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殇》 第1章 (一)边寒落叶犒军时 大雁南回,中原的人还未换上秋装,边关已是落叶萧萧。 诏封秦西军十万精兵,无丝毫懈怠,于营中操练。 正是两日前,快马传来一纸诏书,诏书上只说,三日后,三品带刀御前侍卫、羽林军统帅奉皇旨来边关犒赏三军。 仅此寥寥几句话,而已。 皇帝的语气,甚是敷衍。 秦西军由常平将军统率。当日常平将军一身戎装,跪地接旨。回营时面对副将几次的欲言又止,也只是淡然一笑:“伊将军会带来圣上正旨的,这不过是让咱们有些时间准备迎接他们罢了。” 副将照旧帮常平将军卸去盔甲,陪她回到自己的营帐;照旧地在内心感叹常平将军身为女子,却武艺精湛、精通兵法,于战场上临危不惧。大风大浪过了多少次,一成不变的是她对皇帝的忠心。 不错,常平将军陆笙巾帼不让须眉,身经百战,多年在关外却无怨无悔。她是即将到达的伊箫侍卫的结拜妹妹,也是他的红颜知己。 所以,她一听圣旨,便知道皇帝真正想表达心意的另一封圣旨,在伊箫那里。 今日未时,御前侍卫,不,如今该叫做钦差大臣了,就要到秦西军大营了。 还有两个时辰。 陆笙脱了戎装,到镜前拢了拢碎发,回首朝副将嫣然一笑:“阿彦,我好不好看?” 副将耶律彦不禁脸上一红,他自诩和陆笙的关系是不错的。当年陆笙被诏封常平将军,并受皇命建立秦西军,便是在他的帮助下处理的一些事务。那是耶律彦第一次见到这个世人都言美貌、极受皇帝重用的女子,却也发现她不若传言在宫中时那般开朗,相反,多了几分沉寂。 然而时间一久,耶律彦却处处感到她的好。其实她对亲近之人都很好,比如……他自己。 可他还是不懂,陆笙的沉默是为了什么,被她掩藏于冷淡之中的心事又是什么。 耶律彦只是觉得,陆笙一介美貌女子,却终年奔波于沙场,九死一生,这不是一个女子应该经历的生活。陆笙从不打扮,只在不需披挂训练时简单梳洗;她亦从不佩玉熏香,只在贴身处时刻带一小包干的兰花瓣,据说这还是皇帝给的。纵然如此,陆笙的容颜依然绝世倾城,她披挂上阵时的英姿飒爽,风华绝代,甚至胜过她素颜的女装。 他只是为她感到可惜。 然而又不止是这一点。 耶律彦于战场拼死冲杀,立功无数,极受陆笙重用。然而战争必然带来死伤,他和陆笙均数次负重伤,幸得军医精湛医术疗伤,才免到鬼门关走一遭。他浴血奋战,只是为了她。他不像陆笙那般为天下黎民无怨无悔,他是有私心的。若不是做常平将军的副将,他早向朝廷申请调离边关了。北风凄寒,亲友无信,他又何苦于此熬尽年华? 可是,战场上刀剑无情,哪个将士不是浴火重生?哪个兵卒不是从一地的血尸中艰难地抬起头?纵然秦西军能征善战,纵然他武功精纯,纵然他拼尽全力,他又怎能万无一失地护他倾心的将军一世周全? 耶律彦淡淡一笑答道:“将军容颜本就倾国倾城,无需打扮便可胜过寻常女子。” 他在心中暗想:这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为什么要在战场上和男人们拼杀? “阿彦,你说,陛下会让箫哥哥给咱们带来什么呢?” 耶律彦的思绪有些乱,便随口答道:“伊将军带来的应该是陛下给您的密旨吧,一定会让您在战场上注意安全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惊呆了,这些话正是他想对陆笙说的。可在营中两人也只是上下级,他又何从倾诉? 还好,陆笙听此话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在意耶律彦已经红欲滴血的脸。 这两个时辰,陆笙就像变了个人,有说有笑,不停地和耶律彦谈着伊箫,全然不似这若干年她沉默的样子。耶律彦看着她如此开心,不禁怅然。 到了未时,两人领军士出城迎候钦差大臣。当钦差的队伍出现,耶律彦默默地看着陆笙激动地打马冲出,呼喊着:“箫哥哥!”她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迎面而来的伊箫一见她,也兴奋地招呼道:“笙弟!” 原来陆笙小时被当作男孩养,两人结拜,伊箫便唤她笙弟,如今本改口叫她阿笙,有的时候却还是会习惯地这样叫。 两马奔至近前,伊箫低声对自己的义妹说:“小韶托我给你带了一封密旨,你高兴吗?” 陆笙听此名字,脸色骤然一变,却再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害怕,声音却不住的颤抖,她低声问:“陛下……真的给我写了密旨?” 伊箫见她竟是如此反应,忍不住一愣。片刻后,他又开口,语气疑惑,也含着埋怨:“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来驻守边关?边关不是没能人把守啊!阿笙,你到底过的怎么样?” 耶律彦远远望着耳鬓厮磨的二人,又是莫名的一阵辛酸,几欲落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二)爱苦别离两难全 且不说耶律彦在那边独自黯然神伤,陆笙伊箫两人也是神情阴郁。 陆笙紧咬嘴唇,几乎要流泪:“我……何苦如此?若不是……其实……我过得还是很好的。” 伊箫帮陆笙拉转马头,缓缓前行,目不斜视:“她没有下诏让你回京。” 陆笙的马猛然停了一下,片刻后她又松开了缰绳。她听完义兄这句话,眸中露出无尽的痛苦和忧伤。也是片刻间,她抿了抿嘴唇,闭紧了双眼。再睁眼,眸间却已是一片平静。 她张口道:“也好。” 语气却不可掩饰地流露出孤寂与悲凉。 这些反应,伊箫当然全看在眼里。 他一把拉住陆笙的马头,惊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小韶?她犯了什么错?” “.....” 陆笙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侧过头,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小韶说,她要亲自召你回京,回宫。” 