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第1章 茶棚闲话 元初四十二年,七月,黄昏。 宫城那边传来击锣声闲人退散。 紧接着,一声马鞭脆响,御用的传旨信人急策骏马,向北绝尘而去。 金陵城城门外,搭有供过客歇息的小茶棚。 茶棚老板为外乡人续上热茶“客慢用。” 那外乡人抬眼一望,随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茶棚老板在外乡人身侧落座,道“传旨信人,怕是要去北边传旨。” “怎生这样急” 老板压低声音道“陛下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七殿下连着几日都没回府,都说是在宫中侍疾呢。” 客人凑近,亦低声道“这又是去传哪位大臣” 老板朝着北面一抱拳“定国公府,许观尘。” 客人想了想,摇摇头“不认得。” “要说他原先的名字,客一定认识。”老板笑了笑,“他原本唤作许闲。” “定国公府的小公爷,年少才名满天下,只可惜昙花一现,如今泯然众人矣。”那人还是摇头,惋惜道,“他怎么改名字了” “那许观尘十岁时,定国公府除他与老定国公,满门战死。料理完了满门丧事,他便陪着老定国公南下青州修道,这一修便是五年。”老板道,“观尘是他的道号,后来都这么唤他。” “这般。” 老板悠悠叹了口气“只是这许观尘回不回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这又怎么说” “他得罪过五殿下。” “五殿下”客人面色一变,“那位瘟”他望了望四周,将“瘟神”二字咽回肚中。 “五殿下身世坎坷,前十三年与他母亲裴贵妃在冷宫捱着。后来他舅舅裴大将军洗了叛国的罪名,又在西北立了军功,他才从冷宫里出来。据说出来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个疯子。裴贵妃从冷宫出来没一个月就去了,五殿下便更疯了。 “才从冷宫出来时,五殿下被人哄着服过五石散。那药用了头脑一热,在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与陛下的面,亲手杀了两个背后嚼舌根的宫女儿。 “从楼上推下去的,血淌了满地。五殿下站在楼上看了许久,自个儿也跟着跳下去了。 “后来他舅舅裴大将军压着他戒了五石散。 “不过自此啊,五殿下就摔残了腿,从此坐着木轮椅出入了。 “裴大将军纵着五殿下。陛下对五殿下,一半是愧疚,一半也顾念着裴大将军。五殿下才养成个阴鸷古怪的性子。” 那客人不禁为许观尘捏了一把汗“那许观尘,又是怎么得罪他的” “前边说许观尘去青州修道五年,日日打坐修行,后来老国公爷仙逝,恰碰上陛下南下巡行,怜他年纪小,又是公府独苗,就把他留在身边。 “裴大将军因为五殿下那古里古怪的脾性啊,操碎了心,正遇见个修道平和的许观尘,硬是向陛下讨了旨意,把许观尘弄到五殿下身边去了。 “五殿下十五岁封宁王,在外边开府,许观尘就跟着他在宁王府里住了三年。 “要说这三年,五殿下的脾气确实好了不少。” 客人疑惑道“他二人这不是处得不错后来呢” “许观尘脾性好,与谁都处得来。他年幼时才气与七殿下齐名,他与七殿下,那才是真正的至交好友。 “元初四十一年九月秋狩,七殿下在围猎场遇刺中毒,西北的奇毒,金陵城中,只有从前在西北待过的裴大将军有药。陛下为难,迟迟不肯决断,许观尘便赶回金陵,向五殿下求药。” “药呢”客人拧眉问道,“求到了么” “求到了。”老板点点头,“许观尘到金陵的时候是傍晚,从宁王府出来的时候啊,过了一夜,已经是上午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乱了,一双眼睛红得要滴血,不管不顾地往外边走。五殿下在后边吼他的名字,摔了不少东西。” “啊只怕是” “可不能再说了,给五殿下手下的人听见,要拔舌头的。”老板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就是这一闹,元初四十一年的秋狩,许观尘再没回金陵,直接向陛下请旨,去了雁北。” “难怪” “所以说,也不知道许观尘是不是再不回来了。就算回来了,也不得被五殿下给磋磨死。”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感谢cho的1个手榴弹感谢殷小声的1个地雷 感谢哪吒的6瓶营养液感谢花早、悄一悄的5瓶营养液感谢作者大大快更新、折暮、云深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久别初见 急召许观尘回金陵的诏书传到雁北时,已是八月。 雁北的八月,大雪漫天。 传旨信人到时,许观尘正坐在城楼上打坐,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远远看去,像天上落下来的一片雪花,无妄无我。 信人站在下边看了他许久,自个儿爬不上去,又不敢喊他,更以为他是入定了。最后还是驻守雁北的少将军、许观尘的表兄钟遥替他接的旨。 人走之后,钟遥在下边朝他挥手。 许观尘做了个收式,缓缓睁开双眸,然后站了起来双腿颤抖。 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他不敢再往下看,把手中拂尘咬在口里,转了个身,背对着外边,手脚并用,慢慢地从城楼上爬下来。 将将落地时,钟遥用腰佩长剑打了他一下“你就不怕冻死” 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把衣袖掀开给他看“我穿了好几层兔毛的。” 钟遥神色复杂地别开脸,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许观尘跟在他身边,问道“方才那人,是哪一家的” 自从他一年前来了雁北,金陵各方势力都对他有点意思,分别派人来找过他。也正是因为这个,每每收到金陵来人的消息,许观尘就爬到城楼上去打坐。 不得不说,这办法的效果还不错,现在金陵城所有人都知道,许观尘是个不思进取、沉迷求仙问道的小道士。 更有甚者,还说他会布阵求雨、施法祭天,不日便会飞升成仙。 钟遥答道“那是陛下的传旨信人,传你回金陵的。” 许观尘脚下一滑,差点从雪地上溜出去。 在雪地里决不能摔倒,若是钟遥来扶他,能把他踢出去二尺远。 他扒拉着钟遥的衣袖站稳了。 许观尘道“是不是五殿下不肯放过” 钟遥却道“只怕是陛下的身子不好” 他二人同时开的口,说的话却一南一北。 钟遥依旧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许观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忙否认“没有。” “说来也是。”钟遥抱着手往前走,“你一向与七殿下交好,这次回去,若是出了事,你一定是帮他。只是你前儿又与五殿下结了仇,他为人阴鸷,磋磨人的手段太厉害,你若是与他对上,你如何自处总不能再跑来雁北” “我” 许观尘借住在钟府里,方才已踏过府门,这时进了院门,院子里屋檐下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一眨眼,那人便捧着碗姜汤出来了。 那是许观尘在雁北收留的小少年,名唤飞扬。从西陵那边救回来的,从小被人当做武傀儡养着,十三四岁的年纪,只有七八岁孩童的心智。 飞扬捧着姜汤,稳稳当当地走到他面前。许观尘接过姜汤,适时堵住自己的嘴。 “观尘。”钟遥问他,“当真要回金陵” “陛下都亲自下了诏,我不能不回去。定国公府只余我一人,我不回去,定国公府便没人了。” 那姜汤把许观尘的眼角都辣红了,他不再说话,只是仰头看天。 可怜兮兮的。钟遥顿了顿,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递给他。 许观尘很是嫌弃,没有接。姜汤味道哽在喉头,他咳了两声,咳得眼睛都红了。 钟遥虽然很嫌弃他,总说他赖在自家一年,白吃白住,但还是派了雁北的精锐骑队护送他回去,另外还给他准备了两大箱子东西。 “多谢表兄” 许观尘打开其中一个木箱 一对流星锤。 一双雌雄宝剑。 一条勾魂索命链。 许观尘挠头“原来我是去走江湖卖艺的” 钟遥随手拿起一柄宝剑,抽剑出鞘“要是五殿下欺负你,你就咔咔咔” 许观尘继续挠头“我不敢。” 钟遥刷的一下收剑入鞘“你到底是不是定国公府的” 许观尘挠破了头,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扬了扬拂尘,道了一声无量天尊“我自小从文,现在修道,是出家人。” 钟遥叹了一声,从箱子里翻出个袖箭丢到他怀里,许观尘收好了,钟遥又从怀里翻出一沓银票塞给他。 许观尘随手就把银票塞给身边的飞扬,钟遥便道“你叫他收着,小心他拿去烧了玩儿,这可是钟府的全部家当了。” 两个大男人之间,纵是送别也没什么话可说,嘱咐完了重要的事情,两人相互一抱拳,各自道了声保重,就此别过。 许观尘前脚领着飞扬上了马车,后脚就让飞扬把银票送回去了。 他在马车里打了一会儿坐,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舒了口气“送回去了” 飞扬点头“嗯。” 许观尘再问“放哪儿了” 飞扬认真道“院子。” “嗯你撒在院子里了” 许观尘扶额,蔫蔫地靠在马车的小窗边,忽然有些头疼。 近三个月的路程,冬月的某个傍晚,许观尘一行人抵达最后一个驿馆。 过了这个驿馆,再往南边走上半天,便是金陵。 护送的骑兵对各自的马都格外重视,喂水添草,能亲自动手就一定要亲自动手,许观尘便让他们去了,自个儿去驿馆上下打点。 大约是堂里正烤着火,驿馆关着门。 许观尘还没靠近,就听见里边传来说笑声。 “裴将军这回猎的几只雪狐,足够给五殿下做件大氅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淡淡道“殿下不爱穿白。” 裴将军。 五殿下的亲舅舅裴将军。 与他闹翻了的五殿下的亲舅舅裴将军。 许观尘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衣白鞋白拂尘,转身去拿临走时钟遥给他准备的流星锤。 锤子沉甸甸的,好让他安心,也为了防身,这样保险。 所以许观尘抱着一个流星锤推开了驿站的门,活像是个打劫的。 堂中摆席,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许观尘也知道,自己这一开门,一准叫冷风都灌进去,所以他的动作很快,很快溜进去,很快把门关上,很快给裴将军行礼。 “见过裴将军。” 四寂无声,裴将军迟迟不让他起身,旁的人也不说话,最难熬的是许观尘,他手里还抱着个死沉死沉的锤子。 堂中炭盆子太热,热得他后背直冒汗。 许观尘壮着胆子抬眼去看,也就这么一眼,惊得他手里的锤子都掉了,险些砸了脚。 原来裴将军那句“殿下不爱穿白”,不是随口说的,他是替五殿下说话。 五殿下尊名萧贽,正中那位脸色阴得能挤出水的尊驾是也。 萧贽随手抄起茶盏,掷在他脚边。许观尘站着没动,青瓷的茶盏碎成千儿八百片,温热的茶水溅上他的衣摆。 只丢了个茶盏,再没砸其他东西,萧贽摇着木轮椅走了。 许观尘面色不改,俯身作揖“恭送殿下。” 一场猝不及防的久别初见。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再次见面,驿馆给许观尘安排屋子之后,许观尘就再没踏出房门。 他要了个木盆,又要了点热水,蹲在地上洗衣裳。 衣摆沾了茶渍,不容易洗去,他搓了很久,最后把衣裳往盆里一摔,坐在地上不肯动了。 萧贽。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 这时飞扬洗漱完了,推门进来,在他身边蹲下,帮他搓衣摆。 许观尘拍拍他的脑袋,说了一声谢谢,起身去铺床。 驿馆的被褥都不厚,许观尘翻出他们从雁北带来的厚衣裳,给飞扬铺好了床,自个儿到另一张小榻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功课。 许观尘再次睁开双眼时,飞扬已经把衣裳晾在炭盆边,吹了灯,爬上榻去睡了。 他把拂尘随手一丢,盖上被子也要睡觉。 只是一闭眼,看见的就是萧贽。 他怕萧贽晚上派人来杀他。 实在是睡不着,他掀被起身,摸黑下了地,轻手轻脚地把钟遥给自己预备的锤子、宝剑还有铁链全都搬出来,一件一件摆在榻边。 重新盖上被子睡觉,这回安心许多,他很快就睡着了,最后的印象就只有窗外雪光映着泠泠月光,透过窗纸的清冷颜色。 修道之人心静神明,常年无梦,这一晚许观尘却做了个梦。 不知道是谁,抱着他的腰,压着他的双脚,不要他乱动。最后挤上他的小榻,蹭他的鬓角,把他闷得浑身都是汗。 这个梦实在是不像梦,他勉强伸手摸了摸榻边,把那人摸了个遍,锤子、宝剑和铁链,却一个也没摸到。 急得快要哭了的时候,那人吻了吻他的眼角,一阵烟似的,飘不见了。 许观尘猛地睁开双眼,转眼一看,榻前武器没有挪开分毫,就在他伸手可以摸见的地方。 浑身还都冒汗,是房里的炭盆子烧得太旺了。 他爬下床,洗了把脸,打开窗子看了一眼。 此时天光大亮,打猎的队伍整肃完毕,要回去了。中间一驾马车是萧贽的,他母家舅舅裴将军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另有副将与士兵,都在后边跟着。 许观尘合上窗扇,拿了拂尘,重新爬上小榻打坐。 他在心里念叨,女人都是老虎,男人也是老虎。 这话是佛教中人说的。但是许观尘又想,大家都是出家人,互相借鉴一下也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大将军殿下不爱白 观尘白衣白鞋白拂尘那臣就地为自己做场法事 殿下是不喜欢穿白的抬眼看见就想弄脏 明天老时间见眼神暗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蟒袍鹤羽 为了不再碰上萧贽,许观尘特意在驿馆留了一日才动身。 清晨下了小雪,车轮碾过,马蹄踏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将到的时候,飞扬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有人。” 那时许观尘正打坐,悠悠道“金陵城就是这样的,不像雁北,一年也不见一个生人。” 飞扬咬着字眼道“等你。” 他的意思是,有人在等他。 许观尘一面凑过去看,一面道“让我看看,肯定是我温良恭俭的七殿下” 玄色蟒袍,玉带金冠。 不是温良的七殿下,是阴鸷的五殿下。 裴大将军领着人把北城门都隔开,萧贽坐在木轮椅上,一抬眼,便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许观尘放下帘子,转头问飞扬“我的流星锤还在吗” 飞扬把锤子从马车的座位下边拖出来“这里。”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玩笑话就此打住。许观尘正经了神色,从从容容地落了地,一扬拂尘,衣袖鹤羽似的上下一翻,向萧贽作揖“五殿下。” 萧贽也不喊“平身”,转身去看身后跟着的宫人。 那宫人很快反应过来,双手捧出锦匣中的帛书,端起了十足的架子“小公爷,接旨” 不等那宫人把话说完,也不等许观尘在雪地上跪好,萧贽拿过那帛书,打开看了一眼,直接交到许观尘手里。 “天冷。”萧贽冷冷道,“本王不想在雪地里待了,这样快些。” 要不怎么说五殿下脾气古怪 皇帝还病着,他就敢跟将军舅舅跑去冬猎,圣旨他也敢这样随便地拿出去。今早分明是他自个儿进宫请旨,说要在城门前见见许观尘,这会儿又嫌弃天冷了。 许观尘双手捧着帛书,只听萧贽又道“国公府拆得差不多了,陛下让你仍旧住在本王府上。” 想想也知道,要修府邸,怎么会把工期放在冬日这分明就是寻了个不大好的由头。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响,只怕萧贽是要把他放在眼底下,才好揉圆搓扁。 萧贽不等他答复,稍一抬手,他舅舅裴大将军就带着人靠近,把许观尘从雁北带来的人全都换下,就连马车车夫也换成了萧贽的人。 萧贽摇着轮椅,靠近马车,淡淡道“这小道士本王接走了,你们回雁北复命去罢。” 许观尘带来的人不多,都是心腹,见萧贽这副霸道姿态,手都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再怎么也不能在城门口就打起来。许观尘在心底念了两句经,心想着萧贽要把他放在眼底下磋磨,那就随他去罢,见招拆招便是。 他执着拂尘的手一摆,把人都遣下去,为求稳妥,还让他们把飞扬也暂时带下去了。 他一个人应付萧贽就好。 那头儿萧贽的两个亲卫,已把萧贽连同他的木轮椅一起,抬上了马车。 其中一个亲卫再将马车帘子掀开,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脚步一顿,梗着脖子上车去了。 不敢冒犯殿下尊驾,他坐定之后,只垂着眸,专心地看自己手上的拂尘。 才看了一会儿,许观尘就觉得不太对萧贽好像也正盯着什么东西瞧。 他悄悄抬了眼,顺着萧贽的目光去看,他是在看自己脚边的流星锤。方才他在马车里问起飞扬,飞扬就把它拖出来了。 哎呀,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想谋害殿下的小心思。 许观尘暗中挪了挪脚,想要用脚把武器勾回来。 “今早在宫中,向陛下请旨要来接你。”萧贽道,“你那七殿下就在宫中侍疾,他明知你我不和,竟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么把你推出来了。” 七殿下同许观尘,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 许观尘一面悄悄用脚去够放在地上的流星锤,一面规规矩矩地答话“殿下的心思,臣不敢私下揣度。” 脚尖才碰上锤子,耳边又传来萧贽的声音“雁北一年,你还念经吗” 许观尘很是规矩地答话“臣乃修道之人,早晚功课,不敢懈怠。” 这个回答,萧贽或许不大满意,他问的其实是“雁北一年,你还给别人念经吗” 许观尘转头看他,只看了一眼,心中斟酌着字句,轻声问道“殿下晚间,还听人念经么” 他从前在萧贽府上待过三年。萧贽的皇帝父亲和将军舅舅,要他帮着萧贽修养心性。 初见时,许观尘就同他说了,他修道,但也不全信鬼神,就是为了有事可做。所幸萧贽不喜欢道士的玩意儿,常把他丢在一边,许观尘也乐得清闲。 只有一点,萧贽晚间睡前,要听许观尘念经。 从夏日的竹床,到冬日的暖帐,一连念了三年,竟也有人说,五殿下的性子好了不少。 许观尘却不觉得,每每有人这么说,他都在心里反驳,这人还是阴恻恻的,简直白费了他三年的工夫。 此时,白费了他三年工夫的人道“念。” 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试探着念了一句“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萧贽没有说话,撑着脑袋,半眯着眼,竟有些困倦的意思。 许观尘没有猜错,放轻了声音,把一篇经文念完。 一篇经念完,许观尘捧起茶碗润了润嗓子,马车正好停下。 萧贽全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许观尘不敢叫他,他外边那些亲卫更不敢叫他。马车夫急中生智,轻轻一扬马鞭,马蹄哒哒,马车辚辚,继续往前走去。 这是要绕着金陵城走一圈儿的架势。 许观尘放下茶碗看他。萧贽睡着之后,眉眼都舒展开来,不似醒时那样阴沉 “再念。” 原来没睡。 许观尘偏过头,继续给他念经。 其实听了这么多回,萧贽自个儿也该会背几篇了。 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了两圈,最后在宁王府前停下。 萧贽十五岁封王开府,封号为宁,是几个皇子中最早的一个。 下了马车,萧贽再不理他,差人推着轮椅便去了,却有年老的内侍向许观尘走来。 许观尘认得他。萧贽封王的时候,陛下不放心自己这个暴戾的五皇子,特意把身边稳重的内侍拨给他。旁的人都称他一声成公公,许观尘在这儿三年,成公公对他也颇为照顾。 “小公爷。”成公公笑着行礼,“回来啦” 许观尘从没想过,他来萧贽府上,也能用“回来”二字。 他干笑了两声,成公公领着他从另一边的廊子走,闲话道“小公爷还住原来的院子,只是里边陈设都旧了,所以换了新的。” 许观尘看破不说破,仍旧温温和和地笑。不是他房里的陈设旧了,是一年前,萧贽把他房里东西都砸了。其实,萧贽就是把院子烧了,也不奇怪。 成公公又道“小公爷修道,宫中暖房养出来的香草,今早新折的,已经放在房里了。殿下闲时得了念珠,还有卦书,一些小玩意儿,也都放在房里。” 许观尘大大方方道“那我改日去向他道谢。” 入了院子,王府里的仆役把许观尘带来的两个大木箱子搬进来,最后一个人,抱着他的流星锤。 许观尘面子上挂不住,拖着锤子躲进房里,成公公捧着热水热茶进来,垂首低眉,也装作看不见。 人都走后,许观尘以热水净面,重新理好头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预备出门。 成公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忙问道“小公爷去找殿下” 许观尘一滞,成公公恐怕误会了,他是要去找殿下,但不是五殿下。 他解释道“我在金陵还有两三故友,今日自雁北归来,想去见见他们。” 成公公点头,转身就去通风报信 终于在许观尘要出府门时拦住他“小公爷,殿下喊您去念经。” 许观尘握紧拂尘柄,磨了磨后牙,转身回府。 他推门进去时,内室里帷帐微垂,萧贽背对着他侧躺在榻上,一手为枕,一手拿着书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 萧贽喊他“过来。” 就像那三年里给他念经,许观尘放缓脚步,把软垫拖到榻边,盘腿坐下。 萧贽把手里书卷甩给他“念。” 许观尘捧起书卷,就从他丢过来的那一页开始念。 还没念两句,外边就有人轻轻叩门提醒“殿下,裴将军还在堂中等着。” 许观尘暗喜,却听萧贽淡淡道“不见,请舅舅先回去。” 面上笑意一凝,许观尘低头,继续念经。 再念了两句,外边又有人通报“殿下,七殿下在门前下了马,已到廊前了,要见小公爷。” 七殿下萧启,与定国公府许观尘同岁,幼时两人才气齐名金陵,直到如今,也是至交好友。 方才许观尘要出门,也是要去寻他。 他二人,倒是互相挂念着对方。 萧贽面色一沉,道“不见。” 外边人应了声“是”。 只听萧贽又道“告诉他,许观尘在本王榻上,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叫他下午明日下午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许观尘 感谢余夏尽、木川、迟昼、道尔家的猫的1个地雷 感谢哪吒的6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云纹狐裘 胡言乱语。 许观尘恨自己没把流星锤带来,砸晕萧贽,或者砸晕他自己,总得砸晕一个。 他气得磨后槽牙,萧贽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同他又不是离散鸳鸯,急着要见” 萧贽从前在冷宫就知道,定国公府的许小公子牙尖嘴利,学堂里把何祭酒堵得面红耳赤,宫宴上把探花郎说得直冒冷汗。 年少的许观尘才思敏捷,飞扬跋扈,从前与七殿下萧启对的联句,还在民间宫禁流传,更有江南乐坊谱了曲,画舫莲舟里,每日每夜都唱。 他们行令对句时,萧五皇子正蹲在冷宫的某个角落同蘑菇说话。许小公子新题的梅花诗从宫巷这边,传到宫巷那边,也隐约传到萧贽耳中。 而这时,许观尘飞快回道“臣与七殿下是自小的交情,同殿下们的兄弟手足之情相似。忠孝悌义,古来譬喻香草美人,不是鸳鸯,胜似鸳鸯。” 萧贽猛然掀被坐起,把着他的手腕,把他拽过来,按在身下。 许观尘一时口快,忘了这人脾气不好,不知话里哪个字又惹他不舒坦了。 萧贽阴恻恻的,盯着他的眼睛,制着双脚,还蹭了蹭鬓角,作势欲吻许观尘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起驿馆里缠了他一晚上的梦魇。 那天晚上摸不见预备下的武器,但是这回,许观尘抓住了放在榻边的拂尘。 他一扬手,用拂尘柄狠狠地抽了一下萧贽的脸。 那拂尘柄是上好的檀木做的,又硬又韧,抽在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萧贽被打中的半边脸,很快就显出一道红印。 看着就疼,许观尘定了定心神,道“你恨我便恨我,何必这样折辱我” 趁着萧贽发怔,许观尘推开他,起身就跑。 一直跑出檐下花廊,许观尘才想起来,萧贽得坐轮椅,他追不上来。 他躲在墙角,默念两句清静经,正了正衣襟,预备出去一趟。 仍旧是跑着出去,想着能追上没走出多远的七殿下萧启。 没有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七殿下,反倒看见了萧贽舅舅裴大将军正和飞扬过招。 他二人过招,就是裴将军带来的人都离得远远的,许观尘不得近前,更别说是劝架。 他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儿,往两人之间一丢,朗声道“看我的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裴大将军与飞扬迅速分开,同时转头去看那枚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暗器。 裴将军一拂衣袖,将小石子扫落在地,转头去看许观尘。 许观尘朝飞扬招了招手“飞扬,来的时候怎么同你说的” 飞扬自知理亏,瘪了瘪嘴,闷闷道“没有允许,不许出手。” 许观尘拍拍他的脑袋,再向裴大将军作揖“裴将军,多有得罪。” “无妨。”裴将军一摆手,却转眼看向飞扬,调笑道,“肥羊功夫挺差。” 飞扬一听这话就要蹦起来,许观尘死死按住躁动的“肥羊”,笑着朝裴将军解释道“他是武痴。” 裴将军再喊了两声“肥羊”,朝他们抱了抱拳,跨上马就走。 飞扬一脸不甘,许观尘再揉揉他的脑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儿,朝他挑了挑眉。 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飞扬接过小石子,恨恨地朝裴将军的背影丢,小石子打在便衣软甲上,轻轻一声响。 赖只赖他笑话了飞扬的名字,还嘲笑了他向来自豪的武功。 许观尘再捡了两块小石头塞给他,低声教他“砸马屁股。” 待裴将军的马匹躁动地晃悠着步子拐过了长街,许观尘带着飞扬往另一边走了。 许观尘问他“怎么跟来了” 飞扬小孩子心性,才发生过的事情很快就忘了,笑着答道“走来的。” 许观尘换了句话问他“不是让他们看着你了么” “他们”飞扬道,“功夫挺差。” 这是方才裴将军说他的话,他现学现用了。 许观尘扶额“好嘛。” 又走了一阵,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七殿下”许观尘想了想,把话换成小孩子听得懂的话,“去我的一个好朋友家里。” 飞扬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好朋友。” “就是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好朋友。” 飞扬皱起眉头,拉长声音质疑道“念书” 此时已到七殿下的建王府门前,许观尘憋着笑,跳上台阶叩门“定国公府许观尘,求见殿下,劳烦通报一声。” 那门房还认得他,道“小公爷,恐怕不巧,我们殿下去五殿下府上寻你去了。” “我知道,殿下没回来” “若是没见着,殿下只怕是进宫去了。” “这般。” 门房忙道“不过杨、何二位公子都在咱们府上,也是来等殿下的,小公爷入府略坐一坐罢。” 许观尘领着飞扬进了门。今年的冬日格外冷,金陵城大小河湖都结了薄冰,门房口中的杨、何二位公子都在湖心的亭下赏雪。 许观尘、七殿下萧启,还有杨、何二位,都是何祭酒的学生,小时一起念书的同窗。 杨公子名唤杨寻,恩宁侯府的公子,去年科考的探花郎,如今在吏部任职;何公子名何镇,就是老师何祭酒的孙儿,现下在兵部做事。 二人远远的见他来了,都站起来朝他挥手,拿软垫给他铺位置,沏热茶摆糕点,伺候得好不周到。 “你现下可是南边北边都走过了,不像我们,金陵附近还没逛完。”杨寻问道,“如何雁北一年,有何感触” “也就是”许观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雁北的水果特别甜。” “在金陵听说你都快飞升成仙了,小公爷要变成小神仙了。” 两人笑着开他的玩笑“小神仙。” 他们既这么说,许观尘便摆足了小公爷的架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开口“本座在呢。” 杨寻、何镇都抬眼往他身后瞧,许观尘放下茶盏,摸了摸鼻尖,也缓缓地扭头去看。 青玉冠子,云纹狐裘。 贵气十足的七殿下萧启拢着双手,站在他身后,笑着唤了一声“小神仙” 小神仙连忙起身,作揖道“殿下。” 他不及弯腰,萧启就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扶起来,仍旧笑着问了一声“回来了” 许观尘点点头“回来了。” 再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杨、何二人请了辞,萧启带着许观尘在园子里闲逛。 萧启不问他在雁北过得如何,似是闲话道“今年冬天冷,你种的那株花,前几日被冷风吹了一夜,再移进暖房,竟已来不及了。” 许观尘脚步一顿,摇头道“无碍。” 又过了一会儿,萧启放低了声音,道“这个冬日格外冷,只怕父皇” 许观尘忙道“殿下慎言。” “好。”萧启停了停,道,“今晨五哥进宫向父皇请旨,他要在城门前等你,我帮你争了许久,到底还是争不过他。” 许观尘不大在乎这个,还是摇了摇头“无妨。” “他同你很好么” “没有,不好。”他方才还狠狠地抽了萧贽一下,照脸抽的。 “你还是住在他府上” “是。” 萧启抿了抿唇“父皇对五哥有愧,又因着裴大将军的缘故,这一年来,五哥在朝中得势不少。若非他残了腿,只怕是” 许观尘伸出的手一顿,隔着衣袖按住了萧启的手“殿下多虑了。” “萧贽他对你” “殿下” “他在父皇眼前颇为得势,本王暂且不好因为这种事与他对上,还是要委屈你先在他府上待一阵儿。” 许观尘点头称是。 萧启又轻声道“本王听闻,裴将军也时常在他府上出入,你若是有心,多帮本王留意留意。” 许观尘一扬拂尘,仍旧点头应了。 萧启也知他心中不大舒坦,拍了拍他的肩“怎么” “我不想同五殿下”许观尘挠头,想起方才他与萧贽闹的那一遭,低声咕哝道,“他简直是” 萧启也不做它说,只道“待父皇身子好些了,就会见你,定国公府原本就掌朝中大半兵马,你把那大半兵马拿到手里,本王与裴将军才能斗上一斗。” 萧启半叹着唤他“阿尘” 许观尘转身,朝他作揖“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萧启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在外边逛得久了,他二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我暂且摸不清楚五哥对你是什么意思,你若是愿意,或许可以” 许观尘面色一变,抓紧了手里拂尘,接话道“五殿下恨我。” “何出此言” “一年前殿下遇刺,我为殿下向五殿下求药,已然把五殿下得罪了。”许观尘抽了抽鼻子,“传言都是假的。那时候从行宫到金陵,我在傍晚时分到了金陵,第二日出的宁王府。一个晚上,没有别的事情。那时金陵私下盛传,五殿下手里有解药,自然也有毒药,五殿下便问我信不信他,我答不出,他恼了,拽着我的衣领教训了我一顿,所以我出来时,衣裳头发都散了。那时的传言都是假的,五殿下其实是恨我的。” 萧启面色变了变,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方才殿下去宁王府,五殿下让人传出去的话,说我在我在”许观尘说不出萧贽随口胡诌的孟浪话,“也是假的,我不过是给五殿下念经罢了,念过了也就出来了。” “好了好了,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萧启抓着他的手一松,“近来情势复杂,此后若非必要,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萧启想了想,最后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五哥那儿去罢,再不回去,他要起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恶龙划掉萧贽掳观尘回府 上一章萧贽说萧启站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吭 这一章萧启说我帮你争了许久 感谢哪吒的1个地雷 感谢十四依的2瓶营养液感谢一禾的9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滚于雁北 许观尘与萧启,既是自小交心的朋友,许观尘自诩还算了解他。近来朝中变动颇大,他心中不安,许观尘也能理解。 把雁北的部署全盘与萧启讲了,带来的心腹手下在什么地方,依什么行事,也全都与他说了。 最后他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串念珠留给萧启,认得许观尘的人,大都认得这串念珠。 出来时,日头方才稍稍偏西。 留在门房处吃点心的飞扬见他出来,一手端着一碟点心跳到他面前“吃。” 那门房也起身朝他躬身行礼“小公爷,这就要回去了” 许观尘捻起一颗雪花梅,却给飞扬吃了,朝门房笑了笑,道“殿下诸事繁忙,我不打搅,先回去了。” 他将飞扬手里的两碟点心还给门房,又教飞扬说了一句“多谢”,自偏门走了。 门房送他下了台阶,连道“慢走”。 许观尘回头,朝他摆了摆手。门房再一拱手,便也从偏门回去了。 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许观尘抬眼看天色,“回家。” 他这一年都待在雁北,金陵于他,多少有些生疏了。 循着一年前的记忆,许观尘去了一趟香火铺子,又去打了一葫芦的酒,割了一刀的肉。 他修道,不喝酒,很少吃肉,酒肉是祭祖用的。 定国公府尚在修葺中,也不知道是朝里哪位非要上疏修他家。 冬日里落了雪,不好动工。他此时过去,也没有工匠在,只有拆下来的横七竖八的木料。 小祠堂里,许观尘用井水清洗酒杯与盘碟。 井水冰凉,飞扬用一根手指试了试水温,很快就收回手,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感觉不到冷似的弄水。 许观尘将洗干净的杯盘碗碟在案台上摆好。 飞扬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许观尘抿着唇笑“出去玩儿吧,北边有梅花林子,东边有池塘,小心别掉进去了。” 祠堂确实是无趣,排列整齐的牌位,案台明烛,酒肉祭品,庄重肃穆,就连垂下来的帷帐,也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飞扬得了允准,点着脚尖便跑走了。 许观尘燃上三支香,平举在身前,跪在草蒲团上拜了三拜,告知定国公府诸位先人“不肖子孙回来了。” 敬过香,他再叩过三个响头,就跪在蒲团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觉着跪着不舒坦,干脆就盘腿坐在地上,靠在案台高脚边。 不肖子孙许观尘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 他们定国公府的祖先,总还没有那么不通情达理。 许观尘靠在案脚边,瞥了一眼。 这祠堂里,最新的牌位是许观尘的阿爷,四年前去的。 去时年纪最小的,是许观尘的兄长许问。十年前许问死在西陵时,才满十八岁。随着许问一同去的,还有许观尘的父兄叔伯,那一年定国公府接连办了六门丧。 与西陵的战事不利,后来全靠萧贽的舅舅裴将军力挽狂澜。 他与萧贽,或许就像是阴阳两极。 许小公子身披麻衣,跪在定国公府门前揉眼睛时,萧五皇子才从冷宫里被请出来,随他的舅舅,骑着高头大马,漫步行过长街。 靠在案台边的许观尘忽然往后一仰,落了空,险些撞翻一行排位。 许观尘一惊,伸手抓了一把什么,才稳住身形。坐稳之后抹了把脸,才知道方才走了好一会儿的神。 案台晃了一下,两支蜡烛险些摔下来烫了他的手,案上酒杯倒了一个。许观尘买的是素酒,也有十足的酒香,顺着桌案淌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把酒杯扶起来,忽然有什么东西隔着衣裳皮肉挠他的心,修道多年的一颗道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叩了好几下。 买来的一葫芦素酒才倒了三杯,还有一大半。 他拿起葫芦掂了掂,又捧着闻了两下,好像是有点香。 其实他不喝酒,不单是因为修道。 主要是小的时候喝多了。 定国公府办六门丧的那年,他阿爷老定国公一时间想不开,在酒里下了药,预备把自己和小孙儿许观尘一起药死。 许观尘年少早慧,察觉出不对,暗中把酒水换过,陪着老定国公喝了一通。 他喝多了,趴在门槛上哭。老定国公揉揉他的脑袋,跟他说“对不起”。 这年的年节一过,老定国公就请旨,带他去青州修道。 或许是那时候喝伤了,许观尘一沾酒就红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隔了十年,许观尘鬼使神差地再次捧起酒葫芦。 飞扬在外边摘花捉鱼,玩得高兴。许观尘抱着酒葫芦发呆,也忘了时辰。 直到稍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仰头灌了自己一口素酒 难喝。 染布房里染颜色似的,许观尘的眼睛很快就红了,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在祠堂里,列祖列宗面前,一口酒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起身,鼓着腮帮子推门出去。 门外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变了模样 萧贽在外边,而飞扬在门外守着,不让他进去,正是僵持时候。 “这个人”飞扬原本要告状,转头看见许观尘的模样,很快就忘了要告状这回事,朗声道,“仓鼠。” 萧贽也低头,面容隐在檐下烛光照不见的地方,看不清楚。 许观尘拍了一下飞扬的脑袋,强忍着,把口里酒水咽下去了。 再抬眼,萧贽已由随侍推着轮椅走了。 许观尘看了看天,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脚步顿了顿,带着飞扬跟上萧贽。 马车就在定国公府门前候着,上马车前,许观尘特意嘱咐飞扬“不许用武功了,不要多说话,不许乱碰东西。看见有什么想要的,等下了马车,我给你弄。” 飞扬耷拉着脸,勉强点头表示同意。 许观尘还是不大放心,压低声音吓唬他“方才那人很凶是老虎,你若是惹他不快,就被他吃了。” “飞扬。”飞扬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打得过老虎。” 许观尘补救“他是大老虎,连我也打不过。” 飞扬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上了马车,飞扬挨着他坐下,萧贽先瞧了一眼许观尘,才瞥了瞥飞扬。 许观尘介绍道“飞扬。雁北人氏,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跟着臣。” 萧贽无意问了一句“肥羊” 还真是外甥随舅啊。 飞扬最不喜欢人这么喊他,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看他。 马车就这么行了一阵,萧贽却忽然开了口“要宵禁了。” 这是解释。 只是后边还有一长串的话,萧贽没说出口要宵禁了,负责巡夜的统领半年前换了人,不认得许观尘,他一个人回去不方便,没人敢拦五殿下的车驾,所以来接他。 这一串的话都没说,也就没有人知道。 飞扬忘事情忘得快,这会子又盯着马车里模样精致的糕点看起来,心里还记着答应了不能乱碰东西,不敢伸手,却紧紧地盯着不放。 萧贽早也看见了,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许观尘抬手捂住飞扬的眼睛“他没事” 萧贽偏过头,随他去了“动吧。” 这句话飞扬听懂了,被捂着眼睛,还能准准地拿起一块点心。 许观尘在心底惊叹天赋异禀 飞扬将点心掰成两块,塞给许观尘一半,语气很是嫌弃他“臭。” 他是嫌弃许观尘喝了一口酒,身上带了酒气。 许观尘忍住生吃小肥羊的冲动,把点心当成是小肥羊,掰着吃了。 回到宁王府,许观尘作揖恭送五殿下,等五殿下的身影看不见了,才直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 飞扬捧着满手的点心,含含糊糊地为萧贽辩白“不是老虎。” 给他点心吃的都是好人。 借着月色,飞扬见他皱着眉,问道“不想来” 许观尘叹气“不能不来。” 飞扬再问“不高兴” “不是很高兴。” 回来得晚,白日里该做的功课也没做,得在晚间补上。 许观尘回了房间,洗漱过后,拢着头发,点上安神香,预备开始今日的打坐。 才点上香,外边成公公敲门“小公爷,殿下问您有没有时候去念经。” 但萧贽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知道了,我走一趟。” 许观尘束起头发,披上道袍,将拂尘别在腰后,推门出去。 成公公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有什么仇,都过了一年了,小公爷” 许观尘加快脚步,不听他说。 去雁北的路上,他不是没有斟酌着给萧贽写过信,还拿香草系了个结,放在信封里。 不要说回信。驿馆里一支冷箭钉在他身边,冷箭上萧贽手里才有的、与那时萧启中的一般的毒,叫他险些送了命。 那阵子裴将军为了顺萧贽的意思,在往雁北的官道上设卡,许观尘被拦下来,裴将军还当过他们之间的传话人。 裴将军传萧贽的话,有两句许观尘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句是“倘若萧启再出一回事,你才肯跪着回来,替他再求一回药是不是” 裴将军说这话时也不敢看许观尘,只道萧贽是说气话。 还有一句是,让他滚。 于是许观尘遵他的旨,滚于雁北,自此死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五殿下の恶龙咆哮 bhi 感谢iris的1个手榴弹2个地雷 感谢晴天的3瓶营养液感谢春暖花二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沉水浮香 冬月末至腊月,老皇帝状况转好,正好遇上年节,朝里局势稍有缓和。 这段日子里,老皇帝召见过许观尘两回,说的都只是养生调理之法。 直到除夕宫宴。 照着往年的规矩,除夕宫宴不过是皇族中人陪同皇帝宴饮,算是皇族家宴。 今年的宫宴,皇帝惦念着许观尘,说他年少丧亲,孤苦伶仃,要萧贽除夕来宫中赴宴时,把他也带上,还特意吩咐了司织府给许观尘制新衣。 这日许观尘起得早,爬起来洗漱过后,便抱着拂尘打坐念经,做完早晨的功课,天还是黑的。 他探头出去看,才知道是今日天阴,阴云翻滚,把天都压低了。 缩回房中换衣裳。 司织府早几日便将定国公的礼服送过来了。定国公原是武将官爵,连带着礼服也是窄袖紧腰的,英姿飒爽,不同他制。 然而许观尘不曾习武,定国公府的武学算是绝了脉,司织府再送来的衣裳,也是循着宽袍大袖一例的。 绯红的厚重料子,云水暗纹。许观尘换好衣裳出来时,飞扬正和成公公在走廊里翻花绳玩儿。 飞扬抬头看他“美人儿。” 许观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成公公,昨日你们出门,是不是经过脂粉巷了” “老奴不记得了。”成公公憋笑道,“小公爷快去罢,再不去就该叫殿下等着了。” “飞扬,改了。”许观尘转头吩咐成公公,“今日不准他吃糖,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他正了正衣襟,走下台阶。 拢着手在府门前略站一站,萧贽便摇着轮椅出来了。 除见礼外,别无他话。 政敌仇人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许观尘垂着眼坐在马车里,暗暗地念清静经,顺念倒念,念了好几遍。 顺念到第四遍的时候,萧贽瞧了他一眼,道“司织府同你有仇” “没有啊。”许观尘忽然被他从经文里拽出来,随口就答了话,又忙补道,“回殿下,没有。” 萧贽再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仿佛真是丑得看也不能看。 一件衣裳就惹得他不痛快。许观尘捻着衣袖边儿,心道今早还有人喊我“美人儿”呢。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铃铛叮当响了一阵,直接在皇帝寝宫福宁殿前停下。 临下车时,萧贽道“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也应当与本王一同回去。 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许观尘没有说话。 萧贽冷声道“别去找萧启。” 许观尘虽不明白,却也点头应了。五殿下的旨意,他从来是莫有不遵。 今日老皇帝的精神头儿好,诸位皇子前来福宁殿请安参拜,时不时也说上一两句玩笑话。 好端端的,许观尘却忽然想见“回光返照”,又想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 他俯身叩拜,抬眼时见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观尘,来。” 当即便有小太监捧上软垫来,许观尘敛裳落座,老皇帝道“朕听说,老五又欺负你了” 倘若他说的是萧贽每晚都喊许观尘去念经。 许观尘摇头,轻声道“不敢。” 老皇帝笑了两声,再不看他。 许观尘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老皇帝便抬手召唤近侍上前“清和殿那几个道士,前几日用古方炼了两丸丹药,拿来给观尘看看。” 他又转头对众人道“这是仙家之事,你们都不懂得,去罢。” 众人闻言,连忙起身跪退。近侍捧着檀木匣子近前,匣中一个描莲花的小瓷瓶,老皇帝朝许观尘点了点头,许观尘便濯手擦净,捧起小瓷瓶,将丸药倒在手心。 殷红颜色的丹药,拢共两粒。 许观尘是修道,他修道,说好听些,是为了修身养性,说难听些,不过是为了有事可做。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丸药,只是此时皇帝要他看,他不得不看。 许观尘将那丸药捧在手心,装模作样地看过两三遍“臣道行尚浅,不识其中奥妙。” “清和殿的小道士试过,还不错。”老皇帝道,“这两颗,朕同你一人一颗。” 老皇帝看向他,目光潜流之下,是容不得他推辞的压制。 分明就是试探。 许观尘心中宽慰自己,丹砂罢了,吃一颗也不会死,说了句“谢陛下赏”,转头捧起近侍奉上的茶水,就着茶水吞了。 “好。”老皇帝笑眯眯的,却将丹药往手心中一藏,拢起手,“原先要封你做定国公,朝中不少臣子反对,说你年纪太轻,不通武学,难堪大任。” 他不语,老皇帝便继续道“你是许观尘,可你还是许闲,定国公府的许闲啊。年少才名满金陵,竟连朕的七皇子,也要被你压一头。你不通武学,他们不知,朝堂纵横,杀的人比战场上的还多。”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不敢说话。 “你回来近一个月,又住在老五府上,朝中局势,你都看清了罢老五与老七相争。”老皇帝道,“你同老五有过节,他总欺负你,你一准不会帮他” 仿佛有什么虚虚的念头,在许观尘心中一闪而过,他与萧贽的所谓过节,是否也是有心人安排的 他来不及想,也来不及说话,老皇帝又道“你同老七交情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会帮他。” “朕大限将至,有心无力。”老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许观尘却只道“陛下洪福齐天。” “朕乏了,你也去罢。”老皇帝松开他的手,“晚些时候再来,有两个人让你见,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 许观尘甩了甩掩在衣袖中的手,起身作揖,道了一声“告退”。 将出门时,老皇帝最后说了一句话“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今晨天阴,许观尘在福宁殿待的那么一会儿,外头便下起了雪。 他才出去,便有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迎上来“小公爷,诸殿下在偏殿略坐一坐,也都各自散了。外边天冷,七殿下吩咐收拾了偏殿,小公爷且去歇一歇罢。” 既在宫中,许观尘也不大担心别的什么,拢了拢衣袖便随他去。 偏殿收拾得齐整,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手脚麻利,放下热水热茶就出去了。 许观尘焚香净面,盘腿坐在席上打坐。偏殿暖和,熏得他略有困意。 念完一遍清静经,殿门一声响,许观尘也不睁眼去看,只以为是那小太监,温声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赏你。” 隔着帷帐,那人闻言,脚步顿了顿,便退出去了。 沉水浮香,龙床帐暖。 许观尘修道这么些年,头一回在打坐的时候睡着了。 这事儿要给祖师爷知道了,得打手板。 或许睡得太久了,身上皮肉骨头都泛着酸疼,许观尘闭着眼睛揉了揉脖子。 他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暗暗地捧起身上盖着的锦被来看,纹样确实是皇家的纹样,莫不是 七殿下 那小太监领他来时,说的是七殿下,许观尘最先想到的,自然也是萧启。 他抱着被子偷笑,到底是从小的情分,他打着坐还能知道他睡着了,把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七殿下萧启一贯是这么温柔。 直到身后某个人伸出手来,把他抱在怀里揉成一团的被子救出来,笑了两声,心情貌似也不错“醒了” 这倒不大像是萧启的声音。 许观尘怔了怔,想要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咳了两声还是原样。 他揉了揉眼睛,眼角还有泪痕未干。 不太对,实在是不太对。 他自小修道,从来固守精元,克己修身,不曾历过情事。方才混混沌沌的,反应不来,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他揽着锦被,忍着疼从榻上坐起来,躲到最边上去,哑着嗓子道“你” 一句“你大爷的”哽在喉中,只见榻前衣裳散乱,红烛影摇,合衾酒洒,最明显的是萧贽的肩上一个牙印。 萧贽不能自个儿咬自个儿的肩。许观尘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啃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点疼。 手上一个不大明显的牙印,萧贽肩上一个印子,许观尘来回看了四五遍,最后不得不承认,两个牙印 都是他咬的。 许观尘怔怔道我好狂野啊。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标题都四个字,我一开始想给这章取名“你大爷的”,后来觉得骂人不好,不如叫做“我好狂野”,实在是难以抉择 为了上榜,要压一下字数,所以从明天开始更新的字数会少一点,是我计算失误,对不起大家鞠躬 感谢春暖花二、蓝涩的1个地雷 感谢蓝涩的5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云深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眉心丹砂 一觉醒来,枕边人是要命的人。 许观尘抱着被子坐在榻上,盯着萧贽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他寄名修道这么些年,从来都清心寡欲的,比真道士还道士,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就破戒了 方才那一遭,他究竟是睡是醒 若是睡着,可萧贽肩上的牙印分明是他咬的,许观尘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好梦中咬人。 若是醒着,怎么会这样胡闹还是和萧贽。 脑袋也疼,许观尘拍了拍脑袋,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许观尘暗中清了清嗓子“五” 他没说完的一声“五殿下”,在萧贽听来,猫叫似的。 萧贽转眼看他,半坐起来,欺身靠近。 许观尘再往后退了退,靠着床榻帷帐,退无可退,想要找自己的拂尘,却按住了萧贽撑在被上的手。 那倒像是,软和的推拒。 萧贽反捉住他的手,修长的五指与他的相扣。萧贽扣着他的手,牵着他往前带,在他咬破的唇角上碰了碰。 仅仅是碰了碰,萧贽很快就放开他,下了榻,伸手够了一件外裳来披,掀开帷帐就出去了。 许观尘的道士师父说过一句话,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抿了抿唇,碰到唇角被咬破的小口子,疼得皱了皱眉。 身上到处都疼,许观尘揉了揉眉心,揽着被子预备爬下床,先给自己找两件衣裳来穿。 榻前衣裳散乱,应该说是布条散乱。 许观尘在那堆破布烂衫里,看见了自己的拂尘。 他那宝贝拂尘是紫檀木柄、白马尾的,此时那拂尘上,水光映着烛光,白马尾结成一缕一缕的。 许观尘的道心,碎了。 他抹了把脸,打起精神来,在一边的木架子上找到一件半旧的道袍。 各处都擦过了,就是皮肉骨头酸疼,脑袋也疼,浑身上下无一不疼。 才伸手套上一只衣袖,萧贽就回来了。 许观尘迅速转身,背对着他,将衣裳披上,飞快地系好衣带。 萧贽就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看他把衣带系了两个死结。他将手中茶盏放在榻前,伸手勾住许观尘的衣带。 许观尘是有意打两个死结的,此时见萧贽手指勾住衣带,便慌了手脚,忙按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便摇了摇头。 萧贽今日很好说话,见他摇头,便松了手,端起案前茶盏,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茶盏,低头饮了两口热茶。 他总觉得,今日的萧贽有些奇怪。 太好说话了,脾气好像也没有这么怪了,人也温柔了一些。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最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许观尘还没有想出来。 萧贽看着他饮完一盅茶,许观尘清了清嗓子,觉着好多了,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回榻前,转眼见萧贽半步不动,还是盯着他瞧 他忽然懂得萧贽哪里不对了。 轮椅。 许观尘下意识低头去看,萧贽的腿好了。 从前萧贽总坐在轮椅上,现今萧贽就站在他身后,比他还高两三寸。 都是盯着他瞧,感觉却很不同。 许观尘后退半步,试探着唤了一句“五殿下” 萧贽黑着脸皱了皱眉,但还是软和着语气与他说话“生气了” “不” “以后不强要你在榻上喊旧称了。”萧贽捏捏他的手指,很是生涩地哄他,“别生气了。” “什” 话未完,许观尘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萧贽扶着他,许观尘掩着嘴咳了两声,指缝之间,缓缓渗出乌色的血迹。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萧贽到底是有多厉害,都给他弄出内伤来了。 萧贽却是慌了,拨开他披散着的头发,只见他眉心正中一点殷红颜色的小点,颜色渐渐淡了下去。 萧贽一手抱着他,一手打开榻前暗格,翻出一个细颈的瓷瓶。 他从瓶中倒出一丸丹药,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只觉得那丸丹药很眼熟。 殷红颜色的丸药,是老皇帝把七殿下萧启托给他之前,要他吃下的那一丸药。 他恍恍惚惚的,好像明白了什么。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把丸药喂给他,语气几分急躁,问他“冷还是热” 许观尘面色惨白,额上殷红的小点已淡得看不见。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无意识地紧紧抓住萧贽的衣襟“冷。” 萧贽把他打横抱起,掀开帷帐,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岩太瘦の咆哮你倒是让他热起来啊bhi正经还是要揉揉我们尘尘 大家七夕节快乐揉揉所有小可爱 感谢iris的1个地雷 感谢春暖花二的29瓶营养液感谢懒慢带疏狂的5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华清池洗 春寒料峭,华清池洗。 许观尘一时站不稳,顺着池壁往下滑,呛了两三口温泉水。 他攀住池壁站稳,抹了把脸。身上已经不冷了,暂时应该没事。 福宁殿后边,有一个温泉池子,自北面的山上引来的水。他想,自己该是在福宁殿的池子里。 水汽弥散,视物并不清晰。 他爬上岸,随手扯过外裳把自己裹起来。 再没有别人,许观尘拢了拢头发与衣裳,放轻脚步想要离开。 才走出殿门,便看见不远处萧贽正往这边走。许观尘无路可退,跑回温泉池子,飞快解下衣裳,重新回到水中,假装自己还没醒。 萧贽推门进来,俯身用手拨开他额前湿了的头发。许观尘眉心一点殷红,颜色愈发浓烈。 萧贽再弄了弄他身边的水,借着水波碰碰他“别在这里睡。” 许观尘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睛,扶着池壁,想要往远离萧贽的方向走,却被萧贽抓住了后颈。 最后他拢着衣裳,跟在萧贽身后,回了福宁殿正殿。 殿中已经收拾干净,换过帷帐,熏了新香,满地的衣裳也都收拾了。衣桁上搭着新衣裳,因为皇族不穿白,萧贽也不爱穿白,所以搭在上边那件玉白颜色的道袍很是显眼。 他与萧贽,就相对着坐在长榻两边,中间隔着一双燃了一半的红烛,默默无言。 许观尘拍了拍脑袋,他觉着自己肯定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只当他是身上难受,不爱说话,萧贽揉了揉他的脑袋,起身出去了。 他一出去,许观尘也起了身。殿中才收拾过一番,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外边一张长案,案上散落着奏折与书信。 一封折子摊在案上,许观尘只来得及看见上面的落款年月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 应该是近来的日期,但是他没有见过这个年号。本朝自开国以来,没有这样的年号,不是旧的年号,那就是新的。 难怪方才他唤萧贽“五殿下”,萧贽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不该这么喊。 现在应该唤他“陛下”。 就算老皇帝一驾崩,萧贽就继位登基,现在是竟明三年。 三年,他至少忘记了三年的事情。 许观尘不大自在,原来三年之后,他和萧贽这样要好 只看了上边的落款年月,萧贽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小太监,端着药碗与蜜饯盒子。 偷看被现场抓包,许观尘往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坐回榻上。 那个小太监一张娃娃脸,许观尘认得他。是那年除夕,老皇帝把七殿下托给他,他从殿中出来时,假托七殿下的名义,带他去偏殿的那个小太监。原来他是萧贽的人。 小太监将药碗与蜜饯都摆在他眼前,轻声唤道“小公爷。” 道过了谢,许观尘捧着药碗喝药,暗暗地瞥了萧贽一眼。 萧贽在放着折子的长案边站定,就站在方才许观尘站的位置,仿佛要看一看他看见了什么。最后他一抬手,把折子合上了。 喝完药,小太监把蜜饯盒子打开,推到他面前“小公爷,陛下特意吩咐的。” 待他捻起一颗蜜饯吃了,又奉上热茶,小太监将药碗与蜜饯放在木托盘上,躬了躬身“小公爷早些就寝。” 许观尘应了一声,后来才反应过来,就寝 他和萧贽。 依旧是一时无话,僵持了一阵子,许观尘起身下榻,拿起搭在衣桁上的干净衣裳,躲到屏风后边。 许观尘半解下衣裳,手划过后背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不太对劲。 一道疤。 从右边肩上,延伸到了左边腰上,一道很长的伤疤。 不是新伤,是旧伤,摸上去已经不疼了。 此时也找不见镜子,许观尘很费力地扭过头去看,也看不见什么,只好先换上干净衣裳。 他系好衣带,还是打了两个死结,一抬眼,萧贽就在眼前。 萧贽站在屏风那边,许观尘便抬脚,想绕过他,往另一边走。 不知因为什么事,萧贽阴着脸,一言不发,明显是恼了,见他要走,反手一推,把碍在两人中间的屏风推倒。 萧贽迈着步子上前,把他堵在墙边。 他从来就是脾气怪,许观尘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喊了一句“五殿下”,话出了口,才想起这人已经不是五殿下了。 许观尘再试探着喊了他一声“陛下” 萧贽就站在他面前,把他挤在自己与墙之间。 慌乱之中,好久之前的一个什么称呼,被许观尘从心里很深的角落里挖出来。 许观尘推了他两下,唤道“萧、萧遇之” 萧贽面色一沉,低着头,贴近他颈边,倒像是要咬他一口“你找死。” 作者有话要说  萧贽你找死 许观尘我没找 感谢哪吒的1个地雷 感谢陛下、丝缠铁石的12瓶营养液感谢弗娑的1瓶营养液感谢左手有伤的2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断了仙缘 萧遇之。 萧贽的字。 很少有人知道萧贽的字。许观尘还在五殿下府上住着的时候,某日晚间给他念经,拂袖掀翻了他放在榻前的印玺,无意看见的。 因为很少有人知道,也就很少有人这么喊他,也很少有人敢这么喊他。 许观尘有教他念书的老师,他还有萧启等一群同窗友人。但是萧贽没有,没人这么喊他,就连他亲舅舅裴将军,从前也只喊他“殿下”。 根据许观尘残缺三年的记忆,他只这么喊过两回。 头一回是在元初四十一年的中秋宫宴上。 那日宴上,老皇帝的一个宠妃,不知怎么又惹了萧贽,被他手下人吊在白练湖里浸水。 那时候许观尘已给他念了快三年的经文,老皇帝顾念着儿子,也心疼爱妃,夹在中间不好出面,便把许观尘推出去劝他。 许观尘没法子,硬着头皮顶上去,在他的轮椅前蹲下,喊了他一声“萧遇之。” 然后开始 给他念清静经。 对上阴恻恻的萧贽,许观尘就只会这个。 萧贽仿佛回神,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听他把一篇经文念完。 清静经果然很清净。 念完一篇经文,许观尘壮着胆子向他提了要求“放人。” “她背地里说你不好。”萧贽用指尖碰碰他的白玉冠子,“本王帮你出气。” “不、不用。”许观尘也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我不生气了,足够了。” 白玉凝脂,萧贽却好像很喜欢玩他的发冠。又过了一会儿,才懒懒地应了一声“好”,抬手让手下人放那宠妃下来。 绳子断了,宠妃扑通一声掉进湖里。 老皇帝一行人急匆匆地到湖边去,又急匆匆地离开。 十五月圆,许观尘抱着腿坐他面前,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却忽然觉得,自己与萧贽都孤寂得可怜。 许观尘第二次这样喊他,是在一个月之后的九月秋狩。 又是那件事,为了给萧启求药,许观尘跪在阶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所以,第三回在福宁殿这样喊他,许观尘存了点念旧情的小心思。 许观尘被萧贽堵在墙边,听见他一句“你找死”,心底一凉,靠着墙才站好了。 这个心思,现在看来,好像是白费心思。 或许是萧贽的爱恨都偏执,他爱你时,旁人说两句闲话,他要把那人按在地上给你出气;他若是恨你,恨不能把你踩进泥里。 萧贽很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却很克制地、只吻了吻他咬破的唇角。 许观尘出神。 他又想起自己的师父说过的那一句话,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原本不大在意。才醒来时,只记着身上疼。心中不屑道,犯戒嘛,不过尔尔。 现在却好像不大一样,这回他十年修行的道心,才算是真被萧贽磕破了个口子。 许观尘不自觉抿了抿唇,碰到咬破的唇角,再疼也忍着了。 萧贽把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衣襟上送。 隔着布料、皮肉与肌骨。 许观尘却低头看去。 萧贽松开他的手,还是很别扭地哄他“你去睡吧,我出去练刀。”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看着他出去了。 忽然缺了三年的记忆,许观尘也睡不着,轻手轻脚地在福宁殿正殿逛了一圈。 萧贽出去时,把长案上的奏章都给带出去了。 许观尘记得榻前有个暗格,里边放着殷红颜色的丸药,只是他不通机关之术,摸了半日也没有找到暗格。 殿中才收拾过,也没有别的东西。 要说有,也就只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地儿比较特别。 屏风后边,一张小案,案前一个打坐用的草蒲团,案上都是些道士用的东西,香草念珠、卦书龟甲。 据他所知,萧贽并不修道,所以这些东西,应当是他的。 原来忘记的三年,自己住在福宁殿。 许观尘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打坐修道,讲究心境。 从前的许观尘,坐忘无我,心境透彻澄明,现在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睁开双眼,捻起案上香草,扎在发上,还结成草环,系在手腕与脚腕上。 安定五处元神。 这般再打坐,更清净些。 很不幸的是,许观尘走了神。 书上提过这样的情形,说打坐时集中意念,要去某处便是某处,这是道行高深的道士千里瞬移之诀窍。 他没有学会千里瞬移,只觉得是梦魇。 梦境里红绡轻落,萧贽贴在他颈边,与他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许观尘一激灵,猛地回头,萧贽就站在他身边“小道士,你坐的够久了。” 萧贽顿了顿,又道“回去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睡吧睡吧睡吧 因为是架空,尘尘修道的一些小细节,是我为了好看写的。比如那个香草结环,现实中应该不戴在手腕脚踝上,应该只戴在头上 感谢哪吒、迟昼的1个地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凡心道心 萧贽原本是要去偏殿凑合一晚的,在外边看见烛火未熄,只道是许观尘留着灯等他,脚步一顿,转头去了正殿。 殿中红烛还余有小小的一截,眼见着就要烧尽。榻前银钩依依挽着帷帐,许观尘却没在。 许观尘那时正坐在草蒲团上,双目紧闭,细细的汗湿了鬓角,倒像是魇着了。 萧贽就站在边上,也不知该不该叫醒他,然后看见他扎在发上、结在手腕与脚踝上的香草。 后来许观尘忽然睁开双眼,萧贽看得清楚,他醒来时,用唇形骂了一声。转头看见萧贽的时候,再骂了一声。 “小道士,你坐的够久了。回去睡吧。” 许观尘随手抓起案上卜卦用的龟甲,心道谁跟你“睡吧” 萧贽出去练刀回来,长刀入鞘,还抓在手里,一反手就用刀柄碰了碰他。 许观尘目光微闪,慢慢放下龟甲,又缓缓站起身。 睡就睡嘛,好好的拿刀做什么 案上红烛正巧燃尽。 许观尘用锦被把自己裹好,滚到床榻最里边去,枕着手,背对着萧贽。 一时之间,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将睡未睡的时候,萧贽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发热了” 许观尘一激灵,困意全都散去,僵着脖子摇了摇头。 默了一阵,萧贽问他“放在案上的折子,你看了” 许观尘还是摇头,他确实只看见了那上边的落款年月。 再无他话。 许观尘想睡又不敢睡,侧躺在榻上,心中默念了十来遍经文,越念越困。 正犯迷糊的时候,有个人把他压得很紧的被子掀开,贴了过来,长手长脚的把他捉进怀里,然后 试了试他的呼吸。 还有什么东西在腰上硌得难受,许观尘无意识的,反手就给了他一下。 修道之人的大道无情之太极推云手。 萧贽闷哼一声,抱着他狠狠地撞了两下。一只手都掐在许观尘脖子上了,却没下狠手,只捏了捏他的喉结。 最后萧贽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掀开帷帐,拿起才放下没多久的长刀,出去了。 榻上的许观尘也缓缓睁开双眼。 他早就醒了,他一掌拍在萧贽身上的时候,他就醒了。 就是没来得及收手。 半掀开帘子,往外边看。 破晓时分,天光稍暗,也已经是清晨时分。 怪不得。 许观尘瘫倒在榻上,早晨,再加上萧贽方才这么一遭,他也睡不着。 他也坐起来,与方才萧贽的动作一模一样,揉揉眉心,掀开帷帐下了榻。 洗漱过后,许观尘重新系上香草环,在蒲团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修养,破戒之后也坚持修行。 还是静不下心,一颗道心仿佛被炼化似的。 许观尘做了个收式,睁开双眼,随手拣起案上的阴阳环来玩。白玉的环扣,磕碰起来叮叮地响,吵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放下阴阳环,许观尘换了一卷卦书。 卦书中间夹着三枚铜钱,他之前卜过一卦。 许观尘照着卦书反推,这一卦是问日子吉凶,问的是腊月二十五这一日,问卦的结果,是这日大吉。 只是许观尘不知道他那时具体问的是什么。 他拾起三枚铜钱,放入龟甲之中,再卜了一卦。 鬼使神差的,他先替萧贽算了一次。 凡心甚重。 许观尘点头,私以为这一卦挺准,萧贽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替他自己算了一卦。 道心过轻。 他叹了口气,满以为这卦象是说,他做道士的日子,是做到头儿了。 他这种修行尚浅的道士,每日只能卜三卦。 最后他为七殿下萧启起了一卦。 不离旧时人。 许观尘撑着头,盯着案上的铜钱出神。 这一卦他参不透。 不单这一卦他看不懂,还有缺失了的三年。无论怎么想,他也不明白,少了的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因为参不透,许观尘找了张纸,仔细地将“不离旧时人”的样式描摹下来。 描好之后,就夹在卦书当中。 他揉了揉脖子,抬眼见窗外天光大亮,想着宫禁时辰也该过了,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宫去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尘尘大道无情之太极推云手断子绝嗯 那个最近有点短小,主要是为了上榜,是我计算错误给大家鞠躬道歉 感谢左手有伤的8瓶营养液感谢霂与的2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东坊王府 许观尘推开殿门时,飞扬与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正在廊下玩游戏,猜猜一粒金瓜子在哪只手里的游戏。他们站在台阶下边,赢了的就往上走一阶。 看见许观尘出来,飞扬连游戏也不玩了,点着脚尖,跳到他面前,清清朗朗地喊了一声“哥。” 好嘛。许观尘摸了摸鼻尖,三年前还甜得像糖似的喊“哥哥”,现在直接喊单字儿了。 那小太监将金瓜子收进袖中,上前行礼“小公爷。” “我出宫一趟。” 许观尘留意着小太监的神色,见他面色不改,便松了口气。 小太监道“那奴才让人去备马车。” “不用,多谢。” “那早膳” “我辟谷。” 小太监没来得及拉住飞扬,飞扬“嗖”的一下就跳下台阶,跑到许观尘身边。 三年前飞扬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三年之后,飞扬十六岁,长高了许多,站在他身边,像只小狼崽子。 不过小狼崽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哥,尾巴呢” 他问的是许观尘的拂尘,因为许观尘常把拂尘别在腰后,所以看起来像是尾巴。 想起昨晚那柄藏在碎布条里的拂尘,许观尘面色一变,假咳两声“尾巴坏了。” “哦。”飞扬点点头,转眼一看,抓着他的手晃了晃,“裴大叔。” 许观尘抬头,从对面宫道那边走过来的,正是萧贽的母家舅舅,裴大将军。 裴将军也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喊他“许哥儿。” 萧贽的母家舅舅,怎么这样喊他 许观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给他作揖,规规矩矩地唤他“裴将军。” 裴将军近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这么早就出宫,看来陛下” 见他愈发窘迫,裴将军便转头,喊了两声“肥羊”。 “肥羊”扭过头去,并不理他,拉着许观尘的衣袖,催他快走。 裴将军再哄了两句,从怀中掏出一面玄铁铸的令牌,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略有耳闻,裴大将军带兵,贵精不贵多。他手下的队伍,按照十二地支来排。递给他的这一面令牌,管的是辰字军。辰字军只五百人,不过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给他 许观尘缩了缩手。 裴将军解释道“陛下再没其他师长,我做舅舅的,给你点东西是应当的。得亏你是个小子,要不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 听了这话,许观尘更不敢接,连连后退两步。 裴将军却把令牌塞到飞扬手里“拿着,可以换糖吃的。” 一听可以换糖,飞扬欢欢喜喜地接了,裴将军朝他们一拱手,也大步离去。 许观尘追不上他,只能先叫飞扬收着东西,想着回来了再还给萧贽。 还是清晨,出了宫门,再稍往外走些,就撞见了金陵城的早市。 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六,城中各处熙攘繁盛。 三年来,飞扬长高不少,也长壮不少,许观尘已经拉不住他往卖糖的摊子凑了。 尤其又近年节,卖糖摊子卖的糖花样特别多,捏成猫的,捏成兔子的,飞扬每个都要。 他把方才裴将军可以用令牌换糖吃的话当了真,花光了许观尘身上的银钱,就要把令牌交出去。 许观尘一把按住他的手,实在是凶不起来,便压低声音吓唬他“走了。” 卖糖的老板倒不在意,又送了他两方槐花蜜。 许观尘拍拍飞扬的手,教他说“谢谢”,只是飞扬被糖块糊住了嘴,将怀中糖块往许观尘怀里一塞,就朝老板抱了个拳。 过了早市,再向东走出一条街,就是金陵城中权贵所住的东坊。 朝中前几日便放了年假,诸臣赋闲在家,悠闲得很。 许观尘先去了一趟七殿下萧启的府邸。 府门前换了牌匾,是他不认识的一户人家。 没等走近,飞扬就拉住他的衣袖,厉声道“不许去” 许观尘被他吓了一跳,站在原地。 这时一架蓝颜色的马车从他身边辚辚驶过,马车行得急,他却看得清楚,那马车檐下,灯笼上描的是一个“杨”字。 恩宁侯府的“杨”字,从前与他一起念书、一起在建王府赏花赏雪的好朋友杨寻的“杨”字。 马车帘子从里边被掀开,果然也是杨寻。 可是马车却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跑过长街。 杨寻掀开帘子时,看向他的目光怨恨愤怒。 许观尘的脚步顿了顿,转眼见飞扬连糖也不吃了,警惕地环视四周,见他看向自己,又跺着脚强调了一遍“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这肥羊还算有点用处 唉,尘尘多年好友都反目成仇了,揉揉 感谢楚欤的6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东坊何府 飞扬急得快要哭了,扯着许观尘的衣袖,生怕他下一刻就不见了。 许观尘见他模样,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再看了一眼从前的七殿下府邸,也带着他走了。 过了七殿下的府邸,再往东两条街,就是何祭酒的府邸,何府。 他幼时与七殿下萧启、恩宁侯府杨寻、何祭酒的孙儿何镇一同念书,何祭酒就是他们的老师,还是萧启的外祖。 何祭酒是名扬天下的学问大家,曾任祭酒一职,旁人多尊称他一声“何祭酒”。 从前的何府,也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何府的院子也格外的宽敞,仅仅为了前来求学的士子能够站得下。 如今的何府,近年节也不见半点生气,残旧褪色的灯笼还挂在檐下,任凭风雪吹打,萧索凄清。 许观尘上前叩门“烦劳通报一声,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里边的门房打了个哈欠,开了门让他进来,恐怕也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话,只道“进来进来,有什么好通报的,要见就去见。” 门房领着他往前走,道“我们家老爷不清楚的时候多,他要是把你当成从前的七殿下,或是我们家何小公子,你别说话,顺着他的意思就好。” “七殿下”许观尘问道,“还有何公子,他们怎么了” “你怕不是才从山里出来的吧”门房再打量他,见他一身道袍,了然地点了点头,“七殿下与我们家小公子,三年前就去啦。” 许观尘险些没站稳,颤抖着声音再问了一遍“什么” “去啦,用你们道士的话来说,就是飞升啦。” “怎么” “三年前当今陛下登基,咱们小公子陪着七殿下去南边封地,路上叫贼给劫啦。” 许观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雪地里。 门房领着他到了院门前,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仅着一身中衣,就坐在雪地里,用手弄雪玩儿。 门房骂道“一会儿没看着,又跑出来了。” 院中玩雪那老人,正是许观尘从前的老师,何祭酒。 飞扬本性好玩,见此状况,也要上前与他一起玩雪。 许观尘拉住他“飞扬,出了院子往南边走,就是厨房。你去帮观尘哥哥烧一壶热水,再煮一碗姜汤来,好不好” 见他面色着急,飞扬点了点头,脚尖在雪地上一点,直接飞过了院墙。 许观尘上前,跪在何祭酒面前,唤道“老师。” 何祭酒迟钝地抬眼看他,恍惚了一阵,含糊地喊他的名字“观尘。” 许观尘松了口气,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两人慢慢地回了房。 将何祭酒安置在榻上,许观尘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很冷,应该在雪地里待得不久。 飞扬的动作很快,一只手提着热水,另一只手端着姜汤,跳过门槛就进来了。 门房帮他擦洗手脚,又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 房中点起取暖的碳炉子,许观尘捧着姜汤走到榻前“老师。” 何祭酒颤巍巍地抬起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门房拿过许观尘手里姜汤,一勺一勺喂给他喝,又对许观尘道“我们家老爷就是这样的,你别在意啊。” 许观尘满腹的疑问说不出口,帮着门房把何祭酒安置好。 老人家伸出皮包骨头的手,使劲扯住他的手腕“他太顺了,这一生都太顺了,你别怪他。” 许观尘不明白,还想再问些什么,何祭酒却已昏睡过去。 不便打搅,许观尘抽出手,跪在老师榻前磕了个头。 离开何府前,许观尘去了一趟何府的祠堂。 那里边果真有两个牌位,一个是何镇的,另一个是萧启的。 到底是多年好友,许观尘红了眼眶,没有香火祭品,他便跪在蒲团上,磕了个头,算是全了今日相见的礼数。 出去时,飞扬警觉,仿佛听见什么动静,纵身一跃,便飞到了屋顶上。他站在高处,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事后,才从屋顶上跳下来。 从何府出来,许观尘再带着他去了一趟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也没怎么变,只是修葺好了,阔气不少,府里又重新安排了侍从,有了些人气儿。 管事模样的人迎上来“小公爷。” “我去一趟祠堂。” 忽然听闻萧启与何镇的死讯,许观尘心里难受,躲进祠堂,同祖宗们、父兄叔伯们待了一会儿。 才一会儿,管事便在外边敲门“小公爷,宫里来人了。” 许观尘抹了抹眼睛,将来不及流出来的眼泪收回去“请进厅里,我等会儿过去。” “小成公公说不进来,接了小公爷就走。” 定国公府对面,停着宫中派来的马车。马车周围,站着宫中派来的侍卫。 带人来的是娃娃脸的小成公公,他站在长街那边,遥遥地朝许观尘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许观尘小朋友,你的家长派人来接你啦 登登明天就恢复日三啦 感谢one的1个地雷 感谢戏子多秋的5瓶营养液感谢楚欤、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乌木拂尘 宫中派来的马车,檐下四角都挂着铜铃。 飞扬耳力好,听见铜铃响,就知道是宫中来人。蹦出来,一见是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捧着许观尘给买的糖就迎上去。 许观尘喊不住他,更拦不住他,只能跟着过去,连拖延的机会也没有。 “小成公公。”飞扬把糖块儿都塞给那小太监,要他保管。 小成公公收好东西,压低了声音,对许观尘道“陛下正恼呢。” 许观尘只觉得棘手,挠了挠头“啊是吗” 飞扬倒是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认真道“很好哄的。” 许观尘一愣,这傻小子,在说什么胡话 今晨萧贽起得早,天光微明的时候,出去练刀泻火,天光大亮时回来。 回来的时候,他昨儿刚娶的小道士就不见了。 陛下放在榻上那么软一只小道士呢 萧贽皱了皱眉“人呢” “小公爷一早就出宫去了。”小成公公轻声道,“同陛下前后脚出去的,奴才还以为是两位爷一同出去的。不过飞扬跟着了。” 小成公公接过他手中长刀,看见他右手手心里添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忙道“奴才去喊今日轮值的太医过来。” 萧贽一面解开外裳,一面往里走,却道“你亲自去,挑几柄拂尘。” 绕过屏风,掸去身上微尘,他在许观尘打坐上的草蒲团上坐下。 暖房的人早晨来过,给案上换了新的香草,除了一捆香草,案上还有念珠玉环,都是许观尘常年拿在手里的。 小成公公出去时,正碰见清早入宫的裴将军。 裴将军正了正衣襟,正色问道“陛下在里边呢” 小成公公垂眸“奴才让人通报。” “你去哪儿” “奴才让人去请轮值太医,还” 裴将军自诩一介武夫,心思简单直接,听他这么说,面色都变了,惊道“陛下请太医” “陛下是”小成公公解释道,“练刀的时候,伤了手。” 裴将军的面色一变再变“陛下昨儿还有时辰练刀” “昨儿晚上,小公爷又犯病了。”