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谱》 第1章 天赋异禀(一) 人类的手能灵巧到什么地步? 一只干枯脏污的手拎着鸡爪,遥遥指向摊位上正飞快地切着土豆丝的菜贩子,问道:“你看这位如何?臂动如梭,腕静如松,每根土豆丝粗细均匀,分毫不差,纵观整个农贸市场可称得上是第一墩子。” “不行,不行,”另一只苍老瘦弱的手握着猪脚,左右摇了摇表示反对:“技能太过单一。他剪泥鳅时好几次滑溜了手,追着满场跑,还不如西北角绣品店的大妹子,下针利索敏捷,抽丝轻柔含劲,尤其是串起亮片珠坠的时候更是惊若翩鸿。” “啧啧啧,女人家只能做些细致活儿,碰不得重物,不堪大用。你没看见前天她提了一大桶醋往小瓶里灌,那小手抖得,洒出来的醋都够再装半瓶。” “能轻能重,能刚能柔,这么算来只有杂耍班子里的小周了,不分轻重都能操控自如,没个十年八载的功夫根本练不出来。不过……”猪脚手摸了摸下巴,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换成谁来练上十年恐怕都可以小有所成,算不得应景而发。” 鸡爪手认真舔完骨头上每一缕肉尚舍不得丢弃,仍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回味。 那老树般斑驳的眼角微微眯起,上半身斜靠在垃圾桶上,娴熟避开行人掸来的烟灰和各种杂物,很明显是个乞丐。说不清他有多大年纪,也许五六十,也许七八十,蓬头垢面、十指乌黑,一身破絮绿衣堪堪遮体,正与拿着猪脚、同样衣衫褴褛的蓝衣老丐对着半盒卤味吃得不亦乐乎。 “魔术师的手与杂耍同出一辙,却高明了几分,勉强可以做到随性所至。可惜花招太多,缺少实用性。”绿衣老丐裂开黑黄的牙口,嬉笑道:“这点反倒比不上对面的三只手兄弟。” 蓝衣老丐循声看去。 一位老大娘拿着蔬菜与摊主争执,而一名中年男子的右手在暗戳戳探向她的腰包。 老大娘与摊主讨价还价不成,将菜往摊上一摔,念叨着“不买了不买了”,愤然转过身去。 霎那间,中年男子手下未停,手腕嗖地一扭、一提、一带,抛夹翻转,顺着老大娘的势子也转了半圈,不仅钥匙丝毫未响,还从链子那端的钱包中取出几张钞票来。与此同时他扮作寻常客人,左手在一堆豆荚中挑挑拣拣,拣出的豆荚竟个个颗粒饱满,浑圆光泽,完全没有受到右手行动的影响。 正当他得意之时,咔,一双手铐横空出世。反扒便衣早已注意他良久,就等着抓现行。 蓝衣老丐将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拍掌笑道:“抓得好!抓得好!难得一手好功夫,却心术不正落了下乘,活该!” 绿衣老丐对其大笑之余从豁牙中喷出的肉渣不以为意,抬手抹了抹脸,叹道:“看了好几个月,竟然没一个人入眼么?” 蓝衣老丐抿嘴微笑,“非也……”他拉长脖子望了望,看到目标进入视线范围,老大欣慰地答道:“谁说没有?那小子就很不错!” “哪个?哪个?” “大钟楼拐角,灰色西装,提着玩具店包装袋的那个……” 贺一峰匆忙走在去医院上班的路上,浑然不觉自己成了两个街头老丐的谈资。 绿衣老丐目光如炬,将其迅速打量一番,赞叹道:“手指纤长匀称,骨节露而不显……嗯……肌肉遒结有力……筋络疏密得当。不错不错,是块好材料。你怎么发现他的?” 回忆起那日所见,蓝衣老丐仍心悸不已。 农贸市场东北角有一处干货摊,老板是个老实人,允许客人先尝后买,核桃也可以随意挑一个砸开来看看。 前几天有客人挑到一个铁核桃,又钳又砸怎么也弄不开,死心眼较上了劲,不肯撒手,叮叮当当响了好久,弄得人耳膜生痛。 贺一峰在一旁看不下去,索性自告奋勇。 他把铁核桃要过来放在手边一块竹菜板上,先试着左右轻敲几下感受硬度,然后一锤子猛敲了下去。只听惊雷般咔嚓一声,如同小号爆竹在众人耳边炸裂,核桃应声而碎。金黄丰厚的果肉裂成均匀四瓣,端端正正躺在果壳中,留下中央十字形的硬皮僵直立着,形状完整。 事儿还没完。 周围人们正惊叹着,突然挤进来一个手拎花生的女孩,说自己落下了东西,匆匆忙忙把铁核桃连菜板一掀,露出下面裹在塑料袋里的两块豆腐。 豆腐依然方方正正,完好无损,连个角也没磕破。 “那小子竟然是在豆腐上砸开了铁核桃,并且事先并不知道下面垫着何物。这说明他不仅能够将力量拿捏得十分准确,而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做任何事不需要多浪费一分力气。恩,像是高手所为。”蓝衣老丐一脸得意,为自己的伟大发现沾沾自喜。 绿衣老丐远望着贺一峰,表情凝重起来,自言自语道:“有几分样子了,但还不够,不够……” 两老丐眼光不错,贺一峰的确天生一双巧手。 最先发现点儿萌芽的是他幼儿园阿姨。 那时的幼儿园穷极无聊,上课除了画画剪纸就是唱歌跳舞。小贺一峰随手画了个太阳,拿回家给爸妈看,爸妈指着那浑圆利索不带一丝颤抖的笔迹,硬说是用圆规画出来的。爸妈接着又说,圆规这种尖锐物品不适宜用在幼儿园,立马给校长拨去电话抱怨一番,责令他班阿姨严肃整改。 阿姨莫名其妙受了校长一通训斥,回来翻遍教室各个旮旯,根本找不到一只圆规,于是便来问他。 小贺一峰吸着鼻涕,搞不懂画个太阳怎么会让大人们这么紧张折腾,好奇心狂飙,扯过一张白纸,刷刷刷一连在上面画了二十多个太阳,然后期待地看向阿姨。 阿姨果然如他所料,脸上的表情跟见鬼一般,指着他语不成句:“你……你……你……” 小贺一峰蹦蹦跳跳跑开,心想能看到这幅精彩的表情,再多画几个太阳也值。 从那以后,阿姨老是拿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他画。 先是贯穿走廊地板30米直线,接着是普通素描,然后是世界地图,再然后张旭狂草,最后发展到大圆套小圆、间距始终保持0.5毫米的一千个同心圆。 小贺一峰没有使用任何辅助工具,撅着屁股趴在桌上或地上,挥毫而成。每一副画,如同复印件一般,标标准准,分毫不差,哪怕最细微的一处曲折,阿姨用量角器反复丈量,没有发现一点偏差。 阿姨激动地把他带去省会S大学天才儿童评估中心,做了一大堆测试,却被告知此子智商平庸,在普通人中也算不上聪明,离天才差得远。阿姨不服,拿出他的作品与专家理论,没有人相信,还有老头直接教育他小小年纪不能撒谎。 阿姨只能不附带任何解释地将这个发现告诉贺一峰的父母,希望他能得到特别的培养。 贺一峰的父母自然美得不行,开始带着他出入各艺术培训班,要求其将来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可是艺术这东西,不是画得精准就能成材的,贺一峰缺乏最起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某美术界培训大师最终给他下了定语:“你也许能成为一个最顶尖的外科医生,但要想成为画家,哪怕是一个最平庸的画家,也没有希望。” 于是父母死了走艺术的心,转而逼着他悬梁刺股考医学院。 医学院,贺一峰考了两次才考上。 有段时间流行《泰坦尼克号》,电影中露丝拿大斧头砍断杰克手铐那惊险一幕对贺一峰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曾有过一百次大力挥斧均砍在同一处的记录。射飞镖、雕嫩豆腐、剥青蛙卵、飞速缝合最细微的血管神经,他的双手比机器还要强大,不用机油、不用程序、不用电源,几碗蛋炒饭就可以全天运作。 后来,他顺利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以理论C-,实践A+的怪异分数毕了业,回到中国进入一所知名医院担任外科医生,算是圆了小市民爸妈光宗耀祖的期望。 唯一有那么点美中不足的是年少轻狂没做好安全措施,一位连名字都没记住的美国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混血女儿和一摞账单,令他在中国相亲市场上屡屡碰壁,父母扼腕叹息。 至今仍记得八年前那个彻底改变人生意义的清晨。 加州灿烂的阳光从屋角紫藤花间洒下,史密斯家送报的暴躁小子正挨家挨户发射报纸飞镖,在噼里啪啦声与骂骂喋喋中无所谓地扬长而去。贺一峰拖拖拉拉穿上衣服,睡眼朦胧打开门,却不见敲门的人。 准备来说,还是有一个人的,只是那个人不可能去敲门。 那是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儿,憨憨笑着,口水顺着下巴淌过脖颈,一直流到胸口放置的信封上。 “亲爱的陌生人,你一定很震惊吧?很好,我也TMD震惊极了!我昨天刚收到大学通知书,夹在一堆令我头昏脑胀的催帐单中,差点与换下来的尿布一同扔进垃圾箱。哦,天啦,这屋子太乱了,生活太乱了,经济状况也太乱了!我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我一定要去上大学。我已经为那一夜付出了九个半月的身材走形、撕心裂肺的生产之痛、和五个月的连续失眠,接下来该你为你买的劣质安全套承担责任了。 PS:千万别对信封里的账单视而不见,相信我,后果会很严重。” 信封里塞着厚厚一叠催账通知,花花绿绿各类公司都有,甚至包括美容院与健身所,都是特意从账单撕下,隐去了主人的姓名与住址,只留下客户编号。 仅凭编号是打听不出来什么的,接线生会要求提供其生日信息,一旦与电脑记录不匹配,他的嘴就会像死掉的蚌壳一样撬不开。 贺一峰只跟那女人过了一夜,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会知道生日。他抱起婴儿直奔实验室,亲手做了DNA鉴定,确实是自己的孩子没错。 从看到结果的那刻起,女婴身体里汩汩流动着的细胞与血液顺着一条无形通道,钻透他的皮肤,与他的骨血交织融汇在一起,搏动同一颗心脏。贺一峰顿时明白,这辈子是放不下这个孩子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天赋异禀(二) 说起C市省第二人民医院,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整个亚洲名头响当当。 C市专门为此医院规划了不少基础设施建设,增开十数条公交线路,用它的名字命名一环路主干道,甚至招商引资来三家高星级涉外宾馆围布在它十分钟车程以内,便于接待千里迢迢前来求医问药的外籍人士。 门诊部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无论划价取药还是领化验报告均排着百人以上的长龙,许多输液病人分不到床位,就推着输液架坐在候诊大厅里输,远望过去一片钢枪林立,沙场秋点兵。 整日被如此巨大的人流烦扰着,护士们的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一位曲线丰盈的年轻护士门也不敲地闯进值班医生办公室,匆匆将单据往办公桌上一扔,声如洪钟:“内一科528床的,加急!” 说完,风风火火挤出门去,对推搡着的人群怒斥道:“让开让开!一边儿排队去!有事问分诊台!” 贺一峰看着她紧翘的腰臀一扭一扭远去,无奈地从茶杯中拎出沾湿一角的单据,对同值班室另一名医生叹道:“老张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吃窝边草的原因。一个比一个彪悍,弄回家怎么安宁得了?” 张医生贼贼笑道:“是啊,哪比得上你家竹叶青贤惠。” 竹叶青是贺一峰精挑细选的女朋友,原名叫苗丹。 人长得娇俏水嫩,性格温柔不失活泼,偶尔犯点小迷糊,更激起男人的保护欲。见过她的人都认为人如其名,就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苗,她个人却很反感这个称呼。 “牡丹多俗。与其作什么花啊草的,我宁愿作一株茶苗,比如竹叶青,清香高远、老少咸宜,还有内涵。”她捧着贺一峰的茶杯,白葱般的双手与绿茶相映成趣,看花了值班室一帮男医生的眼。 自那以后,竹叶青的外号叫开了,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人比花娇,追求内涵的女朋友。 竹叶青从小脑袋瓜子不太聪明,也没有求知欲,平平淡淡从一所三流本科毕业后凭借家里一点儿裙带关系进入某生物科技公司做前台,接接电话发发资料跑跑腿儿。 单位上男多女少,尤其生得她这般漂亮的女员工更少,她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公司人人争抢的女王,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 “气死人了!那帮有书呆子整天就知道数据、实验,抱一大堆鬼画符的专业资料让我复印,根本看不出是哪国文字,我怎么知道正反嘛!用得着当成笑柄在餐厅里集体讨论吗?!”竹叶青窝在沙发上,一脸委屈地向贺一峰进行例行申诉。 贺一峰抚摸着她顺滑的长发,心中暗爽。 漂亮女生向来骄傲,从小到大受过她们不少气,刚认识苗丹时自己还捏一把汗,以为又是一个难伺候的大小姐。谁知她上班没几天,气焰一天比一天低沉,不断遭到高级知识分子的嘲笑打压,因恨生畏,反而变得格外崇拜高学历人士,匍匐在他留美医学博士的头衔之下,对其言听计从,极尽撒娇发嗲之能事。 “你知道吗,后代的智商是由母亲决定的。”她仰起头,忿恨不平:“所以公司里那帮人不理我,因为我根本不符合他们的择偶条件,以免祸害下一代。你呢?你也会嫌弃我吗?” 他自然安慰道:“聪明的小孩一个就够了,贺岭已经让我很无力,体会不到做父亲的权威感。什么后代不后代的事完全不在我的忧虑范围内,顺其自然就好。” “你女儿啊……是挺聪明,但一点也不可爱。我哄她开心,她却看小丑一样地看着我,两只眼睛贼亮贼亮,像是能戳到人心底去。” 贺一峰有些不高兴了,郁闷地看了一眼女友。 竹叶青很明白他的护崽心理,自知失言,识相地闭上嘴。 贺一峰摇她:“明天我加班,你好好替我带她过个周末,行吗?” “行……”竹叶青懒洋洋答道。 “顺便把信用卡带上,拿下你眼馋了好久的那个手提包。” “没问题!”这次答应得精神头十足。 C市的初夏比预料中更早到来。 贺一峰大早起床出门,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就觉得四肢无力,精神难以集中,从手术台下来时脚步一个踉跄,差点绊掉血浆机的插头。 主刀周老主任探究的目光从厚玻璃镜片下射出,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年轻人,不要仗着精力好就随便挥霍,注意尺度啊。” 护士们一阵窃笑。 贺一峰厚起脸皮充耳不闻,自顾自走下楼去要了杯双倍浓缩咖啡提神。 医院的咖啡厅环境不错,碎石修竹掩映一涓溪流,几尾金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他常常感谢这里的高物价将大部分来客挡在门外,构造出片刻清静之地。 他仔细回想之前几次将女儿托付给竹叶青照顾的情景,虽算不上周到,但也没出什么岔子。今天还特意往卡里充了三万块钱,足够让她保持高昂的兴头,用心陪伴贺岭一整天。 咖啡厅里播放着轻柔的乡村音乐,飘荡着缕缕醇香,让人身心舒畅。他看了看手机,决定给自己20分钟的休息时间。 窗外,三辆救护车排成一列呼啸而来,打破了他的午休计划。 门口等候的急诊部医护人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患者抬下车,急匆匆往手术室里推去。不少好事者与路人纷纷围拢过来,交相打听出了什么事。最后一辆车上跟着患者跳下几位警员,一边协助医院维护现场秩序,一边应付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几名记者。 贺一峰对于这种场景已见惯不怪,估摸着自己身为外科第一助手正能派上用场,立马结了账奔回科室。 一路上,不少病人在窃窃私语。 “哎呀呀,你没看见,那几个人伤得真是惨啊。大半截胳膊吊在被单外面,又红又紫流着脓,有的地方跟焦炭一样。” “有个伤者身上还挂着工作牌,是TH生物技术开发公司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刚上市不久,规模很大且听说很有背景的公司。我老婆前段时间总惦念着找关系搞点原始股。” TH生物公司,正是竹叶青任职的地方。 贺一峰浑身一震,转念一想今天是周末,她不可能在那里。 “我觉着像是化学烧伤。出什么事了?”闲得磕牙的住院病友们继续八卦议论。 “听记者说是前员工操作失误感染了什么细菌,又传染给老婆孩子,一家人要死不活地躺在屋里□□,公司的赔偿金又没给够。实在气不过,拎了罐什么什么一堆外文的危险品去公司要说法,结果爆炸了。” “这年头真是,怎么那么多报复社会的啊……” 贺一峰加快脚步,扒开值班室外忙乱的一群护士进了屋。 他见自己座位上已坐着有人,便立在一旁等候。 这人身穿警服,正仰着脖子看老主任声如洪钟地布置人手。 “1号患者送去5号手术室,王副主任主刀,张医生为第一助手,陈医生为第二助手……” “2号患者使用7号手术室,刘教授主刀,李医生黄医生为一、二助手……” “3号患者由何副教授接手,与内科江副主任、骨科邓医生共同主刀……” “4号患者先交由烧伤科处理,然后……” 周老主任迅速分派完毕,放下手中的资料单,换了一件干净的白大褂。 叫到名字的医生迅速领命离去,值班室转眼间就剩下贺一峰与几名刚来不久的实习生。 贺一峰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觉得自个儿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把头扭向一旁,试图掩藏脸上的不满情绪。 “贺医生……”周老主任扶住汗湿的眼镜腿,盯着他道:“带上SQA371手术包,你跟我随这位段警官出一趟外诊。” 段立单,四十出头,早年一直在武警带队跑前线。缉毒、追凶、查走私、剿黑窝统统干过,摸爬滚打出一身彪悍气,直到去年行动中受了重伤才不情愿地服从安排调到公安局做文职。 跑惯了江湖的人哪里坐得稳办公室。 他看着慢条斯理的接警员和泡茶写报告的行政就有气,简直没个大老爷们的样子。这要是在武警,这帮人肯定被训得脱皮拆骨,废掉都不足惜。现在进了这官僚作风浓厚的局子,段立单浑身上下不自在,跟别人也说不上话,索性碰见出外勤的机会就抢着上,只要能让他离开办公室,干啥都行。 同事们乐得他这样跑进跑出,自己落个清闲,也就随他去了。 这不,一得知市内知名公司发生恶性爆炸事件,他立刻挖掘出一份活儿来,负责现场人员的出入监控。 常年危险生活令他练就一双毒眼,一上车便不自觉地打量起眼前二人。 周德忠老主任,享誉全国的外科专家,多所一流高校客座教授,曾参与过党内要员的诊治工作,是个既专于医又懂点政治的老滑头。他看上去保养得很好,年过六十依然红光满面,语调沉稳,这会儿正在车上闭目养神,似乎对此次外诊毫无好奇心。 旁边这位年轻人则心浮气躁,左顾右看。他身形高大却筋肉松弛,肤色灰白,明显缺乏日照和锻炼,只一双手臂能看出点结实的肌理。他坐立不安,几次想问点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眉头纠结成一团。 段立单挥手示意司机出发,转而道:“贺一峰对吧?我临出门前看过你的档案,海归医学博士,有一个混血女儿。” 贺一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迫不及待地问道:“TH公司里还有伤者未送出?伤情如何?您提前说说,我们也好有所准备。” 段立单双手一摊,答道:“老实讲我也没见到伤者,一切情况只有等你们到了那儿再说。” 车出了市中心,挂着警灯畅通无阻地朝南面行进,正是TH生物公司的方向。 