陆笙猛地转过头,两颊清泪犹在。 “不能!箫哥哥,战书已下,近日便要开战,我一切都好,你让她……让陛下换个日子来。” 伊箫沉着地说:“小韶知道要开战,所以……”他顿了顿,接着说:“她要御驾亲征,她要迎接你得胜还朝。” “所以,阿笙,你为什么要在意小韶都不在意的事情?” 因为……因为她是君王啊! 柒韶是女帝,是皇帝。 而我……只是一介臣子。 我不能再叫她小韶。 我没这个资格。 陆笙伏在马上,哭得伤心。她那匹泼墨流云狮子马,仰头轻声嘶啼,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如此伤心。 “箫哥哥……” 伊箫轻拍她肩头,轻声安慰她。耶律彦呆呆地望着耳鬓厮磨的二人,眼泪滑入嘴中。 好苦…… 该来的还是要来,不是属于自己的,七劫轮回也留不住。 伊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陪陆笙走入城中的。 耶律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迎接钦差入城门的。 陆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指挥士兵回大营的。 三颗支离破碎的心,两件毫无关联的事,牵牵绊绊,绞着人心。 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耶律彦送陆笙回帐,转身离开。临走,他站在大帐门口轻声说:“天凉了,将军您别忘了多加几件衣服。” 然后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陆笙低低的回答:“嗯,你也别着凉。” 北风吹在泪未干的脸上,蜇人。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伊箫来到陆笙的帐中,秘传圣旨。 相隔数年,容颜未老,人世苍茫。 她变了太多,让他疑惑的太多。 是什么让一个女子自甘淹没于烽火狼烟之中? 取出圣旨,伊箫并不宣读,而是直接将圣旨交给陆笙。陆笙正欲跪下接旨,却被伊箫一把拦住:“小韶特地嘱托我,不许你跪下接旨。别人不下跪接旨是罪,你若下跪便是罪。” 陆笙凄然一笑:“陛下……真是开玩笑,她怎么还是一点没有皇帝的架子。” “其实这只是她写给你的信,不是正规的圣旨。阿笙,你从前不是如此,可为什么现在甚至都不能把小韶看成一个妹妹。你我和她的关系,旁人又不是不知。况且,我三人也是结拜过的。” “君臣之交,仅此而已。箫哥哥何苦再三提及此事。”那惨白的脸上勾出一丝凄惶的微笑,倾世的容颜竟愈发显得妖异,“君臣关系……避姊妹之嫌,再正常不过……” 陆笙说完这句话,腿一软,竟要跌倒,伊箫忙上前接住她软下来的身子。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阿笙,这不是你。” 陆笙泪水涟涟,目光迷离地凝望着手中的信笺,那熟悉娟秀的字迹墨香犹在。她呢喃着:“我做不起她姐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三)御宇幸边思国史 耶律彦说的一点儿没错,女帝柒韶给陆笙的信中,与公事无丝毫关系,只是嘱托她在边关注意安全,小心着凉一类的话。可是有一段话被划去了,陆笙想了很久也没明白柒韶的用意。 柒韶的心,和耶律彦是一样的。 只是有一点,那便是陆笙在计算柒韶临驾的时间。 明日辰时。 陆笙静静地发着呆,渐渐地,耳边回荡着的竟全是伊箫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小韶? 你为什么要在意小韶都不在意的事情? 不许你跪下接旨……你若下跪……便是罪…… 阿笙,这不是你。 陆笙抬起头,淡淡一笑,笑容间,包含着全世界的沧桑。 我有什么资格,再叫你小韶? 我只能尽全力予你一片平安的国土。 我与你,甚至只能是君臣,说是姐妹,那早已是过眼云烟。 我只有以性命相换你的名誉,你的江山。否则,我只能被当作红颜祸水。 最好再不相见。 对不起…… 小韶。 ———————————— 锦绣华盖,龙袍生辉。四牡御车,马毛如雪。 几条栩栩如生的龙被绣在一件长袍上,金黄色的长袍熠熠生辉。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秦西军大营行进,离柒韶最近的两人,是大太监安公公和当朝宰相元襄。 柒韶平静地凝视着远方,良久,她开口道:“元卿,不知我此行是否扰乱了阿笙的操练?” 柒韶是有些惧他的,当年她还未及笄,朝中混乱,她的继位一直被伯叔贵戚等人阻挠。元襄才高八斗,年轻气盛,早就握着大权,尤其是兵权。虽然如今元襄的兵权早已分散下去,主要在伊箫和陆笙手中,她依然忘不了四叔平西王攻至京城那天夜中奶奶的哭声。 那夜半,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灯影下她恍惚看见有两人,其中一人便是白发苍苍的祖母,另一人是元襄。她的祖母,泣不成声:“元卿……求求你……哀家知你忠心……求求你……救救小韶……” 这许多年过来,元襄不冷不热地陪着她,她也小心翼翼地“供”着元襄。 可是,元襄真的对她很好。这一点,柒韶也感觉到了,她便更加事事顺着他。 比如,每天晚上谈过政事,她都提灯为他照路,送他离宫。 小心翼翼的。 就如同他是她的主人,她是他的家奴。 元襄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转向了别处:“小韶,你若真觉得常平将军会嫌弃你碍手碍脚,那你大可不必来。” 他同伊箫一样,只唤她小韶。伊箫是叫惯了小韶,一直将她当做妹妹;可元襄呢?是摆所谓“尊长”的架子?还是没有将她这个徒有其名的皇帝放在眼里? 