小成公公压低声音,“陛下抱着,去后边的温泉池子泡了许久。” “这般。”裴将军在心底算了算日子,“许哥儿犯病的日子,是不是早了” “是。”小成公公想了想,“上回是在腊月初一,再上回是在十月。上回还准准地隔了两个月,这回连二十天都不到。” 这时进去通传的小太监出来宣裴将军,裴将军转眼见小成公公要走,又问“太医找个人去宣就是了,你又去哪儿” “陛下让奴才亲自去挑两柄拂尘。” “陛下为了许哥儿,也要开始”裴将军做出挥打拂尘的动作,“修道之行了” “奴才暗自揣度,大抵是昨夜弄脏了小公爷的拂尘,陛下要挑两柄赔给小公爷。” “这样。” 裴将军趋步走入殿中,行过了礼,在下首跪坐。 他随口道“陛下,小公爷出去了,你不陪他” 萧贽原本就有些恼火,他这么一说,便更恼了,只是语气仍是淡淡的“他出去,又不用同朕报备。” “小公爷是不是”裴将军勾起手指,碰了碰脸颊,“羞了” 萧贽随手拿起案上念珠拨弄,转念一想,这话好像很有道理,连带着面色也缓了不少。 “臣来时正巧碰见小公爷,日后再猎白狐,再制衣裳,就不愁没人穿了。”裴将军笑了笑,“不过也不能就给他白狐裘,臣连夜把那块辰字军的令牌翻出来,方才给他了。” 萧贽并不说话,看了他一眼,也算是默许了。 “不过原本定的日子不是来年二月,怎么匆匆忙忙的,就提到了昨天小成公公派人过来传话,臣还以为是臣听错了。” “没有请舅舅喝一杯酒,对不住。”话是这么说,但是萧贽面无表情,根本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意思。 “不敢,不敢。”裴将军问道,“怎么忽然提前了这么多和年节撞在一起,不是” 萧贽皱眉,阴着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萧启。” “什么” “因为萧启。” 萧贽起身,裴将军也连忙跟着他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外室。长案上的折子是今早才拿进来的,萧贽拂袖一翻,翻出一封密折,递给裴将军。 匆匆扫过两眼,裴将军将密折合上,递还给萧贽,叹道“难怪那时候找不到尸首,原来或许没死,倘若” 裴将军反应过来,忙道“萧启死不死,都没妨碍,陛下同小公爷是天生” 萧贽道“事情还瞒着他,是朕哄着他把日子提前的。” “他与萧启,自年少起,便齐名金陵。”萧贽随手抓起长案上一支笔,很轻微的咔嚓一声,“他二人才是天下人公认的一对。” 萧贽一抬手,将断成两截的笔丢在案上,拂袖回到草蒲团上坐着。 裴将军转头,看见小成公公领着人,捧着几柄拂尘站在外边,他上前接过拂尘,把无干人等都打发走。 萧贽盘腿坐在蒲团上,倒像是平素许观尘打坐的模样。 拢共五柄拂尘,小成公公是照着许观尘原先那柄挑的。 萧贽不修道,也不明白,看了许久,终于拣了一柄。 裴将军问道“陛下挑的这柄,有什么讲究” 萧贽将拂尘整整齐齐地放在案上。其实也没什么讲究,就是乌色的柄,衬得许观尘的手好看。 裴将军再问“昨日腊月二十五,小公爷算过日子没有这日子好不好” “他算过。”萧贽瞥见案上卦书,便随手翻了翻,“没有不妥。” “那就好。” 萧贽翻着卦书,正巧看见夹在书中的一页纸。 墨迹还是新的,应该是早晨才画的。画的是三枚铜钱的卦象,没有标注其他什么。 他翻着卦书,对照来看,倏地变了面色。 再抬眼时,他的眼神如利剑一般尖锐“派人去探,找他回来。”萧贽冷笑道“朕昨夜就问他是不是看见了那密折,他说没有,结果” 裴将军忙道“不会,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他当然不是。”萧贽道,“他就是不长记性。” 他将手中念珠往案上一拍,厉声喝道“去找” 知道他的脾性,再不找,只怕他要先疯了。裴将军忙应道“好好好,臣去找。” 萧贽揉着眉心,勉强耐着性子,烦躁地把那张绘着卦象的纸翻来覆去地看。右手上两道伤也不管了,只把轮值太医晾在外边。 裴将军亲自带人去找。 因近年节,金陵城各处巡防也有所加强。 一个模样俊俏的道士,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痴儿少年,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要查他们,很快也就查到了。 为了不惊动许观尘,裴将军托小成公公去定国公府请他。 裴将军先回福宁殿复命“许哥儿在国公府呢。” 侍从添上滚烫的茶水,萧贽的指腹摸索着茶盏杯壁“国公府之前,他在哪里” “在何祭酒府上。”裴将军忙道,“何老头也算是许哥儿的老师,快年节了,他去看看老师,也没什么。” “何府之前呢” “东东坊。” “哪条街” “长宁街。” “第几户” “左起第二户” “好啊。”萧贽苦笑,“萧启旧宅。” “说不准是许哥儿有个朋友正巧住在那儿”这话说得裴将军自个儿也没底气。 “人呢” “小成公公已经去请了。” 甥舅二人一时无话,萧贽几乎将摊开的那一页卦书都揉烂。 他不是嫉妒,他只是略有不甘 罢了,他就是嫉妒。 嫉妒许观尘的名字与萧启的并列一处,于众人口中相传,嫉妒萧启是许观尘口中的“殿下”,而他萧贽顶了天,也只是一个“五殿下”。 纵是过了三年,纵是萧启于他做了那样的事,纵是萧启与他之间,隔了重重疏离与背叛,萧启没死的消息一旦传来,许观尘就要为他扶乩卜卦,奔走东西。 他们年少情谊,他萧贽比不上。 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许观尘,偏生是许观尘。 萧贽抬手,一把抓过念珠,双手掩在袖中,一颗一颗地拨弄。 “寻访故人,重游故地。”萧贽冷冷道,“他怎么就这么念旧” “陛下” 小成公公在外边请“陛下,小公爷回来了。” 裴将军叹了口气,端出些长辈架子,对萧贽道“陛下千万别说气话,之前就是说气话,才把人给气跑了的。” 萧贽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裴将军从里边出来,许观尘在外边等着。 叮嘱过萧贽,他再嘱咐许观尘“陛下正恼呢,进去了别说话,看起来厉害些,其实很好哄的。必要时刻,可以使用必要手段,懂了吗” 必要手段是什么许观尘一脸怔怔,没怎么明白的模样。 “罢了。”裴将军摆了摆手,夺过门外候着的轮值太医手里的药箱,塞到许观尘手里,提示他,“右手。” 许观尘还是愣愣的,什么右手 他推门进去,隔着一扇屏风,萧贽在屏风后边,以指节叩了叩桌案,两声轻响“你过来。” 像是升堂审案,还像是断不清楚的家务事。 许观尘宽慰自己,出去一趟罢了,我又不是夜不归宿,不怕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拍案你还敢夜不归宿你给我过来,新挑的拂尘可以用了 感谢陛下的2个地雷 感谢iris的5瓶营养液感谢楚欤的2瓶营养液感谢霂与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天阴欲倾 殿中很静,行过礼,许观尘提着药箱,在萧贽身边坐下。 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想起进来时,裴将军对他说了一声“右手”,便垂眸看了一眼萧贽的右手。 萧贽伤了右手,手心里两道翻着嫩肉的口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弄的。 许观尘抱着药箱,双手十指相扣,倒是很怕他的模样,斟酌着开了口“陛下,再不处理,就结痂了。” 偏他说的认真,仿佛是什么大事。 萧贽冷着脸,把右手递给他。 许观尘按着他的手,下意识朝那两道伤口吹了口气。萧贽猛地抬眼看他,看得他心底毛毛的。 没敢再有别的动作,许观尘低着头帮他处理伤口,心里想些有的没的,忽然听见萧贽问他“今早卜卦了” “是。”许观尘动作一顿,“卜了三卦。” 萧贽略偏了头,用左手把案上那张被他揉皱又摊开的纸,推到许观尘面前“这一卦,算的什么” 许观尘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口愈发低了头。 “算的是”他是寄名修道,算是半个出家人,忌乖言戾行,也就是不能说谎,“七殿下,萧启。” 伤口上的细布还没系好,萧贽却收回手,再问“算他什么” “下落。”许观尘也收了手,搭在膝上,“也就是去处。” “如何” “臣愚钝,参不透。” “你且说来听听。”萧贽将垂落下来的细布在手上绕了两圈,血迹洇出细布,颜色鲜红,“朕帮你解。” “是一句诗,念作不离旧时人。” “谁是萧启的旧人” “臣不知。”他确实不知。 “你想,是不是你” 许观尘抬眼看他,知道他不大高兴,但还是不能说谎“或许是我。” 话问到这里,也就说不下去了。 其实萧贽不该直接问他那张纸上算的是谁,他应当先问许观尘,第一卦卜的是谁。 第一卦,许观尘尚未察觉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不知不觉的,许观尘不仅把他排在萧启前边,还在许观尘自己的前面。 只是他没问,许观尘也就没想起来这一回事。 “不必算了,朕告诉你”萧贽抽出案上密折,摊开推到他面前,“三年前你那七殿下远赴封地,途中遇险,或许没死,他在雁北。” 许观尘匆匆将折子扫过两眼。 那是萧贽在腊月二十五,也就是昨日收到的折子。是他在雁北的心腹递回来的,说在一次剿灭大漠游匪的事情里,发现疑是萧启的行踪。 萧贽见他出神,面色更冷了三分“你是不是昨夜就看了这折子” 许观尘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封折子,就是昨日夜里他看了落款年月,来判断当下年月的那封折子。 可他那时,确实没有看见那上边写了什么,只看了落款日期。 萧贽似是明白了什么,继续道“朕就说你,从昨日晚上什么时候开始就躲着人,原是为了他。” 许观尘摇头“没有,臣没有看。” “现在也看了。” “现在是你让我看的。”许观尘觉得自己简直是百口莫辩。 萧贽却愈发阴了脸“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许观尘一时反应不来“什么” “去雁北寻你的七殿下。” “我”许观尘顿了顿,悄悄觑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句,“我真的能去吗” 能。 首先你得有千儿八百个胆子。 萧贽气极反笑,揉烂了那张纸,又起身,往殿中走。 许观尘忙跟上他,只见他一掌拍在榻前一块突起的浮雕上。许观尘没来得及提醒他,不要用右手,右手受伤了。 萧贽打开了榻前暗格,那里边没有什么东西,许观尘见过的盛药丸子的瓷瓶,再有便是一个长的木匣子。 匣子里边是一卷帛书,萧贽拿出来丢给他,许观尘双手捧着,不知道当看不看。 萧贽问他“这是不是不作数了” 许观尘尚且不知这帛书是什么,壮着胆子展开来看。 这是 婚书。 他同萧贽的婚书。 许观尘愣在原地,睁大眼睛,将那婚书看了两遍。 是他的笔迹,没有模仿的破绽,也没有被强制画押的迹象。 他和萧贽,根本不是要好,而是已经好上了。 三年,他与萧贽,还真是进展飞快啊。 其实他早该猜到还有这东西的。昨日夜里红烛成双,合衾酒洒,分明就是大婚之夜。大婚之夜,该有婚书。 现在萧贽把这个拿出来问他。这婚书,便像是一张状纸,状告他是个负心人。 许观尘再将婚书认认真真看了两三遍,不敢抬眼看萧贽,人都要钻到婚书里边去。 萧贽再问了他一遍“是不是不作数了” 许观尘实在是不敢看他,暗自揣度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前因为给萧启求药那件事儿,许观尘与萧贽闹翻了,许观尘总觉得萧贽恨他,恨不能宰了他。 现在签这婚书又是什么意思 本朝民风开放,婚书上边的二人名字,不论男女,只要是个人就行。 但是他和萧贽 萧贽多恨他呀。 照着三年前的情形发展,他二人决计没有可能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见他盯着帛书发呆,萧贽又道“朕昨日清晨收的折子,怕你知道了起变故,昨日下午便哄你签了,原本定在来年三月的日子,也便改了。” 现在看来,赶得再快的日子,也赶不过“变心”的许观尘。 “变心”的许观尘没说话,只是咬着唇点了点头。 萧贽见他不语,咬牙道“你若是要去雁北寻他,这东西你就拿走罢,留着也是碍事。” 而许观尘将帛书卷好,交还给他“那上边是我的笔迹,我许观尘做的事情,我不会不认。” 萧贽面色稍缓,只听闻许观尘紧接着又道“陛下虽是万人之上,我定国公也有爵位在身,也断然不可违背律法。若是和离,还是要按规矩走的。” 若是和离 和离 天阴欲雪,天阴欲倾。 萧贽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许观尘顶着目光,继续道“陛下龙潜时,臣与陛下结过仇。那件事儿,是臣行事不妥,陛下要处置臣,是应当的。但陛下要是为了折辱臣,也不必用这种事情,这于陛下声名有碍。”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定国公府原本就没落了,人丁稀薄,家业衰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臣与朝中大臣无甚私交,陛下若要处置定国公府,招不来朝臣非议。” “臣是修道之人,原本就打定了主意,此生清心修道,不行婚嫁之事。如今道心散了,仙缘断了,臣也受着。陛下不喜欢臣,也应当及早决断和离,另择他人。一纸婚书牵着,于陛下行事有碍。” “待陛下的右手养好了,得了闲,按规矩走,签和离书,和离了吧” 他觉着自己这番话大方得体,实乃朝臣进谏之范本。 只是说出口时,他自己心中不甚高兴。萧贽看上去,好像也不是特别舒坦。 许观尘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萧贽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总不会是 他再想了想,吞了口唾沫,颇紧张地问道“陛下应该不喜欢我吧” 萧贽盯着他,却忽然舒了口气。 他一抬左手,宽衣袖滑落到了手臂上。许观尘才知道,他左手抓着一串念珠,藏在衣袖下边。 萧贽与他说话时,心中越是恼火,手中的念珠便拨得越快。 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旁的人与他,一句话都说不合,他早就气得要把人吊起来打了。 终有一日,萧贽还要忍着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说话。 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如今念珠被他拿出来了,也就是不再忍着了。 萧贽抓住他的双手,用念珠绕了几圈,把他的手缠得紧紧的。 他简直怀疑这小道士是不是傻了,胡七胡八的话一套一套的往外冒,一会儿提和离,一会儿又说不喜欢。 到底喜不喜欢,等会儿就知道了。 萧贽捉着他的手,往回一扯,一把把他按到榻上。 许观尘抬脚踢他,又仰起脑袋撞了他一下,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捆在手上的念珠。 那念珠略有年岁,串联的细绳有些朽了。 萧贽见他慌手慌脚的,幽幽道“倘若弄坏了,你怎么对得起你们祖师爷” 听了他这话,许观尘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的,想要把手从绕得很紧的念珠里抽出来。 萧贽两手撑在他两边榻上,把人堵得死死的,俯身吻他。 许观尘瞪着眼睛,一时间也忘了动作。 念珠的细绳被他扯断,木的桐珠散落开来,滚得到处都是。 萧贽的双手摸索着,扣住他的双手,压在榻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许观尘得了机会,才别开脸,躲开萧贽。 眼睛也红了,他猛地挣开萧贽的手,挠了他一下,还骂了一声。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应该用手刀劈他的。就这样挠一下,他又不留指甲,几道红痕很快就不见了。 萧贽压着他,看着他气得泛红的眼角,莫名觉得方才许观尘说的那一番话,可爱又好笑。 萧贽道“你自己想想,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尘尘一开始我就不该受他的骗,和他一起走到床边 尘尘画卦象的那张纸,好像依萍写的日记啊哈哈哈哈这个梗好像很老了哈哈哈 感谢85号赛车手的1个地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何苦折辱 “你自己想想,我喜不喜欢你。” 于是许观尘很认真地想,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或许萧贽像只野兽,表达心意的方式,就是把他按在榻上,用湿漉漉的吻把他吻到窒息。 几年前,他代萧启向萧贽求药时,他傍晚到的宁王府,在阶下跪了一会儿,天色稍晚,在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萧遇之”时,萧贽才终于松了口。 那时候友人杨寻与他同来,解药由杨寻带回去,而他被萧贽的手下人带进去。 倒也不是为难他,就是叫他念经。 念到一半的时候,萧贽问他信不信自己。原本为了脱身,许观尘应当说谎话应付过去,但他是个出家人,不能说谎。 所以他没说话。 萧贽恼得很,一把扯住他的手,把他按在身下。 双唇擦过耳垂,擦过脸颊,蜻蜓点水一般擦过他的唇。一心修道寻仙的、十来岁的小道士尚且不明白,以为萧贽折辱他,抓起拂尘,同萧贽打了一架。 现在想来,那一架,打得也不成样子,毫无章法,像抱着在榻上瞎滚。 后来出走雁北一年,初回金陵时,也是这样。他给萧贽念经,萧贽扯着他的手,把他压在榻上,最后被他用拂尘抽了脸。 拢共两回,福宁殿这一回,是第三回。 许观尘怔怔的,原来他同萧贽要好,不只是他忘记的三年里才有的事情。 他有些糊涂了,抬手推开萧贽,理了理衣裳,就要往外走,或许是往外逃“我出去打个坐。” 萧贽捉住他的手“因为萧启” “不是。”许观尘舒了口气,“不是因为他。” “你不预备去雁北寻他了”萧贽微讽道,“你不是要和离吗” “与他无关。” “那婚书” 许观尘打断了他的话“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情,总提萧启做什么那婚书又没有萧启的份儿,与他无关。” 他气得连“殿下”也不喊了,直接喊了萧启的名字。 殿中蓦地静了一瞬。 他心里恼火,甩开手就要走,语气仍是寻常“我出去打坐。” 他那样激动地讲起萧启,萧贽只觉得他是向着萧启,把萧启护在身后,追了两步上前,厉声喝道“背上那道疤忘了” 萧贽说的他背上那道疤,就是那一道长长的、从右肩到左边腰上的伤疤。 许观尘气昏了头,萧贽这一句话,叫他如坠冰窖,手脚都发起冷。他脚步一顿,在原地定住了,回头去看萧贽。 许观尘一甩衣袖,道“若是陛下也想添一道,那便来吧。” 他转眼,看见萧贽常用的长刀就放在不远处的木架子上。萧贽虽伤了右手,但是要砍他一刀,还是很容易的。 但是萧贽不动,许观尘便继续往外走。 将出殿门时,他听见里边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廊外裴将军、小成公公还有飞扬听见那声音,连忙站了起来。 看见许观尘推门出来,裴将军忙低声问他“怎么吵架了”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正巧这时,萧贽也从里边出来。 裴将军便转头也问了萧贽一遍“吵架了” 萧贽站在门槛里边,喉结滚了两下,压着心头火,语气还是淡淡的“他提和离。” 裴将军也没料到,转头去看许观尘,惊道“诶这怎么” 萧贽还是一副嘴硬心冷的模样,冷冷地对裴将军道“不用理他,随他去。” 萧贽既说随他去,许观尘也就随他的意去了。 他迈开步子,一级一级走下台阶,连头也不回。 裴将军张了张口,想喊住他,转眼见萧贽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裴将军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陛下可别后悔。” 飞扬看着许观尘下了两级台阶,也要跟上去。 小成公公却拉住他,把他带到殿中,拿起放在案上那柄乌木柄的拂尘,交到飞扬手里,朝他使了个眼色“快拿去给你观尘哥哥,说是陛下送的,说陛下说对不起。” 飞扬会意,转身跑出宫殿。 宫殿前台阶高,许观尘才走了没一半。飞扬点点脚尖,一步跳过两三级台阶,跳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飞扬双手捧着拂尘,奉到他面前,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唤他“哥哥,去哪里啊” 许观尘定定道“回府。” 飞扬使劲回想了一下小成公公教他的话“是陛下送的对不起。” 许观尘随眼一瞥,也不多看,却抿着唇不语。 飞扬见他不说话,再想了想,一字一句,添了把柴,道“哥哥,陛下送你东西,你要去道谢的。” 许观尘一愣。 “哥哥一直教我说谢谢的。”飞扬道,“早晨哥哥和我去买糖吃,哥哥还教我说谢谢。” “我” 飞扬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哥哥乖,要懂礼貌。” 差点就被他绕进去了,许观尘背过手“我不要,就不用说谢谢了。” “啊”飞扬按照他的说法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拿着拂尘,呆呆的也不知道该给谁。 许观尘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飞扬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跑上台阶,把拂尘塞还给萧贽,丢下一句“哥哥不要”,转头就去追许观尘。 萧贽愈发沉了脸,握着拂尘柄的手指关节咯吱咯吱的响。 闹成现下这种状况,裴将军也不再管别的什么,忙喊了一声“许哥儿” 他喊的这一声,却叫许观尘恍然想起,裴将军给他的、指挥那一支辰字军的玄铁令牌还在他这里,他转头看飞扬“裴将军给你的那个牌子,现在也还回去。” 他生气时,飞扬很听他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令牌,再一次跑回去。 怪也怪许观尘没与他说清楚,要把东西还给谁。 飞扬的目光在萧贽与裴将军二人之间转了几遭,他想着,原先那柄拂尘是还给了萧贽,现下这面令牌,应当也是还给他的。 “这个。”令牌也被他塞给萧贽,“哥哥也不要。” 萧贽抬手就把东西给甩出去,裴将军看着自己的“辰字军”摔下几级台阶,有点心疼。 飞扬实诚,还要再捡回来,却被裴将军拉住了。 “让他滚。”萧贽气得眼中遍布血丝,再瞥了一眼飞扬,“让他也滚” “陛下。”裴将军迅速把飞扬拉到身后护着,捂住他的耳朵,劝道,“不能这样对孩子,他还不懂事儿。” 就算捂住了飞扬的耳朵,但是萧贽吼得大声,他也都听见了,撇着嘴咕哝了一句“好凶。” 一个一个他都奈何不得。 萧贽握紧了拳,却无奈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他回头,在殿门前砸了两拳。用的右手,许观尘没有帮他包扎完的右手。 尖锐的疼痛叫他回神,几年之前,许观尘去雁北,他就是这样看着许观尘走的。那时他坐在轮椅上,更碍于情面没有留他。 萧贽有些慌了,喊他的名字“许观尘。”他只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许观尘从来就没什么不敢的,雁北或者金陵,没有他不敢走的地方。脚下步子只是微微一顿,他仍旧往前走。 却忽然想起,略为久远的从前,好像也是这样的状况,一模一样。 他为了萧启的事情,与萧贽打了一架。天色微明的时候,他推开门从房里出来,萧贽随手摔了茶盏。 此时大雪暂歇,天色也阴沉得不像样子,他还是与萧贽吵架,出来时,连说的话也完全一样。 “许观尘,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不知道萧贽说出这句话时,有没有想见那时的情形。 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许观尘走了神,脚步也放慢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某人从身后抱住了腰。 都是男人,谁知道萧贽怎么就天生神力把他抱起来拖走了。 许观尘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推他,双脚乱蹬,不要命地喊他的名字“萧遇之” 无意间看见裴将军不禁捂住了飞扬的耳朵,还捂住了飞扬的眼睛。 他才知道羞,才知道慌,稍稍软了语气,却还是不自在“萧遇之” 萧贽始终一言不发。从前是他坐在轮椅上,才会任由许观尘逃走,现在不同了。 一路把他抱回殿中。 那位娃娃脸的小成公公,倒是十分有眼色,还帮陛下把门给锁了。 “诶”许观尘踢了踢脚,在心里怒骂,狗腿子啊狗腿子。 萧贽把他丢在榻上,许观尘急了,还没撑着手坐起来,就被萧贽掐住脖子,强迫他仰着头,按在榻上亲。 并不是温温存存的亲吻,像捕猎者进食前的试探,把猎物的唇角都咬破了。 许观尘见他双目通红,天底下谁都知道,从前的五殿下是个疯子,他们不大清楚,现在的陛下,也是个疯子。 许观尘推了他两把,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你要杀便杀,何苦说什么喜欢的话来哄人,又何苦这样折辱人” 见他气红了眼,活像只兔子,露出尖牙要咬人。萧贽索性捏着他的下巴,把拂尘柄横在他口里,要他咬着。 “这才叫折辱。”萧贽把拂尘柄按了按,压出两道红痕,“这样好的拂尘,你怎么敢说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肥羊家庭濒临破碎的可怜小孩 感谢iris的3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地下寒潭 那出和离与折辱的争吵,以许观尘哭着把萧贽推开结束。 屏风隔着,许观尘打了一天的坐。 他不是因为跟萧贽吵架才哭的,他只是忽然慌了神。 从昨夜到现在,这三年里,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知道的事情叫他心惊。他冷静自持得足够久了。 打坐时,身上各处的感觉,会格外清晰。 他疼。 昨日晚上与萧贽,或许是抵死缠绵,他不记得,但他身上的痕迹记得;今晨与萧贽吵架,被他两回摔在榻上,口里衔着拂尘的羞辱,还记得很清楚;背上的伤虽是已然愈合的旧伤,但是长出来的新肉也很敏感,衣料摩擦,细细痒痒的疼意;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警惕提防,也没怎么睡过。 最难受的是,昨夜犯病的熟悉感觉,仿佛正从他的衣摆,渐渐向上,一步一步扼住他的咽喉。 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吐纳,原本该澄明透彻的心境,蒙了一层薄纱似的。 死去的七殿下萧启与友人何镇,何祭酒府上的两个灵牌;好友杨寻在马车里投来的怨恨的一瞥;还有卧病在床、精神不济的老师,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从许观尘眼前晃过。 还有 许观尘恍惚睁开双眼,撑着面前小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很熟悉的感觉,眼前一片黑暗,那病终于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甩了甩脑袋,企图让自己能看见什么,最后抬手摸了摸四周,扶着屏风向外走。 循着残存的记忆往外,在扶住门框,却忘记脚下门槛,扑倒在地的时候,他暂时服了软,向萧贽求救。 他看不见,其实那时,萧贽就站在他面前两三步,他若是没有被门槛绊倒,就能撞进萧贽怀里。 许观尘就伏在他脚下,却轻轻唤了一声“萧遇之。” 萧贽叹了口气,俯身拨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许观尘眉间一点朱砂,又淡得没有颜色了。 萧贽把他抱起,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声问道“冷还是热” “热。” 萧贽喂给他一颗丹药,又抱着他往福宁殿后边走。一边走,一边又问他“还敢去不去找萧启”若是去雁北找萧启,他这越来越厉害的病要怎么办 但是许观尘咬紧了牙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昏过去了。 萧贽偏了偏头,惩罚似的,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用脸贴着他的脸颊。 许观尘这病时冷时热,冷热总是间隔不久就发作。昨日夜里犯的是寒症,今日发的是热症。一冷一热发作过一回,就能有几个月的清净。 寒症须浸温泉取暖,热症就要待在冷处。 他那身子骨不能总泡冷水,更不要说现在还是冬日。 福宁殿后边有一个寒潭,寒潭底下,原本是关押皇帝要亲自过手的犯人的地牢,萧贽便着人把地牢给改了,给许观尘养病用。 这时许观尘蜷在石床上睡着了,萧贽坐在一边守着,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发热。 寒潭底下不透光,此时也已是夜色渐沉。 小成公公端着蜡烛进来,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把蜡烛放在较远处,拿着大氅上前,伺候萧贽披上。借着很昏黄的烛光,见萧贽抿着唇,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也就没有说话,放下装着点心的食盒,留下蜡烛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醒了。 他醒时,萧贽正好又一次伸手探他的额头。 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许观尘闭上眼睛装睡。萧贽不觉,碰了碰他的额头,由他继续再睡。 寒潭下弥散的寒意,将身上热意驱散,许观尘睁开眼睛,想着翻身坐起来,就告诉萧贽他已经醒了。 只可惜预估错误,计划失败。 石床太小,许观尘翻个身,就翻到了地上。 就扑在萧贽怀里。 唯一一支蜡烛放得很远,堪堪映出许观尘双眼中微微的亮光。 四目相对只一瞬。 萧贽知道他醒了,却在他抬手推开自己之前,抢先按住许观尘的手,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许观尘已经不发热了,身上渐渐冷下来。 萧贽还是把他抱起来,像带他来时那样,带他回去。 知道他醒着,萧贽便有意做无意的模样问他“还要不要去找萧启” 许观尘还是没说话,靠在他怀里装死。 萧贽紧紧地抱着他,走出寒潭,穿过灯火明亮的走廊,换了个说法问他“还敢不敢吵架了” 这一回许观尘想了很久,吐出来一句“对不起”。 他转念一想,萧贽好像也不怎么好过。头天夜里才娶的媳妇儿,第二日就与他提和离,他要是萧贽,心里也难受。 于是再说了一句“对不起”,还斟酌了词句,试图解释。 “吵架是我的原因,是我不对,我只是忽然忘记了”许观尘一时失神,险些把自己失忆的事情也说出来了。 不能说。 这件事情,是他的死穴。 就像妖怪绝不会把脖颈送到道士手里,小道士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死穴,送到萧贽手下。 谁也不会告诉。 就算萧启此时活过来,他也不会说。 萧启 许观尘转头看萧贽“七殿下与我,没有别的。” 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件事情也有必要跟萧贽解释一下,而且很重要。 但是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 “你”许观尘晃了晃双脚,把方才那句话掩过去,“你先放我下来吧。” 萧贽把他放在檐下廊前的宽栏杆上,要他坐着歇一会儿。 廊外正飘雪,廊下点着灯笼,细雪被风吹着,吹入廊内,烛光照得雪花泛着盈盈的流光。 萧贽站在他面前,烛光照着,也打下一片阴影。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给许观尘披上。 这么,许观尘捻着系带,忽然又觉得,有必要向萧贽解释一下,方才没有解释完整的事情。 “七殿下与我没有别的。素来是君臣,止步于友人。” “七殿下从前是有名的贤王,就算他为名声考虑,与我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 “有一年我们在湖上泛舟赏雪,七殿下饮酒,酒酣耳热的时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灭了。他鞠了一捧冷水,泼在自己脸上了。” 话毕,许观尘低头,呵了呵手,仿佛才捧过冷水。 他说话时,萧贽就站在他面前,垂着眸,看他打坐时扎在发上的香草。他一抬手,就捻下落在许观尘发上的一片嫩叶。 嫩叶在指尖捻碎,萧贽一言不发,往殿里走,许观尘咳了两声,也拢起衣裳,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就是轮值太医的统一看诊时间。 萧贽受伤的右手要换药,许观尘的病也要再诊。 只是许观尘看着,萧贽那右手好像是越发厉害了,原先手心里两道疤,现在好像不止两道。 察觉到他在看,萧贽一反手,用手背对着他。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轮值太医道“陛下这几日,还是不要提笔书写了。” 那样多的事情,怎么偏就说写字一项 许观尘不明白,抬眼时,萧贽也在看他,仿佛要看看他有没有听见。 用过了饭,又用过药,许观尘想要搬去偏殿睡,萧贽没有点头,他自己搬去了偏殿。 萧贽不再过来,许观尘一个人守在正殿。 太像了,像说书人口中,闹了矛盾分床而睡的一对儿。 因为还病着,晚间功课也没来得及做,飞扬把他赶到榻上去睡,用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守在榻边,盯着他,不许他睁开眼睛。 飞扬跑上跑下,吹灭殿中蜡烛,只留给他一支小小短短的蜡烛。 许观尘试图喊他“飞扬” 飞扬帮他扯了扯被子,锦被差点盖过他的眼睛,认真道“睡觉。” 许观尘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好嘛。” 飞扬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哥,你是不是怕黑” 他全没听见许观尘说“不是”,自顾自地替他做了决定,把自己的宝藏玩具拿出来,预备给他挑一个伙伴。 一把宝贝木剑。 不行,许观尘怕睡着了,被一剑当心。 一个宝贝沙包。 也不行,许观尘害怕在梦里,把沙包当成豆沙包。 一个宝贝布偶。 可以可是飞扬舍不得。 飞扬挑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一个小木人,放在他的枕边。 “哥。”飞扬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也堵住他的反对,“睡觉。” 许观尘闭上眼睛,因为病得难受,身上困倦,在飞扬极度关切的目光注视下,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飞扬抱着满满一匣子的宝贝玩具,出去时遇见某个人,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飞扬腾出一只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哥哥睡了。”见那人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他一扬脑袋,颇得意道“是飞扬哄哥哥睡的。” 飞扬走后,那人脚步无声,进了内室。 只有木人被放在地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许观尘睡得正好,却忽然有个人碰了碰他的脸,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顺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许观尘在很深很深的梦里惊道,惨了,小木人成精了。 这个小木人,手长脚长的,搂着他,简直想把他闷死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诶,对,小木人不仅成精成魔了,成的还是色魔滑稽 尘尘给陛下说他和七殿下止步君臣的那段话,尘尘的重点我和七殿下没别的,陛下你和他出去划船 感谢与客、莫问尘世的1个地雷 感谢左手有伤的5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霂与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有多喜欢 这回的病,来得更厉害些。 许观尘在榻上躺了两日,除却道士的早课晚课,连吃饭喝药都在榻上。 飞扬每天都过来,白日里与他说话,晚上看着他睡觉,把自己的宝贝小木人放在他枕边,不过小木人的位置,总是被萧贽取代。 萧贽晚上过来,清晨就走。许观尘有所察觉,但是汤药安眠,他困得厉害,抓不住人。 第二日飞扬哄他睡觉的时候,许观尘试着从他口中问一些事情。 飞扬是小孩心性不假,但如今,小孩心性才是最不会骗人的。 许观尘也没有想着要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惊天秘密,只是闲话一般与他说话“在这里待了三年,飞扬认得人了没有” 飞扬重重地点点头“认得。” 许观尘用手指了指自己,飞扬便一字一顿道“哥哥。” “那观尘哥哥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飞扬想了想,又道“马车。” 许观尘想着,他应当是不懂得,以为自己问他上次出宫,是怎么回来的。 许观尘揉了揉他的脑袋,又问“上回在七殿下旧宅门口,飞扬为什么” 一听见七殿下,可是了不得。飞扬气得把怀里的宝贝玩具都给摔了,站起来,低着头,气呼呼地看着许观尘“不许提他” 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样大,竟是连提也提不得。 “好好好。”许观尘连忙起来哄他,“不提他,不提他。” 飞扬坐在榻边,气得嚷起来,命令他“睡觉” “好好好。”许观尘迅速躺下,盖上被子,“睡觉,哥哥睡觉。” 飞扬帮他盖被子,把他的手都收进去,再把被子拉过了他的头。 许观尘窝在被子里憋了一会儿气,实在是憋不住了,露出一个脑袋来透透气。 飞扬还是坐在榻边,双手架在双膝上,一言不发。 许观尘拍拍他的背,温声道“小飞扬怎么了生气了” 飞扬“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许观尘继续哄他“小飞扬的木人呢今晚不让你的小木人陪哥哥了” 飞扬想了一会儿,定定道“小木人今晚和飞扬一起。” “好嘛。” 待他好了一些,许观尘再问他“那陛下呢” 这小孩子实在是不得了,一听陛下,猛地回头,连眼眶都红了,忽然之间就要落下泪来。 许观尘被他这一阵一阵的,吓得不轻,忙坐起来,用衣袖给他擦眼泪“怎么了怎么了哥哥不问了,不问了。” 飞扬扑在他怀里哭“哥哥是飞扬一个人的哥哥。” “但是”许观尘不解,“我没有认其他弟弟啊。” “飞扬要和哥哥一起睡” 他这句话嚷得大声,外边有人听见,警告似的,叩了叩桌案。 一听这声音,飞扬哭得更大声了,抽噎着控诉道“三年飞扬都三年没和哥哥一起睡了” 外边人再捶了一下桌子。 “殿下陛下”飞扬继续道,“这两个下,飞扬一个也不喜欢。” 许观尘哄道“好好好,不喜欢,不喜欢。” “哥哥也不许喜欢”飞扬打了个哭嗝,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断开了,“陛下。”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应他,小成公公捧着糖罐子适时出现,把飞扬哄着骗着带走“观尘哥哥还生着病,天晚了,不要打扰他睡觉。” 许观尘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扬在外边,又不知道看见了谁,一跺脚,恼道“还以为飞扬不知道” 他提高了音量,里间外室,与许观尘说话“哥,你的木人来啦。”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许观尘看着掀开床榻帷帐,站在自己面前的萧贽,自觉地往里边挪了挪位置“小孩子闹脾气。天晚了,你要是想睡就上来睡。” “让他知道,不就又要哭了” 话是这么说,萧贽却解了外裳,放下帷帐,在他身边坐下。 “我明天哄哄他就好了。”许观尘躲进被子里去,“劳陛下吹灯。” 萧贽顿了顿,下榻去吹了灯。 药力作用,许观尘很快就睡着了,萧贽把他揽在怀里,用指腹摩挲他的喉结。 第三日的时候,许观尘哄了飞扬好久,才把他给哄好。 最后飞扬口出狂言“难道夫君比弟弟还要紧吗” 许观尘用卷起的经书敲他的头。 晚间吃着药,许观尘强自打起精神,想要从小成公公口里套一些话来。 从小成公公的身世谈起,他道“抄家流放,奴才那时还有几月就满十八,侥幸入了宫,又侥幸认了成公公做干爹,所以旁人喊一声小成公公。” 成公公是从前老皇帝身边的内侍,后来萧贽封王开府,老皇帝就把成公公派给他,许观尘在王府里住着时,与他有些交情。 “干爹如今在丽山为先皇守陵,已守了三年,年节也不曾回京。” 许观尘半坐着,枕着手,另一只手端起药碗,皱着眉头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这病是不是越来越坏了” 小成公公忙道“小公爷可别胡说。” 许观尘不语,一口一口地喝药。 “想来,不过是早了些时候。”小成公公想了想,“大约是那日晚上,小公爷被陛下折腾得有些过了。” 偏偏小成公公说这话时,一脸纯良,正直无比,更显得许观尘想到的事情胡七胡八。被一口汤药呛红了脸,他低头,试图把自己埋进药碗里。 小成公公见他模样,也笑了笑,转头去拿蜜饯盒子来,放在他面前的矮桌案上“不过,奴才现在也不明白,陛下同小公爷,到底是怎么成的。” 许观尘捻起一个糖渍的果子来吃,心中叹气,你问我,我还想问问萧贽呢。 小成公公再问“小公爷还和陛下吵架吗” 许观尘鼓着腮帮子嚼蜜饯,道“这几日都不曾见他,我想与他说话也没机会。” 小成公公自然知道萧贽每日晚上过来的事情,在许观尘面前,也不说破,只是温和地笑。 此时提起萧贽,许观尘捧着药碗,有些走神。 他只隐约记得,萧贽过来时,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摸摸他的脸,试试他的呼吸,仿佛很怕他死了。可是萧贽有时候把他揽在怀里,又险些把他闷死勒死。 小成公公唤他“小公爷”许观尘抬眼看他,小成公公哄他道“还剩下最后一口,小公爷再忍一忍苦,喝完吧。” “好。”许观尘点点头,晃了晃药碗,仰头将碗底药渣也喝干净。 最后一口苦得他眼睛都红了,火急火燎地拿蜜饯吃。 小成公公捧起蜜饯盒子,递到他面前“小公爷从前,从来不和陛下吵架。” 很可惜的是,许观尘并没有接收到对面发过来的暗示。 小成公公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小公爷与陛下,也不常说话。” 许观尘心思一动,仍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小公爷病着,一个月里,有几日在温泉宫里、寒潭底下,还有十来天在榻上休息,剩下几日,就在屏风后边打坐。” “小公爷同陛下在福宁殿里,小公爷打坐,陛下就批折,分明就只隔着一扇屏风,一整日谁也不与谁说话。” “话也不多说两句,到底是怎么成的” 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许观尘闷闷地想,要真是一句话也不说,他还能把名字同萧贽的写在一起,那应当就是 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能更喜欢了吧 小成公公趁机道“晚上陛下过来,小公爷同陛下讲和吧” 许观尘用沾着蜜饯糖渍的手指按着唇角,出着神想事情,又点了点头“嗯。” 小成公公望了望窗外天色,恨不能叫天色现在就全暗下来。 “小公爷还做晚课吗奴才下去预备预备。”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许观尘坐起来,“你去看看飞扬,早晨我就看他抱着糖罐子在吃糖,让他别吃了。” 许观尘下了榻,净了手,披上道袍,又拢了拢头发,用驼骨簪子束好,在屏风后边的草蒲团上坐好。 案上换过新的香草,许观尘随手挽了个结戴在手上,开始做晚课。 近日他打坐,都要扣上香草,以安定心神。 是他道行尚浅。这几日打坐,若不如此,他的心魂能飞到不知道哪里去。 案上香烛焚尽时,许观尘睁开双眼。 面前案上,仍旧是香草香炉,龟甲铜钱,还有一柄有着浅浅牙印的拂尘,一个木匣子。 他不再看那拂尘,只是打开那匣子。 匣子里装的是一颗一颗桐珠,他上回扯坏的散开的念珠,小成公公找遍福宁殿,帮他捡回来了。 许观尘数过两遍,还缺一颗,所以还没重新串起来。 龟甲与铜钱,原本是预知后事的,可是许观尘连前事都不记得。 今日还未卜过卦,他抿了抿唇,捧起龟甲。 耳边忽然传来萧贽的声音“什么事情,要问飞扬,问成德,还要卜卦问天问地,你怎么不问问我” 作者有话要说  肥羊反对的真正原因肥羊不想姓萧bhi 感谢one、木越的1个地雷 感谢道尔家的猫、哩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风吹烛动 许观尘回头去看,萧贽就站在他身后,一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他二人挤在一张草蒲团上坐着,许观尘觉得渎神,萧贽也觉着渎神了。 萧贽好不避讳,直接问他“又在问萧启下落” 许观尘摇头“不是。” 确实不是,他还没有想好要算什么,萧贽就来了。 萧贽又道“明日有位雁北故人来京,你要是想问萧启的下落,不妨去问他。” 小道士情爱之窍未通,没有闻见殿中醋味,点头应了一声“好”。 萧贽盯着他“你敢” 许观尘觉得自己特别冤枉“分明是你让我去的。” 一言未合,一时无话。 许观尘忽然想起,他方才答应过小成公公,今晚和萧贽讲和“我答应了小成公公,今晚和你讲和。” 萧贽也想起,小成公公方才对他说,许观尘今晚找他求和,与他同时开了口“成德说,你今晚要找我求和。” 许观尘一愣,随后点了点头“是。” 说是讲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求和。 许观尘想了很久,最后轻声问他“那你今晚想听我念经吗” 还真是别致的求和方式啊。 但是萧贽不想听他念经,萧贽只想亲亲他念经的嘴。 许观尘还病着,想想上回还把他给惹哭了,萧贽没敢动,偏过头,不自觉就要去拿他放在案上的念珠来拨弄拨弄。 但是那串念珠,早些时候就被许观尘扯坏了。 萧贽打开装着散落桐珠的木匣子,捻起一颗握在手心。 许观尘解释道“还缺一颗,所以还没有串起来。” 而萧贽也没有把手心里那一颗放回去的意思,只是拿着玩儿。 这下就缺两颗了。 萧贽还缠着细布的右手,扣住他的左手,把他拉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惊动小成公公,萧贽抖落开自己的披风,给许观尘披上,帮他戴好兜帽,牵着他从后边的小门出去。 萧贽带他去了珍和宫,宫中的珍宝库房。 宫中没有点灯,只是外边有禁军巡防。 仍旧没有让人跟着,许观尘端着烛台,萧贽拿着手里的桐珠,与满殿的珍宝比对。 萧贽把桐珠和一颗相同大小的珍珠放在手心,递到他面前“这个好不好” 烛焰跳动,许观尘披着长长的披风,带着兜帽,脸被包在镶边的黑狐毛里。光影游走,许观尘点了点头“这个很好。” 萧贽见他不怎么喜欢的模样,便随手找了个空匣子,把珍珠丢在里边,作为备选。 可许观尘是真心觉得很好。 出家人不打诳语。 都是出家人,他借用一下和尚们的说法,应该也没什么。不是风动,也不是风吹烛焰动,确实是他心有所动。 萧贽又找了一串檀木珠子,拿给他看“这个呢” 许观尘点头“这个也很好。” 萧贽拆开珠串,把檀木珠子放到匣子里。 因为不想惊动旁人,许观尘并没有点起殿中宫灯,只是举着烛台,随着萧贽往前走。 珍珠白玉,翡翠宝石,玳瑁紫檀,犀角象牙。 萧贽把珠子从衣裳上绞下来给他,从冠子上撬下来给他,从珠串上拆下来给他。把木匣子放得满满的,堆在他面前。 每个都拿到许观尘面前,问他好不好。 可是许观尘越说好,他就越觉得不好。恨只恨自己平素不爱这些东西,到了哄人的紧要关头,却连一颗合人心意的珠子都找不出来。 许观尘陪在萧贽身边,再陪他找了一会儿珠子,悄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了勾他的衣袖。 萧贽转头看他。 此时烛光昏暗,照在一匣子珠子上,也照在许观尘的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许观尘用衣袖掩着嘴,咳了两声,说了生平第一个谎话“我有点累了。” 他要是不这么说,萧贽能把一个晚上都花在找珠子上。 面前是将要燃尽的蜡烛,他二人并肩坐在堆放珠宝的大红木箱子上休息。 这一屋子都是萧贽的,身边这个人也是他的,萧贽像极了守着小小的光亮,守在洞穴里的恶龙。 许观尘捧着小木匣子,一匣子圆滚滚的珠子,各种模样都有,迷乱人眼。 萧贽转头看他“小道士。” 小道士将木匣子还给萧贽,似乎也想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蜡烛燃尽,烛光闪了一闪,很快就熄灭了。 他顿了顿,在黑暗中说“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吧” 萧贽摸摸他颈边围着的狐狸毛“去宫墙城楼走一趟。” 许观尘原本不是想说这个的,他原本想说“今晚小成公公问我,问我与你到底是怎么成的,那时候我还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就好像萧贽,他原本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宫墙城楼”。 城楼上风大雪大,又是深夜,金陵城中各处宵禁,只有为了年节祈福,前几日落成的九层宝塔的檐角挂着灯笼,在风雪之中明明灭灭。 将金陵各处都收归眼底,他二人并肩站在城楼之上。许观尘披着萧贽的衣裳,原比他矮些,镶边儿的狐狸毛都拖了地。 许观尘问他“萧遇之,你冷不冷” 萧贽握住他拢在衣袖里的手,萧贽的手热得很,牵着他下了城楼。 萧贽问道“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 许观尘不解“什么” “你是不是又忘记什么事情了” 后来许观尘才知道,他犯病这三年,时常忘记事情。 有一回连飞扬都不认得,把飞扬急得大哭。还有一回半夜醒来,被萧贽搂得紧紧的,吓得要死,睁着眼睛不敢再睡,心里排了五百出强取豪夺的大戏,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来,把萧贽也吓得不轻,守着他守到了天明。 因为他从前就有这毛病,所以萧贽这样问他。 可是这时的许观尘不明白,他还是问“什么” 见他模样,萧贽心下了然,转头掀开他的兜帽,借着城楼上一点月色光亮,见他眉间一点朱砂正浓,便道“无碍,过几日就想起来了。” 许观尘不语,大抵算是默认了。 萧贽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衣襟上。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一直到了福宁殿,终究也没有开口。 一夜好梦,许观尘起来时,还以为昨夜与萧贽的珍和宫和城楼一游,是一场梦。 萧贽不在福宁殿,许观尘揉了揉眼睛,爬起来洗漱做早课。 直到看见案上一盒子流光溢彩的珠宝,他才想起来,原来不是做梦。 他在手腕上系上香草,开始念经,但是修行多年的一颗道心安定不得,有胡乱跳动的征兆。 还没念过一篇,许观尘睁眼,转眼瞥见屏风后边,隐隐约约的一个人影。 飞扬从那后边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声“哥”,然后递给他一张字条儿。 纸条上边只有四个字务必三思。 很熟悉的字迹,雁北钟遥写的字条。 许观尘的表兄钟遥。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嫁的是老定国公的老部下钟将军,钟遥随着父母,常年戍守雁北,与许观尘常用信鸽联系。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 许观尘问“飞扬今早去捉鸽子了” 飞扬摇头。 许观尘心想,雁北乃是边防重地,有皇帝亲自委派的钦差大臣,要是述职,也轮不到钟家人。 飞扬认真道“钟哥哥来了。” “纸条是钟哥哥交给飞扬的” “是。”飞扬得意地扬了扬脑袋,“飞扬听见了钟哥哥的马铃铛声音。” 许观尘起身,穿好原本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的道袍,也不再费心思去想钟遥怎么会来,他那字条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问题,见了他就知道了。 “你钟哥哥现在在哪” 飞扬指了个方向“嗯东边。” “东边。”许观尘想了想,“勤政殿” “嗯。” 既然是在勤政殿,那应该是去叩见萧贽。 不管了,许观尘拢了拢头发,想着去勤政殿外边等他。 在勤政殿外边遇见了裴将军,裴将军见许观尘来,便道“许哥儿,来见钟小将军身子好了没有” 许观尘一一答了,裴将军嫌他太过正经,转头找飞扬说话“肥羊,钟将军也算是你观尘哥哥的娘家人了。” 飞扬当了真,把他的话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钟哥哥算是观尘哥哥的娘家人。”他想了想,再问“那飞扬是吗” 裴将军点头“是。” 于是飞扬又回到那个终极问题“夫君比弟弟还重要吗” 裴将军仍旧点头“那当然了。” 飞扬恼了,双手同时出拳,就要打他。裴将军握住他的拳头,笑着挡开了。 而许观尘可算知道,飞扬那些话是跟哪个不正经的学的。 裴将军走后,许观尘再拢着手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勤政殿里的小太监出来传话“陛下让小公爷上观星楼等一等。” 观星楼在勤政殿后边,是从前老皇帝沉迷炼丹的时候兴建的,道士用的简仪丹炉,一应俱全。 飞扬很喜欢这个楼,观星楼有九层,其中木梯暗格,弯来绕去,可以供他飞来飞去,跳上跳下。 他一钻进楼里就开始胡跑,许观尘追着他上了最高处,后来便找不见人,许观尘由他去玩儿,只是凭栏看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没看见钟遥从勤政殿出来,倒是有个人从身后抱住他的腰。 “道士。”萧贽吻了吻他的鬓角,“我有满宫的珠子给你做念珠,寻仙的九层高塔,还有城楼上望不尽的江山,不和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琢磨很久的温言细语,隐藏潜流的占有深壑,陛下恶龙属性全满 感谢陛下、贾熠熠的1个地雷 感谢山河故人的1瓶营养液感谢陛下的5瓶营养液感谢咕咕的2瓶营养液感谢楚欤、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不羡神仙 观星楼里,萧贽话还没完,那边飞扬就朗声喊道“哥” 许观尘身子一僵,挺直脊背,拍了拍横在腰上的手,要萧贽先松开他。 萧贽却不放手,揽着他的腰,拖着他往更高处走。 这楼一共九层,他二人原本就在第九层,再沿着木梯向上,就是建造时留下来的狭小的角落。 木的横梁将楼顶分做好几个小空间,萧贽抱着他,稳稳当当地走过狭窄的木楼梯,藏宝物似的,把他放在小角落里。 楼里每日都有人打扫,只有淡淡的木香。 许观尘也不知怎么的,竟也顺着萧贽的意思,稍弯了腰,低着头,抱着腿坐在角落里。 萧贽面对着他,双手撑在他身侧两边,把他堵在角落里。微弱的光线照来,在他身上打出半明半暗的光影。 许观尘扯了扯他的衣袖,原本想要说话,被萧贽用唇堵回去了。 他睁大了眼睛,推不开萧贽,反倒被他死死地按在墙角。 楼下的飞扬又大声喊了一声“哥”,吓得许观尘喉咙一紧。 脚步声轻巧,飞扬很快就到了第九层。因为找不到许观尘,这时候再喊“观尘哥哥”,已经有些急了。 许观尘再坐不住,推了推压在身前的萧贽,就要出去,萧贽不动。 飞扬警觉,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再往后退了两步,一转眼,一抬头,就看见高处的萧贽。 他只看见萧贽,却也没看见被萧贽挡着的许观尘。 许观尘从前教过他行礼,这时候飞扬抱了个拳,就急急地问萧贽“观尘哥哥呢” 萧贽不答,也不让许观尘说话。 飞扬急得跺脚“我问你观尘哥哥呢” 萧贽往后退了退身子,松开许观尘,舔了舔后槽牙,说话时却盯着许观尘的眼睛“吃了。” 飞扬被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瘪着嘴,眼看就要哭了。 “观尘哥哥很甜。”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他的手腕上还扣着香草。萧贽低头吻他的手,目光却不曾离开他半分,“手指和手腕都很甜,嘴巴最甜。” 观尘哥哥 许观尘不单年岁较他小些,就是辈分也差他一辈,萧贽是许观尘叔父那一辈的人。他是有意学飞扬这样喊他。 观尘哥哥实在是忍不了了,拧了一把萧贽的腿,从昏暗的角落里探出脑袋“在这里,在这里,飞扬不哭。” 飞扬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哥哥。” “哥哥没事,陛下是说笑的。” 他这话说完,萧贽也笑了一声,仿佛确实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只是萧贽还堵在他身前,不放他走。许观尘转眼看他,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飞扬要哄,萧贽也要哄。 许观尘一抬手,很别扭地揽了一下萧贽的腰,往他怀里靠了靠。 萧贽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放下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往后退了退,偏转过身子,好放他出去。 一直到了光亮处,他才看见许观尘两颊绯红。 小道士面皮好薄。 飞扬用衣袖给他扇风,一个劲儿地问他是不是热,许观尘没好意思说话,与他一齐他走下木梯。 萧贽跟在后头,飞扬时不时回头看他,只要他稍一靠近,就拉着许观尘加快脚步往前走。 飞扬拉着他,就差使出轻功,带着许观尘飞过宫墙去了。 就这么竞走似的,回了福宁殿。 小成公公捧着热茶来伺候,见飞扬守着许观尘寸步不离,还不让萧贽靠近,觉得奇怪,低声问了飞扬一句。 飞扬认真道“他会吃人。” 许观尘低下头。 萧贽抿了口茶,幽幽道“吃人,又不吃肥羊。”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借着桌案遮掩,轻轻地踢了踢萧贽的腿。 萧贽却仿佛浑然不觉,继续道“观尘哥哥就是” “不许你叫观尘哥哥” 许观尘再踢了两下萧贽,不料却惊动了飞扬。飞扬低头一看,发现观尘哥哥竟然和那个“吃人的”搅和在一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成公公追出去哄他,殿中只留许观尘与萧贽二人。 果真如同小成公公从前所说,他二人在一处,从来不怎么说话。 默了好一会儿,许观尘道“钟遥难得进京一趟,我下午想去钟府见见他。” 萧贽点头“嗯。” 许观尘又轻声道“再过几日除夕,我还想去何府看看老师。” 萧贽冷着脸道“你爱去哪儿,又不用与朕报备。” “上回没跟你说。”许观尘抿了抿唇,“你就生气了。” 许观尘的姑姑,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嫁的是老定国公从前的部下,戍守雁北的钟将军。 姑姑姑父待他很好,表兄钟遥与他的感情也很好。 钟家在金陵有几处府邸,也有一些产业,只是他们不常回来,这些事情就都交给族人打理。 今年钟遥钟小将军回金陵过年,钟家族人很早就接到消息,差人把府里上下打扫过一遍。 钟遥从雁北带回来一小队骑兵,都住在钟府里。钟府没有其他侍从,事情都是他们在操办,就这么,还挡下去不少前来拜访的权贵。 从前在雁北时,飞扬与军中将士玩得好,久别重逢,很快就玩到了一处去。 钟遥屏退众人,提着许观尘的衣领,把他提回房里,把他丢在软垫上,看着他念了一句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许观尘抓住衣领,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我可有人” 钟遥抬脚踢他“我倒要问问你,在信上写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自个儿写过的信,忘记了”钟遥在他面前坐下,吟诵似的,继续念道,“陛下待我极好,天地赐缘,理当爱惜。观尘有疾在身,所剩不过数年,意与陛下白首,当是虚妄。长辈苦心已知,然我意已决,叩谢姑姑姑父。并非一时执迷,我同陛下,互不相欠,互不耽误。” 许观尘明白了,这又是自己忘记的一件事。 他和萧贽成婚之前,他写了封信告知钟家。 现在再听钟遥念上边的字句,那还真是 许观尘心道,我果然很狂野。 难怪钟遥早晨让飞扬给他递纸条,要他“务必三思”。 钟遥问道“你怎么回事那么多年的修行也不要了,原本不是一心想着修道,飞升成仙吗怎么忽然改了志向” “我”许观尘想了想,“姑姑姑父怎么说” “吓得不轻,所以派我来看看。”钟遥答道,“我爹一开始以为你写这信,是发信号向我们求救来着,后来以为是陛下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写的这信。我娘坚定地认为你是被下降头了,要不就是被骗了。我来时,她还常常叹气,说她早就该看出来,陛下对你图谋不轨,否则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不是不是。”许观尘连连摆手,“陛下还是很好的。” 钟遥分明不信,瞥了他一眼,朗声喊道“飞扬,你进来,钟哥哥问你几句话。” 飞扬玩翻了天,从外边跳进来,乖乖巧巧地坐在钟遥面前。 钟遥问他“你认得陛下吗” 飞扬迅速变脸“坏人。” 钟遥看了一眼许观尘,带着“果然如此”的意味,再问“哪里坏” 飞扬伸出十个手指头,一一细数萧贽的坏处“凶,吵架,不让飞扬和哥哥一起” 他每说一点,钟遥就用“果然如此”的目光看一眼许观尘。 飞扬说的最后一点是“吃人。” 钟遥还没明白,这个“吃人”究竟是什么,最后看了一眼许观尘,就把飞扬打发出去了。 “你看看,连飞扬都等等”钟遥猛然反应过来,“他说吃人什么吃人” “没有什么。” “分明就有什么。”钟遥转头,又要喊飞扬进来。 “吃人就是吃人”许观尘拦住他,“我就是那个人。” 钟遥气得捶桌子“这种事情,你怎么也” “签过婚书,办过礼的。”许观尘忙道,“照着规矩办的。” 许观尘试图转移话题“姑姑和姑父怎么样了” 钟遥大声道“被你气死了” 许观尘缩了缩脖子脖子,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汤。 钟遥道“我娘原本也是要来的。不过前几月,西陵的人放冷箭,我爹叫他们扎中了脚趾,我娘就留下照料他了,托我问你好。” 许观尘乖巧点头“那你回去,也替我向姑姑问好。” “她总惦记着你。”钟遥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一日大晚上的,把我爹和我都喊起来,说忽然梦见你了,怕你病着疼着,梦里喊娘,你娘不在,她这个做姑姑的也不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钟遥想了想,又道“三年前我娘忽然被陛下召来金陵,那时候只她一个人在府里,还以为是陛下登基,要换班子。谁知道却是你病了,一连喊了好几日的娘亲,实在没法子,才把她找了来。” “我娘回来之后就总说,强撑着赶到金陵,看见你趴在榻上,一个劲儿地喊娘亲,她觉着心都碎了。” “雁北虽然苦些,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我们钟府费费力气,也都能弄来。我们雁北的姑娘,都漂亮爽利,总比”比那个阴恻恻的萧贽好。 钟遥猛灌一口茶水“你要是在金陵过得不快活,过完这个年,表兄带你回雁北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钟遥大声道“被你气死了” 许观尘缩了缩脖子“你吼辣么大声干森么” 感谢与客的1个地雷 感谢iris、莫问尘世的2瓶营养液感谢酱油的1瓶营养液感谢北有孤江的7瓶营养液感谢布利啾啾迪不理多的4瓶营养液感谢悄一悄的3瓶营养液感谢咕咕、道尔家的猫、哩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背主忘恩 回雁北去。 这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但是 “我没想过。” 钟遥神色认真“那你现在想想。” 他没想过这个的主要原因是 怕拖累钟家。 他还要留在福宁殿养病。 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多个缘由,每一个都足够把钟遥堵回去,许观尘却道“陛下是个疯子。” 这个理由,似乎也十分充分。 全天下知道,我们陛下,从当五殿下的时候,就是个疯子。 点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许观尘捧起茶碗,抿了一口,佯似随口问了一句“现在外边,都怎么说三年前的事情” 他就这么套话,钟遥心思直,也没有多做怀疑。 “还能怎么说”钟遥顿了顿,“天底下谁都知道,陛下那位子,是他除夕夜兵指皇宫得来的,先皇都被他活活气死了。” 钟遥又道“不过陛下倒也不管旁的人怎么说,全不在乎似的。” “那我” “你都躲起来养病养了三年,他们也不再谈你了。” 许观尘试探着问了一句“他们说我无能庸才,背主忘恩,是不是” 钟遥摆了摆手“七殿下自个儿去封地的路上,在城门口遭劫。你那时候受伤躺在榻上,哪里能与他同去这事儿原本就与你无关。” 许观尘心思一沉,到底是哪家的劫匪强盗,能在城门口劫人,劫的还是七殿下。 “说起来”钟遥问道,“你那病怎么样了” 许观尘的指尖搭在茶杯杯壁,垂眸道“好多了。” 钟遥也不多想,道“从前我娘问你,我们写信问你,你也不说。现在我当面再问你一回,那药丸子是先皇给你的,你背上那一刀,又是谁砍的” 从前是许观尘不愿意说,现在他是不记得了。 他默了半晌,钟遥叹道“倘不是这一刀,你这病何至于此到底是哪个人的名字,你死活都说不出口” 许观尘仍旧不答,钟遥终于放弃,又道“给我看看你背上的疤,这回过来,给你带了雁北的云露膏,祛疤的。给我看看总行了吧” 许观尘背过身,低头松了松腰带,半解开衣裳,把背上的一道疤给他看。 那道疤伤得又深又长,从右肩劈砍到左边腰上,伤时翻出嫩肉,愈合之后,便像长蛇似的盘在他的背上。 钟遥没想到那时他伤得这样厉害,喃喃道“怎么弄成这样” 许观尘把衣裳穿好,钟遥直言道“我原本疑心是陛下,现在看来却不像。” “拿刀那人显然并不精于刀剑,拿刀拿得不稳,砍到后边就脱了力”钟遥忽然想起某个人来,碍着许观尘,便住了口,“药膏我改日差人给你送去,伤得太厉害,不能全消下去,要淡下去,还是可以的。” “你要是还不愿意说,那就算了。”钟遥抬眼看他,“有一件事情,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许观尘见他神色认真,也正经地端坐好,点点头“兄长请说。” “三年前七殿下遭劫那日,金陵城下了大雪,再加上夜间看不清楚,也就一直没有找到七殿下的尸首。这三年,各地有不少人打着七皇子的旗号起事,也都被一一镇压下去。前几个月,雁北剿匪,在他们待过的据点,找到了七殿下加冠时的玉笔,上边还刻着七殿下的字号。” 许观尘点头“我知道,雁北传来的折子,陛下给我看了。” “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钟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七殿下真的没死,你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你从前和七殿下交好,但是你想”钟遥认真道,“若七殿下这些年都在雁北,他为什么不寻你,不寻钟家你在福宁殿养伤的事情,可没几个人知道。就算他顾忌着你是不是真的背主了,你那时从雁北来,才来就把雁北带来的人都给了他,所有的部署也与他说了,他还拿着你的念珠做信物,那些人他偏偏不用,非要跟游匪混在一处。” 许观尘掩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 “你别不高兴。”钟遥道,“依我看,他不敢找你,他心里有鬼,对你不坦荡。” “我知道了。” “所以我说,他要是还活着,你多留个心眼。别跟三年前似的,你怎么敢把人都给他,自己身边就留一个飞扬” “我知道,那时候”许观尘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我草率了。” “帝王家的人,不要全信。” 再谈了两句,许观尘带着飞扬去何府走了一趟。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何府却还是那样萧瑟的模样。 想也知道,钟遥方才说三年前除夕宫变,这样算算,七殿下萧启与何府公子何镇的忌日,大概也就在这几日。 一个是何祭酒的外孙,另一个是他的小孙儿,何府冷清些,不过年节,也是寻常。 许观尘在府门前见不到人,等了一会儿,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门房就守在何祭酒院子的檐下,见他来,道“奇了,平时大半年也不见一个人来,今儿倒是扎堆来了。” 许观尘看了眼掩上的房门,想是有人在里边,作揖道“若是不便,麻烦转告老师一声,学生这就回去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门房一摆手,“和你一样,是老爷以前的学生,说不准你们还认得,去吧去吧。” 许观尘在门前站定,作揖道“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房门从里边打开,开门那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亦是懒懒散散地弯腰作揖,讽道“噢,小公爷来了。” 那人与他,果然是相识的。 是恩宁侯府的杨寻,他从前的好友。 许观尘道“我来看看老师。” 杨寻抬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杨寻从文,还是前些年科考的探花郎,力气却也挺大。再加上许观尘一时不防,竟是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飞扬上前半步,挡在许观尘身前,双手抓着杨寻的衣领,怒目圆睁。 “欺师灭祖、背主忘恩的混账。”杨寻朗声骂道,“你来看谁的老师” 许观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仰头叹了口气,吩咐飞扬“把他抓好了,哥哥进去一趟就出来。” 飞扬将杨寻抓得死死的,不再让他靠近。许观尘进了房门,回身将房门掩上。 白发白须的何祭酒,就坐在碳炉前烤火,眯着眼睛,对门外之事,浑然不知。 许观尘上前两步,俯身作揖“老师。” 何祭酒掀了掀眼皮,又朝他招手,要他近前来。 许观尘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老师面前,何祭酒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老师。”许观尘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不是你的错。”何祭酒幽幽道,“你既然选了陛下,就不要三心二意,总往我这个旧党余孽这里跑。” 许观尘不明白“老师也怨我” 何祭酒拍拍他的脸“你去罢。” 说完这话,何祭酒就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许观尘帮他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就出去了。 外边飞扬还抓着杨寻不放,许观尘让飞扬放下人,对杨寻道“老师睡了,你也回去吧。” 杨寻理了理衣领,忽然靠近,掐住许观尘的脖子,把他按倒在雪地上,厉声道“他那样喜欢你,你怎么不去陪他” 不料他力气大,飞扬抓着他的衣领,竟也拉不开他,更别说是许观尘。飞扬又踹了他几脚,打红了眼,才把他给扯开。 把人丢得远远的,飞扬扶起许观尘,生怕杨寻害得他在这时候犯病“哥哥。” 许观尘佝偻着背,咳了好一阵,哑着嗓子道“老师说我没做错。” 也不知道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杨寻听。 再无他话,飞扬扶着他,出了何府。 方才在雪地里那一遭,头发和衣裳都勾乱了,这副模样,不能立即回宫,他先回了定国公府。 待他换过衣裳,重新束好头发,再出来时,却找不见飞扬了。 这时候天色渐沉,就快到了宫禁的时候。许观尘等不到飞扬,又不能一个人回去,便遣了个人进宫去报信儿,就说时辰赶不及,今晚不回去了。 报信的人才走,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站在门前等他“去哪里了” “打人。” “你还敢打人”许观尘伸出手,要他把手心递过来。 飞扬乖乖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却道“欺负哥哥。” 许观尘明白过来,他是去找杨寻了。 他叹气,轻轻地拍了一下飞扬的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时间还赶得急,许观尘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宫去。 回到福宁殿时,檐下小成公公正点灯,见他回来,指了指殿门,要他自行进去。 许观尘想着,应该是萧贽不在,小成公公才敢不通报就让他进去。 但是他想错了,萧贽在殿里。 案上点着一支蜡烛,萧贽低着头,左手拿着匕首,往右手手心里划。包裹伤口的细布散在案上,鲜血滴落在上边,像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划得很认真,沿着从前受伤的伤疤划,甚至没有察觉许观尘回来了。 难怪,难怪轮值太医一日三趟的跑,萧贽的手就是不好。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怯怯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嗯,陛下是个疯子来着 感谢哪吒的1个地雷 感谢春暖花二、酱油的1瓶营养液感谢咕咕、悄一悄、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潜于深壑 于烛光微弱处投来的匆匆一瞥,萧贽没有料到许观尘会在这时回来,竟显得有些慌乱。 许观尘定了定心神,往前走两步,再问了他一遍“你在做什么” 萧贽垂眸,将匕首收入鞘中,随手拣起案上染得透红的细布,缠在右手上,绕了两圈。 他不说话,是心虚,还是没有想好合适的借口,将那个可笑的理由给掩盖过去。 因为不知道怎么回话,所以他假装看不见许观尘。 但是许观尘看得见他,看见他把自己困在阴暗角落里,偏执得近乎疯狂的行为。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总不答,又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许观尘想了想,匆匆转身离去。 萧贽张开右手,方才划破的伤口血流不止,浸透随意包扎的细布。 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萧贽想着,这道士生来爱洁,平素白袍青袍一尘不染,哪里见得满身血污的人此时定是被他吓跑了。 我怎么把人给吓走了 萧贽一抬手,将面前桌案都掀翻。案上烛台香炉,一一摔落在地,乒乓一阵乱响。 结果萧贽又失算了。 许观尘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个药箱。 原本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此时被萧贽掀翻,唯一一支蜡烛也就没了。 许观尘提着药箱,又在原地站住了,半嗔怒半抱怨道“你又在做什么” 殿中各处黑黢黢的,萧贽的目光也阴沉沉的。 许观尘把药箱放下,又是转身匆忙离去。 殿门未关,风卷着细雪拂过门槛。 他很快就又回来了,端着烛台,站在门那边,弯腰提起药箱。 烛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分明是自顾不暇,却在萧贽眼底点起隐隐的光。 倒不是见到所谓救赎的、眼底亮起的期望的光,那是看见猎物的光彩,渴望占有的深壑里的一点星点,是他自己回来的。 许观尘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提着药箱,绕过散落满地的香炉炉灰,走到萧贽面前。 他说得认真“陛下,再不管手上的伤,就结痂了。” 萧贽忽然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药箱,和小道士一起,去了他平时打坐修行的小角落。 案上香草香炉,龟甲卦书,统统给萧贽让路,被许观尘推到一边,放上药箱烛台。 殿中再无别人,他再去端了一盆热水,用沾了水的棉布,细细地擦去萧贽手心血迹。 三四道狰狞伤疤,每日都被萧贽用匕首重新划开加深,许观尘看着也疼。 他想问一问萧贽,做什么非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后来转念一想,他都问过三遍了,再问也没意思,也就没有再开口。 萧贽架着一只脚,踞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眸,没见过许观尘似的看着他。 却是萧贽先开了口,淡淡的语气“你怎么回来了” 许观尘低着头,闲话似的回他“算算时辰还来得及,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萧贽道,“不回来了。” 许观尘解释道“一时没看住飞扬,他跑出去打架,呃玩儿,为了等他,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许观尘转头,将细布浸在温水里,洗了两遍。 萧贽却忽然扶额失笑,许观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是不常见他笑,也跟着勾起了唇。 许观尘按住他的手,再小心翼翼地用巾子擦了一遍,从药箱里翻出金疮药与细布。 萧贽将手递到他面前,道“你吹一吹。”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要求。许观尘顿了顿,试探着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气。 之后萧贽就由着他包扎伤口,见他低头垂眸,模样认真,有心逗他,便唤了一声“道士。” 那时许观尘正用细布把伤口缠起来,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许观尘道“我都问了三遍了。” 他手指翻飞,将细布打成个结儿。包得很好,但是他转念想想,包得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被萧贽拆开划烂了。 今晨打坐时,戴在手上一枝香草,此时还扣在手腕上。 许观尘轻叹一声,褪下环结,用香草把萧贽的手给圈起来了。 “臣明日还给陛下换药,陛下不要再把伤口拆开折腾了,这枝香草戴在手上,不要拆下来”许观尘顿了顿,“明日我要检查的。” 许观尘看着他浓得像墨的眸子,看见他点头答应,也抿着唇,点了点头。 萧贽一反手,按住他的手“小道士。” “嗯” “你现在再问我为什么。”萧贽似是没忍住,笑了笑,眉眼都温和不少,“我就告诉你。” 于是许观尘问他“那你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萧贽一手还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 额头抵着额头,萧贽定定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上回说,等我的手好了,我们写和离书,我不想写。” 许观尘微怔“这样” 萧贽低头,不经意间瞥见他颈上一道红痕,忽然又想起,许观尘出门时,穿的好像不是现在身上这一身衣裳。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你同飞扬,一起去打架了” 许观尘仰着脑袋,回道“没有。” 确实没有,他是被打的那个。 萧贽抬手一掀药箱,里边瓶罐乒乒乓乓响了一阵,萧贽一连打开了好几个罐子,才找到了要用的。 用手指挖了一大块药膏,萧贽转头看他。 许观尘正抬着头,见他看过来,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要不还是我自己” 药膏没抹上来,萧贽先凑上前,啃了一下他的喉结,叫他住了口。 “你是吗”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抬手扶着他的脑袋,要把他给推开。 萧贽问道“那你是要拂尘,还是要我帮你上药” 拂尘。 他当然不会正正经经地拿拂尘给许观尘打坐,大概在萧贽看来,拂尘除了打坐,别的什么都能做。 见他不语,很喜欢的东西被欺负,气呼呼的模样,萧贽忽然觉得心情不错,把药膏往他脖子上一抹,慢慢揉搓开来。 “和谁打架了” 就算他不说,萧贽若有心要查,也不会查不出来,许观尘轻声道“杨寻。” “还伤着哪里没有” “没有。” 萧贽再不问他别的什么,而后福宁殿各处都点起蜡烛,灯火通明,全不似许观尘才回来时那样。 许观尘收拾了东西开始打坐,萧贽再看了看他,也不再闹他。 晚些时候,小成公公将许观尘晚上要用的汤药与蜜饯一同端进来,许观尘一手端着药碗,从袖中拿出一小块驼骨。 驼骨是钟遥从雁北来,带给他磨簪子的。 “劳你找个工匠,用驼骨磨个珠子。”许观尘想了想,“我说什么做什么,你总向陛下报信儿,这件事儿,就别告诉他了。” 小成公公笑着点点头“小公爷要多大的珠子” “就这样的。”许观尘打开案上木匣,随手抓了两个白玉珠子给他看。 小成公公看了一眼满满一匣的各色珠子“小公爷近来喜欢收藏珠子” 许观尘道“我要送东西,总不能把人家送我的东西,再送回去。” 小成公公会意,拍着胸脯保证道“这珠子明儿早晨就能成,奴才不告诉陛下。” 许观尘心叹道,总归自己没几年了,也不必再与旁的人分不清楚,谁对他好,他就赶紧还回去吧。 送走了小成公公,许观尘随手捻起丝线,绾了个结,才捏了一个桐珠在手里,萧贽就回来了。 他这个人就是喜怒无常的,许观尘很早之前就知道。 他放下桐珠与丝线回头,萧贽就站在他身后,阴着脸。 许观尘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萧贽上前,抓起拂尘,用拂尘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疼不疼” 他打得不重,但是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点点头“疼。” 萧贽一言不发,揽着他的腰,把他从草蒲团上捞起来,一面朝里间床榻的方向走,一面胡乱地扯他的腰带。 方才许观尘说,谁对他好,他就赶快还回去,但是很明显不包括这个。 “你干什么”许观尘慌乱地挣扎,“萧遇之” 萧贽右手还带伤,缠着许观尘给他的香草枝子,只用一只手,还把许观尘按在榻上,扯了半边衣裳,露出脊背。 