贺一峰不断拨打苗丹的手机与家中座机,始终无人接听。他想,也许是带着女儿出去了,街上太吵没听见铃声。 他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 警车刚进入TH公司停车场,他便透过一楼保安室的窗户发现了瑟瑟发抖的竹叶青。 竹叶青两颊挂着泪痕,头发凌乱,裙边沾染着少许焦黑,正缩在桌后战战兢兢地接受两位警官询问。 她无意识地紧紧抱住手中一个看似崭新却被划破了的LV包,一副吓得失了魂的样子,机械似的回答着问题。直到贺一峰推门而入,她愣了一愣,兀然间恢复了神智,猛地跳起身来试图投入男友怀抱。 一名女警将她重重按下,警告道:“苗小姐,你的嫌疑尚未洗清,在此之前不能随意接触他人。” 与此同时,贺一峰也愤怒地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女儿呢?!” 竹叶青被两声大喝惊得天旋地转,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了过去。段立单将她横放在沙发上,向贺一峰讲述原委。 TH生物公司周末没有人上班,只有几名保安作常规巡逻。 一名不满工伤赔偿而对公司怀恨在心的前员工躲过巡逻与摄像头偷偷闯入试验区,准备以爆炸的方式释放区内一些有害细菌,以引起社会大众对公司的谴责。他不知如何得知了频繁更换的实验室密码,在其中布置牵拉□□引线,直到做好1/3时才被保安发现。 情急之下他劫持了走廊间一名女童,与全副武装的保安对峙,最终匆匆引爆尚未安装完全的炸弹。 此人当场身亡,多名保安与女童重伤。 保安们已送至省二院抢救,而女童由于近距离接触了大量菌体与生化药剂出现了怪异病症,急救人员一时间找不出妥善的隔离与运送方式,不得已只能让各科医生出外诊。 本不该出现在公司的竹叶青引起了警方的怀疑。 她声称是接到正在外地出差的市场部经理的电话,说拿漏了一份重要文件,要求她马上去公司传真给他。经理原本的秘书请了产假,一直由竹叶青接替文秘工作,这件事贺一峰听她提过。 “该经理手机关机,也许是正在开会,警方目前没能与他联系上以证明苗丹小姐的说辞。”段立单略作停顿,深深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另外,为何女童会凑巧出现在案发现场也需进一步调查,苗丹小姐暂时不能回家。毕竟,那名女童是她带来的。” 贺一峰顿时两眼发黑,双手撑在桌上,死瞪着段立单一字一顿道:“告诉我,那不是……” “很抱歉,经苗丹小姐指认,正是你的女儿贺岭。当然我们还需要你来完成最终确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天赋异禀(三) TH生物公司有一间设备齐全、能达到无菌标准的医务所,此时充当了临时外诊手术室。 来自市内各大医院的专科医生们正聚集在无影灯下,低头面对陷入昏迷中的贺岭。 某种意义上说,手术刀对于医生,好比剑对于侠客,一旦出鞘,不见血不回。可这会儿,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久久无人落刀。 贺岭的情况与其说令人绝望,不如说是闻所未闻。 据称,发生爆炸的实验室内存放着数种研究中的新型菌种,属于省级科研攻关项目,用途与功效不明。这些菌种在此次意外中侵蚀进入贺岭体内,在高温下与其他飞溅的化学药剂混合作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病变。 她全身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石晶,与肌肤融为一体,脆薄如纸。其下青紫黑红各色血管与□□在体内急速奔流,清晰可见。整个人膨胀到可怕的地步,早已辨不清原来的样子,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玻璃气球人,一触即爆。 一名内科医生拿出一块擦得锃亮的小镜子,轻轻移到她鼻端。不一会儿,镜子上结满霜冻,寒气森森。 他用棉球拭了拭,又移到她耳孔前。镜子顿时泛起水雾,热气腾腾。 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在贺岭身体中交织走转,左冲右突,无法宣泄之下令她淤肿到极致;其势头凶猛澎湃,仿佛奶皮包裹下滚沸的牛奶,若非受石晶之困,必定破体而出。 石晶给人坚硬厚实的感觉,散发着淡淡光晕,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罩衣将贺岭整个人镶嵌其中。 这种美丽同时也让人心寒。 在小女孩扭曲如鬼兽的脸庞下,一条从左颈到右腰、极细极浅的裂缝差点被人忽略。 最先到达现场的医护人员是市急救中心陈副队长,从业已有二十余年。当他第一眼看到贺岭时,马上阻止了其余人试图搬运她的举动。 他蹲在地上整整看了十分钟,小心翼翼清理掉贺岭周围的碎渣与液体,不去触碰她的身体。 他发现,这层石晶不但不坚硬,反而偏脆。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稀泥巴,糊了水抹在掌中,一旦干涸凝固便受不起任何张力,手指微微一动就成片军裂开来,扑哧扑哧纷纷往下掉。 贺岭此刻是个几乎胀破的气球,更糟的是气球皮并非柔韧有弹性的橡胶,却是稍一挪动就破裂的干泥般的石晶,哪怕指甲不经意地一划,或者极轻微的振动,都会让她顷刻间炸得四分五裂,骨血一地。 警方与急救队比划来比划去,最后从正在本市巡演的知名杂技团请来几位平衡高手,耗时三个小时方成功将她抬上病床。 病床特意用了最柔软的垫子,四角安置滚轮。陈副队长亲自推着她,利用TH公司医务所的设备做了各项检查,其结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分析,患者周身布满奇特的生物电磁场,不仅能吸引探针、线圈等小型金属物体,影响对手术刀的拿捏,还能令所有电子仪器失效。” 他一边解说,一边举起厚厚一叠报告单,哗啦啦翻阅给众人看。“这些纸上不是杂乱无章,就是一片空白,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数据或影像,因此我们对于她身体内部的病变结构一无所知。” 周老主任凝视良久,第一个放下手术刀。 “这台手术我做不了。” 手术室外,段立单陪着魂不守舍的贺一峰,努力配合女警进行受害者的确认工作。 女警名叫程可,二十六七岁,一米七的个头。从公安大学毕业分到市刑侦处跑外勤,风里来雨里去,由处里一群五大三粗的血性汉子带着,整日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好好一大姑娘,硬生生给扭成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劲儿,为一案子能够三天三夜蹲在车里盯梢,不梳洗不化妆,浑身散发着一种野性美。 年初全省警界精英大练兵会上,程可一袭棕色紧身衣骑着重型摩托登场,马达轰鸣,风驰电掣,将别人远远甩在身后,第一个冲破终点。她得意地当场揭开头盔,眉眼那个飞扬,任凭大风打乱一头曲卷的秀发,凌乱中衬得唇上一抹被同事硬涂上的口红格外浓烈,引得在场男士躁动不已。 她往娇小的苗丹身旁一站,就如一株刚刚成年的劲松,虽比不上竹叶青般鲜嫩欲滴,倒也英挺匀称,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她的这种美,今日无人欣赏。 贺一峰强打精神,在一堆碎布中寻找女儿的物品。 这些碎布大小不一,有的烧成焦黑一团,有的被多种药剂染成蜡花,既有属于现场保安的,也有属于凶犯的,统统装在透明塑料袋中,等候鉴别。还有一些类似眼镜腿、手链、金属扣、玻璃片等等的杂物也摊放在他面前,零零散散无一完整,足可想象出炸弹的威力。 他无意识地抗拒着辨认行为,一片片翻找过去,眼神四处游离,害怕亲手证明残酷的现实。 他期望这里没有贺岭的物品,或者没有能够让他认得出的贺岭的物品,留下一丝侥幸,支撑住自己的摇摇欲坠的精神大厦。 然而事与愿违,入手熟悉的触感令他的悲伤无所遁形。 这一缕蝴蝶花布,分明是女儿最钟爱的裙子边儿。 这一段黄色塑料条,隐约刻着R&T商标,是她抱怨过有些太紧了的发箍。 这一环镶着水钻的金属残扣,是她打底裤上的饰品。 这一团烤成灰黄色的软块,怎么看怎么像曾经纯白的芭蕾缎鞋。 尤其是一块边角破碎的水晶坠子,是他从境外带回来作为女儿生日礼物的新品,国内还没有同样款式售卖。 程可一边记录下辨认出的物品,一边问道:“您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吗,像是胎记、疤痕之类?” “没有胎记……”他答道。 刚抱回来那会儿,滑嫩嫩的小女娃坐在婴儿澡盆中依依呀呀傻笑,由得贺一峰粗手粗脚地给她搓洗。如玉雕成的皮肤混合了中西两国精髓,既有白种人的皙透丰盈,又有东方人的细腻润泽,适逢婴儿期独有的圆憨肥软,惹得他爱不释手,从脚底板到胳肢窝揉捏个遍,没发现一丝瑕疵。 “……左臂脱过臼还没好利索,X光片应该很容易看出来。”他补充道。 程可摇摇头,没忘记贺岭如今可令一切仪器失效的事。 “还有别的体表特征吗?” “没……我想不起来……” 程可放下笔记本,握拳轻叩桌面,尽量温和地提醒道:“请您再认真想想,哪怕很微小的细节也可以。” 贺一峰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她,不太明白眼下的程序。 一般情况下不都是直接领去见人么? “老实说,”程可耐心十足,“伤者的情况可能令人难以接受。希望您做好心理准备,有目标性地去辨认,否则回给警方的工作带来很大不便。” 贺一峰垂头,心情更加沉重。 他脑中一团乱麻,越想越无法自持。他不敢猜测贺岭到底遭遇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祈祷她不管变成什么样,只要活着就好。 苗丹突然插嘴道:“她脖子上长了个大红疙瘩,估计是被虫咬的,这两天我老看见她挠来着。” 经她一说,贺一峰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还找了瓶杀虫剂喷洒整间屋子。 程可暗想:还是女人心细。 遂追问道:“有多大?形容一下。” 苗丹掐着食指比出一个指节,“椭圆型,棕红色。” 贺一峰颇为意外地看向她。 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会撒娇花钱的小女友其实对女儿挺上心,刚才自己对她未免太凶了些。他投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自己是在胡乱发火。 苗丹委屈地吸吸鼻子,似受到很大鼓励一般,又想起一条来。 “她右手无名指指甲有个豁口,昨天玩我的修眉刀时割的,割得有点深,我怕出血还专门检查过。还好没有割到肉。” 程可点点头,她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 突然,手术室门打开,医生们鱼贯而出,表情复杂。 他们一个个脱掉无菌衣,摘下口罩手套,收拾起出诊用具,竟似准备返回医院。段立单看看表,才不到半个小时。 怎么会这么快?难道伤者已经……他偷偷瞥向贺一峰,见其沉浸在女儿出事的悲痛中,度秒如日,并没有意识到抢救时间的流逝。 现场指挥警官通知他,可以带家属入内认领了。他迅速转身架起贺一峰,三步并作两步迈入手术室。 尽管已在心中做了无数设想,贺一峰还是瘫倒在病床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颤抖着想再抚摸一下的女儿的脸,却害怕碰碎了她,只虚空描着她的样子,轻轻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脖子上的疙瘩与指甲上的豁口在石晶覆盖下呈现出奇异的光泽,但足以让人清晰认出。 段立单也是第一次见到贺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形式化地完成最后一道认领手续。 “贺一峰先生,这是您的女儿贺岭吗?” 贺一峰痛不欲生,无力地点点头。 “在这张表上签个字就可以了。后续医疗与事故调查方面有什么疑问,请联系程警员。” 他机械地接过文件签上字,眼睛一刻不曾病床。时间在那一刻停滞,所有外物都变得模糊一片,笼罩在贺岭周围。 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看不见别人行动,眼中只有面目全非的女儿,直到最后一个留在手术室内整理的周德钟主任闯入视线,他才猛然醒悟过来。他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扑了过去,紧紧抓住老头儿敦实的肩膀,疯子般咆哮道:“为什么不救?!为什么不救?!” 周老主任被他掐得生疼,挣扎不脱,只得好言劝道:“会救的,会救的,先让我想想。” 贺一峰不依不饶,使劲将他往病床前拖。“您快救她!快!我看着您救……” 老头儿被拖得一个踉跄,碰翻了器械台,手术刀钳叮咛咣当掉了一地,砸在脚上。他也怒了,吼道:“清醒一点吧!我救不了她!” “您……您胡说!您是全国最好的外科专家,您一定可以的!”贺一峰浑浑噩噩,万般绝望,竟然掏出身上的钱夹,将现金与银行卡全部抽出,硬往对方兜里塞。“您不是不能救,是不想救对吧?我给你个大红包……我把所有钱都给您,千万不要推辞……求您了,救救她、救救她……” 周老主任没想到他当着警察的面出这招,给自己的医德抹黑,顿时气血上涌,抬手啪啪就是两耳光。 “好好看看你女儿的情况,连动都不敢动,怎么救?!谁有那么巧的手,啊?你不是号称医院第一快手吗,你来!你来!你敢下刀吗?!” 贺一峰拾起地上的手术刀,毒也忘记消,就举在贺岭身上比划着。 “你们都不救,我自己救……岭岭别害怕,爸爸来了。你乖乖睡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没事了……” 周老主任抄着手冷眼旁观,并不阻止。 贺一峰试过来,试过去,从头顶挪到腰部再挪到小腿,迟迟没有下刀。 手术刀明明是钢制的,却在贺岭体表极近的地方感受到磁场吸力,摇摇摆摆,拿捏不稳。脆薄的石晶在眼泪撞击下微微颤动,彷佛即将破灭的肥皂泡,令人难以触碰。 时间一分分过去,贺岭怪异的体表下血液奔流自如,心脏泵跳有力,整个人雕塑般静静睡在这里,似乎并无生命危险,丝毫感受不到身边父亲那绷得快断掉的神经。 终于,贺一峰放下手术刀,走到墙角抱头蹲下,不再说一句话。 周老主任心有不忍,叹道:“休息休息也好。我会请警方将你女儿运送至医院第七研究室,那里有亚洲顶尖的设备,最全的数据库。我保证持续研究贺岭这个特殊病例,等有了头绪再好好跟你讨论。在此之前,你先调整心态,理智一点,拿出原有的职业水准,否则谁也帮不了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天赋异禀(四) 一过春末,C市潮湿的大气便开始黏糊人,偷偷钻入衣领爬上皮肤,堵塞着毛孔。 乞丐们是极其喜爱夏天的。不仅没有冻死之忧,想睡哪儿睡哪儿。食物丰富,种类繁多,随处可见因保存不当而丢弃的剩饭剩菜,运气好时还能掏得三瓜两枣、半杯冷饮。 蓝衣老丐与绿衣老丐前些天刚脱下了厚重的絮衣,换上薄毛衣。 这两人倒也有意思,两件薄毛衣依然是一蓝一绿,只是破烂程度不同,穿着打扮犹如兄弟一般,谁知道他俩是不是真兄弟。 这年头大家爱看个稀奇,咋见到双胞胎似的两老丐不由得多注意几眼,特意递上点儿小吃食逗弄几句,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值得发掘或娱乐的话题。 两人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却懒得搭理人。实在被逗得急了,裂开黑黄的牙口咕噜出大滩浓痰作势欲吐,恶心走一干人等。 俗话说,饱暖思□□。俩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自然没那念头,可完成物质追求后,也整日琢磨着找点乐子。东角骗骗烟头,西墙撵撵猫狗,白天在家禽摊拔几根鸡毛鸭毛剔牙,晚上捡拾旧报纸嘲笑满篇幅的不孕不育与生殖健康广告。一农贸市场能有多大。很快,每个犄角旮旯都如身上虱子般熟悉,日子越渐无味,两把老骨头百无聊啦之下想起了贺一峰。 “你说,多久没见到那小子了?” “七八天吧。一周不上这儿买菜,该断炊了。” “或者讨了媳妇,从此君子远庖厨?” “算了吧,那媳妇我见过,一颗大白菜被宰成猪肉价,哪是让人放心掌勺的主。” “那他上哪儿去了?一个习惯了天天买菜做饭的男人是绝对舍不得连续一周下餐馆的。” “谁知道啊,出差、生病、父母驾到,都有可能。” “喂,咱俩打个赌如何?”蓝衣老丐往后一躺,舒舒服服陷进铺搭了一早晨的纸壳沙发,看着天空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有预感,命运的□□已经开始转动,那小子很快会脱离原来的轨道,回到最初设定中去。” 绿衣老丐呵呵大笑,左顾右盼,似要记住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老兄,这赌打不起来。不瞒你说,我也有同样的预感。” 嗞……热水壶发出蜂鸣,扑腾着沸腾的水蒸气。 苗丹手忙脚乱关了火,沏上一杯竹叶青,小心翼翼捧到贺一峰面前。 爆炸事件第二天,市场部经理出差归来,向警方证明了苗丹的无辜。尽管在这场意外中她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也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她却始终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心事沉重得连腰也挺不直,佝偻着身子鞍前马后照顾男友起居,不敢耍一次小性子。 贺一峰确实不曾怪过她,只是心里难以释怀,摆不出好脸色。 他老想,如果苗丹不在TH公司工作,或者自己没有故意让她带孩子培养感情,又或者苗丹根本不是自己女朋友,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周主任信守承诺,一直在研究贺岭的病情,每天嘱咐助手打电话来告知进程。随着讨论逐步深入,否决掉的治疗方案越来越多,贺一峰的脑袋渐渐清醒,一点点找回昔日的职业水准,清楚认识到了自己所面临的是何种难题。 文艺范地说,那是属于神的领域。而他并不信神。 今天是出结果的日子,医院约他前去参加最后会诊。 这是贺一峰自女儿出事以来第一次迈出家门。苗丹早早起床为他梳洗收拾,刮掉蓄得老长的胡子,清洗油腻的头发,把积累得小山般高的外卖盒子与生活垃圾统统扔掉。地板拖了,家具擦了,洗好的衣裤在阳台晾成一排,她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扫多日阴霾,希望借此讨个彩头,冲走霉运。 贺一峰面对穿衣镜,一边缓慢地系着领带,一边整理脑中思绪。 由于病症前所未见,所感染的细菌未知,被认为具有重大研究价值,贺岭得到了省二院领导的特别关照,抽调出各科最优秀的专家、教授加入会诊。 周主任作为总负责人,推掉了大部分坐诊与手术安排,日以继夜地待在研究室中。他对此心怀感激,同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的大会诊,要么死刑宣判,要么休庭再议,几乎看不到一个可行性方案的影子。 