诚然,当年他义兄妹三人不谙世事时便是元襄在发号施令;即便是如今,元、陆、伊三人扶持朝政,若无元襄于内政,经济一面一手遮天,这个王朝,早该散了的。 这王朝,早该是元家的了。 “若阿笙不嫌我碍眼,她又何苦躲着我?哈哈,戍守边关,多么好的借口啊!”柒韶心中凄苦,这些话不禁脱口而出,“这都多少年了?战事几时休?每次传来的都是捷报,阿笙要怎么拼命才能……才能……” 元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心道,“说不下去了?命中注定你做皇帝就是个错误。” 柒韶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刚溢出来的泪水又被她憋回去。 前面就是宁西城,她四叔平西王曾驻守过的地方,如今,那里面驻守的是常平将军的秦西军。 当年,平西王反。叛军攻入京城,惨败。 那一夜,护河城鲜红,然后被填满。 填河的都是叛军的死尸,当然,也有平西王。 鞭尸,儆市,车裂,弃尸,夺爵。 这是平西王死后,遭到的报应。 只因为有元襄。 柒韶,只是个坐在皇位上的小姑娘,柔弱,惊恐。她杀不了人,更不忍心下命令杀人,这一切,只有元襄替她来。 如今,又添了陆笙与伊箫。这三人就如同女帝身边的死士。 小韶,你只要做一个善人,杀人的事,我替你来。 恶人,就由我来做好了。 “小韶,当年平西王于宁西城中造反,死的人可不少啊!如今,你又让常平将军驻守于此。当年平西王的军队人士杂糅,而秦西军可有能征善战的十万精兵啊!” 元襄的话,利如麦芒,安公公心中一惊,忙偷眼瞧皇帝脸色。 还好,没有什么。 元襄话中的意思,柒韶又怎听不出来。她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替陆笙难过。 前面已经可看到迎接的军队了,大旗上一狂草“陆”字。陆笙于众人之前猩红战袍猎猎萧萧风中,她微昂着头,凝望远方,还是那般清瘦,依旧是那倾世容颜,多年于关外依然不见沧桑。雪肌如旧,花貌如昨。陆笙端坐鞍上,肩背笔直,目光如电,英姿飒爽,几缕碎发从盔下散出,在瑟瑟秋风中微起涟漪;她手中提一杆花枪,枪头红缨微摆,枪尖反射着寒光,顿增杀气;鞍上挂着一柄紫金八卦刀,刀鞘闪烁着微寒的阳光;腰间一柄玄英剑,剑穗轻垂,剑柄刻着一“笙”字;她的背上,背着一把盘螭雕龙大弓,此乃绝世良弓。 陆笙□□那匹泼墨流云狮子马,四蹄白似雪,马身漆黑似夜,如经墨雨浇铸,无一根杂毛。这是世间名马,长鬃于风中微颤,它高昂着头,目光似藏火光,一只眼深藏傲气,一只眼暗含无畏。它从未瞧得起世间任何一匹马,正如它自己原本就非凡马。 精兵,良马,佳人,都是一般的傲然于世,都是一般的风流潇洒。陆笙骑于泼墨流云狮子马上,那模样绝非尘世人所能及。她望着皇帝的车队,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在柒韶的眼中,远胜于世间一切男子。 阿笙,我信你。 纵使天下人都不相信你,我也信你。 即使你与天下人为敌,也不会与我为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四)夜半私会诉君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柒韶下辇,众人都下跪呼喊。众人一同拜见,她倒也不便让伊箫和陆笙不行跪拜礼了。 元襄面色阴沉,安公公一脸卑微,二人紧随皇帝身后。 柒韶只用余光瞄了一眼陆笙便跟着伊箫进城,而陆笙的眼光从柒韶下辇的那刻起,就没离开过她的身影。 耶律彦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最痛苦的莫过于耶律彦了。他就在她身边,而他以为,她在看伊箫。 “将军,我们……回城吧……” “嗯。”陆笙调转马头,凝望着柒韶背影的目光深邃似海。她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期待,那目光柔柔的,却是凄楚的,让人见了便想落泪。 陆笙怔怔地望着柒韶的背影入了城,耶律彦怔怔地望着陆笙的背影跟着她入了城。 他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情意,却误解了她的心。 伊侍卫,你回京前,我定要找你谈一谈。 耶律彦这样想着,握紧了马缰。 照旧例,御驾亲征时,犒赏三军,大宴兵士。柒韶的行宫已安顿好,城中吃喝宴饮。秦西军原是纪律严明,这一日陆笙特例准许戍边将士们吃喝玩乐,自在一日。 就连耶律彦,带着十几个将军互灌烈酒,他醉得最狠,也醉得心安。 哪怕醒来后,心苦如吞胆。 至少,在醉的时候,是可以忘记一切的。 伊箫陪伴着陆笙出城,两人一起漫步江边。 天上月正圆,这义兄妹三人,已是多年未聚全。而如今,柒韶来得突然,让陆笙心中有些发慌。 “箫哥哥,陛下御驾亲征,你可要护她周全。” “笙弟,我作为你二人的大哥,自诩是明白你两个的心的,”伊箫停步,轻轻地说,“小韶此行用意,并非犒赏三军,亦非御驾亲征。我知你明白,可又为什么死也不承认?” 我若认了,那便是贻笑千古,那便是红颜祸水啊! 与其让她身败名裂,不如让自己孤寂一世。 伊箫见陆笙又陷入沉默,便不再说什么。他从怀中抽出一根洞箫,箫管已经磨光,散发着清亮的紫红色。洞箫声起人心碎,呜呜的箫声悠扬,流淌在河岸,催人断肠。一曲终了,余音缭绕,尾音悠长,渐渐地淡下去,轻下去……陆笙早已听得肝肠寸断。 “小韶还想听咱们的笙箫和鸣。”伊箫将洞箫收好,抬头道。 儿时三人嬉戏,伊箫和陆笙便精修笙箫。一是好玩,二是与他俩名字相照应。他二人的笙箫和鸣远胜于伶优乐匠的演奏,堪称世上一绝。而柒韶便是听着这笙箫声音长大的。 陆笙却依然沉默不语。这过程中,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伊箫叹了口气,望着月亮:“算了,笙弟,我送你回帐吧。” 