许观尘脑子一懵,连道几声“不可以不可以”,往床榻里边逃,却被萧贽握着脚踝,拽了回来。 萧贽问他“你是想咬着拂尘” 许观尘疯狂摇头,抓着身下被褥往后退。 萧贽抬手,却按了按他的后背“疼不疼” 许观尘一愣“哈” “摔青了。”萧贽一推他的肩,把他翻了个面儿,按倒在榻上,“疼不疼” 大约是那时候杨寻推他一把,摔在雪地上,把后背摔青了一片。 方才萧贽派人去查他打架的事情,知道了这事儿,所以来找他算账。 许观尘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但他转头觑了一眼萧贽的脸色,只好点点头,道“有点疼。” 萧贽用药油把淤青推开,许观尘揽着枕头,趴在榻上,昏昏欲睡。 过了好一阵子,萧贽忽然道“下回还去吗” 许观尘把脑袋埋在软枕里,摇摇头,闷闷地道“不去了,下回不去了。” 萧贽很是满意,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闭着眼睛,呼吸匀长,仿佛是趴在榻上睡着了。 萧贽摸摸他的耳朵,凑近了啄他一口,语气却仍是寻常“天底下只有我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只有我对你最好。” 许观尘翘了翘脚。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陛下表面上说小公爷穿衣裳丑,实际上小公爷每天穿什么他都记得 有的道士表面上清心寡欲,其实一被拖上榻就开始浮想联翩,发现自己想错之后甚至有些失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除夕新酒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小成公公一早就把打磨好的驼骨珠子放在许观尘案上,许观尘调了香,慢慢地熏着,好叫四十九颗珠子都染上新香。 织造府将新制的定国公的礼服送来,明日随百官觐见朝拜要穿的,就挂在房里。 飞扬抓着金光闪闪的衣摆不舍得松手,许观尘熏着珠子,忽然想起某一年除夕,萧贽瞧了一眼他的衣裳,问他是不是同织造府有仇。 原来萧贽不是说他丑,是说织造府给他制的衣裳不够亮闪闪的。 又想起萧贽上回塞在自己这里的一匣珠子,得亏他没想着把这些珠子串在一起,给他做条链子。 那可真是闪得晃眼。 自己平素穿得阴沉沉的,倒要别人穿得孔雀似的。 新香熏透桐珠与驼骨珠子,许观尘捏起一颗,放在飞扬鼻子底下,要他闻一闻。 飞扬揉了揉鼻子“好香。” 小铜盆里,兰草浸过温水,四十九颗珠子洗过一遍,香气收敛不少。 要飞扬再闻,他点了点头“好闻。” 许观尘捻着丝线,飞扬在边上给他递珠子,一颗一颗的,许观尘把扯断的珠子重新串联起来。 原本就是耗时间费心神的事情,摆弄这些珠子,就要了他一整日。 正巧萧贽白日不在殿中,许观尘把念珠穿好之后,仍旧放在原本放珠子的木匣里。 飞扬陪着他在屋子里闷了一整日,看着那些珠子好容易成了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他“哥哥,出去玩儿。” 许观尘点头“那就出去玩一会儿吧。” 于是飞扬架着他就往外跑“出去玩儿” 许观尘捶地“我是说你自己” 在外边遇见了进宫来的裴将军,裴将军见飞扬出来,忙招呼小成公公“快,把那顶羊毛帽子拿来。” 飞扬呆滞。 小成公公忍着笑,把蓬松羊毛制成的帽子呈上来。 裴将军哄飞扬“舅舅亲自去媷的羊毛,你过来戴上试试。”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羊毛的小圆球“还有一个肥羊尾巴,你过来戴上,给观尘哥哥跳个舞。” 飞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架着许观尘的手,就把他给拖回去了。 裴将军在后边喊“后天换新衣裳记得戴上,许哥儿记得披白狐裘。” 飞扬趴在门边看,等裴将军走了,才敢出去玩儿。 他与许观尘二人,就站在福宁殿的阶下玩。猜猜瓜子握在哪只手里的游戏,猜中的人往上走一阶,最先走到殿门前的人胜。 那时小成公公正在廊下挂起灯笼,飞扬暂时领先三个台阶,许观尘背过身拢着手,在衣袖里调换瓜子。 许观尘正低着头的时候,却忽然有个人站到他面前,阴影正好罩住了他。 “飞扬。”许观尘正色道,“不要偷看。” 身后的飞扬委屈发言“不是飞扬。” 萧贽抚了抚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是我。” 许观尘不大自在地抽回手,偏了偏头“玩儿呢,你别捣乱。” 萧贽迁就地举起捣乱的双手“玩儿吧。” 除夕日,百官朝拜。 玉阶之下,依照品级肃立。 许观尘被喊做“小公爷”,不单是年岁小些,还因为辈分。老皇帝与许观尘的阿爷,老定国公是一辈的,所以萧贽算是他叔父一辈的人,朝里几位公爷的辈分,也都比许观尘大。 觐见朝拜时,他站在一群白发白须的公爷之中,才更显出喊他“小公爷”的几分趣味。 参拜过后,陛下当面赏赐,各家领赏,将得来的赏赐供奉在祖先供案前,才开始祭祖。 许观尘也不例外,得了赏,就要回去祭祖。 只是定国公府的赏赐,比其他几位国公的赏,多出不少。 许观尘与几位公爷一同出来时,马车就在三重宫门内候着,马车檐下,描着“许”字的灯笼随风摇晃。 几位公爷捋着白胡子,笑说老定国公的孙子得皇帝宠信,实在是好福气。 许观尘倒不好意思起来,与他们一同走在宫道上。 除夕日早晨就下着小雪,身后侍从撑伞搀扶,几位老公爷缓缓地踱着步子,走在雪地里,出了第二重宫门,便开始说笑。 前边出宫的百官队列整齐,许观尘留意看了两眼。 他的老师何祭酒,老早就不在朝里任职,所以不在此处,杨寻的父亲恩宁侯,由杨寻扶着,也随百官行走,看起来身子不好的模样。 再看下去,此间人物,他竟是一个也不认得了。 出了宫门,几位公爷拱手道别。 许观尘最后上了马车,宫人们捧着今晨领的赏,排成长长的队伍,跟在后边,与他一同回定国公府。在长街前停下,险些堵了旁人的道儿。 定国公府的人情往来有府里管事的管着,许观尘在祠堂里敬香磕头,随后掩起门扇,拖着蒲团,在供案前盘腿坐下。 衣摆委地,许观尘往前一倒,额头磕在供案边缘,碰了一声响。 许观尘揉揉脑袋,靠在供案前,看着几列牌位发呆。 也不知道要过多久,他也就成了其中一个了。 许观尘不自觉叹气道“若是兄长还在就好了。” 他起身,双手将兄长的牌位取下,抱在怀里,用衣袖擦了擦灵位上“许问”二字。 定国公府以武学起家,若是兄长在,府里也不至于要道士来主事,更不至于要一个命不久矣的道士来袭爵。 可是在他之后,又是谁该来主持定国公府 身后之事,就不是他该想的事情了。 许观尘将兄长的灵位放回原处,掐了掐眉心,再做了个深揖,转身离去。 晚间除夕宫宴,是皇族中人的家宴。 宫里来接人的马车,才过晌午就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随马车一同来的小成公公解释道“飞扬一个上午没有见着小公爷,闹得福宁殿上下都不得安宁。陛下不喜欢他吵,气得提刀打架了。” 许观尘提起衣摆,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外边冷,小成公公也上来罢。” 小成公公也不推辞,在他身侧坐定,转眼见他面色苍白,便道“小公爷可是冷了” 许观尘捧起马车里放着的手炉,抽了抽鼻子“也不是很冷。” 小成公公又道“那就是想念亲人了” 他不语,算是默认了。 一时无话,小成公公伸出手来,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又朝他笑了笑,目光坚定却温柔。 马车辚辚,驶入宫门时,许观尘问道“小成公公先前说,你是十八岁进的宫” “差几月便是十八了,占了年岁的便宜,才没被发配流放。” “那小成公公,进宫几年了” “回小公爷的话,十三年。”小成公公笑了笑,“不过因为奴才面相小,又占了一个小字,才常有人觉着奴才入宫不久。宫中伺候的人换过一茬又一茬,奴才也算是待得久的。” 许观尘在心里算了算,小成公公年长他八岁,与他兄长许问是同龄。 “我兄长” 小成公公仍是笑着“许大公子是金陵城里最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许问很早就跟着父亲叔伯在前线打滚,那时许观尘年岁尚小,对兄长的印象,不过是年节时才回来,一回来就吓唬他的人,一会儿拿骆驼骨头哄他说是人骨头,一会儿又把他扛起来,说要把他丢到湖里听个响儿。 此时小成公公提起“意气风发”四字,许观尘才想起,他那兄长,好像也不只会吓唬他。 许问有一群至交好友。银碗盛着明月,许问连盔甲都没来得及脱下,便与一众友人在院中饮酒。他把许观尘抱在腿上,盔甲咯得许观尘不自在,许问微醺,要他安静别闹,就用玉筷子蘸了点烈酒放到他嘴里。 许观尘舔了舔筷子,初初尝得酒味,十分新鲜。席间有人说,许问要有个副将了。 许问夺过筷子,往石桌上一拍,笑骂道“放屁,我弟弟是要考状元的。” 席散人走,许问扛着他回房睡觉,砰的一声倒在榻上。他把七八岁的许观尘捉进怀里,摸摸他写字写出来的手茧,又放到鼻子下边闻一闻,满意地点点头“嗯,我弟弟很香” 许问傻笑“书香。” 许观尘掐他的手,他自岿然不动,笑着把许观尘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小状元给哥哥捏捏肩。” 很久之后,许观尘才明白,酒水的味道,有时候尝起来,并不像兄长喝得那样痛快。 马车已过了三重宫门,直接在福宁殿前停下,小成公公下了马车,一打衣袖,朝许观尘伸出手。 许观尘回过神,握着他的手,踩着脚凳,也下了马车。 小成公公的手粗糙,是早年间在宫中做活儿做出来的手茧。 许观尘拢了拢身上狐裘,在福宁殿门前抖落下衣上碎雪,走入殿中。 殿中萧贽与飞扬面对面坐着,只有恶狠狠与冷冰冰的眼神交流,两人中间点着炉子,炉子边烤着板栗。 身边小案上放着两个碟子,碟子上都盛着剥开的栗子,碟子之间的案上却画了条线,分得清清楚楚,想是飞扬画的。 见他回来,两人一齐转头,致以热烈的眼神欢迎。 许观尘解开狐裘的动作一顿,试探着道“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尘尘你们在做什么 多么明显,在争宠啊 感谢喵咕要吃糯米团子的1个地雷 感谢one、是东风的2瓶营养液感谢v、iris的1瓶营养液感谢左手有伤、焦糖奶盐的5瓶营养液感谢咕咕、悄一悄、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 昨天死活打不开jj,后来终于打开了,一时激动,就忘了放感谢名单,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大道赐福 许观尘终于回宫,飞扬转头看去,眼睛一亮,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哥哥”,爬起来跑到他面前。 他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两道淤青。有些药油味儿,想是小成公公帮他处理过了。 许观尘回来的路上,听小成公公说,萧贽与飞扬打架了。 他揉揉飞扬的脑袋,又轻轻拍了拍那两道淤青,帮他吹了口气,转眼去看萧贽。 萧贽见他看过来,掩在衣袖里的右手握拳,使劲掐了两下,掐坏了伤口,才抬起还缠着细布的右手。 细布包裹着,慢慢地透出血迹。昨日圈在上边的香草枝子,却还好好的挂在上边。 许观尘转头,弹了一下飞扬的额头“陛下手上有伤,怎么可以和陛下打架” 飞扬很是不服“他用左手拿刀” 宫道上行驶的小马车翻了。 飞扬继续道“他还用左手写字” 啪叽一声,小马车翻了个彻底。 许观尘垂眸,想了想,走去屏风后边,拿了一枝香草递给飞扬“你拿去烧,烧成了灰,哥哥给你画额头。” 飞扬好得也快,被他这样一打岔,什么事情都忘记了,捧着枝子,欢欢喜喜地就走了。 许观尘转回屏风后边,把放在桌案底下的药箱拖出来,藏在匣子里的念珠收在怀里,又抽了一枝香草。 他提着药箱,在萧贽面前盘腿坐下。 上药时,许观尘低着头,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不会疼吗” 萧贽不答。 包好了伤口,许观尘又用香草做了个结,扣在他的手上。 “很疼的。”许观尘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前日你用拂尘打我一下,我到现在还疼。你这个看起来,恐怕还要更疼一些。” 萧贽依旧不语。 许观尘便起身,拿起他常用的长刀,抽刀出鞘,将刀柄递到他面前“要不你砍我一下试试” 萧贽终于开口“那多疼。” 许观尘笑了笑,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用指尖碰着刀刃“我都没几年好活的了,从前有什么” 萧贽猛地抬眼,将他的话堵回去。 许观尘挑了挑眉,道“你若不想和离,那便不和离。” 正巧飞扬捧着一小碗草灰浸水进来,萧贽点头,低声应了。 许观尘也点了点头,用指尖蘸着草灰,在飞扬额上描了一朵五瓣小花“不要碰掉了,晚上守完岁再洗掉。” 再靠在炉子边吃两颗板栗,打坐似的,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他却枕在萧贽腿上睡着。萧贽把他的发冠拆了,手指绕着他的一缕头发,玩得正高兴。 许观尘不敢起来,醒了也假装没醒,想着悄悄翻个身,却被萧贽按住,继续玩头发。 倘若萧贽有尾巴,这尾巴也得在他腰上锢两个圈儿。 许观尘被他按着,还扯着头发,动弹不得,终是无法,抬手推了一下他。 这时暮色渐昏,许观尘揉着脑袋爬起来,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边,拢了拢头发。 他回头,问道“晚上宫宴,还没到时辰吗” 萧贽道“没有。” 许观尘怀疑地望了一眼窗外“看起来不像啊。” 临去时,飞扬还扯着许观尘的衣袖,一定要他早些赶回来一起守岁。 不等许观尘回话,萧贽就握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辇车上去。 “你方才说的话要算数。”萧贽低声道,“不要乱跑,跟着朕。” 许观尘想了一路,也实在想不出,他说的是方才的哪一句话。 辇车在和安殿前停下,萧贽重又牵起他的手,牵着他往殿前走。 和安殿内灯火辉煌,陪宴的皇亲国戚垂首肃立,许观尘也低着头,不敢多看,只匆匆扫过一眼,好像没有看见他的位置。 他好像有些明白萧贽要做什么了,被握住的双手挣了挣,最后被抓得更紧。 是他方才说的“不和离”,倘若不和离,他就得坐到萧贽身边的位置上去。 他可算是知道,司织府做什么把他的衣裳弄得亮闪闪的了。 也不知道是羞是臊,许观尘下意识就想溜,无奈挣不开手,只好半推半就地随着萧贽往前走。 见他反应这样大,萧贽也不愿意松开他,怕一松开他,人就跑了。 原本设在主案右手边的桌案,萧贽忽然觉着,还是离得太远了。 他抓着许观尘的手,在案前站定,却不落座。 小成公公识眼色,亲手捧起软垫,放在主案一侧。 从宫宴伊始,萧贽与许观尘就坐在一张案前,举杯祈福时,也都只抬起一只手藏在桌案与衣袖底下,萧贽的一只手,紧紧地扣着许观尘的手。 许观尘挠他捏他还掐他,纵使后来,许观尘不想跑了,只想多出一只手来吃菜,萧贽也铁了心不松手。 萧贽把他捧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把他放在宗族面前,要他与他一同,受众人参拜。 他不单单要把许观尘关在宫里,还要把他放到宗族面前,放在朝臣面前,放到天下人面前。 要天下人都知道。 宫中旧例,酒过七巡可散席。 萧贽原本不喜欢宫宴,可是这回,生生过了十七巡,他才牵着许观尘,从后殿离开。 酒过十七巡,萧贽酒量虽好,头脑却也隐隐有些发昏,许观尘不喝酒,席上杯中都是茶水。 后殿里,小成公公捧着铜盆,却递到许观尘面前。许观尘把擦脸的巾子洗过两遍,递给萧贽。 热气熏透酒气,萧贽就松开他那么一小会儿,再转眼,许观尘就慢慢地往后退着步子,终于跑走了。 小成公公接过巾子,用手指揩了揩脸“羞了。” 于是萧贽提着灯笼,跟着出去寻许观尘。 此时宫宴才散,前殿是席散将去的皇亲与伺候的宫人,宫灯成行,灯火辉煌。后殿有萧贽在,肃穆恭敬,亦是不闻半点人声。 许观尘戴上兜帽,拢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之中。 荒唐,晚上闹这一出,实在是太荒唐了。 许观尘忽然站定,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头一回认得萧贽,他这个人办事,就是不讲道理的。 许观尘继续往前走去。 不和离的话是他自个儿说的,萧贽要把他放在宗族面前,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尚且不知,萧贽此时,就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 雪地里脚印深浅,萧贽循着他的脚印走。 许观尘原以为人之将死,看事情也都看得轻了,什么皇权侯爵,什么恩情怨恨,也该抛到一边去了。 所以他在知道了三年前的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也就不再费心神去想什么背上的刀疤,心想着要死了,还是多看看旁人的好,谁对他好,他也还回去。 结果今日宫宴上闹这一出许观尘咬咬牙,这事情可太重了,他看不轻。 拐过了宫墙拐角,墙那边探出来一枝梅花。 许观尘放缓脚步,抬手要折,忽然眼前一花,仿佛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握紧他的心脏,喉头涌上一股血腥。他掩着嘴,靠着墙滑坐在雪地上。 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滴落在雪地上,像他方才要摘的红梅。 看不清楚东西,许观尘往前摸索了两下,不知道扑在谁的脚边,抓住了谁的衣摆。 “萧遇之”他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喊了萧贽的名字,“我难受。” 萧贽打着灯笼,看他额上一点朱砂。随后丢开灯笼,把他打横抱起,一面走,一面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 灯笼落在地上,里边蜡烛倒了,烧起竹架与明纸。 距离上次他犯病,只过了五日。 两个月,二十日,与五日。 骤而缩短的时间间隔。 萧贽抱他回去,喂他吃药,再问他是冷是热,他已经听不见了。 萧贽摸着,他额上滚烫,便带他去了寒潭底下。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许观尘知道,那是他忘记的三年,但是也隔着一层纱,许观尘看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萧贽之前就问过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那时他不回答,萧贽也不再问他,只说从前也有过同样的病症,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许观尘想,他大概快要想起来了。 隔着纱,他看不清,更记不住,糊糊涂涂地看了回走马灯,最后恍恍惚惚地醒来。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支昏黄的短蜡烛,怕惊扰他,还用纱罩挡了一些光亮。 萧贽如上回一般,披着大氅,坐在石床边,时不时伸手,试一试他身上温度。 许观尘躺在石床上,枕着手侧卧,大大咧咧地睁着眼睛看他,直到萧贽发现他眼里有了光。 萧贽看向他,问道“醒了” 回答他的,是从石壁那边、红墙那边传来的,很小声很小声的打更声音,还有宫外祈福用的九层宝塔点起灯火,燃放烟火的声音。 一个新年。 许观尘与萧贽,在寒潭底下守岁。 四目相对,许观尘起身,在他面前坐下,捧起萧贽的右手,解下他缠上去的香草枝子,换上他藏在怀里、还带有体温的念珠。 “大道赐福。”许观尘拿着念珠,在萧贽手上绕过两圈,“萧遇之” 许观尘朝他笑笑,说了句再白不过的话“新年好哇。” 萧贽一言不发,用念珠圈住两人的手,把他往前带了带,狼似的啃他的唇。 黑暗里,新年的打更声未停。 许观尘稍稍仰起头,迎合他。 作者有话要说  把尘尘给我亲得再晕一次拍桌 胖胖生在去学校的路上疯狂打滚,明天的存稿箱已经完成,有问题的话可以在评论里疯狂滴滴我没有问题也可以滴滴我啊qaq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如来本愿 寒潭下,萧贽给许观尘披上衣裳“你若是好了,就回去罢。” 萧贽弯腰将他抱起,走出昏暗阴冷的寒潭,穿过灯火幽微的长廊,最后回到明如白昼、暖似三春的福宁殿。 福宁殿静得很,伺候的小太监行走无声,连呼吸也放缓了,进进出出,端来汤药与热水。 许观尘的鼻尖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忍着难受,勉强喝了药,又换了衣裳,擦过手脚,被萧贽抱到榻上睡觉。 小太监们都退出去,萧贽亲自放下榻前帷帐,吹灭蜡烛。 随他行走的动作,衣摆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萧贽出去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翻身侧卧在榻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衣摆簇簇地响。萧贽走至榻前,把被子掀开一角,放轻了动作靠过去。 许观尘蜷着身子,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锦被的一角。将睡未睡之间,有个人钻他被窝,他便往里边挪了挪。那人却不放他,手环在他的腰上,把他往自己这里扯了扯,贴得很近,许观尘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萧贽先试了试他的呼吸,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与脸颊,最后在他鬓角上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这一套动作,是萧贽常做的,认真到虔诚。 他抱得紧,一旦抱住了,就片刻不曾松手。 许观尘心想着,萧贽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手劲儿还挺大的。 他拍拍萧贽的手,要他放松些“萧遇之” 萧贽不肯放手,许观尘等了一会儿,就往他那里再靠了靠。 “萧遇之”许观尘顿了顿,很认真地问他,“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萧贽只是把脑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要他别说了,快睡觉。 可是许观尘还不想睡“要换做三年前,我怎么会想到” 他顿了顿,轻声道“到末了,竟然是你陪着我。” “如若我只记得三年前的事情,我怎么办啊” “三年后,老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我忘恩背主,竟与仇敌搅和在一块儿。” “我把那三年里的事情大概弄明白,然后我就活不长了。” 许观尘歪了歪脑袋,缩在萧贽怀里,缩得像一只猫“我修道,修的是自然之道,理当认命,我认命啦。” “我与朋友、老师决裂,那就决裂罢。和仇敌变一对儿,就当一对儿吧,仇敌对我好,我也就对他好吧。” “活不长了,我就先把身后事安排好。大到从定国公府远房里找个孩子来教养,好让他袭爵,小到我的棺材上要用金线描莲花纹样。” “这样说起来,还真简单。” “可是我真的忘记了。”许观尘似是话寻常一般同他提起,“三年。” “过几日就想起来了。”萧贽像狼似的,舔舐撕咬他的唇角,要他住口,“从前也有过几回,过几日就好了。” 被蜜饯与白水化开,许观尘的口里,有极淡的药香。 许观尘一字一顿问道“那我从前、也隔五日就犯一次病么” 萧贽从来不会说话,不知该作何回答,看着他神色哀伤,只好把他再往怀里按了按。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发了会儿呆。 萧贽的呼吸打在他耳边,温温热热的。 许观尘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双手捧着萧贽的脸,凑上去嘬了一口。 萧贽连呼吸都滞了一瞬,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忽然这样” “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想亲亲你。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尽管我不记得。亲你一口,那也不算什么。” 许观尘顺势攀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生怕他不信,还多添了一句“我是出家人,不说谎的。” 他二人这一个晚上,亲来吻去,也数不清多少回,却不是情欲的味道,带了点相互舔舐伤口的意味。 萧贽揉乱他的头发“等工部造出冰棺,保你尸身不朽,乖乖听话,才准你说这些胡话。” 不愧是萧贽,哄人的话,也说得这样别致。 萧贽低头,发现他趴在自己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已经睡着了。他再试了试许观尘的呼吸,又静静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才相信他是真的睡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夜无话。 天方破晓的时候,许观尘被熟悉的病痛折腾醒了。 许观尘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反手摸过去,掐了一下萧贽的大腿,低声抱怨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萧贽原是一夜未睡,方才出了会儿神,怀里的人一动,他就睁眼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除了抱着他的手与靠过去的上身,不敢再贴着他。 怨不得他,毕竟现在是早晨,若不是许观尘犯病,许观尘也该这样。 许观尘很镇静地告诉他“我又犯病了,这回身上冷。” 他多镇静,却冷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哆嗦。 萧贽也冷静,从榻前暗格翻出药丸喂给他,飞快地披上衣裳,也给许观尘裹了几件,抱起他往后殿的温泉池子去。 小成公公亲自在外边守夜,见萧贽抱着人出来,很快也明白过来,立即着人煎药备水。 萧贽守在温泉宫,梳洗洗漱,都是在温泉宫里迅速做完的。 照着以往的状况来说,许观尘犯病之后,或冷或热,只要吃了药,吊着一口气,再去温泉或是寒潭底下,慢慢地缓过来,叫身上温度恢复正常,也就没事儿了。 在过往的三年里,他在温泉池子里泡着,在寒潭石床上睡着,有一盏茶时候就会醒来。 但是这回,许观尘在水里待了许久,靠在池壁上,睡得沉沉的,全无醒转的迹象。 他做了个梦。 或许正如萧贽所说,失忆这病症,他从前就犯过,不是什么大事儿,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 昨晚在寒潭底下,他梦见走马灯似的三年。 这回他梦见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那一日,他与萧贽大婚那日,也就是他才失忆那一天。 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的凌晨,没什么不寻常,萧贽抱着他睡觉。睡着醒着,时不时试试他的呼吸,摸摸他的脸和手,他若察觉到,便往萧贽怀里拱一拱,表示自己还活着,不要闹。 晨起坐在一张案前用早膳,萧贽批折,他就打坐。 屏风隔着,没什么话说。 近晌午,雁北传来那封密折据说萧启没死的那封密折。 萧贽看完折子,面色一沉,起身走到许观尘身边,等着他结束打坐。 “道士。”萧贽道,“今日就办礼。” 许观尘转头看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啊,等我算算日子。” 他从案上翻出卦书,拿起铜钱与龟甲,算腊月二十五。这也就是失忆后的许观尘,在案上看见、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一个卦象。 腊月二十五,大吉,宜婚嫁。 办礼办了一个下午,派人去告知唯一一位在金陵城的长辈,裴将军。 执笔写婚书,共饮合衾酒。 暮色昏昏的时候,萧贽与他面对着面吃点心,主要是萧贽在看,许观尘在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萧贽便捉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在唇上按了按“该我了。” 一开始顾忌着许观尘的身子,直到许观尘伸手抱抱他“你随意。” 许观尘客套一句随意,谁知道萧贽就真的随他心意了。 情动之时,萧贽在他耳边微喘道“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那时候,原本眼角就沁了泪,一听这话,小道士竟哭了。 这句混账话,也是失忆的许观尘最早想起来的一句话,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胡乱想的。 做的梦太真实,许观尘险些要把这当做是当下发生的事情。 于梦中醒转,他还泡在温泉池子里,白汽腾腾。 许观尘低头,掬起一捧热水,洗了把脸。 萧贽就守在他身边,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巾子,递给他。 许观尘擦了把脸“我好了。” “好了就起来罢,你泡了很久了。” 正巧此时有人在外边敲门,想是找萧贽的,萧贽便起身出去了。 他一走,许观尘便从池子里爬出来,躲到屏风后边换衣裳。 许观尘穿好衣裳出去时,萧贽就站在门前,一个探子模样的人单膝跪在他面前回话。 见许观尘出来,萧贽便冷声让那人下去,牵起许观尘的手,牵起他往殿里走。 因为病得厉害,许观尘又在房里待了好几日。 正月初三那日,他偷溜出去,在外边散步,无意间听见宫人说话,才知道三日前的消息正月初一时,何祭酒没了。 他现在想来,初一那日,从温泉池子出来,那探子向萧贽禀报的,应该也是这件事。 许观尘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拢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往福宁殿走。 殿里萧贽正提笔写字,见他从外边进来,再望了一眼内室掩着的门,道“怎么跑出去了” 许观尘近前,在他面前坐下,轻轻道“老师去了。” 萧贽搁下笔“你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哭了,许观尘流下两行泪,气得捶了他一下“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还病着,告诉你,也是徒然惹你不安宁。” 许观尘还要打他“那是我的老师” 萧贽握住他的手腕,道“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 忘记了,他原本就不会爱人。 许观尘叹了口气,放下手“至少我得去上柱香。” 他垂眸,不经意间瞥见萧贽面前的案上,放着的是没抄完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他原本就不会爱人,可他又何尝信过这些 许观尘却忽然恼了,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我信道啊,你抄佛经干什么” 萧贽挨了他这一下,摸摸他的鬓角,也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天天听小道士念经,怎么会不知道他信道 感谢今夕故年的2个地雷感谢陛下、云深的1个地雷 感谢陛下、野性的2瓶营养液感谢黍卉、山河故人的1瓶营养液感谢三思的2瓶营养液感谢“”jj不显示这位小可爱是谁的5瓶营养液感谢悄一悄、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可怜兮兮 正月初一时,何祭酒去了。 而许观尘病着,一直到三日后才知道这消息。 他想了想,道“我五岁拜在老师门下,老师教我开蒙念书,后来我在青州、在雁北,与老师之间,书信往来也不曾断绝。老师于我恩重如山,前几日虽然他让我不要再去,但我也不能” 萧贽看了他一眼,见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却问“你身子大好了没有” 许观尘重重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才犯过病,这阵子应该不会再犯了。” 可是萧贽不明白,他的拇指轻轻抹过许观尘的眼角“让你去就是了,你别哭啊。” 许观尘再点点头,爬起来就去换衣裳“那我现在就走。” 萧贽确实不明白,那个何老头子,有什么值得许观尘这样对他的。 萧贽就看着他,风一阵儿似的飞进内室去,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束过头发,拿起手炉。此时将将正午,连午膳也不用,急匆匆地就要赶去何府。 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微低着头,还是红着眼睛,忍不住就要哭。 萧贽更不明白,只觉得他眼角的红颜色,像鲜桃儿上才熟的一抹红颜色。 许观尘全然不觉,向他作揖,便出去了。 这次出去奔丧,没有带上飞扬。 一来,飞扬是小孩子心性,尚且不懂得生死之事。再者,还没出年节,飞扬正玩得高兴,许观尘也没想打搅他。 萧贽不大放心他,就让小成公公换上便装,随他走这一趟。 从宫中出来,得先回一趟定国公府。 府里的老管事柴伯却拱手道“公爷,祭文找府中文士撰好,初一连着悼礼一同送过去了。” 这就是不让他再去了。 许观尘定定道“柴伯,老师丧礼,学生不去,叫天下人耻笑。” 见他坚决,柴伯也没法子,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去。 马车赶得匆忙,许观尘问道“老师是怎么去的” “祭酒大人是寿终正寝。”柴伯答道,“除夕守岁过后,祭酒大人才躺下眯了一会儿,街上打更的声音响过三响,他们家下人就发现了。” “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柴伯答不出,许观尘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成公公,他也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安分模样。 许观尘叹了一声,又问“老师的丧礼,是谁家在办” 柴伯道“自然是何府旁支远房。” “这样。”许观尘点头。 上回去何府,碰见了从前同在老师坐下念书的杨寻,还起了争执。他以为杨寻回把事情揽过来办,方才还想着,若是杨寻办了丧礼,只怕他一去,就会被打出来。 许观尘没有再问,只是叹了口气。 老管事柴伯与许观尘的阿爷老定国公是一辈人,从前给老定国公当过马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不得不退下来,就留在定国公府管事。 柴伯管家几十年,不曾出过差错。 许观尘之前在青州修道、在雁北戍边,如今在宫中养病,时常不在府里,人情往来、上下打点,都是他在办。 但有一点,柴伯不像旁人一般,喊许观尘“小公爷”,柴伯直接喊他“公爷”。 许观尘明白,柴伯一直都对定国公府从前的荣耀执念颇深,总把他看作是老定国公,要他快些把定国公府完完全全地扛在肩上。 此时见他不语,柴伯便斟酌着开了口“公爷,这次年节,宫中的年赏,比去年又多了许多。” “嗯。”许观尘点头,“好好收着就是。” “公爷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许观尘没告诉他实话,“两个月犯一回,我也习惯了。” “近来城中”柴伯压低声音,试探道,“编排公爷与陛下的风言风语好像有点多,还有人说,除夕宫宴,公爷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了。” 柴伯总督促着他要重振定国公府的辉煌,要重振辉煌,自然不能断袖,还是同陛下断袖。那样,许观尘恐怕要被人说成佞幸。 许观尘把他当长辈看,也不想伤他的心,只道“过了年节,柴伯若是有空,在各家远房之中,挑一个伶俐些的孩子来罢,我来教养,让他袭爵。” “难不成”老柴忙道,“老奴近些年来,一直都替公爷留意金陵城的贵女,也为公爷攒了一些银钱。公爷原本就是寄名修道,若此时要娶妻” 许观尘飞快地答了一句“我不娶妻。” 自觉不妥,他低头,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我这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何苦拖累别人家还是从旁支远房里寻个孩子来方便些。” 柴伯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驶到何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许观尘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只道他是不耐烦,柴伯琢磨着他的反应,想着许观尘方才那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何府很是冷清。 三年前,何祭酒的外孙,七皇子萧启在宫变之中落败身死,何府也跟着陪进不少人。五殿下萧贽登基之后,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此没落下去,凄凄惨惨地捱过三年,最后只剩下何祭酒一人。 许观尘失忆之后,只来得及来何府看过两回。那时候何祭酒已是很迟钝的模样。 如今去了,丧礼办得,也很是简单。 从前的何祭酒,是天下大半士子的老师,如今大半士子为了避嫌,前来祭奠者,不过寥寥数人。 罢了,罢了。 许观尘暗自叹气,跨过门槛。 堂前一口简薄的楠木小棺材,白布灵幡,与飞雪一起,随风而动。 没人拦他,也没人引他,更不要说陪哭回礼。整个何府上下,不见几人,凭吊祭拜,全靠自理。 小成公公拿起案上三支香火,凑近烛火。 那三支香,一只还没点上就断了,另两只受了潮,滋滋地冒了半天的白烟,也不见有半点火星。 许观尘一时无言凝噎,拿过小成公公手中三支香,放回桌案。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棺材边。何祭酒原本又高又瘦,颇有文人风骨,此时躺在棺材里,却显得矮小。身上寿衣是最寻常的模样,他原本可以穿祭酒的礼服。 忽然,覆着白布的桌案底下响了一阵,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桌案下边探出来,反手去摸供案上的点心。 柴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供案下的小孩子拽出来了。 许观尘摆摆手,让柴伯把人给放走了。 由小成公公扶着,许观尘才站稳了,一时悲怆,气结难抒,眼前隐隐地又发起花来,带着血,沙哑地唤了一声“老师啊” 小成公公拍拍他的手背,轻声唤道“小公爷。” 不知又是谁,扑通一声在他身后跪下了,磕了个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小公爷,我们家老爷走得太寒酸了。”那人扯着嗓子哭,又给他磕了两个响头,“求小公爷主持事宜。” 许观尘认得他,许观尘来何府两次,每回见到的门房就是他。 小成公公却按住许观尘的手,摇摇头“小公爷,不妥。” “无妨。”许观尘也拍了拍他的手,“学生给老师办丧礼,不算是坏了规矩。” 柴伯也道“公爷,咱们府上” 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柴伯方才不是说,为我成亲攒了些银子么总归我不成亲,给老师用吧,算是我最后一点孝心。” “阿爷从前困苦时,能买了宅子给手下副将发丧。”许观尘定定道,“此时若是阿爷在,他也会这样办。” 柴伯无法,只能应了。 “这件事,柴伯你去办吧,用定国公府的名头。”许观尘道,“最要紧的,半个时辰里,要金陵城中权贵世家,老师从前的学生都知道,定国公府给老师办丧。” 柴伯自去办事儿,许观尘在厢房里撰祭文。 何府里的下人,许观尘来过两次,都只见到过一个门房。 小成公公亲自出去一趟,捧来热茶“小公爷。” “嗯。”许观尘想了想,搁下笔,“你方才说不妥,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家旁支还在,我给老师办丧,确实不妥;用定国公府的名头,一意孤行,也不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更是不妥。” 小成公公了然地笑了笑“小公爷,是由何府,想见了定国公府。” “是啊。”许观尘垂了垂眸,“阿爷去时,还有我一个人把丧礼办下来。如今老师去了,我不能” 小成公公叹了口气“奴才出去看看。” 定国公府给何祭酒办丧的消息传得很快,灵堂还没布置好,各家的马车就排列成行,堵在何府门口。 小成公公引许观尘出来,把他带到一驾马车前。 其他马车都挂着白帘,只有这一驾,华贵异常,檐下四角还挂着铜铃。 原本也不是来奔丧的。 萧贽掀开帘子“可以回去了吗” 许观尘稍抬起头看他“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萧贽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脸,最后吻了吻他的眼角“别难过了。” 萧贽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死了个人便死了,更何况还是萧启的旧人,他只是见不得许观尘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恶龙不懂共情,全部的情绪都牵在道士身上 另外,怎么上一章都没人关注一下何祭酒去世的消息 感谢哪吒的1个火箭炮 感谢道尔家的猫、beoeo、小哈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蓝羽冷箭 许观尘怔怔地站在马车边,竟也就任由萧贽扶着他的脑袋,吻了吻他的眼角。 萧贽带来的侍卫把其他的马车赶得远远的,又有宽袍大袖挡着,此间见过萧贽的人不多,远远看过去,也就像是萧贽凑在他面前,同他说什么话。 许观尘反应过来,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回马车里,轻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贽道“过来接你。” “我” 萧贽用拇指抚他的脸,又按了按他没什么血色的下唇,玩味地笑了笑“可怜,你这副模样太可怜了。” 许观尘听不出他的话里有别的什么意思,只道“此间事未了,恐怕还要再一会儿,我” 萧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去罢。” 许观尘点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他回身,带着便装的小成公公进了何府。 柴伯就站在台阶下边,见他走近,轻声唤了一声“公爷”。 门前阵仗这样大,早就惊动了所有人,柴伯也是在问他。 许观尘想了想,含糊答道“宫中一位贵人,陛下派来看看的。” 柴伯应了一声,随后引他进了何府正堂。 灵堂已经重新布置过,烧纸打幡、陪哭谢礼的人,何府旁支远房的人,也都一个一个顶上了。 许观尘留意看了看,城中权贵世家几乎都遣了人来。几个老公爷,大约是卖定国公府一个面子,也都遣了人来。老师从前的学生,他认得的,差不多也都到了。 杨寻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到了,杨寻下了马车,站着没动,仍旧是憎恶怨恨的眼神,瞧了一眼许观尘。 许观尘没理他,径自入了堂中。 何祭酒死了三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定国公府会站出来办丧。此时见许观尘来,皆是屏气敛神,静静地站在原地。 此处数小公爷爵位最高,丧事是定国公府帮着办的,学生又算是半个儿,自然由许观尘头一个上香磕头。 众人见他脚步虚浮,面色苍白,敬香磕头的动作,恭敬且诚心,分明是悲怆极了的模样。 临时撰了一篇祭文,全然不提朝政上的事情,只说师生情谊。 事了,许观尘头昏眼花的,竟是连站也站不稳,由小成公公扶着,带他下去休息。 许观尘拖着步子来,又拖着步子走。衣摆扬起地面轻尘,仿佛素衣素袍的这个人,也只像是一缕白烟,再禁不住一阵风吹。 从正堂左边的走廊走出去,许观尘靠在墙上,舒了口气“我去老师院子里坐一坐,你去问问陛” 恐此处人多嘴杂,许观尘便改了口“问问马车里那人,他若是等不及,就请他先回去吧,我缓一缓再回去。” 话毕,许观尘就拖着步子向前走去,衣摆簌簌,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痕迹。 小成公公还要再跟,他摆了摆手说不用。 许观尘一个人去了何祭酒从前住的院子里。 那院子格外的大,同边上的书房是打通了的,为的是从前来求学的士子,能站得下。 许观尘拢着手,在何祭酒房中转了一圈。 他来何府两回,老师与他说过的话,寥寥几句。 但他不记得事情,也正是老师一句“你没做错”,才叫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踱着步子,从打通了的走廊,走去了书房。 许观尘来过很多次,书房里四壁藏书,他全都看过。 书案上还放着摊开的南华经。 许观尘被领来何府开蒙时,何祭酒就随手抽了一本南华经来问他。 后来许观尘去青州修道,才十岁就做了小道童。小道童常给老师写信,问他道经上的句子。何祭酒是儒生,对道经了解不多,为了学生,从头开始学道,到后来还注经做书。 何祭酒常在信上说,当时不该拿道经问他,害得他去做了道士。 何祭酒教学生要匡世济民,却偏偏对一个半路跑去做道士的学生宠爱有加。 许观尘抹了抹眼睛,帮老师将书册合上,转身离去。 书房门前一丛青竹,此时青竹上覆了雪,风过吹下雪花簇簇,落在竹树下的某个人肩上与发上。 杨寻。 钦点探花郎的规矩,要不单学问做得好,还要模样也俊俏的年轻士子。面如冠玉,眸若点漆,杨寻正是某年科考的探花郎。 他此时站在那树下,朝许观尘招一招手,温声唤他“小神仙。” 这是许观尘的别名儿,从前常喊着玩儿的。 许观尘心中钝钝的一疼,站在檐下,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杨寻走近,站在檐外木栏杆那边,抬手拂去肩上雪花,道“你也过来看老师” “是。”许观尘点头,“你若是想进去,便进去罢。” 杨寻笑了两声,绕过栏杆,从石阶走到了檐下。 推开了门却不进去,杨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许观尘身后。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小成公公正巧来了。 “以为小公爷还在隔壁院子,叫奴才好找。” 许观尘晃晃然地应了一句“那回吧。” 他一转身,便看见杨寻站在他身后。 杨寻问他“你记不记得,从前在这间书房里,你唤我什么”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萧启与何镇死了,如今老师也没了,或爱或恨,他二人再也没有别的干系了。 许观尘站定,朝他作了一揖“我最后一次这样唤师兄了。” “嗯。”杨寻点点头,“你也去吧,小师弟。” 许观尘随小成公公出了何府,宫中的马车还停在长街对面。 侍卫将旁的人隔开,给许观尘开了条道儿。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偏头看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于是许观尘就过去了。 他提起衣摆,才踩上脚凳时,眼角余光瞥见高处寒光一闪,迅速回神,大喊了一声“萧遇之”,扑进马车里,手忙脚乱地把他按倒。 许观尘被吓得不轻,趴在萧贽身上,双手还按在他胸前,眼角微红,面上也泛红。 萧贽问他“怎么” “我”许观尘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声音,“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应该是冷箭或者暗器。” 可是一切如常,许观尘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或许是我看错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从萧贽身上爬起来“别耽搁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马车车轮碾过雪地。 “你这眼睛”萧贽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是为你那老师哭的,还是以为有人行刺,为我急的” 许观尘不答,大约都有。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问他“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仇家” 萧贽不大在乎“大约是吧。” “你又没下马车,离得又远,这儿也没几个人仔仔细细地看过你,他们也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许观尘认真想了想,“或许真是我看错了。” “让人去查了。” “不过方才我喊那一嗓子,现在应该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边是你了。” “不会。” “什么” 萧贽定定道“你喊的是萧遇之,除了你,再没别人知道这个名字。” 事实证明,许观尘没有看错。 晚上他正打坐的时候,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一只蓝羽箭,放在萧贽面前。 箭是在何府后边的阁楼上寻到的,就钉在木的栏杆上。 许观尘打完坐出来,萧贽正用巾子垫着手,拨弄那支箭的箭头。 许观尘问道“这不是裴舅舅手下用的箭么” “是。” 铸造的形制一样,箭尾的蓝色羽毛也一样。 萧贽又道“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旁的人也能造。” “这样。” 许观尘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要动一动,被萧贽拍开了“别碰,箭上有毒。” “嗯” “风石走。” 那是西北特有的奇毒,起名字的人,把这毒的效用比作风吹石走,所以叫做这个名字。 这也是裴将军手里才有的毒,还是 萧贽道“当年萧启在猎场行宫遇刺,你为了他赶了一天的路,向我求药。那时萧启中的,也是这种毒。” “是。”许观尘点头,“那箭也是蓝羽箭。” “所以你就以为是我做的。” 那时候萧贽还问了好几遍信不信他,许观尘都没说话。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得齐整的帕子“其实还有” 那帕子里边,一个箭头、一个箭尾,箭头生了锈,箭尾褪了色,但也能看出原本是蓝颜色的。 “那时我从金陵去雁北,驿馆里,半夜有人放暗箭,也是这个。” 萧贽顿时阴沉了脸“所以这回你连问也不问,直接就给我定了罪,还躲在雁北一年都不回来。” “我”许观尘低着头,仍是道,“对不起。” “旁人手里也有这东西。”萧贽冷冷道,“说不定,你那七殿下萧启手里也有。” 许观尘不语。 他二人谁也不记得问一句,那时许观尘分明都以为萧贽要杀他了,怎么还会留下箭头与箭尾,用帕子包好了,收在怀里。 总不会是留作纪念。 作者有话要说  双向暗恋石锤 感谢三秋的29瓶营养液感谢雁北塞上的1瓶营养液感谢“”的4瓶营养液感谢beoeo、二奶奶的的2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风吹石走 许观尘趴在案上,帕子垫着,拿着一支蓝羽箭出神。 最早的蓝羽箭,是在猎场出现,用来刺杀萧启。 第二支在金陵去雁北的路上,险些要了他的命。 现在是第三支,就出现在何府附近,看模样,是用来行刺萧贽的。 他想不明白,这三支箭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倘若是同一个人所有,那个人是谁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因为这支箭,萧贽生气了。 那时萧贽道“说不定,你那七殿下萧启手里也有。” 许观尘默了一会儿,认真道“不会的,七殿下应该不会想要杀我,更不会对自己下手”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萧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萧贽不说话,扭头就去批折子,一直批到现在。上好的纸张被他翻得哗啦哗啦地响,许观尘听着,很是心虚。 他拿着箭出神,箭羽划过脸颊,疼得他嘶了一声。 许观尘丢开蓝羽箭,用指尖碰了碰伤口,流血了。 萧贽嗤了一声“废物。” “废物”许观尘太没用了,气得萧贽都拗断了手里的笔。 萧贽再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来人,去裴将军府上要” “不用。”许观尘抹了把脸,又沾了一些血迹,“不是箭头划伤的,是箭羽划的,应该没有中毒。” 于是萧贽又说了一遍“废物。” 许观尘起身,预备找一面铜镜看一看。 萧贽却道“你过来,朕看看。” 他都用上自称了,许观尘不敢不过去,再搓了搓脸,就过去了。 “其实应该没什么关系” 萧贽全然不听他的话,捏起他的下巴,吓得他直往后靠。 方才萧贽喊人,小成公公在这时正好推门进来。 小成公公的反应很快,待看清房中状况,缓缓地就退了出去“奴才打扰了。” 顺便还拦下了来找观尘哥哥玩儿的飞扬,小成公公对飞扬解释道“观尘哥哥没空,观尘哥哥和陛下正玩儿呢。” 彼时许观尘平躺在地上,困在萧贽的双臂之间,一动也不敢动。 这大抵是木头人的游戏。 许观尘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跑开,跑到一半,就被萧贽握着脚腕,拽回来了。 萧贽用手抹去他面上一点血迹,好不避讳,直接问他“你该不会为了那个老头儿,要守孝吧” “什么老头儿”许观尘气得拧他手背上的皮肉,“那是我的老师。” “噢。”萧贽根本就不在乎,又问了一遍,“你不会为了你的老师,要守孝三年吧” “你简直是有”有毛病。 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捂着脸,愤愤地扭开了。 萧贽再抓着他的脚,把他给拉回来。 “我病着呢。”许观尘反手推他一把,“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就只有这个,萧贽还是顾忌的。 萧贽深吸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就放开他了。 许观尘忙不迭跑开,跑回屏风后边打坐。 这日晚上,萧贽连抱也没敢抱他,两个人离得远远的睡。 后来到底没忍住,以为许观尘睡着了,一面轻声喊着“道士”,一面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带进怀里,抱紧了。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萧贽一抬手,就摸见他面上一片湿漉漉的。 完了,道士躲在被子里哭了。 萧贽顿时就六根清净了。 恐又是为了那个老头不是,是老师。 他从来不会安慰人,有时候连话也不会好好说。遇见许观尘哭,就更不懂得要说什么了。 萧贽抹了抹他的脸,笨拙地用衣袖帮他擦擦眼睛,最后只能好心疼好心疼地把人越抱越紧。 萧贽亲亲他的面颊,说话却还是冷腔冷调的“不哭不哭,萧遇之疼疼你,萧遇之疼疼你。” 许观尘念着老师,抓着他的衣袖哭了一阵,眼睛都哭红了。最后缓过神来,发现腰也要被萧贽抱折了,气儿也要断了。 萧贽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手劲儿大,抱住了就只有越抱越紧的份儿。 许观尘亲自问卦,把何祭酒出丧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四。 何祭酒祖籍在更南边的闽州,许观尘又做了主,要把老师安葬在故乡。 正月十三这一整日,许观尘都在何府,亲自置办出丧事宜,这也算是他给老师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这日傍晚,许观尘给何祭酒上过晚间的三炷香,转身去了何家祠堂。 何家的祖宗们他是不认得,但那堆灵位里边,有两位他认得。 萧启和何镇。 一个是从前的七殿下,因为皇家没有给他设灵位,何祭酒作为他的外祖,给他置办了一个。 另一个是何府的小公子,何祭酒的小孙儿。 此二人生前都是极其倜傥的人物。 萧启与何镇的灵位,不与其他牌位放在一处,单设了一张小案来放。 许观尘站在他二人的牌位面前,用火折子点起灵位前两支白蜡烛近来何府事情颇多,竟没人顾得上祠堂,祠堂的蜡烛熄灭了很久,也没人来重新点起来。 烛光朦胧,照在黑漆牌面上,金粉描的字样。许观尘看着,恍恍惚惚的,不大真实。 他想了想,给二人上了香,才又重新站在他二人面前。 “明日老师发丧,我带他回家乡安葬。听何府的旁支说,那儿很清静,还有道观,神仙会请老师去帮他们讲经的,老师应该会很喜欢那里的。”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想起来。” “但是老师说,我没做错,所以我也一直问心无愧。” “何府的门房说,这三年里,我没怎么来过何府。” “等老师的丧礼办完,欠老师的,我还不清。但是从前我就没怎么来过何府,往后恐怕也不会常来。” “到底是君臣一场、朋友一场,你们是要留在何府,还是随我回定国公府吃吃香火,都随你们吧。” 许观尘将别在腰上的三枚铜钱握在手心,预备算一卦,还没来得及抛出铜钱,案上的白蜡烛闪了一闪,就熄灭了。 想来是蜡烛质量不好,此刻天色昏昏,四周都陷入黑暗。 许观尘笑了笑,把还未丢出的铜钱重新收好,了然道“我知道了。” 他最后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他出去时,小成公公正到处找他“小公爷,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在门前等着了。” 许观尘不做多想,看了看天“离宫禁还有些时候,我去老师的书房走一走,很快就出去,你先去吧。” 小成公公欲言又止,可许观尘拢着手,已经走远了。 何祭酒的书房也还是老样子,好几日没人打扫,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许观尘点起蜡烛,巡行似的,将四壁藏书都看过一遍。 案上还是那本南华经,上回许观尘走时,把这本书合上了。 如今他平复了心境,再翻来看,看见何祭酒做在上边的小字批注,鼻头一酸,又险些落下泪来。 许观尘捧着书册,借着烛光细细地看了一阵,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小成公公说,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在门前等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马车里,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不知是马车在等他,而那个人,其实也在等他 许观尘恍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竟是把萧贽晾在外边晾了许久,合上书册,就要赶出去,却不料还未走出一步,就被人照着后颈,狠狠地打了一棍。 他没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地上。 而萧贽在外边等他,等到想摔茶盏“再去看看,让他别玩儿了。” 小成公公应了,再回来时,脚步匆忙,面色紧张“陛下,小公爷不见了。” 这回真摔了茶盏,再顾不得有什么冷箭或暗器,萧贽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双眸子阴得不见底“把何府围起来,找,掘地三尺找。” 手指粗的麻绳在许观尘的手腕上绕过两圈,麻绳的那一头挂在梁上,把许观尘吊了起来。 后颈还疼得厉害,疼得他头脑发昏。 许观尘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他晃了晃双脚,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只是在空中乱晃,徒然引得手臂酸疼。 身上的衣裳被换了,不是他来时穿的粗布道袍,是很繁复的锦绣绸缎,像是定国公的礼服。 他喊了两声,也不见有人,只有回声回应他。 再认真听了听四周的声音,也没有别的声响。 此处该是什么偏僻地方,又或许是在地下,冬日寒冷,这地儿更加阴冷一些。 许观尘就这么被吊了一会儿。 黑暗中,忽明忽灭的烛光渐渐靠近。 许观尘装作还没醒的模样,垂着头眯着眼睛,只看见那人的衣摆。 也看见了自己被换过的衣裳。 他二人所穿衣裳一样,确是锦绣绸缎。玄色庄重肃穆,云水纹流动别致,正红颜色编的穗子,勾玉配饰。 许观尘认得这样的款式,这是本朝顾命大臣所穿的衣裳。 本朝一贯的规矩,先帝给新皇钦点几位顾命大臣,不看年岁,不看辈分,只看忠心与才能。 顾命大臣职位特殊,朝拜祭天,织造府给他们制的衣裳也不同。 那人点起案上两支蜡烛。 两支白蜡烛照着的,是七殿下萧启的灵位。 作者有话要说  歪,请问是金陵衙门吗小皇公后爷被绑架了,你们快通知陛下 我是谁我胖胖生啊,没错,就是天天卖糖的那个甜文写手暴君和他的小公爷,又名恶龙和他的道士男后明天入v,谢谢大家支持呀 完结文忠义侯天生反骨 侯爷造反的前一天,系统告诉他,皇爷重生了,侯爷紧急自救 预收文本君仙友遍天下 原名我仙友多我罩你 散仙林信,人如其名,林信,临幸,爱美人儿。 某日吃醉酒,连西山天池的“公鱼”都不放过,被罚历经千世情劫。 千世情劫过后,林信看破情爱之事,结交一众仙友,日子不要太逍遥。 看见落单的仙君,林信立即上前勾搭“诶,这位仙君,我仙友多,要不要我罩你啊” 西山天池的“公鱼”顾渊微微垂眸,应道“好啊。” 后来 林信“鱼兄,你就别再试探我了,就算现在你脱光了,把身上鱼鳞都剥了,我都不会动心的,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沉迷情爱之事。” “那是龙鳞。”顾渊走近一步,脚尖抵着他的脚尖,低声道,“从前是本君纵着你,竟忘了,这世上还有强取豪夺四字。” 感谢悄一悄、道尔家的猫、beoeo的1瓶营养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顾命大臣 地下阴冷潮湿, 许观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执着蜡烛那人, 与他穿着同样的衣裳,背对着他,弯着腰, 恭恭敬敬地点起灵位前的两支白蜡烛。 那是萧启的灵位。 而那个人, 许观尘也认得, 那是杨寻。 他点起蜡烛, 在萧启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回头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闭上眼睛,垂着头, 佯做尚未醒来的模样, 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杨寻行走无声,缓缓地踱着步子, 就走到了许观尘面前。 他抬手, 卸下许观尘戴着的莲花冠。 方才一通折腾, 许观尘发丝散乱,杨寻索性解了他的头发, 用木梳帮他重新理过一遍。 杨寻帮他理顺头发,叹着气唤了一声“小师弟。” 他的动作很轻, 戴在许观尘发上的礼冠却很重。 许观尘想,这大概也是所谓顾命大臣的冠子,杨寻这人, 或许是要他给萧启陪葬。 不能再装睡了, 再装下去, 恐怕杨寻就要直接动手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恰逢杨寻觉着他面色苍白,气色不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胭脂,要往他脸上抹。 胭脂扫过面颊,杨寻又用拇指沾了一些,往他的唇上按。 许观尘一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杨寻吃痛,收回手指,那上边牙印很深,咬得出了血。 “小师弟,你醒了”杨寻垂眸,不舍得从身上衣裳扯下一条包裹伤口,只能甩了甩手,任由他去。 萧启的灵位放在对面,方才杨寻也只端着蜡烛站在对面。如今,杨寻挪了一只蜡烛到他身边,许观尘才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被麻绳吊在梁上,脚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 在他的左右两边,又各有一口棺材。他左手边的那口棺材还是空的,右手边的棺材,已然躺了一个人何祭酒。 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纵使近来天寒,尸体不曾腐化太多,却也已经变得僵硬。所以杨寻没有给他换上衣裳,只是把顾命大臣的衣裳叠好,枕在何祭酒的脑袋下边。 许观尘如坠冰窖,恍然反应过来,四肢都泛起冷,咬牙恨恨道“是你害了老师。” 提到何祭酒,杨寻的眼底也微微湿润“不是。” 许观尘被吊着手,晃动着用脚去踹他“就是你,就是你” 杨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许观尘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鲜血,哑着嗓子问他“那老师是怎么死的” 杨寻并不答他,转过身,留许观尘在他身后大喊“我问你啊,老师是怎么死的” 还是不理会他,杨寻从地上搬起右手边的棺材盖,将何祭酒的尸首封起来,又拿出六只长钉,把棺材钉上。 杨寻不紧不慢地敲着钉子,许观尘默不作声地啐了一口鲜血,别过眼不再看他。 他大概明白了,老皇帝病重之时,给萧启钦点了三位顾命大臣,他自己、何祭酒和杨镇。 他是定国公,虽不会武,任的却是个武爵,又与雁北戍边军钟家有联系,这是兵权。 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师,这是声望与人才。 杨寻是恩宁侯府的世子,又是金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这是才学。 他们三人,何祭酒是萧启的外祖,又是萧启的老师,许观尘和杨寻与他,既是君臣,又是自小一起念书的师兄弟,老皇帝会选他们三人,也是自然。 萧启身死之后,杨寻暗中筹谋了三年,要拉着何祭酒与他,他们三个顾命大臣,给萧启陪葬谢罪。 按照棺材的排列来看,杨寻虽然恨极了他,却仍旧把他放在中间一位,说明当时老皇帝嘱咐过他们,三人之间,要以许观尘为尊。 许观尘环顾四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萧贽是不是还在何府外边等他,没等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此地阴冷,寒意透骨,许观尘瞥见角落里堆着书册,心想这应该是何祭酒藏书的地下,他们还在何府里。 只是何祭酒的藏书太多,这样的地下暗室,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要找起来,恐怕很难。 那头儿,杨寻已经敲好了两颗钉子,正在敲第三颗。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杨寻一时失神,竟像从前一般,随口应道“怎么了”随即回过神来,他冷冷道“你有事” “老师”许观尘顿了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寻手上动作不停“我不是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你少用你那种肮脏心思揣度我。” “你既问心无愧,那你说出来,也无妨。”许观尘咬了咬舌尖,“老师是怎么死的” “除夕夜里,守过一岁,老师饮酒服药,自尽而死。”杨寻道,“是你害死老师的。” “怎么会是我” 杨寻抬手拂过何祭酒的棺材,道“倘若不是你,七殿下与何镇又怎么会死是你弄得老师家破人亡,晚年凄苦。若非如此,老师又怎么会绝望服毒” 许观尘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杨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总归你也要去见七殿下了,要怎么处置你,那是七殿下的事儿,我与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许观尘笑了笑,道“我笑你傻。” 杨寻不语,许观尘又问道“为这事儿,你筹划了三年从七殿下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是。” “你还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 “难不成还有人知道”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师知道。” 杨寻嗤笑一声“老师怎么会知道就是怕老师为难,我才等了三年。否则早在殿下发丧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在殿下坟前。” “老师只是不说。”许观尘轻声道,“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了。” 杨寻开始敲第四颗钉子。 “我最后一次来见老师时,因为你在外边,老师不敢与我明说,怕你那时候就动了手。”许观尘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时老师,对我说了什么” 杨寻不答。 “老师说的头一句话,他说我没做错。这是为了安我的心。”许观尘想了想,“第二句话,让我专心事君,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再来找他了。” 许观尘轻叹一声“我那时不懂老师对我的暗示,还以为老师是怨恨我。老师让我不要再来,其实老师是叫我不再来见你。” 杨寻拿着锤子,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换了个位置,开始敲第五个长钉。 许观尘道“老师太了解我们了,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老师这三年来,之所以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是为了应付陛下对七殿下旧人的查探,恐怕也是为了应付你。” “你说你顾忌着老师,这三年来才没有对我下手。你说你不能欺师灭祖,所以你不能杀了老师给七殿下陪葬,你只能等到老师死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师兄” 许观尘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了你的七殿下,你有没有盼过,要老师快点去死” 杨寻连最后一颗钉子也不管了,暴怒跳起,喝道“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真的坦坦荡荡,从未盼望过老师去死。但是”许观尘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慢慢地透到杨寻的心里去,“老师是因为你死的。” 杨寻扼住他的脖子,手渐渐收紧“不是我,是你。” “是你”许观尘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道,“如果你一定要有人给七殿下陪葬,老师为了你,已经、先去了。” 许观尘被掐着,嘴角流出鲜血“我猜书房案上那本南华经里,应当有老师给我的信。某一本书里夹着应当也有老师给你的信。” “你猜的对,南华经里确实有老头给你的信。初三那日,你来书房之前,我就把信拿走了。”血迹沾染到杨寻的手上,他嫌脏,便松开了手,“不过你又猜错了,老头却没有给我留什么信。” 现在想来,初三那日,杨寻取了信,就退到了院子外的竹树下。许观尘进去时,他就已经在里边等着了。 后来在廊下,杨寻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在那时候他就想动手,只是被忽然进来的小成公公打断了。 迫不得已,为了掩饰,杨寻才与他演了一出师兄弟就此决裂、各不相干的戏。 许观尘道“有的,一定有的。” 杨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到底,老头子还是最喜欢你。为了你,连殿下和孙子都不管了。” “不是。”许观尘满口的鲜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老师从来都一视同仁。老师为他二人立了牌位,以死殉了七殿下与何公子,也全了你的意思,还想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把你给救回来。” “师兄老师一直都待你很好。”许观尘吐出鲜血,几乎染红半幅衣裳,到最后,只能用气声说话。 杨寻见他模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抹了抹他嘴角血迹。 许观尘呕血,竟是止不住的。 他被吊在梁上,毫无生气,只有吐血的时候,才无力地晃荡两下。 “你这是”杨寻推了他两下,“怎么回事” 鲜血与胭脂混在一处,许观尘森森然地笑了“师兄就算你不杀我,我原本就、活不长久了。” “你什么意思” 杨寻猛然想起,许观尘被他打昏的时候,帮他换上朝臣礼服时,他背上盘着一道长蛇似的刀疤。 杨寻忙问道“背上那道疤是谁弄的你是不是被萧贽威胁,被扣在宫里了” “不是萧贽。”许观尘笑了笑,啐了一口鲜血,染在他的衣襟上,“你不会看不出来,伤我的人不精通武艺,又怎么会是萧贽” 许观尘微抬起头,目光渐渐澄澈清明,落在面前萧启的灵位上。 他轻声道“师兄,你说我背主忘恩,负了七殿下。我且问你,我是怎么负的七殿下” 最后那三个字,许观尘是咬着牙,从喉咙里、从满口的鲜血里挤出来的。 血水溅了杨寻一脸,他自乱了阵脚,目光微闪,喃喃道“除夕宫变,七殿下说你贪生畏死,从前又与萧贽有了苟且,定国公府的轿子,抬着你进宫去了。” 许观尘继续问道“我进宫时,师兄又在哪里” “我在城外。” 许观尘了然地笑了笑“那也就是说,原来那时,你不在” “我从城外回来,正好看见你定国公府的轿子进宫。萧贽连盔甲刀剑都没来得及卸下,就亲自在宫门前迎你,好深的感情,好厚的恩遇。”杨寻道,“你一入宫,未有多时,七殿下在城门外遇险,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关” “我” 杨寻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要他别再说话,也别再吐血了。 而许观尘微张着唇,鲜血自嘴角溢出。他险些被自己口中的鲜血给呛死。 过了一会儿,杨寻终于放开他,转头看着萧启的灵位,发了会儿呆。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实在是没力气说话,只能勉强睁着眼睛,看着他。 杨寻一撩衣袍,在萧启的灵位前跪下,磕过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面色阴沉。 放置萧启灵位的小案上,只有两支白蜡烛,却没有贡品。 杨寻对许观尘道“总归是你害死了七殿下,是你负了他。倘若不是那时你同萧贽说了什么,七殿下怎么会就死在城门前。” 案上没有贡品,却有一把檀木长弓,一支蓝羽箭。 杨寻拿起弓箭,转过身,对着许观尘架起弓箭。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眼前犯花,只看见箭尾那一抹蓝颜色。 如今想来,初三那日,他来何府奔丧,在何府附近寻到的那只蓝羽箭,应该也是杨寻的。 杨寻不知道萧贽在马车里,他一开始要杀的,其实是许观尘。 在老师的书房外,是这样;在何府门前,也是这样。 杨寻略眯起眼睛,将箭头对准了他“你还欠七殿下一箭。那年在围猎场里,七殿下是替你挡了一箭,你先还给他,我再让你给他陪葬。” “这支箭” 杨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七殿下替你挡箭,你的命是七殿下给的。可是你呢前几日在何府门口,你又想要替谁挡箭” “这支” 杨寻执着弓箭,向他走近“我问你,那一日在何府门口,你喊了一声什么你又把谁扑在马车里了你要用七殿下救下来的命,给谁挡箭” “你喊的是萧什么,你给萧贽起的别号爱称你把萧贽按倒在马车里。你是七殿下救回来的,你却要为萧贽送命” 杨寻在他面前站定,用抹了毒的箭头抵在他胸前,一字一顿道“乱臣贼子,背主忘恩。” “那时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却认得比谁都快。” “这么说你,说错了吗” “你还要说你问心无愧,还用老师说的话让自己安心。那是老师心善,不愿意教训你,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你同萧贽是怎么回事” “你十五岁从青州回来,在萧贽府上住了三年;去雁北一年,从雁北回来,又与萧贽混在一处;现在更是住在宫中,住了三年。要我说,你该不会早就与萧贽勾搭好了,假意赚取七殿下信任。” “七殿下那么看重你,你怎么敢” 许观尘紧紧地闭着双眼,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好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杨寻堵回来了。 他垂着头,蓄了一会儿气力,才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手里这支箭是你的吗” 杨寻嚅了嚅唇,终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的,这样看来,当年行刺七殿下,恐怕你也有嫌疑。” “不是我。”杨寻握着蓝羽箭,箭头没入许观尘胸口几分。 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谁的” “是” “想来”许观尘恍悟,“这支箭是七殿下的遗物,你保留下来的、七殿下的遗物。又想来七殿下,应该不止有这一支箭,他应该还有、一个箭囊的箭。” 他死咬着下唇,忽然之间,有个荒诞无比的念头,冒了出来。 当年围猎场行刺萧启,之后在驿馆里对他暗放冷箭,如今看来,如果不是萧贽,那便是萧启做的。 到底没有证据,许观尘也不敢再想。 只是想见自己从前的掏心掏肺,再看看现在杨寻对他的忠心不改。 许观尘扯着嘴角,轻笑一声,眼角却滑落两行热泪“你看,他自己也有这种东西,却从不告诉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许观尘能想到的东西,杨寻自然也想到了,或许他一早就想到了。 只不过他不信。 “徒费口舌,搬弄是非。”杨寻将蓝羽箭拔出,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搭弓射箭,“你闭嘴” 蓝羽箭穿过吊着许观尘的粗麻绳,钉在后边的墙上。 手上麻绳一断,许观尘就掉下来了。“咚”的一声,准准地落在脚下的棺材里。 尚有些许清醒的意识,许观尘偏过头,将口中鲜血吐出来,喘着粗气。 杨寻放下长弓上前,摆弄他的手脚,叫他在棺材里,躺得好看一些。 “你别动了。”杨寻按住他的手,“你想再挨一下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方才强撑着,与我东拉西扯的,拖延了不少时候,好让萧贽寻你” “老师了解你,我也那么了解你,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寻温柔地抚了抚他的鬓角,低声唤道“小师弟。” “我不过是在等时辰,现在时辰到了。” 杨寻扶着他的脑袋,用玉枕垫着他的脑袋,一个一个掰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指,要他温温顺顺的放在身前。 杨寻理好他的衣袖,扯好他的衣摆,又重新给他梳了梳头发,匀开他唇上鲜血,做胭脂用。 许观尘面色苍白,唯有唇角血色还是红的,眼中一点光还是亮的。 最后杨寻站起身。 盖棺。 眼前变得全黑的时候,杨寻伸进一只手来,抚了抚许观尘的眼睛。 “到了地府,你我都会变成从前的模样,那时你再喊我一声师兄,我便应你。” “每回上早课,你都藏在我身后睡觉。我坐得直,帮你挡着老师,摸摸你的眼睛,叫你好好睡。” 许观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挡了一下,却被杨寻按住了。又张了张口,还想咬他一下,也被杨寻捂住了嘴。 “这回也一样,你好睡啊,小师弟。” 棺材终于盖上。许观尘静静地躺在里边,微微侧过头,放缓呼吸,听着外边杨寻敲钉子的声音。 一声,两声 一颗,两颗 六颗钉子全部敲入棺材之中,杨寻好像是起了身,来来回回的,不知道搬了什么来,砸在棺材上,砰砰地响。 后来许观尘明白了,那是老师的藏书。 他要把自己,连同棺材里的何祭酒与许观尘一起烧死,这里又是老师从前藏书的地方,别的东西没有,就是书多。 许观尘叹了口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隐隐传来热气,还有燃烧时的劈啪声响。 地下阴冷,一开始还觉得暖和,很快就觉得热了。 浓烟从棺材的缝隙之间透进来,原来杨寻不怎么会钉棺材,这棺材盖上了,还留有缝儿。 许观尘笑了笑,却被呛得直咳嗽。亏他方才还害怕棺材里没气儿了,放缓了呼吸,还憋着气。 再没有别的动静,大概杨寻也趟进棺材去了。 他与杨寻,好好的师兄弟,怎么就变成互相残杀的呢许观尘不明白。 与萧启,好好的君臣,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一场骗局与何祭酒,好好的师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许观尘都想不明白。 但是这样多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还是萧贽。 他从前就觉得萧贽阴鸷,很是嫌弃,不大喜欢和他一块玩儿。就算在他府上住着,也常常往萧启府上跑,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情。 之后萧启遇刺,他也不信萧贽,好武断地就给他定了罪,不容他辩解,一卷铺盖就走了人。 再后来他忘了三年的事情,怀疑与顾忌横在其中,他对萧贽也不怎么好。 才与萧贽签了婚书的人,过了个年就没了。 许观尘觉着自己对不起萧贽,不仅因为他待萧贽不好,还因为他害得萧贽年节还没过完,就成了个鳏夫。 