上午8点,第七研究室里坐满了人。 周主任背着双手烦躁地踱来踱去,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他时不时抬眼瞄一下立在白板旁穿迷彩服的两人,露出复杂而担忧的神情。 这两人身板挺得笔直,体形魁梧,不动如山地往一群白大褂中一戳,显得格格不入。在场诸位医生一直参与着救治工作,没人见过他俩,不知道什么来头,私下里议论纷纷。贺一峰刚走进来便察觉到气氛有异,自然而然也多看了那两人几眼。 周主任清了清嗓子,请众人坐下,会议开始。 按照惯例,主持人应该在开场前介绍一下新加入的与会人员。所有人扭转头,看向白板方向。 周主任似乎恍然未觉,自顾自拿起报告单,开始方案陈述。 “首先,请内科张教授通报病人生命体征的监测结果。” 张教授心思还在那两空降人员身上,闻此慌忙收回视线,抓过材料念道:“由于仪器失效,我们只能采取中医望、闻、切的方式,配合多种温和的理疗手段,得出以下结论——” 他的助手将电脑连上投影仪,白幕上顿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曲线图与数据。 “第一,伤者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冷热气流与生物磁场在体内形成奇妙的平衡,相辅相成,此消彼长,在没有确切治疗方案之前不要擅动为宜。” “第二,这种平衡消亡之时,也就是伤者的最后时刻。有可能打破平衡的因素很多,保守估计在密闭冷冻情况下能达到最长维持时间,大约两年左右。” “第三,伤者神智尚存,并非如之前所预想的那样陷入昏迷。一旦要进行手术,如何麻醉会成为一大障碍。 以上。” 张教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结束发言。他早年在东京大学留过洋,习惯在报告中使用日本式结尾 。别人不以为意,两名迷彩却明显皱了皱眉,面露不屑。 周主任仔细审阅了它所提供的数据,确认无误后打印出来交到对方手中。 两人看也不看,放置一旁,挥手示意会议继续进行。 周主任视而不见众人疑惑的目光,请皮肤科钱副主任接着发言。 钱副主任见风使舵,明白陌生来客才是主事之人,调转身子站了起来,面朝两人毕恭毕敬汇报道: “我是省二院皮肤科副主任钱国忠。经过我组详细分析研究,发现伤者全身除头发外均被结晶覆盖,成分为8%皮肤表层,59%细菌堆积,12%水分,及21%不明化学生成物。分布不匀,有薄有厚,平均厚度0.87厘米,脆度无法测量,估计低于目前医学所涉及的最小常规值5-11倍。理论上讲,这层结晶是可以被剥离的;要想进行有效检查与治疗,解除体内生物强磁,疏导冷热气流,这层结晶也必须被剥离。但其难度,相当于……相当于……”钱副主任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猛挠斑秃的脑门。 “相当于消去一个气球80%厚度的膜而不能弄破它。”周主任插口道。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比起早已心中有数、只是未曾面对过具体数字量化的医生们,两位迷彩的惊讶更甚。 两人相视一阵,终于开了金口。“看来,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救治工作无法进行下去,专家组也可以就此解散。” 说话这人声音低哑,隐隐带有撕裂之感,喉部应该受过伤。 他与另一人耳语几句,宣布道:“既然如此,贺岭遗体由我方收回保存,以防泄密。” 咋听到“遗体”一词,贺一峰脑中嗡的一下炸裂开来,拍案而起怒道:“胡说什么!我女儿还活着,谁准你收回保存?!” 他怒火万丈,突然冲出几步,挥拳向说话的人揍去。 他这一拳揍向抢夺女儿的人,没有任何顾忌与手软。那拳,快如疾风势如闪电,夹带着雷霆飒烁之气,激荡起金石蜂鸣之声,从中间隔着的周主任耳后猛然击出。他那万里挑一的手臂全力击出的拳,速度何其快,动量何其大。众人眼前一花,暗道要遭,来不及出声阻止,迷彩已气定神闲躲了过去,牢牢制住贺一峰手腕。 “这一拳,抵得上我手下一个兵练三年。”迷彩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震撼之极。 没想到看似文弱的医生竟能差点打中特种行业出身的自己,其臂力之强悍、挥击之迅捷,足可以当做标准动作示范。而自己强扣着他手腕的掌心,则被撞得麻痹不堪,一时动弹不得,失去触感。 他不禁对贺一峰刮目相看,收拾起之前的傲慢态度,正视着他一字一顿解释道:“你稍安勿躁,此事另有隐情。” 周主任见对方语气缓和,急忙招呼助手将贺一峰架走,强压在板凳上。主任转过身,为难地说:“你看这……大家伙儿为这个伤患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好几日了,她父亲更是心力憔悴。如今突然要将她转移走,是不是……多少给个说法啊?” 众医生见主任开了头,纷纷出言附和。 一为多日辛苦讨个明白话,二位满足满足暴涨的好奇心。瞎子都能看出这事不简单,搞不好还涉及到机密,多难得的机会啊。贺一峰在板凳上更是坐立不安,见一时群情激奋,又有揭竿而起的势头。 “各位静一静,有些事情告诉你们也无妨。”迷彩不急不躁,慢慢踱到讲台上。高大的身体遮住灯光,背投下一大片阴影,将众人笼罩其中。 非议声霎时低了下去。 “发生爆炸的实验室中,有我方委托TH公司培养中的几种新型菌体。这些菌体原意是从生物工学角度出发,开发反红外、反磁探、敏感仪器绝缘等功能的设备,从未考虑过作用于人体会产生何种结果。因此贺岭的伤情,我方极为关注。一旦宣布不治,我方不得不强制收回其……身体,以免该菌种的技术细节泄露,为别有居心之人所用,危害公共安全。这位贺岭的父亲……” 说话间,迷彩递过一份文件,一支钢笔,“……我们深表遗憾。逝者已矣,请你站在国家大局,签了这份文件。” 贺一峰愣愣地捏着重愈千斤的几页纸,实在无法接受话中“不治”、“逝者”这些字眼。 他望向周主任,哀求道:“您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我都愿意一试。求您了……”一个大男人,说说到后面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伏倒在桌上,双肩不断抽动发抖,像是努力压制着的一股强大情感到了崩溃边缘,即将迸发。 周主任看着他也觉得心酸,爱莫能助地叹道:“我们现在连百分之一的把握也没有啊。不剥离结晶,贺岭药石不进,仪器不灵,与植物人无异。植物人也许有苏醒的一天,可她……” “那就剥离结晶!你们不敢动手,我来!” “你……唉,即使是全院公认第一巧手的你,也不可能做到。你忍心亲手把女儿送上黄泉路吗?不如交给他们,至少可以……”周主任眼睛瞟向迷彩。 “至少可以密闭急冻,最大限度延长她的生命。”迷彩识趣地接口。 贺一峰看看隔离室中的女儿,又看看自己双手,拿不定主意。 “交给你们,我还可以见到她吗?” 迷彩面露难色:“这……除非事情有重大进展,我们无法让你见她。事关机密,我也做不了主,请你理解。我只能向你保证,在如今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在我们这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全场凝神静气,鸦雀无声,目光交织成一张密实大网,将他牢牢罩在当中。 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是冒险一搏,还是放手? “我……我还是想试一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天赋异禀(五) “我还是想试一试。”贺一峰坚定地说道,眼神里却闪现着太多的犹豫与不确定。 他想,尽管自己并没有把握,甚至有可能亲手葬送女儿的生命,但很多年后回忆起来时一定会为此刻没有做出最后努力而后悔终身。 女儿是神志清醒的,她也肯定不愿意看着父亲什么也不做,拱手将她送交到陌生人手中,从此天人永隔。8岁孩子能懂什么军事大局、不治之症?她就如同千千万万同龄人一样,生病了,希望亲人陪在身边,缓解对病痛的恐惧。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犹豫渐渐消退,再次振声要求道:“让我试一试!” 周主任无奈地摇摇头,似是早料到他有此一举,从裤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到他手中。 一个红色气球。 “这……这是?”贺一峰不解。 “记得我刚才提过的比喻吗?剥离石晶的难度相当于削去气球80%的膜而不能弄破它。”周主任拿过气球,呼啦几口气将它吹的膨胀起来,扎好口子重新递到他手中。“你就把这个当成你女儿,在上面一试身手吧。”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哪怕成功剥离石晶,并不意味着贺岭有救。 石晶脱落后会出现什么情景?体内冷热气流能否及时疏导?需要多少时间、用何种方式疏导?一旦来不及疏导,失去石晶阻拦的气流是否会破体而出?强大的生物磁场又是否会因失去绝缘层而引发新一轮混乱?一个接一个问题如山般堆积在众人心中,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希望就像是一条刚结冰的大河,通向对岸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临渊而行,稍不留神边摔得尸骨无存。然而,这第一步终究还是要迈出去的。由贺一峰来迈,最合适不过。 “你明白这其中的难度么?”迷彩不放心地问道。“不仅仅在于你的手得如何巧,更在于如何准确丈量那80%,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老实说,即使你做到了,我们也无从检验结果。这样吧……”他拿起桌上一瓶黑墨水从气球上方淋了下去,瞬间染个通透。“这下难度降低了。如果你不能平安将这层黑色削掉,那么一切无从谈起,贺岭的控制权暂归我方所有。” “你有信心吗?”周主任表示担心。 贺一峰闭眼不答。 他在感受自己的双手。指尖的触觉末梢,掌心的凹凸纹路,顺血管交织分汇而上至前臂、大膀,流经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无比熟悉,仿佛都能叫出名字来。大脑战栗着发出指令,从上到下依次传达,他似乎能看见每一个细胞如同领命的士兵一样一个个肃然起立,摩拳擦掌,甚至能分清它们各自的职能、相互的配合。万亿个士兵齐刷刷列队站好接受检阅,有车有炮,有马有象,行军布阵浑然一体,丝毫不乱。 它们无声地向主人传递一个讯息:我们准备好了! 他睁开眼,斩钉截铁地答道:“有!” 窗外,盆地的云层积蕴着浓浓水汽,密实团簇在一起,格外洁白。这些云朵彼此之间又隔出极大的距离,十里一户百里一村,仿若隐居的仕人努力保持着自家清静,留出大片湛蓝的天空。太阳从东方探出头,失去了云海遮掩,□□裸闯入人们视线,刹时金光万丈铺满大地,就如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一样慵懒洒脱,不加修饰。 贺一峰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选了一处最明亮的地儿,活动活动手腕,准备下刀。 刀若游丝,轻柔而飞快地在指上打着圈,画出绚丽夺目的轨迹线。时而朵朵金花,时而海浪滔天,前一刻尚烈如山火,后一刻便静如平湖,收发只在转瞬间,不带一丝涟漪。重则铁划银钩,劲点苍松;轻则落雪无痕,雾润无声。抬手间映下的阴影好比利刃切过众人心头,呼吸停滞;待阴影散去又觉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阳光始终璀璨,却堪堪难掩满室的炫目光芒。 众人贪婪地看着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气球上被墨迹浸染的部分越来越小,变魔术般在他掌中逐渐恢复原本色彩。削过的地方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随呼吸一起一伏,吹弹可破。 贺一峰全神贯注地雕刻着,渐入佳境。 这活儿无疑比以前做过的任意一项都要难得多,甚至是在挑战个人极限。可他觉得自己也正在攀向巅峰,达到临界点,强烈的信念与渴望激发出身体内所有潜能,手臂上每一个细胞马力全开。 每一刀,比前一刀更娴熟利落,更充满自信。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落,他浑然不觉,与旁观的人们一起迎候着奇迹到来。 啪。 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贺一峰浑身一震,茫然地抬起头,一副脱离现实的表情问道:“出什么事了?” 众人目光惊人地一致,齐齐钉在他手上,惋惜中带着早料到如此的神情。他不明所以跟着把视线转回手中,突然触电般一个冷战! 手中空无一物。 气球碎成几片,飘飘荡荡落在脚边。有的依旧一片漆黑,如同暗无天日的深渊;有的惨红粗糙,像极了被剥去皮肤的渗血肌理。 “不,不可能!”他发疯般拽住周主任,吼道:“还有吗,还有吗,再给我一个!这次一定可以!” 周主任不言不语,从兜里掏出一把气球皮放到桌上。他太了解贺一峰的性子了,不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彻底打碎,以后不知道还要折腾出多少事来。他向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迷彩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边低声议论。 贺一峰努力告诫自己,刚才只是一时失手,算不得什么。他呼哧几下吹胀气球,淋上墨汁,重新操起手术刀。 啪! 气球又破了。 他僵直立着,一脸不可置信,看看手术刀,看看一地狼籍,再看看一屋子的人。他慢慢伸出手来,捏起气球皮一个个凑到嘴边全部吹胀,满屋子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 啪……啪……啪啪啪…… 两名迷彩不再看他表演,行动起来。 一人指挥医生们交接各项研究资料,一人协同周主任将贺岭缓缓推出隔离室,移上屋外等候多时的绿色专用车辆,彻底将控制权转交给国家。大家在贺一峰身边穿梭来去,忙成一团,尽量不去惊扰他,任由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生离死别本是常事。会诊小组解散后,医生们很快淡忘了这段小插曲,回到医院忙碌的工作中去。 周主任为贺一峰争取了一个月事假,让他在家休息一阵,调理情绪。 医院方面倒也通情达理,索性将他调至一汇整资料的闲职上,事假销掉后先去资料室上班,等到状态恢复再调回外科。 “告诉你,你小子可捡了大便宜了!”同科的医生护士们来家里看望他时,有人说道,“那资料室待遇不比咱们低,却闲得磕牙看报,只要按期拿几叠文章出来,一周不上班都没人管,完全不用操心紧张的医患关系。里面的人后台都硬得不行,这次肯让你进去,充分说明院里有多看重你这外科第一刀,真让人羡慕啊。” “瞎说啥话呐,也不掂量下场合!”说话人的声音迅速被大伙儿插科打诨地压了下去。他自己也觉得话有不妥,贺一峰的遭遇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贺医生,这里面什么东西啊?”女护士一脚踢到个硬物,好奇地蹲到沙发角落查看。 十多个四四方方的纸箱子随意堆放在灯下,小的有饭盒大小,大的略超过微波炉,一些包装精致,一些做工粗廉,但都写着同样两个字——气球。 “弄这么多气球干啥?”她随口问道。 贺一峰胸口一阵烦闷,说不出话来。 “他拿这个练手呢。”苗丹捧着切好的水果拼盘从厨房走出,替他答道。 练手? 大伙儿疑惑不解。外科医生私下里常常互相较劲,比拼手技,用什么的都有,就是头一遭听说用气球。这能在刀下玩出个什么花样?若说拿它练习打结也不靠谱,手术缝合用的线多细多软呐,还得用镊子操作,相较之下给气球扎上十个八个结也属于小菜一碟。 贺一峰心情极差,继续沉默。 还是苗丹答道:“听说跟贺岭的病情有关。如果能削掉一定厚度的气球膜而不弄破它,才有希望进行下一步。” 众人一听,顿时炸了锅。 “靠!这么难?” “简直算是传说中的天外飞仙级别啊!” “根本不可能做到,太为难人了!” “谁出的点子?耍人玩呢?” …… “这是真的。”贺一峰终于缓过了气,沉痛地说道:“连这也做不到,的确没有给贺岭动手术的资格。同时,这也是周主任的结论。” 众人一听周主任的名头,才知道没有在开玩笑。他们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过了半响,平日里跟他混得最熟的张医生试探着问道: “那……练得怎么样了?” 贺一峰摇摇头,面如锅灰。 “练了两箱,削了上千个,还没有一个成功。”苗丹双眉紧皱,脸上布满浓浓的担忧之情。“你们帮我劝劝他吧,别钻牛角尖。天天着魔一般从早练到晚,也不说一句话,怪碜人的。现在弄到双手抽筋,连苹果皮都削不完整了,一拿刀就控制不住地发抖,怎么办呀!” “心魔啊!”张医生叹道。他明白,要是过不了这道心理关口,恐怕省二院的外科第一刀就此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偷梁换柱(一)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 C市正式迈入夏天,不是阴雨绵绵,就是外烤内炙,让人浑身透着一股不舒服劲儿。这幅不舒服劲儿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夏日蚊虫繁多,疾病流行,人人脾气都不太好,小磨小擦不断。 乞丐、流浪汉们在最近的创建文明卫生城市活动中成为重点关爱目标。 这两天,蓝衣老丐和绿衣老丐难得去河里洗了个澡,换上行当里最干净的衣服,又借杀鱼家的剪子绞了几把头发,自认为焕然一新,却仍旧被火眼晶晶的巡逻人员发现,东躲西藏,上蹿下跳。 昨晚好不容易找到处隐蔽的地方睡了个无人打扰的好觉,今早起来神清气爽,连发馊的馒头都扒拉得格外香。吃完早饭,两人照例拾了一份旧报纸,瘫在农贸市场角落里细细品味。 正看得酣畅间,头顶阳光突然被人挡住,洒下一大片阴影。 “哟,还识字呢?” 一个小伙子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打量两老头儿。熟悉的蓝色制服与臂章晃花了老丐的眼,两人家当一卷,拔腿就跑。 “哎,站住!”小伙子长腿一迈,三两步追赶到位,一边儿拎着一个。 “既然能识字看报,就别跟我装疯了。说吧,老家哪儿?” “远……远着呢……”老丐操一口外地音。 “哪省的?” “不知道……” “你骗我是不是?!”小伙子皱起眉头,教训道:“救助站有啥不好?管吃管喝管睡,符合条件还免费送回原籍,多好的事,怎么一个个跟躲瘟疫似的不肯进。快说!” 绿衣老丐脖子一缩,辩道:“边界上、边界上。真弄不清楚怎么划分的。” 小伙子眼珠子直打转,思索着怎样才能低调地处理两老滑头。这年头微博横行,市场上人来人往,自己是正常工作,但若是闹将起来这身制服必成众矢之的。 蓝衣老丐趁此空挡,慌忙四下里张望,寻找救兵。 “小哥、小哥,你看那边!一大群人围着乱哄哄的,肯定出事了,你赶紧去调解调解。” “少打岔,那是片儿警的事,不归我管。”