回到自己的大帐,陆笙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起身理好堆在一旁的银白甲衣和猩红战袍,那甲衣正盖在玄英剑上面,一尺来长的青黄剑穗静静地从坐具边沿垂下。陆笙就那样盯着那剑穗发呆,她背对着帐门,却在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皇帝入住行宫,大宴军士,这是敌军发动偷袭的最好时机。 外面的喧闹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军士们该醉的醉,该睡的睡了。然而陆笙还是不敢放松——万一,万一呢?皇帝可是在宁西城啊!伊箫是清醒的,元襄这种机警之人城府又深,是不可能对防守掉以轻心的。想到此,她倒微微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候帐门口突然响起了窸窣之声。陆笙心中一惊,伸手握住了剑柄。当她听到身后之人似已全揭开了帐门时,运力于腕,玄英剑脱鞘而出,她退步转身,手腕急抖,挥剑直刺来人咽喉。 为什么……会是她!? 来人一张精致的小脸满是惊愕。 当啷一声,玄英剑落在地上。 陆笙咬了咬嘴唇,便要掀袍下跪,来人疾步向前一滑将她拽起,淡淡的说:“阿笙,为什么如今你连看我一眼也不敢了?” 陆笙秀眉低垂,不敢正视柒韶那张清秀的脸:“陛下……深夜不该独自走出行宫的,边关危机四伏,您该多加小心才是。” 柒韶摇了摇头,一脸无奈,苦笑道:“你对我居然还是如此态度,当年你主动要求戌边,便待我如陌路人。如今还要对我行跪拜礼?阿笙,我们小时候不是这样客气的,我允许你行拱手礼就不错了,以后在我面前你不许下跪。”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多年不见,两人竟成了这个模样。柒韶的个子已经和陆笙一般高,当年无话不说的两人竟已变得无话可说。将军大帐中是死一样的沉寂。 “阿笙,你不要这么对我了好不好我们之间,没有君臣,没有姐妹。”良久,还是柒韶首先打破了沉寂,那是一种几近哀求的口吻,柔柔的回荡在大帐中。而柒韶的目光忽然发出一种几乎疯狂的光,有痛苦,有渴望。 没有……姐妹?那我们……算什么? 陆笙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别过头,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她极力压着急促的呼吸,暗暗希望柒韶听不见她战鼓般的心跳。许久,她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说:“听说最近宫中大臣在商议选男皇后,不知陛下是否有中意的人选?” 柒韶秀眉一挑,一脸错愕。陆笙则装作没有在意,硬着头皮继续说:“陛下早已及笄,该是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柒韶冷笑一声,脚尖横扫,直挑上落在地上的玄英剑 ,她抽脚在剑尖一点,玄英剑啪的弹起来。柒韶右手接剑,剑锋回转,指在陆笙的咽喉。“宫中整日闹此事让我心不安,别人说我还可以忍受,这种话居然还能从你口中说出!阿笙,你凭什么躲着我,这天下和中原百姓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看着陆笙痛苦纠结的表情,到底内心不忍,语气便渐渐地柔和下来。她抛下玄英剑,上前几步轻浮的伸出手,芊芊玉指挑起陆笙的下巴,强迫她直视着自己柔声道:“阿笙,你跟我回京吧。” 陆笙禁不住愣了。她好希望可以这样多呆一会,好希望柒韶的指尖就这样抵在她下颚,感受她指尖的微凉,肌肤的柔嫩,目光的温软。这样愣了片刻,陆笙猛地清醒过来——我在想什么啊,再这样下去柒韶的名誉都被败坏光了。 她生硬地转开头,挣开了柒韶指尖的禁锢。呢喃道:“陛下……恕微臣……抗旨不从。” 她已不敢再抬头看柒韶,那目光一定是痛苦的,她看了会心碎。 柒韶默默伫立了良久,开口道:“阿笙,原来你如此窝囊,你不是不想,是不敢!既然如此,我此行又有何意义?我后日就动身回京。” 她转身走向帐门,行至门口又停步,背对着陆笙说:“阿笙,既然你……你不愿意同我回京,那你定要在战场上小心些。若真是战败或被擒,你就投降吧。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切都好。若你为了我拼死作战而遭遇不测,那这天下人的安然无恙又有什么用。我不要你拼死守护我的王朝,只有你一切安好,我才安心。”说罢,柒韶转身离去。玄色衣裙渐渐地隐没于夜色之中。陆笙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抽身追出大帐,可眼前只剩下一览无余的夜色。 小韶,原来你去的这么快。 陆笙立于门口,痴痴地望着远方,青色的裙袂微起波澜。 其实柒韶并未远去,她藏于一顶军帐后面,静静地看着那一袭青衣。 阿笙,你何苦这样对自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五)秋江涛涛忆旧缘 这一晚,陆笙辗转流连,彻夜未眠。 柒韶是无所畏惧的,毕竟她是皇帝,还有这几年陆笙刻意离她而去,减少了接近全部的谣传。总算朝中还有伊箫陪伴,柒韶还有一方立足之地,否则那些权臣权宦贵戚的夺位之路早就无人可挡了。陆笙知道柒韶作为女帝登基便已倍受非议,若再加上她二人之间的事,宫里宫外一传开,柒韶作为皇室嫡后,难免会身败名裂,甚至还可能被认做妖女遭到杀身之祸。 而柒韶并不这样想,她的眼中没有天下,只有陆笙一人。 我愿舍弃如画江山,换你回眸一笑。所谓王朝,那都是虚幻如流水;唯有你在我身边时,世上一切才是真实的。我对你的感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第二天一早,城外江边渔舟还未出航,陆笙便独自一人溜出了宁西城。凉风微习,初露未干,渔火明灭。