民间有点不待见鳏夫,鳏夫要再娶,那也太不容易了。许观尘心想,萧贽啊萧贽,你也太惨了罢,偏生遇上我这混账。 热气将他面上泪痕与血迹都凝住,许观尘哭不出来,吐血的症状竟也止住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外边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 热气散去,许观尘身上渐渐发起冷来。 他试着抬手,在棺材板上敲了一下。 棺材盖儿竟然应声而开,轰然一声,被人推倒在地上。 差点就成了鳏夫的萧贽站在他面前,或许因为自己险些成了鳏夫,面色狠戾,眼神阴鸷。 虽狠戾阴鸷,萧贽的双手却是颤抖的,颤抖着把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许观尘吸了吸鼻子,脑袋靠在萧贽怀里,却闻见很浓重的血腥味。 他含含糊糊地抱怨“疼死我了。” 抱怨完,就睡着了。 许观尘受的伤不多,给毒箭扎了一个口子,手腕上几道被麻绳磨出来的红痕,还有就是杨寻掐了他两下,脖子上有两道痕迹。 处理好伤口,又灌了两口汤药,不见他醒转,只是昏昏地睡着。 大约是他身体情况特殊,当夜就发起高烧,烧得糊涂了,就开始说胡话。 一开始说胡话,喊的是“兄长”。 他兄长许问,十三年前就战死在雁北,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守在榻边,帮他掖了掖被子,转头吩咐小成公公“把钟遥喊过来。” 表兄也算是兄长。 钟遥一收到消息,说许观尘人在何府不见了,一挥佩剑,就兵进何府了。后来萧贽一言不发,把人给抱走了,他试图跟进去,但是失败了。 小成公公一出宫门,便看见钟遥正蹲在宫门口,抓着头发,想法子要进宫。 钟遥被请到福宁殿,衣裳也未换,佩剑也没摘,就被抓到许观尘的榻边。 “道士。”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放在钟遥的手上,“你兄长来了。” 许观尘皱了皱眉,又换了梦话“娘亲。” 他娘亲十三年前也死在雁北,这又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扣住他的手,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转头去看钟遥“修书,叫你娘过来。” 钟遥很是为难,拱手回话“回陛下,臣的娘亲还在雁北,快马加鞭,至少也得一个月,恐怕是赶不及。” “你自去修书,让她尽快过来。” “是。” 萧贽揉了揉眉心,仍旧吩咐小成公公“派几个人去几个世家公爵府上,让那几位一品、二品夫人进宫一趟。” 小成公公也为难“陛下,现下才三更天。” 哪里有大半夜的把人喊起来的道理 萧贽不语,只盯着榻上的许观尘出神。 小成公公斟酌一番,很快就叩首领命“即食君禄,当解君忧。几位大人应当会体谅的。” 深夜急召,几位命妇只得匆匆理了发髻,换上衣裳,随着入了宫。 小成公公特意嘱咐过她们,一个一个进去,进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握住榻上躺着的那位小公爷的手,应一句“娘亲在呢”就成了,不允许摸鬓角、摸脸、摸脖子的多余动作,因为陛下的情绪还不大稳定。 说了一句“娘亲在呢”,小公爷若是没反应,就快些退出来;小公爷要是应了,就看陛下的意思。 内室里站着一列侍奉的小太监,萧贽坐在榻边,正给许观尘擦脸。 第一位夫人进去,诚惶诚恐地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半拢了许观尘的手,轻声道“娘在呢。” 许观尘没反应,睡里梦里,还是喃喃地唤“娘亲”。 第二个、第三个 竟是没有一个像许观尘的娘亲。 几位夫人都试过一遍,最后被请在偏殿歇息。小成公公亲自暗示过了,这件事情,除了向家中解释宫中为何传召,对其他闲杂人等,就不要提起了。 夫人们也都明白,垂眸应了。 而这时,福宁殿正殿里,许观尘又换了梦话。 他这回说得小声,萧贽凑到他唇边,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许观尘轻声道“骗人。” 萧贽问道“什么” “你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萧贽被他闹得没脾气,摆了摆手,就让房里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 许观尘又久久不语,萧贽便取下他额上贴着的帕子,要重新换一条。 他才转头,就听见许观尘抽噎着道“娘亲和兄长早就不在了,老师、殿下和师兄也都不在了。” 萧贽洗帕子的动作一顿,低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皇帝,又不是天帝,到底要我哪里去给你找” 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榻边坐下,笨拙却小心地帮他擦脸,装凶道“要娘亲,要兄长。”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许观尘倒像是听见了他说的话,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了什么。 萧贽靠近了听他说话“要什么” 许观尘呢喃道“萧遇之” “在呢。”萧贽握住他的手,再问了一遍,“要什么” 他再不说别的,只是喊萧贽的名字。 而萧贽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萧遇之,他是要萧遇之啊。 萧遇之扣紧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在这里。” 许观尘果真也不闹了,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呼吸匀长,应该是睡着了。 萧贽终于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在榻边陪了他一会儿,才敢慢慢地松开他的手,缓缓地退着步子离开。 陪着许观尘折腾了一宿,不见萧贽有半点困意。 他在外间洗漱整理,外间与内室之间的门开着,伺候的小太监不敢多看,是萧贽时不时要看许观尘一眼,怕他不见。 很快就重新回到榻边,萧贽握了握他的手,又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滚烫。 萧贽拨开他额前散发来看,眉间一点朱砂还是红的,所以不是犯病,只是寻常的发热,不能带他去寒潭底下。 传一众太医再来诊过脉,也都说是许观尘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地下阴冷,又受了惊吓,所以发烧,出了汗就好。 萧贽想了想,遣散宫人,只留一支蜡烛放在榻边。他解了衣裳,如寻常一般,在许观尘身侧躺下。 注意避开许观尘身上箭伤,萧贽的手搂着他的肩,萧贽的脚勾着他的脚,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按着抱紧了。 就借着榻边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萧贽把这个险些被自己弄丢的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定国公府是武学世家,但许观尘长得并不英气,温温柔柔的,更像是书香门第养着的小公子。近些年他修道修得勤,眉眼之间,隐隐的有通透出尘的意味,越来越像个小道士。因为病着,才有的眉心一点朱砂,此时看来,也很好看。 那时候在何府的地下找到他,那里边都是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萧贽站在浓烟里找人,面前并排着三个棺材。 那个杨寻,自己被呛得受不了了,坐起来就往外边跑。萧贽抓着他的衣领,照着脸揍了他两拳,问他哪个是许观尘,他也不说。 剩下的两个棺材钉得很死,宫中的侍卫没带其他工具,便用腰间佩剑又敲又打的,弄开了几个钉子。 萧贽一刻也待不住,等不得,双眼通红,像杀红了眼的猛兽,也混在他们之中撬钉子,更混在他们之中落了两滴泪。 那时侍卫用水灭火,两滴泪也算不得什么。 右边的棺材被打开,里边是何祭酒,只剩下中间那个了。 中间那个棺材盖儿钉歪了,要拆开,更难一些。 还剩下最后两个长钉的时候,萧贽猛地推了两把,竟生生把还钉着的棺材盖儿给掀开了。 许观尘就躺在里边,身上的礼服像是寿衣,面色苍白,唇却红得要滴血,看上去真有几分死人模样。 而许观尘睁开眼睛,眼珠一轮,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了无生气。 萧贽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双手,把他抱出来,重新捧起这世上最好的人。 许观尘就靠着他,咕哝了一句“疼死我了。” 阴恻恻的萧贽原本没有长心,因为许观尘在,才慢慢地养起来。又因为许观尘险些被他弄丢了,险些死了。最后因为许观尘一句喊疼,碎得不成样子。 萧贽现在想起这件事,仍旧心有余悸,为他闹得兵荒马乱。 此时把人抱在怀里,仍旧感觉不大真切,若不是顾忌着许观尘身上有伤,萧贽恨不能把他按着,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闹了一个晚上,萧贽抱着他,再躺了一会儿,只觉得隔着衣裳,许观尘似是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他随手捞起帕子,从许观尘的衣摆里探进去、衣领里伸进去,帮他擦了擦汗。 再抱着他发了一会儿的呆,很快天就亮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透过榻前帷帐,照在许观尘面上。 他皱了皱眉,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萧贽,咕哝道“你又这样。” “道士”萧贽把他抱得更紧,摸摸他的额头,不怎么烫了,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许观尘有点恼了,不依不饶,使劲摁了他一把,抱怨道“你怎么一直这样” “道士”萧贽贴过去,挨得紧紧的,“小祖宗啊,现在是早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心有所动 许观尘昏睡了一个上午, 与上次一般, 他又做了个梦。 上回梦见的是,他与萧贽大婚的腊月二十五,这回梦见, 他与萧贽定情的那一日。 那大约是在办礼的前几个月, 天气渐渐转冷。 裴舅舅今日要去冬猎, 原先说好了要带飞扬一起去, 早早的就入了宫, 把飞扬带去,顺便辞行。 梦里的许观尘站在福宁殿的台阶上, 看着飞扬随裴舅舅离去的背影, 忽然有一点儿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人走远了,北风吹过, 许观尘也觉着冷了, 拢着手转身就要回去, 却撞进萧贽的眼中。 那时萧贽就站在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 看得认真。 许观尘脚步一顿,朝他笑了笑, 又唤了一声“陛下”,就溜回去打坐。 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随手抓起案上念珠, 闭上眼睛, 开始打坐。 这日裴将军与飞扬出去了, 小成公公也不在。福宁殿里,只有他与萧贽两人,隔着一扇屏风,绝不说话。 以至后来许观尘忽然犯病,也喊不到其他人。 他勉强站起身来,一回头,还没走出几步,就撞在萧贽怀里。 他又站在别人身后了。 “小”许观尘忽然想起小成公公今日不在,便改了口,“陛下。” 萧贽很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喂他吃药,又带他到寒潭底下。 寒潭底下昏暗潮湿,许观尘躺在石床上,萧贽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 这次发病并不厉害,许观尘很快就醒了,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串念珠,转头又看见萧贽就在身边。 他拿着念珠,想要起身,腿脚一软,却跪在萧贽面前。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扶起来。 许观尘抿了抿唇,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道“陛下,我看清和殿还没有道士。” 萧贽误会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面色不悦“你要搬去清和殿住” “我是说,陛下好像还缺一个道士。”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就是一个道士。”许观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念珠将他二人的手绕在一起,“陛下,想不想要一个道士” 想要,做梦也想要。 不过是一时之间,心有所动。 尚在睡梦之中的许观尘梦见这段,抱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吧砸吧嘴,又傻了吧唧地笑,想不到啊想不到,萧贽这个人看起来挺厉害,结果定情还是我先开的口。 寒潭底下的萧贽把许观尘按在石床上亲。 小成公公执蜡烛进来的时候,许观尘把萧贽推开,然后躺在石床上装睡。 萧贽带他回去,回去时落了初雪,廊外纷纷然。 梦到这里,也就完了。 许观尘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个什么东西,把脸凑过去就蹭了蹭,把那东西抱得更紧,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观尘缓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昨晚被吊起来挂在梁上,又被钉进棺材里的经历,瞬间就清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老师的尸首怎么样了杨寻怎么样了” 萧贽不答,只问“你怎么样” 许观尘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萧贽光着脊背,与他同盖一床被,就躺在他身边。 他方才抱着的那东西,是萧贽;他方才把脸凑过去蹭蹭,让他高兴地直“哼哼”的东西,是萧贽的背。 “我没事。”许观尘干咳两声,“那个、老师他” 萧贽不理会他,起身披上衣裳,出去找人。 许观尘裹着被子,看着他走出去了,转回目光,却看见榻前放着一串念珠。 这时已是正午,想来是萧贽睡不着,被他抱着又没法脱身,所以数着念珠,念经打发时间 许观尘只猜对一半,萧贽念经,倒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他是为了清心。 小成公公捧着东西来伺候洗漱,许观尘便问他“老师怎么样了还有杨寻。” 小成公公环顾四周,确认萧贽暂且不在附近,轻声道“小公爷昨晚可把陛下给吓坏了,陛下眼睛都红了,谁说话也听不进去。” “那” “把小公爷救出来之后,小公爷就晕了。陛下抱着小公爷回去,要走出何府正门的时候,陛下回头看了一眼,说” “说什么” “说,杨寻要是喜欢给萧启陪葬,那就成全他。”小成公公愈发低了头,“然后就、把杨寻钉死在他自个儿预备的棺材里,连着何祭酒的尸首,还有整个何府一起烧了,火到现在还没灭呢。” 许观尘心下一惊,忙问道“那恩宁侯府” 恩宁侯府就是杨府,恩宁侯就是杨寻的父亲。 小成公公道“恩宁侯府,抄家流放。” 许观尘忽然想见前几日除夕朝拜,他看见杨寻扶着恩宁侯,恩宁侯走三步喘口气儿的模样,该是缠绵病榻许久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许观尘叹口气,他自个儿都活不长了,杨寻都想着要拉他一起去给萧启陪葬了,还管别人呢。 他抬眼,却看见小成公公垂首低眉,早已站到了一边去。萧贽站在门前,阴沉沉地瞧着他。 许观尘被他盯得心里发慌,缩了缩脖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贽道“起来用膳吃药,换衣裳,带你出去走一趟。” 许观尘应了一声,忙不迭下榻穿鞋。 日头偏斜的时候,马车辚辚,从福宁殿直接驶出宫门。 坐在马车里,萧贽一言不发,许观尘也不敢说话,只是觉得后颈还酸疼,悄悄扭了扭脖子。 不知道马车往哪个方向走,他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热气。 马车夫一勒缰绳,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萧贽一伸手,掀开马车帘子,按着他的脑袋,要他仔仔细细地看。 那原本是何府的所在。 小成公公说,杨寻与何祭酒的尸首,还有一整个何府,被萧贽下令,一把火给烧了,圆了杨寻要给萧启陪葬的心愿。 侍卫在何府四周,挖出一条沟渠,防止这把火蔓延到隔壁人家。但这一条街上的住户,大都因为害怕,或受不得热气与浓烟,暂且避出去了。 何府府邸很大,这把火从昨天晚上开始烧,一直烧到现在,还没结束。 烈火熏黑围墙,烧透屋檐,各处都散落着烧得焦黑的什么东西。 马车也没有靠近,只是停在街口。 萧贽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 许观尘木然地点点头“看清楚了。” 萧贽却道“你没看清楚。” 马车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何府十步开外。 萧贽再掀开帘子让他看“你看地上。” 许观尘定睛看去,地面上白雪覆盖,白雪之下,却散落着两三点黑褐色的液滴。 他看清楚了,马车也不再多做停留,掉头回去。 马车里,依旧无话。 又行了一阵,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老管事柴伯忙迎上来,见是宫中的马车,便跪在马车便问安。 许观尘道“我没事儿,正巧路过,过来看看,不用麻烦,柴伯回去吧。” 这回许观尘自个儿掀开帘子去看,定国公府的围墙边,也泼洒着黑褐色的黏稠液体,柴伯正着人清理。 柴伯见他看过去,便道“公爷不必担心,再有一阵子,很快就弄干净了。” 许观尘点点头,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萧贽“陛下还要带我去哪里么” 马车继续向前,再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哭声。 这是恩宁侯府。 许观尘没有掀开帘子去看,只是道“方才洒在何府和定国公府地上那个是石脂水么” 萧贽看向他“是。” 石脂水产自西北,是可浮在水面上燃烧的奇异液体,近百年来才被开采出来,被当做火油,用作战事。 许观尘从前,也只在书上看到过。 原来那时杨寻恐怕不仅仅要他给萧启陪葬,还要整个定国公府与何府陪葬。 这把扑不灭的火一旦烧起来,整个金陵城,说不准都要陪着他一同去了。 许观尘手脚冰凉,他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 马车忽然停下,小成公公通报“小公爷,有人拦驾。” 外边传来妇人低低的哭泣声“许哥儿,你与寻儿同窗一场” 这是杨寻的母亲,恩宁侯夫人。 想来,杨寻并没有把事情告诉她,就连与许观尘绝交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她,所以恩宁侯夫人才会来找他求情。 许观尘红了眼眶,伸出的手却顿了顿。他抬头望望,终是缩回手。喉头哽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恩宁侯夫人还在外边哭诉,许观尘轻咳两声,强撑着道“伯母,我同杨寻早已绝交,昨晚他” 许观尘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她,只道“您要托人求情,我人微言轻,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儿,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许观尘说完这话,抹抹眼睛,叹了口气,对小成公公道“把恩宁侯夫人扶回去,回吧。” 马车绕过拦车的恩宁侯夫人离去。 许观尘捂着眼睛,靠在马车壁边,默默发呆。 “你也该明白了。”萧贽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手背,算是隔着手掌,吻他的眼睛,蛊惑似的在他耳边道,“这世上,只有我待你最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银辔玉铛 马车行得平稳, 许观尘靠在马车里出神。 过了许久, 他才反应过来 这马车怎么一直走,都不带停下的 他看了一眼萧贽,难不成萧贽那臭毛病又犯了 所谓萧贽的臭毛病就是, 他若坐在马车里, 愿意下车就下;不愿意下车, 就要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上好几圈。 许观尘再看了他一眼, 见他面无表情, 便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去看。 路边百草枯旧,远处山色尽瘦, 是出了城门才会有的景致。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 边上飞扬拉着缰绳,骑着马, 凑到马车旁边, 脑袋都要探进马车里, 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观尘哥哥,你好了吗” 许观尘把他的脑袋推出去, 道“骑马要看路。” 小成公公也知趣,把鼓着腮帮子、正生气的飞扬喊开了。 许观尘只看见前边有裴舅舅和钟遥在, 马车就在正中。大几千人的队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他坐在马车里, 竟只顾着出神, 全然不知。 许观尘缓缓放下马车帘子, 坐在位置上,借着宽袍大袖掩盖,无聊到撑着手,悄悄晃脚。 他想问问萧贽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见萧贽面色,好像又是不怎么想说话的模样,所以他犹豫了好久,也没有开口。 他自己浑然不觉,犹犹豫豫的时候,明着暗着,看了萧贽好几眼。 萧贽察觉,知道他有话,却猜错了。 他叩了叩面前小案,两声轻响,马车应声停下。 萧贽起身,下了马车,落地之后,又掀开帘子,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顿了顿,也顺着他的意思,起身下车。 他才起身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踏上脚凳 萧贽一脚就把脚凳给踢翻了。 许观尘愣在原地,嘴角抽了两下,心道,萧贽这是在刁难他 趁着他尚在愣神,萧贽伸手接住他,把他抱到地上。 原来不是刁难他。 小成公公牵来通体雪白的千里良驹,萧贽一搂许观尘的腰,把他往前带了一把“去罢。” 许观尘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翻身上马。 他一看就知道,这马是萧贽的马。 金鞍玉勒,银辔玉铛。 许观尘记得很清楚,萧贽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堆得亮闪闪的。 所以他转头去看萧贽。 萧贽垂眸,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他身边,然后敏捷地握住许观尘还抓着缰绳的手,容不得他推辞拒绝,飞身上马,与他共乘一骑。 队伍重新走起来,没有人敢看。 没有人敢看,敢看萧贽教许观尘骑马,说一句话便往前倾一倾身,把许观尘逼得无路可退,几乎要趴下来抱着马脖子了。 在萧贽教他的空隙,许观尘轻声解释道“我会骑马。” 他说得认真,萧贽不能装没听见。于是他同样认真地看向许观尘“你不会。” 陛下说你不会,你就不会。 许观尘扭过头,不再理他。 原本他因为杨寻的事情,心中闷闷不乐,窝在马车里也只是神游天外。 现下城外地界儿空旷,远处青山,眼前白雪下的枯草抽了新芽,吹面东风还有寒意,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会儿,许观尘的心境也开阔不少。 许观尘想了想,抽出被萧贽握着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 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观尘一直起腰,后脑就撞在萧贽的下巴上。许观尘听着,声音还挺大的。 萧贽叹了口气,最后只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脑袋,碰得很轻,什么声音也没有。 后来许观尘问道“原本在马车里坐着,不是挺好的么” 萧贽道“你看完外边,就看了我好几十眼,连着递了好几十个眼神,金笼子里的雀儿似的,可怜巴巴的。”所以带他出来骑马。 萧贽说完这话,还揉揉他的脑袋,凑脸过去,要许观尘给谢礼。 许观尘却辩解道“我没有递眼神,也没有可怜巴巴的。” 萧贽全然不听,沉浸在小道士在马车里看我的几十眼中。 许观尘转眼见他嘴角噙笑,知道这事儿,现在算是说不清楚了,摸了摸鼻尖,也不再解释。 自金陵城南城门南下,半日的路程,是栖梧山温泉行宫。 凤栖梧桐,栖梧山原本叫做寒枝山,是光宗皇帝,萧贽往上再数七代的皇帝在位时修建的行宫。 光宗皇帝的发妻明贤皇后,在光宗尚未登基、两人的大婚之夜,替光宗挡过一刀,从此痼疾缠身。 光宗登基之后,感念明贤皇后情意,特意修建了温泉行宫供其休养。就连光宗自己,在明贤皇后还在世的二十七年里,几乎每日都陪在行宫。 此后冬春时分,皇帝会规划着去温泉行宫待上一阵,也有皇帝大半年都会待在栖梧山中。 冬日里,天晚得快,他们才到栖梧山山脚时,就已经是日落时分。 栖梧山不高,再有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只是为求稳妥,队伍在山脚停了一阵,点起火把与灯笼。 临出发时,小成公公要在白马的银鞍边挂上灯笼,许观尘道“我来拿吧。” 小成公公便将灯笼交给他,轻声嘱咐道“要是不想拿了,还是系在鞍边,要是连系也懒得系,就” 许观尘举起纸糊的灯笼,烛光映出眼中光亮。小成公公话没说完,许观尘便问“就什么” 就撒娇让陛下拿着。 行得不急,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山间落了小雪,也越来越冷,萧贽抬手给许观尘扣上兜帽,又捂热他拿着灯笼的手。 兜帽边儿的狐狸毛被风吹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他的鼻子,许观尘抽了抽鼻子,随口问道“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去行宫” “十六就要上朝了。”萧贽懒懒散散的,也随口答,“不想上朝。” “那这回,要待多久” 萧贽并不回他,大约是随他心意,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许观尘也不再问,转过脸去,只看着前边。 栖梧山的山道修得折回弯曲,很是平稳。 此时行至山腰,前后都是举着火把的随行侍卫,火光熠熠,在山林间穿行,宛如回旋的火龙。 还有一段路才到山顶。 萧贽还是冷冷的,道“栖梧山行宫,是为皇后建的。” 许观尘以为他说的是那位为夫君挡刀的明贤皇后,点头道“我知道。” 萧贽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许观尘便道“我知道明贤皇后” “不是。”萧贽定定道,“不是明贤皇后。” “嗯” “大婚之夜,明贤皇后就是那刺客,替光宗皇帝挡刀的,不过是一个伺候的小宫人。”萧贽道,“刺客伏法之后,那宫人在光宗皇帝身边养伤,朝夕相对,后来就成了明贤皇后。明贤皇后也没有落下旧疾,只是不喜欢宫里,所以搬来温泉行宫居住。光宗皇帝很宠她,把明贤皇后的家世、名头和位置都给了她,还陪她在行宫里住着。” 这种皇室秘辛,萧贽竟然就这么说给他听。 许观尘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怔怔的,还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啊” 萧贽又道“后来的皇帝常来此处,也不是因为什么冬春寒冷,是因为他们在行宫里藏了人。” 许观尘继续晃神“原来如此” 萧贽却换了话头,只道“行宫里有温泉池子,后边还有一个石洞,里边很冷。” 温泉池子是原本就有的,石洞是萧贽着人开的。 他说这个,意思就是,许观尘可以待在行宫里,长长久久地住着养病。 许观尘还在惊叹方才明贤皇后的事情,木木地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见他出神,萧贽也不管他。 再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还是神游天外,萧贽便不高兴了,伸手一抓他的兜帽,就把他的脑袋兜起来。 兜帽兜帽,能兜得住脑袋的,才叫兜帽。 许观尘脸小,面皮又薄,小饺子似的。 眼前全黑,还是骑在马上,许观尘慌得反手推他,隔着狐狸毛儿,闷闷地道“你有毛病” 口不择言的毛病,许观尘在他面前犯过好几回,但是每回都紧急停住了,偏偏这回一时口快,没停住。 身后的萧贽动作一顿,缓缓松开手。 许观尘心道不妙,虽看不见他的脸色,大概也知道他这是恼了,面色定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原本周遭除了他二人窃窃地咬耳朵,旁的人就不敢说话,这下他二人都不再说话,更显得四周安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 他梗着脖子转头去看,举起手里的灯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对不起啊,我不是” 许观尘手里的灯笼,横在他二人之间,隔着幽微烛光,对上目光的时候,许观尘呆了一会儿。 萧贽冷着脸,把他举在自己面前的灯笼按下去。用衣袖掩住灯笼的微弱光亮,萧贽俯身靠近,半含住他的唇。 扭着脖子自然很不舒服,但是许观尘脑子轰的一声响,好像浑身上下,就只有唇上有感觉。 萧贽挡住灯笼的光亮,却还有满山的火光,和满天的星光。 得亏有许观尘那个大兜帽挡着,旁的人又不敢多看,只当他二人还在咬耳朵聊天儿,却不知,他二人已经开始咬嘴巴了。 说好的骑马看路,倘若他二人多看一眼,就能看见,其实他们已经到了行宫门前。 连白马都低头啃草。啃到半饱的时候,许观尘使劲推开身上的人,翻身逃下马,因为腿软,险些跪在地上。 分明燥得很,他却用狐裘把自己裹成个粽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煦春摘星 行宫是早就收拾好的, 煦春殿里灯火通明, 也早已点起了炉子。 许观尘进了门,面上还泛红,不愿意叫旁人瞧见, 急急地解下狐裘, 丢给小成公公就往里边走。 萧贽倒规矩地跟在他身后, 抬手就把狐裘拿回来。 许观尘进了内室, 如他所想, 绕过屏风就有打坐用的草蒲团,还有念珠香草。他咬着牙, 恨恨地用香草扎了两个结, 就要打坐。 萧贽从他身后靠近,随手一掀, 就把狐裘丢在他身上, 兜帽将他半张脸都掩住。 许观尘却一动不动, 仿佛一瞬入定。 萧贽在他身边坐下,稍微掀开兜帽, 看见他连耳朵都是红的。就这样心猿意马,还要假装入定, 实在是难为他了。 只觉得他有意思,萧贽摸摸他的耳垂,低声唤他“道士。” 许观尘仍旧不动, 老神在在的模样。可是萧贽觉着, 他的耳朵, 好像越来越红了,指尖捏着,好像也越来越热。 萧贽面无表情地捏他的耳垂玩儿,又淡淡地喊他“小道士” 最后是不喊他了,就是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他。 许观尘被他闹得没法子,仿佛全身上下,就只有被他碰到的耳垂有知觉。睁开眼睛,拍开他的手,装凶道“你干什么我做晚课” 见萧贽面色阴沉,被拍开了手,很是不悦的模样。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响,拧着眉头挣扎了一会儿,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耳朵上放“陛下,请您玩儿。” 那个“请”字,他咬得重。 萧贽没忍住,勾唇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道“你打坐罢。” 许观尘点点头,应了一声。 原本小成公公留在外边,也不知道飞扬是怎么绕过他进来的。飞扬从屏风那边探出脑袋来,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灯,对许观尘道“哥哥,兔子眼睛。” 那兔子灯还缺两只红眼睛,他是要许观尘帮他点上眼睛。 许观尘哄他“哥哥明日给你画。” 飞扬噘嘴“明日就元宵了。” “明早一起床,哥哥就给你画。” 飞扬要闹,许观尘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朝他“嘘”了一声“哥哥要打坐了,飞扬乖乖的,不许吵。” 飞扬瘪嘴,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萧贽看见许观尘白皙修长的手指就抵在唇边,许观尘连嘴角都是红的,自己方才还含着尝过滋味。心思微动,随心所动,把人搂过来就嘬了一口。 萧贽对自己的过分行为没有丝毫忏悔、改正的意思,甚至沉迷其中,屡教不改,其情节恶劣,令人生畏,令人发指,令令许观尘发呆。 把怔怔的许观尘转了个身,叫他好好地坐在草蒲团上,萧贽佯正经道“道士,你打坐罢。” 他走之后,许观尘往案上一趴,觉着自己像个熟透了的虾子,还是刚出锅还烫手,冒热气儿的那种。 打坐这都犯戒了,叫他还怎么打坐 萧贽此人,高兴的时候,偶尔随和温柔些,平素都是又阴鸷又霸道的模样,心思也古怪。 与他相处,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许观尘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夜里煦春殿的炉子烧得旺,被萧贽黏黏糊糊地抱着,睡着的前一刻,许观尘忽然就不这么想了。 清晨时候,许观尘一拍身边床榻,空的,萧贽已经起了。 他揉了揉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颓颓然地缓了一会儿神,起身下榻。 还是犯困,许观尘游魂似的穿衣洗漱。 小成公公推开半扇窗扇,看了看天色,时候还早,天光微明。 小成公公道“西边的摘星台景致好,小公爷去不去看看” 那时许观尘正坐在蒲团上,补昨天的晚课,实在补不进去,打了个哈欠,便站起身“那我出去走走。” 他披上鹤氅,揣上手炉,出了殿门,沿着还点着一溜儿宫灯的走廊,往西边走。 他前脚刚走,飞扬后脚就提着兔子灯,来煦春殿找他画兔子眼睛。 飞扬探进脑袋,只看见小成公公在殿中收拾,便问“哥哥呢” 小成公公放下才要挂起来的榻前帷帐,压低声音骗他“观尘哥哥还睡着呢。” “噢。”飞扬乖巧地点点头,“那飞扬过会儿再来。” 晨起还落细雪,山间的风斜着吹来。许观尘拖着步子,在廊中逶迤而行,吹进廊里的细雪,就落在许观尘的发上。 摘星台不高,胜在视野开阔,云起山间,雪落苍茫,别有一番意境在。 许观尘趴在栏杆边看景,看着看着,思绪就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去了。 某个人自他身后走近,一掀手,就给他戴上兜帽。 萧贽在他身边站定,也陪着他一同看景。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许观尘问道“这三年里,我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萧贽定定地看向他“你从来都无愧于心。”他又问“还没想起来,怎么这回忘记得这样久”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或许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又过了一阵子,许观尘再问他“我背上那道刀疤,是谁砍的” 萧贽也不顾忌什么,说了个名字“萧启。” 许观尘原本也就猜中几分,只是一直不愿意再问再想,一直拖到现在。 后来和杨寻在何府地下,杨寻一口一个忘恩背主、乱臣贼子,让他不得不想。 此时从萧贽口中得了这名字,许观尘沉沉地叹口气,泄愤似的,用手里的小铜手炉,砸了一下木的栏杆,咬牙道“气死我了。” 隔着兜帽,萧贽摸摸他的头“真的全都忘记了” “嗯。”许观尘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两个梦,一个大婚之夜,一个寒潭定情,“不过也还有记得的。”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萧贽,正色道“现在开始临时抽查,我问,陛下答。” 第一届栖梧山行宫记忆力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成亲那日傍晚,我吃的什么点心” “云片糕。”陛下得一分。 “那天晚上,我咬陛下一口,咬在左边右边” “左边。”陛下再拿一分。 “那天在寒潭底下,我用念珠圈住陛下的手,那串念珠有几个” “四十九个。”陛下又得一分。 第一届栖梧山行宫记忆里问答比赛圆满结束。 许观尘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天这样冷,他想说两句软和话,却像被冻住了舌头似的,说不出口,想往萧贽那边靠一靠,也像被冻住了身子似的,动弹不得。 许观尘蔫蔫的趴在栏杆上,咕哝道“三年前我怎么就”他用脑袋撞栏杆。 这时小成公公站在远处,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小公爷,您是不是答应了飞扬什么事情飞扬发现小公爷不在,正闹呢。” 昨晚上答应飞扬,一起床就给他画兔子眼睛的。 许观尘心中一惊,直起腰来,想想飞扬闹腾起来的模样,心中咯噔咯噔的响,扒着栏杆作势要翻下去“就跟他说我失足掉下山,摔死了。” 小成公公低头憋笑,装看不见“小公爷还是快些过去罢。” 许观尘趴在栏杆上“能先意思意思,劝我一下吗”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眼中有些许笑意,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给捉回来。 回去时,偏殿里生着炉子,地上零零散散的,全是没画眼睛的兔子灯。 飞扬双手攀在梁上,气呼呼地荡秋千。 裴舅舅与钟遥坐在炉子边烤火,一面吃栗子,一面用意念行军布阵,拨弄炭火的时候,险些把飞扬的兔子灯丢进炉子里去,惹得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见许观尘进来,飞扬更生气了。 从高处跳下来,抓起地上的兔子灯,全都塞到他怀里。 “这些都是飞扬的”许观尘的脸色,比雪白雪白的小兔子还白,“这些全都要画啊” 飞扬认真点头。 许观尘咬咬牙“行,哥哥给你画。” 散落满地的兔子灯,许观尘执着毛笔,兔子神仙似的,坐在一堆兔子中间。 画完一个,飞扬就再递给他一个。 兔子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小成公公蹑手蹑脚地走进兔子堆里,在兔子神仙身边放上热茶“小公爷慢慢画吧,隔壁屋子还有。” 许观尘手一抖,在兔子脸上画了一撇红胡子“谁、给他买的这么多” 小成公公看了眼正高谈阔论的裴舅舅与钟遥。 这两个将军,疼孩子。 许观尘蘸了蘸朱砂“行吧,我画。” 这时裴舅舅与钟遥正讲起雁北的布防,近些年来与西陵的战事,说到激动之时,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炉火映着,颇有几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知己模样。 萧贽也同他们一起坐着,却不怎么说话,微垂着眸,袖中藏着许观尘送他的念珠,一个一个地拨弄着。 小成公公抬手添茶,将炉子边险些烤焦的栗子取下来。 烟火味儿与人情味儿,忽然之间,许观尘很想去青州找师父,他要还俗现在就还彻彻底底的还 飞扬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兔子,怒道“斗鸡眼儿” “啊”许观尘低头去看,手里这只兔子,两只红眼睛对上了。 许观尘捏住飞扬的脸,拿起笔“飞扬闭眼,哥哥给你画花花。” 画花儿的时候,许观尘悄悄地把斗鸡眼的兔子灯丢给小成公公,小成公公藏在衣袖里,拿出去了。 兔子杀手许观尘。 许观尘点坏了好几只兔子的眼睛,走路时一个不防,踩坏了一个。终于画完的时候,伸了个懒腰,往后一仰身子,又压坏一个。 被飞扬闹得没法子,许观尘瘪了瘪嘴,趴在地上装死,还穿着白颜色的道袍,伸出两根手指,比在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许观尘假装自己是一只兔子,还是死兔子,“这样行吗” “兔子”无奈地往边上一倒,又压坏一个真兔子。 飞扬捧起坏了的灯笼,泪眼朦胧。许观尘实在是没办法了,道“你不如把哥哥也挂起来。” 他这话说得大声,前边的萧贽、裴将军与钟遥一起回头,没一个人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捂脸憋笑,很是辛苦。 飞扬“哼”一声,抱起兔子灯就出去了。 扮兔子扮得很辛苦的许观尘一抬头,见飞扬出去,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走到萧贽他们之间坐下,同他们说话。 炉火融融,斟饮两杯水酒。 许观尘不喝酒,他一过来,小成公公就倒了热茶。瓷的杯子,混在银器当中。 方才正说到与雁北交界的西陵,两国常年交战,裴舅舅与钟遥都是在雁北待过许久的人物,所以说起这些事情来,格外默契。 “西陵有训练武傀儡的习惯。武傀儡失了心智,个个儿武艺高强,以一当十。在战场上,只懂得执行命令,连疼痛也不晓得。”裴舅舅叹一声,“这些年交战,在武傀儡上,咱们吃了不少亏啊。” “这些事情我父亲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钟遥摇摇头,环顾四周,见飞扬不在,便低声道,“飞扬原本就是武傀儡。那一场小战,交战的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他原本要咬舌自尽,被观尘救下来。小狼崽子似的,咬不了舌头,就咬人,把人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钟遥看了一眼许观尘,许观尘便垂眸。 “后来治了很久,一点一点教他说话认人,慢慢地才懂事儿。”钟遥又道,“练武傀儡的法子太阴损,就不是能用来训练人的法子。” 裴舅舅点点头,若有所思“这般。” 气氛有些凝重,钟遥便笑道“咱们飞扬从前,好几回忘不了武傀儡的本性,大半夜的,提着匕首摸进观尘房里,站在床边看他。吓得观尘不敢动,也不敢喊,抱着被子,同他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一个晚上。” “他二人就这样,从三月一直闹到了八月。雁北八月就下雪,有一日晚上,飞扬又拿着匕首过去,我没在意。第二日,我没听见观尘房里有动静,心道惨了,这下观尘肯定叫他给宰了。结果” 钟遥笑了笑“结果天太冷,他二人躺在床上盖一床被,挨在一起睡着了。飞扬的匕首,还握在手里,观尘怕他趁着自己睡着了动手,就抱着他的手。” 许观尘低头饮茶,道“表兄,这个不好笑。” 钟遥笑道“这个可好笑了,那时候我和我爹我娘一起笑了三天。” “为什么连姑姑姑父也”许观尘手一抖,杯中大半茶水都抖落在钟遥的衣摆上,“你这个葫芦瓢。” 钟遥捧起衣摆,靠近炉边烤烤干,为了给许观尘找回面子,忙补道“不过,我们飞扬,现在很乖,最听观尘的话啦。观尘叫他不吃糖,他就真的不吃糖,观尘叫他别闹,他就真的不” 飞扬适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手捧着许观尘弄坏的兔子灯,一手抓着个雪白的绒球,看向许观尘“观尘哥哥,兔子尾巴。” 那个雪白的绒球,是裴舅舅亲自去剪羊毛,用针给他勾的一个肥羊尾巴。 许观尘觉得不妙“什么” “扮兔子要有尾巴。”飞扬认真道,“挂到屋檐下面。” “噗”钟遥憋笑,“我收回刚才的话。” 许观尘痛心捶地,质问飞扬“你怎么能卖哥哥啊” “可是哥哥,你弄坏了我的兔子。”飞扬在他面前坐下,探头到他面前,“要赔的。” “好了好了。”裴舅舅把飞扬按回去,开始哄小孩儿,“再差人去买,观尘哥哥画了这么多兔子眼睛,画得眼睛都花了,让观尘哥哥歇一歇” 哄孩子一刻钟,飞扬终于松口,要出去玩一会儿。 他要走,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萧贽忽然开了口“那个尾巴,是谁的” 裴舅舅解释道“回陛下,那是肥羊尾巴,用羊毛勾的。” 萧贽点点头,原本衣袖掩着、拨弄念珠的右手,暗中揽了一把许观尘的腰。 许观尘反手就捶了他一下。一个一个,都想看他带尾巴。 察觉到他二人暗中较劲,裴舅舅疑惑地看过来。于是许观尘假笑,萧贽没有表情,长辈面前,要相亲相爱,相敬如宾。 话题再一次回到西陵。 钟遥道“年前就收到了消息,西陵老国主已是强弩之末,几个皇子内斗得厉害。病榻前尽孝的,朝里尽忠的,战场上尽力的” 裴舅舅接话道“还有要来我们金陵尽心的。” “什么” “三月份,西陵的三皇子元策要来,商议停战,划定西北那一带儿的国界。” “元策这人”钟遥捏了捏眉心,“西陵的武傀儡,都是他在管。他也常来西北,披甲上阵过,我与他远远地见过几回,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钟遥思索了会儿,又道“他军功赫赫,这时候不留在大京,若是他父皇什么时候去了,不论是他哪个兄弟即位,都不会饶过他,莫不是” 莫不是,要来金陵求外援 “可他也在西北待过,晓得其中厉害,又怎么确定金陵会帮他” 钟遥嘀咕一阵儿,还是裴舅舅给他添了酒“小小年纪的,思虑太重,三月的事情,就留到三月再想罢。你人又不在大京,这事儿,就留给大京的线人去查罢。” 天冷,就多饮了两杯。 及至正午,用过膳后,钟遥与裴舅舅打着酒嗝儿,相约去裴舅舅房里看舆图。飞扬继续摆弄他的兔子灯,要把兔子灯挂满屋檐。 许观尘伸手试了试萧贽的额头,酒气上头,有些发热。 小成公公不知去了何处,整个煦春殿都找不到人,萧贽又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许观尘只好一个人扶他回去。 他不知道萧贽的酒量,只以为他是醉了。 有意无意,萧贽就是往他那边靠。许观尘才关上门,萧贽就推着他往里往里,与他一齐倒在榻上。 萧贽闭着眼睛,是平时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同,却按着他亲亲蹭蹭。很寻常的语气,与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冷冷淡淡的,只是口里说的话是,好热、胀得难受。 许观尘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喝了酒还要厉害,由着他口里喃喃念着,死死地把他扣在怀里。 他那话里,竟还有一句“你什么时候带尾巴” 没有半点醉态,说话还特别清楚,萧贽这个戏,做得实在是很不认真,也就只能骗骗许观尘。 许观尘特别容易骗。 因为还清醒着,萧贽也知道许观尘病着,不能真弄他,不自觉便松了松手。 趁他松手,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从他身下爬走,把他按在榻上,盖好被子。 许观尘上下扫了一眼锦被,转身搬来很多的经书,还拖了一张小板凳。 小道士感念他在醉中还能冷静自持,放过自己,在凳子上坐下,翻开一页经书“萧遇之,我给你念经吧,从前给你念了三年,现在好像很久都没有给你念过了。” 其实萧贽从前,也不是喜欢听他念经。 他既喜欢念,便由他念罢。 念了一阵儿,许观尘抬眼看他“你怎么不睡” 萧贽从前不仅不喜欢听他念经,而且他每次念经,其实萧贽都没有睡着。不过是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该放他走了,就闭上眼睛。 晚些时候,许观尘登上摘星台,看见远处金陵城中,祈福的九层高塔上点起了灯。回头再看,行宫上下,也都亮起烛火,特别是煦春殿,屋檐下挂着一个又一个的兔子灯笼。 萧贽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走近,摸摸他的脑袋,摸得太久,被许观尘推开了。 黑暗之中,传来老人家爽朗的笑声“乖徒的太极推云手,练得越来越厉害了。” 许观尘一激灵,忙环顾四周。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许观尘想了想,问萧贽“那边好像是悬崖吧我方才怎么好像听见我师父说话了。” 身着异族服饰、头上扎着许多小辫儿的老人家,从悬崖后边走出来。 他的穿着实在怪异,他一直走到烛光照得到的地方,许观尘才敢认他,还是不太确定“师父” 老人家笑着应了一声“诶,乖徒。” 从老人家身后又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壮汉,站定了,朝许观尘抱拳“观尘小师叔。” 许观尘点点头应了“周师侄。” 这是许观尘的道士师父,和道士师侄。 周师侄虽然比他年长许多,但是差着一辈,所以唤他一声“小师叔”。 他的道士师父,道号玉清子,常说的话是“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乖徒,小心不要犯戒。” “乖徒啊。”玉清子从怀里拿出一个拨浪鼓,“你看师父给你带什么来了。” “师父”许观尘为难道,“我不是十岁。” “啊,拿错了。”玉清子重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上前抓起他的手,眯着眼睛给他搭脉,“怎么样你那病怎么样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我也喜欢 玉清子一面给许观尘把脉, 一面拉着他往前走, 路过萧贽身边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噢。”玉清子点点头示意,又弯了弯腰, “陛下。天太黑了, 贫道没看见。” 倘若没看见, 可他方才又说许观尘太极推云手使得好, 这推云手推的又是谁 萧贽不紧不慢地道“师父。” 玉清子脚步一顿, 拧着眉头看他“啥玩意儿”他想了想,道“陛下, 您要是拜了我乖徒做师父, 您得喊我师祖。” 萧贽颇认真地握住小道士的另一只手,看向老道士, 定定地再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终于反应过来, 缓缓松开许观尘的手, 又缓缓抱着头蹲下了。 许观尘被他吓着了,拍了拍萧贽的手, 要他先松开自己,然后也蹲下来, 试探着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抱头长叹“这可是我这些年,养得最好的一棵菜啊。” 许观尘听不大清楚“什么” 玉清子继续喃喃道“菜是颗好菜,可是这猪” 许观尘凑上前去看他, 疑惑道“师父你在说什么” “乖徒啊。”玉清子长叹一声, 拍拍许观尘的脑袋, “先治病罢,别的什么,以后再说。” “诶。” 许观尘扶着老道士下了摘星台,说是为了方便治病,要与许观尘住在一处。许观尘回头去看萧贽,萧贽没有说话,许观尘便扶着他去了煦春殿的偏殿。 途中玉清子只是眯着眼睛给他把脉,一言不发。 到了偏殿,打发那位周师侄自去休息,萧贽被玉清子赶走。许观尘挽起衣袖,捧来浸过香草的热水,又取了一件自己还未穿过的道袍。 玉清子靠在椅背上,看他小道童似的忙前忙后,叹道“我就说,我就说我乖徒这么好” 许观尘将道袍道簪整整齐齐地放好,恭请师父洗漱。 太乖了,实在是太乖了。原本想把他留作道观道长的,结果被别人抢了先。 玉清子备受打击,颓然地站起来,闷闷道“你师父为给你治病,跑遍了东西南北,跑得人都瘦了” “多谢师父。”许观尘忙转身,拧干巾子,给他擦脸,“请师父擦脸。” “不要。”玉清子赌气似的推开他的手,走到屏风后边,背对着他,自行洗漱。一解腰带,一脱上边衣裳,一身的腱子肉,和鹤发童颜的仙人模样很是不搭。 许观尘恭恭敬敬地放下巾子,也退出去了。 今日元宵,行宫的小厨房里也预备了元宵,小太监提进来,就放在案上。 许观尘元宵放在炉子边热着,跪坐在软垫上,双手搭在膝上,挺直脊背,乖乖巧巧地等着师父出来。 玉清子再出来时,见他这副模样,又是一番捶胸顿足“好好的一棵菜啊” 他披着许观尘的道袍,踢踏着木屐,只是脑袋上几十个小辫子还没拆。他自己拆了两个,觉得太麻烦,就没再弄。 他架着脚,在许观尘身边坐下。 许观尘挪到他身后,小心地帮他解开小辫子“师父从哪里来为什么做这副打扮” “西北。” “那师父怎么从悬崖那边上来了” “从西北回来,一直走,看见有路,就往前走了。谁知道越走到后面越陡,又不能往回,就一直往前走了。” 玉清子端起碗勺,吃了一个元宵,不悦道“师父走之前跟你说,在宫里治病,不要同宫里的人搅和在一起,你都忘记了” 许观尘很诚实“忘记了。” 他确实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他失忆了。 玉清子将瓷碗往地上重重一磕,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师父说话都敢不放在心上” “等等。”玉清子反手抓住他摆弄小辫子的手,再要给他把脉。 “师父,这是右手。” “哦。” 玉清子抓过他的左手,许观尘用右手帮他解小辫儿。 解开半边头发,玉清子问道“乖徒啊,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嗯。”许观尘点头,“腊月二十五那天,一觉醒来,就只记得三年之前的事情了。” 玉清子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师父来迟了。” “没有。”许观尘不愿意叫他难受,便道,“师父来了就好” 玉清子愤愤道“师父要是早点来,你能被那狗皇帝骗去了” “师父”许观尘手一抖,扯下老道士一根白发,“这里是陛下的行宫” 到处都是所谓的狗皇帝的人,注意一下言行。 玉清子气极了,胸膛起伏“我早该知道的。那时候他爹巡行青州,他坐在轮椅上也不安分,也要偷摸看你在山里打坐。” 玉清子连连道了几句“早该知道”,扶着额头,很是头疼的模样。 许观尘帮他解下小辫子,又拿过梳子篦子帮他理了理头发,用驼骨簪子帮他束好。 老道士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端的是仙风道骨。 “师父”许观尘帮他揉揉太阳穴。 玉清子心碎地推开他“你给皇帝揉去吧。” “师父”许观尘坐在他身边,软乎乎的,连连唤了他几声,“师父师父” “先不提这个了。”玉清子推他一把,“去,出去要一扎银针,再把师父包袱里那本医书拿来。” “诶。” 许观尘拿来银针与医书,端坐在他面前。银针在火上烤过,玉清子抓着他的手,给他扎了一针。 “师父,这个病”许观尘轻声道,“我也忘记了,您能不能跟我讲一讲” “照理来说”玉清子扭头,翻了两页医书,“你忘记那三年的事情,会再慢慢地想起来,不过是倒着想起来的,你有没有想起来的” “有。”怪不得他那时候先梦见大婚,再慢慢地往前回溯。 “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来”许观尘不敢看他,“陛下与我大婚。” 玉清子险些扎歪了针“还想起来什么” “陛下和我定情。” “还有呢” “没、没了。” 玉清子一吹胡子,才发现自己胡子上扎着的小辫子,还没解开,随手拿起剪子,咔咔两下,就把胡子给剪了。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试探道“师父,那三年前” “我在青州待得好好儿的,整天念经打坐,快活得像神仙。后来金陵急召,我就过来了。还以为是你那七殿下败了,你心灰意冷,终于答应为师要出家了。” “我当时真高兴啊,一想到道观马上就有人管了,我终于可以再走出青州去玩儿了。谁知道你,蔫了吧唧的趴在榻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许观尘轻声提醒“师父,忌废话。” “哦,你长大了,都敢嫌弃师父话多了。” 玉清子清了清嗓子,道“原先老皇帝哄你吃的那个红颜色的丹药,是宫廷秘制。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每三年犯一回病,再吃一颗药续命就成了。” “缓解病情的药与解药不同,解药嘛这种药制药时,用的药材都是寻常,只是分量与制药的顺序不同,解药,一般只有下毒的人手里有。” “老皇帝那时,大约是怕你不肯为七殿下尽心,又害怕七殿下的江山稳固之后,你这个顾命大臣独大,所以给你吃这个。” “先让你尽心尽力地服侍七殿下三年。三年之后,海晏河清,七殿下再要收权,用这个把持你,也很容易。” “不过我想着,老皇帝应该还没来得及,把给你下毒这件事告诉七殿下,自个儿就先被宫变给气死了。所以你吃了那颗丹药的事情,在那时候,只有死了的老皇帝,还有你自个儿知道。” “之后不知道哪个混蛋,从背后捅你一刀,把你身上的药性全都搅乱了。” “后来你在宫里养伤,皇帝还算细心,觉着你不太对劲儿,宫里几个太医没法子,就把我喊过来了。” “这三年呢,为师走遍大江南北,终于”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师父,三年是不是这病的一个结儿” “我乖徒聪明。”玉清子勉强地笑了笑,“原本三年犯一回病,被那一刀” 被那一刀搅和的,就只剩下三年了。 这时候,小成公公在外边叩门“小公爷,天晚了,陛下请您回去就寝。” 玉清子语气不悦,对门外朗声道“让他自个儿来请。” 说罢,又转头看向许观尘,将他手上银针取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师父给你找到药了,我一世修道行医,决不能让徒弟死在我前边” 殿门开了,两人一齐看去,萧贽就站在门外。 让他自个儿来请。 这就来了。 萧贽抿了抿唇,淡淡道“师父,阿闲。” 那一声“师父”是有意说给玉清子听的,那一声“阿闲”,也是说给他听的。 许观尘道号唤作观尘,本家名姓叫做许闲,喊他阿闲,就是没再把他当道士看了。 “师父。”萧贽这样喊他,却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冷冷的模样。 玉清子无奈抓头“可别这样喊我。” “那朕把阿闲带回去了。”萧贽揽着许观尘的腰,就把他从座位上捞起来了。 玉清子捶地“把人给我放下” 许观尘朝他挥挥手“师父,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在老道士眼里,小道士就这样泪眼朦胧、面色凄楚、百般不愿地被劫走了。 许观尘跟在萧贽身边,拢着手,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才抬眼,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萧贽按到了门上,困在双臂之间。 萧贽目光灼灼,盯得许观尘发愣。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鬼使神差对上目光,萧贽喉结上下一动,略低了头,而许观尘也抿了抿唇,微抬起头。 然后 房里一个茶杯砸在许观尘靠着的门上,砰的一声轻响,把许观尘吓得跳了起来,撞进萧贽怀里。 玉清子在门里喊“影子” 檐下灯笼烛光打在他二人身上,影子就投在门上,房里看得见。 许观尘顿时烧红了脸,转身要走,却被萧贽困住,动弹不得。想了想,最后捂着脸蹲下了。 “早就说了,观尘病着,不能那什么。”玉清子又道,这话是对萧贽说的,“你怎么敢不遵医嘱” 萧贽道“道长骗朕。” 原本就是骗他的,玉清子一心要治好许观尘,把道观传给他,所以这样骗萧贽。 他想了想,不耐烦地问道“几回了” 萧贽缓缓伸出一根食指。 许观尘也抬头去看,嗯,如他所料,一回,只有大婚之夜那一回。 然后,房里的玉清子,眼睁睁地看着明纸上的影子,从一根手指变成了四根。 不是一回,是一夜,四回。 而许观尘蹲在地上,没有看见。 玉清子心中恼火,气得把装元宵的碗都丢过来了。 许观尘不明白师父怎么这么生气,听见房里乒乒乓乓地响,扯了扯萧贽的衣摆,抬头看他“走吧。” 许观尘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动作一顿,很认真地挽起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扣住他的手指“走吧。” 才走出没两步,房里的玉清子撸起衣袖就出来了。 许观尘牵着萧贽的手,带着他快步绕过煦春殿。春夜东风里,衣袂纷飞,隐在落雪与宫墙檐角之间。 “方才在摘星台,被师父打断了。”许观尘不大自在,手心都发起热来,“你想不想,再去一趟” 渐渐远了煦春殿,许观尘一手提着衣摆,另一只手还同萧贽的握着,踏上摘星台的石阶。 在檐下站定,许观尘问他“你明知道我失忆了,怎么一开始不说” “我不知道。”萧贽道,“谁能想到一觉醒来你就还是那种时候。” 那时候许观尘因为失了三年的记忆,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手忙脚乱的,萧贽正吃醋,吃死而复生的萧启的醋。 两个人想的事情没有对上,各顾各的,所以闹了一出和离的戏。 “那”许观尘又问,“你明知道我只剩三年了,怎么也不说” “没想过。”他没想过什么劳什子三年,他的许观尘,怎么能只剩下三年 “现在再来一轮临时抽查,我问问题,陛下回答。” 第二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八年前,青州无垢山太微观。” 这是从前许观尘寄名修道的道观。 萧贽继续道“八年前先皇巡行至青州,五殿下随驾。推着轮椅在后山闲逛的时候,看见有个小道士,坐在花树下青石上打坐,花瓣摇落满身,肩上还停着一只雀儿。” 于是五殿下冷得像石头一样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圣驾降临,无垢山太微观诸位道长前来拜见,许观尘拿着拂尘,跟在他师父身后,不住地朝萧贽那个方向看。 但他不是在看五殿下萧贽,他是在看七殿下萧启。 尽管如此,可萧贽略略抬眼,便看见他。 原本萧贽为人淡漠,除了身边几个常见的人物,谁也记不得,谁也不值得他费心去记。 可那一眼,关于许观尘的所有,就潮水似的涌到萧贽心上。 年幼时在冷宫里度过的新年,萧贽喃喃地念过的梅花诗,作诗的那位小神童是许观尘。 少年时从冷宫被接出来,跟着舅舅骑在马上绕金陵几圈,看见一身白衣,躲在定国公府门前抹眼泪的小少年是许观尘。 老定国公要带许观尘南下修道,进宫请旨时,在宫门外遇见萧贽,冰天雪地里,朝他下跪磕头的瘦弱少年,也是许观尘。 梅枝为骨,冰雪做肌,一袭白衣的,是许观尘。 太微观里再见,宛如阴阳两极,无形中缠绕着的好几年,好像在这一瞬,所有飘忽不定的东西都落到了实处。 后来裴舅舅请旨,让许观尘进宁王府给萧贽念经,不是裴舅舅的意思,是萧贽自己的意思。 摘星台上,许观尘再问道“倘若是四年前,我就站在宁王府台阶下边,你不要摔碎茶盏吓唬人,也不要说什么让他滚;或者是再往后一些,在雁北,你让裴舅舅帮你传话,不让你说气话。陛下,想说什么” 萧贽道“说对不住。” 许观尘轻笑道“你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确实不会。 事实上,萧贽藏了一半的话没说出来,要先用铁链镣铐把许观尘锁起来,才吻吻他的额角,跟他说“对不住”。 许观尘最后问“陛下觉着,我喜欢陛下么” 萧贽目光一凝。细细想来,萧启还在的时候,许观尘就总在他身边打转儿。 后来萧启没了,许观尘病着,留在福宁殿,他二人竟能在一个屋檐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待了三年。 寒潭底下,许观尘用念珠套住他的手,定情说和。从表面上看起来,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时心动,鬼迷心窍。 于是他淡淡道“你恐怕、不怎么喜欢。” 许观尘一听这话就恼了,抬手握拳,就要捶在他的胸膛上“再给陛下一次机会。” 萧贽阴沉沉的眸子闪了闪,看着他,随后包住他的拳头,定定道“你也喜欢。” “嗯。”许观尘收回手,略偏过头,把泛红的耳垂与眼角都掩藏在夜色之中,轻声道,“我也喜欢陛下。” 萧贽凝眸看他,伸手一扯,就从身后把人抱进怀里。 远处的金陵城有万家灯火,身后的煦春殿有挂满屋檐的兔子灯,其间天心月圆,流光皎洁。 许观尘道“给陛下念了三年的经,每晚念经,透过书页经文,看见的就是你。” “谁知道你这个人这么凶,谁看得出来你心里竟然喜欢给你念了三年的经书,你都没有变得温和一点。非让我滚,我就滚了。” “我要是不走,在雁北的一年,若是留在金陵,非得把你拽下马来,与你同归于尽。” “一觉醒来,连仙途都断了,你成了我唯一的退路,还说我不怎么喜欢。”许观尘顿了顿,“那要怎么,才算足够喜欢” 萧贽亲亲他的眼角,道“足够了。” 东风拂过,行宫的宫墙那边,传来打更声音,金陵城灯市上,灯火渐熄,归于沉寂。 许观尘缩了缩脖子“天冷了,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过细雪湿润的石阶,穿过挂满兔子灯的走廊,一起走回煦春殿去。 许观尘道“忘记的那三年,陛下什么时候再跟我讲一讲吧。” 萧贽道“没什么可讲的。” 又想起方才许观尘抱怨他太凶,萧贽想了想,又道“那时候知道你失忆了,应当骗你叫我夫君。” 许观尘笑道“我是失忆,又不是变傻。”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听” 萧贽转头看他,借着檐下灯火,看见他的耳垂红得要滴血,于是他 点了点头“想。” 许观尘却拢着手,不说话了。 回了煦春殿,略作洗漱,许观尘拢着头发,靠在枕上看经,萧贽满身热气,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地挤在他身边坐下。 许观尘往里边挪了挪,却将经书往面上一盖,分明是看不进去的模样。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许观尘拿开眼前书册,抱着被子坐起来“陛下,其实我还对一个问题特别好奇。” “你说。” 许观尘强调“是因为我不记得了,所以才问的。” 萧贽也正经了神色“嗯,你问。”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拧着眉头问他“那疼吗” 很快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萧贽垂了垂眸,道“不疼。” “你当然不疼。”许观尘看着他,“我是问,那时候我看起来疼不疼。” “不疼。”萧贽也很认真,“你看起来很舒服。” 许观尘扶额,分明是不怎么信他的模样。 于是萧贽顺着他的话说“可能有点疼。” “嗯” “毕竟朕很大。” 许观尘一怔,听他用上自称,抬眼又见他神色正经,竟一时之间被他唬住了。 半晌反应过来,许观尘捶床道“现在是炫耀的时候吗” 萧贽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 “我在正经问问题,仅有的一次我都忘记了,我这个犯戒犯的,也太不值当了。”许观尘忽然想起什么,挑眉问他,“不就一回,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 “道士,不是一回。”事关重大,萧贽不得不纠正他,“是一夜四回。” “啊这样啊”道士干笑两声,爬到床榻里边,给萧贽表演一个迅速结束话题和迅速入睡。 第二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圆满结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命里罪孽 夜里吹了灯, 许观尘裹着被子, 侧躺在榻上。身边被褥往下一沉,萧贽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捉到自己这边。 许观尘想了一会儿, 翻了个身, 平躺在榻上, 轻声唤他“陛下。” 萧贽转眼看向他“怎么” “总是我问你事情”许观尘问道,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第三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 萧贽答道“没有。” 比赛结束。 许观尘不死心“你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 萧贽心中狠狠一动, 语气却仍是淡淡的“那现在问你,什么时候” 许观尘以为他不大在乎, 瘪了瘪嘴, 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天晚了, 睡吧。”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许观尘闭上眼睛, 正酝酿睡意的时候,热乎乎的气息打在他的颈上, 萧贽的胸膛靠过来了。 “你怎么不说”萧贽还是那样的语气,“什么时候我想知道。” 实在听不出他很想知道, 于是许观尘很简单地说“那年中秋。” “嗯。” 他说的是元初四十一年的中秋,当时还是五殿下的萧贽,因为皇帝的宠妃在背后说许观尘的闲话, 把人给吊起来浸在湖里。老皇帝没法子, 把许观尘推出去, 是许观尘把萧贽哄好的。 哄好人,那宠妃也被放下来了,所有人随着老皇帝乌泱泱地去了。 十五月圆,月光洒了满身,许观尘抱着腿坐在萧贽面前,忽然觉得,自己与萧贽,都是一类人,可怜得很。 此时,在黑暗中,许观尘轻轻道“我从前听过很多有关五殿下的传闻,后来在王府,也确实见过不少事情。萧遇之这个人,确实是阴鸷狠戾。” 萧贽阴鸷狠戾,做过的出格事情多了去了,四十一年的中秋,也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件。 那之后,许观尘大着胆子问他,那宠妃说了什么,萧贽没有回他。 “之前不明白,你这个人好凶,动不动就摔东西赶人走,气急了还上手。”许观尘沉吟了一会儿,“当时就有点明白了,你是不是怕我走,所以想试试,到底怎么才能把我赶走” 这个叫做,患得患失。 “那年中秋之后,忽然就明白了。”许观尘顿了顿,“某晚我给你念经的时候,试着凑近了,认认真真地看你,忽然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好的。” “不过没过多久就”许观尘叹了一声,“有了点误会,我没来得及深究,实在是生气,就走了。” 许观尘回头,好奇地看着他“现在可不可以跟我说,那年中秋,那位宠妃到底说了什么,惹你生气” “她说”萧贽抿了抿唇,却道,“太久了,不记得了。” “你仔细想一想。”许观尘认真地等着他想起来,“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了。” “她说定国公府的小公爷” 许观尘点点头“嗯,然后呢” 萧贽垂眸看他,忽然觉着喉咙一紧,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定国公府的小公爷,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在宁王府里住了三年,被五殿下按在榻上的时候,腰上背上,定是一捏一个红印子。” 萧贽想了想,又道“听说小公爷修道,每天晚上,拿着经书拂尘,在五殿下榻边念经。在榻边念经,还是在榻上念经,就只有他二人知道了。” “你看那小公爷正正经经的,说不准在榻上,连他那道袍也不肯脱,半遮半掩的。” “别说了”许观尘扯着身上锦被,盖过了头顶,“我知道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萧贽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继续道“五殿下阴鸷,说不定在榻上也别有癖好。拂尘抽在小公爷身上,也定是一下一个红印子。” 萧贽看着他,眼里是化不开的占有。末了,还补了一句“后来知道,她说的对。” 许观尘有些心乱,忙道“别说了,别说了。” “如何不能说”萧贽翻身,将他按在身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今晚挑明了,你喜欢我,我自然也喜欢你。” 萧贽低头,碰碰他的唇角“除了这个,今晚不想同你讲别的。”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将之前问过的问题,结结巴巴地再问了一遍“那疼、疼吗” 也知道他此时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许观尘又忙问“我要是突然犯病,你停得下来吗总不能凉凉的许观尘,弄起来更舒服吧” 萧贽叹了口气,决心不弄他,只是俯身靠近“你别动,我快点。” 末了,萧贽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快治病。” 许观尘糊里糊涂的,拍拍他的背做安抚,应道“行,等我病好了,就让你也体验一下昏君夜夜笙歌的日子。” 夜夜笙歌倒不用,芙蓉帐暖就足够了。 次日晨起,许观尘一摸身边,空了。 萧贽早起了。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披衣下榻,心道萧贽还真是精力旺盛。 煦春殿正殿里没有见到他,小成公公捧来柳枝清水,供他漱洗。 许观尘还打着哈欠,换好衣裳,束起头发,预备去偏殿寻师父。 做道士的,若师父在,伺候师父洗漱,也是功课。 偏殿掩着门,他捧着铜盆站在门前,听见里边有人说话。 萧贽与玉清子。 “真能治好。”玉清子道,“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那是我从雁北一位高人处得来的药,真能治好,不哄人。” 萧贽轻叹一声,道“朕不是信不过道长。” 玉清子几分嘲讽“这会子不叫师父了” 萧贽便道“师父。” 玉清子愤愤道“住口” 默了半晌,萧贽道“我的错。” 萧贽认错儿,把玉清子也吓了一跳“闹什么” “原本以为把小道士关一阵儿,也就好了,出了差错,没有算好。”萧贽道,“当时不该急着杀了萧启,应当把他留作审问,也不该急着宫变,竟把先皇给气死了。”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弑父杀弟,逆天背理。我的罪孽深重,应到他身上了。” 他的罪孽,要他来担,他原本是不在乎的。 可偏偏就报在了许观尘身上。 玉清子干咳两声,不大自在地道“陛下要是知道,等我乖徒病好了,就放他随我回青州,我们在青州有那么大一个道观” 萧贽斩钉截铁道“不放。” “陛下,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玉清子也稍稍硬了语气,“那是我乖徒,我不喜欢金陵,你们金陵,我乖徒待一日,就不得安生一日” 这时候,门外响起叩门声。 许观尘一手抱着铜盆,一手叩了叩门“师父” 玉清子咳了两声“乖徒啊,外边冷,快进来。” 许观尘只装作才来,推开门才看见萧贽在里边的模样“陛下也在” 萧贽点头。 他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玉清子起身,挽起衣袖,掬起一捧水洗脸。 许观尘跑到案前坐下,给他倒茶,借着倒茶,握了握萧贽的手,朝他笑了笑。 萧贽却问他“你在外边站了多久” “啊”许观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馅儿的。 萧贽道“手冷,不似平常。” 玉清子也抬起头来,用巾子抹了把脸“乖徒啊,这水也冷。” 许观尘干笑“是吗” 玉清子洗了脸,从包袱里拿出银针与一个小瓷瓶,在许观尘面前坐下“乖徒,伸手。” 先给他探脉,又用银针扎了他手上几个穴位,玉清子沉吟道“你这病拖得太久了,这解药的药性又猛,这个月先吃一颗,还得吃着其他的药慢慢调。有三四个月,大概也就好了。” 他拔开小瓷瓶的塞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颗丸药放在手心。 漆黑的一小颗,玉清子将药往他面前松了松“吃药。” 许观尘就着茶水吞了丸药,又好奇,便多看了两眼那瓷瓶。 玉清子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什么看总不会不够你吃的。” 许观尘揉揉发红的额头,吹捧道“师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玉清子却敛了神色,正经道“你要治病,就不要想着要去查这药的来历,给药的这人,嘱咐我不要透露他的身份。” 他又转眼看向萧贽“陛下也不要派人去查,若是查了,这病也就治不了了。” 他说得认真,萧贽也点头应了。 “行了,这个月就先这样了。”玉清子站起身,“光吃这药也不行,我去琢磨琢磨调养的药方子,你们回吧。” 还是早晨,许观尘与萧贽从偏殿出来,走在廊前。 昨晚停了雪,此时仍旧是阴天。 萧贽走在走廊靠外边的地儿,帮许观尘挡着风。 许观尘一转头,忽然张开双臂,抱了一下萧贽“这是我的命,你不要难过。” 萧贽垂眸,知道他是听见“罪孽深重,却应在他身上”那句话了,也不说话,只是摸摸他大氅的狐狸毛边儿。 “我现在全明白了。”许观尘笑了笑,抬头看他,“萧遇之不凶,只是口是心非。” 殿外空地那边,飞扬砸了个雪球过来,喊道“观尘哥哥,过来玩儿” 飞扬喊许观尘的雪球,却准准地砸在萧贽的背上,偏左的地方,砸在心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镇压恶龙 许观尘起了玩心, 同飞扬两个人, 站在雪地里,互相丢了一会儿的雪球。 “不玩儿了。”许观尘甩了甩被雪水弄湿的手,又朝飞扬招了招手, “过来歇会儿。” 许观尘也帮他拍了拍手“冷不冷” “不冷。”飞扬看着他, “哥哥冷吗” “哥哥也不冷。”许观尘伸了个懒腰, “进去喝口茶。” 走到屋檐下时, 飞扬忽然一个飞身跳起, 摘下挂在檐下的一盏兔子灯,送给许观尘。 兔子灯中蜡烛早已燃尽。 许观尘提着兔子灯, 走进殿中, 在萧贽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 小成公公就端着药碗与蜜饯盒子过来了。 小成公公将药碗放在他面前“小公爷, 玉清子道长新开的方子。” 许观尘看着一碗乌漆墨黑的药汤, 皱了皱眉,转头去开蜜饯盒子“放着吧, 放凉会儿再喝。” 小成公公将药碗再往前推了推“已经放过一会儿了。” “嗯” 许观尘抬眼,环顾四周, 预备寻找一个能够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同伴,他就是 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三个人围着他, 三个人都看着他喝药。 许观尘咬咬牙, 端起药碗“行吧。” 也顾不得什么喝药的仪态, 他捧着药碗,一仰头,饮断头酒似的,一饮而尽。 许观尘抿了抿唇,将药碗放回案上“行了吧” 围在他身边的三人都垂眸去看,飞扬心直口快,道“哥哥,不要浪费。” 许观尘长叹一声,拿起药碗,晃了晃,将碗底一点药渣都喝干净。 这回他把药碗倒扣在案上,不给他们看“这次行了吧” 行了,行了。 喝完药的许观尘,好像立下了什么壮举的厉害角色。小成公公为他打开蜜饯盒子,飞扬拿来兔子灯哄他高兴,萧贽用拇指给他擦了擦唇角。 许观尘往案上一趴,拿起一个蜜饯果子,放在嘴里嚼嚼,含含糊糊地抱怨“总这么喝药,喝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行宫里的日子很是清闲,许观尘同飞扬玩玩儿,陪师父打坐念经,下棋插花,还有每日雷打不动地喝两次药。 就这么过了十来日,十来日里都没有再犯过病。二月的某日,许观尘围着师父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得师父点头。 “去罢去罢,让飞扬看着你点儿。” 许观尘纠正道“一直都是我看着飞扬。” 玉清子笑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记得早点回来吃药。” 许观尘故作老成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应道“徒弟明白。” 今日飞扬一早就来煦春殿正殿等他,只是等许观尘得了玉清子大夫首肯,再回去时,飞扬已经不见了。 许观尘站在殿门前,摸了摸鼻尖。心道,不会是他等不及了,所以生气跑了吧。 那时小成公公正端着冷茶从殿里走出来,见他站在门前,便道“小公爷找飞扬” “嗯。”许观尘点点头,“我再去偏殿看” “飞扬被裴将军带去了,小公爷若是要下山”小成公公不经意地往殿中一瞥。 还有萧贽。 萧贽正在殿里批折子。 小成公公走后,许观尘放轻脚步,缓缓走进殿中,在萧贽面前坐下。 那时萧贽正往折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写完之后,不等墨干,就合起来,然后抬眼看他“想做什么” 案上细颈白瓷瓶里的梅花是许观尘折的,他偏了偏头,透过梅花枝子看萧贽“想下山。” 再没有别的话,萧贽点头,将奏折往边上一推,起身去换衣裳。 许观尘就站在檐下等他,一袭素白道袍,腰后别着拂尘,用驼骨簪子挽起头发,发上还系着晨起打坐时,系上的香草枝子。手腕上也戴着香草枝子挽成的环结。 许观尘正低头,踩地上的影子玩儿的时候,萧贽上前,揽了一把他的腰,就把他往前带走了。 他二人骑马下山去,萧贽的人远远地跟在后头,不留意看,谁也看不出来。 二月回暖,金陵城东面,有一条绕城而过的天然河道。初春踏青,濯手去晦,是金陵许多年的风俗。 两边空地,依水而建,也坐落有小茶棚,还有弹唱说书的摊子。 晚间灯市,亮如白昼,河道里莲花灯,映照得河流有如天界银河。有月老混在人群之中,悄悄牵线,这也是说书唱弹人口中的佳话。 骑着马行在山间道路上,许观尘一低头,躲过横斜逸出,挡在面前的树枝。 萧贽抬手,捻去落在他发上的绿叶。 马匹拴在远处,两人下马步行。 并肩而行,许观尘转头唤他“萧遇之,手给我。” 萧贽想了想,最终把两只手都递给他。 许观尘笼在袖中的双手动了动“我给你个东西。” “嗯。” 许观尘一手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捉,也不知道捉了什么,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 玩儿呢。 萧贽轻笑出声,只揉揉他的脑袋。 再走出去两步,许观尘又喊他“萧遇之,手。” 故技重施,还是玩儿。 萧贽垂了垂眸,捏了捏他的后颈。得亏你是许观尘。 最后走出去一段路,许观尘又转头,还没来得及喊他,萧贽就伸出了自己的手。 “再没有东西,可就治罪了。” 许观尘往空中一捉的动作顿了顿,颇为难地望了望四周。 惨了,玩过头了。 身边河水缓流,远处游人如织,人人手中一枝兰草,沾了春日河水,挥洒福气。 许观尘灵机一动,牵起萧贽的手,往上扯了扯衣袖,把自己手上的香草枝子就这么套给他。 那香草枝子已然半蔫,亏许观尘还圆得过来“看他们手上都有,怕你看见了不高兴。” 萧贽不语,许观尘又道“不喜欢啊那” 许观尘扣住他的手,挑挑眉,道“这个。” 两只手只握了一会儿,顾忌着身边人来人往,许观尘很快就放开了。 