话虽这样说,出于凑热闹的天性,他还是不自觉地扭头朝所指方向望了一眼。 那里有个小孩子正在哭闹,伴随着中年妇女指桑骂槐的声音,周围三姑六婆议论纷纷,火力共同对准人群中央一梨花带雨的漂亮姑娘。 不管别人如何为难,姑娘涨红着脸,始终扭着小孩子衣角不放。 那姑娘怎么那么好看啊!小伙子心如鹿撞,保护欲蓬勃而出。 蓝衣老丐趁热打铁:“那中年妇女我认得,有名的泼妇,护着俩捣蛋儿子整日无事生非。姑娘撞她手中,不知要受多少欺辱,真叫人担心……” 小伙子看看眼前亟待关爱的老丐,又望望深陷重围的美人,几经斗争,还是男儿血性占了上风。他放开老丐,象征型呼喝几句便离开了。 绿衣老丐揉捏着被拎酸的脖子,不确定地问道:“那不是砸核桃小子的媳妇吗?” 苗丹在小伙子的劝解下放开了孩子衣角,哄走了炮仗一般的中年妇女,人群渐渐散去。她谢绝了其护送回家的好意,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 同时,八卦以物理定律无法解释的速度在菜市场流传,每个旮旯都很快知道了刚才的纠纷是怎么回事。 今早,附近居民楼某层的阳台上飘飘荡荡掉下来一紫色气球。此类气球常用于开业、礼宾等庆典,磨砂质感,加厚加大,比其他气球都要结实得多。这本没什么稀奇的,可那气球看着比别的通透几分,吸引了两个小男孩的注意,被他们捡了去追逐玩耍。 不一会儿,楼下冲下来一姑娘,头发微乱,鞋一样一只,十分慌乱地到处向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紫色气球。 此时正是繁忙的早点时刻,人多嘴杂,她很快顺着指点找到了农贸市场里,刚巧看见气球被小男孩一脚踏破。 刹那间,姑娘的脸色变得惨白,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她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扭住两小孩大声斥责,非要他们赔。 这能值多少钱?小孩掏出两毛硬币不屑地扔在地上,蹦跳着转身想走,却仍旧被姑娘抓着衣角。 她说她不要钱,就要那个气球,那是很特殊很珍贵的,是什么什么第一次成功,这点大伙儿都没听明白,总之非原来那个不可。不过气球已破,如何赔得出来,僵持之下引来了小男孩那极不省油的母亲,导致一场骂战。 “原来是这样……”蓝衣老丐听绿衣老丐道完来龙去脉,没了多大兴趣。“屁大点事有啥好吵的,女人就是鸡婆。” 绿衣老丐摇摇头,挤眉弄眼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准里面藏着什么惊涛骇浪呢。我这里还有好几个版本,小三版、私生女版、红颜相妒版、外遇乌龙版等等,要不要听听?” “赶紧的,从私生女版开始!” 于是,清新的晨日下,两个污头垢面的老乞丐蹲在墙根,添油加醋地交流起了故事。 两人时不时龌龊地相视一笑,昏黄的老眼闪着精光。满地沤黄的菜叶与烂苕根中,一片紫色的破损气球皮静静躺着,只偶尔被拾起来擦拭鼻涕。 故事会一直开到日晒当头,精神满足的两老丐肚子里又唱起了空城计。蓝衣老丐望见还坐在台阶上不敢回家的苗丹,生出点念头来。 苗丹看看表,九点,贺一峰这会儿快起了。该交待的还是得交待,躲不是办法。她拍拍裤腿泥尘,起身去小摊上胡乱买了些早点,准备回家。 “大妹子,行行好,赏个包子吧。” 她回头一看,两个年迈瘦弱的老乞丐跟在后头,相互搀扶着,似是饿得站也站不住。 “我们不讨钱,就讨一个包子。大妹子,可怜可怜……” 苗丹心里一软,让摊主再拿两个包子。 “要猪肉白菜馅的。”老丐道。 摊主眼睛一瞪。 “素的也行……” 苗丹付完钱,心事重重地朝家里迈。忽然听见老乞丐说:“那紫色气球没人要,咱捡回去跟小孩儿换点糖吃吧。” 她猛地止住脚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气球?” 老丐手一指:“货棚上那个,不知从哪儿飘来的。” 苗丹连忙跑到货棚边取下气球,细细打量。这气球也比别的通透几分,有刀削的痕迹,俨然正是自己寻找的那只! 她又回想了下当时的情景。自己一见小男孩踏破气球就红了眼,其实隔得老远,根本容不得她细看确认是不是自己找的那个,有可能是冤枉了他们。 苗丹喜不自禁,往老丐碗里塞了五元钱表示感谢,宝贝似的捧着气球走了。 老丐拈起纸币,苦笑道:“说了不讨钱的……” 贺一峰从床上醒来,听女友在厨房忙绿的声音,闻到阵阵面香,心情不错。 经过一个月苦练,昨晚终于成功削好一个气球,两人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兴奋了好久。虽然用的是最厚实的一种气球,但好歹算是一个里程碑,给足了他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 苗丹将气球拴在阳台晾衣杆上,从屋里各个角落都能看到。 他踱到阳台上,第一次有心思去感受早晨的空气。他摩挲着头顶摇摇摆摆的气球,认真回忆昨天下的每一刀,为挑战更薄的气球总结经验。隐隐约约中,飘来一股烧鸭味儿。 “大清早的,你买烧鸭了?” “没有啊。”苗丹从厨房走出来,端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快来吃饭了。” 贺一峰“哦”了一声,随手松开气球。气球受反作用力,往上蹦跶了一下,露出油亮亮的屁股扎口。 怎么这么多油呢?他凑上去一闻,原来烧鸭味儿是从这儿来的。 “亲爱的,饭凉了……”苗丹催促道。 贺一峰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走回饭厅坐下。雾气缭绕中,苗丹披散着刚洗好的长发,画好了妆,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一时间气氛十分温馨。 “来,尝尝这家的灌汤包。”她伸出筷子殷勤地给他布菜,雪白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白色头绳。 贺一峰瞥见这根头绳,微微一愣,突然如同针扎般跳了起来。他冲到阳台取下气球,激动得浑身发抖。 “谁动过这气球了?!” “没……没有啊……”话题又扯到气球上,苗丹脑袋一炸。难得的好气氛被破坏,她脾气再好也有怨言。“不就是掉楼下去了么,我立刻就给捡回来了。” “这根本不是我的气球!” “瞎说,你咋知道不是?我看就是!谁没事跟你一样削气球啊。” “你……”贺一峰着急,将苗丹一把拉到阳台。“你看看,昨晚我明明用你的头绳扎气球口,而这个用的是棉线!” 苗丹仰头一看,果然。两种线都是白色,粗细相当,不留神还真是看不出来。她心里咯噔一沉,感到又闯祸了。 “你别怕,我不是在怪你。”贺一峰连忙解释道:“这是大好事!” 好事?苗丹不解地抬头。 “不光绳子不一样,有几处地方也削得不一样。像是这顶端偏左,我下刀轻了些,留有淡淡的墨迹没弄干净,可这个却没有;还有扎口附近,这儿皮最厚,我削得有些大意,摸着凹凸不平,可这个也没有;特别是正面图案这块儿,深浅完全不同,远没有这么均匀利落、一气呵成!” “这么说,这个人……”苗丹被点醒,有种立功的感觉,乐弯了眉。 “不错,这人手艺绝对在我之上!”贺一峰手舞足蹈,比捡了大元宝的土财主还高兴,抓住女友一个劲儿地猛摇:“你快想想,这气球是哪儿来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偷梁换柱(二) 苗丹被男友一通猛摇,摇出三对“嫌疑人”。 男孩母子。 老乞丐。 货棚主人。 “气球上有烧鸭味儿,而且这种图案的气球附近只有三家店有售。我们需要对比两种店铺的客人情况,看谁今上午既买过烧鸭,又买过气球。”贺一峰分析道,“若能找到这个人,学到他/她的手艺,就很有可能满足部队提出的治疗贺岭的基本要求,也许我就能见到女儿了。” 苗丹双脚立正,做得令状:“好的!你放心去上班,这事儿包我身上。” 贺一峰奇道:“你不用去公司吗?” 苗丹委屈巴巴地说:“你终于注意到了。TH公司带给我们俩那样不好的回忆,我还留在那儿干嘛,早辞了。爸妈说过段时间再给我找一个。” “你……行吗?” “别小瞧人。好歹看了一堆警匪港剧,这点事儿还打听不到么。” 晚饭时分,贺一峰从医院下班回家,苗丹已摆弄好一桌外卖,正襟危坐等着向他汇报调查结果。 “大早上买烧鸭和买气球的人都很少,所以没费什么事儿。可惜的是,以上三对嫌疑人都没有在两家店出现过,并且也没有发现满足条件的其他人。为免有所遗漏,我特意使美人计跟卖烧鸭的大哥攀谈了好久,还买了他一只烧鸭,他十分配合。整个早晨他只卖出三份,都是老主顾,谁买的记得一清二楚,这些人都没有问题。我还给他闻过气球上的味儿,他肯定这是他家的鸭子没错,有可能是昨天、甚至前天卖的,那可多得记不清。这么一来,线索就断了……” 贺一峰失望地垂下头,面对一桌子菜没了胃口。 “不过,”苗丹狡黠地一笑,“我另有发现。” “两家店最近都倒过垃圾。卖烧鸭的倒了些不新鲜的爪翅边角料,文具店正好扔过一批次品气球!”她觉得自己颇有做侦探的天分,得意地道:“因此我判定,常翻垃圾的老乞丐有重大嫌疑。回想起来,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俩刚好在我身后说气球的事儿,多不自然啊,简直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贺一峰身体前倾,急切地问:“老乞丐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有两个人,跟双胞胎一样。一个穿蓝衣,一个穿绿衣,眼神特别猥琐,印象很深刻。” “咱们赶紧去找找!” “已经找过了。我在附近转了大半天不见人影,一打听,有人看见他俩被城市管理队带走了。” 城市管理队,这个欲语还休、迷雾绕身的执行部门,贺一峰对它毫无办法。在数次上门询问无功而返后,他问苗丹:“你爸妈是不是有点人脉,认不认识这方面的人?” 苗丹立刻打电话回家,得到的答案是不认识。 “咱们再仔细找找,看亲戚、同学、同事中有没有用得上的人。” 人是有的,只是能不能沾染上的问题。苗丹眼见着贺一峰一天天奔走无果,渐渐憔悴下去,内心不禁犹豫起来。 她想,提出这个人来,会不会使两人关系恶化呢?可要是这人真能帮上忙,为救贺岭出了一份力,自己岂不算是又立了一功。 她在两种念头间摇摇摆摆,拿不定主意,直到某天晚上偷听到男友在电话中对父母提到女儿一天没脱险就没心思考虑个人问题的坚决表态后,终于咬着牙开口问道: “你还记得牛泰然吗?” 贺一峰闻言果然脸色黑沉,没好气地说道:“提那混蛋干嘛!” “说不定他有法子……” “不行!”贺一峰怒道:“没趁火打劫就算不错了,怎么能指望他帮忙。这人一肚子坏水,无法无天,感觉全天下人都是他的玩具一般,想干啥就干啥,没半点约束力。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接近这种人。” 苗丹不敢反驳,暗自咕囔着:“这不是说明他手眼通天嘛。” 牛泰然其实并非如贺一峰所说是个为恶一方的恶霸少爷。他从母姓,家里福荫深厚,有直系长辈正往京里调。这牛公子是独生子,从小聪明过人,八面玲珑,语言天赋极强。牛父对他宝贝得不行,一门心思培养其成为外交官,无奈他天性浪荡不羁,一头扎进商界乐不思蜀,。 牛公子凭着本身才华和家族背景,又擅于经营人脉,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大学时开着玩儿的小公司没几年上市成了集团,可谓年少有为。人一得意,自然身边少不了花花草草,苗丹就曾是其中之一。 那时苗丹刚拜倒在贺一峰的白大褂下,憧憬着以留美博士夫人的身份迈入金钱换不来的精英知识分子圈。对于其父母拼了老命方搭上的牛公子相亲大军,她不屑一顾,爱理不理。 没想到正是这份冷漠引起了对方注意,转而对她穷追猛打,展开激烈攻势。苗小姐也是被人宠着捧着惯了的人,遵循着糖衣收下、炮弹打回去的原则,令牛公子无从着力,连连挫败。 这头碰了钉子,他便把打击重心转到那头,朝贺一峰下手。 顿时,贺一峰连带着省二院外科霉运罩顶,医患纠纷不断,但凡沾过手的大事小情没一个不出岔子。 明明做得很完美的手术,患者拿着权威检验报告要求高额赔偿;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会诊表现机会,老是因工具坏掉、莫名头晕、路障拖延等状况逼下手术台。晋升、评级、出差、涨薪,他的名字一次次被人挤下,乱七八糟的流言满天飞,开具的药方常常引起质疑,甚至他签过字的一张小小血常规化验单都成为重大医疗事故的关键证据。那段时间,他就像灾星一般,走到哪里,哪里出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与此同时,苗丹突然受到幸运女神眷顾,好运不停。 商场购物中大奖,买甜品捡到GUCCI代金券,搀扶老太太被记者拍下,二手店淘个小首饰竟是真珠宝。两人凑到一起,一个唉声叹气,一个眉飞色舞,两看两相厌,互相质疑八字不合。 幸亏牛公子的兴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玩腻了这个游戏,约两人出来“坦白自首”。 牛公子对苗丹说不上有多少分真心,但让他这么折腾费劲还吃不到嘴里的也算第一人,在心里留下了特别的印记。 这种印记无关爱情,更多是属于雄性动物学习追猎本领中的一块里程碑,过程远远重于结果,令他今后吃肉更香,喝水更甜,人生更有乐趣。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新鲜、刺激、纠结、求而不得,因此在退出之前,他必须在猎物面前揭露自己精心打造的陷阱,用他们惊愕的表情为游戏画下完美句号。 “TMD,混蛋!”贺一峰拍案而起,将句号重重打在他脸上,打得口鼻开花。 牛公子捂着脸痛得龇牙咧嘴,却并不生气。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转身离去,沿路洒下滴滴血迹,仿佛一个胜利凯旋的负伤勇士,出门前没忘帮两人结了咖啡的账。 后来,牛公子果然依言没有再骚扰两人的生活,只私下里跟苗丹说不打不相识,我交了你这朋友,有啥用得上的尽管开口。我对你已经没那意思,不管你信不信、怎么看我,我反正是建立了生平第一段纯洁的男女友谊,无论如何也得保持住了。 苗丹见过的追求者多,倒也明白自己与牛公子不在同一斤两上,觉得他的话还是可信的,始终留着这么一尊大佛的手机号码没删,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她可不敢让贺一峰知道。 牛公子虽然收了手,但在省二院捅下的大篓子足足花了贺一峰好大一番时间与精力才勉强收拾过来,每次一提起就恨得牙痒痒。 “老乞丐的事我会继续想办法,你不准去找那家伙!”贺一峰严重警告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偷梁换柱(三) 春风吹,战鼓擂,全面建设文明卫生城市的势头正盛。 “关爱流浪者”行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街道两旁确实整洁了许多。 媒体大篇幅报道着无数个失散亲人在社会帮助下团聚的故事,一批批无证流动人口在鲜花与镜头包围下,拎着丰盛的水果与罐头,踏上了返程回乡的路。在一片融洽祥和的赞歌声中,贺一峰越来越焦急。 如果两个老乞丐被遣返原籍,就更无从寻找。这是女儿出事以来的唯一转机,一旦错过,又将回到无能为力的窘迫困境。 他害怕透了那种什么也做不了,将女儿命运交到别人手里的感觉。 所以这天早晨,当苗丹接过电话告诉他事情有了眉目时,他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填满。冥冥中看见黑暗撕开一条裂缝,极细极小,渗着微弱的光线,足够让濒死之人重燃希望,残喘挣扎下去。 苗丹还是偷偷去找了牛泰然。 牛泰然照例对其调笑一番,口头上占占便宜,然后当着她面打了几个电话。他以替朋友寻找无故失踪的远房亲戚名义拜托了公安与民政部门的熟人,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回音,事办得非常利索。 贺一峰拉长着脸接受了前情敌的好意,风一般赶到城南救助站,按照牛公子的交代自称是两老丐的亲属。 “根据政府公布的《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规定,公安机关和其他有关行政机关的工作人员在执行职务时发现流浪乞讨人员,对其中的老年人等行动不便的人员,应当引导、护送到救助站。因此你这两位叔伯到我们这里来是符合程序的,算不上无故失踪……”救助站副站长李高柱翻开一本小册子,十分有耐性地对贺一峰讲解相关政策。 “亲属来了就好办。两位老人家已经签字同意返回原籍——那字儿还写得真不错——我们也联系上了当地民政局。按照规定,他俩年纪太大行动不便,必须有人护送。我们正愁人手不够,你是亲属就由你送吧。” “送回去?”这个情况出乎贺一峰的预料,急忙问道:“不能留在C市吗?” “留下来也行。”李高柱斟酎了一下措辞,说道:“尊叔伯的打扮实在是……实在是容易让人误解,已经在公安局无证流动人口库里备了案。现在只有携带其身份证、户口本、及街道或村委会开具的证明信到派出所办理暂住证。” 贺一峰觉得这下难办了。 两老丐可是货真价实的乞丐,怎么可能带着一堆证件晃荡。要想弄到暂住证,估计又非牛泰然不可。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愿意跟那家伙再有什么瓜葛。 “如果不办理暂住证,有没有其他办法留下来?” 李高柱搔搔头,表示无能为力。“对于备了案的无证人员,要么申领暂住证,要么遣返原籍。兄弟,眼下正是创建文明卫生城市的关键时候,没有合法身份,最迟后天就得走,已经上报安排好了。你赶紧吧。” 贺一峰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得先把人担保出来再说。 蓝衣老丐与绿衣老丐神情萎靡地跟在工作人员身后,颤巍巍走向贺一峰。只见两人身高刚过1米7,体型瘦弱,佝偻着腰,一双比常人略显修长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躯干两侧,十指乌黑。 他们看上去与别的农村老人并无区别,浑身一股土腥子味儿,在城里人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敬畏与瑟缩之意。他不禁有些动摇,拿不准是否找对了人。 “两老快看看,是不是你家大侄子来接你们了?”李高柱大声朝两人吼道,生怕其耳背听不见。 他心中一紧,祈祷两人真的耳背,千万莫说漏了嘴。 两老丐左看看右看看,好半天才从救助站众多人中确定“大侄子”所指何人,一脸痴傻地问道:“大侄子给买烤鸭吃,给买气球玩么?” 贺一峰大喜,听出其意有所指,慌忙应道:“买,一定买!” “那我们跟大侄子走。” 说走就走。 两老丐没什么家当,也不用收拾行李,一边儿一个揪上贺一峰衣摆,跟小孩子似的眼巴巴等候大餐。 李高柱将他们送出门,临走前挥舞着手中贺一峰签了字的担保材料,提醒他莫忘了后天返乡的事儿。他这才想起来还没问两人原籍何地。 “云南。” 贺一峰将两人安置在小区附近一家招待所内,又买了两身新衣服,教会他们使用淋浴。经过一番洗刷,再简单理个头,两人如同新生,周周正正踏进餐馆第一次受到热情接待。 席间,两人对削气球的事供认不讳。 绿衣老丐说道:“嘿,不就是看你媳妇儿人好,愁得不敢回家,所以一时技痒按照破损气球皮的样子削了一个给她。” “你媳妇儿笑起来真好看,算你小子有福!”