她就那样来到江边,裙袂翻飞,沾了些露水。她坐在江边,呆呆的望着远方。 “阿笙。” 陆笙坐了许久,忽闻一男子声唤她名字,吓得浑身一抖,险些跌入江中。她稳下心回头看,才发现伊箫早已站在她身后多时。 伊箫驻足而立,负手观望远方,轻声叹道:“你真的不肯与我们一同回宫吗?昨夜小韶与你私会帐中,看来也是枉费了时间。她都劝不动你一分,我们这些人,又怎能劝得了?” 我不是不肯,我是不敢啊! 小韶来劝我,我更不能答应啊! “阿笙,你是否愿意回到小韶初继位那一年?”陆笙默默的沉思良久:“我倒是愿意回到父亲在朝为官那些年呢。那些年,我没入宫,也不识得她,无忧无虑,到也过得自在。” 原来,陆笙和伊箫的父亲一同在朝为官,均是高官。陆笙原是富家千金,当时天下也太平,生活幸福。没过几年,战乱频发,这个已多年不打仗的王朝一败涂地。陆笙的父亲因为一次决策失误判罪。他平时也很得幸,从连坐九族被减轻到免除死罪。当然,流放、抄家、男充军、女入宫,这却也不可避免了。陆笙便这样从一个堂堂富家女孩一夜间沦为罪臣之女,被带入宫中。一位嬷嬷收了她做养女。 而伊箫的父亲,小心谨慎,当然,也奢望为自己的至交,陆笙之父圆罪。他带去了他的儿子,陆笙的义兄。皇帝很赏识这个聪颖机灵,文武皆通的幼童,终于在一次召见后请来了皇后。这便是柒韶的母后。皇后很喜欢这个孩子,便提出收伊箫为养子,有皇子地位,有皇子之封爵。金口玉言,伊箫之父如何拒绝?虽舍不得儿子,但也知他在宫中定是恩宠有加,无奈之下便同意了。为陆家圆罪终不成,却反倒将儿子又送入了深宫。后宫鱼龙混杂,勾心斗角,他也不知年幼的伊箫将何去何从。 皇帝收伊箫为养子,赐名柒頀。本来这一辈名字均犯斜玉,可皇后仅生个女儿,便只好起名为“韶”。伊箫入宫,虽有皇子名号,可毕竟不是柒家血脉,便同犯“音”,取名“頀。”韶乃虞舜时期乐曲,而頀乃商汤时的一种音乐。有书《春秋繁露》记载:“汤之时,民乐其救之于患害也,故頀。”頀、韶同为音乐,也是志在将二人育出美好品性。 伊箫的父亲送儿子入宫前嘱咐道:“箫儿,你笙弟在深宫中,毫无地位。她毕竟是幼女,你入宫后定要多多照顾她,才对得起你陆老伯。你二人结义,陆老伯便是你父亲,阿笙便是我女儿。” 伊箫连声答应,从此至今,一入深宫十六年,不得出。稍长,赐封武平王。期年,召入朝,赐一品蟒袍,辞不受。至柒韶登基,再赐,谢为三品。 他只是,不愿过多的恃宠扬威。 “皇子柒琰,你还记得他么?” 陆笙听见这个名字,心中暗暗发怵。柒琰,是柒韶的堂兄,雍贵妃的长子。雍贵妃当年于宫中便是数一数二的恃宠扬威之人,浮华功利。自然,柒琰身上便也随着他额娘透着骄奢浮夸之态。他长陆笙一岁,长柒韶两岁。柒琰的性子如同元襄一般,待人冷冷的。此外,便是他对柒韶深情款款,和对皇族大权的野心勃勃。 他有才,的确有才,一如当年元襄从政时文武双状元的才华横溢。 只是,相比之下,陆笙无端地觉得这个人很危险,而她对元襄,则是一种敬畏。 当年她同伊箫,柒韶于后宫中玩耍打闹,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撞见了带着柒琰走过来的雍贵妃。柒琰,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而对柒韶和伊箫则是换了副面孔。皇妹,皇兄叫个没完。而雍贵妃,衣着华贵,则是快步上前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恶声道:“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东西,居然还敢与皇子帝姬一同打闹玩耍皇上没灭陆家九族,你却跑这来撒野!\" 在她们眼中,她永远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贱婢。 那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她看着被雍贵妃踢散的土堆,甚至都哭不出来。面对柒琰的鄙视,她只觉得心中无尽茫然。 “我是谁?” 而柒韶,却轻轻地扶起她,抬头道:“娘娘,阿笙如今也算是我二姊了,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凶?”那雍贵妃一脸不屑:“小韶,这陆家传下来的尽是一些祸国殃民的孽种,你居然还这般护着她?说不准哪一天,拖你下水的就是这臭丫头!” 柒韶张口分辩,伊箫也帮着她说了两句,雍贵妃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柒韶明白不能和长辈顶撞下去了,便拉起陆笙的手,带她转身离开。 “没关系的,阿笙,我信你。”离开那是非之地,柒韶凑近陆笙耳边,语声温柔,“你不用听娘娘瞎说,你永远不会害我的,我信你。” 那一刻,陆笙只觉得她吹气如兰,童音柔嫩若天籁. 那时,柒韶早已是皇宫上下倍受尊宠的嫡公主,福熹帝姬;那时,伊箫还未被封王,但在宫中却也一样地受宠。从那以后,这两人周旋于宫中,拼尽全力提升陆笙的地位。 那年,陆笙九岁,柒韶八岁,伊箫十一岁。陆笙入宫三年。 小韶,你护我尊严;我要一世护你周全。 陆笙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柒琰啊,,听说他已被封了琉璃王了。这次宫中选男皇后一事,他占尽了优势吧?" “若是小韶听见你如此说,她定是要发怒的。"伊箫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宫里宫外这事都给传得沸沸扬扬,你该了解她的,别人说她都可以忍,唯独你说,不行。" 陆笙依旧淡然一笑。 “其实关于这一事,被传得最疯的是玉陵。” 这话如同一个霹雳砸了下来。 “元卿?”陆笙失声叫出,过了好一会,她的心才平静下来,“陛下若真得元卿为夫,倒也不失为一大喜事……那大哥你呢?” 伊箫没想到陆笙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不禁一愣.