他是寄名修道的道士,到了某一处新地儿,要先去此地的道观拜会。 河边山崖边上有一个静虚观,没有游人踏青的时候,此处就只有一个道观,隐在山林之中。 石阶陡峭,小道童拿着扫帚扫地,那扫帚上,也挂着一串兰草。 许观尘反手将别在腰后的拂尘拿出来,挥了一下,搭在臂上。 那小道童抬眼见他,照着俗成的惯例,脚踩八卦,手握太极,问了一声“小师叔好。” 许观尘回礼。 静虚观不大,背靠山石而建,只有一个正殿,里边是道人居所。 许观尘在三清像前行过礼,心想着,之前见萧贽抄佛经,想来他是不信这个的,也就没有强要萧贽陪他。 萧贽就站在门槛那边,看着很大的三清石像面前,一个很小的许观尘。 想想方才那个小道童喊他“小师叔”,又想起之前,有个中年道士也这样喊他。 小师叔。 颇有意思。 许观尘出来时,看见道观门前的案上,用镇纸压着一叠符纸,边上还有朱砂毛笔,一时兴起,随手就画了一张符。 那时萧贽在门前等他,他把符纸藏在手心里,凑上前去,作势抱了一下萧贽,就把那符贴到他背上了。 许观尘看着他傻笑了一阵,预备等会儿再告诉他。 那小道童还在阶上扫地,见他要走,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小师叔慢走。” 他眯着眼睛,看着萧贽背上那一道符,挠了挠头。 出了道观,渐入市中,身边人也渐渐多了。 许观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背,想把他背上的符给摘下来。摸了半晌,也没摸见,反倒把萧贽摸了个遍。 “嗯”许观尘转头去看,“奇怪了。” 萧贽问道“你找什么” “我” “这个”萧贽捻着那道符纸,递到他面前。 许观尘收回手,不大自在地摸摸鼻子“你知道啊。” 萧贽又问“画的是什么” “画的是”许观尘抿了抿唇,分明没有说真话,“镇压恶龙的。” 许观尘还跟他解释“你看这一撇,是我们道士的七星太极剑。这一点啊,是我们道士的铜钱” 萧贽挑了挑眉,不再说话,却把符纸给收进怀中。 一时无言,再逛了一阵,又看见方才清虚观里那个小道童。 他正蹲在卦摊前,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游人的衣摆发呆。 抬眼忽见许观尘,仿佛看到救星,一面喊着“小师叔”,一面就急冲过去。 “小师叔,我”他一手抓着许观尘的衣摆,生怕他跑了,一手捂着肚子,“我肚子疼,劳你帮我看一下卦摊,好不好” 许观尘垂眸看他,他便捂着肚子,又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天下道士是一家,小师叔,看卦摊很容易的,我很快就回来,求你了。” 许观尘转头去看萧贽,萧贽却道“随你。” “那我去帮他看一会儿。”许观尘想了想,从衣袖里翻出两个铜钱,递给小道童,“不用急着回来,玩一会儿再回来吧。” “谢谢小师叔。” 许观尘向设在对面的卦摊走去,小道士拿了铜钱,欢天喜地地就要走,却被萧贽压住肩膀,按在原地。 小道童觉得他太凶,说话也有些磕巴“你做、做什么” “这个”萧贽从袖中拿出许观尘贴在他背上的那道符纸,“是什么意思” “这个很简单的。” “是什么” “大道赐福啊。” 萧贽不说话,小道童还以为他听不懂,补道“就是祝愿祈福,要你好的符纸。” 小道童走了,萧贽不动声色地把符纸收好。对面的许观尘一撩衣摆,就在小道童的卦摊前坐下,朝他挥挥手。 这时几个鲜衣华裳的纨绔子弟,自街前打马路过。 “小王爷,再往前边有个道观” “道观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尼姑庵。不去,全是臭”小王爷一拉马缰绳,马匹停下,“诶小美人小道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星冕缁衣 华服公子勒马, 落了地, 振振衣袖,走到卦摊前。 身后侍从拿来软垫,放在卦摊前的小板凳上, 铺得平整“小王爷, 请。” 第一单生意, 还是帮别人看摊子, 许观尘不好得罪人, 抬眼看他“贵人算什么” 站在不远处的萧贽眉头一皱,快步上前, 推开那位小王爷身后的一众侍从。 彼时小王爷潇洒地一挥衣袖, 在卦摊前落座,笑着问道“小美人咳, 小道长会算什么” 萧贽的眼神锐利, 落在那小王爷身上, 手指已经在动了,准备要把他丢出去。 “萧遇之, 过来坐。”许观尘朝他招招手,空出半边板凳让给他。 萧贽便收了手, 在他身边坐下,侧了侧身子,要把许观尘挡住。 许观尘垂眸, 捻起白布上三个铜钱“姻缘仕途, 富贵生死, 都可以算。” 小王爷搓手“小道长会不会看手相” “会。”许观尘反手抽出拂尘,“不过贫道学艺不精。” “我不嫌弃,请小道长看看姻缘。”小王爷撸起衣袖,朝他伸出左手。 许观尘一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手执着拂尘,时不时用拂尘柄在他手上戳一戳。 那小王爷撑着头,盯着许观尘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在许观尘身边,也有个人也盯着许观尘瞧,还时不时转头,也用骇人的目光瞧一瞧他。 实在是吓人,小王爷倒吸一口凉气,往边上挪了挪,绕到另一边去,低声问许观尘“小道长,你身边这个黑衣裳的,看起来怪凶的哈。” 许观尘答道“他就是这样的。” “那是小道长的”小王爷费力地想了想,“保镖护卫” 许观尘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道侣。” “啊找道侣找一个这么凶的啊”小王爷挑挑眉,“想没想过换一个温柔体贴的” 许观尘忽然“哎呀”了一声,手中拂尘一挥,抽了一下小王爷的手心。 他打得不重,就是红了一道。 许观尘不等他说话,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贵人手相实在奇特,贫道从未见过,一时惊讶,失礼了,失礼了。” 小王爷猝不及防被拂尘打了,手心一阵发疼,想收回手来揉一揉,却被许观尘抓住了手指。 “你别乱动,看不清楚。”许观尘用手肘碰碰萧贽,“你帮人家抓着。” 萧贽伸手,两根手指夹着小王爷的指尖,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许观尘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这个道侣是个粗人,不懂得分寸,疼不疼啊” 小美人当前,小王爷只能硬撑镇静“不疼,不疼。” 待缓过来,小王爷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许观尘的手,挑眉道“小道长方才说,我的手相奇特。我瞧着,我的手相,与小道长的颇为相似,说不准” 许观尘一扬拂尘,又打了他一下“贵人这手相实在奇异,贫道可比不上。” 小王爷也被他这话引起兴趣,道“什么意思” “唉。”许观尘摇摇头,叹口气,“若是贫道没看错的话,贵人是永世孤鸾的命啊。” “你继续说。” “像我这个这么凶的”许观尘指了指萧贽,“要不比这个还凶的,你都找不到啦。” 小王爷很快也反应过来,知道许观尘是在逗他玩儿,问道“无法可解” 许观尘摇头叹气“无法可解。” 小王爷用尽平声力气,从萧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看向许观尘“我有法子可解。” “哦” “用得着找人这么麻烦”小王爷反手要捉住他的手,“直接抢一个回去得了。” “要这么说,这命数,贫道也有法子可解。”许观尘朝他招招手,“我给贵人一样东西。” “诶嘿定情信物这么快小道长放心,你这个道侣,我来解决。”小王爷撸起衣袖,再一次向许观尘伸出了手。 说到伸手,萧贽隔着衣袖,摸了摸套在手腕上的香草环结,准备动手。 小王爷一伸手,许观尘就按着他的手,噼里啪啦的,又用拂尘抽了四五下“你是哪家的小王爷家族百年清誉,都叫你败没了。” 小王爷身后一众侍从要动手,萧贽阴着脸,坐在许观尘身边没动。 只是原本无声无息,跟在他二人身后的侍卫,迅速都靠了过来,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小王爷的侍从身后。 这倒显得许观尘的卦摊,很是热闹。 许观尘又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安国公家的,建宁王家的百官朝拜的时候,你爹站哪儿我找他老人家告状。” “都是误会,有话好说,别扯我爹。”小王爷瘪了瘪嘴,好委屈地瞟了一眼许观尘,“我也不知道小道长是宫里的小公公啊。” 谁是小公公 许观尘气得直咬牙,恨不能踹他两脚,说谁小公公呢 小公公,小公爷,虽然就差了一个字儿,可是这差的也太多了。 小王爷收回手,揉揉手心就要开溜“都是误会,想不到小道长认识的人还挺多,要是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等会儿。”许观尘用拂尘敲了敲装着几个铜板的铜碟子,“小本生意。” “噢。”小王爷摸遍衣襟与两只衣袖,从腰上拽下来一条金铸的小金鱼,丢在铜碟子里,“喏。” 许观尘却捻起鱼尾巴,把小金鱼丢还给他“小本生意,找不开。” “小公” 他又要喊小公公,许观尘咬咬牙,翻出几个铜板“你住口,现在快走,卦钱我帮你垫。” “小公公,你这个人真好。”小王爷又溜达回来,留下一句“你人真好,有缘再见”,看见萧贽阴得不行的脸,一溜烟儿就跑了。 那位小王爷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到卦摊前面来。 许观尘无聊地撑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向旁边卖橘子的婆婆买了个橘子来吃。剥了一半,塞到萧贽手里,似是随口道“方才那个小王爷,是哪家的” 萧贽道“不知道。” 许观尘把另一半橘子放下,抱着手“你不知道,你还赏给人家小金鱼” 方才那世子拿来当卦钱的小金鱼,是宫中的赏赐,皇帝亲赏的。 这些年来,定国公府年年都得三条,除夕、元宵还有中秋宫宴上各一条。别的国公府得的不多,只有一条,也都供在祠堂,哪能像方才那世子一样,拿出来带在身上 所以许观尘很是怀疑地盯着他瞧。 萧贽仍道“真的不记得。” “算了,吃橘子吧。”许观尘剥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好好吃啊。” 许观尘把所有的橘子都塞给他,怕他不吃,还硬给他塞了一个。 萧贽皱了皱眉,他怀疑许观尘是不是近来吃药,把舌头给吃坏了。 好酸。 跑出去玩儿的小道童忘了时候,直到正午时分才回来。 开春了,日头正好,该歇息纳凉的,都去了。只有许观尘与萧贽二人,坐在一张板凳上,守着卦摊儿。 小道士脚踩八卦,手抱太极手抱兰草、糖葫芦、花灯等各色小玩意儿,朝他行礼“多谢小师叔,小师叔快玩儿去吧。” “好。”许观尘起身,也向他回礼,“你师父师兄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摆卦摊儿” “师父师兄常年云游在外,年节才回来,今年年节回来,前几日就走了。” 再说了两句闲话,许观尘便作揖告辞。 时近正午,他二人找了间小棚子,吃了碗糯米团子。 此处离金陵路远,又近栖梧山行宫,栖梧山戒备严,所以偏僻,只有春日里城中人出外踏青,才有些人气儿。 因此此处,也就只有些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板小棚子。 只是这小棚子也有分别,木板隔开,临河隔间,开窗可望,实在是雅致得很。 糯米团子软糯香甜,用熬烂了的红豆与冰糖混着煮,很是清新可口。 许观尘抬眼,忽然对萧贽道“萧遇之,我发上是不是粘了什么东西你看看。” 萧贽闻言,果真正经去看,看了一会儿,道“没有。” “你再看一下,我难受。”许观尘愈发低了头,凑到他面前。 “好。” 趁着他不注意,许观尘手里的瓷勺,悄悄放进萧贽碗里,捞走一个团子,又捞走一个团子。 萧贽察觉垂眸“你在做什么” 许观尘无辜道“我没做什么。” “看过了,你头上没有东西。” “这样啊。”许观尘乖巧吃团子,“晚上有小道士跳祝青天,见者闻者,这一年来都有大道庇佑,但是我们看不到了。” 祝青天是道士跳的祈福舞,踏青游春的时候,当地道观的道士会跳。此间有河,所以祈福舞总是在船板上跳。 不过许观尘要赶时间回去吃药,所以看不见了。 他拍拍萧贽的手背“你也不用太难过” 可是萧贽看起来并不难过。 许观尘道“这个舞我也会跳,我在青州的时候也跳过。” 萧贽抬眼看他,见他笑得弯起来的眼睛里,闪着隐隐的亮光,很是好看。 趁着他出神,许观尘眼疾手快,看准了萧贽碗里的一个团子,勺子就那么往前一摆,就把团子给带走了。 许观尘鼓着腮帮子,见萧贽看他,便道“不就吃你两个团子嘛,晚上我跳祝青天给你赔罪。” 萧贽垂眸,把碗都推给他。 都给你吃,多跳几遍。 于是这天晚间,摘星台上,明月空下。星冕缁衣,素裳木屐。香草拂尘,摇铃玉环。 大道虚无,许观尘分明没有饮酒,却有几分醉态。长长的衣袖顺着滑落下来,露出白净绵软的手臂。 祈福舞,其实就是娱神舞,讨神仙欢心跳的舞。 萧贽心想,要他是神仙,他也经不住。 许观尘踢踏着木屐,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往他身上贴一道符,傻笑道“镇压恶龙。” 萧贽早已知道了,什么镇压恶龙那是大道赐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阳羡茶水 又过了几日, 留在定国公府的老管事柴伯, 上了一趟栖梧山。 那时候许观尘才吃过药,正与飞扬在他房里玩儿,便在飞扬房里, 一同见了柴伯。 柴伯拱手, 在他面前坐下, 解下背上包袱, 将蓝布包裹着的三个灵位, 一一排布在他面前“公爷,昨日恩宁侯夫人来过一趟” 恩宁侯夫人, 就是杨寻他娘亲, 曾经拦过许观尘的马车,求他在萧贽面前求情, 许观尘回绝了。 而那三个灵位, 分别是萧启、何镇与杨寻的。 整个何府都被烧了, 萧启与何镇的,应该是杨寻从前在府里供着的。杨寻的, 应当是他死后,不能留在杨家祠堂, 恩宁侯夫人私下给他办的。 许观尘面色微冷,问道“谁让你收下的” “恩宁侯夫人在咱们府门前跪着不起,请也请不走, 引得街上众人来看。”柴伯道, “恩宁侯夫人说, 不求公爷替侯府求情,只希望公爷看在同窗多年的份儿上,能把这几个牌位供起来。老奴拿不准主意,所以来请示。” 许观尘冷笑一声,道“却还要我供着他们。” “公爷”柴伯劝道,“原本也是多年同窗的情谊,恩宁侯夫人都将牌位送来了,我们也不能对外头,也能落个好名声。” 这时飞扬笃定道“不好。” 许观尘想想,也点了头“确实不好。” 不供着这些人,旁的人要说他凉薄;倘若供着这些牌位,旁的人又要说他念着旧情,恐怕不怎么忠心。 左右坏话都被他占了。 与其这样,许观尘把那三个牌位重新用布盖起来“还给恩宁侯夫人,就说定国公府不管。” 柴伯道“恩宁侯前儿个,就流放去了西南。恩宁侯夫人,也跟着一同去了。” “那就还给” “整个恩宁侯府都空了,杨家本家不认他们,还不回去了。” 许观尘气极捶桌,起身要去找刀剑,恨不能把自己背上那一道疤还给萧启的牌位,转了一圈,却没找到武器。 他重新在案前坐下,恼火道“劈成柴烧了” 柴伯无奈地唤了一声“公爷。” “随便找个道观,定国公府出钱,让道观找间屋子供起来。花了多少银子,先记下来,寄给恩宁侯夫人,让她还钱。这件事情,是恩宁侯府办的,与定国公府无关。” 柴伯见他实在是生气,便应了一声“是。” 默了半晌,许观尘摸摸鼻尖,软了语气“行宫与金陵离得远,赶路辛苦,柴伯留一晚上再走吧。” “是。” 此时小成公公捧着蜜饯盒子进来“小公爷,新进的蜜饯果子。陛下说小公爷每日吃药口苦,让小公爷尝尝鲜。” 许观尘捧着脸,垂眸去看那蜜饯盒子“我等会儿去向他道谢。” 小成公公在案前跪坐下,打开蜜饯盒子。盒子里还有八个玲珑盒子,各种果子都有,颜色漂亮。 小成公公又道“陛下还说,小公爷吃了药犯困,还是回去睡一觉的好,免得头疼。” 许观尘捻起一个果子来吃“我知道,等会儿就回去。” 小成公公走后,柴伯分明还有话说,却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公爷,栖梧山行宫,不是公爷该久待的地儿,于定国公府有损。” “我”许观尘揉了揉眉心,“头疼,晚上再说吧。” 他扶着桌案起身,轻叹一声,往外走去。 柴伯在后边问飞扬“公爷近来,天天吃药” 飞扬点头“嗯。” 柴伯又问“公爷近来是不是常与陛下待在一块儿还与陛下住在一处” 许观尘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不再管这件事,跨过门槛。 于定国公府有损,柴伯是为定国公府着想。 他回到煦春殿时,萧贽正在案前抄经,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萧贽。 萧贽吩咐他“去睡一会儿。” “诶。”许观尘抬起他写字的手,毫无顾忌,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往铺着羊毛毯子的地上一躺,闭上眼睛就要睡觉。 萧贽抬手,把先前许观尘随手丢在一边的狐裘勾过来,抖落开来,给他盖上。 许观尘抓着狐裘的毛边儿,双脚一阵乱蹬,踢掉鞋子。又闭着眼睛,仿佛在梦中一般,轻声道“萧启他们三个人的灵位,杨夫人硬塞过来,我实在没办法,就留下来了。” 萧贽手上一用力,笔杆就被折断了。 生气。 “还有柴伯”许观尘又道,“大概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他不愿意我被人说佞幸,也不愿意定国公府就这么败在我手里。” 其实萧贽很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可苦恼的当断则断,怎么能叫奴才越过主子去 萧贽把断了的笔杆折成四段,道“那我派个人帮你” 许观尘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睁开双眼,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忙道“不可以” 眼神像是要打架,许观尘气呼呼地拍了一下他的手“不可以,柴伯是我很尊敬的长辈,我生病不在定国公府,都是他在管家,不可以。” 管家嘛,再换个人管不就行了 萧贽还是不明白。只是此时,许观尘从地上坐起来,不再枕着他的腿,把他的注意力全都引过去了。 萧贽强硬地按着他的肩膀,要他重新躺回去。 许观尘翻了个身,稍稍蜷着身子,抓着狐裘,就要睡觉。 萧贽不再抄经,却把折成四段的笔杆捏捏碎。 才不到一盏茶时候,许观尘就醒了。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然后借着半睡半醒的一点迷糊劲儿,抬手摸了摸萧贽的下巴。 “今天的蜜饯我吃了。”许观尘吐了吐舌尖,“很好吃。” 萧贽眸色一暗,想来他是被当成猫来逗了。 然后萧贽也吃了今日份的“蜜饯”,很好吃。 晚些时候,许观尘亲自去见了柴伯一面。 “白日里说话没说完,我说晚上再说,现在说吧。” “公爷。”柴伯把他让进屋里,没有劳动底下人,亲自给他煮茶,一面摆弄茶具,一面道,“公爷还在国公府的时候,爱喝阳羡茶,在宫中待了三年,也不知道公爷的口味变了没有。” 许观尘不答。 白气腾腾,将铜壶盖子都顶起来,垫着白巾,柴伯提起铜壶。 茶汤澄净,柴伯双手端起茶盏,奉到他面前。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柴伯问道“公爷的病,怎么样了” 许观尘道“没有什么大碍,师父从雁北带了药来,再过几个月,也就好了。” “公爷病好之后,什么时候回国公府老奴好早做准备。” “再说吧。” “宫中与行宫,都不是公爷该长久待着的地方。”柴伯正色道,“于国公府颜面有损。” 许观尘低头,像个在长辈面前挨训的小孩儿“我知道。” 柴伯语重心长道“年节时候,金陵城中就在传风言风语,说除夕宫宴,公爷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了。年节过后,陛下移驾行宫,公爷跟着来了,行宫来往人物渐多。公爷在行宫,不曾听闻城中传言,所以不晓得其中厉害。” “公爷,我一直不愿意喊你小公爷。在老奴眼里,公爷就是公爷,没有什么年岁辈分小不小的。” 柴伯饮了口热茶,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只是,倘若都如公爷一般任性,老公爷留下的定国公府恐怕老奴入土,也见不到公爷振兴定国公府了,说不准,还能眼见着定国公府许多年基业,就这么没了。” “公爷是老公爷生前最喜欢的小孙儿,公爷的兄长,大公子还在的时候,老公爷心疼您,没叫您像兄长一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让公爷学的文。那时候就算是天塌了,也有大公子在公爷前边顶着。” 柴伯看着他,神色哀戚“如今天塌了,大公子早也没了。” “国公府以武起家,公爷现在习武,也来不及。公爷喜欢修道,念经打坐,是老公爷带着您做的事情,老奴不敢多嘴。公爷袭爵之后,不常在府里,老奴管家,自认不曾出过差错,也不敢有任何抱怨。” “如今公爷喜欢”柴伯喉头哽塞,情真意切,“那怎么能够” 默了半晌,许观尘道“柴伯,定国公府的荣辱兴衰,我会扛在肩上。” “公爷要怎么扛在肩上” “还是要劳柴伯去各家远房之中走一趟,寻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年岁小些没关系,我亲自教养。再过一阵子,等我的病好了,我同陛下商量商量,搬回府里去住。定国公府如今靠陛下宠信才能在朝里站稳,等到定国公府真的站稳了,那孩子也能独当一面了,我再把国公府交给他。” 柴伯道“公爷分明知道,老奴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柴伯是什么意思” “当断则断。”柴伯定定道,“从前被病拖着,如今公爷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许观尘再问了一遍“方才我说的半点也不行柴伯就、非要我娶妻” “是。”柴伯点点头,“开春之后,金陵城中各家贵夫人皆有开宴,公爷若是想,一定会有一份帖子是给公爷的。” 许观尘有点头疼“我若娶妻,岂不是误了人家” “公爷既然知道,娶了之后,自然也就断了从前。陛下若是看重公爷,就不当再加折辱。” 许观尘起身,无奈到原地转圈“没有折辱也就只有方才我说的那一条路可选,这话到此为止” 许观尘朝他做了个深揖“观尘一直把柴伯当做长辈来看,柴伯若是还愿意帮我张罗府里事情,观尘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意,观尘也自当给您养老。” “公爷” “还有,先前柴伯记错了。”许观尘身形不动,还是躬身作揖,“爷爷喜欢喝阳羡茶,兄长随爷爷,也喜欢。” 许观尘垂眸“我不喜欢。” 正是春日里,天气暖和些。 许观尘一路去了摘星台,反手一撑,坐到了栏杆上,晃着脚吹风。 脚下就是悬崖,今晚月亮不好,他低头看了看,只看见黑黢黢的一片,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发着呆坐了一会儿,忽有人从身后给他披上衣裳,用兜帽兜住他的脑袋。 那人站在他身后,开口道“柴伯又逮着你,要你振兴国公府了” 却是钟遥的声音。 许观尘掀开兜帽,点了点头“是啊。” “那你预备怎么办” “找个孩子来教养,等国公府好了,就把爵位给他。” 钟遥直言道“就你那个,府里上下,只有你一个主子的定国公府,怎么起来” “我也在想。”许观尘拢了拢衣裳,“国公府以武起家,现在我一个人,在朝里熬啊熬的,柴伯等不及。” 他有些赌气,道“从前在雁北一年,也有些小军功,不如你什么时候回雁北,把我也一起带去吧,这样快些,我身先士卒。” 他说气话,钟遥也笑道“柴伯又不是这个意思。” “从前萧启”许观尘沉沉地叹了口气,“朝里有的人说我又愚又迂,被萧启这伪君子骗了这么久,还是一脑袋扎进去,还险些送了命,哪里有点顾命大臣的气魄。” 他撑着头,指尖轻轻点了两下“其实之前先皇急召,我才回金陵的时候,他旁敲侧击,与我说那一番话,我也看出来,他好像是不似从前那样温和坦荡。” “我不过是还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本性,再加上”许观尘顿了顿,“定国公府也得有这么一个契机。” “先皇看中萧启,萧启与我又是自小的交情,我帮他是再自然不过的。那时候陛下又与我闹翻了,其余几位殿下,才学能力都弱,又都有所顾忌。” “我倒是想选,却也没得选,就梗着脖子,把什么东西都抛到身后,预备一条道儿走到黑。想着萧启恐怕是被逼成那样的,只要他登基,本性还是纯良,再等几位殿下去了封地,天下安定,定国公府也就起来了。” 钟遥走近,拍拍他的肩。 “先皇给我那颗红丸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东西不好”忽然一阵气短,许观尘用衣袖掩着,咳了两声,“当时那种情形,我若不吃,先皇能叫我当这个顾命大臣么他能把事情都托给定国公府么我若不吃,他难道就不会强灌给我么我能选么” “全是死路,从一条死路走到另一条死路。” “我不配,我不配。”许观尘气极反笑,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木栏杆上,“我就是又愚又迂,不配当这个劳什子顾命大臣。” 自方才他又开始说话,钟遥便不再做声,许观尘以为他不喜欢听自己说气话,也就不再说下去,又是撑着头发呆。 其实钟遥早就被小成公公请走,在他身后的,换了个人。 萧贽揽着他的腰,把他从栏杆上抱下来。 许观尘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慌道“你做什么” 看清楚来人之后,又恍惚道“什么时候换人了你在这儿站多久了我跟钟遥说话,你怎么能偷听呢” 萧贽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往回走“这么会说,不如送你去御史台。” 萧贽一路把他抱回煦春殿,解了外衫,拾掇拾掇,丢在榻上,用被子打包成粽子。 许观尘努力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柴伯他” 萧贽把他推回去“你睡觉罢。”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再一次坐起来“你可别趁着我睡着了,派人把柴伯给这样不行” “知道。” 想想他这个人,从前还把人从楼上推下去,还把人浸在湖里过,许观尘又道“也不许动他。” “知道了,你看重他。”萧贽淡淡道,“他既然看重定国公府,朕直接跟他说,是朕强要你的,若有不遵,满门抄斩。你为了定国公府,委屈雌伏。” “呃这样的话陛下,你要被群臣” 许观尘转念一想,萧贽从来霸道,好像也不是没有被群臣参过,他还是五殿下的时候,平均每年犯大事五六回,每回都引得群臣出动。 “还是以后再说吧,要这样说,柴伯可能会联合几位公爷。”许观尘挠挠头,“其实柴伯应该不单是为了定国公府,他就是怕我不成亲没孩子。” 萧贽不语,只是上下扫了他一眼。 许观尘浑然不觉,叹了口气,倒在榻上“明日我看看远房里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吹了灯,萧贽放下帷帐,在他身边躺下。 许观尘继续咕哝道“柴伯怎么非要我成亲呢可是我要是把你我的婚书拿给他看,他恐怕会气死。还非要我要个孩子,我一个人,我怎么给他弄一个孩子总不能去河边蹲着,捡一个给他。末了就骗他说,那是三清神仙被我感动了,送我一个孩子” 他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萧贽有没有在听,便用手碰了碰萧贽“萧遇之,你睡了吗” 萧贽抱住他“没有。” “诶,什么东西”许观尘一愣,顿时慌了手脚,想要推开他,“我在正经说事情,你在干什么” 萧贽只把他抱得更紧,还往前挺了挺腰,低声道“你说要个孩子。” “啊,你这个人”许观尘气得抓起被子,就狠狠地拍了一下床榻。又拽着被子,奋力地要挣脱,却被萧贽又抓回去了,“我怎么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 许观尘使劲往前逃“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有什么好试的” 萧贽哑着嗓子道“你别乱动。” 许观尘一下子就僵住了“我还吃药呢,你不能你再这个样子,我用太极推云手了,我用推云手很疼的” “嗯。”萧贽凑过去亲亲他,“那你用手罢。” 许观尘捶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萧贽叹了一声,阴恻恻地道“若有不遵,除你之外,满门抄斩。” 许观尘被他吓了一跳,正出神的时候,萧贽便把住了他的手。 萧贽蹭开他的衣领,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低声道“你要是还为定国公府的爵位心烦,朕把你的爵位削了,把你迎进宫里做皇后不就好了” 许观尘猛地回头,见他面色不似作假,忙道“不可以。” 恐怕他是被吓着了,萧贽揉揉他的脑袋,半真半假地说“那你就好好听话。” 折腾到很晚,次日醒来时,香炉里还有残香,淡淡轻烟。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就照在榻前一小块地儿上。 许观尘披起衣裳,小成公公在外边听见动静,进进出出,很利索地捧了柳枝茶叶、热水巾子进来。 许观尘拢了拢头发,含着茶叶,问道“柴伯走了么” 小成公公递来柳枝“一早就走了,小公爷睡得熟,喊不起来。柴爷自个儿也说,不要惊动小公爷。” 许观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成公公问道“小公爷是不是有事情要嘱咐柴爷有什么事情,吩咐奴才也是一样的。” 许观尘也不避讳他,只道“想从远房里边挑一个孩子来养着,日后袭爵。” “是。”小成公公转身,往香炉中添了新香。 他的动作很快,早晨许观尘才跟他提了一句,下午他就把定国公府远房里合适人选的名册整理好了。 小成公公笑着道“都是些年岁不大的小孩子,还有几篇他们做的文章,小公爷若是有看着喜欢的,先挑出来,改日再见一见。” 许观尘道过谢,不自觉想到,像这样的厉害人物,应当入朝为官的。若是当年没有抄家入宫,还不知道会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小成公公却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温和人物,给许观尘倒了茶“小公爷慢慢看。” 许观尘就盘腿坐在萧贽身边,把名册与文章看了一些。萧贽正批折子,他随眼一瞥,就看见折上一个很厉害的字眼“逐”。 放逐。 许观尘一时好奇,便问“这又是哪家” 萧贽冷冷道“端王府。” 许观尘撑着头想事情。 端王府的老王爷,是先皇的兄弟。 十多年前,雁北与西陵对峙,剑拔弩张,远比此时紧张,因此,朝中大半武将都守在雁北,端老王爷也是其中一位。 后来与西陵一战,雁北几乎陷落,端老王爷与许观尘一位叔叔共同守城,双双战死。 端老王爷战死的时候,留在金陵城中端王妃还没有子嗣。 老王爷战死之后,有一位西南的夫人随棺椁回京,端老王爷的旧部唤她“小夫人”,是老王爷在雁北娶的夫人。 这位小夫人,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端老王爷的旧部唤“小王爷”,也给当时要给老王爷殉死的王妃带来了活路。 两位夫人一同将孩子抚养长大。 那孩子原本没有把名字写在族谱上,后来取了名字,叫做“萧绝”。 绝门绝户,或者说绝处逢生。 府里有两位娘亲宠着,又是端王府最后的血脉,所以萧绝任性妄为,很小的时候就是金陵城纨绔之首。他能每天换一种花样玩儿,不带重样儿的。 等等许观尘一激灵,旁的人喊他“小王爷”,还有纨绔爱玩儿。 怎么越想,越像是 许观尘摸摸鼻尖,轻声问道“端王府的小王爷,是我们前几日下山时碰见的,那个让我给他看手相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被咬野史 “端王府的小王爷, 就是那个让看手相的”111111 萧贽点了点头, 将批好的折子甩到一边去。 许观尘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还真是冤家,这下惨了, 便问“那端王府犯什么事儿了” 萧贽却不答, 连看也不看他。 “那就是没犯事儿了”许观尘试探道, “那他惹着你了” 许观尘用手指戳戳他“你怎么不说话呀” 默了一会儿, 许观尘轻声道“流放是很重的罪, 你给恩宁侯府定罪的时候,恩宁侯夫人要我求情, 我没有。但是这回不太一样, 那位小王爷,应该罪不至此吧” “啪嗒”一声, 萧贽把手里的笔折断了。 许观尘默默地在心里计数, 本月无辜折断笔杆, 第二枝。 许观尘又道“要是因为上回看手相那事儿,我不是用拂尘抽了他一顿么那也就算了吧” 萧贽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你非要给他求情” “总不能真把那小王爷弄去流放吧”许观尘眨眨眼睛, 掐着小指尾,试探道, “就换个轻一点儿的” 萧贽把那折子捞过来,递给许观尘,又把朱砂御笔丢给他, 冷冷道“你写。” 许观尘接笔接得不稳, 朱砂在素白的衣袖上画出一道很长的痕迹, 他用指尖摸了摸,又染了一手的红颜色。 “那我”许观尘捡起笔,看着他,想看看他说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可就真写了” “写。” “这个小王爷”许观尘想了想,“他既然那么爱玩儿,不如就拘着他,让他去守城门吧做巡街捕快也行你看” 萧贽仍道“你写。” “噢,那我就写了。” 后来许观尘才知道,萧贽非要把小王爷萧绝赶出金陵,是因为那段日子,萧绝在金陵城里,大肆宣扬,自己对宫里一位小公公一见倾心,要能让他再那小公公一面,他此生死而无憾。 另外,萧绝还四处托人打听,重金悬赏,看那位小公公到底是谁。 旁的人不知道,话传到萧贽耳里,萧贽就知道了,那位小公公,其实是位小公爷,名唤许观尘。 许观尘挽袖提笔,斟酌词句,把先前萧贽批在折子上的句子都改了,把“放逐”变作“授职”,让萧绝麻溜地收拾东西,去看守城门。 写完之后,许观尘放下笔,吹干笔迹,将折子合上,双手捧着,还给萧贽。 萧贽的面色愈发阴沉,许观尘觉着不对,解释道“我问了你三遍了,是你让我写的。” 许观尘眉头一皱,忽然想起萧贽口是心非的毛病来。想了想,又道“陛下,你想不想吃橘子” “不想。”萧贽看他,“你想吃” “我也不想。”许观尘捂脸,“太酸了。” 插科打诨,转移话题。 他不说话,许观尘便反客为主“陛下要把小王爷赶出金陵,那陛下是不是先跟我解释一下,小金鱼的事情萧绝又不是公爷,据我所知,他又不常在宫中出入,你赏给他小金鱼做什么你什么时候给他的他家里还有几条小金鱼” 夺命三连问。 “不是我给他的。”萧贽正色道,“是先皇给他爹的。” “嗯真的假的”许观尘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抓着他的衣袖,笑着问道,“酸不酸酸不酸” 不酸,甜得很。 小成公公将定国公府远房中人的名册整理出来,许观尘看过之后,亲自勾了几个孩子的名字,准备什么时候见一见。若是可以,日后的定国公爵,就传给他们中的一位了。 小成公公原说派人吩咐一声,让定国公府的远房也做好准备,派出去的人,不到半日便回来了。 小成公公回禀道“小公爷,他们说,府里柴爷也在办这件事。想来,奴才是不用再插手了。” 许观尘心中松了一口气,笑了笑,道“那就让柴伯去办吧,你也不用再操劳了。” 他原以为上回与柴伯谈那一番话,闹得不欢而散,要说服柴伯,恐怕还得花一阵工夫。 现在看来,柴伯也没有那样固执。 为这件事儿,许观尘特意捡起早已经丢下的孩童启蒙识字的本子,挑了一些,又列了书单,只等柴伯挑人。 又过了几日,定国公府果真派人送信儿来,要许观尘回去一趟,挑挑人。 许观尘想了想,还是决定第二日就回去。 晚上收拾东西,许观尘背对着萧贽,把这几日收拾的书册都塞进包袱里。 萧贽把他放在榻上的包袱推到一边,坐到他面前,别有意味地问他“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 “嗯”许观尘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萧贽随手拿起他的书册来翻,许观尘也不继续收拾了,在他对面坐下,又推开窗子。 二月底的天,春日风暖。 “我就回去两日,后天下午就回来了。”许观尘解释道,“这阵子病好了许多,这几日不去,日后养病,又要几个月,恐怕就没时候了。” 许观尘撑着头“再者,前几日才同柴伯吵架,说话重了些。柴伯下山的时候,也没有去见他,他肯定以为我摆公爷的架子,不愿意理他了。老人家还是要多哄哄,让他舒舒心的。” “我挑好了人,也要同那孩子的本家商量商量,看要怎么办好,不能老是耽搁人家。”他继续道,“事情都办好了,也就好送那孩子去书院,现下才开春,也正是书院上学的时候。” 萧贽只是翻他的书,看了几页,便放回去了,问道“真不要我” “不是不要你。”许观尘捂脸,“你要是去了,定国公府接驾,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就回去待两日,很快就回来了。”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 许观尘想了想,又道“从前三年,因为我病着,在朝里也没有做事,这阵子你也没有上朝。等什么时候回了金陵,我也去朝里办事吧。” 定国公府如今只许观尘一人,许观尘年年不办事,年年拿的年赏却是最多,算是坐吃祖宗功劳,他怕引得旁人嚼口舌。 再者,定国公府也需要一个在朝里办事的定国公了。 萧贽问道“你想做什么” 许观尘认真道“上回你说御史台,我想着,做个御史应当还不错。这位子不高,不过可办的事情却多。” 萧贽却道“这个不好。” “嗯”他再仔细地想了想,“那大理寺也行,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看公案话本,我可喜欢破案了。” 萧贽又道“这个也不好。” “啊”他再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那要不我去考一回科举考中了什么,就照着旧例入朝办事吧我记着,若是考中了,应当是从县丞做起” 萧贽不语。 许观尘算是知道了,在萧贽看来,就没有好的。 于是他问“陛下,你有觉得好的吗我去做就是了。” 萧贽正经道“起居郎。” 起居郎,就是拿个小本子,整天跟在皇帝后边,记一记皇帝今日去了何处,说了什么话。 “这个”许观尘皱着眉,细细想想,“可是你身边从来就没有跟着这种人。” 萧贽很是正经“给你留的位子。” 许观尘摸着下巴瞧他,我觉得你是在忽悠道士。 不再理他,许观尘起身,继续收拾东西。 再晚些时候,他收拾好了东西,盘腿打坐,开始做今日的晚课。 手上依旧缠着香草枝子,手臂上倚着一柄拂尘,有牙印的那一柄。 或许是因为病情转好,又或许是因为与萧贽关系转好,近来许观尘的心境澄明通透,打坐的时候自在得很,时间也久了些。 萧贽出去批折子的时候,他在打坐;萧贽回来之后,他还在打坐。 萧贽就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看见许观尘执着拂尘,做了个收式,萧贽喊了一声“道士”,就坐到他身后。 许观尘才打完坐,有些神游天外,不知不觉地哼哼了两声,可爱得很。 萧贽坐在他身后,拿起他手上的拂尘来看,又喊了一声“道士。” “嗯。” 他二人就挤在一张草蒲团上坐着,许观尘觉着别扭,就往前挪了挪。倒是顺了萧贽的心意,他双手环着许观尘的腰,也跟着往前靠了靠,就把许观尘堵在桌案边。 许观尘失笑“你做什么” 他说话时转过头来,萧贽便捏着他的下巴,很是凶狠地啃了他的唇一顿。 许观尘好容易挣脱了,反手推他,碰了碰被咬破的唇角,抱怨道“又不是狼,怎么总是动不动就” 萧贽不大高兴,手挪到了他的后颈上,捏了捏。 许观尘挠了挠头,看着他的眼睛,哄道“陛下,请您亲我,这样行吗” 萧贽只是碰了碰他的唇角,却把他按在案边。 案上有许观尘算卦用的笔墨,萧贽一面给他研墨,一面低声吩咐道“起居郎,快写。” 许观尘提笔沾墨,写道二月廿三。 萧贽再亲了他一口“写。” 二月廿三,帝与观尘争,帝胜,伤其唇角。 萧贽拿过他手里的笔,添了一句帝甚喜。 许观尘看了他一眼,重新拿回笔,在后面写道二月廿三,被皇帝咬了一口。 正史与野史的区别。 只是后来,野史被许观尘涂掉了。 唇角还疼,他咬着拂尘,红着眼眶,趴在案上,委委屈屈地,把那十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墨涂掉了。 涂完了,还转头看看萧贽的脸色,看他满不满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一更】改或不改 次日,许观尘与师父玉清子、飞扬一同下了山。 清晨出发, 轻车简从, 将近正午的时候, 也就到了金陵城城门前。 正午时进城的人不多, 守城门的士兵刚要上前盘查, 马车车夫从腰间摘下铜制的令牌,递给他们。 守城士兵仔细看过令牌,很快就往后退开, 让马车进城去。 随着一同回来的人, 都是小成公公安排的。许观尘坐在马车里, 见如此情状, 想也是他安排好的, 便没有多说话。 做了大半日的马车,飞扬确实闷了, 掀着马车帘子往外看,此时不知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噗嗤一声就笑了。 因着天气渐热, 有个全副武装、披着盔甲的守城士兵, 抱着武器, 躲在城门后边的阴影处躲懒乘凉。 飞扬见他实在有意思,毫不顾忌地就笑了, 笑得还挺大声。 那人听见有人笑, 天热的火还没散下去, 心头的火就冒了起来。追出去两步, 用手里武器指着,喊道“笑屁啊笑没见过小王爷体察民情啊” 原是小王爷萧绝。 上回萧贽要把他赶出金陵城,许观尘改“流放”为“授职”,让他去守城门了。 他这一喊,城门边上认得他的人,全都用衣袖掩着嘴,开始咳嗽,想笑却不敢笑。偏他平素横行金陵,城中很多人都认识他,一时间各处都是诡异的咳嗽声。 飞扬是孩子心性,想笑便笑了。 末了,他还把马车帘子往上一抛,朝萧绝扮了个鬼脸。 马车帘子大开,萧绝才要回个鬼脸给飞扬,不经意间却瞥见坐在马车里的许观尘。 “诶”萧绝将手里长刀往同僚怀里一抛,摘下头盔,就去追马车。 他一边追,还一边喊,只喊了一声“小公公”,却住了口。 看看四周,想着还是悄悄跟上去,看他住那儿,也就没有再喊。 因近正午,马车行得急了些。萧绝一路跟着,跑得气喘吁吁,扶着街口墙角喘气儿,看见那马车在定国公府门前停下了。 他在街口站定,又看见方才笑话他那少年人先跳下了车,然后一个穿道袍的老人家也跳下马车 萧绝抓抓头发,心道这小公公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那个小的看起来就很傻,那个老的,看起来就不正经。 萧绝再看,马车里再下来一个人,果真就是他寻了很久的“小公公”。 兴冲冲地想过去认人,萧绝脚步一顿,低头看看自己浑身臭汗的盔甲,脚步一转,预备先回家换衣裳去。 才一转头,就看见有三个黑着脸的暗卫站在他身后,眼神锐利得要变成刀子杀人。 其中一个问他“你做什么” 萧绝忽然觉得,这些黑脸,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萧绝一拍大腿,是那个上回穿黑衣裳的,小公公的道侣。他人没来,却还派了一堆人跟着。 又一个道“怪可疑的,直接掐死吧。” 大白日里,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萧绝觉得脖子一凉。 定国公府里,正巧用过午饭。 许观尘想了想,方才回来的时候,并不见府里还有其他人在,实在不像是柴伯从远房挑了孩子来。 只是他也不愿意怀疑柴伯,便想着要问他两句。 柴伯见他要说话,抢在他之前,道“公爷要看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才用过饭,等会儿还要吃药,歇一会儿再说罢。” 许观尘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点了点头“好。” 柴伯又道“公爷的房间前几日就收拾出来了,帐子被褥都换过新的,香也是新的。” 他还是不做多想,垂眸道“谢谢柴伯。” 回了房,才知道师父与飞扬都住在离得很远的院子里。许观尘忽有些头疼,抱着靠枕,坐在榻上扶着额头出神。 柴伯还陪着他,许观尘抬眼见他,想起前几日与他吵架,便想着说两句软和话,与他讲讲和。 只是话还没开口,柴伯站在门前,不知道看见了谁,忙迎了上去。 柴伯问道“月丫头,药好了” 许观尘也没在意,还是出神。 柴伯将药碗连同蜜饯一起放在案上“公爷,趁热喝药吧。” “好。” 许观尘回神,才看见柴伯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拘谨地双手相扣,见他看过来,连忙行了个万福。 柴伯见他看见了,便陪笑着道“这是阿月丫头,前几日老奴去城外远房走一趟,正遇见她爹娘要把她卖给风月楼,见她可怜,就把她给带回来了。” 尚且摸不准柴伯的意思,许观尘心想,柴伯总不会老糊涂到这种地步,因此只是喝药,也不说话。 柴伯道“算起来,公爷还算是月丫头的本家哥哥,公爷怀里抱着的枕头,也是她” 话没说完,许观尘心思一沉,推说喝药不方便,就把枕头放下了。 说罢,他又看向许月“国公府里做主的还是公爷,给公爷道个谢罢。” 许月想了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道“谢谢公爷。” “免了。”还余了半碗药,许观尘放下药碗,用帕子摁了摁唇角,“柴伯带你回来的,还是多谢谢柴伯吧。” 柴伯道“老奴想着,公爷身边还缺一个” “不缺。”许观尘笑了笑,“身边不能再添人了,再添人,有人就要吃味了。” 柴伯沉下面色,轻声喝道“公爷。” “柴伯。”许观尘看着他,“我说是飞扬要吃味,他是小孩子心性,哄起来很麻烦的。” 再无他话,许观尘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药,将碗底药渣都喝干净,放下碗,抿了一个蜜饯在口里,下榻穿鞋。 柴伯问道“公爷是不是睡一会儿” “我去看看飞扬。”许观尘拢了拢外裳,“他一个人住得那么远,我不放心。” 许观尘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柴伯,还是在我房间附近收拾个屋子出来,叫飞扬过来住吧。” 柴伯答道“飞扬年纪小,又不懂得轻重,夜夜都来闹腾公爷,打扰公爷养病可怎么好” “那就别收拾了” “是。” “让他直接来我房里住。”许观尘似是随口道,“若是我们飞扬在,一定要反驳说,他长大了,懂得轻重。其实在行宫时,他住的也不远,我的病,也养得好好的。” 柴伯咬咬牙,把许月打发下去,稍稍提高音量,喊了一句“公爷。” 许观尘回头问道“柴伯还有事” “公爷怎么就这么听不进去话” “柴伯。”许观尘轻叹一声,快步上前,见许月已经走远了,关上门,回身对柴伯道,“你不该做这一出戏,硬塞一个女子给我,害了人家。” “公爷好好待她,便不算是害她。” 许观尘半举起双手,无奈道“我什么都没做。倒是柴伯就这么塞人给我,就不怕陛下恼火起来,诛国公府九族” “公爷可别诓我,师出无名,陛下拿什么罪名诛国公府九族”柴伯深吸一口气,“公爷自去与陛下解释,就说喜欢女子了,不愿意了,陛下身边漂亮的讨欢心的少年如云,过一阵子,陛下也就忘了。” “我”许观尘气得眼眶微红,“柴伯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轻了一些,若是真闹出什么事情,他是皇帝,他要治谁,用得着什么名头” “这怎么” 许观尘定定道“柴伯常年在金陵管家,倒不会没有听过从前的五殿下的名声,旁的人说他什么,柴伯也不会不知道。就这么,柴伯还要硬塞个姑娘家给我” 萧贽还是五殿下的时候,旁的人说他戾气重,是个瘟神,就算是现在,也有许多人这样说他。 见柴伯不语,许观尘便摆了摆手“趁着柴伯想的事情还没成真,快把那姑娘打发走吧。” 柴伯嚅了嚅唇,终是没有反驳,应了一声“好”,又道“公爷难得回来一趟,是不是去祠堂祭拜一回” “好。” 许观尘看看他,上前握住柴伯的手。柴伯从前在战场上行走,手上满是手茧与伤口。 他叹了口气,道“柴伯,原本回来,也不全是为了挑人。前几日说话说重了,还想回来与您说说话的,弄成这样,我很难受。” 祠堂里,三列牌位,许观尘弯腰作揖。 柴伯点起三支香,递给他。 许观尘双手执着,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礼毕,柴伯接过香,安安稳稳地奉在铜制的香炉之中,却道“公爷先别起来。” 许观尘疑惑,却在蒲团上跪好了。 柴伯奉好了香,从放置祭品的高供案上,双手捧下一个木匣子,他打开匣子,将里边用来包裹的红布解开,取出里边的东西。 这是丹书铁券,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封爵的时候,皇帝赏的。 “公爷。” 柴伯将丹书交给他,许观尘心道不妙,叹了口气,心想该受的且受着,于是双手接过。柴伯却又把着他的手,要他将东西举过头顶。 “在国公府里,公爷是公爷,我是奴才。现下在祠堂里,只论辈分,不论身份,哥儿是小辈,我是长辈,陛下再厉害,也管不到别人家祠堂里来。” 柴伯缓缓道“如今当着定国公府历代先祖的面儿,当着公爷的父亲兄长,哥儿实话跟我说,这个断袖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了” 那丹书是铁铸的,又大又沉,许观尘不敢叫它掉下来,因此只是很艰难地举着。 许观尘咬牙,脊背挺直,身形单薄,轻声道“我改不了。” 柴伯反身拿了软鞭来,那是定国公府的家法,用油浸透了,软却韧。“啪”的一下,打在许观尘身旁的地上,打得很响。 柴伯厉声喝道“我问哥儿,这断袖的毛病,能不能改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二更】我没做错 面前有祖宗先人看着, 头顶是丹书铁券压着, 身边的鞭子挥得呼呼地响。 宗法家法压着, 更何况还是在祠堂里。许观尘又固执, 有点儿迂, 此时不能动, 也不想动,若是动了,若是求饶,那就算是认错儿了。 他打定主意,要跪就跪,挨打就挨,索性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因此, 他也不开口,就是跪着。 柴伯恨铁不成钢道“近年来金陵城里大半公子哥儿好男风, 我信哥儿心中还记挂着国公府, 不会与他们一样胡闹。谁知道、谁知道哥儿直接与搅和在一处了” 他一拱手,对着定国公府列位祖先道“哥儿没有其他长辈, 今日当着列位祖宗的面儿,老奴斗胆, 劝他改了这毛病。若是泉下怪罪, 我百年之后, 自当领罚。” 许观尘举着丹书, 跪在地上, 实在是举不动了, 脑袋也嗡嗡地响。低着头,身形单薄,支持不住,晃了一晃。 “哥儿也别急着倒。”柴伯道,“前几日我问过玉清子道长了,他说哥儿的病,跪一个时辰,不妨事。” 鞭子狠狠地抽在地上,扬起地面上的细小灰尘,扑着迷了许观尘的眼。 柴伯再问了他一遍“断袖的毛病,能不能改” “我改不了。”许观尘闭了闭眼睛,声音轻却坚定,“祖宗面前,我不敢妄动。柴伯既是觉着我有错要改,想打我一顿出出气,我且受着就是。” 原本那鞭子,柴伯拿着,只往地上抽,连许观尘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如今他这样说,柴伯怒道“哥儿就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了”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我没错。” 我没有为了自己,不顾定国公府,我为定国公府谋算好了,还有十来年的时候,让定国公府重新立稳。 与萧贽之间,不是佞幸与屈辱。不靠他让定国公府站稳,也不靠他位极人臣。仅仅只是喜欢。 许观尘咳了两声,沙哑着声音,道“我不改。” 听他这话,柴伯也恼了,原本怎么也打不到许观尘身上的鞭子挥了两下,一下打在他左边肩上,另一下打在了小腿上。 衣裳破了道口子,两道鲜红的血迹很快就洇出来。 很尖锐的疼痛,许观尘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晃了晃,左边肩膀半塌下去,手里举着的丹书也歪了半边。 他面色苍白,就连唇色也开始发白。咬着牙缓了一阵,又支撑着,端正地跪好了。 他大可以丢开丹书,跳起来斥责柴伯不懂得上下尊卑,但他是许观尘,他不会。 柴伯也是摸准了这一点,才会对他用这一招。 柴伯一时气急,用鞭子抽了他两下,其实心里也记挂着他的病,怕他撑不住。 原本见他半边身子都塌下去,忍不住要收回丹书,叫他起来,而后又看见他重新撑着,跪得端正,固执不改,叫他起来的心思,也都没了。 还要再挥鞭子时,外边仆从叩门道“柴爷,端王府的小王爷递帖子来,要见公爷。” 柴伯道“只与他说,公爷不在府里。” “端小王爷说,他看见公爷的马车回来了。要是公爷不在,见见中午到府上的那辆马车里的人,也行。” “公爷不见,请他回。” 又过了一阵子,依旧是那仆从,在外边敲门“柴爷,那端小王爷领了一群人,说看上了府门前的两丛竹树,非要挖走,已经拿了铁锹来,引得不少人在府门前看。” 柴伯气得一挥鞭子,使劲抽在地上“知道了,去见,马上就去见。” 柴伯收起鞭子,拿过许观尘手里的丹书铁券,用红布裹好,重新放回匣子里,奉在供案前。 许观尘还是跪着不动,他只道许观尘是与他怄气,把人给扶起来,再看了看他肩上腿上两道伤,便道“那位端小王爷,老奴去打发了,公爷还是先回去包包伤口吧。” 原本疼得麻木了,现在放下手来,扯动伤口,疼得许观尘眼角都浸着泪。 他隔着衣裳,摸了摸伤口,又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胳膊。忍着疼,自自然然地向三列灵位做了个揖,缓缓地退了出去。 柴伯见他,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晕透了衣裳。腿上伤口也在淌血,有衣摆遮着,倒看得不怎么真切。 他行得慢,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走路有些跛。 柴伯忽然想,或许就是因为许观尘小的时候活得太自在了,家中一众父兄叔伯,虽然都是行军打仗的将士,但是对他这个将军府里的小小文人,都是疼着宠着的,要揪胡子就揪胡子,要拔眉毛就拔眉毛。他自个儿又与当时恩宠正盛的七殿下交好,在金陵城中还有个神童的名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或许就是前边的路走得太顺了,及至后来,才多病多灾,显得格外地难。 此时柴伯见他身形瘦弱,却还是挺直了脊背,不曾低下头颅的模样,再看看定国公府三列灵位。忽然有点明白,许观尘固执得让人无奈的文人骨头是怎么回事了。 将军府里养出来一个小文人,着实有些怪。 柴伯不再想其他,出去应付端小王爷萧绝。 许观尘忍着疼,慢慢地走,拐过走廊拐角,再没见别人,他这副模样也见不了别人。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靠在墙边喘会儿气。 还是疼,疼得他直冒冷汗。 许观尘从未被家法鞭子抽过。小的时候有一回,跟着兄长许问点炮仗,把姑母老太太吓得滑了一跤,所幸雪地松软,没有大碍。只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老定国公请出了家法,他与兄长跪在地上,兄长挨了几下,他身边的地板也挨了几下。 老太太走之后,老定国公冷了他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又重新把他抱到膝上,他仍旧是乖孙。 只此一次,他见识过,却没有挨过家法。 这回倒是,叫柴伯打了他两下。 等缓过神,他抬起受伤的脚,扶着墙,单脚跳着往前走。 许观尘揉揉脑袋,却不回房去,单脚跳着要去找师父治伤。 那时玉清子正拿着黑褐色的小药丸摆弄,面前摆着七八种药材,还有纸笔,涂抹修改,正开药方。 门大开着,许观尘便跳进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玉清子没有抬头,只笑道“还像小孩子似的。” 许观尘轻声唤道“师父。” 听着他的声音不太对,玉清子放下药丸,抬头去看,见他面色苍白,肩上腿上各一道伤,血淋淋的。 “你在自家还能挨打是”玉清子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再多说,上前去,把他拖过来,放在榻上,转身去找药。 “你先把衣裳解下来,等血凝了,粘住衣裳,要扯下来就更疼了。” 玉清子找出一盒药膏,抹了一点在手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自言自语道“这还能不能用” 许观尘忙道“师父,要不还是” 这是仆从在外边敲门,将盛着药粉与细布的木托盘放在案上“柴爷说,小公爷一定在道长这里,要奴才送点东西过来。” 许观尘不愿意说话,玉清子再看了一眼,便道“行吧,谢谢柴爷,把门带上。” 门掩上之后,许观尘脱了鞋,把裤腿撩起来,又解下半边衣裳。别着脸,也不看玉清子。 “前几日柴爷去行宫,临走的时候问为师,你这病,跪一两个时辰要不要紧。”玉清子拿帕子帮他擦擦身上血污,“后来你二人讲和,为师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竟然还动手了。” 玉清子拿起药粉瓶子看了看,又对他道“这是行军的时候用的药,抹上去不疼,没两日就好了。” 许观尘不语,玉清子便拖了把小凳,在他面前坐下,先帮他包腿上的伤口“哎呀,我乖徒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 许观尘再不说话,他也觉得没意思,便叹了口气。 半晌,许观尘趴在案上,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我没做错。” 那时候,玉清子正给他弄肩上的伤,闻言一愣,忙软和了语气,道“乖徒乖徒,没错没错。” “跪也跪过,打也打过了。”许观尘抬起头,“柴伯年纪也老了,我这几天挑挑人,把他给换下来吧。” 玉清子道“你是公爷,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许观尘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是公爷,我原本是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 “诶,端小王爷,小王爷,您怎么能一转头就翻墙进来呢” 这是柴伯的声音。 小王爷道“我说我看见白衣裳的小公公进你们家门了,你非跟我说没有,又不让我进门,分明是做贼心虚。我怕你们定国公府绑架了我的小公公,特意深入虎穴,前来查探。” 柴伯道“白衣的小公子,确实没有别人。” “那就让你们家小公爷出来见我。” “公爷有些不大方便” “我看你这个老刁奴就是在骗我,说不准我的小公公已经被你给害了。”小王爷大手一挥,“来人,把这个老刁奴给本王扭送官府。” 许观尘匆匆穿好衣裳,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打开房门。门前空地上,果然是萧绝与柴伯,两方还各带了人,简直就要打起来了。 萧绝看见他出来,眼睛都亮了“诶,我可找了你好久了,我就说你人真好,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许观尘却不看他,摆了摆手,让府里的仆从退下去。见他这样,萧绝一挥衣袖,也叫与自己一同翻墙进来的侍从们退下去。 正好此时柴伯也在,许观尘便扶着门扇,道“老柴,这几日不用伺候了。管家的事儿,你若不愿意管,我另找人。” “公爷” “是您说的,在祠堂里,不论身份,出了祠堂,也该论起身份来了。” 萧绝一听便笑了,撞了撞柴伯的肩,道“哟哟,我们小公公脾气这么软和,你怎么把他惹成这样的” 许观尘只是看向柴伯,提高了音量“去罢。欠长辈的,在祠堂里,我算是还清了。老柴既然不愿意跟着我这个公爷,我也不便勉强。” 当着外人的面,柴伯面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 萧绝笑着靠近“我找了你很久,小公” 许观尘无奈道“我是小公爷,不是小公公。” “那也挺好,你看你是小公爷,我是小王爷。”萧绝向他抛了个眼神,“咱俩还挺有缘的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许府诸事 柴伯站在院子里不肯走, 许观尘还是拿他没法子, 拢了拢衣裳, 慢腾腾地转身,回房去了。 肩上的伤口还没有包好,他一进去,玉清子就用食指指节叩了叩桌案, 道“怎么我一转身你就跑出去了” “外边临时有些事儿。”许观尘单脚跳回去,在他面前坐下,松了松衣裳, 扯着伤口,疼得他额上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玉清子笑道“扯着了吧” 虽是笑着,却也起身上前,拿着浸了水的巾子, 要帮他弄一弄。 忽然看见许观尘身后还跟着个小王爷萧绝, 玉清子一面帮他弄伤口,一面问道“我乖徒的朋友” 萧绝笑着点头“是。” 萧绝中午还在守城门,下午换岗, 得了闲, 回王府去换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裳, 收拾得华贵无双, 才来了定国公府。 “诶, 对了。”萧绝凑过去, “还不知道小公爷叫什么名字” 玉清子皱眉“这也算是朋友神交神往” 许观尘告诉他名字, 趴在案上让师父包扎伤口。 “我找了你很久了。”萧绝道, “早知道小公爷这么有意思,我就早点儿来找你玩儿了。” 许观尘反问他“小王爷下午不用守城门” 萧绝摆摆手“下午换岗。” 许观尘把脸藏在臂弯里,偷偷地笑。 “你笑什么”萧绝嘴硬,辩驳道,“体察民情罢了。” “嗯。”许观尘忍着笑,点了点头。 最好他永远也不要知道,让他去守城门这主意,是许观尘想出来的。 萧绝用指尖碰碰他的伤口“你做什么被打了” “我” “你们家里人竟然也舍得打你。”萧绝心直口快,“我家就好啦,只有我一个独苗儿,我两个娘亲,从我十四岁就说要打我,一直到我二十四岁也没动手。” 萧绝是端王府唯一的小王爷,可是许观尘,也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小公爷啊。 房里静了一阵,萧绝又碰碰他的伤口“疼不疼啊” 许观尘重重地点了点头“疼。” 包好了伤口,玉清子帮他将衣裳往上一扯,系好衣带“腿也伤了,叫飞扬过来送你回去吧。” 萧绝自告奋勇,高高地举起手“我我我我也可以送小公爷回去。” 他碰了一下许观尘的肩,挑眉道“小公爷,我可以进你的房间吧” “乖徒啊。”玉清子用手指点了点额头,低声对许观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你介绍来让为师给他看病的” “诶。”萧绝不高兴了,萧绝要闹了,“说谁有病呢” “没有没有。”许观尘朝他摆摆手,“小王爷金尊玉贵,不敢劳动,还是让飞扬过来吧。” 萧绝扶着他出去,柴伯还站在院子里,擦肩而过时,却都没有说话。 见许观尘走远了,玉清子轻轻拍了拍柴伯的肩“我乖徒是乖,但他也是个人呐,他也疼啊。” “你要以长辈自居,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老定国公还在,他父兄叔伯还在,倘若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似你这般” “你在战场上没做完的事情,怎么就非要强加到他身上” 柴伯不答,转身去了。 院子外边,飞扬把许观尘背到背上。 萧绝还记着城门边,飞扬笑话他的事情,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这么背回去,我也行。” 他转头看许观尘“来来来,本王背你。” 飞扬朝他“哼”了一声,背着许观尘,脚尖轻点,踏过青石的地,几乎与屋檐平齐,飞过了假山院墙,绝尘而去。 萧绝惊叹了一声“这个我不会,但我想学。” 回了房间,许观尘回头看了一眼,问飞扬道“飞扬,你是不是跑得太快,把小王爷丢在后边了” 飞扬把他放在榻上,在他面前坐下,给自己倒茶喝。 “嗯”许观尘凑近了,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哥哥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飞扬喝了杯茶,起身又跳出房间去了。 不消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提着萧绝的衣领,把人给提回来了。 飞扬跺脚,道“要喝茶。” 他这是抱怨,方才许观尘连茶也不让他喝,就问他话。 许观尘抬手给他倒茶“飞扬,哥哥给你倒茶。” 萧绝道“没听说你有个弟弟叫许飞扬的啊。” 许观尘解释道“他不姓许。” “噢。”萧绝想了想,正经道,“难不成姓萧萧飞扬小肥羊” 还真是一家人,萧贽和裴舅舅都这样喊过。 肥羊跳起来,反身蹬蹄子,给了他一下。 萧绝在定国公府待着,一直待到傍晚时候,端王府里派人来寻。 那随从抹了一把额上汗珠“小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呢您不回去吃晚饭,府里两位夫人都等着呢。小的为找您,都找了金陵城半个城了。” 萧绝道“我就在定国公府待着,你怎么能找大半天你都到哪儿去找我了” 随从掰着手指头数“风月楼去过了,楼也去过了,福缘赌场、吟秋戏院、赛马场,还有煞香茶楼都去过了。” “狗屁。”萧绝抬脚踢他,“本王什么时候去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了惯会往本王头上泼脏水。” 许观尘与飞扬在一边排排坐,吃果果,顺便也吃惊。 “飞扬。”许观尘碰碰飞扬的手,“你记住了吗方才他说了几个地方” 飞扬在心里数了几遍,认真道“六个。” 他二人同时看向萧绝,不约而同道“好厉害。” 萧绝对此的解释是,风月楼的甜馒头好吃,楼的香片茶好喝,凡此种种,所以他才会去这些地方,根本不是因为别的,你们多想了。 他那随从站在一边,露出“小王爷你可得了吧”的目光。 只是临走时,萧绝做了个揖,又按照金陵城中的习惯,留下一枝新折的柳枝,表示来日再会。他这样按规矩办事儿,把那随从吓了一跳。 说好明日带风月楼的甜馒头给飞扬吃,萧绝再一挥衣袖,就潇潇洒洒地走了。 飞扬扶着许观尘回了房,两个人一起随便吃点东西。 飞扬道“也想回家。” 许观尘给他夹菜“飞扬不喜欢这里” “哥哥一来这里。”飞扬放下筷子,“就受伤。” 或许他说的是三年前宫变,许观尘背上那一道疤;又或许说的是上回何祭酒的丧礼上;还或许,他说的就是现在。 许观尘垂眸,还是给他夹菜,随口问道“那飞扬想去哪里” “回去。” “回哪里去” 飞扬用手指了三个方向。 “宫里”许观尘猜测道,“行宫还有雁北到底是回哪里去” 飞扬点头“都行。” “这样啊。”许观尘想了想,“事情了了,明日下午,我们就回行宫。” 晚些时候,许观尘找了府里几个管事儿的问了一遍,柴伯前几日确实去各家远房走了一遭,只是带回来的几个小孩子,都安置在别院。 许观尘悄悄去看了一遍,有的年岁太长,有的太过顽皮,只怕还静不下心来。 柴伯的心思原本也不在这上边,只是为了骗他回来,所以对这事儿,也不是十分上心。 许观尘看了看几个管事,点了个看起来忠厚老实些的,先让他管着事儿。只是不先定下总管事,让他们各自办好各自的事儿,日后再议。 “院里几个孩子,要什么吃的玩儿的,都给他们。明日多赏点银钱,亲自送还到他们父母身边。” 天色还早,几个管事陪着,飞扬也在,敞着大门与窗子,许观尘让人请了他那位本家妹妹许月过来。 原本是柴伯带回来的人,柴伯不再管家,就要他来管了。 许月袅袅婷婷,在许观尘面前站定,垂着头,行了个万福。 总管事还未定下来,几位管事都很识眼色,轻声道“原本是柴伯带姑娘回来,他也没给姑娘安排个事儿做,如今公爷开恩,特意寻姑娘来,问问姑娘,想做些什么。” “园中花草,还有厨房采买,都是不错的活儿。姑娘若是想回家,府里也可以给姑娘银钱。” 许观尘想了想,要留她在府里,柴伯那心思若是不死,只怕麻烦。就算柴伯死了心思,也难保日后旁的人知道了,乱嚼舌根。 要断了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原本就是我本家妹妹,哪里能做这些粗活儿”许观尘笑了笑,“我认她做亲妹妹,以后府里,都唤三姑娘。明日叫裁缝铺的过来裁衣裳,挑个日子摆宴,叫全金陵城都知道。” 这法子最简单,也最直接,定国公府也不是养不起这一个小姑娘。 许月跪下磕头“谢谢公爷。” 许观尘见她单纯,恐怕也不知道柴伯之前的用意,笑了笑,道“改了口吧。” 小姑娘咬着唇,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二哥哥”。 府中诸事料理完毕,众人潮水一般散去,许观尘撑着头给萧贽写信。 这一日过得并不好,与柴伯之间,当断则断,这下算是断得干净。又遇见个小王爷萧绝,还平白添了个妹妹。多久之前,许观尘还是这府里最小最受宠的一个,如今,他也要扛起府宅了。 话有很多,落到纸上,就剩下四个字。 我很难过。 从窗外放出白鸽子,许观尘靠在窗边,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在窗户边吹了大半夜的风,很晚的时候,飞扬单手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提到床上去了。 连衣裳也没换,次日晨起,许观尘靠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动弹不得。 飞扬抱着他的手,睡得香,香得在梦里咂嘴。 “飞扬”许观尘推推他的脑袋,“起来了。” 飞扬不再咂嘴,只是动了动,仍旧闭着眼睛。 许观尘见他分明在偷笑,便捏捏他的脸,道“飞扬,你流口水了。” 飞扬伸手摸脸,认真道“飞扬没有。” 许观尘不语,盯着他瞧。 飞扬自觉露了馅,睁开眼睛看他“哥哥,你骗人。” “这个叫兵不厌诈。”许观尘推开他的手,抱着被子坐起来,抓了抓头发。 飞扬下榻穿鞋,披上衣裳。 稍作整理,出去时,下人早已捧着热水热茶在外边等着了。 许观尘含着茶水,听下人回禀道“小公爷,三姑娘一大早在厨房好一阵忙活,备好了早饭,现下在内堂等着,说等着给小公爷请安。” 许观尘迷糊,愣了一会儿,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位三姑娘。 后来才恍然反应过来,是许月,柴伯带回来的他那位本家妹妹。 昨儿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然认许月做妹妹了。 许观尘吐出茶水“劳她再等一会儿,我起迟了,马上就过去。” 他过去时,许月还是紧张地扣紧了双手,低着头,飞快地行了个万福,没好意思唤他“哥哥”,只是喊了一声“小公爷”。 许月的娘亲恐怕是江南人,满桌子全是江南小点,捏成兔子的,捏成猫儿的,飞扬没有见过,一个闪身就凑了过去。 许观尘笑了笑,揪着飞扬的发髻“不可以这样,还不谢谢” 许观尘转眼看向许月,许月轻声道“家里人常喊我月娘。” 按着飞扬,让他道了谢,许观尘在位置上坐下,许月却并不落座,用清水净过了手,拿起筷子,站到了他身侧。 “我不用人伺候。”许观尘笑了笑,颇不好意思,见她转眼看向飞扬,忙道,“他也不用。” 许月讪讪道“我从前在家” “各个许家都不一样,定国公许家,不兴立规矩。”许观尘转头吩咐道,“给月娘添一副碗筷。” 许月捏着衣袖,隔开一个位子,才坐下了。 一时无话,只是许观尘见她心不在焉,时不时悄悄地看一眼过来。他放下手中竹筷,问道“有事” 许月见他放下筷子,抢在他之前就放下了“住在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不用早饭么” 住在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就是玉清子。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在辟谷。” 许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 正用早饭,外边来人通传,说端小王爷萧绝今日轮值守城门,来不了了,心中记挂着好朋友,特意送了风月楼的甜馒头来。 顺便证明,他之前去风月楼,确实是为了吃馒头的。 风月楼。 许月一听这名字,脸色煞白,双手抓紧布裙。 许观尘记得,那时柴伯提过一句,许月那时,就是要被家里人卖给风月楼的。 “放到我房里去。”许观尘想了想,解释道,“是我不好,昨儿拿这件事笑话他,他记仇了。还楼的香片茶给他,就说他守城门不容易,送壶茶给他解渴。” 这话也是说给许月听的,听了这话,知道这事儿不是对她来的,面色也缓了许多。 用过早饭,许观尘去找师父换药,飞扬背着他飞过去,站在门前,却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 是柴伯与玉清子。 玉清子端坐在蒲团上,分明是辟谷调息,才做完早课的模样。 柴伯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俯身叩首,话里的意思,是要玉清子收他做道士。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只听玉清子道“你心中尚且不服有气,太微观不收。” 许观尘推门进去,他二人同时回头。 “乖徒。”玉清子朝他招招手,“老柴要为师收他做徒弟,问问你啊,想不想要这个师弟”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师父身边坐下,却并不答。 玉清子又对柴伯道“你若是认了我做师父,那就是观尘的师弟。在咱们太微观里,年岁不管用,许多和你年岁差不多的,都得喊观尘小师兄、小师叔,甚至小师祖。” 他定定问道“我且问你,没了长辈的名头,你可甘心” 柴伯不语,玉清子又道“你既然还没想好,就不要过来耍人玩儿。” 柴伯说了句“告辞”,起身离开。 自始至终,许观尘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柴伯走后,他才撩起衣摆“师父,该换药了。” 玉清子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臭小子,把你师父当大夫使唤。” 伤好得确实很快,今日拆下细布来看,已经不是很厉害了。 玉清子一面给他上药,一面道“你怎么想” 知道他问的是柴伯的事情,许观尘道“我想着,事情既然都这样了,他在定国公府待着,整日看着我,也是闹心。城外有庄子,不如送他去庄子上住着吧。” “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定国公府。” “师父。”许观尘正色道,“可我才是小公爷。” “知道了。”玉清子笑了笑,“小公爷的意思,草民不敢有异议。” 许观尘从师父房里换了药出来,还是让天生神力的飞扬背着,一路飞回了院子里。 他回去时,路过内间庭院,看见一众洒扫使女,许月也拿着扫帚在里边。 许观尘拍了拍正要拐过走廊的飞扬“往回。” 倒回到内间庭院,仔细一看,果真是她。 许观尘在檐下站定,唤了一声“月娘。” 许月背对着他,动作一顿,很快就放下扫帚,跑到他面前“小公爷。” 许观尘皱眉“不是让他们请裁缝给你裁衣裳么你在此处做什么” “我”许月低头,“不用新衣裳。活儿从前在家里都做惯了,不做的话,不大习惯。” 许观尘垂眸,见她永远都缠在一起的双手,薄薄的一层手茧,料想她从前在家里,应该是过得不好。 “你是定国公府的三姑娘,不用做这些。”许观尘想了想,“要是闲不下来,就去学学怎么管家。” “诶”许月抬头,奇怪地看着他,“姑娘家学管家” “姑娘家自然要学管家,以后嫁人”许观尘忽然起了玩心,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撑着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已经差不多快空了。我认你做妹妹,其实是为了把你养得漂亮一点儿,然后把你许给别人,定国公府好收彩礼钱,填补亏空。” 见她面色煞白,许观尘又忙道“你要是不想嫁人,那就学着管家,帮定国公府多攒点钱。” 许月很快就猜到他的意思,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努力学的。” “嗯。”许观尘抿嘴忍笑,“日后同各家贵女打交道,不能给定国公府丢脸。现在去裁衣裳、看首饰。” 许月又点点头,问道“哥哥午后就走” “是。”许观尘道,“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在府里,挑两个丫头陪你。” “没有,月娘很喜欢待在家里。”许月摇头,笑道,“月娘只是随口问哥哥一句。” 及至下午要启程时,仍旧是轻车从简,从行宫跟来的人,原模原样地回去。 许月白袄蓝裙,双鬟小髻,端庄得体,就站在府门前送他。 “哥哥路上小心。”许月朝他笑了笑,“护送哥哥回去的人,月娘都打点过啦。” 许观尘疑惑“你打点了什么” “我给他们做了点心吃,他们现在都可有力气啦。” 许观尘失笑,垂了垂眸“好,谢谢月娘。” 临走时,许月还笑着向他保证“哥哥不在的时候,我会给家里赚钱的。哥哥在外边要是缺钱,只管告诉月娘。” 许观尘点头应了。 马车辚辚,驶过长街,一直到了长街街尾,飞扬掀开帘子,回头去看“还在。” 许月在府门前站了许久,许久之后才回去。 马车行过长街,因为还是午间,道上人并不多。 再行了一阵,车夫在外边回禀道“小公爷,前边来了一个骑队。” 这长街并不十分宽敞,许观尘便道“靠边,让让他们。” 飞扬却仿佛听见了什么,道“哥哥,马铃铛声音。” “马铃铛”许观尘想了想,“是你钟遥哥哥” 飞扬摇头。 不等马车停稳,飞扬就飞身从小窗子钻出去,在青石板的地上翻了两圈,最后起身。 那骑队人不多,只十来人,都是将士打扮。 领头的,却是个粉装女子,三四十的年纪,骑在马上,气势傲然。 这骑队的马匹,只有领头的、那女子骑的马匹颈子上挂着马铃铛,也亏飞扬离得远都能听见。 飞扬远远地看见他们,眼睛都亮了,纵身上前,旁人还没看清楚招式,飞扬就已经与跳下马的女子过了十来招。 “飞扬,姑姑老了,打不动了。”说是打不动了,她还是很轻松地就用手挡开了他的拳头,“你在这儿,那你观尘哥哥呢” 许观尘早已听见动静,下车来看,站在长街那边,俯身作揖“观尘见过姑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鱼传尺素 常年镇守雁北的钟将军的夫人, 是从前定国公府的大姑娘, 也是许观尘的姑姑。 钟夫人抖了抖衣袍, 走向站在长街那边的许观尘。 “我们阿尘又瘦了。”钟夫人拍拍他的肩,又掐了一把他的胳膊,摇头道,“还是没肉。” 正巧扯着他左肩上一道伤, 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隔着衣裳,钟夫人再摸了摸“受伤了” 许观尘瘪嘴, 轻声抱怨道“昨日挨了两鞭子。” 钟夫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谁打的” “老柴。” “为的什么他想做什么反了天了” “为的”在大街上,许观尘没好意思说出口,便没说话。 钟夫人见他为难, 便道“这是要去哪里阿遥这小子怎么没跟着你” “原本在栖梧山行宫养病, 有事情回来走一遭,正要回去。表兄也在行宫。” 钟夫人早先也接到过许观尘的信,说他与萧贽定了日子, 此时说起行宫, 自然也明白。 从前她接到信的时候, 就觉得许观尘是被下降头, 要不就是被萧贽骗了。 如今钟夫人还是这么想的, 抱着手斜睨了他一眼, 道“现在就过去就不管你姑姑了” “那我写信去问一问, 能不能多留几日。” “噢, 你这个小公爷还做不了主,还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不是。”许观尘解释道,“我原本与萧与人约好了,今日下午就回去的,不能食言。用鸽子传信问一问他,很快的。” 二月底的天,此时日头还大,就找了个茶棚歇脚,又取了纸笔来写信。 许观尘将纸条卷好,塞进鸽子脚上绑着的小筒里,跑出茶棚外,将鸽子放飞。 驯养过的鸽子飞得快,若是萧贽回信回得快,不出半个时辰,鸽子就会回来。 看着鸽子飞走了,许观尘走回茶棚,坐下之后,抬手给钟夫人续茶“姑姑怎么会忽然过来” “其实一早就想过来。”钟夫人好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年前你写那信,把姑姑吓得都晕倒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和陛下” 许观尘不大好意思,低了低头“此处人多嘴杂,还是” 钟夫人一抬手,她带来的那几十个骑兵迅速聚拢过来,将茶棚四周,用人墙围起来了,密不透风。 十分之豪气爽快。 “现在可以说了吧” “可以。”许观尘斟酌了一会儿,认真道,“那时候,确实是很认真的,想要同长辈讲一声的。” “事儿办了” 许观尘点点头“嗯。” 尽管一办完事,他就失忆,不记得了。 “一收到信,我就该赶过来的。”钟夫人撑着头,哀怨看天,“原本年节也是要过来的,谁知道家里那个,连仗也打不好,非叫西陵人射中了脚趾。” 许观尘试图辩解“姑姑,其实没有” “阿遥那个小子,没有劝你” “表兄劝过我,是我已经做了决定了。” “对了,阿遥写信说你的病又不好了,我才过来的。”钟夫人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抓起他的手腕,试了试他的脉搏,“方才看你,除了瘦一点儿,好像是好好的,就忘记了。” “不打紧,不过是前几日出了点事情。近来师父在帮我治病,再有两个月就好了。” “你又哄我宽心了。”钟夫人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阿遥在信上说你,被人钉死在棺材里,差点被人拉去陪葬,救出来的时候,都快没气儿了。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喊娘亲,你娘亲又不在,我也不在。还说陛下给你找了一溜儿的一品、二品夫人,结果没一个像你娘的,你还是一个劲儿的喊娘亲。姑姑看见那信,是真的心疼啊。” “我这阵子养着病,确实已经好了不少,没有关系的。” “雁北苦寒,也没有什么温泉,要不是你要养病,早也把你带回雁北去了。” 钟夫人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他“你与陛下,你开不开心” 许观尘面色一红,也低声问道“姑姑怎么忽然问这种话” 钟夫人转头,朗声问道“飞扬,和你观尘哥哥在行宫住着,高不高兴” 飞扬与玉清子坐在茶棚的另一桌,玉清子闲着没事,正给飞扬把脉,看能不能治好他从前做武傀儡落下的痴病。 飞扬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高兴。” 钟夫人道“你这副模样,看起来可不太高兴哟。” 飞扬转头,把扎在头顶的一根银针给她看。那是玉清子给他治病用的银针。 再说了一会儿闲话,飞去行宫的鸽子就回来了。 许观尘展开纸条,上边一个龙飞凤舞的“可”字,萧贽的字。 他将纸条折好,收回怀里,转身去看钟夫人,笑着道“他说可以,那我陪姑姑在城里住一阵子,姑姑是回将军府,还是回国公府” “回国公府。”钟夫人走出茶棚,亲卫牵来马匹,她潇洒地翻身上马。 很快又有一个亲卫,牵了另一匹马来,钟夫人豪爽地一摆手“阿尘,来,上马回家。” 许观尘轻笑,亦是翻身上马。 “老柴不就仗着自己是你半个长辈,你敬着他让着他,不好意思与他撕破脸么”钟夫人有意摸了两下缠在腰上的软鞭,“现在真的长辈回来了。” 重新回了国公府,着下人给钟夫人准备了院子,钟夫人重新梳洗装扮,换下窄袖武服,穿上金陵城中贵夫人的宽袍大袖,珠钗玉翠,端庄大方。 她迈出房门“好容易回来一趟,先去祠堂看看祖宗。” 定国公府没有什么嫁出去的妇人不能进祠堂的破烂规矩,都是府里人,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再加上现下定国公府处境特殊,她就更没有回来不祭拜的道理了。 许观尘亲手焚香,陪着钟夫人,祭拜了诸位祖宗。 方才钟夫人一回府,就叫人喊了柴伯过来,扣在堂前的空地上。 临出去时,钟夫人拉住许观尘的手“此处到底还是定国公府,姑姑到底还是嫁出去的。” 许观尘应道“我知道,请姑姑坐着就是。” 钟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可不要再手软了。” “原本也是要让老柴到庄子上去的,只是之前赶着去行宫,又怕他不肯,我想着先晾他一阵子。如今姑姑回来,我自然借姑姑的东风。” 钟夫人戳他的额头“小狐狸崽子。” 