蓝衣老丐语带羡慕,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叹道:“要是我那老婆子当年有她一半儿好看,我也就舍不得在外流浪了,老老实实给她拔草修墓,揣着回忆过一辈子。” 贺一峰引导回正题:“请问具体是哪位出手削的?” 两老丐相视一眼,笑道:“分不清了,你一刀我一刀同时开工,不知道谁削得比较多。这很重要吗?” 贺一峰大吃一惊。 作为一个将手上技巧练至顶峰的人,他十分清楚一人削与两人同时削的区别。 好比用筷子挟弹珠,一个人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挟,再滑的珠子总能挟起来;可要是两个人各持一根筷子,相互配合着挟,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即使由于双胞胎的先天优势,两人比常人更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也不可能真的行动如一人。 人脑是座复杂精密的超大型工厂,纵使是同卵双生也不可能100%相同,这从很多双胞胎拥有不同喜好、性格、习惯的例子便可看出,两老丐正是一个喜欢穿蓝衣,一个喜欢穿绿衣。 气球内盈满气体,这边受力凹下去,那边便会凸出来,膜的厚薄不断变化。这不仅需要各自都有非常高的技艺,还必须具备不可想象的应变能力,一边自己削,一边根据对方出力的轻重、角度、效果随时做极细微的调整,算得上一心二用。 贺一峰自叹弗如,同时更加兴奋。 一直以来,他从同学、同事、父母、导师那里接过了无数难题,一一将其从不可能变为可能。他已经成为一个标杆,如果连他都做不到的事,大家也就认为是超过人类极限,放弃尝试。在贺岭的事情同样如此。军方与医院把是否展开救治的转折点直接挂靠在自己手上,自己一失败,便意味着这条路行不通。 看着眼前昏聩饥饿的两张老脸,他恨不得立刻拉着他们冲到周主任与神秘军官面前,大声宣布:“我不是第一巧手,还有比我更巧的!我做不到的事,另外有人可以做到!” 可他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还记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有高手出现又如何? 军方和自己能够让不具备任何医学知识的两个老乞丐上手术台? 更何况对于石晶剥离后所面临的新的难题,目前无人可以预测,贸然动手只会害了女儿性命。他略一思索,心中有了决定。 他掏出刮胡刀片和一只淋了墨汁的气球放在桌上,毕恭毕敬地说道:“两位老伯,可否当面演示一下你们是如何做到的吗?” 他忐忑不安地观察着两人表情,害怕这只是一场混吃混喝的骗局。 蓝衣老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抓着刀片,对犹自嚼着排骨的绿衣老丐呼喝道:“别啃了,先削了这个再说。” 绿衣老丐仍然舍不得嘴边美味,只松出一只手接过刀片,简洁地答道:“来吧。”说完,抬手就是一刀。 与此同时,蓝衣老丐也出手了! 霎时间,风起云涌,势如疾风迅雷。两人都只用了一只手,没有人去扶着气球,任由它在餐桌上滚来滚去。 这竟然丝毫没有影响刀他们的行动! 餐馆角落的大空调呼啦啦吹着冷气,反弹在桌椅墙柜上折回来,从各个方向拨弄着气球。 气球的移动路线毫无规律,有时蹦跶,有时轻飘,有时滑过油腻腻的剩菜,有时又被卡在几个盘子中间。 可是不管它移到哪里,两老丐的手始终如影随形,够不着了就撅起屁股跪在板凳上或趴在桌上,不停挪动位置,如同宠物美容店里拿着喷头四处追赶猫儿洗澡的粗笨店员,姿势十分可笑。 不过贺一峰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正全神贯注地模拟两人手部动作,试图跟上他们的节奏。 快! 太快了! 刚开始还能勉强跟上,越到后来越觉得目不暇接,满眼飞花。 贺一峰自认凡是大脑发出的指令,再快再乱他的手也能精确执行,可连大脑也反应不及一片空白的时候,手就如同失去将令的士兵,茫然无措。 “成了。”蓝衣老丐将削好的气球往他怀里一抛,盯着他胡乱抽搐的手臂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贺一峰根本没有看清两人的大部分动作,知道差距不是一点两点。他转头问苗丹:“都拍下来了吗?” 苗丹举着新上市的华为手机,得意地答道:“拍下来了,超高清,还可以慢动作分解播放。你看,这手机没白给我买吧。” 蓝衣老丐咳嗽一声,打断他们谈话。他问道:“还有气球吗?” “有。”为免老丐失手,他准备了好几个。 “那你也削一个给我们看看。” 礼尚往来,这要求不算过分。贺一峰在两人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拿起刀片,突然有些紧张。 这是从未有过的。 以前无论多难,他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被众人高山仰止的目光包围着,即便失败也只证明此事不合常理,没有人质疑过自己的手艺不行。 而如今,他感觉是战战兢兢等候老师评判的小学生,自信全无。 “像我们一样,只许用单手。”蓝衣老丐提出附加条件,一副没得商量的严厉表情。 结果可想而知。 不到半分钟,气球破裂,气浪炸了他一头一脸。 贺一峰垂头丧气,不敢与两人对视。 “你知道自己差在什么地方吗?”绿衣老丐问道。 “我的手不行……” “错!”老丐大声否定,唾沫星子四溅:“你的手很好!” “什么?” “你的手很好。从天分上讲,甚至超过我俩一大截。” “那怎么会……是不是我训练不够?” “不是不够,而是不对。”老丐摇头晃脑,把凳子拖到贺一峰身前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问道:“你以为这仅仅是手的事么?” 贺一峰露出不解的神情。 “手上每一个动作,都要由大脑控制,眼睛锁定目标,神经传导,肌肉执行,这点你应该知道。” 贺一峰点点头。 “除了这些,身体其它部位也在左右着手臂的一举一动。鼻,调整呼吸起伏,影响手的稳定性;耳,聆听外界讯息,影响手的偏好;皮肤,通过汗腺与纹理,影响手的摩擦系数;心脏,泵送血液养分,影响手的细胞活力。还有毛孔、唾液、头发、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各类酶、细菌与寄生虫,统统作为人体运转的齿轮,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大脑与手臂。可以这么说,你除了手臂的执行能力十分高超,其它方面一概不行,完全未经开化,拖了后腿。” 贺一峰是医生,很快领悟了其中含义,大叹自己从前怎么没想到在训练手臂的同时,训练训练别的器官。 “严格来说,你的手本身也远远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手不光是作为执行工具存在,也是重要的感觉器官之一,经由触摸获知冷热、干湿、糙细、软硬等物体性质。一旦感官功能发达到某种程度,手可以先大脑一步做出条件反射,节省神经传导时间,从而呈现出更快的、令别人大脑无法捕捉的手部动作。就像你刚才学着模拟我们的动作却跟不上一样,你在用大脑思考,然后传达给手,而我们直接用手思考,自然快上数倍。” “这种快在很多时候也是必须的。”蓝衣老丐啜了一口茶,润润干燥的喉咙,继续说道:“万事万物无论是静止或是运动、有形或是无形,都具有惯性。在外界力量改变的一瞬间,物体并不会立即随之改变,仍然暂时保持原来的样子。虽然这段时间很短,但如果你的手足够快,便可充分利用这一时间去挽回失误。”说话间,他挑了一根尖细的牙签,猛地向气球戳去。 气球并没有应声而破。 贺一峰与苗丹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气球被牙签戳穿,仍然好端端立在桌上的奇景。 “您……您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蓝衣老丐平静地说,“戳下去的同时用手指在球上揉捏,赶在爆破之前将多余气体排掉,令球体收缩至刚好卡紧牙签不至于漏气,形成新的平衡。我想,现在的你尚做不到。” 绿衣老丐把牙签递过来,挤眉弄眼挑衅道:“不信你试试。” 贺一峰摇摇头,没有伸手。 他有了自知之明。他的脑力、眼力、及触感尚属平凡,不能与唯一出众的手臂肌肉相配合完成这个动作。今天才彻底知道,原来自己一贯傲视群雄的手,竟然有如此多的不足。 他将椅子一退,对着两老丐唰地跪了下去,恳求道:“请收我为徒,救救我的女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偷梁换柱(四) 贺一峰坚定地跪了下去,对进来填茶的服务员诧异的眼神视而不见,双膝如同生了根一般扎在地上。 苗丹使劲拉他拉不起来,见服务员在屋角磨磨蹭蹭等着看戏,急忙找了个借口将她赶走。 两老丐只在最初有些惊讶,却始终一动不动坐着,似乎认为自己受得起。 尽管有之前周老主任强调再三的保密规定,贺一峰细想过后,还是决定对老丐如实相告。他尽量不使用医学术语,对TH生物公司的新型菌种也模糊带过,只重点描述贺岭的病症。 两人托着腮身体前倾,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疑问。 “西医讲究对症下药,中医讲究寻根溯源,我们虽然不懂医,但行事风格始终遵循老祖宗那一套。既然你女儿的怪伤主要是由那什么细菌造成的,你对它了解多少?” 贺一峰面带无奈:“完全不了解。这个属于机密。” “那么当时实验室中通过爆炸有可能与细菌发生反应的数种生化药剂确定下来了吗?这可算是一种新型生化武器,我相信有关方面已经在第一时间展开试验。” “不清楚。”贺一峰焦躁地敲着桌子,“事发后那间实验室完全成为禁地,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应该对贺岭的救治没有形成突破点,否则我院里的周主任肯定会受到召唤,重新成立专家组。” “小子,这可难办了。”蓝衣老丐摸出半截烟屁股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几乎瞬时将火光熄灭。一向嬉笑不羁的老脸板了起来,露出正经模样:“什么该有的信息都没有,你学得再巧手能有什么用?” 贺一峰沉默半响,坦言道:“不错,如今我连贺岭的面也见不着,但他们同样束手无策,拿不出可行方案。如果我学得二位的本事,也许会令他们认为是一个转机,重新衡量治疗可行性,向我公布一些必要的信息。” “不不不,”绿衣老丐连连摆手,“我们可没那么大本事。就算你能够剥离石晶,接下去的状况你也无法应付。何况——”他与蓝衣老丐目光交流,达成一致:“即使我俩亲自上阵、全力而为,也没有安全剥离的把握。毕竟对于这种半化学半生物的晶体,其属性、特质根本不了解,严重影响下手判断。” 苗丹在一旁听得坐立不安,忍不住出声问道:“连你们也做不到,难道贺岭真的没救了吗?” 没得老丐回答,贺一峰挥手制止了女友的提问。“‘不可能’这三个字我已经听了太多,我现在做的就是在众多不可能中找出一条可行之路。这条路也许极其崎岖艰难、不可置信,甚至惨败,但我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仍然坚持拜二老为师,请两位成全!” 蓝衣老丐拈着短须,沉思不语。 绿衣老丐走上前将何一峰搀起,双臂沉稳有力,容不得半分挣扎。 “让我们想想。” 这一想,想了两天没有消息。 苗丹受男友之托整日陪着老丐吃吃喝喝,玩玩转转,花了不少银子,两位老人却好像忘记一般闭口不提拜师之事,厚着脸皮把当乞丐时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逛了个遍,精气神日渐饱满。 很快到了约定的返乡之日。 贺一峰向单位请了假,带着两老丐来到救助站,准备一同前往云贵交界的老家。苗丹左右无事,死活也要跟着去。 这一行山高水远,深入不毛,这个在城里养尊处优的女孩并非不曾动摇。 听说那里蚊虫满地爬,缺水少电,卫生条件十分恶劣。救助站派出的车只送到当地县政府,离目的地还有老大一截路,要转搭进山的货车,有时遇上滑坡塌方啥的得改步行,运气好才能碰上马帮租几匹马。更别说一路绝壁环绕,民风彪悍,万一出个事耽搁在半途,连手机都打不通。 贺一峰跟苗丹说你就别去了,那种环境连我都没待过还不一定习惯,你哪能吃这种苦。 苗丹一听,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一口气将所有顾虑统统抛在脑后,直接动手打包行李,瓶瓶罐罐装了一大箱。 “小瞧我吧?我还就憋着劲儿,非让你另眼相看不可!” 到了返乡这天,城南救助站简陋的小广场上停了三辆中巴车。 车身破旧,从窗口位置往下蔓延出大片灰色污迹,说不清已服役多少年。车头被套上一朵俗气的红花,贴着“C市关爱流浪者小组专列”的横幅,久未使用的音响里特意播着流行音乐,营造出嫁女似的喜洋洋气氛,与车内神情彷徨的遣返人员们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年龄大多在中年以上,衣饰寒酸,有的双手生满老茧,拖家带口。这些人眼睛无神地望向远处,似乎在为未来的生计发愁,只有小孩子没心没肺地在脚边打闹,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充满期待。 队伍中也有不少陪护家属,搀扶着或老、或残、或精神障碍的亲人,一一踏上车。有些的确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骨肉,眼泪哗哗地细心为其整理头发、擦嘴喂食,临行前握着救助站员工的手诚恳表达谢意。有些则显得过于冷漠,对亲人流浪多年的遭遇毫不关心,自顾自上车占了靠窗的好位子,时不时呵斥几声。 总的来说,这些家属们看上去都不富裕,各有各的难处和小算盘,因此没有给予亲人妥善的照顾。 当精英气质的贺一峰与漂亮时尚的苗丹也拎着行李,一人挽一个老丐出现在遣返大军中时,自然而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李高柱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放下了之前的担心。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缺乏责任感,明眼人一看便知三人根本没有亲属关系,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才认下这俩穷亲戚。查证这层关系耗时巨大,也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他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C市流动人口多如牛毛,有人主动认领也是好事,只要别生出歹心就好。 “小贺啊,你可一定要送到最后,不能半途走人。担保材料你是签了字的,除非发生什么不可抗的意外,你得盖上原籍所在村委会的公章才算完。不然,我们可是要通知你的单位,影响个人信用记录的哟。”他仍然不放心地叮嘱道。 贺一峰谢过副站长,见众人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忙与苗丹加快动作。 中巴车点燃引擎,排成一列,在工作人员与地方媒体欢送下出发了。这一去路途遥远,兜兜转转挨个儿送到至少需要五天六夜,司机们在车尾挂上鞭炮噼里啪啦爆着驱邪,讨个好彩头。 车队清晨出发,午饭时分借某单位食堂略作停顿,下午就出了C市范围。 苗丹对中午肥腻难咽的红烧肉抱怨连连,胃里一阵翻腾,进入盘山公路地段后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我让司机停下歇歇吧?”贺一峰心疼地看着她,语带关切。这么一个从未吃过苦的温室花朵非要缠着同行,其中深厚的情谊令他为之动容。 “不用了,”苗丹连忙阻止,“你不知道晕车的人的习惯,一直匀速开着还能自我调整,停停走走反而更痛苦。”她脸色煞白,不断抚压胸口,可怜兮兮撒娇道:“给我讲点什么转一下注意力好吗?” 贺一峰一边给她揉捏虎口穴位减轻呕吐感,一边搜肠刮肚找故事。 他本不善言辞,一部紧张刺激的电影给讲的平淡无奇、磕磕巴巴,苗丹却听得很认真。她将头靠在他肩上,总是在适当的时候问“然后呢”,让故事得以发展下去,没有夭折在他混乱的口齿间。 蓝衣老丐与绿衣老丐也从前排转过头来,趴在椅背上当听众。他俩可没有苗丹的好耐性,听到不连贯处便皱着眉头摇晃脑袋,出言打断。 “去去去,不爱听就别听,”苗丹不满地说道:“有本事你来讲一个。” 蓝衣老丐打着哈哈:“我只会些乡野鄙闻,没啥意思。还是贺小子说,呵呵、呵呵……” “不,我现在就想听您说!”苗丹不依不饶,“说什么都行!就讲讲我们这趟行程的目的地——您老家村子的事,到底条件多恶劣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贺一峰也对此表示兴趣,附和道:“这个提议不错,讲讲吧!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培养出两位如此高超的技艺……” 绿衣老丐闻言突然身子一抖,声音提高八分:“你为什么说我们的手技是在村子里学的?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贺一峰微微呆愣,对老丐的反应很不理解。“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恭维话而已……” “哦,那个,没什么……跟你们讲讲俺村子那破落地也无妨,你们不嫌无趣就好。”绿衣老丐自知失言,努力转移话题。 没有电视、没有广播,连车载音响也□□着罢了工,行程注定是极其无聊的。 四天过后,车上的人少了大半,渐渐看不见稍微像点样子的城镇,钻入耳内的口音越来越带椒盐味儿,晦涩难懂,似乎是开始进入少数民族杂居的云贵两省边境。 车队沉默地行驶在崇山峻岭间,脚下江水湍急,呼啸奔腾着发出摄人心魄的怒吼。绿衣老丐正说到村口东北角一座奇特的山峰,冷不丁司机一个急刹车,几乎将他甩出车窗。 “什、什么情况?”苗丹斜压在贺一峰身上,摔得七荤八素。 “塌方。”本来在打瞌睡的蓝衣老丐猛然惊醒坐正,摸索着系上安全带。 “格老子,坏的!”他将断裂的安全带往地上一扔,在车内搜索起来。 每个座位都缺乏必要的安全设施,他朝司机吼道:“他娘的,你车上就没一根好货吗?” 司机全神贯注操控着方向盘,很清楚这条路的凶险,没有分神理会他。 昨天下过一场雨,山体变得松散,遇上大一点的风雹便唰唰往下掉石块。路是土路,未经过水泥浇筑,似橡皮泥一般任由搓扁捏圆,不一会儿便塌下去好些地方,坑坑洼洼眼看着就窄了一半。 司机大吼一声“坐稳了!”,说罢猛踩油门,箭一般冲了出去。左迂右绕,在如雨乱石中穿梭。众人的心统统提到嗓子眼儿,大气也不敢喘。 百米来长的路,怎么那么漫长,似是永远也走不到头。 前方一辆货车吃重,打盘不及,陆续坠落悬崖,听得车内传出一片绝望的惨叫,寒至骨髓。 他们的车顶被石块砸得噼啪作响,车轮时不时突然下陷,多亏中巴车尚性能良好,总能起死回生。 大伙心惊胆战地数着:还有50米……还有30米……还有20米…… 贺一峰手心攥满了汗,脚不停发抖,却还记得安慰苗丹:“没事的,高人算命说我能活过90岁,我们不会栽在这儿……绝对不会……”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车子躲过最后一个压顶巨石,一个猛冲出了塌方区,转过山脊,浅浅笼罩在夕阳余辉之下。 