徊在耳边。 云雾缭绕的茫茫间,是悲伤垂泪的面容,堂兄们在大兄和嫂嫂身边低声安慰节哀。 榻上白麻盖着的小小起伏,若一个错眼就会略过。 一转眼,场景已经转换。 青草的山坡上,一座小土丘孤零零的,无字无碑,无依无靠。 早夭的孩童,连名字都没取,不入祖坟,无祭祀,亦无丧礼,只静静的埋下,归于厚土…… “小郎君,小郎君?” 荀柔被推搡了几下,猛然睁开眼睛,惊悚的发现,田仲鼻子周围好多小麻子……好像芝麻饼。 “什、什么事?” 阿姊出嫁后,他爹一向是任他睡到自然醒的。 想起梦里的场景,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是张家郎君来了,”田仲转身从铜盆里捞起葛巾,拧干转过来给他擦脸,“快快起来,主公唤您去见面。” “张家”荀柔松了半口气,打了个呵欠,打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张家…仲景阿兄?” “正是张氏二郎。”田仲把荀柔睡歪的发楸重新绑好,“张家郎君都从悦郎君那里回来了。” “这么快?”从南阳涅阳到颍川颍阴,来回路程不止五天呀。 “哪里快?这都巳时了。”田仲端起铜盆,催促道,“小郎君还是快些吧。” 五天自然不够从涅阳到颍阴,所以张仲景并非接到书信赶来,而是恰巧在颍川游历行医,顺道来高阳里来拜访,听说有时疫,也不拘礼节,连忙去荀悦家看病了。 荀柔到前院的时候,张机正在堂上同荀爽说话,年轻的面孔上稳重的蓄了点须,容貌比之荀家人稍显平淡点,但小麦色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还挺有型。 荀柔连忙跑进屋内,热情道,“仲景阿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姓张名机,字仲景的某未来医圣,顿时受宠若惊,“阿善,许久不见。” 漂亮乖巧的小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小可爱对他十分抗拒,就很令人沮丧,今日小朋友突然对他如此亲近,张机连忙从左边袖子摸到右边袖子。 全都摸空后,他这才想起,随身带的糖,刚才已经都给另一个小朋友了。 就有点尴尬。 “阿兄别来无恙,”面对金灿灿的医圣,荀柔拿出自己十二分的欢迎,“这一年来,我很想念仲景兄。” 张机掩饰性的一震衣摆,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十分“自然”的摸摸荀柔的发顶,发现没被拒绝,愉快的眯了眯眼睛,“阿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阿兄的气色也很好,”荀柔连忙问道,“阿贤的病情怎么样?” “还好,病症比许多年长者轻,”张机撸到毛,心情愉快,“我向阿善保证,只要他认真吃药,就一定能好起来。” 荀柔大大松了口气。 “阿善如今比先前活泼许多。”张机向荀爽道。 “他虽生在南阳,但毕竟这里才是故里,归来后,族中同辈兄弟许多,也不似先前没人一道玩耍。”荀爽慈爱的看了荀柔一眼,“就是比从前顽皮,一个不注意,就看不住。” “我给他看看脉象,”张机得到荀爽点头,转向荀柔,“阿善把手腕伸出来一下。” 未来医圣,亲自诊脉,这是什么,这就是排面! 荀柔立即伸手,“劳烦阿兄。” 先摸右腕,再摸左腕,对面医圣的眉头动了动,表情有些奇怪,荀柔不由有点紧张,“有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吃啥啥香啊。 “无事,”张机摇摇头,“阿善脉象很有力,很健康——乖,张嘴让我看看。” “啊——”荀柔连忙张大嘴巴。 张仲景伸手掰着他的牙仔细看。 “如何?”荀爽关切问道。 “的确康健许多,脉象平和有力,”张机接过田仲递上的葛巾擦了擦手,笑着问道,“不知最近阿善是否常食饴糖?” 荀柔隐约察觉一丝丝不祥。 “族亲友善,他一个小孩,喜欢到处乱逛,长辈碰见他,都拿糖给他吃。”荀爽笑得似乎很无奈。 荀柔看向他爹,明明是他人见人爱,大家都喜欢,才送他糖的。 张机理解的点点头,他刚才其实也想投喂来着,“饴糖虽有补脾益气,润肺止咳之效,然而也不能食之过多,容易致人脾胃湿滞,体肥身弱,以及牙病,”他停了停,再次伸出手摸向荀柔的脑袋,用庆幸的语气道,“我方才仔细查看的阿善的牙齿,幸而还未出现牙病,但长此以往也不能一直心存侥幸” 正撸着毛呢,突然手下一空,张机转头一看,小可爱没有了,只给他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怎、怎么回事?他伸着手,无辜茫然的眨了一下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蒲公英饺子真的很好吃 然后——壮哉我大青蒿素 青蒿两种来源,黄花蒿和青蒿,长得很相似,作用相近,但只是黄花蒿才含有青蒿素。 青蒿入药历史很久《神农本草集》(我国最早药典,时间早于汉代)中就有记载,但作用是治疗外伤,似乎没有说治疗疟疾,后来才有本草陆续提到治疗疟疾的作用。 。 另外,治好病的是大医圣,只能说,青蒿饼起了那么一点作用。 、 感谢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小天使们——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3 22:42:30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3 22:42:36 霁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4 17:18:31 “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142021-03-24 12:43:48 “凉生、寂”,灌溉营养液+22021-03-24 07:42:41 “u-livy”,灌溉营养液+102021-03-23 23:57:41 “bb”,灌溉营养液+52021-03-23 22:17:50 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糖糕减肥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我凭本事得的糖,凭啥不能吃? 荀柔在后院疯狂转圈,要不看在是未来金大腿,他一定跳起来踢他膝盖。 没有电脑、没有暖气、没有小说,日子已经够艰难了,他吃点糖甜一甜怎么了! “小郎君?”田仲望着荀柔迷惑行为,“小郎君今日这般,有些失礼。” 飞速旋转后,荀柔cpu终于冷却了一点,再次想起张机的话,发现第二个华点:“仲兄,你刚才听到了吗?” “什么?”田仲疑惑。 “仲景阿兄说了一个特别可怕的字!” “什么?”田仲持续疑惑,“是说牙病?小郎君勿惧,张郎君方才看过,说你并没有牙病啊。” “他说我肥!”荀柔跳脚。 仲兄怎么就没注意重点。 他就是穿的多一点嘛——等等…… 他捏捏脸,又捏捏肚子,惊恐的发现,自己肚皮上真的有小肥肉,好像能捏起来了? 一戳一跳圆滚滚,极有弹性的白肚皮——他真的胖了? 荀柔咽了咽唾沫,望向田仲,“仲兄,我胖了吗?” 一想到,自己将来站在众兄弟间,成为画风不一致的那个,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郎君说什么呀?”田仲顿时失笑,“如今才正好,先前小郎君瘦弱多病,主公总是担忧,如今小郎君长好了许多,这才放心。小孩就要”在荀柔恐慌的目光中,他咽下了某个形容词。“这样讨大人喜欢,圆润可爱。” 田仲绞尽脑子安慰道。 骗人!荀彧小哥就很纤瘦,也很让长辈喜欢。他们家小孩没有胖子,但就都很可爱! “怎么会胖的呢?”他明明一心向荀彧小哥学习。 荀柔随手掏出荷包,拿了块梅花糖放进嘴里。 去年秋天,他糖罐子塞满了,突发奇想,薅了七兄荀宜家的桂花,腌渍做桂花糖。 一颗一颗虽然有点不成形,但的确带上了桂花香气,送给大家都很喜欢。 族里许多阿姊嫂嫂得了灵感,做出各种桂花糖、梅花糖、兰花糖、山茶花糖…大家喜欢找他品鉴,然后顺便送他一些。 还有路上遇见啊,去人家家做客呀,去找小朋友玩啊,长辈们就会顺手投喂一点点。 然而最近,为了逃避学习,荀柔经常出门游荡,哪里有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 他将来不会成为他家唯一的胖子吧? 减肥,必须减肥。 荀柔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小糖罐从柜子上搬下来。 罐子里装着大颗小颗、各家配方不同的糖,就算他和堂兄侄子们分享,也总是不断生长。 他狠心绝情一闭眼,搬起罐子走进厨房。 从今天开始,他要对糖断舍离! 厨房里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朝食,灶上的陶甑里蒸着米饭,另一口灶上煮着肉羹,然后将切碎的新鲜藿菜洒进羹中。 “小郎君,快离远些,免得火烧着你。”田婶在围裙上一擦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从灶边拉开。 荀柔意识到给人添了乱,讪讪退出。 厨房后面的另一间屋是他家粮仓,几个大缸里放着小麦、高梁、稻谷和豆子。 人食五谷,所谓五谷,就是“稻、黍、稷、麦、菽”。这时候的菜,左右就是腌菜、肉干、咸鱼和酱汤,主食的品种却比后来丰富,饭都有好多种——稻米蒸的是米饭,麦子蒸的是麦饭,豆子蒸的是豆饭,高梁蒸的是粟饭,统统都是饭。 其中,“菽”也就是豆子,由于豆苗、豆叶都可食用,加上豆科植物根部产生氮元素,能肥田,豆科植物的生长要求低,产量较之稻、麦更高,种得多,平日吃时候也比较多。 豆子不是纯色的,看上去品种杂乱,五颜六色,十分斑斓,盖因为种植技术还有待发展,农人种豆比较自由奔放,多不加甄别,一把洒进田里。 荀柔此时看见豆子,想的却不是日常干脆废牙的豆饭,而是一道点心,一道方法步骤简单到让人难以相信的点心。 吃过朝食,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大计。 从一大盆的干豆子里,挑选出颗粒饱满圆润的大豆子。加上足够的水,泡上半日,再加水使劲煮,一直煮到吸饱水分的豆子膨胀将表皮撑破为止。 接下来,将豆子沥出,放进石臼里——捣、捣、捣荀柔双手握住对他宛若哑铃的石杵,面部表情逐渐狰狞。 “小郎君,不如我来帮你吧。”阿善小郎君累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还非要坚持自己捣豆泥的行为,把田仲“感动得不轻”。 “不用,”荀柔摇头,虽然现在两个胳膊都十分酸爽,但他正好运动减肥嘛。 想想他爹、他哥、他大堂兄,他家的基因是很优良的,只要他努力锻炼,一定能拥有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完美身材。 豆子终于在努力下捣成泥状,连荀柔贡献出他的糖罐,豆泥和糖一起倒进锅里,然后小火慢炒。 吸饱了水的豆子,虽然捣成泥,含水量仍然很高,糖在水和温度的作用下缓慢融化,随着搅拌和豆泥混合在一起。 香香甜甜的香味,渐渐从锅里溢出,锅里的清豆泥渐渐变成粘稠的糊状——要是再加点油脂就能做成豆沙。 不过,荀柔不做豆沙。 豆泥煮得差不多了,就将之舀出来放进浅底的盏中。 亏得他家盘盏不少,这才全部装下。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将盘盏放进木桶,然后吊进井水中,放置一个晚上。 初春虽然大地回暖,但是地下的井水还带着一点寒冬冰雪的凉意。 第二天清晨,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的荀柔早早起来,兴致匆匆的请田伯将桶提上来。 豆糕已经凝固成形,成微深的枣褐色,虽然没有原版豌豆黄那样浅黄明亮的颜色,但表面凝脂一般的柔润光泽。 小心切成菱形的小方块,摆上一片藿香叶作装饰,就很有排面。 用箸小心夹起一块,以两条胳膊为代价做出来的豆糕,口感细腻无比,甜甜的、沙沙的、清凉凉、入口融化,没有一点残渣。 亲爹和未来医圣兄都很满意,荀柔捏了捏自己两边胳膊,觉得肌肉正在生长,也很满意。 做好的豆糕能久放,按照惯例,荀柔请田婶将豆糕都切块摆盘,然后挨家送去,让大家都尝尝他的“新发明”。 顺便,一次性就将糖用完,就可以避免自己再嘴馋…荀柔小心翼翼的从荷包里捻出一块桂花糖,奖励自己的机智——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一点点糖了,一定要小心品尝。 然而,现实走向不如预期嗯,不、不用、唔好吃不用了谢谢,不、不是不喜欢阿姊的甜糕,喜欢,嗯好甜……够了不,他就想苗条一点,为什么这么艰难? 别笑,别笑了,他是认真的啊! 荀谌双手将荀柔抱起来,颠了颠,夸张睁大眼睛,惊讶道,“真的长胖好多,都赶上家里的猪崽了,今年过年我们宰来吃吧,肉都被腌得甜甜的,正好。” 荀柔睁大眼睛,十六兄,你的兄弟情呢? “所以,新鲜刺莓做的甜糕,阿善不想吃?”荀谌表示,他本人就是兄弟情深的代言,“清甜可口,过了这时节,可要等明年了哦。” “要。”所以,还是运动减肥吧,荀柔走到荀衍面前,“十一兄能教我练剑吗?” “这阿善再长大些再学好吗?”荀衍艰难的低头看了一眼软嫩的小堂弟,这会被剑压倒吧,“阿兄带你骑马去?” 也可以。 荀柔正要点头,突然听到熟悉的长啸。 气息悠长的啸声,愉悦的荡漾在春日的风里,如拨云见日,春水破冰,春风十里,让人忍不住跟着长长出一口气,郁气全消。 荀柔望了望天空,回头来还有些不确定,“这是仲豫大兄吗?” 这一次,他居然能听懂一点意思了。 荀彧先前在廊下鼓瑟,此时放下瑟,展颜一笑,也如春风十里,“正是,看来阿义的病定是好了,我们一道去探望吧。” “好,” 荀柔连连点头。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的感觉,感官似乎变得敏锐,他闻到空气中带着泥土味道,带着浓墨的味道,带着笔刀刮后竹子的味道,带着炭火烧着后的烟气,这些味道,随着呼吸进入肺泡,融入血液,然后输送全身,浸入肌肉皮肤细胞。 很多东西,无声无息完成了侵蚀。 清澈湛蓝,白云翻滚的晴朗天空;鱼鳞排列深灰瓦,万岁未央的屋檐瓦当;抬梁穿斗,地基三阶三尺的堂宇;翠荫浓盖,高逾屋檐的桑榆;晴空飞过的大雁,嗈嗈而鸣;还有很好很好很好的堂兄们。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穿越回来,也不知道在将来,如同洪流卷席整片神州的战乱中,自己的命运如何,但这一刻,他分明意识到,他将确确实实的在这里生活,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步选择,都真实存在。 无所谓志向,无所谓作为,即使什么都没有,这里仍然是他的未来,他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豌豆黄的做法这么简单,真的都出乎我的意料。 以前在北京念书的时候,作为一个熊猫人,其实有那么一点嫌弃当时的伙食,但豌豆黄,真的是惊艳到我,我第一次吃到这种,完全新鲜的、带着豆子香味的、细腻、柔润的甜点,不是蛋糕、南瓜饼这种干的点心。 然后,听说是清朝皇宫糕点,还以为会非常复杂,最近才知道,豌豆黄做法这么简单,简单的加工,简单的材料,保留食物原本特质,却达到奇迹般效果,这大概就是美食的终极奥义吧。(加菲脸) 、 谢谢投喂营养液和地雷的小天使们,感谢—— “哦里普拉多”,灌溉营养液+32021-03-25 20:00:34 “不是柯南的柯”,灌溉营养液+202021-03-25 17:42:18 “作者在我身上脐橙”,灌溉营养液+362021-03-24 22:54:17 苏卿言扔了2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4 23:26:47 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清明郊游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时疫的阴霾已从颍川褪去,张仲景也在治好阿贤后准备回家,荀柔借着可爱外表,扒着人家裤腿,要求保持联络,远程传授基础医术和药学知识。 张机甚是惊喜,连声答应——他还以为荀柔真不理他了。 于是皆大欢喜。 转眼便是清明。 作为春天里倒数第二个节气,清明最早作为标定农事活动而存在。 此时太阳来到黄道15度,北斗斗柄转至东南,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一片生机蓬勃。 所谓清明,是清风朗润,春和景明。 如此时节正适合踏春郊游。 至于大家熟悉的扫墓活动,此时还没有。 两个月前正月里,刚祭拜祖宗,祈求保佑,这么快再去打扰,就是自家人,祖宗也烦你。 高阳里的诸荀趁此春光,也一道相约出游。 或架车,或骑马,或着丝履,或着木屐,或褒衣博带,或胡服劲装,或提着美酒,或拎着儿女,总之这一日有闲暇的,全都出动了。 田地里的麦苗坚强的挣扎起来,比先前初春时伶仃可怜的样子好许多,疏疏落落的开始抽穗。 路边的野草茂盛起来,蒲公英、醴肠、大蓟、地丁开出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茵草地,驰道两边,杨柳摇摆枝条,柳絮飘飞,给画面来点特效。 今日出门踏青的不只他们一家,逶迤的车队在途中相遇,致意问候又各自前行,田埂上,穿着短褐的农民夫妇,牵着牛,牛背上两个小童,都顶着野草编的花环,和声唱着歌谣。 荀柔凑在牛车窗口看,冷不丁一个东西落在头上,翠绿的门帘挡住视野,一条车前草的长穗一直垂下,正垂到鼻尖,蹭得发痒。 “送你一个,别看人家的。”公鸭嗓已经过度到磁性低音。 不得不说,这低沉迷人的嗓音,和他中二谌哥真不贴。 荀柔一只手扶着车壁,一只将头上的花环取下,果不其然,这就是在两根拧在一起的柳条,缝隙间硬塞进野草野花,花草被□□过后,都蔫兮兮的垂下,也就勉强能称为花环,还是看在他堂兄心意的加分上。 他抬起头,窗外的荀谌,骑在一匹棕黄色小马上,小马踏着碎步,走得悠闲。 “十六兄。” “拿去戴,不用谢。”荀谌潇洒摆手。 “好吧。”荀柔捏着花环,乖巧回答。 “一个看不住,就跑得没影,”黄骠马蹄哒哒小跑过来,年轻的荀衍脸上是超越年纪的操心,“再如此,你就别骑马回车里去——啊,是阿善啊。” “十一兄。”荀柔将花环递过去,“这是十六兄做的。” “谢谢,不用,你自己戴吧。”荀衍在马上对荀柔温和一笑。 “阿兄,我们来比比,谁先到前面那株槐树,如何?”荀谌趁着他和荀柔说话,一打马溜得飞快。 “喂,你给我慢点!”荀衍一急,来不及继续和荀柔说话,一打马追上去。 …啊。 荀柔手还没收回,眼前两个人就扬起一阵灰尘,跑个没影。 就最讨厌超车了,他一手捂住口鼻,无奈收回花环算了,还是挽救一下吧。 出高阳里一直往北,行十数里就是潠水,水边一座野狐亭,亭畔桃花林,正是芳草鲜美,落英芳菲。 牛车与马车在林边停驻,随行的仆从很快在花林中摆好毡席,众人各将带来的糕点、酒水拿出来,一同享用。 正准备着,一个仆从自花林另一边来,原来颍阴县令邱赐,今日也带着家人,到潠水边来游春。 荀绲正表示要亲自前去拜见,丘县令就带着一群家人过来。 这位一县之尊,容貌朴实,皮肤微黑,,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半白,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打补丁的青衫,在伯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十分谦谨,还唤两个儿子上前拜见。 又特意将荀彧和荀柔叫到面前,一番称赞,什么神童、璧玉、凤雏之类,荀柔知道这个时候笑就完事,好好做个完美吉祥物。 邱县令走后,长辈们终于坐下来悠闲聊天,小孩子们则各自分散游戏,有人带了秋千系在树干上,有人带了蹴鞠就在花下玩起技巧、 荀柔左右蹿了一圈,三下五下竟钻出了林子,到了潠水边。 这条灌溉颍阴的河流,清澈见底,流速缓慢,看上去并不深,阳光照耀下,河底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晶莹光润,衬出旁边飞快窜过的小鱼。 一群小鲫鱼,只有两三寸长,身形像梭子,尾巴一摆,溅出水花,活蹦乱跳的,看上去很适合烧烤。 正在他蹲在河边,对着鲜鱼流口水,突然听到头上传来咔嚓声。一抬头,头顶上一根花枝折了,向他砸来。 来不及躲开,荀柔连忙抬手护脸。 预料的花枝并没有砸落在他身上,只听见又是咔嚓一声。他移开手,头顶上方横着一根九节竹杖,及时挡住了下坠的枝干。 握着竹杖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广袖长袍的中年男子,瘦得颧骨支棱起来,握着竹杖的手指也像是细竹竿似的骨节分明。 荀柔记得他,方才就跟在县令身后。 “小公子没事吧?”男子瘦得让人惊悚,声音却十分轻柔温软,仿佛带着某种音律。他对荀柔伸出另一只依然瘦得皮包骨的手,将他扶起来。 “多谢相救。”荀柔望了一眼跌落在不远的花枝,借着行礼,往后退了一步。 “荀小公子勿惧,在下方士襄楷,方才在下跟在丘县尊身后,不知公子是否记得。” 男子扶了抚垂到胸前的长须,扶杖笑了笑,一笑之下,就冲淡了他容貌自带的突兀,仿佛温和宽厚的长者。 荀柔当然记得,但花枝的坠落,实在凑巧得让他不得不心疑,“多谢襄君相救,您既然在县尊身边,为何又到这里来?” 襄楷含笑道,“在下只想见一见公子,绝无他意,公子勿惧。” 他有什么好见的?荀柔一眨眼睛。 “荀小公子如此年纪,读论语就说出‘失羊者何辜’这样的言论,实在让人惊叹好奇。”襄楷含笑道。 饿如果是想围观神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没想到,仲豫大兄居然把那天他们关于“其父攘羊”的讨论宣传出去,还写了篇文章,搞得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就“神童”了。 “这就是长者抬爱。”荀柔连忙摆手,“说着玩,说着玩。” 神童什么的,很羞耻啊。 “听说公子还改良了纺车,借足之力,功效较先前五倍?” 这也传出去了? “做着玩,做着玩。” “那么,荀小公子以野菜制饼,为堂侄逆天续命,恐怕不是玩耍了吧。”襄楷不徐不疾道。 什…什么! 荀柔差点炸毛。 