在宫中,群臣争议男皇后候选人,得票最多的便是元襄,柒琰和他。 \'\'我笙弟你开什么玩笑,我从未爱过小韶,只当她是妹妹。再说,我怎么比得上你呀!" 一语道破天机,陆笙不禁恍惚了一下,万般思绪如潮水般奔涌而来。一张口,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 “ 我知你不是将地位尊卑看得那么重的人,担心什么犯上,再叫她一声小韶又何妨?阿笙,你应该知道你在小韶心中的地位。"伊箫的表情平静如水,让陆笙发慌,她缓缓低下头,凝视着翻滚如白练的江涛,怅然无语。 “你这般克制,这般回避,对谁有都没有好处。你想保护她,可最终伤害了两个人。" 多年的往事如江涛般翻滚,大浪滔天。几乎要将陆笙淹没。桃李之年,闲情伊始,幻象迷离,三年相思,刻骨铭心。最让她忘不了的,是她主动提出戍边时柒韶复杂迷离的目光。 那目光,灼得她发慌。 她只是怕,怕这种感情会影响到她爱的那个人。 原来,爱一个人,也可以这么痛苦。 自古凤求凰,佳人才子终双。她和她,又算什么?姐妹?君臣?情人?她并不奢望得到柒韶的感情,所以她将自己的心,埋进了万丈深渊,瞒着,藏着。可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情之故,胡为惘进退? 一步踏错,举步维艰。两人之间的纠葛已越来越明显,一旦为人所知,便免不了蜚语漫天。 这样的感情,常人于情于理都是要全力反对的。 可是,我真的,很爱她啊…… 而她,她也爱我啊…… 三年,她的主动,她的回避,都注定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回到她身边。 “小韶……” 陆笙嘴唇翕动,不悦间竟轻声唤出了那个她在心中念过千百遍的名字。小韶,小韶。 这已经,三年了呀! “箫哥哥,若我随小韶回宫,那旁人……陛下!您怎么……” 那一袭朴素的杏黄衣衫缓缓由远及近,那衣衫上没有龙影,毫无骄奢之气。着黄杉那人,似有心事,秀眉微颦,缓步行至近前。她在陆笙叫出“陛下”前便已抬头望见了两人,显是愣了愣,先望望伊箫,在看看陆笙。然后,目光便没再移开。 “刚才,谁叫了我吗?” 陆笙红了脸,红了耳根,嗫嚅道:“陛下,我……” 突然,身旁草丛中哗啦啦一声大响,从中竟站起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男子,是秦西军的一名小卒。他“咚”地一声跪在地,拜见柒韶。行大礼后,他站起身,又向陆笙和伊箫谢罪:“常平将军,王……王爷。小人本在江边,见二位至此,不敢打搅,便藏于草丛中。如今陛下亲临,不敢再藏,只得出来叩见。还望将军和王爷恕罪。” 看那小卒涨红了脸,满头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是晨露浸的,还是汗水浸的。但显然伏于草地这么久也将他累得不行。 纵然他是陆笙的手下,柒韶在旁,她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了。然而伊箫却不以为然:“这没什么,你先退下吧。” 那小卒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刚要走,却听见了个清脆的声音——“慢着!” 他惶恐地转身,望向柒韶那俏丽的面庞,浑身都在发抖:“陛……陛下……” “刚才你都听到了什么?”柒韶的嘴角勾出一丝俏皮的微笑。 那小卒瞅瞅陆笙和伊箫。伊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她紧咬嘴唇,别过头望向天际,不敢与柒韶的目光接触。小卒低声道:“微臣……不敢言。” “说,恕你无罪。”柒韶的笑,竟带了几分邪意。她坏笑着看着陆笙,绛唇微启,语声温柔:“阿笙,你为什么……要这么怕我?要知道我明天就要回京了,你以后不用见我的。” 她这是……在赶她? 陆笙虽不敢跟同柒韶回京,但闻此言,她的心就像被谁扯去了一块,生生地疼。 小韶,你不要走,好不好? “微臣……微臣……刚刚听到常平将军犯了您的讳……”半天,那小卒憋出一句,腿一软,几乎要摔倒。 此话一出,柒韶也不禁愣了一下。一瞬的寂静,让人不敢呼吸。 柒韶挥手让小卒离开。 “阿笙,为什么在我面前,你不这样叫?柒韶上前一步,扳过陆笙的身子,“再叫一遍,最后一遍,我再听一次。” 那双含泪的眸子中,有痛苦,有纠结,有不舍。 陆笙干脆闭上了双眼。 小韶……小韶…… “大哥,她到底说了什么?”柒韶求助似地望向了伊箫。她松开陆笙,垂下双眸。 伊箫俯身贴近她耳边:“她其实是想回宫的,刚刚,她真的叫了你小韶。” 柒韶猛然抬头,眸间泪光闪烁。 突然,她长声大笑,转身扬长而去,没再回头。 “阿笙,你看你叫了她小韶,她有多开心。”伊箫看向陆笙,“这些事,真的无所谓。有谁规定女子只能爱上男子?” 陆笙的目光又归为平静。她只是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那是一个华丽转身,有武将的坚毅,亦有女子的婀娜。风流而不妖艳,俏丽而不淫意。纵使天仙下凡,也无如此风度。俏丽的背影,使天地都黯然失色。 她就那样淡然地,将一句话抛在背影间,无奈,寂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六)袭营血浸兰钗泪 柒韶回京了。 一行人渐行渐远,徒留陆笙一人站在城楼上痴痴观望。看那华盖锦绣,看那辇车豪华,挽不回的伤痛与相思,一言难尽。一场相遇如春水梨花,虚妄惆怅,烽烟四起,沙场上挥剑斩断天涯相思,只余梦中空牵挂。 柒韶临走时,陆笙给了她一只木兰钗。 柒韶愣了,她凝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年,她十岁. 也不知是上苍的安排,两人的生日,在同一天,年纪相差一整岁。