蓝衣老丐劫后余生,心情大好,打趣道:“不错,还能赶上看日落……哎呀!” 话 音未落,路基突然滑塌,整个车身失去平衡栽下悬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偷梁换柱(五) 青山巍峨,白云团簇,云贵高原的空气纯净爽朗,如今却飘荡着淡淡尘埃,多了一股消毒水味儿。 白衣的护士,灰绿的迷彩,红袍的小扎巴,橙色的消防员,黑背心的记者,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来来回回,争分夺秒进行着生命救援。远处空地上燃着缕缕灰烟,缭绕蔓延,在喇嘛低声吟唱中送走亡者灵魂,寄托生者无限哀思。 中巴车所行驶的413道路发生大规模山体滑坡事件,包括救助站队伍在内的总共五辆客货车先后遇难,有的滚落悬崖,有的被泥石砸中,死伤20余人。 这算是一起重大事故,当地政府紧急调来部队展开救援与抢险行动。 贺一峰与苗丹从昏迷中醒来,缠着纱布躺在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内,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在大难中幸存下来,仅受了些轻伤。苗丹细皮嫩肉,伤势稍微重一些,肩膀软组织挫伤与不严重的外伤。 而贺一峰除了撞击造成的淤青以外,连块皮都没磨破。 “贺医生,你真是好运。”护士端着托盘撩开门帘,盘上摆满了染血的纱布与消毒水,“似乎有人在车辆翻落的一瞬间抱在你们身上,挡住了大部分冲击力。这年头还能碰上舍己救人的活雷锋,太不可思议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问道:“谁抱在我们身上?” 护士熟练地挂好点滴瓶,一边调试着液体流速,一边说道:“不清楚。按理说该是坐在附近的人,否则根本来不及;可是你们前后几排都是空的。” “这可奇怪了……”贺一峰挠着头皮,百思不得其解。谁会在生死关头这么奋不顾身地救他?他隐约觉得护士话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苗丹斜靠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手脚,检查伤情有没有影响行动。她记挂着男友此次之行的目的,虚弱地问道:“两个老乞丐怎么样了?” 他猛一拍头,顿然醒悟:是了,就是这个!护士说前后几排都没有人,可出事前蓝衣老丐与绿衣老丐分明坐在自己前面! 难道他俩在翻滚中被甩出了车外? 他透过门帘缝隙望向对面陡峭湿滑的山崖,块块尖石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静静等待猎物落网。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人一旦被甩出车外,必然以极大的力量与崖体狠狠相撞,并在反作用力下再次被抛向空中,二度、三度、四度重重磕在尖石上。两个瘦弱的老乞丐怎么能经受得起? 他心中泛起一丝不祥的阴霾,不敢深想下去。 “什么老乞丐?”护士果然一脸茫然。 “一个穿蓝衣、一个穿绿衣,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出事的时候跟我们坐前后排。” “我说过了,没有人跟你们在一起。救起来的人里老头子倒的确有几个,但都有家属陪着,年龄也没这么大,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再想想!”苗丹摸出手机给她看两人的照片。手机装在背包里,夹在两大包卫生巾中间,奇迹般地没有摔坏。 照片是她闲得无聊时偷偷拍的。 照片上,两个一模一样的老头子正专心地看向镜头左边,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们齐颈的头发本经过梳洗,但在几天行程颠簸中又蓬乱起来,掩盖住双耳与前额,仅露出满是沟壑、一模一样的苍老脸颊。 一般来说,见过他俩的人都会印象比较深刻。护士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道:“没见过。” 护士没有说谎。 贺一峰养了两天,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加入医疗队帮忙救治伤员。 借工作之机他走遍了各个帐篷与工程站,四处打听两人的消息。 幸存者中轻伤只占极少数,就留在营地里与受伤的抢险人员一同接受治疗;重伤者送往八十公里外的镇卫生所急救,在生命体征许可的情况下立刻转往县医院。死难者遗体已陆续清理出来,就堆放在一片空地上交由民政与公安部门核对身份。所有人均登记在案,唯独找不到蓝衣老丐与绿衣老丐。 两人如同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会不会他俩毫发无伤,自己离开了?”苗丹问道。 话刚出口,她心有余悸地看看脚下山崖,斑斑血迹与焦灼痕迹一路铺洒,马上摇着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不可能。我们没摔断骨头震破内脏已属超级幸运的了,他俩怎么能像没事儿人一样走来走去?” “还有就是……”她咬着手指,犹豫地提出在心中盘旋了好久的想法:“你不觉得他俩怪怪的吗?” 贺一峰其实早有同感。 他们会读书看报、品评新闻,谈吐颇有见识,还写得一手好字,哪里像个乞丐。除了卫生习惯不良,邋里邋遢,其涵养与老知识分子不相上下。 “我怀疑他俩有意识地隐瞒身份接近我们,不知道打什么主意。”苗丹道。 贺一峰仔细回顾了这些天的相处,感觉两人性子随和并无恶意,言语之间对他十分关切,像是出自真心。 “我不这么认为。”他对苗丹说:“极有可能他俩就是挡在我们身上的救命恩人,我想不到其他人有此能力或动机。你别真把他们当乞丐。偏远山区里出来的人,哪怕身怀绝技,毕竟钱少、年纪老,又没个合法证件,很容易受人白眼流落街头。也许他们以前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识得字,才会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苗丹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问:“如果是他们救了我们,那他们肯定伤得不轻,能上哪儿去呢?” 贺一峰颔首不语,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 中巴车昨天刚被拖吊上来,一时没有人手去处理便暂时搁在路旁,斜靠着不断被清理出来堆得小山似的土石方。 车内仍保留着事发时的样子,玻璃碎渣散落各处,行李架上的铁管张牙舞爪横贯厢体,破裂倒塌的座椅与扭曲的铁皮车身挤作一团,压埋着淋淋沥沥的血迹。 那天四人一同坐在左边靠尾的位置上,身后没有其他乘客。由于车上人数不多,大伙相互之间隔得稀稀拉拉,最近的乘客也离着有三排远。 贺一峰走到车旁,示意苗丹看:“你瞧这儿!” 苗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去,冷不丁入眼一大片黑褐色的血迹。她吓得捂住眼,一个劲往男友身后躲。 那是老丐坐过的位置。旁边窗户破了,尖锐的玻璃上沾着猩红,往下淌到座位上将整个椅子染变了色。一根撕裂的铁管从头顶刺下,断口处的金属片翻卷起来,锋利无比,挂着一缕蓝色衣襟与一小块皮肉在两人眼前晃来晃去。 “他……他们受伤了?” 这个事实让苗丹震惊不已。 即使不懂医,她也知道这么大的出血量不是闹着玩的,伤者哪怕勉力支撑没有休克,也绝对不能攀爬上20多米的悬崖自行离开。她一想到这可能是为了救自己而造成的,心里顿时充满强烈的愧疚感,脸上挂满了担忧。 “有两种情况,”贺一峰思索着,“一,血是别人的,他们没有受伤,毕竟车辆翻滚中其他几排的乘客也可能被甩过来;二,他们受伤了,有人先救援队一步将其抬了出去。” “我觉得第二种情况不现实,谁会救人只救他们俩,扔下我们大部队不管啊;再说了,没有救援队那种大型机械设备,要把两个人搬上悬崖可不是容易的事。第一种情况比较合理吧,血是另外某个乘客的,在翻滚中被甩到这里受了伤,又被甩了回去,因此只见血不见人……”苗丹分析道。 贺一峰听她说得有理,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至于两个老头子,也许真的没有受伤。你想啊,他们有一双那么匪夷所思的手,说不定能用什么法子保护自己呐。” “可是他们紧紧抱在我们身上抵挡冲击,双手应该没有空才对。”贺一峰很快发现了此猜测的不合理之处。 “这……”苗丹词穷,不甘心地反驳道:“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就是想不通啊,怎么解释都不太合理。或者,事情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两人不知疲倦地站在中巴车旁,讨论着种种可能性。 不多久,期待变为疑惑,再变为探究,再变为茫然,每种可能性都被推翻。夕阳西下,不知谁的肚子传出咕噜一声响。苗丹一跺脚,囔道:“不想了不想了,想了也没用,人反正是不见了。接下我们怎么办?要回C市么?” “当然不!” “要去哪儿?” “三坪乡。”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贺一峰翻出在车祸中艰难幸存的担保材料,努力辨识老丐的户籍地: 云南省M市兴隆县三坪乡美人秃村。 “美人秃,哈哈,谁起的名字这么缺德!”苗丹摸着自己一头秀发,偷偷笑了。“峰哥,你确信找到两老丐的家乡对贺岭有帮助吗?” “我也不清楚,但这是条新线索,值得一试。你记得在车上的时候我恭维他们家乡,随口说了句‘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培养出两位如此高超的技艺’后,他们的反应吗?绿衣老丐顿时板起脸高声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我的,后来发现自己表现过度又匆忙转移话题,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他们的手技真是在村子里学的,那就太好了,说明村子里很可能有他们的师傅——哦不,师傅应该年纪太大不在了,——或者是手技不下于他们的人,譬如亲戚、师兄弟什么的,我可以向其他人拜师学艺。” 他再低头看了一眼又脏又皱的担保材料,上面落有两老丐的真实姓名。 黄建栏。 黄建路。 亲属关系是兄弟。 他将上面的信息牢牢背下,把纸折叠起来放入衣兜,心里轻松了几分。有名有姓有地址,应该很好找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头面人物(一) 贺一峰待苗丹伤好齐了,便立刻搭上救援队的物资车出山。司机将他们放在兴隆县客运站,自己找车到了三坪乡。 可是到达三坪乡后,竟然没有人知道美人秃村在哪儿。 两人只得在三坪乡住了下来,整日里四处转悠。没把村子打听出来,倒对三坪乡这个地方了解得七七八八。 三坪乡是云南省有名的雕刻之乡,全乡约有上万人从事着与雕刻有关的工作。玉雕、石雕、砖雕、根雕、木雕样样俱全,高档些的宝石打磨与猛犸牙镂刻也有涉猎。很多家庭作坊是祖辈相传,各有所长,据说最早可追溯到宋元时期。 这些年当地重点打造“雕刻之乡”的经济品牌,鼓励老师傅重返工作岗位,积极组织、参与国内各项手工艺博览会,对表现出色的三坪手艺人颁发可观的现金奖励。一时之间,三坪乡的雕刻事业蓬勃发展,如火如荼,大小作坊林立。 “老乡,你们生活过得挺不错吧。”贺一峰蹲在街头杂货店,向吧嗒吧嗒抽旱烟的老人递烟搭话。“试试这个,中华!” 老人坐在竹椅上,椅背特别长,斜斜指向屋檐一片雕梁画栋。他微微起身接过烟,眯着眼放在鼻下细细品闻。 “小伙子,这烟不够劲,没意思。” 话虽如此,但他并没有将烟还回去,而是夹在耳朵上。“来进货的?” 贺一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能是指与雕刻厂合作的批发商。他正待否认,却听老人说道:“看你一脸老实相,肯定是新手。我劝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没啥赚头,尽是些表面光鲜的赔钱生意。” 这个说法很是出乎意料,与当地努力营造出的繁荣景象截然相反。 “为什么这么说?”他奇道。 老人面露犹豫,想说又觉得似有不妥,含糊道:“我儿子也在雕刻厂工作,我这么说好像在坏他生计,呵呵,要不得,要不得……”他摇头晃脑,借口向老板娘要包火柴,转身离去。 贺一峰性子淳厚,见对方有意避开,并不上前拦着追问。他想,这乡里人多的是,总有人愿意说的。 “你说雕刻厂生意不好?!”招待所老板大张着嘴,惊讶地打量贺一峰。 “我只是猜猜,没有根据的……”他急忙打圆场。毕竟雕刻是全乡人为之骄傲的招牌技艺,随意诋毁可不是受欢迎的话题。 “不不不,你别介意,”老板见惊了客人,爽朗地哈哈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感叹你好眼力,没来几天竟然能发现。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点,只是不好意思向外界承认罢了。” 原来三坪乡的雕刻事业的确繁荣过一段时间。那时还没有这么多厂子。大家见这行有赚头,政府也大力支持,于是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向老师傅拜师。 云南边境这片地一直交通闭塞,贫穷落后,严重缺乏生财之道。一旦发现一条财路,自然如同香馍馍一般人人都想咬一口。最兴盛的时候老师傅家天天排着长龙,有的甚至专门雇了人坐在门口筛选学徒资质,合格者才有机会入内一见。 好景不长。 雕刻不是实用品,说白了就是吃饱喝足之余拿来消遣的玩物,它不如珠宝有投资价值,不如玉器有历史价值,不如书画有增值可能,档次也随潮流变化而时兴时贬,市场并不大。 一件好的雕刻作品,少说耗个两三年,对原材的色泽、质地、形态要求甚高,可遇不可求。年轻人并不如老师傅般能够沉下气来潜心制作,他们急于求成,希望看到快速的经济效益,三坪乡的作品质量逐年下降,数量却逐年递增。 不出几年,便由少而精,转变为多而廉,形成庞大的产业链,失去了原有的魅力。 往来客商曾经愿意花费千金求得一件艺术品,现在却一下单就上百件,大部分是些旅游纪念品、仿古装饰、西洋石膏像之流,除了规模大一些种类集中一些,较别处并无明显优势。 “难道那些老师傅们不管管,任其沦落么?” “怎么不管?!”老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叹道:“我父亲就是一位老师傅,当年在行业里也算小有名气,一般活儿根本不接。可是,唉……一个工厂里,老师傅虽然说话分量重,但他们加在一起也没几个人,怎么抵得过厂里从上到下求财心切的全体职工?老师傅们越来越看不下去,年纪也大了,便逐渐从厂里退出来,要么洗手不干享儿孙福,要么自立门户单干,一年出不了几件作品。哦对了,有个老师傅还被昆明一家五星级酒店挖去做工艺菜雕冬瓜胡萝卜,收入可高了。” 所谓老师傅,并不光指年龄大的手艺人,也包括掌握了传统技法、走老风格的世家继承人。比如那位转行做工艺菜的师傅据说才四十出头,是挽指派木雕技艺的第十七代传人,也被称为“老师傅”。 蓝衣老丐与绿衣老丐会不会与雕刻老师傅有关呢? 贺一峰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三坪乡现留有二十来位老师傅,经过招待所老板父亲的逐一介绍,他暗自筛选出五位手艺最为出众的。 其中有的老师傅广招学徒、门生遍天下;有的思想陈旧,抱守着老观念艰难度日;而有的则只在家族内部传承,人丁凋零。 他叮嘱苗丹继续寻找美人秃村的位置,自己则采购了一批上档次的礼物,准备挨个儿拜访五位老师傅。 这第一位,自然是名声最响,收徒最多,被誉为三坪乡头面人物的龚工强。 三坪乡排得上资格的手艺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却唯独龚工强享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头衔。 龚师傅不仅手艺高超,而且深谙营销之术,率先与政府部门合作打响了“雕刻之乡”的名头,频频出现于各类会议会展、旅游节庆。进乡必经之路旁的广告牌上也印着他的头像,足可见其影响力。年初,云南省某核心刊物请他开了一个专栏介绍民间工艺,电视台为他做了一期专访,几位高徒也在国内获得不少大奖,同时他自己还被聘为民族学院艺术系的客座教授,风头正劲。 要见这么一号人物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贺一峰提着好烟好酒被助手拦在门外,连龚工强的脸都没见着。 “对不起,龚老师太忙了,没有空。”助手眯着眼斜靠在镂龙刻凤的五彩腾云门柱上,断然拒绝。 此门柱是龚工强年轻时的成名作之一,卖给了豪商。 动荡时期他担心此物遭毁,特地上门去讨了回来藏好,待风声过后才拿出来。那时豪商犯了事儿早已死在狱中,家属也散得干干净净,因此没有人来向他要回这件已售出的作品。后来有人出到七位数想收购,他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沉住气没有卖出,而是将它立在了家门口作为活招牌,为自己的雕刻事业吸引更多注意力。 “请问龚老师什么时候才有空呢?”贺一峰问道。 “那得看你是什么事。”女助手上上下下打量贺一峰,见其模样端正,衣着也不浮夸,颇合眼缘,便好心指点道:“龚老师每天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有事要提前打电话约好,随便摸上门来肯定不行。你是记者吧?如果想采访他,估计等两周才抽得出时间来,这几天有文章要写,有比赛评委要当,有展馆资料要理,有应聘的学徒要考,还忙着准备下个月的艺术论坛,事情太多了。” “我不是记者,”他解释道:“就是想向他打听两个人,花不了几分钟。” “打听人?”女助手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表情。一听这话,她对他的好感立刻消失,一边挥手将他向外赶,一边说:“瞧你长得周周正正的,怎么如此不识相!龚老师是什么人,好歹算是名流吧,是想见就能见的吗?何况他还这么忙!有正经事找他的必须通过我预约,等上个把月都是常事。走走走!上别处打听去!” 也许是练雕刻练的,她手劲出奇地大,把贺一峰推得几乎一个踉跄。 她楞了一下,觉得失了仪态有些不好意思,缓和了语气道:“让你见了也没用,老师一听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准得生气!” 贺一峰被她一推也上了脾气,怒道:“鸡毛蒜皮?!我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女助手猛地一震,颤着声音问:“人命……你是便衣?出啥事了?” 贺一峰没料到出现这种误会,假冒公安不是闹着玩的,马上打算澄清;不过他顿了一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话是对方猜的,自己并没有承认,算不上假冒。