工匠技艺在他家不受重视,只觉得是小孩爱玩, 念书有天赋,在他们家属正常操作,并不会觉得奇怪, 但青蒿饼治疟疾没法解释。 镇静镇静,坦白从宽,老底揭穿,抗拒从严,平安过年。 “道长大概听错了,治好小侄阿贤的是仲景阿兄。”荀柔镇定道。 “公子可知天命?” 襄楷微微一笑,“人之有命,如星之有轨,天数既定,不可违背。令堂侄凶月出生,苗而不秀,命中有此死劫,微君,何能转煞为安?” “那按你这说法,阿贤可已经违背天命啦。”明明是我大种花家医术神奇好不好。 “那是因为小公子…”襄楷话说半截,神秘一笑,“我可以问公子一个问题吗?” 这个转折,太生硬了吧。 “我可以拒绝吗?” 襄楷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若是现在河中有一名落水之人,公子心知,若是不救,此人就会溺水而亡,可若是救之,自己却有溺水之危,公子还愿意救他呢?” 荀柔仰头看着眼前的“巨人”,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襄君不能救之?” 襄楷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个古怪笑容,举步走向潠水方向,“若是落水之人,就是在下呢?” 好家伙,这是要给他现场直播? 眼看对方真的直愣愣的踩到水岸边,下一步就要踩下去,荀柔吓得连忙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不要冲动啊!有什么想不开,可以再想想!世界很美好的!——我不会游泳啊!这个□□的!我以高考物理满分发誓,跳下去真的捞不起来了!” 这是什么硬核问题! “淹死很痛苦的!不要搞事啊啊啊——” 快来个人啊,他一个人承受不来。 仰头的童子,容貌精致,但满脸焦急,满头大汗,急得头上歪扭的花环都要掉了。 襄楷蓦地仰头大笑,简直笑出眼泪来。 这是被刺激大发了,还是本来就精神异常? 荀柔小心翼翼道,“你要有什么难事,可以说说,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忙,但说出来可能会好一点?” “我就想问方才那个问题,”襄楷的嗓子因为方才的大笑犹带嘶哑,仿佛添了一丝鬼气,“荀公子你,愿意不惜性命,拯救溺水之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嗯方士襄楷曾出现在十一章,如果大家忘记的话。 、 感谢大家灌溉的营养液,感谢—— “云和乌药”,灌溉营养液+382021-03-26 21:32:58 “星辰漫天月如钩”,灌溉营养液+202021-03-25 23:40:03 “媛缘(诡秘侍者)”,灌溉营养液+82021-03-25 22:09:36 “鹿鸣”,灌溉营养液+52021-03-25 22:05:26 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太平经书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荀柔舔舔因焦急而干燥的嘴唇,“我能救得了吗?” 襄楷一笑,“公子,这个只能问你自己。” “所以说,我也很可能救不了,然后就搭进去了,对吧?” “没错。” 荀柔想了想,“那我能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溺水吗?” 襄楷垂眸,眼中划过一道阴影,“如果说,他是咎由自取呢?” “那我为什么还要救?既是他自己的原因,我就算能救他一次,难道还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荀柔一推,放开他,退后两步, “世上如果有一种人,无法救,那就是自己找死的人。” “…为什么要救?荀小公子这就是你的答案?” 眼看襄楷对潠水又产生浓厚的兴趣,嘴上说着不救,荀柔还是忍不住扯住他衣服下摆,“你再想想?其实没那么过不去吧,说不定过过就好了?” 别在他面前啊喂。 “若是,真的就没法呢?” “”荀柔还不至于以为,这世界是一片乐土,“您要有什么困难我这里还有点糖糕,”他将荷包里的小零食全倒出来,几块糖糕外裹了一层半透明的米纸防止粘连,这也是他近期的“发明”,已经在族里推而广之,“吃点甜的,心情大概能好一点?”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别的他也帮不上忙。 襄楷愣了一愣,实在出乎意料。 摊开的小手还不到他胸口,堆着两块一寸见方的棕红糖糕,都裹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透明的东西,像昆虫半透明的翅膀。 “外面也可以吃,你尝尝看。”荀柔补充道,“你吃块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童子努力又真挚的表情,很打动人,襄楷一挑眉,拿过了一块。 “这是我从前看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王子,每当他听到别人悲惨遭遇的时候,就会感叹‘这如何受得了’,直到有一天,王子的国家灭亡,王子沦为了乞丐,尝尽世间困难,听旁人感慨‘这如何受得了’,他却明白,人活着再多的苦,都能受,并且必须受得了。” “我也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故事中的王子,之所以忍受一切,并非因为他怕死,而是他知道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有转机。” “果真?”襄楷低声问他。 “我不能骗你,我也不知,”荀柔想了想,“但人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前进的道路。” “抱歉,”襄楷一笑,退后远离水岸,“我不该吓小公子,一个玩笑而已。” 真的只是玩笑吗? 荀柔觉得,自己对情绪感知挺准的。 “再吃点糖吧。” 襄楷一笑,将九节杖往臂弯一揽,空出手取剩下的糖糕,从袖中掏出一卷白色绢帛,放在荀柔手中,“公子的故事很动人糖也很好吃,此物就作为谢礼,赠与公子吧。” 嗯?难道金手指来了? 荀柔心跳一下子澎湃了——是九阳神功能还是九阴真经,要是易筋经他也不挑,勉勉强强。 “家师于吉于曲洋泉水上得《太平清领要经》百七十卷,其中外篇一百传于民间,中卷六十七篇,为符咒之术,能治病除厄,我已传于弟子冀州张角” 等等谁? “上卷三篇为观气之术,仰观俯察,可知前后五百年之天下大势,将人间山川草木、风雷水火皆收为用,逆天改命,匡扶天下。家师言非吾所能学,让我交与有缘之人,公子璇玑入命,天授之才,见到公子第一眼,我便知道,公子就是我要找的有缘人。” 荀柔手一抖,帛书掉了,被襄楷半道接住,“小公子还请小心。” 不用观气,他也能预知五百年,他还能背年代表呢。 太平道这么早就出现了?张角居然和于吉梦幻联动?这是什么神仙组合? “你…你找错人了。”荀柔小嗓子都颤了。 “如今天下疾苦,公子既为族中小侄担忧,岂不闻,天下之大,尚有父母生子不举……哎,如今风移事异,人伦罔绝,正是崩乱之兆…不过公子有仁爱之心,当能回天转日,还九州安宁。” 一开始,荀柔并没听明白生子不举是什么意思,然而很快他反应过来。 “咯、噔。”他清晰的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敲击了一下,而这一下,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先帝时,就有荧惑犯帝星,白虎行中天,如今更有青蛇现帝座,大风折亭木,河东地裂,”襄楷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以星相告之;若不能改,则出怪异警惧之;犹不能悟,则亡败至矣。今天下灾异连年,民生日苦,天子犹然不悟,枉兴刑狱,党锢善类,亲佞而远贤,大汉危矣。” “道长所言生子不举——”后面神神叨叨的话,荀柔根本没听。 “小民无知且无德,不愿养儿耗占粮食,汝南地处中国,近于京畿,犹有此等恶俗,实教化不行,而民风残恶。” 毛骨悚然,胆寒发竖。 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小民无知无德、是民风残恶吗? 汝颍并称,两郡相邻,具在豫州,是天下富饶之地,出名士,重教化,常与颍川相较,却出现这样的事。 这也算名士之乡吗?这天下其他地方又是什么样子? 是地狱吗?难道是地狱吗? 襄楷将帛书递出,“习此书后,公子当代天宣化,救世济民,勿生贪念,若凭此为恶,当得报应,公子切记——” “小叔父?”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如磬,十分动听。 荀柔连忙转头。 只见一人低头拨开低垂的花枝,从林中转出。 青衫广袖,佩玉无暇,眉目清润,头戴玄冠,冠上应时的插着一截青绿柳枝,衬着桃花如雨纷飞的背景,宛如画中之人。 正是荀攸,荀公达。 “小叔父为何独立水边?”斯人眼眸一点如漆,幽邃中透着关切。 独立? 荀柔在转回头去,方才站在他身前的人,已全然不见踪影。 “方才此处还有人?”荀攸走到他身旁,眉头因担忧微蹙。 “刚才跟着丘令见过面的方士,名叫襄楷,来这里找我,”荀柔犹豫了一瞬,实话直说,“拉着我说话,还说…天下要不好了,公达一来,他就不见了。” 荀攸眉头蹙了蹙,缓缓蹲下来,与荀柔平视,轻声问,“那方士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如今许多地方百姓贫困,生子不举,是崩乱的先兆。”荀柔说不出刚才听到时,心底如何惶恐,“连汝南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大概这一刻,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东汉真的病入膏肓。 不是那种形而上的哲学评论,不是看过几篇文献的随意指点,一个社会、一个世界,出现至此之恶相,它的灭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方士所说,大抵是汝南新息县旧事,” 荀攸声音温温凉凉,不徐不疾,亦同望来的目光,如凉月清流,“先帝之时,本郡贾伟节为新息长,见当地百姓穷困,有生子不举的恶俗,便严令禁止,将之与杀人并罪,数年之间,养子者千数,百姓教子女:贾父所长。生男名贾子,生女名贾女。贾君以此名举于世,天下称之。” 但但是百姓绝然不是因为灭绝人性,才生子不举的啊。 那是自己都生存艰难,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不得已。 荀柔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口。 一声轻叹。 温热的手心盖下来,覆在他的前额。 眼前一暗,却又有淡淡的暖意,从荀攸的掌心传递过来。 和往常族兄伯父们一样温暖抚摸,似乎又有点说不出的不同,让心情很静很静。 荀柔抬头,荀攸在他面前蹲下来,神色仍然平和幽深,仿佛有些了然,又有些怜惜,他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是说了很多。 “归否?”荀攸轻声问道。 “…嗯。”荀柔轻轻点头。 --- 密不透风的屋室,膏烛浓烈的香味、病人身体散发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刺鼻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 短促艰难的喘息声,不时传出,带着不祥的停顿。 阴瑜苍白而浮肿的面容,眼神却在烛火下透出奇怪的光芒,望着屋顶,“是我不虔诚有今日之灾黄天恕罪恕罪救命赦我死罪” 烛火明灭着,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荀采握着丝巾的手,止不住颤抖,明明眼泪已经在这几日已经流尽,但此时眼底干涩刺痛,竟又渐渐有液体自眼底涌出。 她错了吗? 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是因为她不让夫君念诵《太平经》,所以才有今日之灾 “阿蕙阿蕙”病人浮肿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竟还能清清楚楚的显露情意,“我这这辈子,最为得意之事,便是得你为妻原想白首同穴,不想,竟要就此离别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荀采握紧他的手,眼中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在锦被上形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深红印记,如同泣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古往今来,都笑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但晋惠帝不过是个傻子,聪明人的行事有时候也未必比他好多少。 故事好像是周国平写的?我记不太清了。 不过能说出这样的故事,一定经历过很多。 感谢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小天使们,感谢—— “吹散的鸢尾花”,灌溉营养液+85 “季瑶书珺”,灌溉营养液+88 “云和乌药”,灌溉营养液+38 伊丽莎白扔了1个手榴弹 enyway扔了1个地雷 吹散的鸢尾花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大家的投喂和支持,谢谢,我会继续努力哒</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骋以骐骥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正宾陈纪神情庄重地望着跪拜的荀衍。 “——字汝休若。” “谨受命。” 荀衍以手加额,肃然拜下,结束了整个冠礼仪式。 清明过后不久,伯父为十一堂兄荀衍举行冠礼,并如历史一般取字“休若”。 荀衍的衍,即是水朝大海奔腾不休,而休若的休,则是止息停止,一个奔流,一个停留,正反相合,正暗含儒家中庸之道。 正宾许县陈纪陈元方,正是发明“九品官人法”陈群的亲爹,也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中,言辞犀利的小朋友元方。 当然如今人家不是小朋友了,虽党锢在家,却是闻名郡中的高士。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都是颍川大姓,陈、韩、钟、祭、唐、刘,不是衣冠仕宦就是皇室宗亲,可惜先前来信,要来冠礼的姐夫阴瑜,不知是什么事耽误了,并没有来。 荀柔看见伯父为宾客相互介绍,自然将唐衡家那支前来族人,介绍给唐太常之弟,不免怀疑这一场冠礼举行的时期微妙。 冠礼结束之后,堂兄便准备出门游学。 这个时候士族青年,十七八岁行冠礼,再出门游学,是一种风气。 不仅增长见识,也是向外展现才学,提升名望。在查举制度下,没有过硬的背景,就要有非常的名声,才有能出仕为官。 荀家固然是名门望族,入仕不算太难,但只是做个案牍劳形的小吏,显然不符合堂兄的人生规划和族中的期望,所以需要宣扬自我才华价值,以提高入仕档次。 能举孝廉自然最好,但征辟入郡中为吏,还是在县中为吏,当然不同;成为主簿、上计、五官椽这样掌事官吏,或者书记、文书这样的小吏,也有很大差别。 荀家家风向来热心时政,有兼济天下之心怀。 便如荀悦大兄,至今不受征辟,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觉得时局浑浊,难有作为,他喜好著述,文章少言经意,多为褒贬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 堂兄出门游学,族中相熟兄弟,都同至高阳里阙下相送。 原本折柳送别,离情依依,左边一首“行行重行行”,右边一首“黄鹄一远别”,连荀柔在旁,都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结果突然一个族兄吟了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好家伙,大家顿时笑倒一片。 荀衍也朗然大笑。 他自幼熟读诗书、习剑法、熟读六经、精研骑射,等得就是终一日离开家门,鹏程万里,一展所学。 “诸君勿复相送,我去也!” 荀柔望着他不同往日老成风格,潇洒上马,扬鞭而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虽然心知离别在所难免,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不久就是谷雨,连绵几日下雨天后,墙角和屋檐犄角旮旯里,悄悄长出一丛丛绿茸茸的青苔,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长出丝丝缕缕的小白蘑菇。 这些青苔和蘑菇,虽然看着可爱,但放任不管,却对木头屋子、黄泥墙面都有腐蚀作用。 在雨季布谷鸟声声叫唤中,田伯拿起铲子,满院巡视,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堆。 长成大兔子的小灰,一脸憨憨凑上去啃,呆呆嚼了一会儿,大概是不合口味,又蹦跶去别处。 老爹在屋里发奋著述,荀柔坐在屋檐边,膝前放着石板,百无聊赖画着《仓颉篇》不知所云的字句。抬头见翠绿的青苔和雪白的小伞盖放在一起,十分清新悦目,他心思一动,把石板丢到一边。 从厨房里拿出椭圆的浅口耳杯,在杯底垫一层碎石,洒上浸过水的泥土,再铺上青苔种上小白蘑。左看右看,还差点意思,他又回自己屋子,把自己最近玩捏的泥偶,挑了一只兔子放在上面。 小小的一盏,看着就可爱,荀柔多做了几只,尝试不同造型,送给亲近的几家。最后剩下两盏,他想了想,往北向族兄荀衢家走去。 他记得,荀攸正从这位族兄念书。去年刚回高阳里时,他被放在二伯父家托管过一阵,阿姊晚上来接他回家,碰到过好几回荀攸从那边归家。 整个高阳里,这位族兄家五层高、彩绘精巧的楼阁,是最高、最显眼的建筑,有时楼中还会飘传出乐曲,在端庄朴实风格的高阳里,实在称得上独树一帜。 上次送豌豆黄,各家都以食物、玩具回礼,只有这位族兄回了一只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匣中放还他的漆盘,盘中放一枝新蕊半吐的粉靥带露的杏花。 走近宅院,还未进门,便有阵阵花香袭人。 不稍片刻,一身素丝直裾的荀攸快步迎来,将他请入院中。 前庭桃李零落纷飞,东墙满架蔷薇却开得正好,雪白嫣红二色,在阳光下盛放,爬满如渔网斜编的竹架。 顶着这样的压力,荀柔仍然打开提盒,捧出耳杯,可以说很自信了。 荀攸微微惊讶,轻手接过,置于掌上,仔细观赏片刻,点头称赞,“精致玲珑,清新可玩,颇为风雅。” “那送给你玩,”荀柔特别高兴,大手一挥,“浇水应该能活几天,等枯萎掉,你再把杯子还我就行。” 这种耳杯,他就给他爹剩了一只喝酒,其他全祸祸了,要不回收,家里来客人,都得找隔壁借餐具。 荀攸单手托着耳杯,微微一笑,“攸多谢小叔父。” “公达,这小子是何人?”随着拖沓地脚步声渐近,一只修长的手,拍了拍荀柔的肩膀,伴随着含糊的声音。 “回叔父,这是荀柔从叔。”荀攸恭敬的回答。 “唔”浓烈的酒气从荀柔脸庞擦过,身后人弯下腰来,脸凑到他面前,狭长的眼角边皱纹如鱼尾展开,深棕色的眼瞳水雾迷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是阿善啊。” “衢兄。”荀柔拱拱手。 大早上的就喝成这样,真的好吗? “阿善所来何事?”荀衢眨了眨眼睛,躬着腰大头朝下的动作,让他有点晕,于是直接岔着腿蹲下,“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吗?阿善上次制得糯米纸很好,就是名字直白,不够风雅,不如改名蝉翼纸如何?” 他打了一个酒嗝,颧骨处红晕更盛。 不要吧。 糯米纸一听就知道能吃,蝉翼纸鬼知道是干什么的啊。 “不是吃食,”颜值高真是占便宜,他居然觉得这个大龄族兄,醉酒的样子有点萌,“我无聊做了个小东西,想送给族兄。” “嗯?”荀衢凑近耳杯,“唔不错清新秀丽,不俗、不俗”他晃晃脑袋,将手中酒壶凑到荀柔唇边,用哥俩好的语气道,“来尝尝好酒。” 酒壶在荀柔嘴巴上磕了磕,酒液晃荡,香气飘出来,果然是好酒。 “叔父,”荀攸伸手握住酒壶,往外拉开,“小叔父年幼,不宜饮酒。” “嗯,是小了点,”荀衢迷糊的看着荀柔想了想,醉醺醺的点点头,“等、等十年,我们兄弟一同畅饮。” 虽然辈分是没问题,但看看比亲爹年纪都大的族兄,以及已经及冠的大侄子,就很微妙。 荀柔摆出堂兄荀彧“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的稳重脸,“醉酒伤身,衢兄还是少饮为妙。” 这么喝下去,他担心老族兄等不到与他畅饮那一天。 荀衢哈哈一笑,“小阿善,还不知酒的好处呢。”他拍拍荀柔的肩膀,就要借力起身,荀柔哪承得住他的力气,被按得一趔趄,幸而旁边荀攸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荀衢手臂,将他拉起来。 “小叔父,无恙?” “还好还好。”荀柔忍住了揉肩膀的冲动,“衢兄不如将好酒都先留着,等将来我长大,再共饮,如何?” 荀衢扶着荀攸的肩膀,站得摇摇晃晃,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荀柔被他盯得紧张,只觉目光亮得很是灼人,仿佛能一眼将他那点小心思穿透。 荀衢却突然靠着荀攸,仰头大笑。笑过之后,扯着他的袖子,跌跌撞撞来到蔷薇花墙边,伸手一指——“武帝曾言,此花犹胜佳人笑,阿善以为如何?” 荀柔想了想道,“花好看,人也好看,各尽其妍,不必相比。” 汉武帝那是美人看太多,所以不如花稀罕。 荀衢再次大笑,伸手摘下一截花枝,插在荀柔的冲天辫上,“小弟将来定是美人,以此为谢礼,花与美人相宜。” 手不疼啊?还美人呢。荀柔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使劲往头上望,只想知道自己现在的造型。 “对了,伯旗怎还不来见长辈?”荀衢向侍从招招手,“去叫伯旗来拜见。” “阿兄今日一早去田庄,走时还向叔父禀告过的,叔父忘了?”荀攸提醒道。 荀衢闭眼,摇着头想了会儿,才一点头,“嗯仿佛如此是如此。” 伯旗那是堂兄你亲儿子啊堂兄,荀柔无力吐槽,心里可怜摊上这样不靠谱长辈的荀祈和荀攸。 “既然如此公达替我招待阿善,”荀衢向荀攸摆摆手,不等回答,转身向着花林中去。 “是。”荀攸对着他的背影恭敬的拱手行礼后,这才向荀柔一展广袖,引导道,“小叔父请。” “好。”其实没准备留下做客的荀柔,只好点点头。 他正要随荀攸着走,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如击缶般深沉之音,震得人心底随之一颤,随着歌声扬起——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咚—— 又是一声瓮罐类的打击声。 那歌声伴随节拍,仿佛要钻进人心里。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咚—— 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无以——为家—— 作者有话要说:  长铗归来——出自《战国策齐策四》冯谖 冠礼辞来自《礼记》 —— 感谢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小天使们,感谢—— “mb”,灌溉营养液+402021-03-28 22:19:26 “小妹”,灌溉营养液+22021-03-28 22:02:08 “雨瑾”,灌溉营养液+1812021-03-28 21:30:17 “不看小说会死星人”,灌溉营养液+102021-03-28 20:00:40 “琼音姝落”,灌溉营养液+32021-03-28 18:16:02 “sese”,灌溉营养液+52021-03-28 16:59:21 “羊”,灌溉营养液+52021-03-28 15:00:29 “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202021-03-28 13:35:55 “泗四”,灌溉营养液+52021-03-28 11:44:32 “季瑶书珺”,灌溉营养液+202021-03-28 08:57:13 “伊丽莎白”,灌溉营养液+152021-03-27 22:10:40 伊丽莎白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2:10:35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3:36:05 蠢萌的颗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3:36:11 季瑶书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7:00:24 吹散的鸢尾花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21-03-28 21:34:12 mb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21-03-28 22:22:24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尴尬聊天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所谓长铗即长剑。 这首歌出自《战国策》。 齐人冯谖为孟尝君门客,多年不得见用,以长铗诗自名,孟尝君闻其诗,赐其车马饮食,仍然不重用。 直到后来,孟尝君找门客去封地代为收债,众人都不愿去,选了冯谖。冯谖这一去,就缔造了留名千古的成语“狡兔三窟”,为孟尝君铺就一生富贵无忧。 这首诗,唱得是冯谖早年怀才不遇的愤懑无奈。 族伯父荀昙、荀翌,遭遇延熹的九月政变先后亡故,作为荀昙伯父之子,荀衢党锢在家,再不得出仕。荀柔先见庭院闲逸,又见族兄狂醉,却没想到,看上去逍遥自在的族兄,心中在意的。 荀柔忍不住抬头去看荀攸,作为荀衢子侄,公达一定非常清楚。 荀攸正细心摘下插在他发顶的蔷薇花,小心没扯到缠绕的头发,然后递给荀柔,“小叔父要这枝花吗?” “要。”荀柔抬起头问,“听说这种花很好活,只要将花枝埋进土里,就会自己生出根须,这枝我带回去,可以种在我家院子里吗?” “当然,叔父送给小叔父,这枝花,便任由小叔父处置。” “公达,党锢迟早一定会解除的。”这话虽然没头没尾,但他相信荀攸知道他的意思。 “我定会将小叔父的话,转告叔父。”荀攸唇角缓缓扬起,温和浅笑,“小叔父请随我来。” 无论幼年所居父亲友人的庄园,还是高阳里的自己家,以及所去过的族亲家宅,所见的宅院都庄正古朴、乔木深深,如同汉隶的厚重,然荀衢兄的家却全然不同,亭台楼阁,轻灵妩媚,柳绿花娇,似行草的飞扬。 穿过缦回的檐廊间,沿着屈曲石道走过清池,来到临水亭榭。四面临风的六角亭内放着坐榻,榻上镂空的铜炉燃着袅袅沉香,仆从送上新鲜的水果、琥珀色的蜜水和雪白的羊酪。 这招待水平原谅荀柔没见识,总之就很高。 荀攸安安静静跪坐在他对面,看向他的目光并不急迫,只轻轻的停在他身上,等他把每种糕点水果都尝试了一遍,正犹豫准备要告辞,恰好开口,“听闻小叔父近来开蒙念书?” “是,是啊。”荀柔尴尬的挠挠发烫的脸颊,回忆这两个月的进度。 就一本一千字的识字课本,都还差点没念完。 就丢人。 “近来,听闻慈明公在家中著述文章,”荀攸自自然然的改变话题,“不知,可否有机会见识一二?” 他爹在家写的文章?额荀柔再次露出古怪表情。 注书,就是在深奥古书上,添上个人理解注释,使之更易读懂。 《易经》是一部神书,当然需要一点注释帮忙,但他有点怀疑,他爹将注释当成心灵日记在写了。 去年侯览议罪自杀,灵帝改元,族中聊起这消息第二天,他爹注“临卦”——知临,大君之宜。五者帝位,大君为二也,宜升上居,吉。 荀柔琢磨着,这意思不就是——太好啦,天子终于杀了揽权的阉党啦,天子聪明啦,天要变啦,国家前途光明,大吉大利啦。 之后没多久,宦官指使段熲大肆捕捉抨击时政的太学生,族中议论此事,多为义愤填膺,他爹当日注“萃卦”——此本否卦,见灭迁移,以喻夏桀殷纣,赍资涕,未安上也。 ——完啦,本来就是不卦象不好,天子还听信谗言,简直就是夏桀殷纣一样的昏君啦,国家就要完蛋啦。 这要让人知道,他爹参与谈话时表现得沉静内敛、长者风范,转过背就激情开麦,有损他爹的形象啊。 “家父近来注释《易传》,十分深奥,我还看不懂。”荀柔摸着自己的冲天辫,就有那么一点心虚。 他有点担心,许多年后,拿着他爹《易传》解读的学生们,会被这神奇的大起大落、情绪波折伤害到。 两番皆挫,荀攸仍然不徐不急,抛出下一个话题,“小叔父方才说,蔷薇插地即活,不知出于何书?” 额,是渡妈百科。 “这个” 正犹豫该如何回答,一个仆从急步来到水榭,身后跟着田仲。 荀柔偷偷松了口气。 “何事?”荀攸问。 仆从再拜,“是慈明公派人来唤柔公子速速归家。” 荀柔一愣,田仲才回去,就被他爹派出来了? 田仲连忙向他行礼,“小郎君,是阴家来人,先生让我快些唤你回去。” “哦,好。” 阴家?是阿姊有什么事吗? 察觉出田仲焦急得厉害,荀柔也不由得慌张起来,下榻穿鞋的时候,没站稳差点扑出去,幸好荀攸在身后捞住他。 “小心。” “嗯嗯,我回家去了,公达不用相送,不用客气”荀柔胡乱的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趟跑回家,只见父亲皱紧眉坐在堂上,堂中跪倒的陌生男仆,腰间系着一条白色麻布腰带。 荀柔脚底瞬间都软了,差点跪倒,“父亲?” 难道姐姐出事了? 荀爽转过头看向他,皱着眉摇摇头,叹了口气,“是你姐夫公衍,先前得了时疫,已于十日前亡故了。” 他一说完,跪在堂下的陌生男仆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虽然很不应该,但荀柔听到出事的不是阿姊,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接着才是出乎意料茫然。 先前堂兄冠礼,阴瑜还说过要来,最后却没来,荀柔虽然可惜,但也没多想,却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就传来这样的消息。 遗憾叹息在茫然过后,慢慢涌上来,不太深刻,就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让人难受,却又有些茫茫然,不够切心,又好像什么从身上撕下来,痛了一下,接着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惊蛰,他生日时,阴瑜还送祝贺信来,措辞精细,并未因为他的年纪而敷衍。 那时候,他还以为,等长大过后,或者再过几年,他们总会再见,作为姐夫,阴瑜得讨好他,他可以游学的时候去,在新野横行过市,非常嚣张。 但现在都遗憾得空掉了。 尊不临卑,他爹不能亲自前往,他们家代表多半是他哥,但不知道族中是否会派人前去祭拜,如果要去,能不能带他一起,不管怎么说,作为小舅子,他应该去最后见见这位姐夫。 相信,阴瑜也曾经期待过与他的见面。 另外,他的姐姐荀采荀柔克制了,没在阴家下人面前,向他爹问姐姐怎么办。 阿姊成亲不过一年,同阴瑜也没有孩子,没有理由留在阴家,所以,应该可以接回家来的吧? 荀爽摇摇头,“夫妻一体,你阿姊当居夫丧三年。” “那阿姊也可以归家,在家中守丧嘛。”荀柔立即道。 他无所谓的啊。 荀爽有些意动,但最终没有直接答应,“这还要看你阿姊自己的意思。” 阿姊的意思? 荀柔跑去二伯父家,请荀彧帮忙,写了两封信,一封安慰阿姊,另一封信算是写给阴瑜。 他爹到底没答应让他随队去新野,荀柔也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和前姐夫最后聊一次。 他自信满满的将信交给前去祭奠的族兄,并请他顺便帮忙接姐姐回来,毕竟这么远,来去一趟,挺不方便的。 ---- 灵堂搭建起来,张挂上白幡,上好的棺木摆在中央,烟熏火燎的燃起盆,整个屋子都是浓烈香料的味道,但走进棺木,还是能闻到一丝腐败味。 后堂中,荀采将将苏醒过来。 她这几天常常昼夜颠倒,守着灵常哭昏过去,醒来就又到灵前去,此时已实在不得支撑,躺在铺席上,直愣愣的睁着眼睛,脸色苍白,神色恍惚。 从荀家随她嫁来的侍女阿香,捧着一碗煮得绵软的米粥,喂到她唇边,低声劝到,“女郎,且吃一口吧。” 荀采仿佛没有听见,或者说,此时的她,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带走了生机。 “女郎,且吃一口吧,若是慈明公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得多担忧啊,还有阿善小公子,”阿香蹙着眉,低声道,“现在荀家也该已经知道,不几日就会来人,说不动小公子会来呢。” 荀采眼睫缓缓颤了颤,眼神微微挣扎,就在这时,长嫂乔氏扶着阴母冲了进来。 阴母见她躺在地上,顿时怒火滔天,“你这贱妇!这时候居然敢躺下!”她扑跌下去,一把扯住荀采,“你害死了我儿子,你居然还敢躺着!” “害害死” “主母,”阿香连忙在旁边跪下,她也不敢去拉扯阴母,只能连连扣头,扣得额头一片通红,“女郎是悲伤过度以致昏厥,绝非有意失礼,主母,女郎许久未食了,还请主母怜惜,还请主母怜惜。” [是我不诚有今日之灾我不诚] [黄天恕罪救命] “是”荀采低声喃喃,无神的重复,“是我害死夫君是我” “我的儿啊,都是这个不贤的妇人害了你呀,”阴母一边拍打荀采,一边自己也伤心得大哭,“你到死都只想着她,她害你连个子嗣都没留下,你怎么不想想你娘啊” “快快荀”阴瑜的兄长阴璨自外间转进来,一眼看见垂头低泣的荀采,“这是怎么?” 荀采如今虽然形容憔悴,但一身孝衣,不施脂粉,楚楚可怜,着实让人忍不住又惊艳又怜惜。 乔氏掐了阴璨一把,表情和善的看向夫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哦哦”阴璨连忙回神,低下头道,“荀家来人了,想请弟妹前去见面,说如果方便等阿弟下葬,想带弟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两篇卦辞来自荀爽《易传》,但注解是我瞎编的,不过我之前查询的相关研究论文里,关于荀爽易传内容,很多学者认为的确存在矛盾之处。 唐家这个关系,历史上写得含含糊糊,反正就平行时空了嘛。 、 感谢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小天使们,感谢—— “船破还遇顶头风”,灌溉营养液+202021-03-29 08:35:58 “蓝爵”,灌溉营养液+202021-03-29 08:31:32 “季瑶书珺”,灌溉营养液+1002021-03-29 08:05:14 “40700530”,灌溉营养液+102021-03-29 07:13:42 “白日梦”,灌溉营养液+52021-03-29 01:35:40 “皇马万岁”,灌溉营养液+22021-03-28 22:58:00 “mb”,灌溉营养液+402021-03-28 22:19:26 “小妹”,灌溉营养液+22021-03-28 22:02:08 “雨瑾”,灌溉营养液+1812021-03-28 21:30:17 吹散的鸢尾花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21-03-28 21:34:12 mb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21-03-28 22:22:24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上有天灾 &amp;amp;lt;li style=&amp;amp;quot;li: 252px&amp;amp;quot; class=&amp;amp;quot;&amp;amp;quot;&amp;amp;gt;  荀柔原以为很快就会看到阿姊回来,但他数着日子,等到族兄回来的队伍,却并没有看到阿姊的身影。 族兄愧疚的对他表示,阿姊自己想要在阴家守丧。 荀柔不由得把视线投向父亲。 荀爽神情满满遗憾,却还要口中称道,“夫妻之义正当如此,阿蕙能有此心,我亦感欣慰,如此才不枉夫人对她的自幼教导。” 好吧。 毕竟阴瑜人挺好的,对他如此,对姐姐似乎也不错,姐姐念着情意,想要为他服丧三年,按这时代的礼仪,好像也挺应该。毕竟他们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纵使此生没有白首以共,但相送一程也是情谊。 虽然有些惋惜,但荀柔还是理解姐姐此时的选择。 三年,并不算长。 这一年的五月,司隶校尉段熲,用五千钱从灵帝手中买得三公之一的太尉,自此当朝天子开启了新的生财之路。 汉代的国库,一向因为军费开支比较困难。 自东汉光武帝以来,废除了前汉兵役制,改为募兵制,甚至雇佣外族士兵帮忙作战,军费开支比西汉更甚。 又因为小冰河季到来,□□频繁,租赋不足,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得不通过卖出官爵,来缓解国家经济问题,如前孝桓皇帝就是如此。 但如灵帝这般,直接将官职之首的三公开卖,却还是第一次。 东汉的三公,固然已由于刘秀当初的政策,消弱权利,成为每次天灾来临,圣明天子的替罪羊、消耗品,但本身仍然具有很高的政治影响力,并且还能开府征辟官员,笼络人才。 ——汉代重孝义,官吏受到上官提拔,一定要感念恩义的。 这样的职位,被皇帝堂而皇之卖出,不得不说天下震惊。 之后在七月,太常卿唐珍跟着段熲,有学有样成为司徒,由于唐氏一支的归宗,他们家竟然因为这样的方式,联姻了三公之族,与其说幸运倒不如说荒唐可笑。 不过唐珍的司空之位,并没有坐得太久,第二年秋天,洛水溢出是为凶兆,不久之后,司空唐珍因此坐免。 再转一年,熹平四年三月,天子之前下诏,令诸儒勘正五经文字的工作完成,自此确立官方版本,以及思想统一,暂时结束时了有汉以来,各个学派之间的争执。 天子令蔡邕书写,并命人将之制碑立于太学门外,而这,就是日后闻名的熹平石刻。 碑成之后,许多士人儒生蜂拥入京,抄刻经文,辩论经义,成为一时文化盛况。 不过,同样是这一年,七郡大水,三辅螟灾,就连颍川,粮食也从一百钱三石,长到三百钱一石,一时间千里饿殍,万里赤地,民生凋敝,哀鸿遍野。 金秋十月,瓜果正熟。 两年前种下的栗子树,如今已有一仗多高,叶冠飘落之季,正是栗子丰收之时。 像刺猬一样的栗壳成熟爆开,露出栗子紫褐色油润表皮,摇动树干,一颗颗栗子便簌簌的落下一地。 “啊——阿善小心!我要掉下来了!”已经接近及冠年纪的荀谌,站在栗子树上摇动树枝,不小心脚下一滑,一脸惊慌失措的攀住身旁的树枝,仿佛马上就要坠地。 已经从冲天辫过度成妹妹头的荀柔,抱着竹筐,弯腰捡着地上的栗子,头都不抬,口中敷衍,“十六兄自己小心,落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荀谌单手一勾紧树干,在树上稳稳当当的吊住,慌张表情一收,“真没意思,阿善都不会上当了。” “真是抱歉啊,”荀柔直起腰,向他翻个白眼,“只是,十六兄每次都要玩一回,在下实在不至于愚鲁到这种地步。” 自从小时候有一次,荀谌真的差点从桑树摔下来,荀柔想也没想跑上去,准备自我牺牲接住他之后,这位堂兄就乐此不疲的玩这种假摔游戏。 荀柔当时真是眼泪都差点吓出来,结果嘞,荀谌居然抱稳树干过后狂笑。 真是把他气“死”了! “阿兄,十六兄老是捉弄我,你一定要帮我告诉伯父。”荀柔回过头,气呼呼的告状。 荀彧跪坐廊下,正在看竹简,闻言抬起头来温和一笑,他如今年纪渐长,从漂亮童子长成俊秀少年,头发不再垂下,而是用巾帕束起。 青色缣巾结发,露出刀裁般漂亮的鬓角,墨发如丝,愈衬得容颜如玉。 清风吹过,温香迎人,却并不浓烈,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他这一笑,笑得荀柔没脾气,也不再理会荀谌,蹭过去看他在读什么书。 “是崔寔崔令君的《论政》。”荀彧将竹简侧过去些,好让荀柔看得更清楚,“幼慈叔父从别处抄录了,送回家来,父亲也觉得此文很好,已命我抄写一份留存,这一份正准备过两日送给慈明叔父。” 正处于变声期的荀彧声音有些沙哑,但由于语速和声调缓和,并不难听,反而由于声音低柔,让人不由得更加仔细聆听。 “哦,”虽然荀彧的字端正秀丽,但没有标点的竹简,还是很眼晕,“阿兄,这篇文讲得是什么?” 既然被称为好文章,他爹之后肯定要让他看,看了还要考,不如让他提前抄一下他家优等生的答案。 荀彧轻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一点了然的笑意,却也并不生气,“我先说一遍大略,阿善过后还是要自己看呀。” “好的,好的。”荀柔连连点头。 “尚书令此文,切中时弊,言辩确当,当值得一读,文中指出如今时政之弊,政令懈怠,风俗凋敝,高门奢侈,百姓无继,旧法日弛,当更以新法,更论即肉刑——” “砰砰砰——”荀彧话未说完,被急促激烈的敲门声打断。 守门的仆从忙上前开门,身着皂衣、腰夸长刀的小吏出现在门后,一见此人,荀柔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位县衙小吏程某,每次来高阳里都为一件事。 “你们说着,我来接待,”荀谌飞快顺着树干滑下来,将衣衫一整,走到门口,又是一个风姿翩翩的俊俏郎君。 小吏认识荀谌,对他抱拳,拱手一礼,“荀郎君。” 荀谌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庄特体,文质彬彬回了一礼,“程君,不知所来何事?” “县尊有令,命小人前来收算赋。请问,可还要像先前一般,荀氏诸户算赋和口赋,君家一并交纳?” “正是,还请稍待。”荀谌一口答应,招了仆从去取钱来。 小吏顿时松了口气,“还是君家明理,今年许多地方遭了灾,天子仁慈,免其赋税,这钱自然只能从没遭灾的地方收,咱们颍川是大郡,人口多,摊派得多些也是应该,那些小民却一点不知朝廷的难处,只知道抱怨推诿。” 荀柔动了动眉梢,忍住将要露出的厌恶表情。 上一位丘县令不说多爱民如子,但也算是清廉方正,他调任后,颍阴来了新县令李君,这位县令原本是商人,贿赂张让侄儿,披上官皮,上任以来,劝农修狱一件不做,每个月准时挨家挨户收一次钱。 算赋和口赋,就是人头税,十四岁以上叫算赋一百二十钱,三岁到十四岁叫口钱二十三钱,这个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按标准的五口之家算,一个小儿四个大人,是五百零三钱,如颍川这样丰饶之地,寻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但前提是,他按照国家规定年取一次。 荀柔才知道,人头税居然是按次收算! 一次五百零三钱不算多,但一年十二个月,一家就要六千多钱,别说里中其他人家,就是荀氏族中,也不是家家都交得出。 别看如今由于虫灾,粮价上涨,实际上种粮的百姓,却无一分受惠。 商税极高,种田有田租,入市卖粮有入市钱,卖了粮食还有商业税,百姓一家才几十亩地,能有多少粮,这些税都交不起,只能将粮食卖给商人。 但日常苛捐杂税也很多,不仅要交口算,还要交田租,訾算(也就是家产税),力税(劳役税),刍藁税(供应国家及州郡牛马的税)还有郡中的各种捐赋。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压去坐牢或者服重役,几乎难以活命。 同住高阳里的李姓一族,有一家就由于交不足口算钱,家长被捉去县衙牢狱,李氏全族凑钱才将之赎出,结果由于在狱中受刑,回家没几天就病死了。 当时,荀家还送了一份钱去助丧。 到这时,荀柔才见识到,什么叫封建官僚制度下的官商勾结,商人们与官吏勾结好,专挑这些时候来收粮,百姓就算知道贱卖,却也毫无办法,还是只能勒紧裤腰带,将口粮都省出卖给商人。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诗中所述,原来并不是夸张。 这位李县令所招的这群役吏,许多轻骠游侠之辈,也就是这年头的流氓,是一点不顾忌,有时候半夜闯入人家,惊得鸡犬不宁。 