许观尘陪着钟夫人在堂中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将柴伯晾了好一阵,才放下茶盏,抬眸道“去问问老柴,发他去庄子,他服不服” 处置一个底下人,原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府里的一句话罢了。 下人来传话,说柴伯想给钟夫人请安。 钟夫人挑了挑眉“行啊,带进来。”她对许观尘道“老柴既然要见我,你等会儿就别说话了,端着公爷的架子坐着吧。” 底下人都被遣下去之后,柴伯“扑通”一声跪下,给钟夫人磕头“大姑娘,老奴是一片忠心为国公府啊。您有所不知,小公爷犯了个断袖的毛病,还是与” 钟夫人道“我知道了,阿尘年前就写信告诉我了。” “大姑娘就任由小公爷胡闹” “他是公爷,他想好了的事情,就让他自个儿去办。” “国公府无后,如何” 钟夫人看向许观尘“阿尘怎么打算” 许观尘道“我同柴伯提过了,我不会撒手不管国公府,从各家远房之中挑个孩子在国公府教养,日后由他袭爵。” 柴伯却道“远房的孩子如何比得上再者,老奴一生孤寡,晓得其中苦楚,实在是不愿意小公爷” 钟夫人不等他说完,竟是噗嗤一声笑了“老柴,你好迂腐。” 钟夫人嗤道“你也别再为这事儿折腾了,你把定国公府放在心上,定国公府却也不是你当公爷。你老有本事,披挂上阵,挣个爵位回来,爱传给谁就传给谁。” “你老自诩阿尘长辈。”钟夫人拂袖起身,“可国公府的长辈还在世时,哪个不疼着宠着他” “我坦白告诉你老,今儿就算是定国公府的人都在这儿,阿尘这事儿,训两句也就过了。回过头,只怕他父兄叔伯,还生怕他被陛下欺负,争着抢着教他道理呢。” “您老算个哪门子的长辈”钟夫人抽出腰上软鞭,一阵风带过,落下两鞭,“刁奴欺主,阿尘碍着你是老公爷留给他的,要晾你一会儿,我这个真长辈忍不了。” “老公爷把你留给他,是要你听他的,不是要他听你的。”咬碎一口银牙,钟夫人收起软鞭,“滚去庄子上,不服也没用。” 让人把柴伯带下去,钟夫人回头看他“阿尘,你还是得找个管家的人,帮你管管内宅,你一个公爷,哪里能管这种事情管起来不体面,也不顺手。” 许观尘揉揉眉心“我知道。” 屏风后边,许月探出个脑袋“我可以学。” 这辈子只有钟遥一个臭小子,和许观尘一个小道士的钟夫人眼睛一亮“哎哟,小姑娘真可爱。” 许月跟着钟夫人学管家,玉清子给飞扬看诊,许观尘自己一个人,喝过药就早早地上了床。 夜深,他翻了身,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个人走到自己榻前。 他猛然惊醒,反手就是一巴掌“谁” 萧贽捉住他的手“连你夫君都不认得了。” 许观尘怔怔的,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竟没有反驳,只道“你、你怎么过来了” “微服出巡。” 萧贽解了外裳,上了榻,与他同盖一床被。 夜深露重,他身上凉,许观尘便起身,帮他将被子盖得严实一点。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萧贽按着他的双手,把他扯进怀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我要凶了 窗外两丛竹树, 月光照着, 题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的。 许观尘被萧贽按在怀里,却还觉得不太真,暗中掐了一下自己。 不疼。 果然是做梦, 萧贽人在行宫里, 定国公府又不是没有护院, 他怎么会进来 许观尘挣了挣, 懵懵懂懂地抬眼看他。 只是梦里的这个, 和真的那个一样, 手劲儿都很大。 萧贽尚且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抱着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真的太像真的了,许观尘心想,自己肯定是被子盖厚了,才会梦见萧贽把他抱这么紧。 萧贽问他“病怎么样了” “还好。”许观尘点头, “每天喝两次药,马上要到三月了, 师父说, 我再吃两次黑色的丸药就能全好了。” “全好” “嗯”谎话被拆穿了,许观尘补道,“也算是全好了, 就是身子会比寻常人弱一点儿。病了这么久, 不会这么容易就好的。不过我看师父, 还是很着急的模样。” “要办的事情办妥了” “还没有,府里”许观尘忽然反应过来,抓了抓头发,“我为什么要在梦里和你说话我要睡觉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萧贽,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萧贽揽着他的腰,把他抓回来“什么梦里” 许观尘懒懒地一抬眼“我掐我自己不疼的嘛,你做什么在梦里还骗我” 萧贽被他气笑“那你掐的是谁” “我掐的是”许观尘原本就掐着他的手背,顺着手臂摸上去,是萧贽。 黑暗里,许观尘笑了笑,反身抱住他,小小声地喊了一句“萧遇之。” 萧贽或许是连夜从行宫赶过来的,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过来了。夜里起了风,许观尘方才用被子帮他捂着,暖和了不少。 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萧贽的手悄悄摸到他的腰上,一扯衣带,就把他的中衣解开了。 许观尘一惊,按住他的手,往后退了退,轻声道“你做什么这是在我家。” 萧贽面不改色“听说你挨了两鞭子,看看。” “这这样。”许观尘摸摸鼻尖,倒显得他心里想的事情不太正经。 于是许观尘坐起来,松了松衣裳,解了半边,又拢起头发,把肩上一道伤露给他看,大大方方道“你看吧。” 那时候伤得厉害,现在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伤口结了痂,还有一道红痕。只是他又生得白,衬得更红一些。 萧贽也坐起来,靠在榻边看他。 半遮半掩,萧贽喉头一紧。 许观尘却浑然不觉,还扭过脸去看那一道伤,一手拢着头发,一手碰碰伤疤,然后扯上衣裳,穿戴整齐了“不疼了,已经快好了。” 萧贽忽然伸手,扳着他的肩,把他按在榻上。 不太对劲,好像是惹了什么麻烦了。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响,却坐起来,正经问道“那时候鞭子打在腿上,我腿上也有一道伤,你想不想看看” 这就好像某一天晚上,许观尘吹了灯,拍拍床榻,叫他上床,盖好了被子,然后十分正经地问他“陛下,我新得了一颗夜明珠,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看看” 萧贽一点也不想看。 萧贽抬手握住他的脚踝,用拇指按了按他脚踝上那块突起圆润的骨头。 许观尘生得好看,个子小些,脚也小些。萧贽最喜欢看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衣摆垂下来,覆在脚面上。他有时候躲在屏风后边换衣裳,屏风遮掩着,只露出一双脚,也很漂亮。 许观尘觉得不妙,往回收了收脚,又唤了他一声“萧遇之” 萧贽骗他“看看伤。” “哦。”许观尘应了一声,撩起裤腿给他看。 然后许观尘就开始跟他认真地探讨,这个伤到底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原本连走路也疼。” 而萧贽试探的手,一直试探到了他的腰上。 许观尘拍开他的手,正经道“不行,我还有两个月的药要吃,师父嘱咐过的,你闹起来没分寸。” 萧贽哄他道“我有,你失忆,不记得了。” “哪里有”许观尘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控诉道,“一夜四回算是有分寸醒来之后我就犯病了,泡了一晚上温泉。我有时候简直怀疑,就是因为那什么你太没分寸,我才失忆的。” 分明就是三年的时候到了,他才又犯病又失忆的。 许观尘拧了他一把“就怪你。” “既然如此,不耽误你师父给你治病,你有没有告诉他”萧贽把他扑倒在榻上,附在他耳边道,“你是被到失忆的” 许观尘的面上红了一片,再不理他,萧贽还是不依不饶,细细碎碎地吻他的鬓角。 “萧遇之。”许观尘抬脚抵着他,轻声道,“你再这样,我要凶了。” 毫无威慑,一点也不凶的样子。 萧贽挑了挑眉,只把人揽进怀里。 许观尘继续道“一朝天子,大半夜的,跑到朝臣榻上来用强。要是写在史册上,你就” “起居郎不写,就不会被写在史册上了。”萧贽假意叹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先让你明日下不了床,拿不动笔。” 许观尘推开他,盘腿坐在榻上,躲着他“我念经了,今日晚课还没做。” 萧贽挠了挠念经的小神仙的下巴。 许观尘正经拍开他的手“我真的念经了,你不要闹。” 说是念经,其实后半夜里,许观尘那榻上,换过一床被褥。 次日清早,他又被萧贽闹醒了。 “你好烦啊,昨晚上不是才帮你”许观尘使了个推云手,只可惜落了空。 他头一回使太挤推云手的时候,萧贽被他打了一下,之后萧贽就再也没有中过招。 萧贽倒是精神得很,横在他腰上的手也抱得很紧,很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早晨。” 许观尘还是推他“我不想换衣裳,也不想换被子了,你忍着,你不要” 外边响起敲门声,把他吓得直接坐了起来。 飞扬在外边喊他“观尘哥哥。” “我起来了,起来了。”许观尘下意识就按着萧贽,要把他往被子里塞。 依着许观尘对飞扬的了解,他这时候应该直接推门进来了。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进来,才知道是昨天晚上,萧贽来的时候,把门给锁上了。 许观尘起身穿鞋,榻前帐子掩得严严实实的,把萧贽藏在里边。 “姑姑近来在家里住,她暂时还不是很看得上你。况且你一个皇帝,大半夜的潜进大臣家里,实在是很不好听。先委屈你在我房里躲一躲。” 许观尘转身出去,进出几次,把洗漱的东西都搬进来,重新锁好了门。 他一面挂起帐子,一面道“现在外边都是人,你怎么回去” 萧贽却问“回哪里去” “回宫啊。”挂好了帐子,许观尘打开柜子,给他找衣裳。 找了一会儿,他又重新走到萧贽身边,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 萧贽比他高一些,在他这里,要给萧贽找衣裳,不怎么容易。许观尘连人都要栽到柜子里去了。 许观尘又问道“昨晚你是怎么来的” 萧贽分明是有意哄他,道“趁着天黑,翻墙进来的。” 许观尘便道“你们萧家的人还真是喜欢翻墙。” 萧贽面色一沉,走到他身后,把他推到柜子里去,好像要把他塞进柜子里锁起来,冷声道“哪个萧家人,还翻墙进来了” “就是那位小王爷萧绝”许观尘费力站稳,反应过来,正色道,“他是光天化日,翻墙进来的,而且翻的是师父的院子。” 这时飞扬又在外边敲门“哥哥。” 许观尘应道“起了起了,早饭不用等我。” 飞扬走后,许观尘继续给萧贽找衣裳,抱怨道“你怎么长这么高” 萧贽看他翻了半天,便扶着他的腰,要他站好了“去吃早饭。” 许观尘转念一想,院子周围,不会没有跟他来的亲卫,找件衣裳,应该也不在话下。萧贽自个儿不着急,也就是许观尘替他操心。 于是许观尘随手抖落开一件青梅颜色的道袍,披在他身上“你收拾收拾,快点回去,不要被府里的人看见了。” 许观尘的衣裳,熏过了香料,有点香。 而萧贽不答“好”,也不答“不好”,拍拍他的屁股,叫他去用早饭,许观尘才终于往前跳了一步,跑了出去。 穿过花廊,许观尘去内堂用早饭。 因为钟夫人回来,玉清子又结束了几日的辟谷,府里热闹不少。 许观尘溜进去,迅速作了个揖请安,然后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上悄悄坐下,才捧起一个兔子模样的甜馒头,就被钟夫人看见了。 钟夫人道“阿尘,三年不见,变懒了。” 许观尘干笑“是吗” “从前你都很早起来念经的。” 许观尘低头,专心捏着手中兔子的耳朵。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昨夜因为萧贽,他已经念过很多遍的经文了,他不想再念经了,他想还俗。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钟遥就揉着拳头进来了,给他娘亲钟夫人问安。 许观尘问道“表兄,你不是在行宫么” “昨天晚上,护驾回金陵,我就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太晚了,不敢打扰你们,就随便找了间屋子住下。”钟遥挠了挠头,“那位没与你一起”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响“什么” 钟遥道“昨夜那位说有封折子与你商讨,还是我带他进的国公府。他没要人带路,一个人去了你屋里,你没见着” 钟夫人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你这臭小子引狼入把你弟弟赔进去了。” 钟遥道“我只是把人带进来,现在可不关我的事。阿尘,人呢” “人”手里的甜馒头掉了,许观尘弯腰,忽然很想钻到桌子底下。 人被他藏起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婚书律例 钟夫人不似钟遥心思直, 一见许观尘的反应,便放下筷子, 冷笑一声,道“阿尘,大半夜的, 商量什么折子” “这个”许观尘使劲想了想,近来萧贽看了些什么折子,“雁北的军防变动。” 钟夫人笑着问道“雁北的军防变动, 问你做什么怎么不问阿遥你只在雁北待过一年, 阿遥在雁北待过二十多年。” “我也不知道。”许观尘的声音轻得听不见, “就是因为猜不准他的心思, 所以旁的人才说他古怪嘛。” “快吃,吃完了姑姑找你说说话。” 许观尘试图转移话题“姑姑难得回一次金陵, 不去看看衣裳首饰顺便带月娘也看看,国公府里又没有其他姑娘,还是要姑姑在的时候, 多带带她。” “不用你说。”钟夫人想了想, 又道,“昨天月娘跟我说, 你把国公府掏空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是, 我没有。”许观尘缩了缩脖子, “我是为了向妹妹说明, 学会管家的重要性。” “你自个儿不会管家, 竟然要妹妹来帮你管” “昨儿姑姑才说的,我是小公爷,主外不住内的。管家这种事情,我办起来,又不顺手,又失体面的。” 钟夫人咳了两声“你这小子,记性还不错。” 许观尘笑了笑“姑姑过奖。” 早饭后,许观尘悄悄回房看了一下,萧贽已经走了,或许这回是翻墙走的。许观尘把带给他的兔子馒头随手放在桌上,出门去找钟夫人。 钟夫人与他面对面坐着,钟遥在旁边煮茶,一开始只说些家常话,后来才把话慢慢地转到许观尘与萧贽身上。 “昨日在柴伯面前,话是那样说,不过还是向你要问问清楚。”钟夫人端坐着,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阿尘啊,你真的想好了” 许观尘双手搭在膝上,认真地点点头“失忆之前,写信的时候就想好了。失忆之后,这些日子又想过一遍,我想好了。” 钟遥给母亲续茶“我都说他很固执的,我不是没有劝,只是劝不动。” 钟夫人皱眉看他“你连个男子也找不到,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弟弟” 钟遥重重地放下茶壶,嚷道“娘,你怎么这样” “雁北的姑娘你或许不喜欢,但是现在到了金陵,为娘也应该帮你” 钟遥试图插嘴,告诉母亲,这场谈话应该是围绕许观尘的,可惜失败了。 许观尘向他做口型,无声道“谢谢表兄。” 最后,钟夫人还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告诉他凡事由心,但不是随心的心,是无愧于心的心。 许观尘郑重地点头“观尘明白。” “你明白就好。”钟夫人垂眸,思考了一会儿,“昨日与柴伯说话,话说得重了一点,他要去庄子上,还是我听说你挨过打之后,就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了” “是。” “你同他说说话吧,就是训他两句也好,又不是真的仇人。”钟夫人叹了口气,“你常年不着家,他帮你管了这么久的国公府,也算他辛苦。” 许观尘低头“我知道了。” “幼稚鬼。” “嗯” 钟夫人笑道“生气了就不和人说话,你这个幼稚鬼。” 再说了一会儿闲话,许观尘就退出去了。他出去时,钟夫人正将话题转到钟遥身上。 轻轻掩上房门,许观尘一回头,就看见许月站在对面的廊下,看见他出来,便朝他招了招手。 待他近前,许月笑着唤了一声“哥哥。” “嗯。”许观尘道,“找姑姑” “没有,我找哥哥。” “有事” “哥哥让我管家” “是。”许观尘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想办什么事” 许月背着手,轻声道“平素管祠堂烛火的老伯今早刚好请辞了,我想” “你想让柴伯去。” “是啊,哥哥好厉害,这也能猜到。” 许月凑到他身边,十五岁的小姑娘比他矮不少,兔子似的在他身边转悠。 “就算是柴伯做错了事情,但到底是柴伯把我带回来的,我想留他。” 许观尘想了想,终还是应了“说好了你管家,就你管家。” “谢谢哥哥。” 不过有些事情,许观尘想,还是得说清楚的好。 “月娘知不知道,一开始柴伯带你回来,是想让你做什么的” “知道。”许月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不过那时一见哥哥,月娘就知道,哥哥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是个君子。” 清心寡欲倒算不上,许观尘莫名有些心虚,旁的人不知道,只有萧贽只道,他都犯戒犯过好几回了。 许月继续道“不过当时情况紧急,风月楼的人都上门来,要抓我走了,柴伯一时之间,也想不 到这么多事情,当时他确实是想着要救我的。为了救我,当时他还替我挨了两下棍子,后来他还连续咳嗽了好几天呢。” “好。”许观尘吐出一口浊气,扯着嘴角笑了笑,“既然是你管家,那你做主就是。” 午后,许观尘抽空去了一趟祠堂。 那时候柴伯正在后院扫地,许观尘一个人进了门,上了香,拜过三拜,将供桌上的木匣子取下来。 红布包裹着,是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 察觉到有人进来,柴伯抱着扫帚,推开门看了一眼。 祠堂里有些昏暗,只看见许观尘还是穿着那身洗旧了的白道袍,盘腿坐在草蒲团上,背对着他,低着头,分明还是很瘦弱的模样。 他将扫帚搁在门外,咳了两声,问道“小公爷身上的伤好点了没有” 许观尘捧着丹书的动作一顿,便随口问他“那柴伯背上的伤,好点没有” 柴伯诺诺地站在门槛那边,却道“小公爷,玉清子道长与钟夫人的话,老奴回去想过了,这件事情,是老奴做错了。” 许观尘背对着他,只听见闷闷的三声磕头声。 他轻叹一声,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不用放在心上。” “小公爷还看丹书铁券,是不是” “不是。”许观尘朝他招招手,“柴伯,爷爷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过关于丹书的事情” 柴伯近前,在他身边跪坐下“老公爷不曾提过。” “你再仔细想一想。”许观尘将手中物件翻来覆去地看,“前几日我捧着这东西,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老公爷确实说过,府里的丹书铁券是很重要的东西。那时老公爷带您去青州修道,我原本是打算跟着去的,但是老公爷说,要我留在府里看守,还特意吩咐了,要看好丹书铁券。” 许观尘若有所思“这样。” “丹书铁券原本就是天子赏赐,又有大用处,或许因为这个” “不会。”许观尘笃定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他进宫拜见老皇帝,那天他被钦点做顾命大臣,老皇帝为了拿捏他,给他喂了一颗红丸子。 要出福宁殿时,老皇帝对他说了一句话“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他失忆之后,记得的最近的一件事情。 爷爷要柴伯看好丹书铁券,或许是因为这铁券在紧要时,可免死罪。可是老皇帝也要他看好这东西,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许观尘想了想,用红布把丹书重新包好,收进匣子里“装这丹书的木匣,还有这块红布,也是爷爷放进去的么” “不是。”柴伯摇头,“这是老奴后来添置的。” “好。”许观尘抱着匣子起身,“我把丹书带回去看看,改日就还回来,还是有劳柴伯你看好了。” 他抱着东西回去,回去时,萧贽正坐在他的房里,手里还捏着一个兔子馒头。 许观尘一面把匣子收在榻前暗格里,一面道“馒头冷了,你若是想吃,我让厨房给你热一热。” 那是许观尘早晨给他带的,现下都是下午了,自然是冷了。 “不想吃。”萧贽放下馒头,“好看。” 许观尘放好东西,坐到他面前“这回又找我商议折子” 萧贽不语。 “那这回真的是翻墙进来的” 萧贽拧着眉头不说话,应该是想到了那位翻墙进来的小王爷。要不是许观尘不许,这位小王爷,现在应当在西北吃土。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微服出巡。” “昨晚你也是这么说的。”许观尘支起两根手指,点在案上走啊走,“巡着巡着” 萧贽面不改色地捉住他的手,接话道“就临幸了定国公府小公爷。” 许观尘双手捂脸。 “让钟遥开的门。”萧贽道,“方才去见了姑姑,她让我到你房里来等你。” “不是姑姑,是我姑姑。”许观尘还是捂着脸,“明明之前还很瞧不上你的啊,你用了什么法子” “说你有了。” “什么”许观尘惊道,“你这样说,姑姑可能以为我找了个傻子或者疯子。” “是你有了婚书,不是有了别的什么。她要是不准,也没用,而且还是违背律例的,官府可以把她缉拿归案。” 许观尘瘪嘴“亏你想的出来。” 萧贽垂眸“你想要有什么” 许观尘反应过大,拍了桌子“我没想过。” “其实说你有了这个主意,是钟遥出的。” “他给你出主意” “他很想和舅舅做亲戚。” “舅舅为什么” “他很喜欢和舅舅一起讨论雁北军防,但是他又没有妹妹,而且舅舅也已经成家了,所以” “他这个人真是的。”许观尘再次气急捶桌,“明明来的时候还说,一定要把我带回雁北的,竟然这么快就变卦了。” 萧贽抬眼看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其实他方才与钟夫人谈话,说的哪里是什么婚书律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所谓认亲 这几日, 许观尘不入宫去,萧贽就微服来寻他, 俨然把定国公府当成了行宫, 有时候连折子也搬到他房里来。 某日里,端小王爷萧绝上午轮值守城门,午间回家换身衣裳, 颠颠儿的, 就跑到定国公府来了。 国公府的门房不让他进, 他围着定国公府转了半圈儿, 几个随从垫着他的脚,他爬围墙翻进去了。 上回来过许观尘的房间,还记得路,他一路猫着腰摸过去。 进去时, 许观尘正枕着手, 歪在榻上午睡。 萧绝站在门前就咳了一声, 又跑过去推了他两下“小尘尘,我这几日不得假, 好容易有点时间来找你,找你找得好苦哇, 你们家门房不让我进来找你。” 许观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看见是他, 便道“你怎么” 房里一扇屏风隔着, 萧贽扶着腰带, 从屏风后边绕出来, 面色阴沉,在萧绝身后、许观尘面前站定。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对萧绝道“你以为”你以为门房不让你进来,是为什么你以为这些日子,你日日守城门,又是为什么 “什么” 忽然觉着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脖子,萧绝只觉得后颈凉嗖嗖的,抬手摸了一下,果然是冰凉凉的一只手,好像要拧断他的脖子。 萧绝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萧贽阴得能拧出水的面色,哀嚎一声,“嗖”的一下,就跳上了许观尘的榻,抱着他的手臂,躲在他身后。 “小道长,我有点怕。”萧绝躲在许观尘后边,抬头看了一眼,“这不是你那个道侣吗他怎么看起来更凶了” 许观尘转头看他“所以我都让你不要来了,你还进来。” “我来找你玩儿嘛,谁知道”萧绝小小声道,“那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许观尘有意逗他玩儿,悠悠叹道“恐怕来不及了,原本你只是喊我两声,还可以全身而退的,但你现在整个人都爬上我的榻,还躲在我身后,恐怕是说不清楚了。” “可是我现在动不了。”萧绝继续往他身后缩,还拿起许观尘盖在腿上的小毯子,往自己身上扯,“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见他二人还窃窃私语,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萧贽一伸手,就把许观尘给捉回来。 萧绝还扒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萧贽就掰开他的手,把许观尘重新揽在怀里,还把榻上的小毯子也拿回来了,塞给许观尘,要他抱好,不要再被别人拿走了。 萧绝被吓得不轻,捂着脖子,将求救的目光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见逗他逗得差不多了,便道“那个,这位是你哥哥。” 萧绝含泪点头“你说他是我爷爷都行。” “那不行。”许观尘挽起萧贽的手,“他真的是你哥哥。” 萧绝抹了抹眼睛,看向许观尘,试探道“那嫂嫂” 许观尘被他这话一噎,松开萧贽的手,对萧贽道“你揍他吧,掐死也行,我不管了。” 萧贽抬手一拍萧绝的脑袋,就叫他的额头与长榻上的桌案狠狠地磕了一下,萧绝捂着额头,还没来得及叫疼,只听萧贽又冷声道“滚下来。” 萧绝从榻上爬下来,在萧贽面前站好了,作了一揖“哥,对不起,我不该爬嫂嫂的床。” 他有意的。 许观尘使劲一拍他的脑袋,恼道“住口。” “哥啊。”萧绝眼珠子咕噜一转,看见案上放着个空的药碗,“你小心我嫂嫂让你喝药,那要是他打人这么用力,我可不是武松,我打不过他。” 萧贽还是阴沉沉的模样,道“滚出去。” 原本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气他,好让自己脱身。萧绝忙不迭应了,脚底抹油溜出去了。 出去之后,他走在路上想,哥哥,他两个娘亲都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哪里来的哥 等会儿,要说兄长,好像还真有一个。 他每年入宫三回,跪在金殿下边给他请安,不敢抬头直视,每回都跪得他腿软脚麻,而金殿上的那个,也算是他的兄长。 萧绝面色一变,心道不妙,撒开脚就往回跑。 瘟神,他那位兄长,金殿上的那个,可是金陵城里有名的瘟神。要比混账无情,萧绝自认比不过他。 在院子外边站定,窗子开着,只看见他二人临窗坐着,许观尘撑着头正说话,萧贽面色阴沉,明显还是不悦,许观尘便伸手揉揉他的脸,笑着哄哄他。 萧绝看着,萧贽这模样,分明是记恨上他了。心中大呼完矣,他爹传下来的爵位,就要坏在他手里了。 他蔫蔫儿地回家去,路过金陵城中有名的歌舞乐坊风月楼,心思一动,就进去了。 这日晚上,端王府小王爷,差人给定国公府送了一盒子香料,说是赔礼。 许观尘觉着奇怪,捻起一粒放在手心闻了闻,香味也奇怪。 他捏着香料给萧贽闻闻“你闻过吗” 萧贽拿过他手里的香料,丢进盒子里“你不要闻。” 这一晚上,许观尘总问他,萧贽被他缠得没脾气,便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许观尘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不正经的东西” 萧贽却道“宫里有更好的,你要是想闻,回去再说。” “我才不想闻。” 那时候许观尘洗过澡,披着湿头发坐在他面前,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湿头发,顺便也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们大婚那天,你在福宁殿点这种东西了” 萧贽抿着唇,不说话。 “要不你怎么会认得这种东西”许观尘道,“我就说我一向清心寡欲的,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还如此狂野地在你肩上咬了一口。” 想起他在自己肩上咬那一口,萧贽没忍住,低着头偷笑。 “你还敢笑”许观尘拍案道,“你这个人简直是简直是个” 小道士面皮薄,规矩周正,不会骂人,停了半晌,咬着牙憋出来一个“色魔。” 这几日萧绝都在守城门,日夜不停地守,从不换班,从不休息。 好容易得了半日的假,在家里还没喝上一口茶,宫里的诏书就下来了,要他去西北走一趟。 萧绝接了旨意,坐在门槛上,捂着脸假哭。 他有两个娘亲,一个是父亲的正妻,他的嫡母,另一个是父亲在雁北娶的小夫人,他的亲娘。 “阿绝。”大夫人在他身边坐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娘给你炖了汤,喝一点儿再上路吧” 萧绝撑着头,闷声道“我不想去。” “陛下旨意,你怎么能” “姐姐,他就是犯懒,家法揍一顿,把懒筋打断了就行。”说话的是萧绝的亲娘,端王府的小夫人。 “娘啊。”萧绝抬头,“你是我亲娘吗” 小夫人道“嚯,我倒觉着你这副模样,全不像是我的亲儿子。” “不要凶他嘛。”大夫人笑了笑,哄他道,“你爹从前是镇守雁北的大将军,子承父业,你如今大了,去一趟雁北,也是应当的。” “我不要像我爹。”萧绝豁然站起,“像他一样,好几年都不回家像他一样,回来就躺在棺材里回来像他一样,留下孤儿寡母自立门户” 两位夫人相视一眼,神色复杂。 “反了天了你。”二夫人道,“来人,给我拿鞭子” “定国公府的许小公爷,和我一样,十来岁府里人上上下下死绝了,他前几日被家里”萧绝觉着不妥当,便住了口,不再提这件事,改了话头道,“你们如今也要拿鞭子来抽我了。我知道,我与他这种人,生来就不该怕疼。” 萧绝面色阴沉,全不似从前嘻嘻哈哈的模样,谁也拦不住他,直往外走。 大夫人在后边问他“阿绝,你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去找朋友。” 原本住在定国公府的钟夫人与钟遥,前几日搬回将军府去住了,定国公府人不多,有些冷清。 许观尘正在灯下研究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他把上面的字拓下来了,又把丹书正反都看过一遍,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玄机。 他忽然有些眉目的时候,什么东西敲在窗子上,他的思绪也就断了。 打开窗子,对面的围墙上蹲了个人,那人见他出来,便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酒坛,嚷道“小公爷,出来喝酒啊。” 萧绝从围墙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地,笑道“前几日看那只肥羊的轻功不错,提起兴趣,去学了两个时辰,我练得还不错吧。” “诶,你那个整天臭着脸的道侣没在吧你们定国公府的护院,要不就是他安排的亲卫,在你院子外边巡逻的,还真挺难躲的,我武功虽然好吧,但是” 他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见许观尘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萧贽闻言抬眼。 真巧啊,这不就是许观尘那个整天臭着脸的道侣么 萧绝脚步一顿,四处都静了静,暮春虫鸣声,格外响亮。 “打扰了。”萧绝迅速往后退。 许观尘道“我是道士,我不喝酒,你要是想找人陪你喝酒,找你哥哥。” 萧绝上前,咬着牙对他道“我当你亲哥哥行不行你能别把我往火坑里推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御令无阻 三个人坐在檐下, 由左至右, 是许观尘、萧贽和萧绝。 萧绝不敢挨着萧贽,缩在边上喝闷酒。两口烈酒下肚,风一吹, 胆子就大了, 悄悄换了个位置, 坐到许观尘身边去。 再饮了两口酒水,胆子就更大了。 萧绝抱着酒坛子, 指着萧贽, 开始跟许观尘告状“他公报私仇。” 许观尘赶忙握住萧贽的手, 安抚住萧贽, 一面问道“怎么了” “他让我天天守城门” 许观尘看了一眼萧贽, 不大好意思地低了头“守城门这个主意, 其实是我想出来的。” “现在他还让我去雁北。”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去西北这个主意,其实也是我想出来的。” “嗯”萧绝转头看他,眼中清清楚楚,毫无醉意,“你就那么想, 像你那些父兄叔伯一样, 死在雁北” “我不想。” “我也不想。” 许观尘轻声道“这回不是要你去雁北,只是去停云镇做迎接西陵三皇子元策的使臣。” 萧绝气得要摔酒坛, 到底还是没摔, 目光逼人“你选我做什么” “端王府与西陵是世仇, 元策又常年在西北征战, 他算是半个将军,我们这儿也出一个将门之后,辈份相当的,就只有选你了。” 萧绝道“我们朝里就没有别的将门子弟了” “有。”许观尘指了指自己,“还有我啊。” “你”萧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看他身板与面色,摆了摆手,“算了,那还是我去吧。” 许观尘朝他笑了笑“这回三皇子来金陵,是为了商议西北的划界。若是事情顺利,不单你与我,百姓将士,也都不会死在雁北了。” “我知道。”萧绝别过头,摸了摸耳朵,“我只要把人平安送到金陵就行了吧” “迎来送走,他们在金陵的诸事,都有你管。” 萧绝以手比刀,手起刀落“那我能宰两个西陵人出出气吗” “恐怕不行。”许观尘摇摇头,“事关两国国事,雁北千万百姓的性命,不是两个西陵人就比得过的。” 萧绝撑着头,随口道“他们自诩兵强马壮,那我把他们带去赌馆乐坊,叫他们日夜颠倒,体质渐虚,腐化一下他们的生活行不行” 许观尘失笑“这个可以有。” 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月光浸凉了石阶,虫鸣渗入青石砖的缝隙中。 萧绝闷了两口酒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方才说,西陵的三皇子元策” 许观尘道“是他,他是那边的使臣。” “元策。”萧绝抱着酒坛,恍惚道,“就是十三年前那个,几乎攻下整个雁北,害得你我父兄,战死雁北的那个元策。” “是他。” “那时候我与娘亲住在临阳镇临阳镇是汉名,那里原本叫做太阳落下的地方。有一位少年将军,带着军队,与元策僵持了半个月,但是最后,镇子还是陷落了。前一天晚上,将军派人送镇中妇孺往东逃,正巧西陵的军队也从东边包抄。那个元策,骑在马上,盔甲亮晶晶的,刀尖抵在我心口上,要我说一句话,说说我梁国无人,江南千亩良地,尽归西陵。我说了,我娘把我的脑袋按进沙地里,要我说的,于是他放我们走了。” 萧绝笑了笑,笑里尽是屈辱、苦涩与不甘“我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我看见那位少年将军的头盔,用长剑挂在了最高处。多少次梦回,我都梦见这个。” 许观尘久久不语,萧绝便转头看他“你怎么不说话我又不可怜。” “那位少年将军”许观尘被萧贽握住的手,攥紧了,“是我兄长,他在临阳镇战死。” “对不起啊。”萧绝拍拍他的手背,“不过你兄长还是很厉害的。” 夜深,虫鸣渐息。 萧绝将空了的酒坛倒扣在石板地上,身子往后一仰,倒在石阶上,道“你在雁北待过一年,雁北有一首歌儿,你会不会唱” “哪一首” 他唱得轻,记不得的地方,就哼着带过去“牵马饮天山,满河白月光。蛮人夜侵袭,敌血洗长枪。夜来千帐灯,闻处有群狼。阿姊前日嫁,稚子学扶床。妇孺耕田垄,相犁不成行。望尽屏障里,何处是我乡”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萧绝站了起来“天晚了,不打扰你了,我娘还等我回家喝汤呢。” 他提起空了的酒坛子,跑了两步,一点脚尖,就翻过了围墙。 此时起了风,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握着萧贽的手站起来“冷了,我们也回去吧。” 这一晚许观尘睡得并不好,他梦见临阳镇里他在雁北一年,曾经去过这个镇子,那镇子被大火烧了个干净,收复失地之后,重新建了起来。 他梦见临阳镇里大火冲天,果真像是太阳落下的地方。渐渐坍塌的土围墙,一柄长剑立在上边。 那上面,只有一柄长剑,却没有兄长许问的头盔。 许观尘站在沙丘上,身后山脚下,开遍一种叫做知节莲的白色小花。他唤了一声“哥哥”,从梦中惊醒,一探额头,面上全是冷汗。 萧贽伸手把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清晨,天光熹微。他再无困意,窝在萧贽怀里发了会儿呆,就起来了。 昨晚他在灯下研究丹书铁券,没来得及收起来,所以那丹书还放在案上。 许观尘换衣裳的时候,随意一瞥,忽然想起什么,披着衣裳就跑过去看那丹书。 丹书铁券不过就是一个大铁块铸成的板子,上边铸的字,用丹砂再描过一遍。为了取信,通常分做两半,一半由朝臣拿着,另一半存放在宫里。 朝里功臣重臣,不出十家,会有这样半块铁券。又因为各家功绩各不相同,那上边铸的字也有所不同。 许观尘一开始只顾着看上边的字,看是否回文藏头,再看看是否有机关什么的,却不记得要看一看那丹书本身。 他一开始,是把着丹书双手捧着,举过头顶的。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东西又厚又重,沉得不像样子,现在再拿起来,他好像就有些明白了。 许观尘赤着脚,跑到萧贽身边“萧遇之,这个丹书,好像有点太重了。” 萧贽将丹书拿起来掂了掂,点点头。 许观尘想了想“这里边恐怕还铸了别的东西。” 这日用过早饭,他二人一同回了宫。 许观尘怀里抱着装有丹书的匣子,马车辚辚,檐下铜铃正响,过了三重宫门,径直在英武殿前停下。 英武殿里存着九块只有一半的丹书铁券,定国公府的,自然也在。 他二人一同入殿,许观尘将怀里的丹书铁券交给萧贽,朝着国公府的位置做了三揖,然后上前捧起另一半丹书。 萧贽拿出匣中丹书,两半正好合上。 许观尘抱着手里的丹书,回想国公府的那一半,好像是更沉一些。 他把另一半丹书也放到萧贽手里,萧贽掂了掂,与他交换一个眼神,笃定地点点头。 “你若是想,便让匠人熔开看看。”萧贽道,“丹书再铸一个也无妨。” “事关重大,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匠人” 萧贽将两块丹书叠在一起,放在匣中。一手抱着匣子,一手牵着许观尘,出了英武殿。 马车出宫,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出了城,在金陵城外的军营驻扎地停下。 这是裴舅舅所掌管的军队的驻扎地,裴舅舅得了特准,军中可以自铸武器,所以萧贽带许观尘来这里找个打铁匠人。 裴舅舅今日正巧在营中,知道他二人要借匠人一用,把军器处的人喊出来,只留了一个老铁匠。 许观尘打开匣子,将两块丹书交给老铁匠“劳您看看,这两块铁块,是不是不同重” 老铁匠年纪虽老,力气却大,一手托着一个掂了掂,又用称重称过一遍“回公子的话,两个东西确实不同重量。” 许观尘心思一沉,又道“能不能劳您把东西熔开看看” 老铁匠点头应了,捧着丹书走到火炉边。他不识字,所以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许观尘让熔便熔了。 他捧着看了一阵“这东西重一些,里边若是有东西,大约是铜或金,熔开外边的,连着里边的,一整块都熔开了。” “那能不能像北边人砍铁桦树似的,先用烧红的铁块熔开一些,再用东西劈开不是说有削铁如泥的宝剑么” 老铁匠掀了掀眼皮,拿起工具,笑道“削铁如泥的宝剑在话本子里,不过前几日锻出来一把比较锋利的剑还是有的。” 火炉烧得旺,军器处热得很。 老铁匠用手背抹去额上热汗,不等多久,便道“公子,有隔层。” 许观尘凑过去看,丹书边沿烧得微红,只了熔开了薄薄的一层,便看见厚重的丹书当中一条细缝“能不能撬开” “好。” 老铁匠拿起锤子凿子,沿着丹书四周,敲了一圈,他又将丹书固定在石案上,举起长剑。 一声巨响,丹书再一次被剖成了两片。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定国公府丹书,是由一个铁匣子与藏在里边的金板制成的。 那金板很大,严丝合缝地与铁匣子贴合。因为取出来时费了些功夫,有些变形。 老铁匠道“同样金子更重些,所以这东西也更重。铸个金板,再铸个铁盒子,完全合得上,最后还封起来,这样的功夫,要御用的匠人才有。” 许观尘拿起另一半丹书“这一块,麻烦您也熔开看看。” 另一片丹书里,是一块小小的金牌,同样十分合契。 许观尘看了萧贽一眼,向老铁匠道过谢后,嘱咐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拿起东西,一同出了军器处。 金陵城外驻军营帐里,许观尘将被剖成四片的丹书、一块金板、一面金令牌放在案上。 因为要把东西严丝合缝地放进丹书里,所以金板与金令牌铸得并不是很精细。 金令牌两面各有一个“御”与“令”字,是从宫中那片丹书中取出来的,自然是号令什么用的令牌,由皇帝亲自保管。 金板上只有很简单的线条,取出来时,没注意究竟是哪边在下,哪边在上。现在许观尘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也分不清这上边画的到底是什么。 他提笔沾墨,将金板上的线条描画出来。 还是想不明白,许观尘抬眼看向萧贽“萧遇之,你看这铸的像什么” 萧贽陪他看了一会儿,许观尘随意一瞥,忽然看见营帐里挂着的羊皮舆图。 行军打仗,必定带着舆图,裴舅舅这儿有这种东西,也不稀奇。 许观尘灵光一闪,把金板捧起来,放在舆图前面“像不像” 同样是很简单的线条,山谷、关口、河流,全在上边,只是舆图还有标示,金板上没有,看起来也更简单些。 许观尘抱着金板,将舆图上下看过一遍“但是这指的到底是哪一块地方” 萧贽道“那是雁北的舆图。” 许观尘一抬头,果然在上边看到了隶书的“雁北”二字,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样。” “你要是想查,回去再另找图。” “好。”许观尘再看了一眼舆图,坐回萧贽身边。 丹书里藏着的东西都取出来了,丹书也变成了四片,再看不出别的线索,许观尘将东西都收进匣子里。 他把那块金令牌还给萧贽“原本就是宫里的东西,还是给你比较妥当。” “好。” 许观尘撑着头,若有所思道“如果那上边画的是舆图,指的是某个地方。那个地方,会不会有宝藏” “若是宝藏,怎么会需要令牌” “或许有什么机关,或者有人看守,需要令牌才能拿到等等”许观尘恍然大悟,“宫中其他八位重臣的丹书,会不会也藏了东西我记着,先皇在位的时候,分明是安国公理天下之财,要真有宝藏,也不可能放在我们定国公府的丹书里,定国公府掌兵,这东西应当与兵有关。什么东西需要令牌才能指挥得动,自然是人。那就是” 许观尘倏地抬眼“一支永远待命、秘密训练的军队。” 他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哪里讲不通,揉了揉眉心“都怪老皇帝,不把话说清楚就驾崩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将军在帐外低低地唤了一声“许哥儿” “诶。”许观尘一边应着,一边起身,对萧贽做了个揖,“我出去看看。” 他掀开帐子,走出去,裴舅舅把他拉得远了一些,低声问道“那东西是陛下要的” 许观尘不解,疑惑道“什么东西” 裴舅舅却道“你怎么也由着他胡闹” 许观尘仍旧不明白“什么” “这个。”裴舅舅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纸,还心虚地朝四周看了看。 许观尘打开图纸。那纸上画着两颗铃铛,金铸的,镂空的云纹,还特意标注了,铃铛里的金属舌,是一种特殊的磁石做的。两颗铃铛分雌雄,靠近的时候,雌铃会响。 就两个铃铛还分雌雄 许观尘脑中一根弦儿崩断,连忙解释道“不是” 他忽然想起,从军器处出来的时候,他特意嘱咐老铁匠,今日之事,不要让旁人知晓。 想来是裴舅舅去问老铁匠,老铁匠无法解释,所以拿了这东西出来,胡说八道了一通。 要做这种小玩意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许观尘的耳根连着脸颊都红了,咕哝道“谁知那铁匠一个做兵器的,还会做这种东西” “那可是金陵城最好的匠人。” 许观尘再看了一眼裴舅舅。 “好吧好吧。”裴舅舅了然地笑了笑,“舅舅假装不知道,陛下要是问起舅舅找你做什么,你就说,舅舅问你要不要留在营里吃午饭。” 许观尘无力辩解“我不是,我没有这东西” 裴舅舅循循劝诱“但是你也不要太由着陛下,这种东西带在身上,给人瞧见了,有失男儿风度。” “不是,舅舅,我真的没有。”许观尘使劲地抓了把头发,气得跺脚,“这个东西真的不是” “舅舅还不知道你么这种不正经的东西,肯定是陛下要的。” “不是,萧遇之也没” 实在是解释不通,许观尘气得原地转圈。 “好了好了。”裴舅舅假咳两声,“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你回去吧。” 许观尘回了帐中,气呼呼地把图纸往萧贽面前的案上一拍,一撩衣摆,就在他身边坐下,扶着额头。 萧贽问道“舅舅寻你做什么” 许观尘闷声道“问我中午要不要在军营吃饭。” “你恼什么” 许观尘不答,只是想着,要怎么才能向裴舅舅把这件事给说清楚。 他再抬眼,萧贽已经捏着那张图纸,似乎是看了有一阵了。 察觉到他看过来,萧贽也抬眼看他,含着些似有还无的笑意“你怎么还懂得这些玩意儿” “不是我。” 又过了一会儿,萧贽还是看他,偶尔又垂眸看看纸上的铃铛,对这事儿很感兴趣似的。 “你别看我。”许观尘把图纸拿过来,“我不要。” 萧贽的目光从他面上,落到他手上的图纸上“不要你还抢什么” 许观尘一噎,把图纸揉一揉,还给他。 午间在裴舅舅的军营里用饭,傍晚要回去的时候,裴舅舅让许观尘先上马车,把老铁匠加紧打好的铃铛悄悄塞给萧贽。 萧贽把装着铃铛的锦盒收进衣袖,抬眼看见不远处的许观尘正瞪着他。 许观尘见他看过来,又连忙背过身去,慌里慌张的,想要爬上马车。却被衣角绊了一下,最后还是用手撑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去了。 “那个陛下啊”裴舅舅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嘱咐萧贽一些话,转眼见他嘴角噙笑,怎么 看怎么怪,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 萧贽敛了神色,正经地看向裴将军“舅舅有事” “没有。”裴舅舅抱拳,“恭送陛下。” 萧贽点了点头,揣着锦盒,向马车走去。 才掀开马车帘子,迈了一只脚上去,坐在马车里的许观尘就朝他伸出了手,面色不大好看。 萧贽装傻,把自己的手递给他。 “我不是要扶你。”许观尘要抽回手,无奈他握得紧,一刻也不松开。 “你要这个。”萧贽了然,坐稳之后,便松开他的手,把收在袖子里的锦匣给他。 匣子里果然是两颗铃铛,镂空云纹的。原本两颗铃铛靠得近,小的那一颗就要响,但是锦匣之中,用压得严严实实的木屑隔开,所以此时靠得近了,也没有什么反应。 许观尘拣起那个大的,把那个小的,连着锦匣抛给萧贽“我拿这个。” 过了一阵子,萧贽道“回福宁殿来住吧。” “好啊。”许观尘随口就应了,“也省得你总是往国公府跑。” 他仔细想想,又道“不过师父可能不会进宫去,他不喜欢。” 此时提起玉清子,萧贽便问“你也有两个月没犯病了,防着万一,还是回福宁殿去住。” “我知道。”许观尘想了想,“可是师父说,往后都不会犯病了。再吃两回药,我就好了。” “好。” 回城的路很长,许观尘无聊得撑着手晃脚。 “我先前不是失忆了嘛,这些日子慢慢地想起来了一些。师父也说,这三年的事情,我会从后往前想起来。”许观尘笑了笑,却忽然止了话头,“你猜猜从竟明三月腊月二十五往前推,我现在想到哪里了” 萧贽道“我不知道。” “你好没意思。”许观尘抱怨着,却坐在他身边去,“前日我梦到竟明一年六月十一,原先姑姑从雁北来陪我,这一日启程回去了。昨日梦见竟明一年,六月初三” 许观尘却不说,偏头问他“六月初三,你做了什么” 萧贽答道“我不记得了。” 许观尘却张开手掌,露出手心里那颗铃铛“试试有没有用。” 他把铃铛贴在锦匣上,只隔着一块木板,另一颗铃铛动了动,然后匣中传来清脆的两声响声。 许观尘玩了一会儿,将铃铛重新握在手中,轻声对萧贽道“竟明一年六月初三,白日里我回了一趟国公府,天晚了,你大概以为我不回来,你一个人在福宁殿里,一边低喘一边喊我的名字,有时候也喊道士。我在偏殿等了好久,等到睡着,回去的时候,果然换了一床被褥,连帐子都换了。” 他继续道“那时候我以为我命不久矣,不敢害你日后当鳏夫,所以假装不知道。” 许观尘轻笑“可是你怎么这么忍得住呢” 萧贽按着他的脑袋,狠狠地亲了上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停云风起 萧绝似乎是对雁北的事情上了心, 这几日, 在家认认真真地琢磨了几日。 临走前两日,派人去定国公府请许观尘,才知道许观尘这几日不在府里。不过许观尘得了消息, 很快就上门来寻他。 端王府两位夫人在花厅里见他, 又遣人去喊萧绝。 端老王妃抿了一口茶水, 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原应多加走动的, 只是阿绝好玩儿, 不似小公爷好静。” “不敢。”许观尘垂眸, “是观尘不曾上门拜访, 怠慢了长辈。” “这次是阿绝头回为朝里办事, 还要劳烦小公爷多提点提点他。” “观尘正是为此事而来。” 此时萧绝正从外边进来, 还未停下脚步,便拱手作揖“娘,小公爷我就先带走了。” 两位夫人早已习惯他这般做派,点了点头,由他去了。 许观尘起身作揖, 道了一声“告辞”, 便随萧绝出去了。 端王府的小夫人原本在大夫人身后侍立,见他二人走远了, 才道“真想讨教讨教定国公府的夫人, 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阿绝这般不也很好我看他近来正派了不少。”大夫人笑道, “再说了, 你没见过小公爷他兄长,他兄长从前随老王爷来府里议事,花树不知折断多少。他也怪好动的,又偏是一身好武艺。” 许观尘随萧绝去了端王府的书房,那书房是前几日萧绝要用,才差人收拾出来的。 他看见案上的纸张掩着一幅大的舆图。 官府对舆图的管制很严,寻常人家很难得到,想来这是端老王爷留下的。 从金陵到停云镇的路,他用朱砂笔勾出来了。 许观尘抬手拨开案上纸张,将他描画的一条红线都看仔细。 萧绝道“本王还是很靠谱的吧” “嗯。”许观尘转头去看案上的纸,“你的消息还挺全。” “那是。”萧绝骄傲拍胸,“我在金陵城人缘很好的。” “那还喊我过来做什么”许观尘道,“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由金陵去雁北,必定经过停云镇。我虽然在雁北长到十多岁,但也好几年没有出过金陵了。我想着你在雁北待过一年,一定在停云镇待过。”萧绝笑了笑,“小公爷给我讲讲吧。” “我不过是路过,你要问人,不该找我。” “我是想找你表兄。”萧绝朝他使眼色,“常年镇守雁北的钟遥,钟小将军。麻烦小公爷帮我引见一下。” “原来你早有打算。”许观尘拂袖起身,“走吧,带你去将军府。” 将军府与端王府离得不远,绕过两条街就是。 钟遥与钟夫人来金陵时,身边都带了亲卫,如今都住在将军府里。行军之人,向来不拘小节,住在将军府里,像是住在军营之中。 他们去时,钟夫人正提着钟遥的耳朵训话“你是怎么回事在人家姑娘家面前,怎么能说你杀人如麻呢” “我是个上战场的嘛,上战场的就两种人,杀人的和救人的,难不成我去摸鱼”钟遥辩解道,“况且要做将军夫人,总不能连血都见不得吧” “你上战场,你怎么就杀人如麻了呢” “娘你不知道。”钟遥压低声音,“其实我一直在隐藏自己,我很暴戾的。” “暴戾你暴戾一个给我看看” “不敢不敢。” 萧绝转头对许观尘道“原来天底下所有人都怕娘啊。” 许观尘忍着笑,叩了叩门“姑姑。” 钟夫人松开钟遥的耳朵,眼眸弯弯,笑了笑“阿尘呀,进来进来。” “我找表兄有急事,不便耽搁。” “正事比较要紧。娘,不孝子先走了。”钟遥朝亲娘拱了拱手,一骨碌爬起来,出了门,还弯着腰帮娘亲把门给关好了。 钟遥长舒了一口气,搭着许观尘的肩“救命之恩啊,弟弟。” 许观尘把萧绝引给钟遥“他想问问去停云镇的路,其中紧要,劳表兄教教他。” 萧绝正经作揖“请钟将军教我。” “好。”钟遥一挥手,“去我房里。” 钟遥不用舆图,随手抓过一张白纸,在上边涂涂画画,就描了一张图出来。 “停云镇是重镇,交通要冲,金陵到雁北的必经之地,说是镇子,其实算是个大城了。往来人多,其实变数也多” 许观尘见他二人认真,再听了一阵,有些发懵。 他不懂得地形变化,也不懂得行军打仗。 但是他懂得 讲了许久,钟遥问道“这回与你一起去的,都有哪些人” 萧绝答道“一位张将军,还有一位徐大人。” 他转头看向许观尘,许观尘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哦,那位张将军是京畿附近的守军,对金陵周围都很熟悉,若是行路之事,可以与他商量。徐大人曾任太子太傅,心思缜密,早些年与西陵和谈,他也是使臣之一。” 钟遥皱眉,看向萧绝“你不认得” “不认得。”萧绝摸摸鼻尖,不大好意思,“实不相瞒,这是我头一回办差。” “好吧。”钟遥叹了口气,“身边有没有人用” “方才观尘说那什么徐” “我是问你有没有亲信。” 萧绝认真地想了想“要说起来,应该还是有” 许观尘提醒他“随从不算,和你一起胡天胡地的朋友也不算。” “那没有。” 钟遥被他气笑,但还是出去喊了个人过来,指给萧绝“陈舟,还是你爹从前部下的儿子,也算是还给你了。” 那陈舟较萧绝年长几岁,人长得不高大,白白净净的,倒有几分书生气。 钟遥道“他力气小,但是惯使暗器,人也沉稳,陪你走一趟停云镇。” 陈舟腼腆地笑了笑,低头唤了一声“小王爷”。 从钟府出来,许观尘与萧绝在长街街口分开。 许观尘抽出别在腰后的拂尘,拂了拂衣袖“我还要回一趟国公府,你同陈舟回去罢。” 近来他搬回福宁殿去住,但是玉清子不喜欢,便没有跟去,嘱咐许观尘隔几日就去找他把脉,今天是说好的要把脉的日子。 许观尘拢着双手回了国公府,远远地就看见府门前停着马车。 得,他这个看病的人还没到,有一个探病的人就先到了。 他加紧脚步上前,径直去了师父的院子里。 萧贽与玉清子在廊下坐着,似乎也不说话。 许观尘搭着拂尘,作揖行礼“师父。” 玉清子拿出手枕,摆在面前案上“乖徒,来。” 许观尘应了一声,半撩起衣袖,把左手递给他。 转眼看见萧贽面色,他便用手肘碰了碰他,咬耳朵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贽转头看他,许观尘一低头,就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肩,低声解释道“我很早就过来了,只是端王府派人来寻,我就过去了一趟。萧绝头一回做事,问我一些事情,钟遥也在。” 萧贽却对玉清子道“他近来有些犯迷糊” 许观尘迅速反驳道“我没迷糊。” “迷糊。”萧贽再看了他一眼,“反应也慢。前几日坐着坐着,脑袋就磕在案上了。” 许观尘才知道,原来他是很正经地再向师父描述自己的病情,不是骂他。 “不要紧。”玉清子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斟酌了一会儿,“这不是快要月中了嘛,一个月又要到了,迷糊一些也是寻常,再等两个月就好了。” 萧贽点点头,一转眼,许观尘又低下了脑袋。 他伸手贴在案上,垫了一下,防止他磕到头。 “就是这样。” 两日之后,萧绝启程去停云镇,在西城门送别。 使臣着三重紫衣,手持杖节,打扮起来,还挺正经的,像是个朝里重臣。 许观尘拢着双手,站在城门口送送他“万事小心,有事写信。” 萧绝笑了笑“停云镇来回不过十来日的路程,我又不是没有走过,去去就回。” 他人缘好,一同送行的,还有他的一众好友。许观尘就站在这群人里边,一起道一声“一路顺风”。 萧绝拱了拱手,翻身上马,随队伍走出去了。 他才走出去没多远,城门外一间茶棚的小二大声喊“金陵城小霸王走啦这个月来我们茶棚喝茶的,每桌送一壶香片嘞” 萧绝似乎也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笑了一笑,不再计较。 他那一众好友却是不依,都拥过去“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们端小王爷为朝廷办事,给你五百两,改口。” 那小二便喊“为庆祝端小王爷为朝廷办事,这个月来我们茶棚喝茶的” 许观尘笑了笑,走到城门边停靠着的马车边,掀开帘子,弯腰进去。 他坐稳了,牵住萧贽的手,抬眼看他,轻声道“萧遇之,金陵真好。” 马车夫低低唤了一声,马车慢慢行驶起来。 “西陵那位元策,兄长死在他手上,其实我还挺恨他的,恨不能手刃他给兄长报仇,但是我又有点怕他。”许观尘垂眸,“只怕许多人,都与我一般。” 萧贽只能握紧他的手,很生涩地哄哄他“不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停云风起(2) 许观尘闲来无事, 在宫中找了点事儿做。 当然不是做拿着个小本子整天跟在萧贽身后的起居郎, 他在兰台帮忙抄书。 宫中兰台,是藏书之所。 前些日子,何祭酒府上藏书被一把大火给烧了, 藏书官们忽然拉起了警铃。开春以后,就开始整理兰台的藏书,要将重要的书册抄录一份, 放到另一处去存着。 许观尘某日闲逛至兰台,被一个肚子疼的小抄书官拉去代班,帮他抄了一会儿书, 之后就日日前来点卯。 初七日清晨, 他抄了一会儿书,忽又觉得头疼,便趴在案上眯了一会儿。 殿中各人都忙着抄书,他的书案又在角落里,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后来有人叩了叩他的桌案, 把他给吓醒了。 “对不起,我现在抄”许观尘迅速提笔沾墨,可是定睛一看, 怎的一殿的人都跪下了 他转头, 却看见萧贽弯着腰站在他身边。原来是他敲的桌子。 难怪。 许观尘问道“怎么了” 萧贽皱眉“今日去找你师父诊脉, 不记得了” 许观尘很诚实“不记得了。” 近来他是愈发迷糊了,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走罢, 我带你去。” 许观尘起身, 随他出去。 他二人并肩行在宫道上,红墙琉璃瓦,庄严华贵。 许观尘揉了揉眉心,不知不觉就落到萧贽后边去。 萧贽回头看他,见他晃晃悠悠的,只怕他要倒下来了,面色也不好看,快步上前,把他给抱起来了。 许观尘一惊,轻轻捶了他一下,轻声道“被后边的人看见了。” “没有。”萧贽再回头,目光扫过身后跟随的众人,众人愈发低头垂眸,只作出看不见的模样。 马车原本停在三重宫门外,现下直接停在了宫道的那一头。 萧贽抱着他走过长长的宫道,忽然问道“你说你从后往前想起三年的事情,想到这里了没有” 许观尘不解“什么” “想到这里了没有”萧贽再问了一遍,“三年前我抱着你走进宫里。” 许观尘认真地想了想“还没有。” 他在马车前落地,提起衣摆,上了马车。 才坐稳,就掀开窗子布帘去看萧贽,却看见小成公公从远处小跑上前,双手呈给萧贽一封折子“陛下,停云镇急书。” 萧贽脚步一顿,接过折子扫了两眼。 许观尘见他面色不对,便试探着道“你若是有事,我一个人回去吧就是让师父诊脉,很快的。” 萧贽转头看他,见他坚持,最后还是应了,指小成公公陪他一起走一遭。 许观尘双手搭在窗子边,朝他挥挥手“你快去吧。” 萧贽点头,正了正衣襟,迈开步子,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走。 宫道长且宽,起了风,萧贽一面往前走,一面略偏了头,吩咐身后内侍办事儿。 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许观尘才放下帘子。 小成公公与他同乘一驾,看他模样,便笑道“小公爷同陛下这样多好,从前怎么还总吵架” 许观尘轻叹一声“同他总是聚少离多,从前还不大觉得。” 默了一阵,马车停下,这是要出宫门了,守门的侍卫在例行盘查。 想想方才那一封折子,许观尘转头问小成公公道“方才那封折子,都写了些什么” 小成公公笑道“小公爷又迷糊了,奴才怎么会知道” 这时候侍卫盘查结束,往后退了半步,将马车让出宫门去。马车夫轻轻一喝,马匹就缓缓地开始动了。 许观尘颇不好意思,又轻声对小成公公道“要不还是回福宁殿等等他吧” 小成公公仍是笑“自然是听小公爷的。” 他掀开车帘一角,吩咐了一句,马车随即调转往回,重新驶过宫道。 许观尘回去时,萧贽还没回来。 料想他是在勤政殿议事,没有那么快回来。 后殿的花树开了花,许观尘就在廊下坐着晃脚,一时兴起,把飞扬喊过来,教他念书识字。 近来玉清子不光给许观尘看诊,也给飞扬看病,飞扬每隔三日到他那里去扎几针。 从前许观尘不是没有想过要教他书,只是他生性好动,静不下来。如今玉清子给他治了一阵,倒是沉稳了不少,心智有从七岁,长大到十岁的迹象。 案上堆满许观尘教他写字的纸张,小成公公从前边过来,道“小公爷,倦了就歇一歇罢。” 他近前,将手中木托盘放在地上,许观尘与飞扬将写字的纸张堆到一边,把茶水与点心摆在案上。 “钟夫人从雁北带来的晒干的知节莲,说小公爷爱吃。小厨房没见过北边的东西,试着做了点心,小公爷尝尝。” 知节莲是雁北特产,初秋的时候开满山脚的小白花,晒干了可入药沏茶,可做点心。 做成的点心也是雪白雪白的,放在粗陶的碟子里,有些拙气。 “其实我不喜欢知节莲。”许观尘垂眸看着茶盏里一两片零星的白花瓣,“只是从前听兄长提起过,所以那时一去雁北就想看一看,姑姑就以为我喜欢了。” 小成公公了然道“小公爷多待在南边,好甜口。” 那头儿飞扬捏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嚼了嚼,皱着眉头咽下去了“好苦。” 他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还是好苦。” 飞扬翻过廊前栏杆,跑着吃糖去了。 许观尘掰着点心,一点一点地吃,吃完了便拍拍手,撑着头,随口问了一句“小成公公与我兄长同岁,真的没有见过他么” “奴才是偏房庶出,又不曾习武,许大公子是少年英才,自然不认得。”小成公公笑了笑,他是娃娃脸,笑起来很真诚,“我若认得许大公子,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他略一转头,就看见萧贽回来了,忙起身作揖,问了声好。 乍起长风,穿廊而入,将许观尘随手堆在一边的宣纸吹起,忽起忽落。 许观尘便于墨字白纸之中回头,向他投去一瞥。他修道,打坐念经,念得骨头都剔透起来,坐在那里,不像是道士,像个已然得道的神仙。 不过一瞬,风卷着宣纸,很快就散了。 萧贽亦看了他一阵,扶着腰带,绕到内室里换衣裳。 许观尘懵懵懂懂地回头,才发现纸被吹得到处都是,起身翻过栏杆,把东西都给捡回来。 萧贽换好衣裳出来,他也就把东西都捡回来了。 小成公公换过茶盏与点心,换他二人在廊下坐着。 萧贽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师父怎么说” “我没去找师父。”许观尘道,“要出宫门的时候,想想还是先回来,下午再去。” 萧贽看见他放在案上的纸,便问“回来写大字” “方才教飞扬写了两个字。”他撑着头问,“早上是什么事情” 这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萧贽便拿折子给他看。 是停云镇递回来的折子。许观尘在心里算算日子,萧绝一行人也该到了。 折子是曾任过太子太傅、从前也接触过西陵的徐大人递回来的,说的事情很简单,元策遇刺,生死不明。 西陵的三皇子元策,常年在西北征战,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梁人鲜血,他来金陵,引起事端,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元策遇刺,在萧绝一行人到停云镇的那天晚上,其中巧合,让西陵人那捏住了。 此时元策带来的人,将驿馆团团围住,只说刺客还在驿馆之中,来往众人,不肯放入,也不肯放出。元策在房里,未曾出门,不知是生是死。 许观尘恨元策,只是此时,也希望他不要受重伤。 他若是重伤,甚至死了。不仅他带来的那群西陵人不好处置,引起西陵人在雁北的反扑也是有可能的,西陵蛮武,十多年前就曾经险些将雁北尽数划归。倘若打起来,饶不到什么好处。 许观尘放下折子,问萧贽道“如何” “舅舅的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向北推了三十里,以备不时之需。雁北钟将军那边,也已经送去急信。” “停云镇那边” “萧绝在想办法探消息,我们的人与西陵人对上了。” 许观尘叹了口气“倘若能找到刺客,元策又伤得不重,事情应该就好办多了。” 他转念一想,又道“元策是个将军,身边护卫只多不少,他自个儿的武功也不会差,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刺杀其中只怕还有内情,他该不会是故意刁难” 萧贽想了想“应当不会。” 许观尘沉吟道“西陵大京里情势复杂,元策原本仪仗军功,也有一席可争之地。可他分明知道梁人不容他,为什么偏偏要来金陵” 他抬眼看向萧贽“其实我有时候也很不能杀了他,为兄长报仇。元策的刀下,死了多少人的兄长,可是我兄长的长刀下,又死了多少人的兄长呢”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不过”许观尘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手背,“要打起来,我们也不会怕的吧” 萧贽反手捉住他的手“嗯,不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云停风骤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胖胖生拔掉了许多头发才能写出一章  出来时, 日头方才稍稍偏西。 留在门房处吃点心的飞扬见他出来, 一手端着一碟点心跳到他面前“吃。” 那门房也起身朝他躬身行礼“小公爷,这就要回去了” 许观尘捻起一颗雪花梅,却给飞扬吃了, 朝门房笑了笑,道“殿下诸事繁忙,我不打搅, 先回去了。” 他将飞扬手里的两碟点心还给门房,又教飞扬说了一句“多谢”,自偏门走了。 门房送他下了台阶, 连道“慢走”。 许观尘回头, 朝他摆了摆手。门房再一拱手,便也从偏门回去了。 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许观尘抬眼看天色,“回家。” 他这一年都待在雁北,金陵于他,多少有些生疏了。 循着一年前的记忆, 许观尘去了一趟香火铺子,又去打了一葫芦的酒,割了一刀的肉。 他修道, 不喝酒, 很少吃肉, 酒肉是祭祖用的。 定国公府尚在修葺中, 也不知道是朝里哪位非要上疏修他家。 冬日里落了雪, 不好动工。他此时过去, 也没有工匠在,只有拆下来的横七竖八的木料。 小祠堂里,许观尘用井水清洗酒杯与盘碟。 井水冰凉,飞扬用一根手指试了试水温,很快就收回手,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感觉不到冷似的弄水。 许观尘将洗干净的杯盘碗碟在案台上摆好。 飞扬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许观尘抿着唇笑“出去玩儿吧,北边有梅花林子,东边有池塘,小心别掉进去了。” 祠堂确实是无趣,排列整齐的牌位,案台明烛,酒肉祭品,庄重肃穆,就连垂下来的帷帐,也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飞扬得了允准,点着脚尖便跑走了。 许观尘燃上三支香,平举在身前,跪在草蒲团上拜了三拜,告知定国公府诸位先人“不肖子孙回来了。” 敬过香,他再叩过三个响头,就跪在蒲团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觉着跪着不舒坦,干脆就盘腿坐在地上,靠在案台高脚边。 不肖子孙许观尘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 他们定国公府的祖先,总还没有那么不通情达理。 许观尘靠在案脚边,瞥了一眼。 这祠堂里,最新的牌位是许观尘的阿爷,四年前去的。 去时年纪最小的,是许观尘的兄长许问。十年前许问死在西陵时,才满十八岁。随着许问一同去的,还有许观尘的父兄叔伯,那一年定国公府接连办了六门丧。 与西陵的战事不利,后来全靠萧贽的舅舅裴将军力挽狂澜。 他与萧贽,或许就像是阴阳两极。 许小公子身披麻衣,跪在定国公府门前揉眼睛时,萧五皇子才从冷宫里被请出来,随他的舅舅,骑着高头大马,漫步行过长街。 靠在案台边的许观尘忽然往后一仰,落了空,险些撞翻一行排位。 许观尘一惊,伸手抓了一把什么,才稳住身形。坐稳之后抹了把脸,才知道方才走了好一会儿的神。 案台晃了一下,两支蜡烛险些摔下来烫了他的手,案上酒杯倒了一个。许观尘买的是素酒,也有十足的酒香,顺着桌案淌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把酒杯扶起来,忽然有什么东西隔着衣裳皮肉挠他的心,修道多年的一颗道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叩了好几下。 买来的一葫芦素酒才倒了三杯,还有一大半。 他拿起葫芦掂了掂,又捧着闻了两下,好像是有点香。 其实他不喝酒,不单是因为修道。 主要是小的时候喝多了。 定国公府办六门丧的那年,他阿爷老定国公一时间想不开,在酒里下了药,预备把自己和小孙儿许观尘一起药死。 许观尘年少早慧,察觉出不对,暗中把酒水换过,陪着老定国公喝了一通。 他喝多了,趴在门槛上哭。老定国公揉揉他的脑袋,跟他说“对不起”。 这年的年节一过,老定国公就请旨,带他去青州修道。 或许是那时候喝伤了,许观尘一沾酒就红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隔了十年,许观尘鬼使神差地再次捧起酒葫芦。 飞扬在外边摘花捉鱼,玩得高兴。许观尘抱着酒葫芦发呆,也忘了时辰。 直到稍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仰头灌了自己一口素酒 难喝。 染布房里染颜色似的,许观尘的眼睛很快就红了,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在祠堂里,列祖列宗面前,一口酒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起身,鼓着腮帮子推门出去。 门外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变了模样 萧贽在外边,而飞扬在门外守着,不让他进去,正是僵持时候。 “这个人”飞扬原本要告状,转头看见许观尘的模样,很快就忘了要告状这回事,朗声道,“仓鼠。” 萧贽也低头,面容隐在檐下烛光照不见的地方,看不清楚。 许观尘拍了一下飞扬的脑袋,强忍着,把口里酒水咽下去了。 再抬眼,萧贽已由随侍推着轮椅走了。 许观尘看了看天,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脚步顿了顿,带着飞扬跟上萧贽。 马车就在定国公府门前候着,上马车前,许观尘特意嘱咐飞扬“不许用武功了,不要多说话,不许乱碰东西。看见有什么想要的,等下了马车,我给你弄。” 飞扬耷拉着脸,勉强点头表示同意。 许观尘还是不大放心,压低声音吓唬他“方才那人很凶是老虎,你若是惹他不快,就被他吃了。” “飞扬。”飞扬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打得过老虎。” 许观尘补救“他是大老虎,连我也打不过。” 飞扬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上了马车,飞扬挨着他坐下,萧贽先瞧了一眼许观尘,才瞥了瞥飞扬。 许观尘介绍道“飞扬。雁北人氏,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跟着臣。” 萧贽无意问了一句“肥羊” 还真是外甥随舅啊。 飞扬最不喜欢人这么喊他,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看他。 马车就这么行了一阵,萧贽却忽然开了口“要宵禁了。” 这是解释。 只是后边还有一长串的话,萧贽没说出口要宵禁了,负责巡夜的统领半年前换了人,不认得许观尘,他一个人回去不方便,没人敢拦五殿下的车驾,所以来接他。 这一串的话都没说,也就没有人知道。 飞扬忘事情忘得快,这会子又盯着马车里模样精致的糕点看起来,心里还记着答应了不能乱碰东西,不敢伸手,却紧紧地盯着不放。 萧贽早也看见了,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许观尘抬手捂住飞扬的眼睛“他没事” 萧贽偏过头,随他去了“动吧。” 这句话飞扬听懂了,被捂着眼睛,还能准准地拿起一块点心。 许观尘在心底惊叹天赋异禀 飞扬将点心掰成两块,塞给许观尘一半,语气很是嫌弃他“臭。” 他是嫌弃许观尘喝了一口酒,身上带了酒气。 许观尘忍住生吃小肥羊的冲动,把点心当成是小肥羊,掰着吃了。 回到宁王府,许观尘作揖恭送五殿下,等五殿下的身影看不见了,才直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 飞扬捧着满手的点心,含含糊糊地为萧贽辩白“不是老虎。” 给他点心吃的都是好人。 借着月色,飞扬见他皱着眉,问道“不想来” 许观尘叹气“不能不来。” 飞扬再问“不高兴” “不是很高兴。” 回来得晚,白日里该做的功课也没做,得在晚间补上。 许观尘回了房间,洗漱过后,拢着头发,点上安神香,预备开始今日的打坐。 才点上香,外边成公公敲门“小公爷,殿下问您有没有时候去念经。” 但萧贽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知道了,我走一趟。” 许观尘束起头发,披上道袍,将拂尘别在腰后,推门出去。 成公公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有什么仇,都过了一年了,小公爷” 许观尘加快脚步,不听他说。 去雁北的路上,他不是没有斟酌着给萧贽写过信,还拿香草系了个结,放在信封里。 不要说回信。驿馆里一支冷箭钉在他身边,冷箭上萧贽手里才有的、与那时萧启中的一般的毒,叫他险些送了命。 那阵子裴将军为了顺萧贽的意思,在往雁北的官道上设卡,许观尘被拦下来,裴将军还当过他们之间的传话人。 裴将军传萧贽的话,有两句许观尘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句是“倘若萧启再出一回事,你才肯跪着回来,替他再求一回药是不是” 裴将军说这话时也不敢看许观尘,只道萧贽是说气话。 还有一句是,让他滚。 于是许观尘遵他的旨,滚于雁北,自此死了心。 于是许观尘很认真地想,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或许萧贽像只野兽,表达心意的方式,就是把他按在榻上,用湿漉漉的吻把他吻到窒息。 几年前,他代萧启向萧贽求药时,他傍晚到的宁王府,在阶下跪了一会儿,天色稍晚,在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萧遇之”时,萧贽才终于松了口。 那时候友人杨寻与他同来,解药由杨寻带回去,而他被萧贽的手下人带进去。 倒也不是为难他,就是叫他念经。 念到一半的时候,萧贽问他信不信自己。原本为了脱身,许观尘应当说谎话应付过去,但他是个出家人,不能说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道长教我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胖胖生拔掉了许多头发才能写出一章  许观尘反应过来, 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回马车里,轻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贽道“过来接你。” “我” 萧贽用拇指抚他的脸,又按了按他没什么血色的下唇, 玩味地笑了笑“可怜, 你这副模样太可怜了。” 许观尘听不出他的话里有别的什么意思,只道“此间事未了,恐怕还要再一会儿,我” 萧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去罢。” 许观尘点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他回身, 带着便装的小成公公进了何府。 柴伯就站在台阶下边, 见他走近, 轻声唤了一声“公爷”。 门前阵仗这样大,早就惊动了所有人, 柴伯也是在问他。 许观尘想了想, 含糊答道“宫中一位贵人, 陛下派来看看的。” 柴伯应了一声, 随后引他进了何府正堂。 灵堂已经重新布置过,烧纸打幡、陪哭谢礼的人, 何府旁支远房的人, 也都一个一个顶上了。 许观尘留意看了看,城中权贵世家几乎都遣了人来。几个老公爷,大约是卖定国公府一个面子, 也都遣了人来。老师从前的学生, 他认得的, 差不多也都到了。 杨寻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到了,杨寻下了马车,站着没动,仍旧是憎恶怨恨的眼神,瞧了一眼许观尘。 许观尘没理他,径自入了堂中。 何祭酒死了三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定国公府会站出来办丧。此时见许观尘来,皆是屏气敛神,静静地站在原地。 此处数小公爷爵位最高,丧事是定国公府帮着办的,学生又算是半个儿,自然由许观尘头一个上香磕头。 众人见他脚步虚浮,面色苍白,敬香磕头的动作,恭敬且诚心,分明是悲怆极了的模样。 临时撰了一篇祭文,全然不提朝政上的事情,只说师生情谊。 事了,许观尘头昏眼花的,竟是连站也站不稳,由小成公公扶着,带他下去休息。 许观尘拖着步子来,又拖着步子走。衣摆扬起地面轻尘,仿佛素衣素袍的这个人,也只像是一缕白烟,再禁不住一阵风吹。 从正堂左边的走廊走出去,许观尘靠在墙上,舒了口气“我去老师院子里坐一坐,你去问问陛” 恐此处人多嘴杂,许观尘便改了口“问问马车里那人,他若是等不及,就请他先回去吧,我缓一缓再回去。” 话毕,许观尘就拖着步子向前走去,衣摆簌簌,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痕迹。 小成公公还要再跟,他摆了摆手说不用。 许观尘一个人去了何祭酒从前住的院子里。 那院子格外的大,同边上的书房是打通了的,为的是从前来求学的士子,能站得下。 许观尘拢着手,在何祭酒房中转了一圈。 他来何府两回,老师与他说过的话,寥寥几句。 但他不记得事情,也正是老师一句“你没做错”,才叫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踱着步子,从打通了的走廊,走去了书房。 许观尘来过很多次,书房里四壁藏书,他全都看过。 书案上还放着摊开的南华经。 许观尘被领来何府开蒙时,何祭酒就随手抽了一本南华经来问他。 后来许观尘去青州修道,才十岁就做了小道童。小道童常给老师写信,问他道经上的句子。何祭酒是儒生,对道经了解不多,为了学生,从头开始学道,到后来还注经做书。 何祭酒常在信上说,当时不该拿道经问他,害得他去做了道士。 何祭酒教学生要匡世济民,却偏偏对一个半路跑去做道士的学生宠爱有加。 许观尘抹了抹眼睛,帮老师将书册合上,转身离去。 书房门前一丛青竹,此时青竹上覆了雪,风过吹下雪花簇簇,落在竹树下的某个人肩上与发上。 杨寻。 钦点探花郎的规矩,要不单学问做得好,还要模样也俊俏的年轻士子。面如冠玉,眸若点漆,杨寻正是某年科考的探花郎。 他此时站在那树下,朝许观尘招一招手,温声唤他“小神仙。” 这是许观尘的别名儿,从前常喊着玩儿的。 许观尘心中钝钝的一疼,站在檐下,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杨寻走近,站在檐外木栏杆那边,抬手拂去肩上雪花,道“你也过来看老师” “是。”许观尘点头,“你若是想进去,便进去罢。” 杨寻笑了两声,绕过栏杆,从石阶走到了檐下。 推开了门却不进去,杨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许观尘身后。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小成公公正巧来了。 “以为小公爷还在隔壁院子,叫奴才好找。” 许观尘晃晃然地应了一句“那回吧。” 他一转身,便看见杨寻站在他身后。 杨寻问他“你记不记得,从前在这间书房里,你唤我什么”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萧启与何镇死了,如今老师也没了,或爱或恨,他二人再也没有别的干系了。 许观尘站定,朝他作了一揖“我最后一次这样唤师兄了。” “嗯。”杨寻点点头,“你也去吧,小师弟。” 许观尘随小成公公出了何府,宫中的马车还停在长街对面。 侍卫将旁的人隔开,给许观尘开了条道儿。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偏头看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于是许观尘就过去了。 他提起衣摆,才踩上脚凳时,眼角余光瞥见高处寒光一闪,迅速回神,大喊了一声“萧遇之”,扑进马车里,手忙脚乱地把他按倒。 许观尘被吓得不轻,趴在萧贽身上,双手还按在他胸前,眼角微红,面上也泛红。 萧贽问他“怎么” “我”许观尘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声音,“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应该是冷箭或者暗器。” 可是一切如常,许观尘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或许是我看错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从萧贽身上爬起来“别耽搁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马车车轮碾过雪地。 “你这眼睛”萧贽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是为你那老师哭的,还是以为有人行刺,为我急的” 许观尘不答,大约都有。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问他“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仇家” 萧贽不大在乎“大约是吧。” “你又没下马车,离得又远,这儿也没几个人仔仔细细地看过你,他们也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许观尘认真想了想,“或许真是我看错了。” “让人去查了。” “不过方才我喊那一嗓子,现在应该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边是你了。” “不会。” “什么” 萧贽定定道“你喊的是萧遇之,除了你,再没别人知道这个名字。” 事实证明,许观尘没有看错。 晚上他正打坐的时候,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一只蓝羽箭,放在萧贽面前。 箭是在何府后边的阁楼上寻到的,就钉在木的栏杆上。 许观尘打完坐出来,萧贽正用巾子垫着手,拨弄那支箭的箭头。 许观尘问道“这不是裴舅舅手下用的箭么” “是。” 铸造的形制一样,箭尾的蓝色羽毛也一样。 