他继续问道:“我需要向龚老师打听两个可能同样是雕刻老师傅的人,你再想想看,什么时间合适?” 女助手仍陷在误会中,犹豫片刻,怕自己惹事上身,便掏出笔记薄查看。 “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大后天……下周……” “不能等那么久,要尽快!” “那就……啊,有了!”女助手灵光一现,“明天上午安排了一场学徒考试,这批人资质有限,多半结束得早,你可以用剩下的时间跟老师谈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头面人物(二) 第二天,贺一峰比约定时间更早地来到大宅前。出于好奇,他也想看看名满天下的大师傅招学徒是怎么个考核法。 大厅里已经等候了七八位应试者,有男有女,正聚在一起聊天。 贺一峰被女助手领到他们中间,并没有感受到考试应有的紧张气氛,一问才知他们各自都有足够维生的正经职业,雕刻不过是第二职业而已。 “现在谁敢一门心思专攻雕刻啊?我愿意,我家里拼死都得把我拽出来,哈哈。”一位打扮时尚的小伙子笑着说。他拿出随身的画本,丝毫不介意地翻给大家伙儿看。“本来打算考美术学院的,我妈硬给掰成了计算机系,不过以前的底子还在,不知道龚老师能不能看得入眼。” “咱这帮业余的,龚老师能给机会就该感谢了。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就当长长见识,别想那么多。”一位留着白须的老者说道。 “我看看,我看看。”一位身型不逊于男子的大姐劈手夺过画本。画本里面贴着许多雕刻作品的相片,从各个角度拍摄得十分细致,她不由得赞道:“不错呀,专业出身就是不一样,不像我无门无派自己摸索,走了好多弯路。”说着,她拿出苹果大的一件作品,托在手掌上。 “不怕各位笑话,我以前是做仿制品的,这不寻着路子想走正道么。请各位先给掌掌眼。”听她口吻,所谓仿制品估计不是用于正当销售的工艺品,十有八九是专做赝品。贺一峰眉毛一挑,心道这龚老师还真是海纳百川啊,什么人都敢往里招。 大姐这件器物是仿象牙球雕刻的椭圆型玉球,由一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玉质算得上粗糙,工艺却很精湛。球体分为里外三层,大球套小球,层层镂空,雕刻了些山水花草亭台楼阁,笔笔勾画得生动形象。她曲起小指伸进缝隙中,轻轻拨动,众人赫然发现三层球体竟可各自转动。 “大姐,你这手艺真不一般!”贺一峰由衷地赞道。 象牙球的雕刻技艺从古至今一直是一个不传之秘,稍有不慎,整个球体便会分崩离析,只有最顶尖的技师方能一试。历史上最精致的象牙球有十一层,每层独立,薄如饺皮;如今大姐手中这个玉球有三层,由于玉质较象牙更为脆硬,已属难能可贵。他暗自掂量:若让自己也仿制一个,能不能做得出来? 应该不能。 并非因为手上功夫不到位,而是根本不知道诀窍。 比如说,是该先雕最里面那层,还是先雕最外面那层?外一层的图案要如何设计才能既美观又不影响工具出入雕琢里一层?材料的脆度与硬度应该如何把握?他此刻终于明白了蓝衣老丐所说的“这不仅仅是手的事”,还需要广博的知识与细致的揣摩。 以及耐性。 “这个叫做三层花熏,我足足雕了十年,雕坏过上百个,工作攒下的所有积蓄几乎都拿来购买玉料了。”大姐感慨道。 “做得好!”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贺一峰回头,看见一张极不起眼的中年男子的脸。 男子约有五十来岁,偏分头,微微发福,穿一身黑底银边的唐装,正悠闲地向众人走来。此人第一眼就给人很好相处的感觉,不卑不亢,散发着儒商的平和气息。 这就是龚工强。 “时间到了,开始吧。”他不说废话,笑着示意众人找位子坐下。 “先把你们各自的雕刻作品拿上来我看看。”他端起一杯茶,有滋有味地抿着。考生中有识货的立刻认出那是上品白玉,造型与陕西唐墓出土的八瓣花形杯一模一样,用整块白玉制成,杯口呈荷花形状,杯身婉转八曲,琢磨精致。 “跟着龚老师果然很有钱途呀,幸亏没去王老呆那里。”时尚小伙子啧啧道,眼馋地四处打量屋内摆设,件件价值不菲。 “王老呆是谁?”贺一峰低声问道。 “王铎啊,这你都不知道?三坪乡能称得上是宗师级别的老师傅,就数他和龚老师了,两人都开门授徒,桃李满天下。” 王铎自然是在贺一峰的五人探访名单上,但了解不多,此时自然抓紧机会收集进一步的资料。 “王老呆技艺是很高,搞不好比龚老师还要高,可惜太死板,赚不了大钱。”小伙子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态,继续说道:“这年头什么行业都讲究与时俱进,尤其是费时费力的传统手工业,若是不花点心思提升档次、推陈出新,基本上就只能闷死在祖坟里。他门下的徒弟们,一没有名气,二没有固定收入,流动性很大,留不住人才。” 小伙子话说得狠,但有一定的道理。王铎混得不如龚工强,这是公认的事实,所以贺一峰第一站选择了龚工强。 “你俩在那儿嘀咕啥呢?安静点儿。”女助手嗔道。 龚工强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赝品大姐雕刻的玉球,正连连点头称赞,听到女助手的话,便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那就是你说的便衣?” 女助手恭恭敬敬称是。 龚工强盯着贺一峰,双眼如同X光机一般扫描一通,突然取下眼镜对女助手笑道:“你被骗了,他不是警察。” 贺一峰大吃一惊,不知道是如何被看穿的,急忙要解释,却见对方挥手阻止道:“是不是警察我不关心,现在是学徒考试,有事待会儿再说。” 龚工强并没有直接喝斥他或者赶他出去已算是给足了脸面。他老老实实闭上嘴,缩角落里找了个板凳坐好,安心当观众。 学徒考试与想象中差别很大。 龚工强原本从事石雕工作,给人弄弄门柱、花墙、瑞兽之类,做了没多久就小有名气。眼界扩宽了,野心变大了,渐渐开始觉得石雕不是件长远事儿。既费力费材还不上档次,每次开工的时候肩搭毛巾汗流浃背一身屑末,与码头的苦力并无二致,便毅然转行学习玉雕。 与石雕大杂院般的创造场地不同,玉雕的工作室文雅细腻了许多,没有刀劈斧凿的铿锵声,反而时不时播放着古典音乐。 相处的匠人彼此之间说话也特带文艺范儿,喜欢讨论历史与诗词,每个设计需有出处有说法,引经据典,古今呼应,彷佛把上下五千年的韵味带进作品中方才出得了魂。 “玉是有灵气的东西,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性子,玉也一样,要摸着它的脾性来,千万糟蹋不得。”他侃侃而谈,气度沉稳,应该是多年讲座练出来的。 “自古以来,玉被许多民族尊为神灵或者离神灵最近的媒介,大量用于仪典、祭祀,被认为能够向上天传达凡人的意愿。玉是会说话的,不是你在雕琢它,而是它在借你的手展现自我。一件优秀的玉雕作品,之前也许经过了长达数年的研摩观察,走路揣着、吃饭看着、睡觉抱着,努力去感受它的性情,直到认为自己与玉有了沟通,听懂了它想说的话,才能下刀。有的玉青涩,绝对不能雕成贵妇或猛兽;有的玉深厚,适合老树山石之类的题材;有的玉斑斓,可以试试花虫鸟兽与传奇故事;有的玉纯洁,则多成型为杯盏观音等等。这是选色。” “其次,是选质。玉雕所涉及到的原材料种类繁多,新疆的白玉、青玉、碧玉,辽宁的岫玉、玛瑙、黄玉,江苏的水晶,湖北的绿苗、松耳石,广东的南方玉,缅甸的翡翠,阿富汗的青金,加拿大的碧玉和日本的珊瑚等等,其硬度、密度、折射率、放射性、光学性质与抗酸碱腐蚀度各不相同,条条均影响雕刻效果。尤其是硬度,相信你们都知道,玉料硬度分为刻划硬度与压入硬度两项指标,倘若下手轻重掌握不好,成品很容易出现绺纹,不得不打破原有设计,苦思冥想使其去绺改形。” 与此同时女助手推出一个托台,展示给众人看。 各式各样的玉料摆放其上,大的彷如西瓜,小的堪比鸭梨,色彩贵廉不一。众人心中一凛,从课堂般的大论中回过神来,准备面对接下来的真正测试。 “你们的雕刻手艺已经在递上来的作品中有所展现,基本合格。不过入我门下,最讲究的是悟性,因此……” 他刻意停顿下来,查看众考生神色。 只见众人皆全神贯注、摩拳擦掌,脊背竖得直直地,方满意地宣布道: “我的考题是:其中哪块料最适合雕刻‘关山月’主题笔架?” 刷拉一声,龚工强背后墙上垂下一挂书法,笔迹苍劲有力,写的正是诗仙李白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百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次夜,叹息未应闲。” 关山月是古乐府的词牌名,歌词多写离别的哀伤。李白以此为题描写士兵离家守卫边塞,数年难归,遥望故土而兴叹的心情。 贺一峰读了20多年书,从小学到博士,所有精力花在课本与练习题上才能勉强将成绩保持在中游,自然没有时间受到古典文学熏陶,因此对这首词所描绘的萧索意境感触不深。 在座同样有好几位缺乏此类情操,一出手画风就有点偏。 “我认为这块半透明的银白色冰玉种最适合雕琢出月色的皎洁与云海的氤氲。”白须老者抢先拿起玉,包在掌心略作摩挲后露出十分有把握的表情,恭恭敬敬递向龚工强。 这位老者是长期做原石交易的小商人,外号“一掂准”。 在原石交易中,玉料包裹在表皮里,真假优劣难辨,全凭个人眼力。不用说外行,即使有经验的人一不小心看走了眼,花大价钱买了个原石回去打开一看,瑕疵满身、色泽浑杂,其经济损失可以导致人很多年翻不了身,因此这一行又被人称作“赌玉”。老者对自己的眼力手力很有信心,这么多年混迹交易场没有栽过大跟头,在业内颇有名气。 考生中有人同样看上了这块与月亮最为形似的冰玉,可惜没有老者手快,不由得暗自懊悔,另寻它玉。 龚工强接过冰玉,未置一词。 老者双手垂立在旁,紧张地揉搓着衣角,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 “大爷,您错了,”时尚小伙子举着一块红皮白心的半开原石凑到龚工强面前,卖弄道:“关山月是词牌名,不是真讲月亮的。” “你不也选了一块白玉么?”老者不甘心地反驳。 “玉是白的没错,可它外面的红色表皮我也要略作保留。白色,代表月亮与故土的圣洁;红色,代表沙场征战的血泪;左下角我打算刻画成戟茂倒立、车马冲杀的战争场面,红色呈渐变状越来越浅,直到右上角一轮洁白的明月。红白二色两相对比,更衬托出现实的残酷。” 龚工强赞许地点点头,仍然不发表评论。 受他启发,随后的考生们纷纷放弃单色白玉,争相挑选其他颜色。 玉料大小有限,因此一块玉上面并不能雕刻过多的场景。除了如出一辙的明月悬挂在天际一角外,考生们依照自己的理解,从诗句中摘选了另外一些关键事物加入画面。 有人选择了灰玉,着力描绘长风吹度边关的景色。 有人选择了青玉,刻画漫漫古道与青海湾交相呼应。 有人选择了黄玉,塑造戎装士兵手握刀枪,遥望故土的人物形象。 还有人选择了黑玉,漆暗夜色中凸显出一座高楼,楼内一盏孤灯在明月照耀下摇曳飘渺。 …… 龚工强仔细倾听每个人的阐述,嘴角笑意盈盈,似乎对每个人都很满意,也似乎对每个人都不满意。一轮唱罢,女助手迅速将托盘收起,换上一盏碧色沁脾的长嘴玉壶,配搭九个桂圆大小的玉杯,十分小巧精致。壶身打磨得极薄,呈半透明,隐隐可见其中流光溢彩,有液体晃动。 这是要请大伙儿喝茶么? 女助手揭开壶盖,小心翼翼地倾斜壶身,将内容物展示给众人看。壶内蒸汽沸腾,弥漫了视线,看不清内有何物,一股苦涩腥臭的怪味从中散发而出,众人不由得掩鼻皱眉。 毫无疑问是中药。 “我常年在外奔波,身子不中用了,所以需每日饮用药茶调养。”龚工强也许是闻惯了,不但不觉得臭,反而翕动鼻翼贪婪地捕捉空气中每一缕味道。“初时喝苦涩难咽,日子久了,却越喝越上瘾,什么琼浆玉液也比不上。不过这每日斟药有些讲究,煞费精力,不知徒弟能否帮我分担分担。” 众人精神一振,心知第二道考题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头面人物(三) 果不其然,第二道考题便是斟药。 斟药用的杯子有个门道,叫做‘窥天’,取的是天圆地方、以孔为眼之意。 杯身呈球状,浑圆密实形如龙眼,看不到敞开的杯口,仅中央留有一处孔洞。九个杯子上的孔洞各不一样,有的像芝麻,有的像绿豆,有的像花椒,最大的也不比樱桃核强多少,按照顺序一溜排开。一号杯最小,九号杯最大。 龚工强道:“窥天杯上的孔洞越小,越能将茶香和药性更好地保存在杯内。饮时整颗含下小口啜吮,有助于身体吸收。今天我只打算收一名弟子,谁用的杯子孔径最小,谁就最有诚心,我一旦喝下,便算是喝了你们的拜师酒了。斟药唯一的条件是,一滴不洒!” 说罢,女助手摊开一张雪白宣纸垫在杯壶下。 药汁漆黑如墨,哪怕有一丁点洒落出来都一目了然。 龚工强是个极好风雅的人,明明是考谁的手最稳,非要借杯子讲个名目。他端起孔径第三小的三号杯,亲身示范。 玉壶倾泻,口吐白雾,一条细长如簪的黑蛇穿梭于云蒸霞蔚间。它色泽柔亮,隐隐反射着银光,不待人欣赏其卓越身姿,便一拧腰利落地钻入小孔,头尾皆藏于杯中,不见踪影。阳光透洒而过,水影流转,竟然恰好一整杯! 一眨眼间,龚工强完成了动作,耗时虽短,额头却已微现薄汗。 这项技艺他天天练习,如果全力而为,可以使用孔径为牙签粗细的二号杯,成功率勉强过半。而那细如发丝的一号杯至今仍不敢尝试。 他暗自思量:眼前诸考生中若是有谁能使用到五号杯,便喝了他的茶吧。 这边厢,众人惊异于龚工强超凡的控手能力,相互推搡不愿为先,那边厢贺一峰却露出失望的神色。 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瞬间,出手便知底细。 龚工强这一招在别人眼里是技高一筹,在贺一峰眼里却是堪堪及格。他连自己都比不过,怎么可能与蓝绿老丐有师门关系呢? 接下去的发展他没有兴趣再看,一边静静等待考试结束,一边低头想自己的事情。 渐渐的,街上有了人声。 此刻的大都市早已车水马龙,肩头攒动,写字楼里塞满忙碌的上班族,而三坪乡这所边陲小镇却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慵懒享受着晨光。 赶早市的老太太吆喝着鸡鸭,老大爷挑着青葱白菜,慢悠悠从摊贩们身边经过,熟稔地相互道好,打听今天新到了什么布匹干货。孩童们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饰,打着赤脚,三三两两从屋中窜出,撬开墙角砖石寻找带壳的昆虫。 几个女童嬉笑打闹着闯进了龚宅,门房并未赶撵,只叮嘱她们小声些,莫吵了龚伯伯工作。她们趴在窗口好奇地向里张望,其中一个猛朝贺一峰龇牙扮鬼脸,一点儿不认生。他看见这帮小姑娘年纪虽小,耳朵上已有了耳洞,不由得想起女儿缠着要带耳环的情景。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满足女儿的要求。两个耳洞而已,在山区居民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城里却受着这样那样的束缚,规矩条款一箩筐。尽管自己已算是很溺爱孩子的家长,但贺岭何时像山村孩子一般畅快地奔跑过?跑累了就往路旁草地一躺,伸出手指遥遥追逐着飘忽的云朵,没有堆积如山的作业,没有竞争激烈的文艺课,想玩就玩,想睡就睡,不知烦恼为何物。 人们这是怎么了? 所谓文明,究竟是进步、还是退后? 远方一大帘阴云如醉汉般勾肩搭背,嚣张侵入暖意融融的金帐。 霎没了太阳令人感到一丝凉意,贺一峰缩了缩脖子,往热气腾腾的药茶边挨去。 托盘上药汁四溅,一片狼藉。龚工强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药茶,看大小应该是六号杯。 噢,已经出结果了? 做赝品的大姐拔了头筹,叉着腰站在一旁,嘴角上扬几乎裂到耳朵根。其余考生则垂头丧气,有的人手上烫红了好大一个泡,连连跳脚叫痛。 斟药看似简单,其实另有玄机。 说是茶杯,倒不如说它是戳了孔的圆球更为准确。斟倒时若要一点不洒,必须让药汁穿孔而过,不可沾染到边缘,不然药汁会顺着杯身溜滑而下滴落在宣纸上,此为其一。 其二,独特的杯身造型能使滚沸的药茶极好地保持住温度,一斟入杯,杯孔处立刻腾起阵阵蒸汽,久久不散,考生被白雾阻挡视线,无法调整斟倒动作,只得尽力稳住手臂。 “我怎么就稳不住呢?!”时尚小伙子悔不当初,盯着赝品大姐的手反复研究,搞不懂差距在什么地方。他连一个杯也没能成功,在众考生中光荣垫底。 白须老者背着手踱来踱去,步履如风,几次上前想端起药壶弄个究竟。玉质的药壶盈彩剔透,看上去十分轻巧,他大意了,一出手却发现壶比想象中沉重许多,准头顿时偏到一旁,淅淅沥沥尽皆付诸桌面,场面比小伙子还要逊上几分。老头子感觉脸上挂不住,要求再试一次。龚工强应了,别的考生见他年纪大,也没怎么计较。 第二次他稳住心神,顺利灌入七号杯。 其余几人竭尽全力,有人勉强使用上九号杯,有人八号杯只灌了一半儿,有人挑战五号杯失败,还有人破罐破摔直接拿起二号杯想碰碰运气。 今儿来的人不管实力如何,始终没有人去碰一号杯。龚老师不是说了嘛,一号杯连他也没试过,谁敢那么没眼力劲儿。 综合而言,只有做赝品的大姐像模像样,出手胸有成竹、气度沉稳,看得出来是多年练习打下的底子。虽然她使用的六号杯离龚工强预期的五号杯差了一点儿,但也算有些天份,加上性子勤勉,思虑再三后饮了她的茶,收入门下。 此时离约定的结束时间已不到20分钟,贺一峰抖抖酸麻的腿脚,准备起身。 “接下来是拜师仪式,请各位留步观礼。”女助手朗声说道。 贺一峰身形微僵,还没完啊? 女助手相当麻利地打扫干净桌面,略微布置了一些摆设,就在大堂上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拜师仪式。 龚工强换了一件衣服,拿出常用的雕刻工具列成一排,一一交到赝品大姐手中。工具簇新锃亮,没有人使用过,手柄处皆刻有隶书龚字,大姐感激涕零地接过,珍宝般抱在怀里,接受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场面一片和谐。 唯一有些不和谐的是贺一峰。他面露焦躁,时不时地抬手看表,担心对方挤不出时间一谈,忽略了龚工强多次投过来的眼中写满不快。 咔嚓、咔嚓、咔嚓……龚家大厅的老式大钟一摇一摆,尾端坠着圆形大盘作八卦状,晃动起来黑白交织,营造出旋转的错觉。贺一峰无意识地盯着它,脑中渐渐浮现出招待所老板爹帮他列出的顶尖五人名单,一个一个名字牢记于心。 排在第一位的是龚工强,玉雕师傅,此刻正坐在眼前接受新徒叩拜。其为人圆滑洒脱,见多识广,是老一辈里最能与时俱进的人物,官商传媒三道均有结交。 第二位,王铎,砖雕师傅。出生皇贡世家,子承父业,门下弟子众多。其手艺极为出色,据说是三坪乡真正的大宗师,非遗头衔本来非他莫属,却因闭门守旧不通人情世故,输给了八面玲珑的龚工强。 第三、四位皆为木雕师傅,人们戏称“大小乔”。不过这两位可不是美人,而是一脸络腮胡子的乔氏兄弟,几年前因经济纠纷反目,常常针锋相对,谁也不认输。 第五位,麻桂香布,朵祜族,也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从事微雕工作。她年近五十,伴随着眼力逐渐退化,作品产量减少了许多,加上独自带着三个上学的孩子,日子过得有些辛苦。 这些老师傅们既有出生世家,又有发迹贫民,每一个人都可能曾与蓝绿老丐有所往来,或者知其渊源。从排第一的龚工强手技连自己也比不上这点来看,老丐那两双惊世骇俗的巧手在当地绝不会寂寂无闻,甚至有可能家喻户晓。考虑到两人年事颇高,又在外地流浪多年,故乡相熟之人大半已作了古,他认为打听重点应该放在师门关系上。 名师出高徒,强将无弱兵。倘若没有神乎其技的看家本领,怎么收得了蓝绿老丐这两尊大佛?