二伯父正因为如此,才商量说,族中的赋税直接从他家这里一次交齐,免得这群小吏四处惊扰,各家过后再将钱送来就是,至于有的人家实在交不出,伯父当然也不会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应付,但这样的县令在上,着实让人见着就烦。 最近他听族中在议论,准备助这位县令“高升”,不再做临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张温是“自己人”,操作起来难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县令,还有下一个,皇帝手里的大县之令,明码标价卖三百万钱,下一个买了官来的,又能是什么人? 这个世界,并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阳里,俱是温良躬俭,一脉温情。而如今看起来坚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阳里,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牢固。 前路在何处,荀柔还没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荀家虽然在当时名声不小,但应该不属于豪强,也不算太有钱。(记得三国志里有记载,荀彧和荀攸为官期间,俸禄多接济亲族好友。还有荀悦小时候家里贫穷。)就大概是,虽然家中收入支持脱产读书,不必劳作,但也并不没有太多钱享受,或者招募兵勇。 否则,他们家在初平年间,也不用走冀州躲避兵祸了。 、 另外,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唐代李绅的诗。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感谢—— “yrw-”,灌溉营养液+12021-03-30 19:08:31 “季瑶书珺”,灌溉营养液+1002021-03-30 12:13:12 “蠢萌的颗粒”,灌溉营养液+192021-03-30 10:45:13 “风流囧斋主”,灌溉营养液+12021-03-29 21:48:01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最后,大概有人没看到文案——本文将于明天,也就是周三入v啦。 今天之后,大概会有一些小天使离开,但还是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陪伴,愿意同我一道继续走下去的小伙伴,也感谢大家继续支持,我会努力的!</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轻骠典韦 仆从捧了钱箱送来, 荀谌亲自捧给程吏,又额外备上一份辛苦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家名门望族, 在三公九卿面前怡然不惧, 对这些小吏却要小心。 只是有的时候,倒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君家爽快,我是放心的, 就不必数了, ”程吏颠了颠,满意的将自己那份一抄进袖子, 捧过匣子,正转身要走,脚下顿了顿, 又回过头来, “对了,春节将至,寇盗将起, 县君近来命我等四处巡察, 挨家逐户检查是否窝藏罪犯,君家若是无事, 最好少出外行走,以免误伤。” 嗯?窝藏罪犯? 荀柔忍不住想起, 宅在家里每天写心情日记的亲爹。 别人注六经, 想的都是当初孔老夫子怎么想的, 研究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写, 只有他爹学霸任性, 借着人家孔子的文章, 随便发表心情说说,因为写得太好,居然还挺受追捧。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爹的画像至今被张挂在颍川各处县衙乡亭,供人瞻仰。 荀彧抬手覆在他手上,神色关切,无声安抚。 荀柔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 “多谢程君提醒,我家定尽告族中,不给县令添乱。”荀谌礼貌得将程吏礼送出门,转身大步走过来,“我看这位李县令,哪里是巡视贼寇,就是想再捞一把钱,耍耍威风。” “当然了,”他随意的在檐廊坐下来,伸手拍拍荀柔的头顶,“不过,他再如何,也耍弄不到我们家头上来。” “正是,阿善不必担忧,”荀彧温和道。 荀柔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忧。 虽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起他爹荀爽,但就还真紧张不起来。 他爹每年热情参加上巳节颍水祓禊,与颍川士人热烈讲经辩难,兴趣来了出门访个友,并且仿佛全天下都知道他“藏匿”在家,一年总有几个外地名士前来拜访,他家还按数上税,就很有东汉特色的“藏匿”。 “只是不知,这次又有多少百姓受害。”荀彧蹙眉叹息一声。 显然,这是县令又一次对百姓的欺压盘剥。县吏出动御寇不要钱吗?到里中巡查不要钱吗?若是不给,随意罗织罪名,诬为盗贼同伙,甚至就将百姓充做盗贼,以为政绩,都有可能。 “他若是见好就收,便罢了,若是再如此横行无忌,也不怕如那富春令李永,被人杀破满门?”荀谌轻蔑一笑,“我颍阴未必没有陈留典韦那般义士,阿善对吧?” 他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抬抬下巴。 荀柔想了想,点头。 这李县令够坏出油了,要是被宰,绝对全县人民拍手称快。 至于陈留典韦,这位未来的曹操第一贴身保镖,在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代猛人,出名任侠了。 就在今年初,他代襄邑刘氏,向富春县令李永报仇。 李既为县令,身边自然守卫森严,典韦一人驾车,带上鸡肉和美酒,假装上门拜访的客人骗开大门,门一开,直接冲进去,拔出匕首杀死李令及其妻子,然后从容后退,等回到车边,从车上取出藏匿戟,举着戟经过整个市集,大步离去。 追他的有上百人,却没有一个敢靠近,最终让他走脱,由是州郡震惊,官府虽然张挂缉拿,却根本一点没用。 民间俱以为义士,豪强竟相结交,游侠引为表率,典韦意思意思藏了,也没人去搜查逮捕。 荀柔认为,如今复仇之风盛行,是社会制度即将崩塌前,报复性回弹。 不能说这样的风气,对社会没有暂时安抚稳定的意义。然而,破窗原理提示,人们一但接受了突破界限的行为,事情只会向着更糟糕,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阿兄。”荀彧不赞成得看荀谌一眼,正色道,“如今轻骠之气泛滥,常有人逞一时之气,动辄破家杀人,以私仇结怨,至于子孙相报,终至灭门之事发生。 世人不加紧醒,却妄称之豪健,追逐效仿,使人心浮动,百姓不安,乃是今时弊病,正应止之,端正风气,尊文教以安百姓,重法典以免造乱,岂能助长气焰,况且还这样教阿善。” “好好,是我错啦。”荀谌亲手倒了一盏水,嬉皮笑脸的递给荀彧,“喝水,喝水。” 荀彧无奈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双手接过盏,“谢过阿兄。” “不客气,不客气。”荀谌嘿嘿一笑。 “咚、咚、咚——” 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来人,头戴竹笠,身着袴褶,腰悬长剑,足下木屐,牵着一匹乌蹄踏雪,走进前庭,看上去也像个游侠打扮。 他将头上竹笠一扬,儒雅浅笑,“再见君家兄弟,依然兰枝玉树,使人眼前一明,神清气爽。” “伯求先生!”荀彧连忙站起来,迎接上去。 “荀彧小郎君,又见面了。”何颙何伯求对他点头一笑,又对躬身施礼的荀谌点点头,低头看向荀柔,“小阿善又长高了,可还记得我?” “何伯求先生。”荀柔深沉的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他就是对荀彧夸出,如宿命般“王佐之器”那位士族领袖。 一看到他,荀柔就回忆起那天,听见那句出口“君为王佐之器”时,从脊背到大脑再到头皮,宛如电流突然蹿过而发麻颤栗感。 仿佛他亲眼见证宿命契约的形成。 他的兄长,在三国诸侯中,选中了当时实力弱小、只是袁绍小弟的曹操,并始终相信他可以结束乱世烽烟,拯救黎民。 而最终强大起来,得到三分天下有二的曹操,却放弃了初心理想,最终走上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旧路,让荀彧终以忧薨。 王佐之器,王佐永远只是王佐,先有王,才有佐,如松萝以附乔木。 王不为王,秉忠贞而守谦退的王佐,除了让自己干净死去,还能如何? “所以我并不是坏人,小阿善不必将你阿兄的袖子扯得这样紧啊。”何颙笑道。 荀柔一回神,连忙松开荀彧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袖子,“对不起,阿兄。” “无事,”荀彧温和摇头。 当年,到高阳里来访友的何颙,路上遇见荀彧,向他询问道路,见他气质容貌不凡,便与之交谈起来,他们在里中大榆树下对答,这一聊,聊到晚霞布满西天。 何颙回过神来,夸赞这个让他欣谈忘时的童子“王佐之器”。 此话传出后,年幼垂髫的荀彧,扬名州郡之间,让人们从此另眼相看。 而那天的故事,其实还有后一半。 去荀悦家投喂阿贤小朋友的荀柔,临近晚饭匆匆归家,正巧路过,听到了那句载入史册的“王佐之器”。 根本想都没来得及想,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荀柔冲上去,挡在荀彧和何颙之间。 “你是何人?”荀柔张开双臂,勇敢得像一个被教得很乖巧认真的小朋友,“大人教导,不能随意同外乡人说话。” 十里不同音,出生南阳的何颙,的确说得一口异乡方言。 “阿善!”荀彧被他突然出现一惊,连忙弯下腰,对何颙拱手长揖道歉,“舍弟年幼不知,何公气度高世,天下之望,还望勿同舍弟计较。” 说完,他又拉住荀柔低声道,“这是天下名士,何颙何伯求先生,不是什么坏人,阿善不要如此。” 何颙笑着摇摇头,他自然看得出,荀彧与其担心他生气,不如说担心小弟被斥责,从小传出不尊长者的名声。 他认识袁本初,知道袁家兄弟私下的龌龊,袁公路为弟,嫉妒比他宽厚得人心的兄长,常常出言讥讽,使得袁本初时常苦恼不已。 不过,眼前这对兄弟之间,显然大不相同。 何颙看向个子不到他胸口,仰着头雪白小脸认真严肃写满拒绝的小朋友,将抄着的手从袖中抽出,摸了一把他的冲天辫,“阿善?汝父莫非荀家六龙,慈明公?” “嘎?”荀柔睁大眼睛。 居然认识他? 何颙忍不住逗他,“阿善看我,难道像个坏人吗?” “坏人与否,不会写在脸上。”荀柔满脸哲学式深沉。 自己和这位天下名士,可能有点相性不好。 好像还是这家伙吧,拉着他大侄子荀攸去刺杀董卓,把荀攸坑到监狱里了。 如同所有护短不讲道理的长辈,荀柔坚信,一定是外面的坏孩子,带坏他们家温良可爱的大侄子。 “哈哈,”何颙一点不气,还哈哈笑起来,笑完认真点头,“说得不错,人心险恶,的确该注意。” 何颙大人大量不计较,自己就成了不懂事的小人。 关于重回童年,荀柔最憋屈的一点就是,谁路过就想伸手逗一逗,就像他脸上写着“来逗”两个字一样。 有时候就很气。 “阿善,今日怎么如此失礼?”荀彧语气已经带上一点严厉。 “阿兄,何必要为人之佐?大丈夫行事,自作主张,不是更自在吗?”荀柔道,“啊,对了,孔子还说过呢,君子不器,所以说明这个器是不大好啊。” 明明有些生气,荀彧此时还是忍不住失笑,读书半懂不懂,却自由发挥、自成道理,果然是堂弟的风格,他才意识到,小堂弟竟是故意捣乱。 “阿善理解错了,”他温声道,“伯求先生这是在赞誉我呢,只是这般过誉,彧确实当之不起。” “哪里当不起,”荀柔立即道,“阿兄一定能比他说的更厉害。” 炒了曹老板拉到,下个一定更乖。 “原来,你听见了我方才说的话?”何颙笑开来,“所以,小阿善以为王佐之器,不是好话,这才跑过来捣乱?” 荀柔运了运气,在堂兄的催促的目光下,心一横,抬头挺胸,“没错!” “那阿善以为如何才算好语?”何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问道。 话说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伯父威武 “不知仲慈先生是否在家?”逗过小朋友, 何颙恢复正经向荀谌两兄弟问。 “在家,”荀彧长揖一礼,“请先生随我来。” 荀彧领着何颙往后堂去见荀绲, 荀谌和荀柔对视一眼, 心有灵犀不点通,嘴角翘了翘,拎起他悄悄跟上。 何颙先讲如今的新鲜事, 什么天子让狗带冠上朝, 把公卿们气得够呛,什么天子开了果游馆, 在后宫天体沐浴,彻底解放天性,什么天子玩嗨了不想上朝, 就让宦官在陛阶之上发号命令, 什么天子称张让为父,赵忠为母,封十常侍, 宠待逾越礼制。 “近来, 宦官气焰滔天,依附之人, 具在高位,忠贞正直, 便受罢黜, 若是稍进铮谏, 就至杀生之祸, 长此以往, 朝堂之上, 再无正直敢言之士矣。” 何颙慷慨陈词,伯父轻咳两声,点点头,“何公所言甚是。” “我近来交的小友袁本初,出生高门,救急济困,有匡扶社稷之志,欲申大义于天下。” “嗯,”伯父继续淡然道,“袁氏四世三公,果然为天下表率。” “我此次前来,便是受本初之托,欲结交颍川郡中英杰,引以为援,共图大事。” “何公高义,绲深为佩服。”伯父似模似样地感叹了一声,“我家同本郡中衣冠人家,倒是略有几分交情,君若不弃,绲愿代书信几封,稍尽绵薄之力,不知君意下如何?” 荀柔忍不住望向荀谌,得到一个点头信号,知道自己感觉没错。 他家伯父就是在敷衍推诿。 何颙自己就是天下名士,只是想同颍川士人认识认识,根本不必找中间人,直接上门,无论到哪家去,纵使不倒履相迎,也是宴饮上坐,招族中子弟前来拜见。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交情,而是鼎力支持,正确站队。 拜谢了荀绲,又客气寒暄了几句,何颙表示自己想去见见老朋友荀爽,出来招来荀柔,让他带路。 儒服、袴褶,平静、激昂,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只是这回,窗外偷听的人只有荀柔。 田伯看他脚尖垫得辛苦,找来胡凳给他站着。 和伯父委婉拒绝不同,他爹居然毫不犹豫,爽快答应。 “所以父亲又准备出门。”荀柔委委屈屈,半真半假向堂兄们抱怨,“何伯求先生一来,父亲就答应他。这都要冬天了,最近又那么不太平。” 汉灵帝这样的人,要是只是几个已经远离朝堂的儒生,苦口婆心说几句话,写几篇佶屈聱牙的文章就能劝回,他就不配做历史上,排的上号的昏君。 前车之鉴犹在,他觉得,何颙的计划十分不可。 但真是理由不能说,他对刘家天下没什么感情,不愿意亲爹冒风险做无用之功。 而且他爹对何颙简直热情,昨天晚上还秉烛夜谈,又因为荀柔总跑去打扰他们说话,居然把他赶出家门。 他什么也不能说。 说就是委屈。 荀彧坐他身边,先前一直耐心听他嘟囔抱怨,此时抬手温和的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但从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很赞同他的想法。 “如此说来,伯父很欣赏何伯求了?”荀谌有兴趣道。 这位兄长,你是站哪边的?荀柔狠狠盯住他,惹得对面荀谌哈哈大笑,“阿善放心,伯父出门,你就到我们家来吃饭,要晚上害怕,可以找阿兄陪你睡,哈哈哈——” 荀柔运气,正准备反驳,堂屋中的伯父突然召唤,“阿善,到屋里来。” 犹如突然被班主任召唤,荀柔顿时后背一挺,眼神一空,茫然看向荀谌,得到同样的一脸茫然。 荀彧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愣,荀柔只能怀着懵懂紧张的心情站起来,起步脚下还有点发飘,同手同脚两步。 不过这回荀谌可没嘲笑他了,甚至表情僵硬帮他一起紧张。 “伯父。”荀柔进屋,在榻前端正下拜。 屋内光线有些暗,伯父穿着靛蓝细纹的直裾,须发灿白,背微弓着,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着展开的竹简,和气地向他招招手,“近前来。” “是。”荀柔膝行上前,在距离三尺左右停下来。 伯父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他心里一直记得,头天回家,他爹就被训得抬不起头的场景。 “你向来聪慧,”荀绲容色蔼然温和,“所以,伯父便不将你当无知童子,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昨日我与汝父,对何公所求之事,态度完全不同?” 荀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是。” 他爹一向很尊重伯父,平时也不像热血青年,突然这么叛逆,也是很奇怪。 “建宁之祸,慈明从洛阳出逃,多赖何伯求出力,所以他去找慈明,慈明一定会答应帮忙。”荀绲道,“昨日何伯求开口时,我就知道,最后一定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爹之前欠了人情,才答应的?伯父也知道他爹会因此答应?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逻辑没理顺? “不明白?” “是。” “不知慈明可曾对你讲过我家旧事。我们荀氏是皇帝轩辕氏后裔;先祖荀子,乃是春秋战国之时的儒学大家,明王道,述礼乐,教化天下; “你的祖父,以品行高洁著称,决狱平准天下咸服,称为“神君”,在梁冀当政之时,直言上谏,被梁冀所忌,而辞官归家,去世之时,百姓致哀,两县立祠,如今颍阴县中,祠堂犹在,香火不断。 “我的从兄,你的族父荀翌荀伯条,当年列“八俊”之一,世之英才,正身急恶,因谋诛宦官,枉死狱中; “我辈兄弟,你的诸位伯父,在州郡为官,俱谨慎正直,清正不阿,绝不屈附权宦,才有如今荀氏为天下尊重。”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荀家之清望,绝非无缘无故而得来的,你明白吗?” 荀柔眨眨眼睛,点头,“是。” “你将来长大之后,为官为吏,在外行走,亦要时刻谨记,你是荀家子弟,不能堕我家门。”伯父语气中带上一分郑重。 “唯。”荀柔低下头,终于体会到他爹当初的感觉。 “何伯求正直慷慨之士,天下亦疾阉寺之患久矣,这样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忙。”荀绲缓了口气,“只是该怎么帮,却不简单。” 荀柔连忙倒上一碗水,双手递上,“请伯父教诲。” 荀绲接过盏,慢慢喝了一口,“如今权宦当朝,正是气焰高帜之时,天下诸姓俱避其锋芒,刚直贤士见黜,袁氏居于高位,又欲举大事,我们不可不谨慎小心以对。” “伯父的意思,袁氏不是为了匡扶社稷,而是有自己的打算?”荀柔想了想道。 “袁家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桓帝之时,袁家与中常侍袁赦叙为宗亲,以为内外,袁氏贵宠于世,甚是奢富,如今天子登基之后,旧五侯之族俱没,桓帝旧臣尽弃,袁氏却仍有九卿之位。 “袁氏诸子二十余人,的确以袁本初,袁公路最为知名,然其长兄袁基亦有才名,封安国亭侯,乃是袁氏未来宗长,亦亲近宦官。”荀绲说道此处摇摇头。 “袁本初其人,倒是听说气度高宏,喜欢名士只是一切为时尚早。子曰: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袁家自有打算,袁本初自然也有打算。姑且待之,姑且观之而已。” 嗯,袁绍不是老袁家继承人?袁家还和宦官有关系,不是士族领袖吗? 关键是,原来这年头不是一个人慷慨激昂,大家纳头就拜的嘛。 “不明白?” “是。既然知道袁家有自家打算,为何还要让父亲答应何伯求呢?” 荀绲又喝了一口水,对他和蔼微笑,“不要急,你如今不明白,将来渐渐长大,自会明悟,不必着急。” 如果一直不能明悟呢? 好吧,这是傻话。 荀氏固然天下名门,但也并非每个荀家子弟都能成才,实际上,无论在哪,平庸者才是大多数。 伯父同他说这么多话,自然不只是因为他是侄儿,实际上他们这一辈一排排,数量已经奔三了。 如果他只是普通族人,将来伯父大概也不会再找他说这样的话了。 荀绲见他若有所思,而并不着急开口,心里有些满意,“那天县吏来家,我听说你也在,当是听到他的话。” 荀柔点头。 “如今李惟行事如此,”伯父这是连县令都不愿叫了,“你父亲正好趁此事,出门去避一避,两厢便宜,你父亲可以多走几处,颍川各家自有打算,何伯求所愿虽难,倒不是不能达成。” 伯父连结果都预料到了? 也对,颍川诸姓,心愿如何,伯父肯定比何颙更清楚,一个人能否被说服,归根到底是自家打算,绝非只为口舌或是一时灵光。 荀柔点点头。 “昨日,我同何伯求所言,有一句确实乃是肺腑之言,”荀绲叹一声感叹,摸摸他的头道,“我如今年已耳顺,年已衰朽,余年可望,我荀氏的将来,俱在你们兄弟身上啦。” “伯父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荀柔立即俯首道。 “父亲!”堂外的荀谌二人,也连忙在阶前下拜。 荀绲摆摆手,“不要如此,人生于世,如同草木,终有凋零,自然之理。当年,我兄弟八人,才名传见郡中,为乡人羡慕,如今你们天资如此,是天欲兴我荀氏,你们当相互扶助,兄弟相亲。” “伯父”荀柔抬起头。 如此近的距离,他仿佛突然发现,比起三年前,他方归家之日,伯父真的老了许多。背脊弓起,皱纹更密,脸上生出了褐色的斑点,看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发髻也比之前稀疏。 “还望伯父保重身体。”他忍不住再次道。 “好了好了,”荀绲笑了一笑,“这次出门,我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去。” 荀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父亲待人真诚,性情直率,你呢,聪慧机灵,有你在他身边,他行事也会稳重些。你也借此机会认识认识我们颍川士人,等回来,伯父要听你评议诸姓人物。” “另外,你先前不是催促,所想接你阿姊回家来吗?” 荀柔连忙点头,十分期盼的望过去,“可以吗?” 自阿姊守丧,他们和阴家就断了消息,阿兄去过几次,阿姊都以丧家不见外客拒绝。 “如今阴氏守丧期过,我与阴家通过信,他家已经同意让阿蕙回家。”随着荀柔眼睛睁圆,荀绲微微一笑。“你这次正好顺道去接你阿姊回来。——不过,不要着急启程,你方才说的也不错,秋冬之季,临近年关,盗寇横行,我准备觅一位壮士,护送你们一程。” ———— “小公子近来要出门远行吧。” 荀柔一回屋,就看到一位不速之客,盘腿坐在他的书案前,随意翻看他的竹简,如同在自己地盘一样自在。 就很离谱。 “你怎么又来!”他无奈的冲天翻了个白眼,自从三年前清明节认识这家伙,对方就不时前来造访,虽然荀柔感谢他从不走门,没留下高阳里荀氏和太平道牵扯的证据, 但总是说民生疾苦,就让人心烦。 “小公子上次绘制的双动橐龠图,”襄楷仍然一副皮包骨头的惊悚脸,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小公子不想知道是否造出吗?” “要说就说,不要那么多废话。”任是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不请自来,不尊重人隐私的家伙,也很难有好脸色。 橐龠就是风箱,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发明出,但因为一直是单向运作,原理类似气囊,只能一吸一呼,吸进一次空气,然后挤压吐出,出气断续,无法均匀,所以造成火候无法掌控。 双动活sai风箱,是在前一种上进行的改良,据说最早发明于唐朝,通过分隔出左右两室,分别连接上下两个出气口,在抽杆推拉动作时,两面都做功,两面都能出气,可以续均匀的提供空气,维持火炉温度。 其工作模式,和心态结构,都类似人类心脏,就是左室动,左室动完右室动,右室动完又接左室这样,唯一差别就是心脏一进一出,这个是两边都出。 荀柔也是隐约想起,上辈子在老家,烧灶用木头风箱吹起,希望造出这个东西,能够做出完美炒菜,在火焰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菜总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焦掉。 他还是希望,这辈子能吃到回锅肉这种讲究火候的菜,毕竟五花肉要炒着吃才香嘛。 但因为当时正好伯父家事情多,会做木工的程伯也就很忙,荀柔不好再去辛苦人家,就想先放着过段时间再说,没想到就被这家伙翻出来,拿去了。 “小公子所制双动橐龠,已经造出,果然好用,”襄楷对着荀柔的臭脸,一副逆来顺受好脾气的样子,“尤其是用在炒钢之时,控火十分精准。” 荀柔就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家伙为何要炼钢,一点也不。 “何颙来颍川之前,曾入巴蜀,联络永昌太守曹鸾,又有人已在京中说动天子,”襄楷继续道,“此次或许真会解除党锢,你家果然不愿参与,求个名声吗?” “若此事真成了,是何伯求与袁氏的功劳,我家不占他们便宜。”这家伙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所以,”襄楷道,“小公子与你伯父一般,不看好此事?” “我可没这么说。”开玩笑,灵帝都卖官了,当然不想清流士人再起来,再把官位占了,他还拿什么卖? 襄楷笑得整张脸扭曲,“可小公子态度不是如此吗?天下若亡,公子亦溺水中,莫非公子以为可以作壁上观?” 这是又犯病了?荀柔无奈叹气,“前车殷鉴,我不知道袁家与之有何差别。” 他最近琢磨了伯父关于袁家的介绍,越想越觉得,袁绍做的事,与其说为党锢伸冤,不如说给袁家洗白,从结果看,还真洗得挺清白。 像他,如果不是穿越一回被科普,可不知道袁家和张让等宦官关系亲近,还以为什么刚正不阿的东汉栋梁呢。 “那公子以为,天子如何才会解除党锢?”襄楷狭长的眼睛一眯。 当然是逼不得已。 但荀柔不说。 开玩笑,把黄巾起义说提前怎么办?以这家伙的疯批可能还真做得出来。 “那个还没完成。”荀柔指指他手中的竹简,转移话题,“你拿去恐怕做不成。” “这张图似是农具?”襄楷一笑,指着上面粗糙的图道。 那是他近来尝试的曲辕犁半成品,但他才不会对这家伙承认,“不是。” “是什么?形状有些奇怪?莫非是犁?”襄楷显然对农具颇有研究。 “这个真还没完成,”荀柔见他一副要塞进袖子里的动作,连忙上前阻止。 他就记得改变力臂方向,大概画出来才知道离谱,还得再研究。 “好罢,”襄楷一脸遗憾的放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灰布袋,“前些日子,有个北方马贩送我此物,我常来麻烦公子,这个算是谢礼。” “不用了,不用客气。”自从经历《太平经》,荀柔如今一听他说谢礼就心里发憷,连忙摆手拒绝。 “哦?”襄楷道,“这可是上好的人参,据有经验老农说,这东西至少有上百——” “谢谢。” 真香。 荀柔一把夺过来打开看,竟然是指长的人参,只是可惜根须不知是挖采方法,还是后来处理不精心,明显断了许多。 人参自古以来就是贵药,《神农本草经》将之列为上品第一,它生长在长白山脉茂林之中,不仅娇小不起眼,还喜欢独美,一枝人参附近绝不不会再生一枝,就算有经验的药农,要找采到也全凭运气,珍贵得令人发指。 和其价值相称的是其功效,自古以来第一吊命神药可不是吹的。 族中还没听说哪家,存有此物。 荀柔抬头望向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襄楷,“你怎么知道永昌的事?” 永昌远离中原,在大理以西,在这时代几乎就是穷乡僻壤代名词。 “我云游四方,认得几个永昌的商人,小公子想做什么?” 可恶,这家伙居然这么了解他。 荀柔淡定眨眨眼,“我听说,永昌有种植物,和人参相似,其枝年生一节,每一节上生叶七枚,生至三节成熟,名曰三七,其花果皆似人参而更繁,其根坚硬,如铜皮铁骨,却是疗伤止血之圣药。” “唔”襄楷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荀柔,捂住嘴无声笑了片刻,却并没问荀柔一个小童,如何知道千里之外的事。 “多谢。”他最后低声道。 --- 数天之后,荀柔在荀绲家,见到了伯父为他家聘请的临时保镖。 他缓缓抬头,这小腿,也就比他腰粗,这腰身,也就差不多他身长,这个头,也就是坐着,也差点把他看得仰头仰翻过去。 对方对他友善咧嘴一笑,就满脸虬髯,十分狰狞。 “这位陈留壮士典韦,有志节任侠,勇武过人,这次请他来保护你们一程,定能无恙。”伯父一脸温良,云淡风轻。 伯父,你这么厉害的吗,伯父? 虽然颍阴和陈留也就相距两百公里,但人家还是会觉得我们金手指开得太大啦!</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荀采阴家 、 填金描彩的精致沉香木漆案, 长三尺阔二尺厚一寸,下有两对云足,已是实足的分量, 再摆上盘盏, 力量稍微小一些的女子都拿不起来,荀采却已经举了足足两刻钟。 已是入秋添衣的时节,她却仍然穿着单衣, 汗水浸透衣衫几乎贴在身上, 消瘦得显出背后肩胛骨轮廓。 时间实在太久,手臂终于支撑不住得颤抖起来。 “哎呀, 小心些,”站在阴母身边服侍的长媳乔氏娇声道,“若是晃洒了, 岂不是浪费你一片孝心?” 荀采低着头, 咬了咬唇,强撑住手臂保持平稳。 她寅时不到就起来做朝食,到这时还一口未进,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背后却一阵阵凉得惊栗,手臂虽然维持平衡, 却轻微的颤抖,却无法克制。 乔氏捧着汤盏, 低头看她, 似乎好心得道, “弟妹你毕竟是名门娇养的贵女, 你若实在撑不住, 换女婢来算了, 这摇摇晃晃的,婆母如何安心吃饭?” “侍奉婆母乃是儿之本分,不敢委于他人,”荀柔竭力撑住食案,“儿会小心的。” 阴母原本对她宽和,是看在她能做儿子的助力,又读过书,能在族长面前露脸,如今再听她这样说话,就止不住生气,“做不好就滚,巧言令色,说得好听,做事却样样不行。我老了,无法弯腰取食,需得让人捧一捧案,你自己说愿意,如今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若是我子尚在,哪还需要你来?” “是儿之错,”喉中血腥气蔓延,荀采往上举了举案,“夫君去世,儿当替他尽孝,儿行事粗陋,望婆母见谅。” “你还敢提我儿?”阴母怒火顿时点燃,“若非你,若非你这丧门星,我儿何至早丧!” “当初上师说——诚心念经、逢凶化吉——你书念得多,看不起我子,处处要显得你高明,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举头三尺有神明啊,黄天看不过眼了,降下罪过——你说,上天怎么就不劈死你,反而害了我儿?你说——” 阴母越说越激动,抓住荀采的发髻,“你这妖妇——你这毒妇——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儿!” 荀采被她拽得一偏,头皮撕疼,却不躲避,顾不得自己,仍然双手托举着的金漆食案。 “你们荀氏天下名门,我当初为我儿娶你,当你是贤惠妇人,子曰诗云念得一堆,结果——我呸!连个婢女都容不得,竟让我儿子断子绝孙!” 荀采在阴母的咒骂中全身止不住,如秋叶般颤抖颤抖起来,眼神逐渐空洞凄惶。 她有时也在想,当初是不是自己做错,如果,如果留下那两个女婢,如今夫君就能留下血脉。 “我儿如此优秀、孝顺、才华、聪慧,远近皆名,连族长都称赞他,说他是阴家最有前途的后辈,都是你——” “毁在你手里了——我的儿啊——”阴母捶胸顿足,那是她最喜欢,让她骄傲,让她在族中扬眉吐气的小儿子啊! 荀采垂眸,眼中全然失去神采,一滴一滴麻木的掉下泪珠。 “你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长久在咸涩眼泪和干涸之间来回的眼角,承受不住裂开,鲜血染红泪滴,滚落下来,如同泣血。 食案终于再也稳不住,汤粥荡洒出,顺着案边,浇在荀采头上。 “哎,倒底还是洒了,”一直作壁上观的乔氏,用手帕掩了掩嘴角,娇滴滴得上来,“这可如何是好,这席可是今年新换的,弟妹你一向节俭,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不满?”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阴母眼中恶光闪烁,“我看还是将你撵回家去,免得人家还以为我虐待媳妇。” 荀采听见这一句,顿时过电般全身剧烈一颤,抬起头来,满脸惊惶失措,眼泪狼藉,她却再顾不得,举着案膝行向前,连连哀求,“不要——婆母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撵我——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好生做事——您不要赶我走——” 她形容狼狈,却全然顾不得,只不断哀求,话音到后来带上哭腔哀嚎。 乔氏适时得上前,扶着阴母退开,“弟妹一向聪慧,怎么这样说话,这要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家如何虐待了你呢。” 当初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不将她放在眼里的荀氏,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不,不是,婆母待儿一向很好,是儿,是儿愚鲁蠢笨。”荀采深深埋下头,“还请婆母见谅。” “这话怎么好说。”乔氏就跟不拿帕子擦嘴,就不会说话似的,“弟妹你可是出身名门,怎么会愚鲁,一向可是口齿伶俐,聪慧过人的呀。” 荀采突然一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平平一眼,竟看得乔氏不由自主后退,才重重低下头,“儿枉受父母教诲,愚鲁不堪,然夫君已去,”她似乎又要颤抖,却终止住,“夫君已去,儿当替他在婆母身前尽孝,终身不违,以报夫君恩义。” 她不是疯了吗! 乔氏为自己竟被她吓到,气得几乎拿不稳手中丝帕,“婆母,你看这” “行了,行了,”阴母皱紧眉,露出嫌弃又不耐烦的表情,却骂不下去,“还不快去换了这身,还是大家之女,女子的德容言功,你占哪一条?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是,”荀采连连埋头,触及雪白的芒席,“谢婆母宽谅,儿去去就来,请婆母稍待,待儿换过衣衫再来堂上伺候。” “快去,快去。”阴母挥挥手。 望着荀采躬着腰,脚步蹒跚的离开,乔氏眼眸一转,“说得倒是好听,婆母,我可听说,荀家写信来,要接她回去,族长已经答应了呢。” 她悄悄的打量阴母的表情。 “她敢!”阴母一掌拍在身旁凭几上,抿紧嘴角,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显得深,方才落下的怒火,又烧起来,“我儿一辈子对她念念不忘,她要敢忘恩负义?回荀家?回荀家去再嫁吗?想都不要想!” “只是,如此阿弟的香火啊,”乔氏表情越发柔软,“我家阿良倒是可以兼祧,将来第二子过继给叔父——” “不用,”阴母一口打断她,“我已经同族里说了,就今年祭祖之时,从族中挑小儿过继来。” 死老太婆! 乔氏眼神瞬间一厉,又飞快掩过去,柔声道,“这抱养的,哪有阿良来得亲,况且荀氏这般,怎堪为母。” “我意已决,孩子我会抱来亲自教,绝不让荀氏接近。”阴母又转向她道,“还有你,你要是有功夫,该好生照管阿良,十几岁了,连《急就章》都背不出,粗笨又不知努力,比他叔父当年差远了,将来如何出去做官?” 阴瑜也算聪明会念书?乔氏心底冷笑,也就和这家里的酒囊饭袋比,况且,还不是已经死得透透的。 她儿子要念书做什么,她婆母还当阴家是当年呢,也不看看,这些年族里谋得的,都是些什么职位,一个百石蔷夫都能争得头破血流。 家里一百倾地,他儿子这辈子都吃不完,难道还要为了区区斗食小吏,整日奔忙“夙夜在公”、“案牍劳形”? “阿良自然比不过阿弟,”乔氏奉承道,“婆母本来就比儿媳高明,儿媳啊,看着儿子就下不了心管教。” “做母亲得都舍不得,但再舍不得也不得不舍” 在乔氏暗翻白眼中,阴母回忆起自己最为光辉的岁月。 “女郎!”荀采一出堂,阿香便连忙迎上去扶住她,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食案,带她回屋。 大概是举得久了,手指和肌肉都僵硬住,食案被取走,荀采双手手指仍然维持着抓握的姿势,无法动弹,她耐烦不得,双手彼此相扣,使劲拉开自己的手指,连声道,“你帮我打水来清洗一番,我还要去堂前侍奉。” 这样硬拉,会拉坏的呀! 阿香连忙将案放下,过来拉住她僵硬的手,慢慢搓揉活血。 “不用按,一会儿就好,快些去给我打水来,若是晚了,又让婆母等我!” 阿香见她全然不顾自己,心下暗叹,耐心温柔劝道,“您一早没吃东西,我从厨房取了些饼来,用热水泡软了,您快随我回去吃些。” “我说了不用!”荀采顿时控制不住烦躁,不耐地提高声音,一句说完才缓了神,疲惫的按了按额头,柔下声音来,“你给我打水来吧,早间婆母要按揉腰间,否则腰背一天都不舒服,这是正事,吃东西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的。” 阿香突然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荀采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抱歉,我不是对你发火,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奴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女郎,”阿香垂泣道,“若是,慈明公与阿善小郎君知道女郎如今这般辛苦,定然会十分担忧伤怀。” “我违背庭训,有失家声,”荀采低头拒绝,“此生岂还敢再见父亲兄弟——你快去吧,打水来,我梳洗过再去堂上伺候。” 阿香有些担忧,但她毕竟只是下人,如何拗得过荀采,被再次催促,只好低头答应了,出门提水。 只是,她心中暗暗期盼,慈明公快些派人来接女郎归家。 荀家来信有意接回荀采之事,阿香是听族长家女婢说起的。 这本来正常,阴瑜去世,荀采为其守丧三年,已算情深义重,如今荀家要接,阴氏族中完全没有理由阻止。 这本是好事,但因女郎如今的态度,她却始终犹豫没有告诉她。</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陈家钟家 / 先前的党锢之祸, 让颍川许多士大夫禁锢归家,其中与荀家关系最近的当数——许县陈氏,长社钟氏以及舞阳韩氏。 这三家与荀家自祖辈交好, 结为姻亲, 几乎可以称为自家人。 其中,陈家所在许县,离颍阴最近, 不过二三十里, 半日路程,成为此次荀爽带着何颙拜访的第一站。 此时秋收已过, 西风渐起,本显得寥落,但走进陈家庭院, 迎面一株挂满红果的大柿子树, 满目斑斓灿烂,让人心生欢喜。 大概是看他喜欢,前来迎接的陈谌介绍, 这是他父亲陈寔多年前种下, 柿子清甜不涩,如果他愿意, 待会儿就可以尝尝。 荀柔连连点头。 这时代,前庭之树, 有时候能代表一家气象。 伯父堂前种槐, 堂兄荀宜堂前桂花, 族兄荀衢堂前桃李, 里中许多人家堂前树桑, 或取意向或取用途。 柿子树却不同, 既无深刻内涵,也非经济作物,只是每到深秋,其他树叶枯黄,它的树叶却红黄斑斓,与鲜红橙黄的柿果相映难分,别有一番气象。 陈寔便是《世说新语》之中频频出镜的陈太丘。 太丘是县名。 时有万户以上大县称令,万户以下小县称长,陈寔曾任太丘长,颇有政绩,故世人以陈太丘尊称。 与荀氏不同,许县陈家并没有悠久可溯的历史。 陈寔年轻的时候,陈家还只是普通寒薄门第,他本人也非家中长子,因此不继承家业,出外谋生,先在县衙中充杂役,后为亭佐小吏。 在任亭佐之期,陈寔得到学习机会,十分勤勉刻苦,被县令邓邵听闻。县令召他对答,发现他不是寻常人物,便推荐他去太学念书。 这是陈家第一次改变门第的契机。 当时的洛阳太学,还是东汉第一名校,老师俱是博学鸿儒,学生多为名门之后,只接受推荐入学,毕业后前景远大,旁人听到太学生都会高看一眼。 在太学期间,陈寔结交了陈藩、李膺等名士,回家之后辗转历任郡都邮、闻喜令,太丘长,司徒掾,事业踏踏实实,缓步上升,直到遭遇党锢去官归家。 大概是由于出身,陈寔行事与时下许多士大夫不同,更委婉宽怀,谦谨圆滑。 他当初从太学归乡,拒绝县中征辟,后来县中出现杀人案,县吏杨某不知出于何等原因,诬陷他,抓捕他下狱,拷虐近死。 后来陈寔征辟为郡中督邮,杨吏听闻胆战心惊,害怕他报复,但陈寔并无此意,不仅如此,还特意密托许县县令,要礼召杨吏,以安其心。 且不说杀人事件微妙之处,陈寔此举以德报怨,宽容大度,顿时引得远近叹服,从此郡中尊之为有德长者。 再比如一件事。 权宦张让出生颍川,其母去世,颍川全郡士族俱无人致礼,只有陈寔前往吊唁问丧,后来党锢,陈寔虽也被牵连不再做官,但张家仍然记他人情,颍川许多人家托赖他回护,比如说他爹安安稳稳“藏匿”在自家,就有太丘公在其中帮忙。 陈寔广结善缘,温厚待人,行事多类于此。 陈先妻早亡,大抵在他任都邮前后,荀淑将族女嫁与他为妻,故而虽然从年纪上,陈寔算是荀柔祖父一辈,但从亲戚关系算,却算父辈。 这话主要表示,陈群作为陈寔之孙子,虽然就比荀柔小一岁,却要对他执子侄之礼。 这位未来发明了“九品官人法”,让世家贵族感谢他十八辈祖宗,在《世说新语》中宛如圣人化生的陈群,现在还是个生得很严肃的小朋友。 看见眼前端庄严肃、礼仪周全的小朋友,一边行礼,一边眼神里露出憋屈忍耐,就让人很欢快,“贤侄不必多礼” 嘎嘎嘎,荀柔爽得翻天,心底开满杯壁无耻的小花花。 大概是看出他的得意,陈群表情更气了,就差鼓成河豚。 荀爽在儿子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让他收敛点,得到一个标准的垂眉低头,也就不再管他,继续尽责在何颙和陈寔两边和稀泥。 方才看见庭院里别具一格的柿子树,荀柔就预感,何颙这次可能不能成。 果不其然。 何伯求一身正气,慷慨陈词,壮怀激烈。 忠厚长者太丘公,唯唯好好,温和平淡。 他爹左边赞同两句何颙,右边又附和两句陈寔,明明事情没有搞成,还让气氛始终维持在宾主尽欢状态,凭一己之力carry全场。 荀柔头一次,亲眼见到亲爹调节气氛的本事。 荀爽不时引经据典,让大家往经辩上引一引,升华主题,深挖内涵。 太丘公不以诗书见长,基础不如他,何伯求看样子,也离开书本搞事业好多年。于是,他爹一开口,两人都得反应一会儿,自然思路就给打乱。 ——慷慨的激昂不起来,缓慢的只能更加缓慢。 荀柔暗笑,他爹能把六经玩到飞起的学霸,真是现场给人展现什么叫——不学诗,无以言。 书没读好,真是无言以对。 他正顾着偷笑,过了一会才觉得有什么奇怪,顺着感觉望过去,就看见对面陈群小朋友“死死”盯着他。 这又怎么了?荀柔茫然的眨眨眼睛,想了想,作为长辈,还是要展现风度,于是对陈群小侄友好一笑,捧起柿子大啃一口,身体力行展现对陈家待客的赞许。 噫,表情难看得像便秘,这可是他自家的柿子啊。 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陈群皱紧眉头,伸出圆润短胖的手指,指了指衣襟。 荀柔低头,右衽,没裹错边,腰带、衣带都栓得好好的呀? 对面脸皱得跟小老头似的小朋友,再次、狠狠的点了点自己衣襟的系绳。 荀柔努力带入第三视角,就难道是蝴蝶结两边系得不对称? 他低头重新鼓捣一遍,再抬头看对面,小朋友傲娇的瞟了他一眼,恭谨上前给长辈添水,并理所当然得到一顿赞赏。 何颙更直接夸赞:“君家兴盛正在此子。” “有事弟子服其劳,这都是群该做的。”陈群小朋友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低头谦虚,就不再给荀柔一个眼神。 好的,看来是猜对了。 这天的晚饭,让荀柔许久以后还记忆犹新。 虽然陈老伯很和蔼,陈纪、陈谌两位老哥很文雅,伯母和嫂嫂们都很亲切,但他每一次举著,每一次端碗,都感到旁边,宛如游标卡尺一样目光扫过来,卡他动作有没有标准到位。 恍然间,荀柔觉得自己是个工厂成型铸件,被人翻过去覆过来的检查,到底是否能合格出厂。 幸好在家时,他被荀彧小哥认认真真、手把手教导过,居然没给找到一点漏洞。 于是饭后,荀柔接收到隔壁投来的满意目光,终于绿灯验证通过。 在大人们闲聊之际,陈群终于改变先前屏蔽状态,煞有介事地同他寒暄,严肃问候家中亲友,并问及念书的进度。发现荀柔念书进度,居然快过他后,小朋友的态度,又柔和了一点,把自己读书时的困惑处,拿出来讨论。 