萧贽又道“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旁的人也能造。” “这样。” 许观尘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要动一动,被萧贽拍开了“别碰,箭上有毒。” “嗯” “风石走。” 那是西北特有的奇毒,起名字的人,把这毒的效用比作风吹石走,所以叫做这个名字。 这也是裴将军手里才有的毒,还是 萧贽道“当年萧启在猎场行宫遇刺,你为了他赶了一天的路,向我求药。那时萧启中的,也是这种毒。” “是。”许观尘点头,“那箭也是蓝羽箭。” “所以你就以为是我做的。” 那时候萧贽还问了好几遍信不信他,许观尘都没说话。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得齐整的帕子“其实还有” 那帕子里边,一个箭头、一个箭尾,箭头生了锈,箭尾褪了色,但也能看出原本是蓝颜色的。 “那时我从金陵去雁北,驿馆里,半夜有人放暗箭,也是这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弄拙成巧 案上奏折上两点鲜红的血迹已然干涸, 萧绝应该是带伤写的折子, 字迹凌厉, 一笔一划如钩如剑。 许观尘抿了抿唇, 道“他就是这样,这个做法,确实是有点不妥。” 萧贽看着折子上的字,没由来地觉着头疼。 许观尘见他面色不好, 便拍拍他的手背“你们萧家人就是这样的, 都有点疯病。” 他起身“我去钟府和端王府走一趟,这折子,你还要与朝里几位老臣一起商量商量。” 萧贽一扬手,合上奏折“让成德和飞扬陪你去, 早点回来。” “我知道。”许观尘站定作揖,“其实萧绝这个法子,说不定能弄拙成巧。那个元策, 说不定就吃这一套。” 他往外走去,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跑回萧贽面前, 道“上回在丹书里边发现的那个金板,我仔细想了想,与定国公府有关的地儿,只有金陵和雁北。那上边铸的地图, 我想画一张给钟遥看看, 他对雁北熟得很, 说不定能看出来那上边画的是什么地儿。可以吗” 萧贽道“原本就是你的东西,你做主。” “事关重大。”许观尘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书案,他的双手撑在案上,正经道,“倘若先皇真的在雁北养了一支秘密军队,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就驾崩了。我现在又跑去调查这件事情,有造反的嫌疑。”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 “好。”许观尘按在案上的手往前挪了挪,他认真道,“萧遇之,谢谢你。” 萧贽不大习惯他这样,仍是寻常声调“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西陵的事,我会尽力。” “我明白。”许观尘伸手,戳戳他的手指,“我只是希望以后都不用打仗,要是不得不打起来,也没关系。我不怕,也陪着你。” 许观尘摸索着扣住他的手,一手仍旧撑在案上,不大好意思地微抿着唇,俯身靠近,贴了一下他的唇角。 萧贽一抬眼,伸手就按住他的后颈,压着不让他走。 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独占欲,把许观尘吓得往后靠了靠“等我等会儿还” 自个儿瞎撩拨的苦果,唇角破了也得咽下去。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推开他,轻轻按了按唇角的小口子,疼得抽了口凉气,抱怨道“谁让你咬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萧贽又疯了,捧着他的脸,啄了一口。 “好了好了。”许观尘推开他的手,“我真的要走了,晚上就回来。” 他不大放心,走到一半,回过头,叮嘱萧贽“不要再摔东西了。” 忽然又觉得这话说得好像很不好,萧贽原本就脾气不好,还不让他发泄,显得他好像很霸道独断。 于是许观尘补了一句“要摔的话,就摔点小玩意儿,不要砸到人了。” 许观尘先回了一趟福宁殿,把藏在榻前暗格里的金板拿出来,认认真真地描了一幅图,准备拿给钟遥看。 榻前暗格很空,只有一些小东西。 他之前犯病总要吃的殷红颜色的小药丸,一瓶不可言说的软膏因为许观尘在大婚之后就开始犯病治病,所以这东西,只正经用过一回。 此外就是那块金板,还有一起藏在丹书里的金令。 那金令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许观尘把东西给拿走。 倘若真是一支队伍,落到别人手里,岂不是麻烦大了 许观尘描好了图,吹干纸上墨迹,收在怀里,喊上小成公公与飞扬,一同出宫。 他向萧贽讨了旨意,金陵城里出入无阻。 所以这回马车驶入长街时,没有被要求停下盘查。 马车在钟府门前停下,将军府安静得很,府门前没有人看守,只是大门紧闭。 小成公公上前叩了叩门,里边没有人应答,飞扬在围墙外站定,脚尖一点,就翻了进去。 大门很快就开了飞扬从里边给他们开的门。 外院里也不见人,一直到了内院,才看见有人。 钟遥与钟夫人来金陵时,带的人不多,两个小骑队,平素都住在钟府里,把钟府驻扎得像是个军营。 就这么一些人,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他们只是被卸了武器,仍旧住在将军府。 许观尘进去时,他们正在院子里烤肉吃酒。 他很小心地往里边走,注意不会踩到地上的醉鬼。 钟遥与钟夫人就盘腿坐在房里,门窗都大开着,母子俩也正喝酒聊天。 只听钟夫人啜饮一口,叹了口气,对钟遥道“儿啊,对不起,这两日静下来,娘才明白,前几日不该总逼着你去找媳妇儿的。” 钟遥感动得眼眶发红,忙道“娘,没关系的,儿子理解。” “但是”钟夫人用探究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能连一个男子都找不到呢我这几日总是想也想不明白,难道我的儿子很有问题吗你长得俊,浓眉大眼,个子又高,身材又壮,脾气也不算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娘” 是时候搭救钟遥一把了,于是许观尘叩了叩门,探出脑袋“姑姑” “阿尘。”钟夫人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坐。” 许观尘在她身边坐下,问道“门前看守的人怎么不见了该不会”他看了一眼钟遥,低声道“被你们做掉了吧” 钟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哪儿的话这儿只有他们能出去,就派他们出去买酒买肉了。” 正巧此时,外边走回来两个提着酒肉的士兵,她便抬手一指“这不是回来了大家都是当兵的,我们又不跑,一起吃点喝点也没什么。” 道士不喝酒,小成公公在厨房看了一阵,最后捧过来一盏知节莲沏的茶。 钟夫人把烤好的肉串推到他面前“还是不爱吃肉吃一点儿总没关系,要不让他们再出去买点鸡蛋给你” 许观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原本就是寄名道士。小的时候爷爷为了让我长高,让我吃过肉,近来为了养身子,萧遇之也让我吃。” 钟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吃了一些,随口问道“月娘近来怎么样” “月娘很好,前几日还把账本拿给我看。” “那就好。” 钟夫人再问了他两句闲话,忽然拍了一下钟遥“去关门关窗。” 钟遥问道“娘你冷啊” “你没看出来你弟弟有话要说” 院子里的人喝酒喝得正欢,也没人注意房里的情形。 待关好门窗,许观尘端正了神色,正经跪好,向他二人叩首。 钟夫人把他扶起,拍拍他的手“这是做什么这事儿又不怪你。” 许观尘却道“姑姑同表兄,原本是为了我的事儿来的。” “那个元策,前儿个扎伤你姑父的脚趾,气得我也想刺他两刀。那个陈舟总归是我们钟府约束不严。凡事有因有果,都是天定。” 许观尘道“他们应当是有意挑拨,瓦解雁北军防。随停职待查的旨意回去,还有事急从权的旨意。陛下并没有发落钟家的意思,只是先稳住西陵。” “那是自然。”钟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鬓角,了然道,“有你在,他敢动钟家” “此时封起将军府也是” “我道你是为了什么。”钟夫人道,“话不必多说,你今日不来走这一遭,我们心里也都明白。咱们家宁愿不做将军,不加官进爵,也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许观尘双手按在膝上,道“观尘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哥哥。” “你同他说,看他答不答应。”钟夫人起身,往房里走,留他与钟遥二人。 许观尘从怀里拿出描下来的地图“有一张图,请表兄帮我看看。” “好。”钟遥应了一声,接过他递过来的图,倒来倒去地看,“你这是什么图哪里是下,哪里是上” 许观尘挠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一块铸金上描下来的,应该是地图。” “这地图就没一个字儿” “没有。” “这怎么看”钟遥随口问道,“哪里来的” “国公府之前留下来的,我前几日才发现。” “这儿埋着宝藏” “我也不知,爷爷没提。” “描下来分毫不差” “我蒙着金板描的。” 钟遥再看了两眼,将图摆正了“这么看。中间这个是条河,线条上流细,下流粗。这地儿若在梁国境内,那这图就是这样摆的。” “噢。”许观尘恍然大悟,“我想着,这地儿可能在雁北,所以想请表兄仔细看看。” “好,我回去对着舆图仔细比对比对,帮你找找。” “多谢表兄。” “一家人说什么谢。”钟遥搂住他的肩,“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从将军府出来,许观尘又去端王府走了一遭,端王府两位夫人,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模样看起来还好,托许观尘多多照拂萧绝,许观尘自是认真应了。 他回宫时,就传来了好消息,元策一行人,调转马头,已经往金陵来了。 这出闹了三日的刺杀戏,竟真被萧绝的出其不意给打破了。 三月十六日,是玉清子再三嘱咐许观尘,要他回来吃药治病的日子。 从正月十六日他开始治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 玉清子说,若是顺利,只要吃过这一回的药,再等一个月,倘若再没其他状况,他这病也就算是好了。 马车里,小成公公收回往外张望的目光,放下帘子“小公爷,前边似乎是堵着路了。” 离国公府也就只有一条街的路程,许观尘便道“走着去吧。” 走进长街,才知道今日是元策一行人抵达金陵的日子,所以长街堵着了。 萧绝骑着马在最前边,还是那一身使臣的衣裳,右手执杖。看见人群里的许观尘,暗中朝他招了招手。 许观尘笑着回礼,目光转到西陵人身上。 元策的人在城外解甲卸兵,随从似的跟在他身后。 那位西陵国的三皇子元策,许观尘从前在雁北与他交过两次手,倒不怎么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贵公子,眉眼清俊,骑着枣红颜色的骏马,就在萧绝左侧半步外。 他身后二人,似乎是他的亲卫。 一个以面具覆脸,面具的形状,是西陵特有的梅花豺狼。因为戴着面具,所以看不清楚面容。目不斜视,骑在马上,仿佛是木头人。 另一人像是个文人,模样普通,许观尘从前没见过,想来是新投他的谋士。一身黑衣,阴沉沉的模样。 忽然有个人抓起许观尘的手,把他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元策那一行人之中,有个人亦察觉到他,转头看去,看见道袍留下的一抹素白颜色,勾唇笑了笑,又舔了舔后槽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道隘不容 长街上, 许观尘忽然被一个人拉出人群, 慌乱之中,定睛一看。 “师父” 玉清子拉着他, 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走。小成公公转头,再深深地看了元策一行人一眼, 也与他们一起走了。 过了这条长街,人也就渐渐地少了。 玉清子放慢脚步,怒道“跟你说过的话, 又忘记了” “没有。”许观尘抽出手,揉揉手腕, “我记得的,师父让我今日过来用药。但是元策一群人堵住道儿了, 马车走不动, 我就准备走路回府的。” 玉清子“哼”了一声,破天荒地问他“皇帝没跟你一起回来” “萧遇之事情太多,我就没让他跟来。” “那飞扬呢” “飞扬”许观尘一惊,环顾四周, “飞扬呢” 小成公公朝远处的飞扬招招手, 飞扬便跑过来了。 “真是。”玉清子叹气, “你一个人都这么迷糊了,还带一个小孩子。” 许观尘问飞扬“去做什么了怎么不跟着哥哥” “飞扬看见”飞扬抓了抓头发, 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描述, “就是一个” 他想了许久, 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出来, 许观尘便道“以后想起来再说吧,不急。” 玉清子神色认真,仿佛还有些微怒,道“下回让皇帝陪你一起过来。”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宫里离国公府也很近” 玉清子稍加重了语气“你连师父的话也敢不听了” 许观尘执着拂尘,弯腰作揖“徒弟不敢。” 国公府门前,许月就在府门前候着,见他过来,连忙迎上来,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笑着问道“今日怎么有心思在门前等着” “我看老道长最近总是待在房里,闭门不出,想来是哥哥的病有些棘手,不大放心,所以在这里等。” 玉清子拂了拂袖,快步往前走去“有什么棘手的你哥哥还有一个月就全好了。” 想是他今日心情不好,许观尘朝许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屏退众人,一个人跟了上去。 许观尘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师父” “干什么” “师父怎么了” “你不听话,险些把师父给气死了。” “那我听话就是。”许观尘乖巧应道,“师父不好生气嘛,下回我让萧遇之陪我过来,也不去凑热闹了。” 玉清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抓起他的手,给他把脉,吹了吹胡子“近来如何” 许观尘下意识道“好一些” “我现在是大夫,说实话。” “还是老样子,犯迷糊,有时候犯困。” 玉清子叹了一声,抬手揉揉他的脑袋“你放心,这回的药吃完,若有必要,再吃一回,你就好了。” 许观尘点点头“嗯。” 玉清子抚在他发上的手向下,拍拍他的脸“你是师父的乖徒,师父一辈子修道行医,不会连自己的徒弟也治不好。” 许观尘隐隐觉着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谢谢师父”。 玉清子把着他的手,背对着他,无声苦笑,把他带回自己的院子。 他那院子里,摆满了医书与药材。许观尘上回来时就是这样,这回再去,仍旧是这样。 玉清子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小丹炉,就放在房间正中,丹炉尚有余温,房里也有些热气,好像是才熄炉不久。 隔着一张小案,两人相对坐下,玉清子取来手枕,再一次仔细地给他诊脉。 这一回诊脉,他比寻常都要认真,闭眼拧眉,一言不发,沉吟了许久。 良久,玉清子收回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装着乌黑药丸的小瓷瓶。 这个小瓷瓶许观尘见过两次,他前两回吃的药,都是从那里边拿出来的。 玉清子将瓶口抵住手心,再倒出一粒乌黑的丸药,递给他之后,亲自起身倒茶。 他凝眸,瞧着许观尘把丸药咽下去“怎么样” 许观尘将茶碗中茶水饮尽,细细地体会了一下,认真道“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 “你先别回去,在国公府等一会儿,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好。”许观尘想了想,“只是这回吃的药,好像与之前两回吃的不一样。这回的药回味苦,前两回的回味是甜的。” 玉清子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还真当自己久病成医了” 许观尘笑了笑“当然还是师父厉害。” 玉清子摸着胡子“嗯。”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都在药材堆里打交道,今日就歇一歇,我陪师父下盘棋吧” “好。” 许观尘起身,到外边去吩咐人拿棋盘棋子来,在玉清子面前的案上摆开。 他二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棋盘上摆棋子,说些闲话。 玉清子似是无意问道“那个西陵的元策,住在哪里” “大约是住在西边的驿馆里,那儿前些日子就收拾出来了。” “是吗方才师父看见,他的身边,浩浩荡荡的,跟着好多人。” “是呀师父,我得了首子啦。”许观尘拣起盘上一颗黑子,握在手心里,将棋子捂得温温热热的,“他上回不是遇刺了嘛,所以身边跟着的人多一些吧。” 玉清子不再提起元策,时不时问许观尘感觉如何。许观尘暂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便打趣他今日怎么紧张兮兮的。 许观尘在国公府用了午饭,陪着玉清子下了两盘棋,又陪他在国公府的花园里转了一圈儿。小成公公提醒说,快要宫禁了,他才吩咐套车,准备要回去。 玉清子见他确实无碍,也稍微放下心来,把他送到府门前“去吧。” 傍晚时分,长街很是空旷,并没有什么人。 许观尘端坐在马车里,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听见前边有马铃铛的响声。 飞扬最先听见这声音,脊背都挺直了,很是戒备的模样。 许观尘安抚好飞扬,掀开帘子看了看,是元策那一行人。 想来他们是方才见过萧贽,才出宫来,而他们又要进宫,所以便在路上撞见了。 小成公公问道“小公爷,是给他们让让,还是” 那个元策,是个难缠的人。许观尘轻叹一声,颇无奈道“给他们让。” 元策一行人骑马,马蹄哒哒,缓缓而行。 马车夫驱赶着马匹,挪到了道边,让他们先行。 而元策却在马车前停下,派了个随从上前。 那随从一抱拳,朗声道“马车内可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我家主人邀小公爷下车一见。” 小成公公为求稳妥,看了许观尘一眼,代他答道“宫禁时辰将至,陛下传召,我家公爷赶着回宫,实是不便,请见谅。” 元策悠悠地驱马上前,在马车前站定,反手抽出腰间佩刀。 西陵人的佩刀,不似梁国的长刀,他们的刀弯如弦月,是很漂亮的弧形。 此时他二话不说,竟抽刀出鞘,许观尘身边的人也都警觉起来,纷纷抽出了武器。 那元策不慌不忙,用刀尖勾起车帘一角,将帘子掀起来,斜着眼往马车里一睨,一字一顿地喊他“小公爷” 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许观尘朝小成公公使了个眼色,只身一人下了马车。 他站定,手执拂尘,朝元策作揖“见过殿下。” 元策收刀入鞘,只骑在马上向他回礼,半真半假地笑道“好久不见。” 许观尘亦道“好久不见。” 他在雁北待过一年,期间与元策交过两次手。 头一回是为了从西陵流窜来雁北的游匪,在城楼上远远地见过;还有一回,是为了飞扬,应当说是为了千百来个武傀儡。西北边界未定,城镇易主,是常有的事情,就是那一回,许观尘与钟遥把飞扬从他手里带回来了,所以飞扬很怕他的马铃铛响。 元策瞧着他,毒蛇似的,淬了毒的目光在他周身扫过两圈,竟道“三年前见你,那么小小的一只,现在还是小小的。只是眉眼长开了些,不像从前,小孩子似的青涩。” 许观尘不知他是何意,只回道“殿下倒是没怎么变。” 元策笑了笑,仍是真假掺半地说“有点像你兄长了。” 许观尘不语。 说来惭愧,兄长许问去的时候,他才十岁。过了十来年,兄长的模样,于他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况且,兄长就是死在元策手里的,许观尘不知道元策与他提起兄长,是什么意思,也不想与他提起兄长。 元策继续道“你修文,你兄长习武,但是眉眼之间,一点若有若无的傲气很像,是你们定国公府的人独有的么” 许观尘垂眸“我不知道。” “就是这样。”元策有意无意,往回瞥了一眼,“你兄长,临死前也是你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个,很值得敬佩的对手。” 许观尘勉强镇定心神,道“死者为大,殿下还是不要再提我兄长了。” “怎么”元策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把那话再说了一遍,“你兄长死之前也是这样,咬紧了牙不说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么” 许观尘身形一晃,似乎也是咬紧了牙,并不言语。 “他满口鲜血,说不出话。”元策冷笑两声,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暗中塞给他,“定国公府不是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只给他立了衣冠冢么我这儿有两件许问的遗物,长刀盔甲都有,明日来风月楼,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许观尘背过手并不接,身形再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 元策抿着唇角,将玉佩挂在他的腰上。末了,还顺了顺玉佩上挂着的穗子“嗯” 他一转眼,便看见萧贽骑着快马,带着人来了。是许观尘让小成公公派人去报的信。 元策的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来得挺快,还是亲自来的,看来你挺受宠的。” 待萧贽近前,众人皆跪下给萧贽行礼,元策亦撩了撩衣摆,跪下了“同小公爷聊了两句,既然陛下来了,人就还给陛下了。” 萧贽无暇理会他,快步上前,摸了摸许观尘的脸。 许观尘面色发白,唇也毫无血色,仿佛是勉强支撑,才能够站在原地。萧贽一来,他便抓着萧贽的手,暗中靠着他,才能站好。 萧贽与元策说了两句,话里刀光剑影,许观尘都没听清,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待元策领着他那一群人走远了,许观尘用手捂着唇,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萧贽抱住他,握着他的手“怎么回事” “老毛病。”许观尘不自觉往他怀里缩,“萧遇之,我冷。” 他几个月未曾犯病,几乎所有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寒症热症这毛病。 萧贽看他眉间,那一点朱砂,果真淡得快没有颜色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大乱方寸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 许观尘还有这毛病。 萧贽把他抱在怀里,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 “奴才去定国公府请玉清子道长。”小成公公一撩衣摆, 翻身上马。 许观尘的脸冷得泛白, 方才呕出来一口鲜血,染在唇上, 红得浓艳。 萧贽解下身上外衫, 给他披上, 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马, 自己也上了马,把许观尘困在双臂之间。 许观尘靠在他怀里, 仿佛没有什么知觉, 连呼吸都极轻极轻。 元策在离宫门还远的地方就把许观尘堵下了, 萧贽一路策马到了宫门前。夜色颇浓, 守宫门的侍卫认不清楚,纷纷将右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萧贽面色阴沉, 并不曾勒马停下, 也不曾多说一句话, 只是策马向前。 原本跟在身后的亲卫,也赶上前, 按住侍卫拔刀的手,低声解释“是陛下。” 所谓宫城易守难攻,是因为其宫墙高、宫道长、台阶多。三年前萧贽领兵, 硬生生地攻入宫城, 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时值今日, 他才忽然觉得这宫道有多长,生平头一回怨恨这宫道长。 三重宫门,重叠宫墙。 萧贽低头看了一眼,许观尘紧闭双眼,原先极轻极轻的呼吸,如今好像也没有了,消散在从耳边刮过的风声之中。 宫门与宫墙,好像都困不住许观尘的魂。 萧贽换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圈着他的腰,又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鬓角,应当还是热的。 宫墙那边,还亮着星辰。 在福宁殿前停下,萧贽迅速翻身下马,动作轻缓地把他抱住。 萧贽竟也有些乱了章法,先带他回了内室,从榻前暗格里取出许久未用的药瓶子,手一抖,倒了满手的丸药出来,只捏起一颗喂给他。 许观尘没有知觉,死死地咬着牙,不愿意吃药。 萧贽便攥着药瓶子,又把他抱了起来。 后殿的温泉池子每日都换水,每日都有宫人打扫。 萧贽先把他放进泉里,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他舒了口气,才有些回神,定了定心神,帮他解开腰带,脱下浸湿的衣裳。 萧贽跪俯在池边,虔诚地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指腹抹去他面上鲜血与温水,想要将他看得真切一些。 又拿起装着丸药的瓷瓶子,慌乱之中,倒了半瓶子的丸药出来。此时再要,只有五六颗了。 手心里捧着一粒殷红,颜色与许观尘安好时,眉间一点丹砂的颜色相同。 这颜色从前叫他安心,现在叫他方寸大乱。 萧贽用拇指抹了抹他的唇,染了一手的鲜红。 许观尘的牙还是咬得很紧,萧贽用手指碰了碰,他不肯松口,丸药喂不进去。 萧贽捧着他的脸,用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收敛了阴鸷狠戾的气息,温柔得有些过分,哄道“是我,你放松点。” 许观尘眼睫微颤,似乎是有了些反应。 萧贽再亲亲他“小道士。” 小道士在水里站不稳,往后一靠,就靠在池壁上。萧贽下意识随他入水,溅起水花,打在他二人面上。 萧贽再哄了他两句,拿起殷红颜色的丸药,用双唇衔着,渡给他。 怕他靠在池壁上,后背咯得难受,萧贽便抱着他,自己靠在池壁边,叫他靠在自己身上。许观尘仍旧紧闭着眼,没有什么反应,靠在萧贽身上也靠不住,时不时就往边上倒。 萧贽用双臂把他圈好,低头就看见他的发顶,不自觉凑过去吻了吻。 此时小成公公在外边叩门“陛下,玉清子道长到了。” 萧贽垂眸,将许观尘身上衣裳理好,忽然又发现他穿白颜色的道袍。于是一抬手,便用双手揽住他的肩,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宽袍大袖,把他全部遮好,才道“请进来。” 玉清子提着药箱进来,目不斜视,在池边跪坐下,取出手枕与银针。 萧贽把许观尘左手的袖子捋上一些,把他的手放在手枕上。 诊了一会儿脉,玉清子吩咐道“把他头上玉冠卸了。” 萧贽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玉冠,又把他束好的头发给散开。许观尘的长发发尾浸在水里,谪仙模样。 玉清子捻起一根银针,用边上的蜡烛炙烤过,还是吩咐萧贽“扶好。” 他认真地给许观尘施针,又道“以后他去哪儿,你陪着去。” 萧贽却不恼,正经应道“好。” “我不能时时都在福宁殿,还缺一点东西,我得到外边去找。这些日子,还是与从前一般,寒症热症都那样处理。” “道长。” “他是我徒弟,我不会害他。”玉清子苦笑道,“你别派人查我,你若查了,他就真没几天好活的了。” 萧贽尚在斟酌,玉清子便加重了语气,喝道“你不答应,这病就真没办法治了。” 萧贽长叹一声,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玉清子见许观尘眉心一点,渐渐地有了颜色,道“他若好了,眉间这点朱砂,就不再会褪色了。” 他收起银针与手枕,提起药箱“再泡一会儿就行了,若是不醒,睡一觉就醒了。发热也是寻常,不用紧张。我把药方给成德,等他醒了再吃,我还得出宫去。” 门扇轻响,玉清子出去了,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 萧贽靠近,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鬓角,逐渐向下,最后捧起他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两圈,贴在唇上吻了吻,极尽情深缱绻。 又等了一会儿,许观尘未醒,眉心一点朱砂,已经红得似血了。 于是萧贽把他抱起来,帮他换上干净衣裳,抱着他回去。 换衣裳时,萧贽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背,温温热热的。后来再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如玉清子所说,发起热来了。 萧贽抱起他回殿中,小成公公就在外边候着,见他出来,也不敢说话。 穿过走廊,才走到半道儿上,就听见许观尘开始说胡话。 萧贽心想,他又要喊“娘亲”和“哥哥”了。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对小成公公道“去钟府,把钟遥和钟夫人请过来。” 小成公公回道“陛下,钟府尚在圈禁。” 萧贽再不言语,小成公公再看了一眼,便在原地站定,弯腰行礼“那奴才去请。” 入了内殿,萧贽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轻手轻脚地抖落开锦被,把他裹好。 许观尘皱着眉,泫然欲泣,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果然开始喊“兄长”了。 小成公公的动作很快,钟夫人与钟遥很快就到了,萧贽就坐在榻边的地上,扭头朝钟遥招了招手“他喊你了。” 萧贽转回脑袋,抚了抚许观尘的鬓角,握住他的手,让他用指尖碰了碰表兄钟遥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你哥哥来了。” 从前萧贽拿钟遥当许问糊弄他,他还认得出来,反驳说“不是这个”。现在不行了,现在许观尘根本分辨不出许问与钟遥,只是紧紧地攥着钟遥的手不放。 萧贽看着有些吃味,抬手想把他的手给捉过来,又怕惊扰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似是睡着了,小成公公趁机上前“陛下,还是换身衣裳吧。” 方才萧贽随许观尘一起入了水中,衣裳都湿透了。抱他回来的时候,怕把他的衣裳弄湿,就匆匆披了一件干净外衫,内里的衣裳与束好的头发,都还湿哒哒地淌着水。 萧贽起身,再看了他一眼,脚步匆匆,走到外边去换衣裳。 才换过衣裳,解下头发,还没来得及拿巾子擦一擦,钟遥就在屏风外边道“陛下,阿尘喊你。” 萧贽的动作一顿,丢下手中巾子,拢了拢衣裳,就出去了。 那时钟夫人正坐在榻边给许观尘擦脸,许观尘口里喃喃的,萧贽分明离得远,可是不成话语的音节落在他耳里,就变成许观尘喊着他的名字。 萧贽拂袖,在他身边坐下,守了他一阵。 夜深,钟遥与钟夫人不便再待下去,便去偏殿候着,许观尘若是再喊,再让他们过来。 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茶水点心,放在萧贽手边,萧贽看也不看一眼。 捧来的木托盘上,还放着一块带着穗子的玉佩。 小成公公解释道“是底下人打扫温泉宫的时候,在水里捡到的,想是那时从小公爷身上掉出来的,弄干净还回来了。” 萧贽拿起那玉佩,仔细看了看,一整块青玉,不含杂质,雕的是西陵独有的梅花豺狼。那狼盘着大尾巴,坐在地上,仰头欲啸。 小成公公慢慢地退出去,吹熄了两支蜡烛,还带上了门。 萧贽一扬手,就把那玉佩摔出去。那玉佩磕掉了一个角,藏匿于烛光照不见的墙角。 榻上的许观尘依旧紧闭着双眼,面色微红,颤抖着声音唤“萧遇之”。 萧贽握着他的手,斟酌到半夜,最终还是吹响竹哨,召了一只白鸽过来。 他把事情吩咐给底下的暗卫。玉清子从前就不让他查那药是怎么来的,他不查。到现在,玉清子还不让他查,他却再顾不得这许多。 事情很简单,两句话就带过去了。信上萧贽再三书写的几个字,是“暗中行事”。 将鸽子放飞出去,天色已经微明,他守着许观尘,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晚上。 许观尘已然睡熟,萧贽解了衣裳,也上了榻,与他同盖一床被,把他紧紧地扣在怀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有怀投笔 混沌之中, 似梦非梦。 竟明一年的三月,许观尘背上刀伤与体内毒物反复发作,他断断续续的, 几乎在榻上趴了一个多月。 这个月师父启程去寻药,来不及与他道别。萧贽与钟夫人守在他榻边,一如此时。 梦境与现实渐渐重合, 三年前的疼痛与此时的痛楚也渐渐重合。 痛觉深入骨髓,叫他从梦中惊醒。 他恍惚睁开双眼, 惊觉额上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撑着手坐起来, 他看见萧贽背对着他, 正洗帕子,应当是才给他擦过脸。 萧贽背对着他的时候,时不时就回头看看。他只是正巧在萧贽背过身时醒来, 下一刻萧贽回头看他, 便看见他醒了。 许观尘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萧遇之。” “醒了”萧贽这话说得轻巧,却在暗中松了一口气。拧干帕子,在他面前坐下,扶着他的脸, 帮他擦去额上冷汗。 许观尘似是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脑袋“我” 萧贽紧张得很, 丢开帕子, 忙问道“怎么样” 许观尘拽着他的衣袖, 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低着头往前一靠, 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他在病中,就是娇里娇气的,道“难受。” 萧贽摸摸他的脑袋,顺着头发抚了抚“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许观尘恍惚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萧贽往外看了一眼,“你睡了一天。” “这样”许观尘晃了一会儿神,轻声道,“那个元策,昨天晚上给我一块玉,让我拿着玉去风月楼找他。” 萧贽想起被自己甩到墙角的那块玉佩,便道“玉在我这里。” “他说哥哥的东西在他那里。” “我想法子。”萧贽拍拍他单薄的背,才发现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一片,“我帮你拿回来。” “其实哥哥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忠魂长守八方,才是他最好的归宿。”许观尘轻叹一声,转了话头,“师父呢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他。” “他不在宫里,他出去了。”萧贽想了想,又道,“你有什么事情,先问我也是一样的。” “我总觉着,师父给我吃的三回药,前两回与这一回,是不一样的。”许观尘咬了咬下唇,“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你。”萧贽伸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换身衣裳吧,吃了药再睡一会儿。” 萧贽亲自伺候他洗漱换衣,又耐着性子,捧着粥碗,哄他多吃两口。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摇摇头。 萧贽道“那让他们先温着,过一会儿再吃。” 许观尘不语,只是抬了抬手,萧贽便知道他是要抱。 于是萧贽放下粥碗,推开他身后靠着的枕头,坐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 许观尘病了这么些年,一直都很瘦。小小的一只,靠在他怀里,兔子似的。 萧贽把被子拉过来,帮他盖好,却听许观尘道“我要是死了,那你怎么办” “恐怕你不能死。”萧贽佯正色道,“亏你给我念了这么多年的经,我的性子才好一些,你若是死了,没人给我念经,我就又是金陵城里的瘟神了。你为旁的人想想,别叫他们都遇上我这种阴恻恻的瘟神,你再多留一会儿。” “好啊。”许观尘稍微抬眼,看着他,“我也想,多留一会儿。” 萧贽偏过头,忽然觉着这个话题太过悲怆,便道“你要不要拂尘念两句经就好了。” “你上回抄的是如来本愿经,你又不信这个。”许观尘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道,“我若死了,你这人不就成了鳏夫了你这人原本脾气就差,动不动就和人吵架,再加上鳏夫再娶又不容易,我若不留下来,你怎么办”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闲心说玩笑话。 萧贽把他抱得更紧,见他偏过头来,就是索吻。于是捧着他的脸,很克制地只亲了他一下。 许观尘微垂着眸,也笑了笑。 小成公公端着药碗,站在门前,垂首叩了叩门“陛下,药好了。” 萧贽把枕头垫在他背后,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起身去外边,从小成公公手中接过药碗。 汤药乌漆墨黑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 甫一靠近,许观尘脸色煞白,趴在榻边咳嗽,几乎将心肺脏腑都呕出来。 他吃了三年的药,许观尘以为自己早也已经习惯了,喝药如饮水。萧贽知道他怕苦,却也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喝一碗药,就要了他的命。 许观尘忽然这样,他二人忽然都想起一个词来回光返照。 萧贽面色一沉,把蜜饯盒子拿近来,推远药碗,捻起一个蜜饯,送到他唇边。 许观尘强忍着咳嗽,嗷呜一口吃了蜜饯,嚼了嚼就咽下去,然后端起药碗,也是很勉强地,喝了一口。 还察觉不到苦味的时候,赶紧把汤药喝下去。 许观尘长舒一口气,抿着唇,抬眼看萧贽。 他这模样,分明又是索吻,还要他抱,要他夸。 萧贽拿过药碗,把他抱到腿上,亲亲他还苦涩的唇角。 一小碗汤药,许观尘分了好几次喝完。萧贽抱着他,他喝一口,就低头碰碰他的唇角,以资鼓励。 就这么黏黏腻腻的,把一碗药喝完了。 萧贽再陪他坐了一会儿,两个人随口说着话,不说元策,也不说雁北西陵,只说一些闲话。 说起从前在青州初见,又说起在金陵城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三年,也说起福宁殿里的三年。 许观尘道“之前你问我,想起你抱着我走过宫道的那件事没有,我还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贽答道“元月初一。竟明一年,元月初一的事情。” 许观尘掰着指头算了算,原本想说他就快要梦见了,却迷迷糊糊地,竟就这么靠在萧贽怀里睡了过去。 他忽然没了声儿,把萧贽吓了一跳,萧贽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握着他的手腕,探他的脉搏。确认他只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在榻上,帮他盖好被子。 萧贽放下榻前帷帐,捡起墙角摔碎一角的玉佩,转身出去了。 小成公公在外边守着,萧贽再往外走了两步,确认不会吵醒许观尘,吩咐道“去找几个侍卫,有件差事要他们去办。” 小成公公却道“陛下是要派人去风月楼走一趟”他俯身行礼“元策殿下与小公爷说话时,奴才就在旁边,恰巧听了两句。” 萧贽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便道“你怎么想” 小成公公俯身叩首“奴才愿意带飞扬走这一遭,把许大公子的遗物取回来。” 萧贽把玉佩丢给他,道“你带人去,拿不回来,就把东西抢回来。” 江南繁华地,属金陵风月最好。 风月楼,又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温柔富贵乡。 小成公公将玉佩挂在腰间,显眼得很,甫一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带着他上了楼。 楼上雅间,用绘着美人图的屏风与帷幔隔开,朦朦胧胧的好几层薄纱。 元策生来是一副贵公子模样。帷帐那边正奏笛箫琵琶,他倚靠在软枕上,指尖随着乐曲在案上轻点。 忽闻脚步声,元策连忙半坐起来,笑道“小公爷倒是叫我好等” 门扇从外边被推开,小成公公站在门那边朝他作揖“小公爷身体不适,奴才斗胆,向小公爷讨了玉佩,前来赴约。” 元策顿觉无趣,兴致阑珊地躺回榻上,随口道“进来吧。”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你身后那个傻子留在外边。” 他说的是跟在小成公公身后的飞扬,飞扬虽然心智不全,却也分得清楚好坏,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也不愿意进去。 元策身边的两个人守在雅间外。一个是戴着面具的那个,另一个就是那个模样普通的文人,他二人似乎总是跟着元策。 小成公公暗中将他二人都看过一眼,觉得没有异样,安抚好飞扬,只身一人进了门。 乐声不绝,元策枕着手,问道“他自个儿不来求我,我怎么把东西给他” “小公爷心系兄长,却实在是卧床不起。”小成公公答道,“殿下与许大公子并无交集,留着许大公子的东西” “我与他没有交集,你一个小太监就有了”元策斜睨他一眼,“实不相瞒,倘若当时许问倒戈投我,现在早已在我朝中加官进爵。” 小成公公掐了掐手心,从从容容道“倘若如此,许大公子还是许大公子么” “是啊。”元策不知为的什么发笑,“所以他现在活成个鬼。” 他二人话不投机,竟然也聊了许久。 最后,元策竟道“小公爷既然让你来,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而归。”他随手一指“那边的刀架上,许问的长刀,拿回去吧。” 长刀生锈,小成公公费力拔出刀刃,看见近刀柄处,刻着二字“有怀”。这是许问的佩刀的名字。 元策见他举动,便笑道“你倒识货,也认得许问” 小成公公却道“不认得,是小公爷教的。” 元策料他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也不会知道什么事,再摆了摆手,就让他出去了。 小成公公出去时,飞扬正气呼呼地靠在墙边。 小成公公哄他“走罢,别生气了,你观尘哥哥还等你呢,快回去看他。” “观尘哥哥总是睡着。”飞扬瘪了瘪嘴,“哥哥要是总不醒” 小成公公一惊,忙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 他怕这话被别人听去,可是门外守着的那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二人一起出了风月楼,飞扬提着衣摆,道“小成公公,刚刚有一个人和飞扬一样。” 小成公公听不明白,问他什么意思,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到了福宁殿,他才反应过来。 飞扬的意思是说,元策身边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与他一般,也是用活人炼成的武傀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宫墙城楼 许观尘再一次醒来时,是在深夜。 萧贽警觉, 他只动一动手指, 便把萧贽闹醒了。 许观尘的声音轻得听不见“要喝水。” 萧贽再抱了抱他, 然后起身,将榻前帷帐用银钩挽好, 端来一个小烛台放在榻前。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扶着许观尘,慢慢地把水喂给他。 只饮半杯, 许观尘便摇了摇头。 他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萧贽放下茶杯,用拇指抹去他唇角水渍“才过三更, 你再歇一会儿。” 许观尘就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还是走神。萧贽把被子拉过来,把他裹成个小圆球, 就这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 许观尘似是自言自语“梦见兄长了。” 萧贽起身, 把那柄生了锈的长刀拿进来,递到他面前。 许观尘才有些回神,颇恍惚地抬头看他,眼中才有点光亮。 “给你拿回来了。”长刀出鞘半寸,萧贽怕他伤着自己,刀刃对着自己这边。 许观尘怔怔的, 伸手抚上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当时铸剑, 此处的“有怀”二字, 是他年幼时的字迹。 他顿时心口一疼, 喉头哽塞着, 说不出半句话来。眼中朦胧,将那二字都模糊了,眼眶里滑下两滴热泪,滴落在刀身铁锈上,只把那刀锈洗得更真切。 方才喝的那半杯水,这会子全被他哭出来了。 萧贽见他哭了,忙道“不该招惹你的,别哭了,别哭了。” 他想将长刀收起来,但是许观尘死死地抓着刀鞘,他便用手捂着刀刃,又道“我不拿走,你别哭了。” 许观尘收住了泪,红着眼眶,把那长刀认认真真看过两遍,抚过长刀上每一个缝隙、每一寸裂痕,还有每一点陈旧的血迹。 尚带着哭腔,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兄长。” 萧贽拥他入怀,拍着他的背哄他。 原本萧贽也不会哄人,只是许观尘每回病时,他便无师自通了。 许观尘双手抓着他的衣襟,趴在他的肩上,浑身颤抖,抽抽噎噎的。 怕他久病未愈,这会儿又哭个不停,萧贽哄不好他了,用衣袖帮他擦擦脸,捧起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他一口,佯怒道“不许哭了。” 许观尘愣愣的,然后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个哭嗝。 萧贽捞起浸在温水里的帕子给他擦脸,许观尘冷静下来,也凑过去,趁着萧贽专心给他擦脸,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多谢。” 帮他擦好脸,萧贽一抬手,把帕子甩回盆里“做什么忽然说这种话” “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许观尘挠了挠头,低头垂眸,“从前总是躲着你,现在又总是麻烦你,好像和我一起,我的什么坏事都被你赶上了。” 萧贽还想装凶,让他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但是对他,却再也凶不起来了,装的也不行。 病着的人,就是娇气一些。 又默了一阵,许观尘问道“师父有过来吗” “你睡着之后来给你诊过脉,改了药方就走了。他说事关你的性命,拦不住他,便让他走了。” “这样,下回他再来,把我叫醒。”许观尘想了一会儿,“能不能让你的人暗中查一查师父我总觉得” 其实萧贽早已经让人暗中查玉清子了,只是不愿意叫许观尘知道,便应道“好,等会儿我吩咐下去。” 许观尘想了想,又道“上回那个地图,我拿给表兄看了,你有空问问他,看他解出来了没有。” 萧贽一一应了“好,我明日就问他。” “元策遇刺的那件事,还有在查么” “萧绝在管。”萧贽道,“你睡着的时候他来过一回,嚎得太大声,怕闹着你,把他赶出去了。” 许观尘还要再问问别的事情,此时,宫墙那边传来宫人打更的声音,萧贽便把他按到榻上,让他躺好“睡吧。” “睡不着了,都睡了一天一夜”许观尘脸色忽然一变,一手推开他,一手掩着嘴。很浓重的铁锈味,许观尘一愣,却低声抱怨道,“怎么回回都吐血” 他拿开手,手心里一抹鲜红,很是刺目。 仿佛是早已习惯,许观尘拽住他的衣袖,很平静地通知他“又犯病了,热。” 萧贽见他额上朱砂又没了颜色,便也知道他是犯病了,从暗格里翻出殷红的丸药,喂给他一颗,然后给他披上外衫,抱着他往殿外走。 这回吃药吃得及时,许观尘尚有一些清醒的意识,思绪杂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道难怪,他说萧贽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原来是这些年抱他,练出来的。 再没有别的念头,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在寒潭底下。 已是夏初,但因为是清晨,寒潭下冷得很。 许观尘侧卧在石床上,萧贽就坐在旁边的地上,守着他,也守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幽微的烛光。 趁许观尘睡着,萧贽也闭着眼睛养神,手里拨弄着许观尘送他的念珠,时不时伸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许观尘垂眸看他,不知道是不是与许观尘在一起待久了,他安静下来的模样,神情气质,竟有几分与许观尘相似。 这时萧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觉着差不多了,便收起念珠,执着烛台,要看看他眉心朱砂是不是又变红了。 蜡烛光亮昏昏,就照在许观尘面上,也照入他眼中,亮得很。 “醒了”萧贽放下烛台,把他抱起来。 石床冰凉,许观尘睡久了,身上也有些凉,便攀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出了寒潭,穿过走廊。 近夏日,昼长夜短,日出的时辰越来越早。 许观尘看见将明未明的天色,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晃了晃双脚,半抱怨半试探道“还回去睡觉呀” 萧贽明白他的意思,又宠着他纵着他,一面往前走,一面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出去走走吧。”许观尘抿了抿唇,“再过一会儿,去宫墙城楼上走一遭,就能看见日出了。” 萧贽不语。 许观尘又道“才犯过病,最近应该都不会有事了。我总睡觉,才会有事。” 福宁殿宫人才打扫过一遍,药味与血腥味都消失不见,帐子里有浅浅淡淡的香气。 再没要人伺候,萧贽把他抱回殿中,放在榻上。 许观尘急忙推开他,抗议道“我不睡觉” 萧贽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去给他拿来茶水与柳枝。 许观尘愣了愣,然后开始洗漱。 萧贽又翻了两件冬春时候穿的干净衣裳,给他披上,怕他吹风受寒。 萧贽蹲在他面前,帮他将系带系上,抬眸看了他一眼“去宫墙城楼” “嗯。”许观尘不自觉,伸手摸摸他的耳朵。 萧贽正帮他整理衣领“又做什么” “我从前在雁北,一个人骑着马在大漠里,迎面走来一匹跛脚的豺狼,吓得我差点从马上跌下去。我当时心想,这不就是萧遇之么。”许观尘忍不住偷笑,“现在好像不是” 被驯化并不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但是见他笑,萧贽的心情也不错。 被驯化确实不是一件自豪的事情,但是心甘情愿的事情。 萧贽带着他登上宫禁城楼,才迈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一轮红日从天际跃出,天光大亮,将整个金陵城都照亮。 宫中的城楼是石头筑成的,金陵城中再没有比城楼高的建筑,站在城楼上,可以将整个金陵城收入眼底。 底下就是宫门,出宫入宫,都从这里走。 正巧此时宫禁时辰过了,底下侍卫推动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音。 萧贽转头,看看身边的小道士,道“我率军攻进宫城的那个下午,就站在城楼上看。天地浩大都是我的,后来想起,还有一个小道士不在宫里” “就想把你抢回来,和宫中那些珍奇宝物放在一起,把你同那些宝物一起锁在珍和宫里,叫你变成其中一个,我最喜欢的那个。”萧贽舔了舔后槽牙,盯猎物似的盯着他,“然后晚些时候,你自投罗网来了。” 许观尘现在全不怕他,拢着手,轻声咕哝道“说得好听,我在宫里待了三年,也没见你把我锁起来。只敢趁我不在,在房里偷偷地弄,还喊我的名字。” “你同那些死物不一样。” 萧贽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怀里。许观尘摇了摇头,挣不开,只听见萧贽很有力的心跳声。 萧贽继续道“之前已经弄丢过一次了” 他是说,用气话把许观尘气得跑去雁北一年那一次。 “失而复得,所以诚惶诚恐。” 许观尘被按在他怀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我憋死了。” 他抬起头,长呼一口气,却又把脑袋埋到他怀里,软和和地说了一句“我也很喜欢你。” “宫里教我怨憎与仇恨,没有教我怎么喜欢人。”萧贽扶着他的肩,然后捧起他的脸,“小道士你教我。” “嗯,我教你。” 许观尘顺着他的动作,稍稍抬起头。 唇贴上唇的时候,许观尘余光一瞥,看见底下守宫门的侍卫,推了萧贽两下“有人。” 没推开,忘记他手劲儿大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凤冠霞帔 城楼上风大, 萧贽要亲他, 许观尘又害臊, 硬说下边有人, 看得见几十丈高的城楼上。于是萧贽把他按在墙角里,好好地亲了几口。 萧贽舔了舔嘴角,笑道“小道士药香缠骨, 亲起来特别有滋味。” 最后是许观尘羞红了脸,推开他, 说闷得喘不过气,只怕是要犯病,才让他收敛一些。 却也惹得萧贽紧张了好一阵儿,最后拍拍他的屁股,叫他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情来说。 许观尘委屈“我都说了三回不要了,你一回都不听。” “我的错, 现在听了。”萧贽帮他拢了拢身上衣裳, “回去罢。” 出来走一趟,许观尘的面色仿佛好了许多,不知道是被亲的, 还是真的好了一些,他的唇也有了些红润的模样。 怕他累着,走下城楼台阶,萧贽就要背他, 许观尘没让, 准备与他一起, 慢慢地走回去。 许观尘道“赶得及喝药的。” 于是他二人就在深宫,长长的宫道里并肩而行。 走了快没一半,许观尘就愈发慢下脚步,抬眸一看,眼前就有宫殿,便道“过去歇一会儿吧。” 萧贽摸了摸鼻尖,暗暗地笑,却也应了。 走近了,许观尘看见那宫殿的名字,忽然就不是很想进去了。 那是珍和宫。 萧贽才说过,要把他和宫里的奇珍异宝,一起锁在珍和宫。结果这会子,他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许观尘心中忽然生出退缩之意,往后退了半步“算了。” 萧贽揽着他的腰,带着他往前走“走罢,去看看。” 他二人上回同来珍和宫,还是在几个月前。吵架扯坏了许观尘的念珠,萧贽带他来珍和宫,挑了一匣子的珠子给他穿念珠用。 那时候在珍和宫里,许观尘抱着木匣子,一手端着烛台,跟在萧贽身后,萧贽将串珠衣裳上的珠子撬下来,丢给他。 他二人,活像是来珍和宫打劫的江洋大盗。 此时再来珍和宫,宫中没怎么变,各色宝贝堆满架子,一重一重,像屏障似的,在大殿中隔开。 许观尘走不动了,扯了扯萧贽的衣袖,告诉他一声,就坐到边上的红木箱子上。 他低头捶腿,萧贽便在他身边坐下。他这一病,又消瘦不少,萧贽很容易就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到底是两个男人,大白日里黏糊糊的,萧贽从来不管这些,但是许观尘别扭,便别过头去不看他。 珍和宫中,满宫都是萧贽的宝藏。 面前的木架子上,放着象牙犀角,坐着的红木箱子里,堆叠着金块银条。 萧贽把最喜欢的宝藏抱在怀里,倘若他有尾巴,这尾巴也得在许观尘身边绕一个圈儿,把他困在圈中。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萧贽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许观尘还是不大自在,萧贽一收回手,他便转过脑袋,看向别的地方。 透过眼前重重叠叠的木架子,许观尘忽然看见一抹正红颜色。 宫中不大用这颜色,民间也是嫁娶的时候用的多。许观尘再定睛一看,确实是正红颜色。再想了想,上回来时却没有见到,于是有些疑惑。 他再看了两眼,挣脱萧贽的怀抱,往前走了两步。 萧贽亦是起身,就跟在他身后。 那一抹红颜色,隔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玉器,仿佛忽远忽近,伸手触摸不见。 许观尘往前走了好一阵,到了宫殿的那一头,才看清楚。 是个衣桁,上边应该挂着衣裳,又用红颜色的布罩着,所以看不清楚。 许观尘回头看了一眼萧贽,萧贽却转过头,随手拿起一个玉雕的小狐狸,握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的模样“你想看就看。” 许观尘先将红颜色的布掀开一角,衣桁上挂着的是礼服,此时露出来一只宽衣袖,袖口是很繁复的花纹。这么些年,许观尘没见过那位公卿的衣裳上绣着这样的纹样。 萧贽将玉雕的小狐狸放下,脚步无声,走到他身后。忽然握住他的手,帮他将一整块红布扯开。 俶尔扬起风来,许观尘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覆了一层红颜色的纱。 此时红绡轻落,衣桁上是两件衣裳,倒不是红颜色的。宫中为求庄重肃穆,制衣裳都用玄色,绣金线。后边的长案上,还摆着玉冠骨簪,玉带长靴。 许观尘背对着他,抱着手,却问他“你又要娶谁了” 萧贽笑了笑,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娶你啊。” “胡说。”许观尘用手肘捅他一下,忍着笑撇了撇嘴,“三个月前就签过婚书了,怎么还能再来一次的说实话,你这衣裳到底是给谁穿的” “日子原本定在三月,吩咐司织府的期限也是三月,前几日他们才把衣裳送过来。”萧贽知道他是有意说笑,也乐得逗他玩儿,“就是给你穿的。” 他刻意靠在许观尘耳边说话,一句话说得很慢,呼气就打在他耳朵上。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许观尘的耳朵就红了。耳朵有些痒,许观尘忍不住抬手要去摸,却被萧贽按住了手,也不让他走,按着他让他听话。 好容易等他说完了话,许观尘迈开步子,往边上挪开半步。 原本萧贽手里还攥着盖在衣裳上的红布的一角。 珍和宫每日都有宫人打扫,一尘不染。萧贽拿着那红布,将红布悄悄绕到许观尘身后,一扬手,便将他拢在其中。 眼前落下重叠的红颜色,许观尘被他的幼稚行为气笑,抬了抬手,就要挣脱出来。 萧贽却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动。” 萧贽不习惯温柔。从前许观尘给他念经,念了三年,也没能把他的性子磨平一些,后来许观尘与他待在一块儿,他也不曾变过,仍旧是霸道又强硬。 此时捉着许观尘的手,话里带出来的意味,却有几分缠绵。 许观尘一愣,果真就听他的话,缓缓地放下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动作,有些紧张地拽住他的衣襟。 “你怎么敢自己掀”萧贽仍旧是从前那模样,捏着布料两角,慢慢地将覆在他头上的红布掀开。 许观尘只喜欢穿道袍,最常穿素白颜色的,红白衬着,纵使看不清面容,布料衣裳掩着的细腰瘦背,也叫人挪不开眼。 原本就是毫无章法地盖上去的,好像恶龙随手一挥,丢出个圈套,把许观尘圈在里边。 他随手一碰,便碰掉了那料子。 萧贽只看了一眼,再抬眼看看许观尘,他的眼眶红了。 还以为是自己又招惹他了,萧贽竟有些慌了神,忙拍拍他的背,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许观尘不语,站在原地,往前靠了靠,就往他怀里倒,额头碰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跳进他的心里去。 萧贽哄他“等你病好了,就办礼昭告天下。” 许观尘仍旧不语,靠在他怀里,反而抽了抽鼻子。 可是萧贽就那么一点儿哄人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他想了想,又道“旁的人议论没关系,就说是我强要你的。皇帝就要你,别人都不要,要不就强征赋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你是没办法,为了天下苍生,献祭给皇帝了。”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许观尘抬手捶了他一下,“就没人教你要爱惜名声” 萧贽直接应道“没有。” 许观尘怔怔地抬眼看他,后来反应过来,心道也是。他不似他的其他兄弟,没有老师朋友。老皇帝在时,只一昧的纵容他,他与裴舅舅又有君臣之别,裴舅舅也不好管他。 所以没有人教他,他在金陵城的名声坏了这么久,脾气也坏了这么久。 许观尘伸手,握住他虚握的拳头,极轻极轻地松开他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温声道“那以后我教你。” 萧贽抬手揉他的脑袋,应了声“好”。 后来他二人分别提着红布的一边,将衣桁重新盖起来,便一同出了珍和宫。 宫道上不见别人,二人并肩而行,萧贽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随口道“加冠的时候,先帝应该点两个宫女儿过来的。” “嗯”许观尘不解,“所以你现在很后悔咯现在很想要两个宫女儿咯” “我那时候坐在轮椅上,他们都以为我”萧贽放慢脚步,压低声音,“不行。” 许观尘面上一红“哦。” 他还是没有领会,萧贽便直接把话点破了“所以这种事儿,也没有人教我。” “那我教”差点就着了他的道儿,许观尘瞪圆眼睛,抬头看他,愤愤道,“没人教你,你之前还如此精通此道,简直就是天赋异禀,我怎么教你” 萧贽笑了笑,拍拍他的屁股“快把病养好,小道士。” 小道士推开他的手,再不理他。 再走出去一段路,萧贽转头看他,见他慢下脚步,想着他尚在病中,双臂一捞,就把他抱起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福宁玉清 病情反复过几次, 一直到了三月廿一, 玉清子回来了一趟。 他来时正是深夜,许观尘才从温泉池子里被萧贽抱出来。萧贽帮他换过衣裳, 他就躺在榻上, 盖着被子, 双手露在外边,睡着未醒。 玉清子坐在榻边, 先给他探脉,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子交给萧贽“你喂他吃。” 萧贽拔开塞子, 拿着药瓶往手心里一倒,那里边滚出来半颗黑颜色的丸药。 只有半颗。 萧贽把许观尘扶起来, 让他靠在枕上, 一手端起茶盏, 先喂他喝口水润润嗓子。 许观尘犯病,不似之前那样厉害,隐隐约约的有些意识,很顺从地就抿了一口茶水。 萧贽放下茶盏,用帕子帮他擦擦嘴角,才喂他吃药。又给他拍拍背,好让他把药给吞下去。 玉清子给他把脉之后,就退到了一边去。此时见他并无大碍, 便要退出去。 萧贽想起许观尘之前说过的话, 便道“道长留步, 等观尘醒了再去不迟。” 玉清子怔了怔, 随即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会加害我徒弟不成” “不是。”萧贽把许观尘放平在榻上,帮他盖上被子,怕扰着他,便与玉清子出去说话,“观尘醒时,说倘若道长来,一定让我留住道长。如今道长来了,我不留住道长,怕他醒了怨我。” “这倒不必。”玉清子瞥了他一眼,一挑眉,“陛下不是挺会哄他的,哄一哄就好了。” 萧贽回身,关上内间的门,直言道“朕也很想知道,道长的药,究竟是谁给的。” 玉清子顿时变了脸色,一拂衣袖“药是老道自己配的,这药难配,前几日出了差错,是老道办事不周。陛下若要查办,只管拿了老道便是。” 萧贽却不答。 再等了一会儿,也不听他说话,玉清子便朝他行了个礼“夜里风大,老道受不得寒,先回了。” 话毕,转身便要走。 他才推开殿门,只听殿中萧贽喊了一声“成德”,小成公公便从廊前柱子后闪身出来,阶下禁军队伍,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小成公公向道士作揖“道长,多有得罪。” 飞扬就跟在他身边,玉清子不理会小成公公,却看向飞扬,苦笑两声,道“大费周章,还真的要拿我” 飞扬尚且不知是什么事,只觉得玉清子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便挪开了眼。 两边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玉清子分毫不动,不往前也不退后。果真是夜里风大,吹得他的衣袖振振作响。 无人言语,忽然听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拢着外裳,还披散着头发,推开门,急匆匆地往外走。 那药确实有用,只半颗,他很快就醒了。 许观尘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站定,很轻地唤了一声“师父。” “你醒了正好。”玉清子却不曾回头看他一眼,“陛下要拿我,他听你的,你让前边的人让开。” 许观尘抿了抿唇,道“徒弟也有两句话想问师父。” 玉清子冷冷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也要拿为师了” “不是。”许观尘忙解释道,“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师父,师父答了,前边的人自然也就退开了。” “那师父若是不答,你是不是就要对师父严刑逼供了” 许观尘面露难色,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玉清子也就是一时口快,此时回过神来,细细想来,也觉得话说过了,软了三分语气,问道“你想问什么” “我头两回吃的药,与三月十六那回的,是不是不一样”许观尘顿了顿,还有的话,碍着旁人在场,没有再问下去。 玉清子倒是承认得干脆“是。” “那药是不是” 玉清子继续道“为师去雁北替你求药,那位高人,也只炼出两颗丸药。那时候你等不起,师父就带着那两颗药回来了。后来吃的那一颗,是师父自己琢磨着制的。制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所以那回的药没起作用。师父这几日重新又琢磨了一遍,你方才吃的那半颗就是。看你这模样,大概是没问题了。” 他说得这样笃定,一时间,许观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玉清子偏了偏头,见他不语,道“那位高人,是雁北毒圣江月郎。原先不让你们去查,是他门中规矩,不治外人。他是江湖中人,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他破了这规矩,治的还是个朝堂中人,恐被江湖人耻笑。你若是非要查,不如去问问常年待在雁北的钟遥。” 许观尘在雁北待过一年,毒圣江月郎的名头,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从来不曾见过此人,也不知道江湖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玉清子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又背对着他,不肯看他,分明就是恼火的模样。 许观尘想了想,便道“师父,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仍旧是冷冷的语气,背对着,却看不清楚表情,“你若问完了,该放师父回去了吧” 为求稳妥,许观尘又问“师父还住在国公府么我明日回去找师父诊脉。” 玉清子笑了笑“我几时不在国公府了你来吧。” 许观尘看了一眼萧贽,暗中朝他摇了摇头,萧贽便不情不愿地摆了摆手。 阶下禁军分列两边,玉清子拂了拂衣袖,走下台阶。 老道士经年游历四方,一身的腱子肉,但是穿衣显瘦,仙风道骨的模样。夜风迎面吹来,扬起他的衣袍,颇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许观尘看着他的背影,脚步一顿,终还是在他将要离去的时候,唤了一声“师父”,然后跑上前,跑到他身边去。 玉清子转头问道“又什么事” “我”许观尘抬眼看他,轻声道,“我知道师父不会害我,但是师父若有事,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这小道士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在观中念经打坐,早课晚课,没有一日懈怠,比他几位师兄都诚心,更有仙骨。玉清子自然也最喜欢他,否则不会为了他四处奔走。 可是他嚅了嚅唇,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许观尘的脑袋“好孩子,再有半颗药,你这病就全好了,师父给你弄来,你乖乖等着就是,不要多问。” 许观尘察觉这话有些不对,道“师父,你不是说那药究竟是” 玉清子自觉多言,低头看了看,又朗声对殿中萧贽道“观尘没穿鞋,劳陛下过来抱他回去。” 方才许观尘醒来,匆匆跑出内间,是赤着脚下的地。石板地原本凉一些,习惯了也就没感觉了。 玉清子不再理他,径自拂袖离去。 萧贽站到许观尘身后,轻叹一声,架起他的双手,把他抱回去了。 “师父他好像有点不太对,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好像有事情没告诉我。”许观尘在榻上坐下,握住萧贽的手,叫他也在身边坐了,“你前几日不是着人去查了么查出来什么没有” 萧贽道“传回来的消息,他这几日确实都在国公府里炼药。” “这样。” 方才赤着脚在地上跑了一圈,小成公公在外边叩了叩门,端着热水与巾子进来了。 小成公公将热水放在地上,萧贽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自个儿在许观尘面前蹲下,试了试水温,便握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进温水中。 水面浸过脚面的时候,许观尘还在出神,恍惚道“我明日回去把脉,再问问他吧。” 萧贽拿起巾子,浸过热水。 许观尘才反应过来,差点从木盆里跳起来,镇静下来之后,也挽起衣袖弄水“我自己来。” 萧贽捏了一下他的小腿肚“你慌什么” 许观尘拿过他手里的巾子,仍道“我自己来。” 见他模样,萧贽便顺势将巾子递给他,重新在他身边坐下。 许观尘还是出神,擦干了手,直起腰来,双脚在盆里相互踩踩,溅起小水花。 “师父他”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去看萧贽,看见萧贽的时候,忽然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认真洗脚。”萧贽面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唬得他也正经起来,“这事情明日我再加派人手去查,你不用管。” 许观尘应了一声,继续在盆子里踩脚。 萧贽问他“病好些没有” “嗯。”许观尘点点头,“师父那药,确实很有用。” “你怎么知道前几日吃的药” 许观尘随口答道“我久病成医嘛。” 萧贽看着他低着头,只顾着专心踩踩双脚的侧脸,忽然有点心疼。 得吃多少的药,才能在苦药里,吃出来一丁点儿的回味微甜 说他药香缠骨,分明不是夸他的话。 察觉到他的目光,许观尘也转头看他“怎么了” 萧贽却问他“水凉了没有” “不凉。”许观尘往后一仰,抬起双脚,拿起巾子擦了两下,“我洗好了。” 萧贽便把他塞进被窝里去。 三月里,他还是要盖冬日的毯子。 不唤小成公公进来,萧贽亲自把木盆端出去了。 回来时吹了灯,榻前帐子垂落,逶迤在地,许观尘侧着身子躺着,等他回来,才打了个哈欠要睡,却对他说“我们这样,不像是成婚三个月,倒像三十年。” 萧贽也不嫌他热乎乎的一团,抱着难受,径直把他捉进怀里,道“有的是三十年,你不要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雁北沉舟 次日, 许观尘预备回国公府走一趟, 再去见见师父。 萧贽把朝里事务推后,陪他出宫去。 说是诊脉,还真就是诊脉。玉清子半闭着眼睛,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在许观尘的手腕上, 老神在在的模样。 许观尘撑着头,试探着喊他一声“师父。” 玉清子“哼”了一声,胡子也抖了抖。 许观尘问道“师父生气了” “没有。”玉清子睁开眼睛, 瞥了他一眼, “同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师父” 玉清子打断了他的话“该问的话, 昨晚上为师已经让你问了, 今日就不要再问了。”许观尘讪讪地住了口,玉清子便又问道“昨晚用过药后, 怎么样” “没事了。” 玉清子怀疑地看向他, 觉得他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这么说。 为了表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许观尘又道“原本心中憋着一口闷气, 时不时就呕一口鲜血出来,也就呕出血来的时候会舒服些, 昨日吃过药就好些了。” 玉清子勉强点了点头“嗯。” 正说话时,院子外边传来“咚”的一声,许观尘道“像是师父放在檐上晾着的药材落下来了。” 玉清子转头瞥了一眼, 却道“恐怕是个小傻子从围墙上摔下来了。” 许观尘只道是飞扬, 疑惑道“飞扬会武, 怎么会从围墙上” 话未完,格窗被人从外边轻轻推开,小王爷萧绝猫着腰,站在窗子那边,探出个脑袋来,眼里只有许观尘,全然看不见他身后阴着脸的萧贽。 萧绝蛇一般朝他“吱吱”了两声,又唤他“小公爷。” 原是这个傻子。 想来是萧绝前几日拿匕首刺伤了肩,伤还没好全,手脚不便,所以从围墙上摔下来了。 萧贽不大喜欢他,许观尘便拍拍萧贽的手背做安抚,对萧绝道“你进来吧。” 萧绝还是猫着腰进来,怀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抱着些什么东西,回身关上门,一面道“我在国公府门前看见宫里的马车,就知道是你回来” 他一转头,便看见萧贽,连忙弯腰做了个揖“陛下。” 老鼠看见猫似的,萧贽很不喜欢他,他很怕萧贽,一溜烟儿,就跑到许观尘身边。在许观尘坐定之后,又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你不是病了嘛,我前几日去福宁殿看你,那时候你还睡着,我待了一会儿,不见你醒就回了。今日你回来,再过来探探你。我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好,要补一补。” 萧绝一面说,一面往案上摆东西“天山雪莲。” “千年老参。” “和田暖玉。” 萧绝带来的东西,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全部摆好之后,萧绝撑着手,笑着看向他,身后无形的尾巴摇得厉害。 许观尘道了一声“多谢”,萧绝便摆了摆手,道“不用与我客气,这些东西宫中又不是没有,我不过是聊表心意。” 又过了一会儿,萧绝再看了眼萧贽,压低声音,对许观尘道“我有事情求你。” 仿佛他压低了声音说话,萧贽就听不见了。 许观尘道他今日是为了什么这么殷勤,原来是有事相求,点了点头,道“你且说说。” “还是为了停云镇元策遇刺那事儿。”萧绝咳了两声,正色道,“不是我偏私,钟将军拨给我那位陈舟,他自小在军营长大,又比我年长几岁,不会不明白元策这事儿的利害关系。我与他相处几日,也觉得他不会是那样人,所以我留下两个人,在停云镇继续查这件事儿。” “如何” “我们到停云镇的时候,天色已晚,收拾收拾便在驿馆住下了。那时驿馆出入看管不严,我自个儿也出去转悠了大半个时辰。原本对证词的时候,与陈舟同住一院的人说,他房里一直就没亮过灯,便以为他睡了,后来便一直以为那时他是在谋划行刺。” 萧绝继续道“那两个人,这几日将驿馆周边都走过一遍,有个酒馆,里边的小二说见过陈舟,那日陈舟与经常光顾他们家的一个醉鬼,他们二人一同吃酒。因为那醉鬼喝醉了就嚷嚷,那日吵得特别厉害,小二还过去劝,所以记得清楚。” “再查到那醉鬼身上,他原本是陈舟在军营中的朋友,后来瘸了腿,就回了家乡。那日在酒馆里遇见,便一同饮酒。那酒鬼说他那日吃了酒,酒气上了头,拍着桌子,说要揣把匕首,去行刺元策,陈舟还劝他以大局为重。” “这般。”许观尘抿了抿唇,“这么说来,陈舟不会做出行刺的事情,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后来呢” “那人说,后来他便与陈舟在酒馆门口分了手。临走时,陈舟还把酒馆找补给他的几个铜板,给了坐在墙边的一个老乞丐,让他早点回去。” “那老乞丐怎么说” “那老乞丐说,是得了个很腼腆的年轻人的钱,就是陈舟。后来有几个随元策来的、西陵的士兵,喝得醉醺醺的,也从那酒馆里出来,踹了那老乞丐一脚。”萧绝道,“老乞丐要追上去理论,就看见” “嗯” “那几个西陵人,追上了陈舟。老乞丐没敢再往前,径自回去了。” 许观尘心思一沉“查到此处,怕是查不下去了。” 元策怎么会放任萧绝查自己手底下的人 “是。”萧绝无奈地点点头,“停云镇与我一同办事儿的徐大人,也劝我不要再管。原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朝廷也没法正大光明地管。现下元策连见也不见我,我下帖子,他也不理,更别提找他要人了。” 萧贽猜到他是什么意思,一把握住许观尘的手腕,占有的意味很浓。 许观尘仍握了握他的手,让他安心,仍问萧绝“那你怎么想” “我听说,元策对你仿佛有些不同。”萧绝猛地对上萧贽的目光,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我的意思是,元策前几日拦了你的马车,想来你给他下帖子,他不会不应。” 萧绝忙补充道“我没有全都要你帮我的意思,你只帮我把他喊出来,只要我见着他,我亲自向他要人,你坐着便是了。” 许观尘想了想,道“这事儿,我同陛下商量商量,到时让飞扬去你府上走一遭。” 萧绝攥紧双手,点头应了,又道“你还是多注意身子,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再想想法子。” 萧绝回去了,玉清子也起身,说要出去看看药材。 房里只剩下许观尘与萧贽二人。 萧贽知他心意,却仍旧问他“小道士,你怎么想” “我想着莫不是那几个西陵士兵惹恼了陈舟,陈舟才”许观尘沉吟道,“不信陈舟行刺的,自然有千万种说法。事情好像是很明显了,可是要说只是凑巧路过,也不是不可以。萧绝说的没错,到底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朝廷查不了,还容易叫他们拿住把柄,只能他自个儿去查,不顶着朝廷的名头。” 萧贽捏捏他的手指“所以你要给元策递帖子” “萧绝一片诚心来求我,陈舟我也见过,他是表兄的人,能把事情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自然好。” 萧贽仿佛只在意许观尘给元策递帖子这件事,又问“你预备什么时候给他递帖子” “这几日吧,趁着我身子好些,帮萧绝了了一桩心事。”许观尘回过神来,恍然大悟,“你要是想要帖子,过几日我也写给你,写好几张。” 他终于明白了,萧贽扣住他的手“给元策的,叫别人写。” “你今日怎么了” “那个萧绝说,元策对你仿佛有些不同。要防备他了。” 许观尘握紧拳头,恨恨道“元策杀了我兄长,我折损了他西北的城池兵马。前几年他与我在雁北斗过两回,胜负未分。我恨不能手刃他给兄长报仇,他恨不能把我给磋磨死。他这个人有点毛病,越恨谁,就越注意谁,越要对谁笑。” 萧贽摸摸他的脑袋。 前几日拿回来兄长许问的长刀,今日回国公府,许观尘把长刀也带回来了,准备放到祠堂去。 萧贽陪他一同去了祠堂,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双手捧着生锈的长刀,将长刀供奉在许问的灵位前。 许观尘挽起衣袖,转头看了一眼萧贽,便拣起六支香,靠近蜡烛,细细地点起来了。 轻烟袅袅。许观尘分了三支香给萧贽,萧贽双手接过,也站在他身后祭拜。 才拜过一拜,萧贽警觉,忽听闻窗外院子里传来轻微声响,喝了一声“谁”。 他不敢离开许观尘身边,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等了一会儿,却是看守祠堂的柴伯在外边叩门“小公爷,前庭来了个西陵国的三皇子殿下,说要求见。” 想来是萧贽太紧张他,许观尘握了握他的手,只应柴伯道“请那位殿下在前厅坐坐,我就去。” 许观尘要走,萧贽还是牵着他的手。 许观尘失笑“你要与我同去,只怕萧绝的事情办不成。你若是真不放心,在偏厅看着,在我国公府里,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两人一同穿过游廊,萧贽自偏厅的门进去,屏风隔着,可以隐约看见前厅的情形。 许观尘拂了拂衣袖,将别在后腰上的拂尘抽出来,搭在臂上。 广袖微动,许观尘绕过了花廊,执着拂尘,朝厅中元策一弯腰,垂眸道“三殿下别来无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金陵风月 这回来定国公府, 元策身边只跟了一个人,那个模样寻常的文人。 许观尘礼毕抬眸, 元策一副贵公子的打扮,与金陵城中萧绝一行人一般。那文人却穿得朴素,一身布衣, 用布巾拢着头发, 站在元策身后,垂首低眉。 元策朝他笑了笑,亦道“小公爷好久不见。” 说过两句客气话,许观尘在主位的席上坐了, 右手边就是元策。 元策捧起茶碗, 只在手心里捂着,又转头问他“前几日约小公爷风月楼一见,小公爷怎么不来” 许观尘淡淡道“旧疾犯了, 未曾赴约, 对不住。” “刀拿到了” 许观尘垂眸,掩去眸中晦暗神色“多谢殿下。” “这下可以证我所言非虚,不是骗你了。” 元策将茶碗放回案上, 许观尘不经意间扫了一眼, 才知道他碗中茶水,半点没动。 好谨慎的一个人。 只听元策道“你兄长的盔甲,是你们国公府的私匠铸的罢”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许观尘只点了点头, 应了声“是”。 元策又道“你兄长死时, 那盔甲都被他的鲜血浸透了。” “殿下总是提我兄长,不知是何意”许观尘顿了顿,“那时观尘年幼,不过想来,一个对手竟叫殿下记挂了这么久,我兄长定是威震雁北,杀极他人的威风了。” “牙尖嘴利。”元策似真似假地笑了一声,“不过是想问问你,我那儿还有许问的盔甲,你要不要。” 许观尘不语,心中斟酌着,他说他有兄长的盔甲,这话究竟几分真假。 元策继续道“你若是不想与我讲他,不讲便是了,何必暗地里地贬我” 元策果真就转了话头,再不提许问的事情,扶着左肩,道“前几日在停云镇遇刺,那刺客是你表兄钟遥的人,该不会,你也掺了一脚,盼着我去死吧” 许观尘亦是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表兄若要杀你,只会在战场上。