七月初六,那一年陆笙光彩四溢地降生,下一年柒韶珠光宝气地出生,从此人间七夕又添两道华光。 可陆笙进宫后,地位低下,没有人会记挂这个卑微的小女孩,柒韶的十岁生日,皇宫上下一派喜庆,却没人记得,陆笙的生日,也是在这一天。年幼的孩子又冷又饿,孤独的呆在外面玩沙土。当年他们家富贵却不张扬,有朱门却无酒肉臭;而如今,她却要成为路边的冻死骨。 好在,柒韶和伊箫不知使了何种神通,逃开父王母后、宫内嫔妃及皇兄皇姊们的层层包围来看她,给她带来了吃喝。 三个孩子聚在一起,那一天,陆笙心中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入宫,父亲曾说:“伊公尚在,汝不孤矣。”可是,伊箫的父亲,于爱子入宫之后,积郁成疾,此时已薨。伊箫于宫中尚有地位,而陆笙,才是彻底的无依无靠了。 “阿笙,这是九娘娘送我的木兰钗,今日也是你的生日,我把它送给你。”那日柒韶著一袭紫衣,眉眼清秀,眸间尽是关怀。九娘娘懿贵妃是柒韶在宫中最喜欢的的一位贵妃,她也很宠柒韶,而柒韶却将她的礼物送于陆笙。陆笙望着那雕龙梨木匣,其中静静躺着两只木兰钗,钗上有环饰,交错重叠,缠绵牵绊;顶端是两枝盛开的木兰花,花心相对,似两人相对倾诉。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至今,已过十三年。当年的她,早已认定,那淡妆紫衣的俏丽女童,是她要守护的人,是她一生的王。 如今,城楼上的陆笙已望不见车队的影子,大漠孤鸿,唯余莽莽黄沙。 她缓缓转身,手中却滑下一样东西,清脆的一声,于城砖上摔得粉碎。 那是一支木兰钗。 她留下了一支,给了柒韶一支。她的那支,刚刚已在城楼上摔得粉碎。钗头的位置,正指车队离去的方向。 木兰花正好,漠边马啖草。玉颜春归处,谁为无情恼? 原来,心缺了一块的时候,她不在,竟是谁也无法挽回。 小韶,等我长大了,给你去戍边,好不好? ……才不要呢!边关那么危险,你不许去,你只要陪着我就好。 那有什么。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那也不行! ……好吧好吧,我这辈子,就一直守在你身边。 她与她初相见,是一次偶然。她是个得到空闲的下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帝姬。纵使年幼,纵使不谙世事,她也明白自己及笄后的命运。女四书,男四书,兵法,武艺,她都要学习。那天她手舞□□,歪歪斜斜刺向一簇红花时,花丛中竟伸出了一根木棍挡住了她的枪杆。 她万万没料到花丛中有人。可纵然吓了一跳,纵然对方有的只是一根木棍,她也依稀辨认出那是玉女笙箫剑中的一招漂亮的平花。 她教她玉女笙箫剑,她传她百鸟朝凤枪。累了的时候,一起练练长拳十段锦活动筋骨;闲了的时候,一同向伊箫学学八卦蟠龙刀。当初柒韶只是纸上谈兵地讲了讲兵法,而陆笙悟性极高,至今已全部理解了兵法的奥妙。那个年幼的女帝,对她完全没有主子对奴仆的跋扈,相反,更多的是尊重。 封常平将军,屯宁西城。 谢主隆恩。 微臣愿尽全力效忠圣主,守卫边关,万死不辞。 你这个傻子……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世的吗? 当她谢恩后再抬头,只见未及桃李的女帝立于大殿之上,眸间神色凄苦。那欲言又止的神态,那唇角上挑的弧度,让她的心狠狠的疼着。 那一年,柒韶觉得陆笙分外古怪。处处躲着她,见到她也是目光闪烁,神色吞吐,时不时还叫一声陛下,而以前,她只是叫她小韶。 那一年,柒韶还是那个柒韶,可陆笙却已不再是原来那个陆笙。她爱上了一个人。 临行那天,陆笙回首望着宫门口那个俏丽的身影,清秀的面庞,从眉眼,直至全身。 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边关那么荒凉,那么危险,她身为皇帝,是不会去那里的吧? 对不起,小韶,我不敢爱你。 陆笙怔怔地走下城楼,有些恍惚,在城中转了几圈,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最后还是耶律彦把她送回了营帐。 “将军……”耶律彦欲言又止。伊萧并未跟车回京,可陆笙看上去并不开心,他心中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 “今夜子时,袭敌营。” 陆笙的声音空洞地传来,耶律彦一愣,脚下已多了一支令箭。 “将领们都跟着去,我亲自带队。”陆笙双目炯炯,那神色狂野得让耶律彦害怕,可他只能听命于她。 “是。” 他的将军,如今是怎么了? 夜袭敌军,这不是原来的计划,陆笙也从不意气行事。可今日见面,她的神态,她的表情,她的举止,无一不令他胆战心惊。 “将军您真的考虑好了吗?您还是不要去了吧。”耶律彦于转身离开时迟疑地问了一句,却没得到回答。 “将军……” “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耶律彦默默地离开,默默地通知了所有的将领,消息一传开,军营上下议论纷纷,都要耶律彦解释清楚。他只是说,将军心里烦,想一个人待会儿。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兰钗碎尽,相思深藏。 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成角悲吟。各位将领均于帐内擦拭兵刃,准备着子时的偷袭。 当子时已至,陆笙带领的一行人悄悄潜入了敌营。陆笙没有像以前一样换上黑衣,而是依旧着那一身银白铠甲,猩红战袍。寂静中,她突然侧过头,低声对身边的耶律彦说:“阿彦,听说蛮人新来了一位女将领,好像……长得还很像皇帝……” “嗯。”耶律彦漫不经心地答着。事已至此,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护陆笙周全。 