荀柔一路从无语、到紧张、到无奈、再到忍笑,实在没想到未来三朝大佬,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画风。 就像干大事的人呢。 哈哈哈! 离开陈家,他们前往长社钟家,钟家是二伯母的娘家,自然也和他家十分亲近。 有“楷书鼻祖”之称的钟繇钟元常如今还是个文艺青年,和他大侄子荀攸关系好,所以知道他这很正常。 但,居然还知道他小名叫阿善,这就不正常了。 大侄子怎么跟人聊他的? 不是当面都叫小叔父的吗? 荀柔抬头看看年纪老大,已经成年,友好递糕给他的钟繇,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踢他膝盖。 在很早以前,他曾经有个愿望,有朝一日见到钟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他一顿再说。 历史记载,钟繇是大侄子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身家相托的那种,结果——说好要记述荀公达画策十二呢? 十六年呐,整整十六年,他都有功夫生出个钟会来,却没时间写文章,让他大侄子荀攸的奇谋画策就此失传。 当时他就决定,这种鸽子,该炖来吃掉! 但他实在错估了形势,荀攸比他大十二岁,钟繇比荀攸还大六岁,他还是小朋友,钟繇居然已经那么大只了 和陈家一样,钟家也拒绝投入袁家阵营,钟繇的叔父钟瑜,甚至委婉表示,何伯求先生天下名士,何必屈身袁氏之下,失足权门,不免可惜。 带着何伯求先生两战两败,亲爹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拿出了杀手锏,不是,是选择了下一个,绝对不会坑的目的地——阳翟。 阳翟,是东汉颍川治所,相当于如今省会,是颍川著姓聚居之地。有颍川郭氏、杜氏,胡氏、辛氏、赵氏。 颍川郭氏和杜氏,都开有名声在外的私学,广收门徒,学生多时,甚至达到几千人。 可以说,在阳翟天上随便掉下一个砖头,砸到的十有八九不是名门,就是名门的学生 尤其是在洛阳太学日益没落的如今,颍川名士群聚,私学林立,不止教授经义,也教授律令等经世致用的学问,更使人趋之若鹜。 这些学生不止有颍川本地人,还有自豫州其他郡、荆州、司隶三辅、青州、冀州等地慕名远来,多也是名门子弟,姓氏响当当。 总之,相信到了阳翟,何伯求先生怎么都不会无功而返。</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颍川赵氏 荀柔去过颍阴县城, 见过砖石垒砌的坚实城墙,如棋盘方正笔直的街道,以及每逢赶集之日热闹的市坊。这几日, 又经过了人口繁盛的许县, 以及城池坚固的长社,但这些,都无法同阳翟相比。 还未见到阳翟城墙, 已经先感到阳翟的人气。 驰道上行驶的轺车和辎车渐渐多起来, 胡服的游侠儿骑马飞驰、相互追逐,褒衣博带的儒生配着长剑、衣着锦绣的商人驱赶车马、短褐草鞋的黔首负着柴火人来人往, 络绎不绝。 待走近,高大雄伟的城墙外,宽阔沟深的护城河环绕, 城门之上崇楼高耸, 城门两侧双阙对峙,一队披甲执锐的门卒分列城门两边,对进出的行人车辆一一验看。 虽然就结果来说, 他爹和何颙两个通缉“犯”随便编了假名, 就光明正大进城,但至少乌黑的盔甲和闪着银光的长矛尖, 看上去还是能唬人。 进了阳翟城,行人更加密集, 街道繁华热闹, 大道上并非市坊, 两边沿街竟开了食肆和酒楼, 旗帜招展下有胡姬当垆, 荀柔探出身去看, 差点被糊一脸。 “小郎君当心。”典韦伸手,一把将探出车门的荀柔拎起来,直接一甩抗在肩上,哈哈一笑,“这般看得更清楚些。” “哇——”荀柔连忙抱住他的头。 典韦肩膀宽厚,又身材高大,坐在他肩上,荀柔甚至比辎车的棚顶都高,来往人群尽在眼底,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享受到久违的高处清新空气——“多谢典叔。” 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他对典韦的印象停留在曹操“古之恶来”的评价上。 不过几日相处,这位比他大十五岁的健壮青年,虽然外表凶了点,长得着急了点,其实豪爽、直率,脾气不坏,很好相处。 据他自己说,之所以干帮人寻仇、做保镖这些活,主要也是不得已——“俺生来饭量就大,越是年长越是能吃,家里那点地,实在不够养活,幸好还有些力气,出来寻些活计干。” 荀柔表示理解。 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吃饭用桶的人。 “不用客气。”典韦爽快笑道,将荀柔往里推了推,“俺在家也常这样带小弟,只是小弟没有小郎君乖巧,老是扭来动去,有回在路上,闹得俺实在心烦了,把他扒下来打屁股。” 后臀尖凉飕飕的呢。 虽然明知典韦不是那个意思,荀柔还是觉得到威胁。 毕竟这体型差距,就有那——么大。 “不过小郎君这般,干干净净、香香软软,便是驮上一天,倒也不累。” 就“谢谢夸奖?” “俺不是夸奖,俺说的是大实话。” “啊呀——”、“哎——”、“小心——” 不远处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惊呼。 “出什么事了?”荀爽探出车来问道。 荀柔顺着声音望去。 长街尽头出现一队穿甲的卫士,手执长戟粗鲁地将行人推搡向两边,也不管人是不是被推倒。 卫士之后又出现骑士,身着铠甲,手握斧钺,骑士之后,是八匹骏马拉的大车,珍饰奢华。 车的四柱不知是铜还是金,在阳光下灿烂耀眼。 车后高高举起的旗帜上书着一个醒目的“赵”字。 “仿佛有贵人出行。”车夫禀告。 “如此,且避于路边。”荀爽皱皱眉头。 车夫连忙应声,拉着马往路边躲避,刚刚将马在一家店家门前停稳,车队便从他们旁边走过。 比荀柔还高的车轮,发出沉重的吱嘎声,从他们身旁缓缓驶过。 荀柔已被典韦从肩上摘下来,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那金碧辉煌的马车。 檀香木做车辂,车柱嵌着五色宝石,青色丝绢帷幔金线绣出华丽图案,不过是用来遮挡阳光,富贵奢华得让人窒息。 车中贵人半掩,白皙丰腴,厚厚脂粉涂抹得看不清面目。 荀柔猝不及防的想起,曾经路过的乡野,衣衫褴褛、皮肤肮脏的农夫,面有饥色,瘦骨嶙峋,眼神荒茫麻木。 他闭了闭眼睛,将那一幕强硬的从脑海中赶出。 当他再睁眼时,不知是否是错觉,那青色丝绢帷帐后,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目光从他身上移过。 马车之后亦有骑士和步卒随从,一队人马簇拥着大车浩浩荡荡离去。 “金车大辂,如此显赫,”何颙在车中叹息一声,“这个赵氏莫非是平氏君家?” 金车大辂,是权阶象征,乃是九锡之一,非有钱就能享受得起。 “还能是哪一家?”一个刚刚差点扑到的年轻儒生,扶着他们的车壁站稳,他望了一眼车中的荀爽、何颙二人,又望了一眼荀柔,“诸位不是阳翟人吧?” “是,我们前来寻亲。”荀爽答道。 “哦,”儒生点点头,又瞟了一眼荀柔,“这阳翟城里,有两家最不能得罪,宁愿得罪府君,也不能得罪这两家人——你们可知?” “还请赐教。”荀爽直起身,揖手道。 “不敢,不敢,”儒生摆摆手,“一家乃是当今天子乳母赵家,天子重孝,封其乳母赵娆‘平氏君’,对其言听计从,宠幸非常;另一家便是中常侍张让的张家,张让如今却被天子看重,权倾一时。方才那车中所坐之人,若是我猜得不差,应是赵氏之妹。” “这赵氏横行阳翟,你们在城中行走,要小心些啊。”儒生又小声叮嘱道,“若是家中有女眷,更要小心,若被赵家看上,强抢了去送进宫里,恐怕一辈子都不得见了。” 虽然没有女眷随行,但荀爽还是再次拱手向他道谢。 “纵使天子重孝,也未免太过。”儒生走后,何颙皱眉道。 “不过私恩,非礼而行,”荀爽冷声道,“何以当孝。” 他爹最近跟何伯求混,是不是有点激情澎湃? “父亲,我们现在要就要去外祖家吗?”荀柔打断道。 阳翟县中,郭氏、辛氏、胡氏俱与荀家结亲,但郭氏,乃是荀柔母亲的娘家,他们到阳翟,再没道理先去别家的。 “你外祖家现下无人,”荀爽道,“今日去拜会郭太尉,一会儿见了人,你要主动拜见,行大礼,不可失仪,可知道?” “是。”行吧,不就是磕一个嘛,他也习惯了。 现在正好是饭点,为免有蹭饭嫌疑,荀爽嘱咐完他,让车夫先找食肆,吃过饭再上门。 此时的食肆,和未来的饭馆子,区别并不大,只是没有座椅,进入店中,是分开的一块块席秤,一席之上放一张矮几张垫子,算是一座,各座分开,互不打扰。 各店中小儿见他们一行穿着儒服,孩童衣着整洁,又有数位随从,便将他们引上二楼,寻僻静的位置。 食材只是普通,但火候味道做得都不差,牡丹酱加了茱萸很辛香,绿色无污染跑山鸡肉质柔韧不柴,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肉汁丰富,荀柔就着牡丹酱烤鸡肉,吃了一大碗麦饭。 吃饱后,他左右看看,典韦和随行田仲等人还在埋头苦吃,父亲和何颙吃过饭,要了一坛店家自酿,正边饮边聊,他听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跑到窗户边看世相。 阳翟县中,固不及现代都市人口稠密,却超过荀柔原本想象,入耳各种南腔北调,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还能看见胡服剃发、邋里邋遢的异族,与之相比,颍阴完全是闭塞的乡下地方,远没有这么多流动人口。 居住当然还是颍阴好,安静清幽,但偶尔到阳翟这样的地方来,看看热闹也很不错。 “这位女郎,为何伊人独立,莫非心事无寄,可愿述与嘉听?” 就在荀柔支着手肘,望着窗下车水马龙,一只小胖手突然出现在面前,手上还捏着一根白生翠绿的芹菜。 哈? 荀柔回头。 一个比他略低两三寸的垂髫童子,微黑小圆脸,双眸清亮,眼角有一颗清晰的泪痣,身着小号枣色直裾,捏着一根蔫兮兮的芹菜,扯着半边嘴角,笑得就很怎么形容?——就是如果再长大点,敢这样对人闺女笑,会被对方亲爹用笤帚暴打。 “硕人其颀,肤如凝脂颜如舜华,螓首蛾眉清婉扬兮,实劳我心” 男童拖着调子酸不拉几的念完诗,拱手对荀柔笑出一对酒窝,“在下郭嘉,敢问女郎姓名?家住何处?可许配人家?” 荀柔眨眨眼睛,有点懵啊?女郎?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他现在因为意外而懵逼,来不及出现别的情绪,就很茫然他被认成女孩子了? 荀柔低下头。 没错啊。 因为今天第一次去郭家,他还专门穿了玄端正服。 颜色庄重深沉,怎么看这都不像女装。 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并且好大声。 除了典韦,就只有亲爹,真是亲生的——看,旁边何伯求先生笑得谨慎多了! “父亲!”亲爹怎么能这样! 荀爽笑着向他招招手,对一脸委屈的荀柔,摸摸头以表示安慰,“好了好了,说清楚就是,我们阿善的确是容貌漂亮,不过是小郎君。” “什么?”对面郭嘉顿时花容失色,“你长成这样居然是男的?我不相信!” “我长成哪样?!” 荀柔终于度过了懵逼阶段,找到了感觉,捏紧拳头,转头怒目而视。 ——就算你就是未来那个郭乌鸦,今天我也要揍你!</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颍川郭嘉 “回来!不许无礼。”临窗一座的老者, 这时开口斥了一声。 老先生身形瘦削,墨蓝葵纹锦袍整齐得不见褶皱,平上帻帽两边帻巾垂下, 将头发遮得一点不露, 脸上皱纹深刻,脸色黑如锅底,端然正坐, 背挺得笔直, 看上去不太好惹。 他这一打岔,荀柔气也不好出,只能平静的对郭嘉点点头, “没错, 我是男的。” 郭嘉脸色变了变,神色古怪的打量他,看得荀柔面色平静的再次举起拳,这才眉毛一挑, 咚咚咚跑回去,“叔祖父,佳人难得嘛, 我刚才还为遇见未来媳妇, 这等人生大事,不免有点着急嘛。” “荒唐!”老者又斥了一声。 “子曰:饮食男女, 人之所大欲也。”郭嘉摇头晃脑,“您自己早就有媳妇儿,不担心, 但侄孙这不是着急嘛, 早点生出小从孙来, 也好孝敬您呀。” 好家伙,这年纪,又是诗经又是论语,书读得还挺多,就读得太多了。 老头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荀柔正怀疑,再看,老先生依然是一张正直严肃脸,根本没变。 他抬手对荀爽二人行礼,“侄孙顽劣,让二位贤者笑话。” “不敢,”荀爽和何颙一道起身回礼。 “爽见过郭太尉。”亲爹一揖到底,郑重其事。 嗯? 郭太尉? 居然就这么巧,他们竟就在食肆里碰见今天他们准备去拜访的boss。 郭太尉是前前前任太尉,如今已经下野还家,成为一个经不住侄孙央求,带他出门下馆子的老头子。 东汉时期的三公,一向是天灾消耗品,东汉以前,凡遇天灾,皇帝要斋戒沐浴向他的天老子请罪,表示是儿子不乖,儿子干得不好,感谢您的教训。 但这一来二去的,遇到这种小冰河纪,老天总是降下天罚,这一般老百姓也得心里嘀咕,这皇帝干得多差,上天怎么老是惩罚、惩罚个没完。 所以,光武帝刘秀想出了个好主意,他让三公替皇帝背锅,天降罪过,就是三公没辅佐好,撤一个下个更乖。 从桓灵时期开始,天灾人祸发作频繁,三公被消耗得格外剧烈,郭太尉也是这么下课的。 灵帝新上任时,朝中许多大佬在建宁初那场灾变中拼没了,廷尉郭僖就给提溜起来当太尉,没多久,就毫无意外的因为灾异被免。 真是无妄之灾。 太尉说起来是全国军事长官,但兵——不归他带,将——不归他任命,他只负责顾问和监督,说是顾问,郭太尉又没有带兵经验,又没有守卫过边疆,这职位实实在在和他没关系。 但谁让当初孔子有一句“君子不器”呢?这个君子吧,得什么都厉害,什么都能干,就算你郭家世代廷尉,就算你是搞法律出身的,就算你没带兵打过仗,让你干太尉,你也得干。 等到该背锅,就背锅滚蛋。 郭家以律令起家,家传称小杜律,以区别于酷烈的杜律,更注重量刑适宜,从东汉初,郭家就出廷尉,至今已经整整出了六个——皇帝才第十一个呢——可以说廷尉府,几乎就是郭氏家门。 结果一朝升官,眼瞅着就背锅下台了。 当然,下了台还是前太尉。大户人家,门都修得比他家高阔三分。到门口下车,立即有仆从开门相迎。 进入大门左侧,靠围墙边,是直接用梁柱支撑的一间大棚屋,涂地铺席,屋间上坐一个青年正在授课,下坐百十诸生,有端正坐听,有握着竹简飞笔急书,也有听见动静,转头探望。 这间屋靠门边的屋,就是塾,所谓私塾授课,就由此来。 来郭家上学的诸生,就没有不认识郭太尉的,此时纷纷拜见行礼。 “当——”授课的青年敲响身旁小钟,示意下课,自己起身迎上来,只见目光全场一扫,连荀柔都光顾过,然后向郭僖和何颙二人恭敬行礼,“图见过叔祖,见过二位长者。” 图大耳朵图,呸,嗯——郭图?三国演义里忒狡猾的家伙?除了那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是个精神小伙。 “今日是你授课?”郭僖一脸平静问道。 “鸿兄今日出外访友,”郭图恭敬老实的回答,“便让图代课一日。” 郭僖点点头,“辛苦你了,日后让他给你补回来。” “不敢,”郭图继续恭敬道,“我与鸿兄乃是同族兄弟,帮一帮忙是应该的,岂能再提回报?” 大概是历史滤镜,明明是兄弟友爱的台词,荀柔就觉得忒虚伪——真兄友弟恭,开始就没必要提人家嘛。 郭太尉看了郭图一眼,在荀柔猜测他要说什么的时候,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然后从容自他身边走过。 ? 荀柔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有点忍不住想笑。 上茶的时候,遇见高段位长辈,惨遭社会毒打,这是怎样的喜剧,他都有点同情郭图了。 郭图倒还沉得住气,神色不变,待郭僖带着荀爽二人走过,还躬身弯腰行礼。 倒是何颙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莫非是郭图郭公则?” “不敢当,”郭图神色姿态越显恭谦,“正是小可。” “郭氏贤才,何其多也。”何颙赞叹。 “先生谬赞。”郭图弯腰更深了一些。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这欢喜涕零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夸张? 还真不是夸张,郭图顺理成章加入队伍,并收获了族弟郭嘉一个回头吐舌鬼脸杀。 到这时候,荀柔终于确认,郭图刚才那番是表演艺术了。 这会儿伸手对郭嘉摸头杀的郭图,眼神表情,真情实意,完全和刚才形成鲜明对比。 郭嘉再对郭图皱了皱鼻子,发现荀柔看过来,毫不含糊的对他也来了一个,显然意识到他不是女孩子过后,行为方式有了质的翻转。 真是可喜可贺。 正堂就坐,倒上温汤浊酒,何颙对郭太尉恭恭敬敬表明来意。 郭太尉也不含糊,干脆利落表示,这件事老夫不参与,但郭氏族中后辈子弟,有人愿意为国家出力,他也支持。 和陈氏,钟氏和荀氏相比,郭家真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郭太尉自己虽然赋闲,家中子侄仍有在朝中,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家里其他人想入股哪家公司,想上那条船,他都不管,随便何颙凭本事拉人。 比方说,等郭太尉说完,就开始激情开口,表示欣赏袁绍精神,愿为国家尽力的郭图,显然就是愿者上钩。 荀柔不太关心袁绍,他现在比较关心,到底为啥自己会被当成女孩子。 水池子里倒影出的脸,荀柔左看右看,自己不说多男子汉气概吧,毕竟年纪是小了点,但像女孩子吗? 明明清秀的一张脸嘛,不要脸的说,他觉得自己和堂兄荀彧明明是同款风格,虽然是差一点,也算美男子嘛。 “果然还是那郭嘉眼瞎,对吧?典叔,你当时就没认错啊。” 他们在郭太尉家住下,次日一早,父亲就被何颙和郭图拉走,给郭家求学的诸生当客座教授,荀柔就一个人了。 郭太尉提供的住所,是个独立的院子,和他家差不多大,有花园池塘景致,但打理得太好,就有点无聊——但凡这红松下头,掉落几枚松塔呢? 他已经开始想念高阳里了,这天气清爽,他去骚扰一下隔壁七兄、听听荀彧小哥念书弹琴、跟荀谌阿兄爬树骑马、或者跟大侄子一起钓鱼、还有投喂小阿贤多好。 或者他们干脆先接了阿姊,回来再继续帮何颙先生? 不是,话说,他长得女气吗?穿着男装都让人怀疑那种? 嗯典叔咋不说话? 荀柔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典叔的回答,忍不住抬头,“我长得和荀彧阿兄是不是有点像?” 典韦想想肃白端庄一张脸的荀彧,望着眼前白净鲜亮得跟春花似的小脸,对上闪闪亮的眼神,沉默了。 “典叔?” “头回见你的时候,你穿男装的,俺还以为大户人家习惯如此,俺也不好问。”典韦露出战术/性/憨厚笑脸。 啥啥意思啊? 荀柔忍不住瞪大眼睛。 这一生气,红脸的小模样就更秀美了,典韦于是不敢多话了。 “哈哈,我就说,你就是长得像女郎嘛。” 总有一些人,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趴墙。 荀柔闻声望去,郭嘉攀着一个罗汉松趴上墙头。 “别生气,别生气,夸你好看呀,”郭嘉翻过墙来,被典韦接了一把,“多谢——出去玩吗?” “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荀柔十分高贵冷艳傲娇拒绝。 “看胡姬跳舞啊。市里最近新开了家酒肆,有个很漂亮的胡姬会跳旋舞、还会弹琵琶,那里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味道和一般酒不一样,你没尝过吧?” 郭嘉眼睛贼亮贼亮的,简直连眼下那颗痣都被点亮了,勾着小唇角,劝说得十分卖力,“过不久你就走了,这要回去,人家问起你出来见过什么世面,你啥都不知道,岂不是很没面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浪过以后不后悔。 噗通、噗通—— 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琵琶声声摧舞步,长袖飞旋急回雪。 荀柔刚随郭嘉进店,便看到胡姬舞蹈跳到一曲高//朝,伴着琵琶和鼓点,锦绣长裙飞快旋转,宛如盛开的鲜花,艳且绚烂。 “彩、彩、彩——” 喝彩声接连不断,五铢金钱如雨纷纷撒入场中。 这场面,荀柔的确没见过。 郭嘉像是常客,熟练招呼小二要二楼栏杆边的好位置,让上干果、葡萄酒,然后扯着荀柔的袖子把他拉上楼。 荀柔原本也专注看舞,只是吃了东西后,忽感胃肠不适,只好问了店家,穿过天井,往后院茅房。 这年只要有条件,茅厕都单独修院,厕院还养猪,荀柔眼瞅着一只黑猪从眼前嗤嗤跑过,觉得这厕所就很刺激。 当然更刺激的再后面。 他一开门,迎面一人走来,堆了满脸笑——“小女郎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父亲正找你呢。” 啊嘞?</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兄长休若 荀柔愣了一愣, 脸皮不由一抽,好家伙,这是拐子的啊。 这要放在两千年后, 死刑绝对没话说。 他眼神一扫, 厕所周围安静无声,光能听到猪在哼唧,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团伙作案。他抬起头, 仔细瞅了瞅眼前这家伙, 这才发现眼熟,竟是昨天跟在赵氏车边的人。 长得人摸狗样呸呸狗狗比他可爱多了。 他压了压嗓子,放轻声音, “父亲在哪?” 这赵家竟真干盗卖人口的营生, 果然有恃无恐吗? 昨天那个好心儒生怎么说的嗯咳,眼疾、这阳翟城里居然公然传播眼疾! “哎,女郎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胡列没想到如此顺利, 顿时心里一阵狂喜乱舞,只绝得自己聪明绝顶,一个人要独得功劳了。 他实在没想到, 出来看个歌舞, 能有这样的运气,正好碰上昨日夫人看上的丫头。 这丫头生得好啊, 就像宝玉明珠似的,在人群里一眼让人看见,就挪不开眼。 夫人当时就瞅准了, 就想带回去, 只是车里夫人那远方侄儿怕事儿, 一说那小丫头身后壮汉不好惹,又说可能是名门之后,要招物议,不如慢慢计划。 要他说,计划什么,一看就不是阳翟人,抢了就走废多少事?天天只知道计划,一点不知道天下大势,也不知道为主人分忧。 如今形势多艰难啊,陛下宠爱宦官奉上的何姬,被她迷昏了头,一个屠夫出身的何进都得赐官位,对那何姬言听计从,却日渐将他们家忘记脑后。 就前些日子,有一处庄田平氏君看好了,正准备请天子赐下,何妃明知道,故意赶先一步,谄媚天子,说这样好的地方,当奉献太后,以表陛下孝心。 