我若盼着你死,也只会在战场上。” 元策一听这话,却笑了“姓钟的在战场上杀我,我还信。你一个羸弱道士,到了战场上,给我做俘” 许观尘不悦,心道上回在雁北也还没分出胜负来,怎么就俘虏了 那头儿元策见他面色一沉,却越说越起兴,什么把俘虏炼作武傀儡啦,把他挂在马后边拖啦,戴上脚镣手铐啦。 许观尘一挥拂尘,就甩了他一下“殿下驾临此处,就是为了构想一番我做俘虏的模样” 元策抬手,拂尘的白马尾就从他的指缝间飞出去“方才就说了,是问你要不要许问的盔甲,你不让我说许问,我怎么问你” 许观尘反问他“我自然想要我兄长的遗物,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 “想来你这道士没有去过风月楼,前儿个没带你去,实在是遗憾,今日走一遭” 许观尘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兄长的遗物他是一定要的,又想着风月楼人来人往,总不会出事。元策一定要他去风月楼,只怕不会罢休,不若就随他去看看。 于是许观尘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吩咐人备马。 他带着飞扬与小成公公过去,找机会给萧贽递了信儿无妨,去去就回。 在府门前翻身上马,一收马缰绳,便往风月楼的方向去。 此时正是三月底,暮春初夏,宽袍广袖被迎面吹来的风扬起。 元策振一振衣袖,兜了满袖的风,回头看了一眼许观尘“金陵真好。”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大约还有别的意味。 许观尘便道“殿下若喜欢,多留几日,或许乐不思蜀。” 元策又笑“你又骂我。” 再无他话,径直到了风月楼前。 元策这几日,仿佛在风月楼混得很熟,他一下马,就有人来牵走他的马匹,领着他进门。 却有人将许观尘拦下来“小道长是不是走错地儿了咱们这儿可不是道场。” 许观尘用拂尘一指元策“我是随这位爷来的。” 元策回头“是,我带个小道士来见见世面,兴许他就想还俗了。” 风月楼里,轻纱帷幔,影影绰绰。 一行人在二层的小隔间里坐了,视野很好,可以看见正中的台子上,舞女正转圈儿。 许观尘只是陪元策坐着,坐了好一阵儿,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老神在在的模样。 后来元策唤了两个女子进来,全是女道士打扮。 许观尘一愣,心中惊叹,花样真多,比我狂野。 任案上酒杯添满了酒水,他自不动,还执着拂尘就地打坐。许观尘身边那个女道士觉得无趣,转头去撩拨元策。 元策倒像是很吃这一套,一手搂着一个,随手捋她二人手中的拂尘,缠过来绕过去。 “道士”他这却是在叫许观尘,“小公爷” 元策笑问道“你这道士,怎么跟不开窍的石头似的莫不是只喜欢看道观里的祈福舞” “又不是真道士。”许观尘睁眼,瞥了她二人一眼,“念一遍清静经来听听。” 两个女道士一噎,赔笑道“道长说笑了。” 元策道了一声“扫兴”,将她二人往外一推“原来不是真道士。” 打发走了人,房里就只剩下他二人,只听元策又道“行了,知道你记挂着许问,听完这支曲儿,就回驿馆给你拿东西。” 他意兴阑珊,而许观尘从来就没有起过兴致。 临走时,元策说“你这道士好没意思。” 许观尘脚踩八卦,手握太极,正正经经地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元策便笑,出去时,原本飞扬一等人都等在门外,跟着元策来的那文人,却从走廊那边闪出来那儿有一扇窗子。他暗中朝元策摇了摇头。 元策原本请许观尘先行,站在他身后。这时,拢在衣袖中的手也伸了出来,抖一抖袍袖,将双手背到身后,再没有别的什么动作。 风月楼一行无惊无险,仿佛元策就是为了捉弄他,才带他来的。 驿馆里,元策差人拿了一副腕甲出来,对许观尘道“盔甲太重,带不来。你若有心,随我回西陵去,我拿给你。” 许观尘拿起一只腕甲看了看,腕甲亦是生了锈,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放下腕甲,不动声色道“不用麻烦。” 再说了两句闲话,许观尘觉着,元策这个人可能真的有点毛病,他就喜欢别人骂他。 难怪这人常年待在战场上了,战场上两军对阵,骂阵起来厉害得很,原来他是喜欢听别人骂他。 将近正午,许观尘起身请辞,元策一指厅前的那文人“知微先生,替我送送小公爷。” 那知微先生作揖,应了一声。 许观尘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文人的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的嗓子是坏的,说出话来,沙哑得很。 许观尘与他并行,小成公公双手捧着腕甲,与飞扬一起走在后面。 那知微先生道“听旁的人说,小公爷的病很是厉害,一病病了三年。” “是。”许观尘染疾,在宫里养病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因此他问起,许观尘也只当他是打探消息,并不疑他。 “小公爷这病,可是有什么缘故” “不提也罢。” 知微最后问道“小公爷可曾后悔” 许观尘也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只见着就要到大门前了,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那马车帘子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分明是萧贽在等他。 他看着萧贽,便道“我不后悔。” 知微作揖送他,低声笑了两声,他声音本就沙哑,笑那两声,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许观尘上了马车,还未坐定,萧贽便道“舍得出来了” “拿了东西便出来了,我又不是喜欢与元策说话。” “他日后总拿你兄长的东西吊着你,让你去你就去,朕还总得派人把风月楼、把驿馆围起来” “多谢你。”许观尘便道,“以后不去了。” “风月楼里,那两个女道士” 许观尘忙坐直了,右手举过头顶,发誓道“我没碰,我念经来着。” “知道,我在隔壁。”萧贽却道,“元策给你递劝降书,你没明白” 许观尘疑惑“什么” “他不喜欢那两个假道士,他喜欢你这个真道士。”萧贽低声道,“他有心拉拢你。” “拉拢我”许观尘笑着摇头道,“我有什么可拉拢的我与他不共戴天,在朝里也不做事,空顶着个定国公的名头,什么权力也没有,于他夺嫡毫无用处,他拉拢我做什么”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也不再说话。 许观尘仍旧将腕甲送回祠堂里,给兄长点上三支香,把萧贽打发到外边院子里去,他一个人同兄长说两句话。 许观尘就盘腿坐在草蒲团上,撑着头,看着兄长的灵位“兄长,那个元策不知道为什么,总提起你,惹得我也很想你。你在府里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他手里的东西。以后我小心防备他,不会再去找他了。” 格窗那边,忽然不寻常地响了一声,许观尘一惊,起身上前,推开窗子一看,什么也没有。整理得很好的院子里,连泥点也没有。 许观尘趴在窗子边,张望了好一会儿,最后拍了拍脑袋。他总是这样,总觉得兄长还没死,正暗中看着他似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改头换面 却说许观尘在祠堂窗边发了好一阵儿的呆, 最后关上窗扇,拢了拢衣袖,准备出去。 萧贽就在院子里等他,见他出来, 神色悲戚,便捉住他的手,握了握“说完话了” 许观尘点头“嗯, 说完了。” 要回去之前, 他把府里的事情都吩咐下去。 让管家的三妹妹许月给元策递一张帖子, 说许观尘为谢他归还兄长遗物,请他四月初三,定国公府赴宴。 元策那边收了帖子,便派人去端王府,与小王爷萧绝说一声,叫他预备预备,看要怎么朝元策要人,好查清楚刺客陈舟的事情。 这些日子, 许月长高不少, 脸也圆了些,端坐在他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很有贵家小姐的风范“哥哥还是回去歇着吧, 四月初三那日再来。” “好。”许观尘撑着头道, “府里西边有个湖, 湖心有个小洲,只用小船出入,就在那儿宴请元策。” 萧贽道“你还怕他跑” “我既然答应了萧绝,总得把事情办得周全。”许观尘笑了笑,“到时候小舟一系,谁也走不了,接下来就只看萧绝要怎么向他要人。” 他看向许月,叮嘱道“那日你待在房中别出来,元策这个人性子怪,你别惹他。” 许月郑重地行了个万福“月娘知道了。” 此时不过是午后家里人一起说说闲话,许观尘与萧贽相对坐在榻上,许月坐在许观尘面前的灯笼凳上。门窗都大开着,微热的风吹进来,很是舒坦。 许观尘又问道“近来府里如何” “府里一切都好。”许月拣了些有意思的话来说,忽然之间又想起什么,“哥哥病着的那几日,好像是家里闹了贼,柴伯将府里上下人等都查了一遍,不知道在找什么,闹的阵仗有点大。” 许观尘一愣,似是自顾自道“他不曾与我提起。” 萧贽却道“他与我讲过了。” 许观尘转头看他“与你提做什么” “方才你在祠堂里同你兄长说话,他就与我说了这件事,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怕你劳心,就没和你说。” 许观尘愈发怀疑“不是什么要紧事,做什么怕我操劳” 萧贽摆摆手,让许月下去了,捉住许观尘的手,捏捏他的手指“确实没有什么。” 许观尘收回手“不告诉我就别捏了。” “就是”萧贽随口编了个胡话来哄他,“你们家丢了个银盘子。” “胡说。”许观尘瞪他一眼,“柴伯许久都不管家了,丢了个银盘,该是月娘管的事儿。” 忽而转念一想,柴伯这些日子来都守着祠堂,一定是祠堂里丢了东西,祠堂里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 许观尘今早才去过祠堂,粗粗看去,那里边的东西并没有少。 他心下一惊,迅速下榻穿鞋,往祠堂去。 萧贽拦他不住,只能与他一起去了。 那时柴伯正在祠堂内擦拭供案,见许观尘进来,分明是吓了一跳,手中果盘都差点摔了。 许观尘只问他“柴伯前几日,在府里找什么东西” 柴伯垂首站定,一口否认道“老奴不曾寻找什么东西。” 许观尘再问“祠堂里可曾缺了什么东西” 柴伯顿了顿,回道“不曾。” 许观尘不再问他,走近前,双手捧起供案上的木匣子,果然是轻的,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那里边的东西没有了。 柴伯见他已然知道了,连忙跪下请罪“老奴失职,请小公爷责罚。” 许观尘不死心,再打开来看,匣子里只有一块轻飘飘的红布,裹在其中的丹书铁券,早已不见了。 丢了丹书,可是连诛九族的大罪。 许观尘一时之间觉得脑袋疼,往后靠了靠,被萧贽搂住了。 萧贽拍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你慌什么再铸一个便是了,倘若有人拿原本的做文章,一口咬定那是假的,治他的罪就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不告诉你。” 许观尘叹了口气,放下匣子,对柴伯道“您先起来,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说一遍。” 柴伯不愿意起身,伏跪在地,道“小公爷自三月十六就在宫中养病。十九那日,老奴巡过夜,不曾见到有何异动,便自去歇息了。第二日晨起,擦拭供案,捧起匣子,便觉得重量不对,打开一看,那里边的丹书,被人换成了石头。” “那块石头” “只是院子里寻常的石头。” 许观尘思忖道“府里不是无人之境,那人既能瞒过满院子的护院侍从,又要瞒过柴伯,只怕是府里家贼。” “老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发现这事情,就说库房里丢了个东西,把府里所有人都查了一遍,皆无所获。这几日府里人进出,也都有盘查,若是府里人偷的,也带不出去。” “丹书于旁人无用,拿这东西做什么”许观尘揉了揉眉心,“府里人全都查过了” “全都查过了,还有”柴伯顿了顿,“几位主子不曾查过。” “柴伯是指” “三姑娘,还有玉清子道长。” “不会。”许观尘摇摇头,“师父与三妹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柴伯磕头“是老奴胡乱猜测。” “再查吧,旁的人也不常提起丹书铁券的事情,这东西没人会注意,先瞒一阵。” 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柴伯继续查着。 萧贽与他出了祠堂,许观尘道“我这些年来疏于管家,手下可用之人,都是早些年从雁北带来的人,还是要向你借个人来查这件事。” “你想要谁” 许观尘笑了笑“我想要小成公公。” “你倒是会挑人。” “对了。”许观尘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问小成公公,他是做什么的,他也不说,只说他是从前老成公公的干儿子,所以他叫做小成公公。我看他办事儿,也不像是寻常人。所以他入宫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说他是成公公的干儿子” 许观尘点头“是啊。” “他诓你的。”萧贽顺势搂住他的腰,“他原本就姓成,和从前那位成公公撞了,宫里人才给他添了一个小字。” 姓成名德,字知节。 成知节十五岁考科举,中进士,在御史台供职。老成大人也在御史台做事,一时间传为佳话。 而他与许观尘的兄长许问,根本不是他所说的素未蒙面。 他二人相识于风月楼朦胧的帷帐之中。朝中官员不许出入乐坊,被逮住的要罚银钱。 便服出访的成知节带人突击检查风月楼,核查在场人员的身份。轮到许问的时候,许问捏起案上的甜馒头,笑着解释道“我来吃馒头的。”然后就从二楼窗子逃了出去。 次日许问出征,不复相见。成知节便记着这人的模样体型,还记着要罚他的钱,一直记到了来年他回来。 许问缴清罚银之后,他二人私交不错。 但是后来雁北连连战败,朝中论罪,或说主将不利,或说粮草不便。老成御史手执笏板,款款而出,不卑不亢,列举近年来朝里宫中十条过失,力劝皇帝下罪己诏。 老皇帝的意思,总归雁北收回来了,主将或粮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找个靶子,以平民怨。 如今老成御史当中这么说,便是让他下不来台。这日朝上就颁了旨,老成御史庭杖,成家抄家流放。 庭杖之时,老太监不忍心,还问了老成御史三遍“雁北战败,到底是因为什么” 老成御史拒不改口,口吐鲜血,不能说话,便手书血字,最后被活活打死了。 成知节出仕不到三年,未满十八,入宫为宦。 许观尘恍然大悟,怪不得小成公公那样照顾他,原来他与兄长是旧交。 不愿意与他提起,或许是不愿意再提起往事。 正巧小成公公就随着来了国公府,许观尘把事情与他说了,托他查办这件事情,小成公公领了命出去,许观尘叹了口气,趴在案上发蔫儿。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来,猛地坐起来,对萧贽道“我又知道了。” “嗯” “拿走丹书那人,或许不是要丹书,而是要原本藏在里边的金板。”许观尘定定道,“那人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那块金板,也不知道祠堂里供着的丹书是重铸过的,他想要那里边的东西,想要金板上刻着的宝藏地图。” “谁会知道这件事情”萧贽的模样,分明是心中已经了然,反倒问他。 “这件事情,应当是皇家密辛。爷爷知道,还有便是先皇,可是他二人已经去了,应当是他二人在临死前告诉了谁。爷爷连我都没来得及告诉,是先皇告诉了别人,是” 许观尘反应过来,便住了口不说话。 萧贽醋醋的,捏了捏他的手指“是先皇把这件事告诉了原本要当皇帝的萧启,你的七殿下,他回来了。” “什么我的七殿下”许观尘正经神色,收回手,“不许捏。” “你失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给他算卦,你记不记得,算出来的是什么” “不离旧时人。” “谁是旧时人” “反正不是我。”许观尘气得蹬脚,把脚从桌案底下伸出去踢他,“有件事情需要解释一下。” 萧贽一动不动,由他踢了“你说。” 许观尘抬眼瞥他,忽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轻声道“我那时算的第一卦,是给你算的。” 萧贽一挑眉,伸手握住他的脚踝“算了什么” “卦象说你厚颜无耻,臭不要”许观尘话还没完,萧贽就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往前带,“你做什么” 萧贽正经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凡心重。”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戳戳他“我知道了,萧启那个不离旧时人,是一句诗,前一句是改头换面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0章人各有命 近来金陵城中加强了防备,裴将军的军营往金陵城的方向挪了十里, 城中巡防、宫中禁军与萧贽的暗卫, 都在金陵城各处活动。定国公府上下换了新的仆从,原先的人却也都留在国公府里等待发落。 许观尘好些的时候, 依旧去兰台帮忙抄书, 有的时候还把书册搬回福宁殿来抄。 他抄书的时候,萧贽就坐在他身边看折子,时不时抬眼看看他, 他抄书抄得入迷,连看也不看萧贽一眼。 四月初二晚上, 小成公公进来剪过两回烛芯。许观尘喝过药, 含着蜜饯,提笔抄书, 抄得特别高兴。 昏君萧贽被冷落了,不大高兴,终于在小成公公要剪第三回烛芯的时候,一把握住了许观尘的手。 许观尘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做什么” 萧贽夺去他手中的笔,丢在一边“又不是被罚抄书的学生, 你总抄书做什么” 小成公公加紧剪烛芯的动作, 拿着剪子, 迅速出去, 带上了门。 门关上了, 萧贽便捉着他的手,摸过去,与许观尘坐到一张席上去,从身后揽住他。 许观尘有些紧张,身子都是僵的,拍拍他的手背“病还没好。” “嗯。”萧贽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应了一声,“上回那半丸药,保你半个月的平安,一眨眼半个月就要到了,就抱一会儿。” “没关系的。”许观尘握住他的手,反倒安慰他,“人各有命。” 他二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许观尘由他抱着,随手捻起他的长腰带,绕在一起,编了个道观里的束花结儿。 束花结儿是捋出一段就可以打一个,萧贽那腰带有些长,许观尘打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永远也打不完。 他低着头打花结,数一数,已经有七个了。 这腰带也太长了些,他一回头,才知道原来是萧贽把腰带解下来给他玩儿。 许观尘把腰带甩还给他,暗戳戳骂了一声“流氓。” 默不作声就解腰带,不是流氓又是什么 一甩衣袖,便要起身,萧贽把着他的手腕,把他带回怀里。 许观尘跌坐进他怀里,拂袖之间,打翻案上笔架,几支笔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许观尘拍他一下“我去捡” “等会儿叫他们去捡。” 萧贽抱着他不放,又低头,把自己的腰带与许观尘的系在一处,随手又拿来许观尘送他的念珠,在他手上绕了两圈。 那念珠原本坏过一次,是许观尘重新串起来的。再串起来的时候,他就刻意把念珠弄得结实一些。 自己串了个念珠,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小成公公不再进来剪烛芯,烛芯越烧越长,萧贽吹灭了蜡烛,把许观尘丢到榻上去。 不如睡觉。 次日便是四月初三,定国公府宴请元策的日子。 萧贽不放心许观尘,又是推了朝政陪他过来。许观尘拗不过他,随他去了。 宴席安排在国公府湖心的小榭里,正午时分开宴,宴饮过了大半,气氛正浓的时候,外边人来报,说端小王爷萧绝来了。 许观尘趁着席上兴致正浓,连声道“不巧不巧”,却还是着人将萧绝请进来了。 那元策当即便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许观尘捧着茶盏,回看过去。 元策便偏过了头,笑道“小公爷要设计套我,就是被小公爷设计一回又如何” 许观尘不理他,低头抿了口知节莲沏的热茶。 萧绝这回是做好了准备来的,与元策讲起停云镇时候的事情,从从容容,不慌不忙。 慢慢地把话头转到那刺客陈舟身上,自自然然地讲起要向元策借两个人来查查。 元策举着酒杯的动作一顿,却转头看了一眼许观尘,问道“小公爷怎么想” 许观尘原本就只是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现下也且笑不语。 其实他怎么想,元策也明了,许观尘既然下帖子诓他过来,自然是站在萧绝那边的,偏生还要问问他。 “行。”元策转回目光,竟也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小王爷明日来找我寻人,哪几个人你点出来,我给你查。” 萧绝起身作揖“多谢三殿下。” “我若不应你,今儿小公爷把我扣在此处,就别想走了。”元策的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指向许观尘。 萧绝站到许观尘面前,替他挡去元策不大友善的目光“小公爷旧疾缠身,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许观尘也乐得借他的台阶,起身向元策请辞,虽然失礼,但喝药也算是正当理由。 出了正厅,他才有些放松,往小榭边上的小隔间去。 萧贽虽然随他来了,却不在席上,只是在边上的隔间陪着他。许观尘终于脱身,自然是要去寻他。 只是害怕元策忽然寻来,见了萧贽不好解释,所以他二人只是隔着绿竹搭的窗子说话。一有人来,许观尘把窗子一关,谁也看不见萧贽。 许观尘趴在窗边,一边喝药,一边与他说话。 萧贽问他“事情都办妥了” “嗯,办妥了。” 许观尘抿了一口药汤,抬头要他亲,萧贽便捧着他的脸,啄了一下他的唇角“那就快把人给送走。” 许观尘高兴了,也不同他计较,解释道“总不能用完了就把人给丢开,周全了礼数,就送他走。” 还没说两句话,走廊那边走来个人,许观尘余光瞥见,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关上窗子,转头去看。 是元策身边的那位文人,元策喊他“知微”。 那知微的嗓子是坏的,说话有些沙哑。他在许观尘面前站定,弯腰作揖“小公爷。” 许观尘双手捧着药碗“何事” “殿下遣我来向小公爷请辞。” “好。”许观尘用衣袖掩着,饮尽碗中乌黑的汤药,“我去送送。” 小成公公将药碗接过,又捧来热茶给他漱口。 许观尘修整完毕,便与那知微一同过去。 湖心小洲,只用小舟出入。 他过去时,元策与萧绝就站在水边,也没说话,只是相对站着。 木兰小舟,许观尘与元策共乘一船,萧绝与知微一同。 许观尘吃了药,便有些蔫蔫儿的,撑着头也不说话。 今日元策不知道做什么,总喜欢弄他,这会子又用手撩起水花来弄他。 许观尘半真半假道“我可不会水,只怕要溺死在自家了。” 将元策送到前庭,将走时,许观尘客套留他,他便道“等会儿在风月楼还有约,误了不好。” 许观尘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送他走了。 元策走后,萧绝便也要走,朝他一抱拳,道“今日多谢你了,我派了人去停云镇把那两个见过陈舟的人带过来认人,算算时候,也该到了,就先回去了。” “好。”许观尘站在阶上朝他作揖。 萧绝张望四周,靠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暖玉塞给他“那个瘟神没在吧这块玉给你做谢礼,可以养魂的。” 迅速把东西塞给他,萧绝再朝他挥了挥手,便也离去。 他一转头,便看见玉清子站在花廊那边,于是他唤了一声“师父” “嗯。”玉清子上前。 “师父要出门去” “还缺一味药材,我出去一趟。” “缺什么东西,让底下人去买就是了,怎么还劳师父亲自跑一趟” “他们哪里懂得好坏”玉清子拍拍他的脑袋,“事情办完了,就快回去罢。” 在国公府里,与萧贽一起待了一会儿,萧贽的暗卫就火急火燎地来请。 “禀陛下,在西边闹市发现了大量石脂水,有个男人举着火把站在高楼上,远远瞧着,像是反贼萧启。事发突然,群臣已然入宫,正在勤政殿外等着。” 两人对视一眼,许观尘忙道“你先回去吧。” 萧贽起身,却道“一起回去。” “办完事情,我自然也回去了。”许观尘理了理衣裳,“我乘马车,慢一些。你先回去吧,我在后边慢慢地跟着。” 萧贽想了想,终还是点了点头。 国公府门前,马匹马车早已备好,萧贽翻身上马,再回头看了一眼,便策马去了。 许观尘看了他一阵儿,也提起衣摆上了马车。 小成公公跟着他,吩咐马车夫道“不要从西边闹市走,绕远一些,从东边走。” 马车辚辚。 勤政殿外,群臣伏跪在地。 萧贽翻身下马,正了正衣襟,径直入了勤政殿。 半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情,勤政殿内挂起金陵城坊市图,萧贽与裴将军商量着安排部署,又点了几个武将去西市。 只等了不到一刻钟,萧贽却忽然有些心慌,从龙椅上起身,想要去福宁殿看看许观尘回来了没有,但是被群臣绊住手脚,只能差人去看看。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许观尘也赶不回来。 萧贽想了想,让裴将军出宫去看看“西边正闹事,他应该走东边的道儿,劳舅舅带人去看看,把人给带回来。” 裴将军道“观尘又不是小孩子了,身边也有人跟着,不会出事儿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见萧贽认真,也带着人出宫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西市闹事的人就被捉住,带到勤政殿外边。 一场闹事这样快就结束了,群臣都松了一口气。 萧贽到外边去看,被按在地上那人,果真是萧启的模样。 只是他一走近,便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掐着“萧启”的脖子,强使他抬起头来。 这“萧启”面上与颈上的肤色,似乎不大一样。那人被塞着嘴,说不出话来,萧贽便掐着他的脖子,再看了他几眼。 忽而反应过来,萧贽抬手,“刺啦”一声,便把他面上的撕下来半边。 萧贽心思一沉,心道不妙,转头唤人备马。 他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手一滑,竟有些慌张,抽在了地上,好大一声响。 方才来报,城西边有人闹事,而此时,金陵城的东面,腾起滚滚浓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1章君臣一场 只说四月初三那日, 定国公府宴元策。及至午后, 西市有人闹事,事态紧急,许观尘便让萧贽先行一步, 自己乘着马车, 绕开西市回宫去。 金陵城东边人来人往, 最有名的就是风月楼。 长街上都是人, 马车行得缓慢,经行风月楼时, “扑”的一声响, 似是什么东西落下来,砸在了马车上, 把马匹惊了一惊。 小成公公掀开帘子去看, 原是风月楼二层上拿着叉竿挂帘子的女子手滑,叉竿落了下来。 那女子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见砸了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急得用衣袖揾泪。 想起国公府里差点也被卖进这楼里的许月,这小姑娘, 看模样比许月还要小。 许观尘轻叹一声, 吩咐底下人“把东西还给她,不要与她为难。” 底下人应了一声, 捡起叉竿, 便进了楼里。 许观尘偏头看去, 只看见那姑娘家破涕为笑,朝他行了个万福。许观尘才想摆摆手,却看见未挂起的帘子后边,有个人的背影似是十分熟悉。 那人五六十岁的模样,穿着与金陵人不同,是异族打扮。最要紧的,是这人头发全白,扎着许多的小辫儿。 若不是这样,许观尘也认不出来。 他记得很清楚,玉清子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身打扮,头上的几个小辫子,还是许观尘帮他拆开的。 许观尘将马车帘子掀得更开,再仔细地看了看。 小成公公见他模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公爷” 许观尘愈发笃定“我师父。” 可是玉清子一个道士,又怎么会去风月楼这种地方还是做西北异族的打扮 忽又想起今日与元策相见,元策临走时,说今日在风月楼与人有约,莫不是 许观尘起身便要下马车,却被小成公公拉住了“小公爷,太过巧合,只怕是有意” 许观尘想了想,摸了摸衣袖。他不带什么配饰,摸遍衣袖,也只摸见一个铃铛和方才萧绝给他的暖玉。 铃铛是之前去裴舅舅的军营里,那个老铁匠打的一对儿铃铛中的一个,那时他有意拿了大的,把小的留给萧贽。 许观尘把铃铛交给飞扬“去裴舅舅府上,向他借些人来。用轻功去,快点回来。” 飞扬下了马车,踩着屋檐,迅速就飞去了。 小成公公按着许观尘的衣袖,要他稍安勿躁。 许观尘盯着二层上边那个背影看,分明就是玉清子。 他想不明白,若师父真是去见元策的,他二人之间,会有什么话可说 玉清子前些日子去过西北一趟,是不是那时候,他与元策就见过了 他从西北取来的那药,是不是也与元策有关 忽又想起前几日在国公府里被盗走的丹书铁券,柴伯说,府里上下都查过了,只有几位主子没查,玉清子道长,也没查。 小成公公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公爷,没事的,若真是玉清子道长,看这模样,他一时半刻也不会走。再等等吧,等裴将军的人来了,您再进去。” 二层楼上,原本一直挂着的帘子被放了下来,罩上一层薄纱,许观尘看不清楚。 帘子放下来的一瞬,玉清子起身,向着坐在里边的谁人,跪下了。 许观尘一怔,拂开小成公公的手,便下了马车。 小成公公追着他下去,再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有些恍惚,没有应他。 “再等等吧,陛下吩咐了,要护小公爷周全的。此处人多,陛下留在小公爷身边的暗卫施展不开手脚,还是等裴将军的人来了再说。” “我知道。就算是他们有意引我过去,我也不能不去,那是我师父”他一转头,便看见长街那边,飞扬领着人过来了。 许观尘道“让他们封楼,谁也不许走。我就在这楼里,不会出事。” 小成公公转回头时,许观尘就已经进去了,他连忙跟上去。潜藏在暗处的暗卫走进人群之中,也都纷纷入楼。 许观尘拨开人群,径直上了木梯。却不防身后跟着的人大都被缠住了手脚,小成公公回头看了一眼,扯住他的衣袖,摇摇头“小公爷,不太对。” 许观尘脚步一顿,站在木梯上往下看。 风月楼很大,风吹过,扬起轻纱帷幔。 他摸了摸鼻尖,好像闻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思及方才把萧贽唤走的那件事,西边闹市的石脂水,他目光微闪。 这种事情关系重大,就算只是怀疑,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许观尘轻声吩咐飞扬“去,让外边的人疏散百姓。若是起火,让他们用沙土灭火。” “哥哥”飞扬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哥哥没关系,你快去。” 飞扬翻过木梯栏杆,便出去了。 许观尘仍旧沿着木楼梯向上,倘若这楼里要出事,他不能留师父一个人在这里。 他有些心慌,找了好几间隔间,才找到了玉清子所在的那一间。 那人果真是师父。 师父也果真跪下了。 他站在门前,只听玉清子道“观尘只差这半颗药,算我老道士拉下脸,替他求求你。你同他到底君臣一场” 许观尘手脚冰凉,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是萧启,玉清子向萧启求药。他吃了三个月的药,是萧启给的。 忽远忽近,耳边传来人群的尖叫惊呼。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有人无声靠近,一手锢住他的腰,把他往房里推,好让外边的人看不见他,一手拿着帕子,掩住他的口鼻。 帕子分明浸过迷药,可是他昏昏沉沉的,连喊也喊不出来。 不打紧,不打紧,裴舅舅的人在外边,风月楼被封起来了,他们走不了的。许观尘抓了一下他的手,一面叫自己镇静下来,一面试图看清楚身后那人是谁。 余光匆匆一瞥,站在他身后那人,是元策。 元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被他抓出来的几道红痕,笑了笑“只许你设计骗我,不许我哄哄你” 萧启从隔间里走来,从元策手中把他接过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脸。 许观尘尚有些清醒意识,只听见他说“阿尘,好久不见。” 元策把许观尘交给萧启之后,问道“那个老道士,还有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和暗卫,你打算怎么办” 萧启冷冷道“浸点油,丢到下边一起烧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带上那个老道士,给他续命。” 他偏头,看了看许观尘,轻叹道“为了你啊,连我在金陵经营了这么久的楼也给烧了。” 元策道“你不要忘记了” “我知道。”萧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赶不及了,萧贽的人要来了,走了。” 萧启把许观尘的头发扯乱,给他披上风月楼里女子常穿的鲜丽衣裳。又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就这么搂着他下了楼。 风月楼已经乱了,有人在楼上往下倒石脂水,烧得看不清楚模样的人从二层栏杆处翻下去。 石脂水常用在军营战场,民间百姓不大认得,但是这种滑腻腻的东西,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也足以叫一个楼里的人慌乱起来。 萧启就这么抱着他,从风月楼隐蔽的后门出去。 他一出去,楼里便着了火,火势迅猛,升起浓烟熏黑了半面天,很快又蔓延到隔壁的楼宅。 原本许观尘身边那些暗卫,小部分被萧启的人缠住了手脚,不见了许观尘,便在楼里四处找寻。 后来俶尔火起,从头到脚都被人泼了油,自顾不暇,都往外跑,跑不及的,就被火苗舔舐着,拖进了火场里。 火自一楼起,被打昏的小成公公卧在二楼隔间里,被浓烟呛醒,唤了两声“小公爷”。 浓烟弥漫,烟里有个人,用浸湿了的帕子掩面,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了窗边。 那人喊他“成知节。” 自他入宫之后,就很少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这名字,是比照着雁北的知节莲起的。 小成公公反应得很慢,被按在窗扇上。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是在风月楼破窗逃走的。 他张了张口,只做口型唤道“许问” 再没有多说什么,那人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从窗子丢出去了。 二层不高,摔得也不疼,就是吸了太多的烟,他有点犯恶心。 外边的人进不去,连火也救不来。 飞扬好几回想要冲进火场看一看,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热浪给冲回来了。 他第五次想要冲进去,这回也没能走进去,出来的时候,还被倒塌的房梁砸伤了手臂,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把衣袖上的火给灭了。 见小成公公从窗子里逃出来,飞扬忙上前问他“哥哥呢观尘哥哥呢” “小公爷”小成公公缓过神来,半坐起身,“封城” 飞扬应了一声,对众人吼了一句“用沙土灭火”,就要进宫去找萧贽。 黑烟熏透半面天时,萧贽正从宫中策马出来,一路策马,很快就赶到了。 风月楼是座花楼,正中牌匾,描金的三个大字,很是华丽。 他来时,风月楼牌匾落地,火势乘风而起,蔓延至半条长街。火光冲天,楼里哀嚎不断,活像是人间炼狱。 萧贽翻身下马,愣了一瞬,推开人,就要往楼里冲,被裴将军死死地拦住了。 “陛下,陛下”裴将军忙劝道,“成德说小公爷不在里边,他不在里边” 萧贽握紧了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喉结上下一动,似乎是咳了两声,又像是猛兽压抑的哭嚎。 “封城,找人。” 裴将军忙道“好好好,臣亲自去找。” 风月楼轰然一声倒塌,萧贽很快就回过神来“把成德提过来,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全都提过来,我亲自审。” 这场火烧了很久,萧贽一直待在火场。 一直到了下半夜,将日出时,火势才慢慢变小。 火势顺风而起,再加上石脂水,几乎烧毁了金陵城的一整条长街,死伤百姓,将近千人。 飞扬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地靠近萧贽,把许观尘临走前留下的铃铛交给他。那铃铛被飞扬带着在火里走过两遭,被烧得漆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2章天星半坠 马车颠簸,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时, 四周都是黑的。 手脚都戴着很沉的手镣脚铐,金属贴在手腕脚腕上,冰冷刺骨。他四肢无力, 靠在马车里,缓了一会儿,才积攒出一点儿力气, 唤了一声“萧遇之” 黑暗里, 离得很近的地方,有个人拿着帕子往他面上一捂,他身子一软, 便没了声响。 前几日他才与萧贽说起,忘记的三年, 只差一点儿就全都想起来了。 他没想到, 会在这种时候梦见三年之前。 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时隔一年回到金陵,老皇帝说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国公府过年,肯定不舒坦, 让五殿下萧贽带他进宫过年。 这一日,许观尘起得早, 念过经后, 便随萧贽入宫。 入宫的马车里, 萧贽对他说“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别去找萧启。” 那时许观尘怕他怕得紧,点点头便应了。 萧启是七殿下,老皇帝属意的新皇人选。 福宁殿里,老皇帝拿了两颗红丸子,把他留下来,待他吃下之后,才对他说“朕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后来老皇帝又说“晚些时候再来,有两个人让你见,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 那两个人,许观尘后来知道了,一个是七殿下萧启的外祖父何祭酒,一个是恩宁侯府的世子爷、元初四十一年的探花郎杨寻。 那一件大事,许观尘还不知道。 老皇帝最后还说“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与皇宫中武英殿的凑成一对儿。一面金板,一面金牌,宝藏或是军队的藏身地。 老皇帝与他说完话,他便出了福宁殿,殿外大雪漫天,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借七殿下萧启的名头,请他去偏殿歇息。 其实那娃娃脸的小太监就是小成公公,他一开始就是萧贽的人。 许观尘在偏殿里念经,隔着帷帐,闭着眼睛,只听殿门一声响,有个人推门进来。 他还以为是那小太监,便温声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赏你。” 那人闻言,脚步一顿,便出去了。 他关上殿门,“咔哒”一声,锁上殿门。 那是萧贽,萧贽要把他给锁起来,不让他掺和进今日的事情里。 殿中点的香,香气颇浓,许观尘打坐,坐着坐着,竟就这么睡着了。后来反应过来,挣扎着站起来,用茶水把香炉中的香料浇熄。 他推了推门,发现门被锁上了,外边隐约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这是在宫里,寻常不用兵器。他直觉不太对,用肩膀撞了两下门,撞不开,便去寻其他的出路。 最后他从小阁楼的小窗子里爬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仍下着雪,天色阴沉沉的,阴云翻滚,仿佛就压在他的头顶。 他猫着腰站在屋顶上,看东西看得很清楚。 此处是福宁殿,正南边的宫道上,两队人马正在厮杀。一边是萧启与宫中禁军,另一边,是萧贽与裴将军,他二人领兵,硬生生的攻进宫墙高耸的宫城里,马上就要到福宁殿,是逼宫。 许观尘有些晃神,他只睡了一觉,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更何况,今日还是除夕。 他弯着腰,将拂尘别在后边腰带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屋顶。 福宁殿正殿里,老皇帝身边再没有别人,应该是被小成公公给赶走了。 老皇帝被气得喘不上气,破风箱似的躺在榻上。见许观尘从窗子里爬进来,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观尘,观尘快,去帮老七。” 许观尘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早晨与你说,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就是这个。朕朕知道老五和他舅舅,这两个反贼要逼宫,拿到的消息,是晚上他们、他们提前了。来来不及了,福宁殿的人都叫那个小太监弄没了,但是、朕身边还有百来个亲卫,就在暗处待命,朕的私印私印给你,你拿去、拿去给老七。”老皇帝哆哆嗦嗦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块白玉的印玺,上刻“江山主人”四字。 老皇帝明显被萧贽大逆不道的行径气得不轻,说完一大段话,倒在榻上直喘气“你快去,老七若是不好了,你也你也活不成。” 许观尘当时不曾细想这话,拿了印玺便往外走,仍旧从窗子翻出去。 可是宫中禁军,当然比不过常年在战场上征伐的老将。 萧启一个文人皇子,也当不得萧贽那样喜欢摆弄刀剑的人。从前怎么不防备萧贽,也是因为他腿脚残疾,坐在轮椅上。 可是许观尘方才在屋顶上看,萧贽骑着马,分明是没有残疾的模样。 宫道上,鲜血浸透积雪,脚下倒满了尸体。 定国公的礼服厚重,在偏殿里又闻了不少催人昏睡的迷香,许观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见福宁殿高处楼上,传来九声钟响。 来不及了。 许观尘回头望了一眼福宁殿。 老皇帝驾崩了,禁军所剩无几。许观尘回头看看老皇帝给他的那百来个亲卫,人实在是不多,全死了也抵不过萧贽的人马。 许观尘领着老皇帝的亲卫,一面往前,一面思索着对策。 宫道不长,他很快就看见了萧贽。 萧贽身穿盔甲,骑在马上,看见他的时候,分明有些恍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跑出来了。 那时候许观尘并不曾留意他,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跪在马前的七殿下萧启身上。 萧启察觉到萧贽有些不对,便回头看去,嚅了嚅唇,唤了一声“阿尘。” 许观尘小跑上前,跪在他面前,用衣袖抹去萧启面上的血迹“殿下。” 萧启抓着他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阿尘,我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还以为你倒去萧贽那边了。 老皇帝留下的亲卫上前,摆出架势,是要拼死一战的模样。 萧贽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他二人君臣情深,气得有些疯魔,又像是杀人杀红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咬牙道“许观尘,我今早同你说什么,你不记得了。” 他说什么他说“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别去找萧启。” 那时许观尘分明是点头应了的。 但他全不记得了,拉着萧启,俯身叩首。心里只想着,不论如何,先把萧启这一条命救下来吧。 萧贽翻身下马,在他面前站定,一抬脚,用沾满鲜血的长靴碰碰他的脸。 许观尘不语,按着萧启的手愈发紧了。 萧贽俯身,粗暴地将他二人的手分开,一只手捏着许观尘的下巴,叫他站起来,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发间,按着他的后脑,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萧贽磨了磨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就非要跟他” 他不坐轮椅时,比许观尘高一些。 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罩在许观尘面前。许观尘忽然有些不明白了,这个萧贽,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还有半句话,萧贽永远也不会说,那半句话是“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萧启” 不单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会说,于许观尘他也永远都不会说。 事态紧急,许观尘仍旧来不及多想,又被死死地捏着下巴,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点头,只是垂了垂眸,算是回答。 萧贽冷笑两声,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在他面上抹了抹,将指尖血迹按在他的脸上,贴近他耳边,如情人一般,低声道“你今日救他,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把你推出去挡刀。” 盔甲咯得许观尘腰上发疼,萧贽抱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血骨之中,叫他再也无法逃脱。 只是隔着盔甲,许观尘始终看不清那一颗真心。 萧贽揽着他的腰,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躺在地上的死尸,胸前横插着一柄长刀,萧贽压着他,把他按到长刀前。 刀刃与许观尘贴得很近,闪着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许观尘心想,萧贽大概是要他一条命,来换萧启的命。 这时萧启在后边唤了他一声“阿尘。” 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刀柄,拔不出来,便用双手握着。 刀刃拔出时,温热的鲜血溅在面上。 他抿了抿唇,用长刀横架在脖子上。萧贽却忽然恼了,反手夺下他手中武器,狠狠地丢在地上。 萧贽问他“你会不会反悔” 许观尘定定道“我不后悔。” “好,好得很。”萧贽冷笑道,“你就这么听萧启的话,他要是把你送给我,你听不听他的话” 许观尘微怔,仿佛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良久,萧贽终于放开他,迈开步子,带着身后一行人往勤政殿去。 许观尘抹了抹脸,镇静下来,扶起萧启,帮他理了理头发“殿下,慢慢儿再议吧。” 百来个亲卫,护送萧启回到建王府。 回去时,许观尘在路上遇见飞扬,便也让他跟在身边。 大势已去,如今在建王府议事的,只有许观尘与何镇。何镇是何祭酒的小孙儿,何祭酒今年冬就病倒了。恩宁侯府的杨寻,去城外打点了。 萧启换了衣裳,从屏风后边绕出来,气得砸了茶盏“我早该知道,那反贼坐轮椅,一开始就是装的,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可怜父皇竟活活被他气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听他破口大骂了一阵,许观尘给他换上新的茶盏“殿下还是想想法子,去封地吧。” 何镇亦道“是,还是想想法子,暂去封地,休养生息。” 萧启抿了一口茶水,叹道“封地山穷水恶,如何去得更何况那反贼一向心狠手辣,怎么会放我去” 许观尘亦是轻叹一声,定定道“我想想法子,我陪殿下去封地。”又把老皇帝给的私印给了萧启“这是陛下的遗物,还管着陛下的百来个亲卫。” 可萧启却想起萧贽逼宫时,并不见许观尘,当时就疑心他倒戈投了萧贽,现在便想问问他,只道“阿尘,萧贽正午时分领兵逼宫,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他设计困住在偏殿了,从阁楼爬出来的,后来去了正殿,见了陛下一面。” “那宫道上,他为什么、一看见你,连眼神都变了” 许观尘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那时他搂着你,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后不后悔,我说我不后悔。” “他做什么这样问你” 许观尘仍是摇头“我不知道。” “你与他” 话还没完,外头却传来了叩门声“殿下,宫里来了人。” 萧启理了理衣襟,推门出去,在庭中见人。 是萧贽派人给他递了一张字条。 萧启看过一遍,就扯烂了字条,丢在脚底下狂踩几脚,飞脚扬起地上积雪,怒道“白日做梦,我怎么可能把阿尘送给他” 来递信儿的小成公公便笑问道“那七殿下便是不愿意去封地了” 萧启一噎,回过神来,仍厉声道“我不会用观尘与他换一条生路,观尘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与他好得很,我不会拿他去换。你回去叫萧贽死了这龌龊心思,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觊觎” “七殿下再想想。”小成公公仍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殿下喜欢小公爷,喜欢得紧。偏生小公爷对七殿下忠心,我们殿下也不愿意在小公爷眼里落个嗜血残暴的形容,所以预备放七殿下一条生路。七殿下只消把小公爷好好儿的送去,换一条去封地的路,好还是不好” 萧启想了想,拂袖转身便走,声音却弱了许多“我不换。” 可是将要进门前,他却转身,向一个亲卫要了一柄长刀,别在腰间。 再回去时,许观尘与何镇都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萧启摇头,怅然若失地在位置上坐下“没什么。” 看他这模样,没什么才怪了。 许观尘再问了一遍“殿下,到底怎么了” “阿尘。”萧启的目光在他周身绕过两圈,低下头轻声道,“萧贽要你。” 许观尘愣愣的“什么” 萧启深吸一口气,把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他要你,他不愿意叫你觉得他不好,所以要我直接把你送给他,换一条去封地的路。他说他喜欢你。” “简直是”许观尘苦恼地捋了把头发,起身就要出去,“我去找他说说。” “你别去。”萧启忙道,“他不怀好意,你别去。” “可是” 萧启问道“你喜不喜欢他你在他府上住了这许久,从前只有你哄得住他,他只听你的话,你喜不喜欢他” 许观尘气极反笑“殿下这是疑我了” “不是不是。”萧启忙捞住他的衣袖,“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何镇就在两人中间劝和。 萧启站在原地,双手搭在刀柄上,思忖许久,喃喃道“他不会放我去封地的。” 许观尘要劝他,他却道“阿尘,你去看看杨寻回来了没有。” 许观尘自是应了,起身便要出去,背对着他。 便是趁着许观尘背对着他的时候,萧启迅速抽刀出鞘,寒光闪过,颤抖的双手握着刀,照着他的背上劈砍下去。 从右边肩上到左边腰上,因为双手还发抖,砍得并不十分利落。 背上伤口鲜血淋漓,许观尘口吐鲜血,扶着门扇,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疼得长舒了一口气。 何镇惊道“殿下” 萧启下意识想上前看看他的伤势,却丢开长刀,往后退了半步,对何镇道“他与萧贽那反贼勾结,方才他二人在宫道上搂搂抱抱,我就知道是他。” 一时之间,何镇也手足无措“殿下” 萧启又道“方才萧贽派人来说,要许观尘。只要他得了许观尘,他就会放我去封地。” “可是许观尘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日后起事,不能留这一个人在萧贽身边。不能留在他身边,我没有的,也不能留在他身边。” 萧启怔怔道“我、我只砍了他一下,我没想砍得这么厉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我也算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不能怨我,不能怨我。” “可是殿下” “好了,去找轿子”萧启忽然发怒,指着许观尘道,“把他送去给萧贽,给他送去” 许观尘强忍着背上剧痛,喘着粗气,额头抵在门上,苦笑了两声。还真让萧贽给说中了“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把你推出去挡刀。” 是他自作自受。 萧启只随手拿了点金疮药,给许观尘撒上,又扯了点细布,粗粗地包住他的伤口。血渐渐止住了,就给他套上衣裳,披上银白狐裘,好掩住血淋淋的伤口。 何镇出去找了顶不怎么起眼的蓝轿子,就停在房门前。 萧启把他抱出去,送上轿子,再不看他一眼。整顿人马,收拾东西,趁着还没关城门,马上就要出城,怕萧贽因为许观尘的伤要找他算账。 许观尘缩在轿子里,额上直冒冷汗,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飞扬原本守在外边,见许观尘出来,便连忙跟上去。他小孩子心性,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一心跟着许观尘,跟在轿子后边。 轿子颠簸,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而轿子也到了宫城前,城门大开,四个轿夫却不敢把轿子抬进去,把轿子往雪地上一丢,便散了。 萧贽就站在城楼上,也知道那里边是许观尘,却不知道许观尘是被砍了一刀才送来的。见那轿子没有动静,只以为是许观尘不愿意见他,因为许观尘那一句“我不后悔”,心下也正生气,因此只是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坐在轿子里,伤口感染,发起热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颠簸之中,伤口裂开,血腥味渐浓,身边只有一个飞扬陪着。飞扬闻见气味,觉得不对,可是掀开帘子,轿中昏暗,也看不清楚。 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已然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他说话。 飞扬有些急了,环顾四周,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萧贽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回金陵之后,就一直住在萧贽府上,飞扬跟着他,也认得萧贽。 于是他跑进宫门,脚尖点着,径直飞上城楼。 裴将军拦住他,摇摇头“肥羊,还是算了。小公爷要是不愿意下来,就不要强求了。” 飞扬猛地推开他,上前去拉萧贽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催他,急得快要哭了“求求你,快点,快点。” 萧贽虽然心中恼火许观尘执迷不悟,却也随他下了城楼,站在蓝顶小轿前。 身边的小成公公请了一声“小公爷” 轿子里的人没有做声,侍卫将轿子倾斜,请他下轿,仍旧没有动静。 飞扬急了,直接拉着萧贽上前,掀开轿帘。 轿子一歪,许观尘便从里边扑出来,没有知觉地倒在萧贽脚下。 渗出鲜血染红萧贽脚下的积雪。 许观尘无意识地勾了勾手指,正碰了碰萧贽的衣角。只这一下,萧贽多少嫉妒怨恨,全都消散在这一下当中。 萧贽把他抱起来,摸见他背上血淋淋的一片,不敢再碰他的伤口,抱着他回了宫,刻意放轻了语气,唤他一声“观尘” 他很少当着许观尘的面这样喊他。每回萧启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很嫉妒。 许观尘倒认出他来了,因为发热,嗓子沙哑,苦笑道“叫你给说中了。” “你”这傻乎乎的、不懂得保留的小道士终于尝到苦头了,萧贽原本应该高兴的,应该刺他两句,让他以后不要再犯。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许观尘又道“你赢了。” 萧贽只是摸摸他的脑袋。 天星半坠。 萧贽抱着他走在宫道上,许观尘的呼吸极轻极缓,应该是昏过去了。 他转头问“萧启呢” 裴将军回道“连夜出城去了。原本咱们说只要小公爷,小公爷来了,也就没有拦他。” “派人去追,一个不放。” “可是才答应他” “我反悔了。” 这是三年之前,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3章这倒不必 马车很是颠簸, 仿佛行在什么山间小道上,大约是已经出城了。 许观尘再次醒来时, 留了个心眼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 只是睁着眼睛,观察四周。 马车里很黑,想是掩上了窗子, 又或许是天色已经黑了。 手脚上都挂着镣铐, 很重,应该是防着他跑。 马车缓缓停下,外边有人低声道“爷, 到了。” 马车里,那人就坐在许观尘身边, 离得很近, 用沙哑的声音应了一声“好。” 许观尘一愣,这声音他熟悉得很。 知微,元策身边的知微。 睡过去最后一眼,他还记得拿浸了迷药的帕子把他捂昏的人是元策,他身边的人会在这儿, 也不奇怪。 若萧启还活着,想来他是与元策勾结在一处了。 而元策此次来金陵, 也根本不是为了和议, 划定西北边界, 他是来搅乱池水,坐收渔利的。或许萧启还许给了他什么,让他愿意来走这一趟。 知微把他拖下马车,许观尘低着头,暗中看了看四周。四周还是很黑,今晚月黑风高,树影摇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知微把他背到背上,跨过门槛“那个老道士,丢到西边院子去。” 跟着他一起来的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儿,各自隐入暗处。只有一个小孩子,举着烛台,跑出来迎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师兄。” 知微瞥了他一眼,道“去打点热水。” 那小孩子应了一声,先将门闩好,然后去打热水。 知微背着许观尘,再走了一阵子,走进一间屋子,然后将许观尘丢在草蒲团上。 小孩子很快就进来了,将热水放在木架子上,又转身去点起蜡烛。 烛光摇曳,那小孩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忍不住惊道“小师叔” 知微原本背着手,站在点着两支蜡烛的长案前,听他这样说道,便转头问他“什么” 许观尘也觉得奇怪,悄悄睁开眼睛去看。原来这个小孩子,也是他见过的。 金陵城东面,二月初春踏青。年前他与萧贽在栖梧山行宫住着的那一阵儿,一起来过的、山崖上边的那个道观,静虚观。 静虚观里,只有一个小道童守着。那时候,他还帮这个小道童看过卦摊。 果真是,冥冥轮回。 小道童脚踩八卦,手握太极,朝知微行了个礼,解释道“天下道观往来,看见同门,都要尊称 一声师叔。我与这位小师叔见过一面,所以” 知微不想知晓他们道观同门的规矩,也不想了解他与许观尘到底是怎么见的,摆了摆手,便让他下去。 小道童再看了一眼倒在草蒲团上的许观尘,试探着道“师兄,小师叔人很好,能不能” 烛焰跳跃,晦暗不明,知微笑了笑,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道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观尘心思一沉,“最好的朋友”,他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会 说这样的话的人,就只有 知微又吩咐小道童“你给观尘你小师叔擦擦脸。” 小道童应了,挽起衣袖,在热水中洗过巾子,跪坐在许观尘身边,帮他擦擦脸,也帮他把手上脚上的镣铐弄得让他舒服一些。 许观尘不好意思再劳动他,再这么装睡下去,也没有意思,便推开了小道童的手。 “多谢。” 听见他开了口,知微微怔,随后摆了摆手,把小道童遣下去。 许观尘坐起来,看见知微站在点着两支蜡烛的供案前,供案上,是三个灵位,萧启、杨寻与何镇的灵位。 杨寻死了之后,他娘亲恩宁侯夫人曾经来求过他,要他收下这三个灵位,许观尘没应,恩宁侯夫人便直接找到定国公府去了。 那时在行宫,柴伯把这三个牌位带给他,许观尘看着心烦,便让他随便找个道观安置。 现在想来,应当是柴伯从栖梧山下来,离得最近的就是这个道观,所以就把这三个灵位送到这儿来了。 兜兜转转,又是轮回。 知微见他瞧着那三个灵位出神,转身走到盛着热水的铜盆边,就着许观尘用过的热水与帕子,洗了把脸,将贴在脸上的揭下来。 许观尘站起身,脚上手上,镣铐一阵乱响,往后退了退,站得离他远一些。 铜盆里浮着薄薄的一层面具,知微转头看向他,模样全变了,只有声音还似旧时沙哑“观尘,是我。” 许观尘苦笑两声“我知道是你。” 知微为启,他早该想到的。 萧启紧着他的脚步,往前进了几步,眼中或有几分真诚“我回来了。” 许观尘上下看了他两眼,淡淡道“嗯,你回来了。” 萧启再往前近了几步,还真像是好友久别重逢,想要抱抱他,许观尘便拖着脚镣往后退“这倒不必。” 萧启道“聊聊吧。” 四周再没有别人,许观尘没得选,便点了点头。 “我原本不知道父皇给你吃了什么药,我是后来,看见父皇临终前给我的私印,私印里有一张字条儿,我才知道的。” 萧启眨了眨眼睛,憋出两滴泪来,抬眼看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萧贽是不是骗你了” 许观尘不答,只听萧启又道“他骗你了,他逼宫篡位,弑君弑父,派人在路上暗算” “他没骗我。”许观尘定定道,“大梁上下都知道他逼宫篡位。” “他” 许观尘再往后退了半步,只问他“我背上那一道疤,是谁砍的” 萧启目光微闪“你不记得” 许观尘别开目光,点了点头,撒谎道“我不记得。” “是萧贽。”萧启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仍旧沙哑,“你不知道,他对你一直心思不纯,他逼宫之后,他还想要你,你不肯,他就” 许观尘再问“你”他呼了口气,做戏得做全套,定了定心神,强作镇静,问道“那殿下、是怎么活下来的” “去封地的路上,我们一行人都被萧贽派来的人杀尽了,是何镇何镇帮我、挡了好几刀,再加上那夜里下了大雪,所以” 何镇,何镇是何祭酒的小孙儿,也是他们的同窗。 许观尘轻叹一声,转过目光去看跳跃的烛光,透过烛光,是案上三个灵位。他只觉得不值得,他、何镇,还有杨寻,都不值得。 萧启只当他是惋惜何镇,继续道“他的忠心,我一直记在心上。我的嗓子也是那时候坏的,脖子上还有一道疤。后来我去了雁北,想找你姑父钟将军,但是怕连累你” 他哪里是怕连累他他是怕许观尘还记得那一刀的事情,让钟将军也一刀结果了他。 许观尘轻笑,萧启不觉,又道“我在西北待了三年,同游匪待在一处,后来遇上了” 后来遇上了元策,与元策同谋,回了金陵。 但是他知道,许观尘不喜欢元策,所以也不再说下去。 他不说,许观尘也不想再听他满口胡诌,又问“我师父又是怎么回事” “道长为了你,四处寻找药方,但是那药不容易配,你又只剩下三年了,快到期限的时候,道长才找到我。”萧启道,“他告诉我,我才知道有这件事,我才看到父皇留给我的信。父皇也把解药留给我了,一共三颗,因为情况紧急,我给了道长两颗。还有一颗,我担心你,想亲自来金陵看看你。” “我师父呢” “他就在西边的院子里,你要是想见他” 许观尘打断了他的话“丹书铁券是不是在殿下那儿”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是道长带出来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东西带出来,那里边” “够了,我都知道了。”许观尘往后一靠,就靠在供案边,“我背上那一刀,是你砍的;你手里拿捏着解药,威胁我师父给你办事儿”他还想要丹书里边的东西。 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许观尘摆出来,萧启明显有些气急败坏,却只道“我在西陵,原本可以筹谋得久一些再回来,要不是为了你的病,我冒着危险回金陵来做什么” 萧启急急上前几步,把他按到供案前“我现在明白了,你受伤了,我才懂得心疼你。还要多谢你,还把我当做好友君主,否则你怎么会以为我死了,还把我与杨寻、何镇的灵位供起来” “我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回金陵来,就为了你的病。”萧启道,“你服个软,咱们还像以前那样。” 许观尘双手捧起萧启的灵位,萧启只道他是回心转意了,便道“我既然回来了,你也不用守着灵位过日子了,改日就把它拿去烧” 许观尘抓起灵位,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扇了他一下。 一声巨响,木的牌位从中折断,裂口划过萧启的脸,还带着木屑的伤口里缓缓流下鲜血。萧启怔怔的,脸歪向一边,头发散落下来,被打中的半边脸,很快就青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4章敢作敢当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胖胖生拔掉了许多头发才能写出一章  看见许观尘出来, 飞扬连游戏也不玩了,点着脚尖, 跳到他面前,清清朗朗地喊了一声“哥。” 好嘛。许观尘摸了摸鼻尖,三年前还甜得像糖似的喊“哥哥”, 现在直接喊单字儿了。 那小太监将金瓜子收进袖中,上前行礼“小公爷。” “我出宫一趟。” 许观尘留意着小太监的神色,见他面色不改, 便松了口气。 小太监道“那奴才让人去备马车。” “不用, 多谢。” “那早膳” “我辟谷。” 小太监没来得及拉住飞扬,飞扬“嗖”的一下就跳下台阶,跑到许观尘身边。 三年前飞扬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 三年之后,飞扬十六岁, 长高了许多, 站在他身边,像只小狼崽子。 不过小狼崽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哥,尾巴呢” 他问的是许观尘的拂尘,因为许观尘常把拂尘别在腰后,所以看起来像是尾巴。 想起昨晚那柄藏在碎布条里的拂尘, 许观尘面色一变,假咳两声“尾巴坏了。” “哦。”飞扬点点头, 转眼一看, 抓着他的手晃了晃, “裴大叔。” 许观尘抬头,从对面宫道那边走过来的,正是萧贽的母家舅舅,裴大将军。 裴将军也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喊他“许哥儿。” 萧贽的母家舅舅,怎么这样喊他 许观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给他作揖,规规矩矩地唤他“裴将军。” 裴将军近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这么早就出宫,看来陛下” 见他愈发窘迫,裴将军便转头,喊了两声“肥羊”。 “肥羊”扭过头去,并不理他,拉着许观尘的衣袖,催他快走。 裴将军再哄了两句,从怀中掏出一面玄铁铸的令牌,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略有耳闻,裴大将军带兵,贵精不贵多。他手下的队伍,按照十二地支来排。递给他的这一面令牌,管的是辰字军。辰字军只五百人,不过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给他 许观尘缩了缩手。 裴将军解释道“陛下再没其他师长,我做舅舅的,给你点东西是应当的。得亏你是个小子,要不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 听了这话,许观尘更不敢接,连连后退两步。 裴将军却把令牌塞到飞扬手里“拿着,可以换糖吃的。” 一听可以换糖,飞扬欢欢喜喜地接了,裴将军朝他们一拱手,也大步离去。 许观尘追不上他,只能先叫飞扬收着东西,想着回来了再还给萧贽。 还是清晨,出了宫门,再稍往外走些,就撞见了金陵城的早市。 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六,城中各处熙攘繁盛。 三年来,飞扬长高不少,也长壮不少,许观尘已经拉不住他往卖糖的摊子凑了。 尤其又近年节,卖糖摊子卖的糖花样特别多,捏成猫的,捏成兔子的,飞扬每个都要。 他把方才裴将军可以用令牌换糖吃的话当了真,花光了许观尘身上的银钱,就要把令牌交出去。 许观尘一把按住他的手,实在是凶不起来,便压低声音吓唬他“走了。” 卖糖的老板倒不在意,又送了他两方槐花蜜。 许观尘拍拍飞扬的手,教他说“谢谢”,只是飞扬被糖块糊住了嘴,将怀中糖块往许观尘怀里一塞,就朝老板抱了个拳。 过了早市,再向东走出一条街,就是金陵城中权贵所住的东坊。 朝中前几日便放了年假,诸臣赋闲在家,悠闲得很。 许观尘先去了一趟七殿下萧启的府邸。 府门前换了牌匾,是他不认识的一户人家。 没等走近,飞扬就拉住他的衣袖,厉声道“不许去” 许观尘被他吓了一跳,站在原地。 这时一架蓝颜色的马车从他身边辚辚驶过,马车行得急,他却看得清楚,那马车檐下,灯笼上描的是一个“杨”字。 恩宁侯府的“杨”字,从前与他一起念书、一起在建王府赏花赏雪的好朋友杨寻的“杨”字。 马车帘子从里边被掀开,果然也是杨寻。 可是马车却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跑过长街。 杨寻掀开帘子时,看向他的目光怨恨愤怒。 许观尘的脚步顿了顿,转眼见飞扬连糖也不吃了,警惕地环视四周,见他看向自己,又跺着脚强调了一遍“不许去” 今年的宫宴,皇帝惦念着许观尘,说他年少丧亲,孤苦伶仃,要萧贽除夕来宫中赴宴时,把他也带上,还特意吩咐了司织府给许观尘制新衣。 这日许观尘起得早,爬起来洗漱过后,便抱着拂尘打坐念经,做完早晨的功课,天还是黑的。 他探头出去看,才知道是今日天阴,阴云翻滚,把天都压低了。 缩回房中换衣裳。 司织府早几日便将定国公的礼服送过来了。定国公原是武将官爵,连带着礼服也是窄袖紧腰的,英姿飒爽,不同他制。 然而许观尘不曾习武,定国公府的武学算是绝了脉,司织府再送来的衣裳,也是循着宽袍大袖一例的。 绯红的厚重料子,云水暗纹。许观尘换好衣裳出来时,飞扬正和成公公在走廊里翻花绳玩儿。 飞扬抬头看他“美人儿。” 许观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成公公,昨日你们出门,是不是经过脂粉巷了” “老奴不记得了。”成公公憋笑道,“小公爷快去罢,再不去就该叫殿下等着了。” “飞扬,改了。”许观尘转头吩咐成公公,“今日不准他吃糖,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他正了正衣襟,走下台阶。 拢着手在府门前略站一站,萧贽便摇着轮椅出来了。 除见礼外,别无他话。 政敌仇人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许观尘垂着眼坐在马车里,暗暗地念清静经,顺念倒念,念了好几遍。 顺念到第四遍的时候,萧贽瞧了他一眼,道“司织府同你有仇” “没有啊。”许观尘忽然被他从经文里拽出来,随口就答了话,又忙补道,“回殿下,没有。” 萧贽再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仿佛真是丑得看也不能看。 一件衣裳就惹得他不痛快。许观尘捻着衣袖边儿,心道今早还有人喊我“美人儿”呢。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铃铛叮当响了一阵,直接在皇帝寝宫福宁殿前停下。 临下车时,萧贽道“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也应当与本王一同回去。 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许观尘没有说话。 萧贽冷声道“别去找萧启。” 许观尘虽不明白,却也点头应了。五殿下的旨意,他从来是莫有不遵。 今日老皇帝的精神头儿好,诸位皇子前来福宁殿请安参拜,时不时也说上一两句玩笑话。 好端端的,许观尘却忽然想见“回光返照”,又想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 他俯身叩拜,抬眼时见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观尘,来。” 当即便有小太监捧上软垫来,许观尘敛裳落座,老皇帝道“朕听说,老五又欺负你了” 倘若他说的是萧贽每晚都喊许观尘去念经。 许观尘摇头,轻声道“不敢。” 老皇帝笑了两声,再不看他。 许观尘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老皇帝便抬手召唤近侍上前“清和殿那几个道士,前几日用古方炼了两丸丹药,拿来给观尘看看。” 他又转头对众人道“这是仙家之事,你们都不懂得,去罢。” 众人闻言,连忙起身跪退。近侍捧着檀木匣子近前,匣中一个描莲花的小瓷瓶,老皇帝朝许观尘点了点头,许观尘便濯手擦净,捧起小瓷瓶,将丸药倒在手心。 殷红颜色的丹药,拢共两粒。 许观尘是修道,他修道,说好听些,是为了修身养性,说难听些,不过是为了有事可做。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丸药,只是此时皇帝要他看,他不得不看。 许观尘将那丸药捧在手心,装模作样地看过两三遍“臣道行尚浅,不识其中奥妙。” “清和殿的小道士试过,还不错。”老皇帝道,“这两颗,朕同你一人一颗。” 老皇帝看向他,目光潜流之下,是容不得他推辞的压制。 分明就是试探。 许观尘心中宽慰自己,丹砂罢了,吃一颗也不会死,说了句“谢陛下赏”,转头捧起近侍奉上的茶水,就着茶水吞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5章心心念念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胖胖生拔掉了许多头发才能写出一章  为了不再碰上萧贽, 许观尘特意在驿馆留了一日才动身。 清晨下了小雪,车轮碾过, 马蹄踏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将到的时候,飞扬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有人。” 那时许观尘正打坐, 悠悠道“金陵城就是这样的,不像雁北,一年也不见一个生人。” 飞扬咬着字眼道“等你。” 他的意思是, 有人在等他。 许观尘一面凑过去看, 一面道“让我看看,肯定是我温良恭俭的七殿下” 玄色蟒袍,玉带金冠。 不是温良的七殿下, 是阴鸷的五殿下。 裴大将军领着人把北城门都隔开,萧贽坐在木轮椅上, 一抬眼, 便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许观尘放下帘子,转头问飞扬“我的流星锤还在吗” 飞扬把锤子从马车的座位下边拖出来“这里。”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玩笑话就此打住。许观尘正经了神色,从从容容地落了地,一扬拂尘, 衣袖鹤羽似的上下一翻,向萧贽作揖“五殿下。” 萧贽也不喊“平身”, 转身去看身后跟着的宫人。 那宫人很快反应过来, 双手捧出锦匣中的帛书, 端起了十足的架子“小公爷,接旨” 不等那宫人把话说完,也不等许观尘在雪地上跪好,萧贽拿过那帛书,打开看了一眼,直接交到许观尘手里。 “天冷。”萧贽冷冷道,“本王不想在雪地里待了,这样快些。” 要不怎么说五殿下脾气古怪 皇帝还病着,他就敢跟将军舅舅跑去冬猎,圣旨他也敢这样随便地拿出去。今早分明是他自个儿进宫请旨,说要在城门前见见许观尘,这会儿又嫌弃天冷了。 许观尘双手捧着帛书,只听萧贽又道“国公府拆得差不多了,陛下让你仍旧住在本王府上。” 想想也知道,要修府邸,怎么会把工期放在冬日这分明就是寻了个不大好的由头。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响,只怕萧贽是要把他放在眼底下,才好揉圆搓扁。 萧贽不等他答复,稍一抬手,他舅舅裴大将军就带着人靠近,把许观尘从雁北带来的人全都换下,就连马车车夫也换成了萧贽的人。 萧贽摇着轮椅,靠近马车,淡淡道“这小道士本王接走了,你们回雁北复命去罢。” 许观尘带来的人不多,都是心腹,见萧贽这副霸道姿态,手都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再怎么也不能在城门口就打起来。许观尘在心底念了两句经,心想着萧贽要把他放在眼底下磋磨,那就随他去罢,见招拆招便是。 他执着拂尘的手一摆,把人都遣下去,为求稳妥,还让他们把飞扬也暂时带下去了。 他一个人应付萧贽就好。 那头儿萧贽的两个亲卫,已把萧贽连同他的木轮椅一起,抬上了马车。 其中一个亲卫再将马车帘子掀开,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脚步一顿,梗着脖子上车去了。 不敢冒犯殿下尊驾,他坐定之后,只垂着眸,专心地看自己手上的拂尘。 才看了一会儿,许观尘就觉得不太对萧贽好像也正盯着什么东西瞧。 他悄悄抬了眼,顺着萧贽的目光去看,他是在看自己脚边的流星锤。方才他在马车里问起飞扬,飞扬就把它拖出来了。 哎呀,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想谋害殿下的小心思。 许观尘暗中挪了挪脚,想要用脚把武器勾回来。 “今早在宫中,向陛下请旨要来接你。”萧贽道,“你那七殿下就在宫中侍疾,他明知你我不和,竟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么把你推出来了。” 七殿下同许观尘,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 许观尘一面悄悄用脚去够放在地上的流星锤,一面规规矩矩地答话“殿下的心思,臣不敢私下揣度。” 脚尖才碰上锤子,耳边又传来萧贽的声音“雁北一年,你还念经吗” 许观尘很是规矩地答话“臣乃修道之人,早晚功课,不敢懈怠。” 这个回答,萧贽或许不大满意,他问的其实是“雁北一年,你还给别人念经吗” 许观尘转头看他,只看了一眼,心中斟酌着字句,轻声问道“殿下晚间,还听人念经么” 他从前在萧贽府上待过三年。萧贽的皇帝父亲和将军舅舅,要他帮着萧贽修养心性。 初见时,许观尘就同他说了,他修道,但也不全信鬼神,就是为了有事可做。所幸萧贽不喜欢道士的玩意儿,常把他丢在一边,许观尘也乐得清闲。 只有一点,萧贽晚间睡前,要听许观尘念经。 从夏日的竹床,到冬日的暖帐,一连念了三年,竟也有人说,五殿下的性子好了不少。 许观尘却不觉得,每每有人这么说,他都在心里反驳,这人还是阴恻恻的,简直白费了他三年的工夫。 此时,白费了他三年工夫的人道“念。” 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试探着念了一句“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萧贽没有说话,撑着脑袋,半眯着眼,竟有些困倦的意思。 许观尘没有猜错,放轻了声音,把一篇经文念完。 一篇经念完,许观尘捧起茶碗润了润嗓子,马车正好停下。 萧贽全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许观尘不敢叫他,他外边那些亲卫更不敢叫他。马车夫急中生智,轻轻一扬马鞭,马蹄哒哒,马车辚辚,继续往前走去。 这是要绕着金陵城走一圈儿的架势。 许观尘放下茶碗看他。萧贽睡着之后,眉眼都舒展开来,不似醒时那样阴沉 “再念。” 原来没睡。 许观尘偏过头,继续给他念经。 其实听了这么多回,萧贽自个儿也该会背几篇了。 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了两圈,最后在宁王府前停下。 萧贽十五岁封王开府,封号为宁,是几个皇子中最早的一个。 下了马车,萧贽再不理他,差人推着轮椅便去了,却有年老的内侍向许观尘走来。 许观尘认得他。萧贽封王的时候,陛下不放心自己这个暴戾的五皇子,特意把身边稳重的内侍拨给他。旁的人都称他一声成公公,许观尘在这儿三年,成公公对他也颇为照顾。 “小公爷。”成公公笑着行礼,“回来啦” 许观尘从没想过,他来萧贽府上,也能用“回来”二字。 他干笑了两声,成公公领着他从另一边的廊子走,闲话道“小公爷还住原来的院子,只是里边陈设都旧了,所以换了新的。” 许观尘看破不说破,仍旧温温和和地笑。不是他房里的陈设旧了,是一年前,萧贽把他房里东西都砸了。其实,萧贽就是把院子烧了,也不奇怪。 成公公又道“小公爷修道,宫中暖房养出来的香草,今早新折的,已经放在房里了。殿下闲时得了念珠,还有卦书,一些小玩意儿,也都放在房里。” 许观尘大大方方道“那我改日去向他道谢。” 入了院子,王府里的仆役把许观尘带来的两个大木箱子搬进来,最后一个人,抱着他的流星锤。 许观尘面子上挂不住,拖着锤子躲进房里,成公公捧着热水热茶进来,垂首低眉,也装作看不见。 人都走后,许观尘以热水净面,重新理好头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预备出门。 成公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忙问道“小公爷去找殿下” 许观尘一滞,成公公恐怕误会了,他是要去找殿下,但不是五殿下。 他解释道“我在金陵还有两三故友,今日自雁北归来,想去见见他们。” 成公公点头,转身就去通风报信 终于在许观尘要出府门时拦住他“小公爷,殿下喊您去念经。” 许观尘握紧拂尘柄,磨了磨后牙,转身回府。 他推门进去时,内室里帷帐微垂,萧贽背对着他侧躺在榻上,一手为枕,一手拿着书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 萧贽喊他“过来。” 就像那三年里给他念经,许观尘放缓脚步,把软垫拖到榻边,盘腿坐下。 萧贽把手里书卷甩给他“念。” 许观尘捧起书卷,就从他丢过来的那一页开始念。 还没念两句,外边就有人轻轻叩门提醒“殿下,裴将军还在堂中等着。” 许观尘暗喜,却听萧贽淡淡道“不见,请舅舅先回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