耶律彦已经开始指挥其他将领作火烧营帐的准备,却瞥见陆笙独骑向敌营深处缓步行去。当火光燃起,烈焰冲天之时,四处都已不见了陆笙的身影。 兵刃相交,杀声四起。耶律彦回头见各路将领均已与敌军交上了手,便架开刺向他的两枪,打马转身向敌营深处驰去。敌营深处,金属碰撞声越来越响,渐渐地,他看见了陆笙的盔甲反射出的雪亮的银光。陆笙手持花枪,与一蒙面之人奋战。那蒙面之人冷冷地道:“常平将军,你身为女子,亦有倾城之貌,年纪尚轻,何苦替你们的皇帝征战沙场,受这种苦?”听那人语气坚毅,却尾音柔婉,竟是女子之声。陆笙并不答话,手上招数加紧,一□□向对方咽喉。那蒙面人策马一躲,避开了枪尖,面门却直向枪锋上撞来。蓦然,陆笙恍惚了一下,手中花枪便不再向前刺出,而是贴着对手的肩头,挑上了她的面纱。 黑纱挑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那摸样,像极了已经回京的柒韶。 耶律彦愣了,那女子也愣了一下,然后,陆笙的手就僵住了,目光也开始迷离。 小韶,是你吗? 那女子最先反应过来,皓腕一翻,刀背就砍在了陆笙的枪杆上。这一下震得陆笙虎口发麻,手一松,花枪落地。那女子没有犹豫,刀锋一横,便砍在了陆笙的手臂。陆笙没有回击,任由她砍上自己的手臂,而自己,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面庞。当刀锋割破了肌肤,红得灼目的血涓涓流出时,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她依稀觉得,面前之人,便是柒韶。 小韶,你若愿要我死,我便以轮回相换你枕边月圆。 是小韶要杀我。 良辰已逝,佳人已去。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最震惊的莫过于耶律彦了。他早已看出,那女子的武功着实及不上陆笙半分,而陆笙,却任由对方一刀一刀切割着自己的肌肤。银白的盔甲早被鲜血浸得鲜红,而那战袍于猩红之上又覆了一层烈焰一般的红。陆笙俏丽的面容渐渐失了血色,变得惨白,拔出的玄英剑又被她漠然地插回腰间,而那柄紫金八卦刀,早已跌落在地上,刀锋没进了浸着血的泥地。 将军,将军。耶律彦在心中焦急地呼唤。 当敌将刀锋上挑,斩向陆笙头顶之时,她也没有丝毫的反抗。可她□□的泼墨流云狮子马却忍不住侧身一躲,带着主人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可那女将也非平庸之辈,刀锋闪过,陆笙的颈中便留下了一道嫣然夺目的血痕。 泼墨流云狮子马悲嘶着,转过头用头颈抵住就要滑下马背的主人。 耶律彦再也忍不住,纵马上前,一番奋战,才将那女子斩于马下。 接着,他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不懂陆笙的奇怪反应,不懂她眼中波澜迷离,他只知道,他心爱的将军如今需要他的保护。 他带着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陆笙,带着早已死伤过半的残余部署,驰向宁西城城门。 背后弓弦声响起,渐成一片。这一行人骑马穿梭于箭雨之中。耶律彦看着身边的人矣个个坠下马背,身边的马一匹匹翻滚在地,一片混乱中,他身上忽然剧痛起来。 肩,背中箭。 耶律彦在迷糊中强撑着看向陆笙,突然就清醒了。陆笙的肩背,早已插上了三四支流矢,她便这样歪歪斜斜地栽了下来。 耶律彦背上又是一阵剧痛,两眼发黑,摔下马背。城外的空地上,只余两匹马,并排驰向城门。 流矢还在射来,落在他们身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爬来。 陆笙艰难地抬起头,看见耶律彦向她爬来,亦见城上一熟悉的身影。 小韶…… “阿笙……” “阿彦……”这是耶律彦在叫她吗陆笙突然感到自己在下坠,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阿笙!阿笙! 陆笙看见了头顶的一束光,长发及腰的柒韶正在光影中呼唤她,向她伸出了手。陆笙抬起手去抓柒韶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最终还是坠入了黑暗。 不是她抓不住,而是她用无形的手,将自己推入了无底深渊。 小韶,对不起…… 你不要走…… 我爱你……好多好多年了啊! 她语无伦次地呼唤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清晰。 “笙弟,你终于醒了。”耳边竟是伊箫的声音,“若不是思哲兄救了你,估计你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陆笙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渐渐的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耶律彦救回来的。 轻轻一动,周身剧痛。 “笙弟,回京吧。”伊箫眼中含泪,“你何苦如此拼命?战败与战胜对我们又没有什么影响。” “阿彦怎么样了?”陆笙将头转向一边。 “他还没有醒过来。我遣走了众人,你昏迷时喊出的那些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你不用担心。” 良久,陆笙才长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为了小韶,这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柒韶没有回京,她只是让元襄先回京处理政事。 此刻的她,在一个将军的帐外,泣不成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