这不是故意给平氏君难堪嘛。 本朝以孝为本,太后是天子的妈,平氏君难道不是奶大天子?对太后当孝,对平氏君不当孝吗? 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阉党祸乱,就是妖女误国啊。 他原本听夫人说什么:阉竖小人,蒙蔽天子,谗言媚上,祸国殃民,以前还不懂,这回之后可真正懂了。 只是据说那何姬长得特别漂亮,还会妖法,夫人寻了好多美人进宫,都不曾将天子引回征途,这回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虽然年纪小了点,但真漂亮啊。 他也见过世面,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丫头,那小脸白得、眼珠子黑得,看你一眼,简直让人发晕,都不知道长大得成什么样子。 听说前朝赵皇后、卫皇后,都是因为小时候太漂亮了,被公主夫人们看中收养,养大后敬献给天子,才当上皇后的。 他没见过那两位贵人多漂亮,但以他胡列来看,这丫头,能成。 这要是成了,天子怎么也得给夫人家再封个侯啊。 至于他,得个太守来当当就可以了。 方才一起吃饭的傻货,都还在前头吃着呢,他都带着这丫头回去领赏了。 等等,其实看着走在旁边,姿势特别好看,抬头看他小嘴唇微微一弯,就让人说不出喜欢的小女郎,胡列突然就不想将她带回去了。 他一向比周围那些家伙聪明,他们拿了月钱,买酒吃肉,爽快了事,那就是一辈子服侍人的货,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省下来钱来,到庠学念书,这叫什么对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就是那鸿鹄,将来就要飞在天上。 他记得学里那老头讲过一个故事,前汉了不得的大将军卫青,原来只是个马夫,就是因为妹妹做了皇后,才当上大将军,还娶了公主,他要是 胡列强压下飞快跳动的心脏,他怎么能这么聪明,想出如此绝世好主意! 镇定,镇定点,他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荀柔看身边这家伙露出莫名傻笑,还同手同脚,不由得眼角抽搐,对手演员演技不专心,要假装没看见,实在太难为人了。 “阿善?!” 嗯?握着袖中匕首的右手一顿,这声音有点耳熟? 荀柔抬头,不远,站在酒肆门口,一脸惊讶的家伙,不是他休若堂兄吗? “十一兄”他顿时不理会身旁傻瓜犯罪分子,对堂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张开手臂迎去,“好久不——啊——” 荀柔眼前一暗,绸缎袖子直接呼了一脸,接着双脚离地,身体一横,飞速后退。 这家伙居然如此胆大,直接当街抢人。 腰上箍着跟手臂,压得胃疼,一颠一颠,视线都乱了,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荀柔也有些慌张着急,飞快从袖中一把抽出匕首,也不及调整位置,就这么反手扎下去—— “啊——” 别误会,这就是歹徒在惨叫。 差点大头朝下的荀柔,被迅速赶上的荀衍一把抱住,回头一看歹徒已痛得躬成虾米,双手紧捂的位置有点尴尬,哈哈哈。 就请下半辈子做个好人吧。 “怎么回事?”荀衍看了看痛得滚倒在地的家伙,“你怎么一个人在市里?叔父呢?” “你家小妹?偷跑出来玩?”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慢一步跟过来,“这人当街抢孩子?” “我是男孩子,谢谢。”荀柔飞快转过头去。 这阳翟县果然有眼疾病源。 “啊哈哈哈”被盯得头皮发麻的辛毗干笑几声,“是我眼疾,眼疾。” 荀衍掰过荀柔的脸,不许他逃避,一脸严肃,“到底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在此处?” “十一兄好久不见啊。”荀柔连忙亲近的搂住堂兄的脖子。 虽然有转移话题的成分,但堂兄出外游学,过年才回家,有大半年没见面,的确挺想念的。 荀衍呼噜呼噜他的头毛,见小堂弟如此亲近,严肃脸实在摆不起来,“没事吧?” “没有没有。”荀柔连忙摇头,可能地上那家伙,问题比较严重。 “这个家伙为何要抓你?” 荀柔犹豫了一瞬,是否将此人是赵氏家人说出,“此人刚才想要拐骗我,说要引我去见父亲,当时周围没有人,我担心他强抢,就假意配合,幸好在街市上遇见兄长,否则总之,我们将他送去官府吧。” 他过几天走,荀衍却还要在阳翟求学,如今这样显眼了,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吧。 围观群众并不知胡列身份,听荀柔这话有道理,便有几个见义勇为的青年,上前准备帮忙。 “你你是男孩?”躺在地上的胡列,抬起沾血的手指,颤巍巍的指向荀柔。 讲真,这是被误会以来,唯一让荀柔高兴的一回。 “是啊。”他使劲一点头,要是能把这家伙气死,那就天下大吉了。 “你怎么方才不说!”胡列气急败坏,差点都忘了疼,要挣扎起来。 这还怪我咯? “你怎么会是男孩!”胡列发出灵魂的撕喊,“那我岂不是当不成大将军了!” 大将军? 荀柔可不懂他曲折的脑洞,“十一兄,送官之前我能再揍他一顿吗?”这种豪门家仆,说不定官府畏权势,会被直接释放哎,这种事近几年也不是没发生过。 “我胡列如此聪明,居然栽在一个小子手里!苍天不仁,苍天不仁啊!燕雀安之鸿鹄之志,燕雀安之鸿鹄之志哉!” 荀柔看着他悲愤哭嚎,一时无语,就还挺有志气? “胡列,莫非是赵家那个——” “什么?”“赵家?”“哪个赵家?”“还有哪个赵家?”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认出,这人是赵氏家奴,顿时引起一阵喧哗。 虽然口中道着赵家跋扈,人群下意识后退一圈,方才想要上前的几人,相互对望着,逡巡不敢再上前。 就这么畏惧吗?荀柔心里有些打鼓,他过去听过长辈们讲,有哪个哪个忠贞之士,就因为说了几句宦官坏话,甚至就是没送钱给对方,就被报复,甚至死全家。 这些完全靠着皇帝起势的特权阶级,和东汉一般官僚体系是不同的。 “我来帮忙。”一位背着长弓的青年越众而出,走上来帮忙抓住赵氏家奴的手臂。 “我们也来。”辛毗回望了一眼同伴。 “好。”/“不过是赵氏。” 与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相互一看,他们多是名门子弟,到阳翟来游学,一个赵氏的家奴,倒是不放在眼里。 “没问题吧?”荀柔犹豫道。 其实他已经惩罚过了。 “没事,”荀衍皱了皱眉,又对他笑笑,将荀柔一把递到辛毗身上,辛毗没得准备,一顿手忙脚乱,差点把荀柔给摔了,好容易才抱稳当。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荀衍举步上前,他先谢过无名青年的帮忙,走到胡列旁边,朗声道:“今日请大家做个鉴证。此人当街欲对我弟行凶,又诱拐小弟在前,恶行昭彰,俱在光天化日之下——” 荀衍一把抽出佩剑,礼貌示意青年退开些。 宝剑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银光,照进正在自抱自涕,嚎着苍天的胡列的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睛,抬手挡光,突然明白过来。 “——”巨大的惊恐,让他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尖利嘶嚎,他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根本没有起大任何作用,“——” “我今日不斩之,何当为兄——”荀衍冷冷地注视着胡列,双手举起剑。 “十一兄不必——”荀柔急忙从辛毗身上跳下来,却已阻止不及。 杀猪般惨烈嘶嚎,戛然而止。 长剑斩下头颅,滚出去转了几圈向上不动,赤血飞溅,洒了一地。 “若有官府查问,就让他来找我荀衍荀休若,诸位可别说错了。” 堂兄字字铿锵,若金石凿响,转回头来,颌下沾了一点血痕,却换颜温和一笑,对怔忡的望向他的荀柔道,“阿弟勿惧,兄已除了恶人。”</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郡中传名 众里先是一片寂静,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疾声高呼—— 死人了! 群情哗然,有人害怕悄悄溜走, 有人偷偷不知何方报信,离得最近的青年眼睛闪亮的望向荀衍, 敬畏地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荀柔定了定神走过去。 地上流了一摊的血, 那赵氏家奴已头身分离,瞪大眼睛咽气。 他嘴唇颤了颤,小腿肚有些发软,却没有闭眼回避。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就在刚才, 荀柔明白那赵氏家奴最后嚎的是什么了。 “a”这个人类最先学会的音节, 在众多语言中,总是代表相同意义。 自始至终, 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 没想过后果,不以为然, 并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收到反抗。 敢当街抢人, 却在兄长提起剑时, 恐惧得连逃跑都忘记。 读过书,却连最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希望, 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对着那首级, 无声的默了一句,他上前蹲下来, 将还插在其小腹的匕首拔出。 随着匕首抽出, 又一股血从刺口涌出。 剑是好剑, 薄而锐利, 打磨得极细腻, 剑面上能映出人影,荀柔挥手一甩,沾上的血就大半洒落下来,剩下的则被他全擦在赵氏家奴的衣服上。 这把匕首,是出门之前荀衢送他的,让他路上防身。 这一路都只用它剖鱼和切饼,他原本以为,最后不会用到它在正途上。 最后一次认真凝视那张并不出众的脸,荀柔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扬声道:“我刺伤此人在先,此人重伤过后,无法反抗,才被我兄斩杀,若是有罪,我应该当首责。 “姓名荀柔,如今还未取字,请大家记住为我作证。” 童音高且清亮,很有穿透力,竟盖过人群的熙攘。 堂兄教了他一课。 “勿惧” 荀衍以最直接的手段,打破了他原本息事宁人的心态,直到那之后,荀柔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惧”了。 胆小怕事,竟连一个豪族家奴都怕,明明是对方罪过,他却因为怕被报复,畏首畏尾,失去勇气。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畏惧,他将来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胡说八道,”荀衍已插剑回鞘,神色一片轻松,走到他身旁,顺手在他头上一拍,语气却带一点愉快,“你年不及八岁,说什么论罪。” 荀柔看他下颌上的血点还在,就很扎眼。 找了两边袖子,确认自己没有带手帕,他只好拎起袖子,踮脚伸直手臂要给他哥擦脸,“反正此事要论案,就不能撇下我。” 闹市杀人,当弃市。但若对方行凶在先,防卫反杀,则不应入罪。 如何判决,却要看官府断案。 “不至于此,不至于啊,”辛毗也道,“这赵氏家仆,当街行凶,大家都看见的,贤昆仲反击杀之,何罪之有。” “赵氏张扬跋扈,擅威作福,连家仆都敢当街抢人,如今既被君家兄弟反杀,实在罪有应得,就算到天子面前,也不能颠倒黑白。”荀衍另一个友人道。 “我愿为贤兄弟作证,是那人欲行凶在先,咎由自取。” 方才唯一上来相助的青年高声道。 “我等亦愿作证。”“正是。” 还围观的众人见有人领头,也纷纷助言。 时下风气淳朴刚健,人多慕豪侠,又荀衍兄弟二人,长者朗肃幼者可爱,兄弟手足情深,更让人增添好感。 赵氏本就豪奢,常常招摇过市,专横跋扈,门下健仆仗着赵家势力,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此时见赵家恶仆被杀,许多人都心中称快。 “多谢诸位仗义直言。”荀衍谢过周围众人,见荀柔还扯着他的腰带,垫脚固执伸手,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好了。” “没好!”更花了好吗? 荀衍还要拒绝,对上荀柔执拗的小眼神,撇开脸,却又稍稍弯下腰,身体力行的展现口嫌体直,“无所谓,别忙——说吧,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就你一个人?” 他在家就是兄长,荀柔从小常在他家来玩,管教堂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语气非常自然。 “还没谢过那位义士。”荀柔擦干净血迹,眼睛一转,跑向旁边青年,仰头拱手,“多谢。” “不客气,”青年连连摆手,对上清澈的乌瞳,腼腆得脸红,“小公子,镇定果敢,我没帮上什么忙。” 荀衍无奈看了一眼荀柔的背影,若不是被这小子缠着,他早就跟人家致谢了好吗? “多谢相助,方才没来得及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勿要见怪。” 深揖一礼。 “不必,不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在下波才,小字伯谦,今日得见二位荀氏郎君,是在下的荣幸,此事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千万不必客气。” “已经多有劳烦,不敢再让公子受牵连。”荀衍彬彬有礼地拒绝,“在下虽出于一时义愤行事,却绝非枉顾国法之徒,廷前断案,自有分辨。” 对方显然是阳翟本地人,却非名门,荀衍并不想牵连他。 “乾坤朗朗,是非公道,清浊分明,”荀柔道,“府君定能秉公执法。” “说得好!乾坤朗朗,是非分明,君家有二子如此,兄有果敢勇义,而弟心怀清明,果然家风清正,至德可师,令人仰望,令人羡慕。” 随着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郭僖携着荀爽款步而来,身后跟着郭图、何颙,在后面耸立则着典韦。 荀爽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下心,瞪他一眼,表示过后算账。 介于他爹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就……不是很怕。 郭嘉走在郭僖旁边,在他看过来时,做了个鬼脸。 难怪外面这么热闹都没见他,看来刚才回去通风报信了。 郭僖他扫过一眼现场,看见毙命的胡列,眉头都没皱,就扫过去,落在荀衍荀柔两兄弟身上。 被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盯着,荀柔觉得自己就跟在照x光似的,经脉肉皮骨都给一寸寸的犁了一遍,这才明白什么叫威严赫赫,好歹没被看得低头。 郭太尉看完收了神通,向荀爽道,“此事当传为佳话,以为兄弟友悌之典范,君家有子如此,何愁不兴,我愿为君家张帜。” 荀爽恭敬道谢。 周围人群神色欢喜,坏人受首,好人平安,看上去似乎皆大欢喜,他们亲眼目睹这一幕,亦足慰矣。 荀柔在欢喜的人群中,心里却没有多高兴。 这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很少时候,才会出现正义,但就这一点点光,足以让善良单纯的百姓得到安抚,以为世道并没有那么坏,希望还是有的。 但他们不知道,他说话底气,还有郭太尉帮忙,并非因为公道正义,因为他们兄友弟恭,甚至不是因为太守张温、太尉郭僖的人品,只是因为他姓荀而已。 果然到了太守府,别说被抓,大家假模假样客气几句,张太守当场表扬荀柔两兄弟,称他们“兄弟友悌,贞义果敢”,还说要在郡中传扬此事,以为楷模,之后更是设宴招待,并迅速请来不少阳翟高门名士。 太守府的晚宴,丰盛已极,葡萄很甜,莲藕很脆,烤肉很香,歌舞也很有意思。 但荀柔作为一个敬陪末座的小朋友,却总是被cue,惨遭各路大叔摸头调戏,身边的堂兄,自己都应付得艰难,自然没空解救他,最后只好躲到亲爹身旁。 亲爹喝了一点小酒,已经忘了要找他算账,将桌前的葡萄推到他面前。 “听闻荀公有一女,颇有才名,某知阳翟有一位君子,才堪与配,只不知荀公肯割爱否?”座中一位阳翟名士忽道。 哈?荀柔一惊。 荀爽原本有些醉意,顿时也被这一句惊醒,他知道因为今日之事,让人看中他家想要联姻,他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哪家贤俊?小女粗陋,不堪奉承,只怕高攀不起?” 女儿迟早还要嫁人,今日这样情况,提出的人选定不会差。 那阳翟名士看了一眼上座的郭僖,“郭公有族孙名奕,才名著郡,在郡府任职,某与之相识,知其温和仁厚,为谦虚谨慎的君子,配得上君家令名。” 荀爽越发踌躇。 这个人选,不是说不好,简直可以说太好了。 显然是郭家的意思。 郭氏出贤才,但族人也并非各个英杰,郭奕不是最出众的,但却最合适女儿。他本人荀爽见过,老成持重,温和谦退,如今为郡中主记,得太守信任。 并且年纪也合适——三十岁,丧妻数年。 如果郭公提出的人选是郭图、或者其孙郭鸿,他当然会拒绝,只当对方开玩笑,但郭奕显然郭家很有诚意的。 “吾女尚在阴家,亲事之事,恐怕暂时无法应承。”荀爽思度了又思度,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有将话说死。 “君家名族,”阳翟名士点头表示理解,“婚姻大事,自当谨慎。” “可以让阿姊自己决定吗?”晚宴后,荀柔给父亲奉上解酒蜜水。 他看得出,这个郭奕似乎不错,父亲才犹豫,不想回绝,但阿姊才要回家,又让她嫁人吗? 荀爽端起碗,又放下,觉得他在说傻话,“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你阿姊自己怎么能做决定?” “那若是阿姊不喜欢呢?” 荀爽也犹豫了,如今女儿新寡,的确得多考虑她的心情,更慎重些,“……若是阿蕙实在不喜欢,那便也罢了……” “多谢大人!”荀柔脸上一喜,他就知道亲爹开明。 数天后,阴家堂上—— “我儿已许郭氏,与你家再无瓜葛!”荀爽面色一片铁青,望着惊慌的阴氏众人,“勿复再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人第32章 人命如草 锦缎贴墙, 绒毯扑地,椒兰芬芳,奢华酴醾。 赵夫人斜倚绣榻, 尝着美酒,入目雕梁锦绣, 耳边丝竹声声, 却神色郁闷,向旁边人道,“你当初想法极好,太后是天子亲母, 占了天时;张让他们近身伺候, 占了地利;我们赵氏若不想败落,需得联络士族, 抬升名声, 以得人和。那天本来你看出那丫头” 说到此处赵夫人忍不住露出牙疼的表情,“看出那小儿出身不凡, 将我拦下——哪知道, 转头胡列那蠢才就做出这样的事, 得罪了荀氏,还让人知道了他是我赵家人, 你说荀家会不会报复我们?”赵夫人皱皱眉,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坐于赵夫人下首少年, 眼睫狭长, 容貌清瘦, 穿着布衣, 与遍身罗琦、身肥丰腴的赵夫人大为不同, 他低头对着杯中美酒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才抬头换了诚恳的表情。 “姨母放心,荀氏向来小心谨慎,又不是阳翟人,只因一个下奴行凶就与我们家作对,如此不智之举,是不会做的。 “荀氏重在名望,而非势利,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就算我们不能与之交好,也最好不要得罪,您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人刺杀吧?” 若非他家唯有这门远方亲戚,因恰好成了天子乳母而得权势,成为他唯一可用进身之阶,他才不会费心费力为一群贪婪蠢货谋划。 连家中仆从都管不住,她赵眉儿难道多聪明? “夫啊我的夫啊” 远处隐隐传来哭嚎。 赵夫人正欲饮酒,闻此顿感不悦,正待发问,便见有下仆自外院匆匆进来。 “怎么回事?” “胡列之妻王氏,在门外哭泣,说家无余财,无钱葬夫,还说她家如今上有生病婆母,下有襁褓小儿,实在过不下去,想求见夫人”仆从跪地,照原话回答。 “见什么见?”赵夫人正烦胡列坏了计划,听见他更厌恶冒火,“赶走赶走,要哭到别处哭去,没钱就丢出城随便挖坑埋了,同我来说做什么?我没追究他都够了,还敢上门要钱!” 仆从领命出门,哭声一会儿就消失了,少年又陪着便宜姨妈喝了一会儿酒,开解了半晌,这才脱身。 他走出内院,大大的吐出一口浊气,正待离开,却见几个健仆拖着什么从远处过来,很快来到他身边。 见是主家人,健仆停下来,撒了手,向他见礼。 拖着的东西,松了手就倒在地上,少年这才看清竟是三个人,一个老妇,一个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小女孩,老妇和女孩都闭着眼,头歪向一边,看不出什么,但中年妇人却还睁着眼睛,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何,少年心头咯噔一声。 “哦,这是胡列老婆王氏和他老娘、闺女,王氏刚刚勒死了婆母和亲闺女,自己也吊死了,如今我们只得费点劲,给拖出城去。” 少年愣了一愣,望着地上失去性命的小女孩,第一次觉得,自己投奔赵氏原来是个错误。 ---- 晚宴后不久,赵家送来丰厚的致歉礼,他爹礼貌客气接受道歉,然后拒绝了礼物。 荀柔被看管,失去独自出门的权利,不过前有堂兄带他出门,后能围观罚抄六经的郭嘉,小日子还是很愉快。 何颙借着太守府晚宴,打开了阳翟人才市场,结识了包括辛毗、辛评兄弟在内的许多望族名士。 阳翟和颍川其他地方不同,这座城中聚居了太多名门,竞争激烈,严重内卷,家族帮助少,对家中子弟约束也不多。 辛毗、郭图这一批年轻人,风华正茂,正书生意气,欲挥斥方遒,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自然容易受吸引。 他们带着何颙走进的,也是这样一个交际圈,众人虽不至于立即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但既然有共同理想愿望,互相有个联络,结交个朋友还是可以。 接下来到是互利互惠、合作共赢;借势攀登、青云直上;还是竭忠尽智、肝脑涂地,就要看袁绍的个人魅力。 他爹彻底解放,功成身退,作准备前往南阳。 荀柔回忆伯父当初的话,不由怀疑这个行进路线,其实是他爹和伯父商量好的? 如果一开始就带何颙到阳翟城,先认识郭氏、辛氏,难道结果会不同吗?陈氏、钟氏不会轻易答应,阳翟士族却有人跃跃欲试,此之□□,彼之蜜糖,何颙外来者不知,伯父和父亲心里恐怕都很清楚。 如今,既能向何颙展现真诚努力——先去拜访的都是自家近亲好友,又能表现出艰难——屡次被拒绝,最后还能让何颙达成所愿——结交志趣相投阳翟名士。 就还挺巧妙? 总之,当他们离开阳翟前往新野时,何颙前来送行表现得感情深重,折柳相送,洒酒相祝,这才依依不舍的道别。 “此次离颍川之后,我便北归洛阳,将来阿善若到洛阳,一定来见我。”同荀爽叙完别,何颙对荀柔道。 “好。”荀柔实在无法对一个友好宽和的长者,一直维持横眉竖眼。 不怪我方太软弱,实在是敌方太强大。 新野在南阳郡南部,南阳则在颍川西南。 和一马平川的颍川不同,南阳四面环山,坐于盆地之中,易守而难攻,他们要去新野,得先绕过鲁山,一路上靠典韦吓退几波山贼。 荀柔回忆起当年归家,明显感觉到天下逐渐动乱起来。 叶县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路过先去看他哥荀棐。 几年不见,他哥已然拖家带口儿女双全。 软软嫩嫩的小侄儿小侄女相当可爱,给颗糖就任你随便rua,笑着摊开小肚皮那种,还会主动凑上来,送上奶乎乎的亲亲,荀柔呆了几天,差点不想走。 临别那天,还和小侄子上演执手相看,场面一度非常感人。 过了叶县往新野,路途平坦通畅,他们没在路上耽搁看风景,一路直奔新野县城。 “晚辈荀柔,拜见伯母。” 数日后,阴氏大宅中,荀柔耐着性子,对阴母完成初见的稽首礼,目光忍不住频频望向她身后。 站在阴母身后的阿姊,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单薄如同一片枯叶,一直垂着头,在他行拜礼时,也始终没有抬起,沉默得像阴母身后的一片影子。 “不必多礼。”阴母挂着恰到好微笑,点点头,然后自然转向身后,“阿蕙,你也来拜见拜见你父亲,你们也有许多年不见,又疏于问候,正当向你父亲道歉致礼。” 什么意思?荀柔皱皱眉,阴母这话听上去,怎么像他们和阿姊是外人似的? “是。”荀采细声细气的答应了一声,从阴母身后缓缓碎步上前,似羞怯般头也不抬,伏地稽首,低声道,“儿拜见父亲,父亲一路辛苦,家遭丧事,闭门静守不好传递消息,久疏问候,还望父亲勿怪。” 原本见到女儿十分欣喜的荀爽,缓缓收敛脸上的表情。 他原有许多话,但看到如今态度谦卑中透着客气的女儿,却说不出来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 “是。”荀采低头恭敬的再拜行礼,又缓缓退回阴母身后,在不言语。 堂中气氛一时凝固得像灌了水泥。 荀柔犹豫了一瞬,最终对荀采的担心压倒一切,他不顾礼仪,快步走到阿姊近前,“阿姊,不认得我了?” 荀采受惊似的一抖,退后一步,别过脸去。 怎么回事! 走近一看,荀柔顿时一惊。 曾经秀美的面庞,全然失去了光泽,憔悴不堪,乌发变得干枯,唇色淡得看不出一点血色,而那双明亮的、清澈的、偶尔闪过狡黠的眼睛,眼眶凹陷,眼眸深沉没有神采,仿佛照不进一丝光亮。 “阿姊?” 荀采目光躲躲闪闪,局促的绷了绷唇角,这才轻声道,“阿善?你长大许多。” “阿姊,”荀柔回过神来,一蹦过去,伸手一把抱住阿姊,几乎嚎起来,“他们欺负你了?” 怎么瘦了这么多? “阿善!”荀爽沉声。 虽然他心中亦疑惑且气愤,但到底如何,却不能就此定论,他询问的看向阴母,眼神中已带上怀疑。 “阿姊,他们欺负你,不给你饭吃吗?” 他刚刚经历了一次东汉特色的复仇,现在捏着袖子里的匕首,觉得手有点痒。 他不是没听说过这时代婆婆虐待儿媳的事,甚至有虐待致死的事,但他记得阴家待他姐姐不错的呀,况且,他的姐姐,可不是孤独无依的,整个荀氏在她背后,阴家竟然还敢这么对她? “你、你不要如此——”荀采紧张道,“你都大了——别——” “我还没满七岁呢!”荀柔大声道。 “这个”阴母似乎为难的看了这边一眼,又向荀爽道,“荀公,你看这——” “阿善,还不过来。”荀爽语气中带上严肃。 荀柔面上犹犹豫豫,好半天才放手,其实心里也早明白,就算从年纪上,不用避讳,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抱着姐姐。 他走到父亲身边坐下,破罐子破摔,也不再讲什么礼貌,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阴母——他就听听看,她到底要如何解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请君自第爆 “这有什么好说”阴母垂下眼睛, “阿蕙自我儿去后,日渐憔悴,我们多方劝导,还是没办法, ”她手指在膝上动了动, 叹了口气, “他们夫妻情深,我是身为人母,倒也不如她。我也明白她如今感受, 当年先夫去时, 我也是如天塌下来,若非有大郎二郎, 当初也几乎过不下去, 但如今哎, 他们当初感情深笃, 只可惜没有个孩子, 阿蕙也好有个寄托。” 荀柔发现, 阴母身后的荀采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由皱眉。 “的确可惜, 不过事已至此,再想也徒之奈何, 不如让阿姊换个环境, 远离伤心地,或许会好些?” 他也不知阴母说的是真是假,但再将姐姐留在这里, 他可不放心。 阴家不在新野县中, 而在城外修筑堡坞, 聚族而居。 据说这座堡坞自王莽时修建,将近两百年历史。 他坐在马车上,一路随父亲进入堡坞,沿途触目所见,耳边所听,俱是异俗异音,就连这里人的穿着,都和颍阴微妙区别。 想到当初姐姐初嫁,独自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举目四望,无依无靠,还必须让自己将这些陌生男女老少,立即当做亲人一样,他突然觉得,过去想得还是简单了。 “正是如此,”荀爽抚着须,看向阴母,“夫人以为如何?” 阴母还未说话,她身后的荀采突然开口,“我已立誓为阴郎君守义,奉养婆母终——父亲自幼教我以孝义,如今女儿正践行此道,还望父亲成全。” 阴母叹了口气,“三年过去,你还这般想啊。” 荀柔连忙拉了拉亲爹的袖子,不能答应啊。 他姐这才多少岁,怎么听着像出家了却残生的意思? 三年了,他必须怀疑,阴母所谓的劝导。 “你如今才多大,说就此终生?”荀爽眉头一皱,沉声道,“我还没死呢!——你与阴瑜缘分已尽,当初留你在阴家替他守丧,已是仁至义尽,如今再留,是何道理?随我回家,自有计较。” 过了,过了,荀柔连忙再拉拉他爹的袖子。 荀爽出口后亦觉失言,只是听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哪个做父亲的会不生气?好生养大女儿,难道是为了让她如此作践自己? 阴母觑向下决心带走女儿的荀爽,又瞟了一眼荀采,略浑浊的眼睛一转,“阿蕙此处不需你伺候,你先退下,我同荀公再说一会儿说话。” “请父亲您就成全我吧。”荀采望向父亲,神色凄凄。 “此事不容商量,”荀爽道,“你先随我回去就是,将来我自会安排。” “还不快下去,”阴母加重催促的语气,这才让荀采低头应诺一声,犹犹豫豫出堂离去。 荀柔看着姐姐消瘦单薄的背影。 姐姐竟这样不愿回家吗? “荀公你也看见了,”阴母叹息无奈道,“其实我儿既去,按说当初便该送阿蕙大归,荀家人当初来,也问过她,只是她坚持要留下来为我儿守孝,这几年,我也不是没说过,让她回去” 阴母一脸真诚恳切,“你们要接她回去,我绝无拒绝之理,阿蕙毕竟还青春年少,就此埋没一生,我也不忍心,你们要不在家留几天,我也帮忙再好好劝一劝她。” “哎”荀爽也叹息一声,若说听了阴母的话,一点不感动当然不是,但难道真让女儿这样过一生? “如此多谢了。” “典叔,你觉得阴老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吗?”荀柔问典韦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 父亲相信阴母的话,今天找阴家族长商量阿姊归家的事了。 他却觉得,这个阴伯母长相刻薄,不刻意作笑时,脸上肌肉都板下去,法令纹明显,显出凶相来。 “阿姊也不知道哪去了。”荀柔托着腮,他还想找姐姐聊聊,结果到处也找不到。 “这个”典韦挠挠头,想了想,“你们大户人家的事,俺也不明白,你阿姐有没有什么陪嫁女婢,找来问问?” “嗯,应该有的。”只是当年他啥都不懂,是个光知道傻吃的憨憨,不过,“问问就知道。” 事情接下来发展,更不对劲了,打扫书房的阴家女婢竟告诉他,随姐姐陪嫁过来的阿香,前几日嫁人出去了。 “嫁人?嫁了什么人?”荀柔连忙追问。 “是个路过的外地客商,”女婢道,“去往何处我就不知了。” “谢谢。”不是他多疑,这未免太巧了。 “疯婆子家弟弟,喂,疯婆子家弟弟!” 就在这时候,一个缺门牙的小胖子,从窗口冒出头。 荀柔一抬头,对方突然愣住,脸一下通红,趴着窗口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只听到外面“噗通”一声,接着便是一串跑远的足音。 “刚刚才是阿良小郎君。”女婢满脸紧张无措的捏紧胸前衣领。 “谁?” 这是来讨打? “是大郎君的公子,这间书房便是他的,只是平时小郎君很少来——荀小公子,千万别说刚才那些是我说的。” “好好。”荀柔虽然觉得对方也没说什么,但还是一口答应,“就连我父亲都不说。” “是是,多谢,多谢。”女婢大概是害怕,跑得飞快。 她一走,荀柔再也忍不住,拔出匕首一刀砍在书架上。 “典叔,你听到刚才那家伙怎么称呼阿姊吗?” 典韦皱皱眉,点头,“那小子的确可恶无礼。” “小孩说话都是学大人,”他该冷静一下,再冷静一下,“咔——”书架再次遭殃。“刚才就应该逮住他的!”荀柔将匕首插回鞘中,“我们现在去找他。” “好。”自从之前在阳翟发生那事,典韦就一直负责照管荀柔,走哪跟哪,贴身保管。 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才走出门,刚才那个阿良居然又回来了。 “你真是疯真是二嫂的阿弟?”小胖子脸上微红,扒着门,好奇的打量他,带着一点想要靠近的试探。 “你是谁?”荀柔抬眼看他。 好家伙,竟还敢回来。 “我是这家少主人,你叫我阿良便是,”小胖子又打量他一眼,仿佛确认他无害,顿时没心没肺的凑上来,“你是荀家的?来我家玩吗?我带你一起啊。” “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叫我阿姊?” 阿良打量他,见他似乎没生气,顿时松了口气,随口道,“我娘就这么叫的,我娘说她冬天淋冷水,夏天钻厨房,大半夜不睡觉,一天子曰诗云读傻了,还上赶着被阿婆打骂,这不是疯子傻子是什么?我娘还说,让我离她远点,免得被她疯病传染了。” 打、骂? “我要接阿姊回家。” “嗨,不可能的,”小胖子挥挥手,“阿婆才不会让那疯让你阿姊回家呢。” “为什么?”荀柔眨眨眼睛。 “你阿姊走了,我二叔不就孤零一个了吗?”小胖子理所当然道,“阿婆说了,二叔那么喜欢她,她就该给二叔守着,哪天死了哪天算完。” “是嘛?”荀柔缓缓挑起眉梢。 “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在我家玩几天吧,你阿姊已经嫁到我们家,你还管她干什么?——啊——你怎么打人!”阿良捂着右脸,顿时惊怒。 荀柔转了转拳头,对他笑笑,嚣张的扬扬下巴,“就打了,你要怎么样?你敢打回来吗?” 他觉得,自己不用再费力去找线索了。 阿良愣了一会儿,看他仍然笑得十分好看,气居然消了,有点扭捏,“你你要道歉,我就——” 荀柔为难无奈的看他一眼,只能再出一拳,“你是傻瓜?” 这次,阿良终于怒气冲冲大叫一声,挥拳扑上来。 看见自家小主人被打,匆忙想要报信的仆从,一回头,就被一条粗胳膊拦住。 “就在这儿带着。”典韦一边关注旁边打架的形势,一边不慌不忙道。 小儿最不会撒谎,况且这又是个心无城府的憨货,被揍得满地打滚后,乖乖保证自首并做证人。 荀柔原本以为,可能还需要费点口舌,让亲爹明白姐姐的处境,没想到才走过正堂,就听到里面说话声,“你爹接你回去成亲,可好了,可怜我儿,此后孤零零一个了 “当初他为了你,连子嗣也不要,临去临去,谁都不念,老娘都不念,就独念你,想着不能和你一辈子了 “日后你埋在别家坟里,他却连个伴都没有 “你可真对得起我儿啊,他年纪轻轻就去了,是谁的缘故,你心里自己清楚” 说好的劝他阿姐回家呢? 荀柔深深憋住这口气,向阿良道,“听清楚了吗?” “婆母勿虑,我已誓不相违,此生定不负——” 阿良连连点头,挂着鼻涕眼泪,“我我就说过嘛——啊——你又打——啊——打我——” “打的就是你。”他又不能进去打老的,只好先打打小的。 “阿善!” 伴随着阿姊一声尖叫,和正好归来的亲爹一声惊唤,荀柔不慌不忙的站请来,理了理衣袖,环顾一周。 先对惊疑不定的阴母咧嘴一笑,“真巧啊。”然后看向姐姐,“阿姊听说过一句话吗?发誓存在,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打脸真香,否则就毫无灵魂,阿姊不如也试试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口舌之第争 说是三堂会审, 其实也审不起来。 熊孩子阿良鼻青脸肿,门牙从缺了一颗变成只剩一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自爆。 阴母和乔氏在族长之弟, 代理族务的阴恪注视下, 不敢说话, 坐立不安的旁听。 “小儿说胡话, ”最后阴母扯扯嘴角, 强力挽尊道,“荀公岂能当真, 我一向待阿蕙如亲闺女一般——” “啊、啊。” 荀柔于是痛快的提起两拳,给阿良揍出一对清晰对称的熊猫眼, 把阴母的话打断。 “你干什么——”乔氏顿时尖叫。先前没看见, 现在亲眼看见儿子被打,简直想冲上去给荀柔两巴掌。 “他既诽谤他阿婆和他亲娘,又侮辱我阿姊,我这两拳,一拳是为阿姊,一拳是替您揍的,有问题吗?” 真当他们是傻子,随便糊弄两句就能过去? “你——”乔氏又急又怒。 随荀爽前来, 替兄代理族务,围观现场的阴恪,此时恨不得昏过去。 他要是早上没起床就好了, 他就不该睁眼! 荀家女在阴家替夫守孝, 却被婆母折磨, 还放话要磨死她, 他们家还想不想到豫州谋职?还要不要士林中的名声? “荀公, 抱歉,实在抱歉,当是我之错,我管族不严,”阴恪连连低头道歉,当机立断,“我定修书兄长,请示他再严办此事,阴瑜既去,荀家女郎当回归本族——” “我不许!”阴母猛然一锤桌,“她害死我儿,岂能一走了之!” “什么?”众人震惊。 “你胡说。”荀柔反应飞快。 阴母这是什么德行,要是真的,他姐安还有命? “瑜侄乃因时疫而亡,族中可是请过医者的。”阴恪连忙提醒她。 “当初仙师说过,只要我儿长诵《太平经》,便可保之长命无虞,”阴母梗起脖子,“若不是,她非说那是邪道,不许我儿再看,以致惹得黄天震怒,使我儿遭此横祸?”她狂怒道,“我儿死了,她竟然还要大归,还要嫁人?做梦!她生是我家媳,死是我儿的鬼!”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居然说得出口,荀柔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却没想到,荀采听闻全身颤抖着,埋下头去,“是是我害死了夫君我” “荒唐!荒唐!荒唐!”荀爽拍案而起,“谁说我女还是你家媳妇,我女已许嫁郭氏,日后同你家再无瓜葛!” “父亲——”荀采惊慌失措抬头。 “无复再言!还不快随我离开——阿善?” “来了来了。”荀柔哒哒跑过去,发现姐姐还没动,又转身去,“阿姊——啊,典叔!” 只见荀采抬头,望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突然起身向旁边梁柱撞去。 典韦先前立在门外,听得荀柔召唤,立即反应过来。 虽然离得远,但毕竟腿长跑得快,堪堪在荀采触柱前,拉住她的袖子,他也不敢多拉扯,只一连声,“女郎,你别想不开,别想不开。” 荀采被他拉着,还要撞去,被迟一步赶过来的荀爽一把抱住,又气又怒,“你疯了!这是干什么!” “让我死——父亲——你就让我死吧——”荀采撇开头流泪,不敢看向父亲。 荀爽终于忍不住扬起手,勃然大怒,“什么邪魔外道、装神弄鬼?无知妇人愚信巫蛊,你也是吗?你自幼所学,就是这般?” 荀采被打得脸一偏,突然转过头来,尖声道,“是您教我的——伯姬之仪——守礼中节——遂焚于灰——是您教我的——” 阿姊 满脸癫狂,眼神中透出偏执,丝毫不顾忌仪表姐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眼眶发热,鼻腔中酸涩感直往上翻,荀柔闭了闭眼睛,扯住暴怒中荀爽的袖子,“父亲,您先别生气——阿姊一定病了——” 荀爽自然看出女儿不对,顿时再次怒瞪一眼阴母,脸色铁青的拖抱住荀采,就往外走去,“人呢?车马牵出,我们即刻就走。” “荀公、慢行。”阴恪一路追上来,就这样走,荀家和他们家可就结仇了啊,“此事我们着实不知,实在万分愧歉,万分愧歉。” 荀爽不理他,一路扯着呼唤着不愿走的女儿,脸色越来越冷。 马车很快来,但更快聚来围拢的,是许多看热闹的人。 “你们荀家的家教就是这样?嫁出去的女儿还不让婆母使唤,你家女儿是公主吗?”见他们就此要走,阴母竟追至庭院高喊,“荀采,你这样走了,对得起我儿吗?你学得什么诗书,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女不嫁二夫都不懂?我儿到死都念着你,你还想大归,你还想嫁人,你都不怕我儿梦里来找你——” “典叔,你能把他家门拆了吗?”荀柔环顾一圈围观群众,皱了皱眉。 阴母故意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说话,父亲就算带走阿姊,阿姊还有什么名声。 “没问题。”典韦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爽快一口答应。 都不用拿工具,他两手扳住一边门板,咔嚓两声就给拆下来,又如此拆下另一边,直接把门摔倒阴母面前。 迎面飞来两块门板,虽然最后没有拍在脸上,还是吓得阴母差点闭气。 先声夺人结束,荀柔冲阴母抬抬下巴,突然一笑,叉着腰,童音又高又亮,“你再骂,我就不拆你家,我找人,我找媒人,给你做媒了。” “什么?” 不只阴母,就是周围吃瓜群众,也是一愣。 “张口成亲,闭口嫁人,我看阴伯母你是想嫁人成亲了吧?”荀柔高声道,“我知道伯母不好意思直说,既然如此,不如这样,伯母你继续骂,你骂多少句,我就给你找几个怎么样? “——千万别不好意思,想要找几个,伯母我给你数着?” 围观族人顿时一哄而笑。 阴母这般年纪了,这话众人一听当然就当个笑话,由小孩子说出来,喜剧效果翻倍。 “你——你——!”阴母气得满脸通红,差点仰过去,“你不怕报应——” 荀柔抬眸,他背对观众,却与她正面相对,那张漂亮得没有瑕疵的脸,全没有话语中的活泼,琉璃棋子一样的眼睛,透出一股狠意。 他当然可以打她,拆了她的家,痛快一回,出这了这口气,可姐姐怎么办? 无论对姐姐,还是对荀家,都半点益处都没有。 归根到底,这时代,新妇被婆家折磨都不算新鲜事,替夫守贞的事不多,但社会道德提倡这个,反倒是他今天要是做了什么,却会影响家里的名声。 周围人觉得这话好笑、猎奇,不由自主转移注意,不再关心荀采离开的细节,但他知道,这的确是很锐利的武器。 他本不想拿这种事转移视线,女子生于世,比男子更不容易,但当阴母拿女子名节当武器害人时,就不能怪别人以此回敬。 “报应?对,报应。”他垂下眼眸,瓷白可爱的小脸上,纤长眼睫毛刷出一片冷冽阴影,再抬眸,指着堂中,无声开口,但只看姿势,阴母就能读出意思,“堂中那个,就是你家报应。” 无能、自私、愚蠢,还恶毒得浑然天成的小东西,再过十年,不,只要再过五年,就够成他家报应了。 “不,必须是你家的报应。” “阿善还不快上车来,徒费什么口舌?”荀爽没有批评,冷淡的向阴恪道,“阴公必不相送,在下告辞。” “哎哎,”阴恪只好躬腰还礼,“女郎的嫁妆,我们这几日就点好数,全部送回。” “说到这个,”荀柔站在车边,“我阿姊当初还有一位陪嫁女婢,名叫阿香,据说前几日,被你家无故送人,她是我们荀家的人,还请阴公一道找回来。” “可以,可以。”阴恪连连点头,他是不敢小看荀柔了。 “叔父。”一个清秀的少女,快步穿过人群走来,“我听说阿蕙姊要走了,还来得及吧。” 她身后一个清瘦的青年女子,一来直奔马车边,“女郎,你没事吧。” 荀柔瞧她有些眼熟,想了想,才记起,是他刚归家时,在伯父家厨房遇见的那个,给荀彧小哥哥指引盘盏的姑娘。 “阿香,你你不是”方才一直挣扎的荀采,神色突然一愣,呆呆的看着女子,“你对不起,婆母向我要你,我没想到她竟” “没事,没事的,”阿香柔声道,“阴十七娘救了奴婢,奴婢知道您不是有意的,慈明公和阿善小郎君来了便好了,您就可以回家了。” 荀采一把握住她的手,掉着眼泪却直摇头。 “没事,没关系,”阿香站在车边,低声和她说话,“您别害怕。” “我也是偶然在市中遇见贩人,”阴十三娘站在车边解释道,“发觉这个婢女有些眼熟,一问果然是阿蕙姊身边的女郎。” “叔父今天真是多谢你了。”阴恪松了一大口气,向侄女拱手行礼。 有了这件事缓和,至少两族不必相仇了。 “不敢。”阴十三娘连忙屈膝还礼,目光一转,正看见望过来的荀柔,小童精致得如同画中人,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欢,“你是阿蕙姊的弟弟?” “多谢你。”荀柔点点头。 这个少女的出现,让他意识到,阴母只是阴母,至少阴氏,全族并非都是恶人。 阿香若被卖掉,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都想不出。 阴十三娘笑笑,从身上摘下玉佩,“不客气,初次见面,此物送给你做见面之礼吧。” “我没有可以当回礼的东西。”荀柔没接,他们是同辈,赠礼要交换,白玉玲珑,一看就很贵重。 “其实,这是我送阿蕙姊的,我快出嫁了,以后大概不能再见阿蕙姊,想要送给阿蕙姊留个念想。”阴十三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也要嫁人了啊 这就不好推了。 荀柔想了想,从袖子拔出匕首,递给她,“这个送你吧,女子在世,要自己保护好自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