既然收了两名徒弟,就有可能收更多的徒弟,也许其师弟师侄等仍然健在。 老丐曾说,他俩的天分不如贺一峰;又曾吐露,他俩的手技是在村子里学的。以此推断,美人秃村必定存在着某派绝学,能令普通人做到连贺一峰也做不到的事;如果改由贺一峰那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手来修习这派绝学,究竟能达到怎样不可思议的高度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发热,亢奋得几乎要从板凳上跳起来。 希望! 炽烈燃烧的希望! 他朦胧预见到这样的场景:神迹一般的双手操控着手术刀,刀影变幻银龙飞舞,肉眼难以捕捉。圣光中女儿伤痕累累的身体正一点一点恢复,绽放出久违的微笑。 一滴泪悄悄渗出,挂在眼角,贺一峰浑然不觉,竟是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到了伤心之处,只怕比女人还要悲恸三分。 “仪~式~结~束~ ~再次恭喜杨女士!落选者请明年再来,谢谢大家!”女助手高亢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出。 人们叹着气,开始陆续散去,四周脚步纷乱。贺一峰四处寻找龚工强的身影,见其竟已起身向门外走去。 “龚老师,请等一等!”他急忙喊道。 龚工强听见,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冒充便衣被自己当众戳穿仍然厚着脸皮留下来的小子。 “我很忙,没空跟你东拉西扯。有事你找我助手预约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抬腿又要迈开步子。 预约?那怎么行!昨天女助手表示最近几个月均已排满,要再等等。 贺一峰没有时间等。 “是很重要的事,我只耽搁你几分钟!”他抢前一步,伸手拦下龚工强。 女助手见状,连忙跑过来为老师解围。“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老师接下来还有会呢!”她啪一声拍掉贺一峰的手臂,龚工强立刻闪身而过。 “不要走!”贺一峰急了,冲着对方背影大声问道:“您有没有听说过黄建栏、黄建路啊?他们是手艺极高的两位老人家……” 这两个名字对龚工强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马上就要走出门口。 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帕萨特,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待其一上车就要开走。 这一走,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到龚工强。面前横着堪比壮汉的女助手,贺一峰闯不过去,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留住他。 这时,耳边传来轻微的叮当声,似是玉器碰撞。 佣人正在擦拭窥天杯,准备归置入木盒。药壶晃荡,其中残留不少药汁,依然热气腾腾。 贺一峰突然有了主意。他劈手夺过杯壶,朝门外大吼道:“看我用一号杯!” 龚工强已经打开车门弯腰往里钻,闻言一顿,直起了身。 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自己与王铎常年练习也无法使用的一号杯,他一个外行人,又是初次接触窥天杯,竟敢说这种大话! 他摇摇头,感到可笑。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往车里钻。 “啊!!!” 女助手发出一声惊呼。 “啊!” “咦?” “噢……” “天啦!” 未来得及散去的考生们也发出阵阵惊呼,满带着震撼与不可思议。 难道那小子把杯子摔了? 龚工强担心自己价值不菲的宝贝受损,摇下车窗,探头一看。 阴云让开一条缝隙,大地重新沐浴在金帐下。贺一峰站在窗边,阳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高高举着的手中,一号杯盈满液体! “他、他洒出来了吗?”龚工强不可置信地问女助手。 女助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磕磕巴巴地答道:“没有……没有……” 龚工强砰一声摔上车门,冲到贺一峰面前,一字一顿地道:“你再做一遍!在我面前再做一遍!” 贺一峰将杯子倒转,甩了甩,未见液体流出。 龚工强回过神来,接过杯子,一边啜饮一边解释道:“孔眼太小,是倒不出来的。”他三两下饮尽药汁,将杯依旧放在雪白的宣纸上,并唤过女助手为药壶重新注入烧沸的药汁,对贺一峰道:“请吧。” 贺一峰成竹在胸,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手感,便端起药壶利落一翻,一条细如发丝的墨龙从白雾中现身。它收拾起在别人手中时的桀骜不驯,乖乖听从贺一峰驾驽,从壶口直奔杯孔,有灵性般避开了孔沿,一丝不颤。 一杯斟尽,宣纸依然雪白。 龚工强再次饮尽杯中药汁,放回纸上。 “再试一次!这次,慢慢地斟,越慢越好。” 贺一峰不以为意。 手起,墨龙出。 “停!”龚工强突然喊道。 贺一峰依言停下,一滴不洒。 “继续。” 贺一峰再斟。药汁化作一根黑线连接杯与壶,彷佛本来就是生在那儿的,稳稳当当。 龚工强又突然喊停,墨龙断,贺一峰重新斟倒。 如此反复五六次,直至杯满,纸上洁白如初。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打破这如梦似幻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带头鼓起掌。 众人豁然清醒,噼里啪啦,掌声响成一片,夹杂阵阵欢呼。 龚工强命令女助手取消接下来的会议,引领贺一峰进入内室坐下。他亲手奉上一杯茶,热情地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 “您人脉广,我想向您打听两个人。” “就是刚才说的黄、黄什么……” “黄建栏、黄建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老人家,约有六七十岁,是三坪乡美人秃村人。他俩手艺极高,远远在我之上,不知何故流浪到C市为乞丐。我坐救助站的车送他俩回家,不料半路碰上滑坡,车翻落崖下,两人失去踪迹。我本来有求于他们,他们尚未答应,却也未曾拒绝;现在两人失了踪,我想着如果能找到其出处,对事情可能有所帮助。” “你求他们什么事?” “拜师。” “呵呵呵……”龚工强笑得很不自然。贺一峰的手艺让他高山仰止,竟然还有吸引其千里追寻着拜师的人物存在,真不明白从哪里接二连三冒出这么多高手。三坪乡的第一把交椅,自己恐怕坐不稳了。 坐不稳也没关系。 打早些年起,自己在意的就已经不是虚名,而是实利。 “我虽不认识这两人,但要打听到也不是难事。如你所说,人脉关系是我的强项,我可以帮你找找。” 贺一峰大喜,由他出面比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乱转要有效率多了。 “不过,我也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您尽管说,再难的我都做到!” “不难,不难,”龚工强拍着胸脯,笑道:“你放心,不是自夸,在三坪乡我做不到的事,你也不可能做到。过几天有个旅游节,主办方组织了不少雕刻界的高手准备搞一场比赛,你也来参加凑凑人气吧。” “就这事儿?”贺一峰连连答应。想了想,多问了一句:“哪些高手会来?” 龚工强报出一连串名字,大多没有听说过,除了排名三、四位的乔氏兄弟。 仅凭这一点,不让他去,他都会削尖脑壳混进去。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头面人物(四) 距离旅游节有三五天时间,贺一峰带着苗丹跑遍了三坪乡大大小小的书店,寻找美人秃村的下落。 他首先想到的是地图。 三坪乡说大不大,辖6个生产大队,73个自然村,人口约三万。 随处可以买到市里统一印制的交通旅游地图。薄薄一本小册子,三坪乡只占其中两页,蚂蚁般的地名与细如蝇肠的道路标示挤作一团。 两人趴在桌上,逐条街逐条巷搜索“美人秃”或读音类似的村子。 这是一项很耗眼力的活儿。从早看到晚,视网膜上残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不管把视线转向哪儿,墙壁、天空、桌椅、甚至对方脸上,均隐约浮现出纵横交错一张大网。为了避免疏漏,他们还去旧书市场弄来前几个版本的老地图,一一查找,仍然一无所获。 “你说,我们会不会找错了方向?”苗丹从堆积如山的地图册中抬起头,提出一个新思路。 “什么意思?” “比如,它曾经属于其他乡,最近才被划入三坪乡,地图没有来得及更新。我表叔家有个侄子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影响了高考地区加分,后来干脆进了城挂靠在表叔的户口下。” “还有这种事?”贺一峰愕然。他在美国待了好多年,对国内的户籍制度已有些陌生。 “肯定就是这样!” 于是,得把邻近乡镇的地图也筛查一遍。 这次的工作量更大。 三坪乡毗邻两乡四镇,涉及村落500多座,散布在24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两人废寝忘食挑灯夜战,直看得头晕眼花,满屋金星,感觉又回到了备战高考的苦难日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说的?扯淡! 苗丹漂亮的大眼睛周围冒出一片黑青,连遮瑕膏也压不下去。她对着镜子哀叹道:“为什么还找不到呢?” 贺一峰更为沮丧。四处打听没人知道也就罢了,连地图上都没有标示,这不见鬼了吗?偏偏救助站在电子户籍系统里查到有这个地方。 难道划入三坪乡时改名了? 他看看表,乡里的图书馆应该还没有关门。他披上外套,让苗丹好好补个美容觉,自己转身出门。 他走后,苗丹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问题。 想自己与贺一峰的未来,想贺岭本来没怎么去注意现在却日渐清晰的脸,想屋外充满异族风情的集市,甚至想到了牛公子。 假如牛公子在这里,事情应该好办多了吧?不行不行,这个念头要是被男友知道了,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呢!都说女人心思难捉摸,其实男人的自尊心更难捉摸,明明已经到了女儿生死攸关的地步了,还执着旧事,不肯向牛公子求助。她叹了一口气,扭头盯着窗户发呆。 日头渐渐低沉,不知不觉中到了晚饭时间。苗丹肚子咕噜一声响,与此同时,电话铃声也响了起来。 “喂……”她是声音有气无力,是累的、困的,也是饿的。 “睡醒了吗?”那头贺一峰的声音同样有气无力。一听这语气,苗丹的心跟着沉下来。 他告诉女友,他翻阅了近百年的乡志,发现美人秃村在几十年前建村时就已属于三坪乡,从来没有改过名字。对于其地理位置与详细信息,却没有任何记载。 打击之下,他倒还念着女友多日没有好好吃过饭,轻言细语问对方想吃点什么,自己顺道带回来。 苗丹心不在焉报了一两个菜名,茫然放下电话。看来美人秃村的存在之谜,只有在公安局户籍部门才能找到答案。 她一阵犹豫,还是拨通了牛泰然的手机。 那边,贺一峰放下电话,尚未规整好失落的心情,便接到了一个好消息。 龚工强为他安排了与王铎的见面。 龚师傅说已经联系好,明天一大早就可以登门造访;又说老头子呆板守旧脾气大,打听时千万莫失了礼数,自己工作繁忙就不作陪了云云。未了再叮嘱他别忘了后天的比赛。 贺一峰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称谢。 王铎家从事砖雕,守着一个老窑子传了一代又一代,据说明清两朝皇帝的砖墙中,十块有三块出自王家。民国时期也曾繁荣过一阵子。那时,当家人远赴南京参与政府兴建,每年往老家寄上一大笔钱,成了乡里首富。然而好景不长,解放后他担着两挑行李,灰头土脸地回到三坪乡,身无分文。别人问他怎么了,他哀叹着答道:“不提了,目光短浅,站错了队伍。”山里人不明白山外局势变幻,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记得王家从此衰败下来。 贺一峰依约迈进王家大院,霎时被气势宏大的一面砖墙所震撼。 砖雕本以徽派、苏派为尊,山西、京津、广东、甘肃等地也各有风格,主要用于装饰建筑物的门楼、门罩、门槛、飞檐、屋脚、廊子、窗框、花壁等。水磨青砖垫着雪白的粉墙,乌黑的屋脊下一片雕梁画栋。与玉雕不同,砖雕往往出自底层劳动者之手,无论达官显贵或是贫民百姓皆可享用。它们头顶日晒雨淋,任霜雪拍打,静静地看着檐下人家的喜怒哀乐、兴衰更替,骨子里透着历史的厚重。 王家这面墙全部由砖雕镶嵌而成,长十五米,高四米,作为影壁放置在大门与院落之间,即可阻挡路人向内探视的目光,又显出一派宗师的威武来。一条苍龙腾云驾雾遨游天际,眼大如碗,须长如棍,四爪粗硬如钢,鳞身横贯东西,正赶去更高处衣袂飘飘的仙阁赴宴。它俯视着下方澜澜江海,惊涛骇浪奔流不息,滋润出两岸勃勃生机。这边有瓜果百农,那边有稚子儒生,山中瑞兽争锋,庭园花鸟齐芳,好一番繁荣景象! 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走在前面领路,脖颈处露着黑红粗糙的皮肤。两人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异常宽阔的大院,分三个宅院,每宅三进穿堂式高深院墙,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寂感。 院子里堆着不少砖石、斧凿,码得整整齐齐,几名学徒正在清扫掉落下的石屑。诺大的石板巧妙拼接,首尾相衔成“山水之间”四个草书大字。整座院子时常有人打理,屋檐下不落一尘,缝隙里不见一草,排水沟边缘也没有青苔,暴露出王铎是个注重细节的严谨之人。 王铎老了,雄心不在,但跟所有老年人一样,爱听奉承话。 龚工强虽然有些瞧不上他,但明面上却对其尊崇有加,常以晚辈的身份前来探访、求教,用词用语给足面子。对于出自龚工强这个头面人物的奉承话,他感觉十分受用,彷佛自己仍站立在三坪乡的顶端,一呼百应。殊不知他的几次号召,都是龚工强在其中运作生利,方能赚来那么多关注。 “你就是让龚工强一败涂地的那个小子?”王铎坐在葡萄架下,摇着蒲扇问道。他头发全白,作三七分;衣饰简朴,用料却很讲究。那一辈子削削凿凿练就的结实肌肉,虽随岁月流逝有所干瘪,仍能遥想见盛年时的风采。 他吩咐中年人接过贺一峰提着的礼品,一一登记在册,以备还礼之需。 贺一峰不知道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低眉表示蒙龚老师承让。 “你能使用一号杯,充分说明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是无所谓啦,本来就是一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但龚工强估计肚子里憋着一口气吧,哈哈。说实话,他能出面帮你,我倒挺吃惊的,这人比我想象中更有气量。长江一浪推一浪,小伙子不用谦虚,坐。” 贺一峰依言坐下,迫不及待地道明来意。 桌上摆放着好些应时水果,花红柳绿地归置在银盘里。银盘锃光发亮,盛接着从葡萄藤蔓间钻过的斑驳光影,铺洒开一片暖意。可惜,有的东西不适合全然曝露在阳光下。 银盘一角剥落的地方,露出点点黑铁,原来竟是镀的。 与龚家精致到板凳脚的富贵气不同,王家的确是衰败了。 王铎一边静静听着贺一峰讲诉原委,一边不动声色地拨过一个苹果,挡住露出铁锈的地方。 “我家世代从事雕刻,三乡八里的同行,上下三辈皆与我相识,因此我可以确定,他们不是雕刻界的人。” 贺一峰顿时颓靡。 “不过黄建栏、黄建路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很遥远的样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消失的陶罐(一) “黄建栏、黄建路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很遥远的样子。唉,人老了,太模糊的事实在想不起来……”他捻须仰头,努力搜刮着脑中回忆。 耳边白发风中颤抖,老态酣然。 “不过这让我记起了一个传说。知道的人很少很少了,过了我这一辈,龚工强他们可能都没有听说过。现在的人啊,江河日下,不念旧,再过30年,还有谁记得我王铎?”他胸中一恸,似有此感悟久矣,无人倾听。 自古美人迟暮、英雄白头最为遗憾,人人皆免不了这个俗。王铎长唏短吁,道起年轻时的风光往事,好一番感叹。 贺一峰静静听他诉说,半晌方歇,遂问道:“关于那个传说,您能告诉我吗?” 王铎深吸一口气,昏黄的眼睛里泛起光芒。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当提起这个传说,王老师傅的内心总是一阵澎湃激昂。 时光流转,消磨了意志,催老了身躯,不变的是对雕刻的热爱;那种爱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流转四肢百骸,不死不休。他望着高墙上除之不尽的陈年藤蔓,往事如同春芽般兹兹生长。 …… 明成化年间。 云南边陲极度贫瘠。 干黄的土地上看不见男人。一片片齐腰的麦穗间,女人们带着孩童汗如雨下,忙着各种农活。男人们整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折腾着修路。 修路是乡里第一大事。 没有路,就意味着贫穷,十里无富户,八村皆白丁。 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每月来自镇上的几位货郎。他们牵着马匹,风餐露宿,穿越层层险关来到这里为众人买办百货,收购土产。货物价格贵得离谱,收购价格却压得极低,乡人必须花多出几倍的银子才能换得衣服、锅碗、香料、铁器等日常用品,这对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乡人来说,无疑于雪上加霜。一旦碰上雨季或货郎生病交易取消,全乡便跟失了魂一般,生活无以为继。 那时候王家已经开始做砖雕,雇佣着乡里近1/4的青壮力,俨然是当地最有权势的人家。权势归权势,可惜路不通,砖只能卖给就近的村落。山里人口凋零,能有多少销路?几个月接不到生意也是常事,王家大砖窑的囱口时有烟时无烟,停停歇歇,勉强糊口。 据货郎说,王家的砖雕其实比外面繁华城镇里的还要好。也许是山里土质的原因,烧出来的砖不仅质量上乘,经久耐用,还透着淡淡的青红,加上王家精致的雕工,一旦能运出山去,绝对将市面上所有砖雕全部比下去。因此王家在修路这件事上,格外执着,祖祖辈辈不停歇。 这条路修了没有近百年,也有五六十年,依旧还是老样子。 巨大而坚硬的乱石遍布山岗,锄头挖不动,牛马拉不起。在没有任何机械与烈性炸药的古代,这些巨石就是一道天堑。乡亲们凭着极为有限的人力财力,生搬硬撬,肩挑背抗,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压弯了小伙的脊梁,等白了姑娘的鬓角,始终进展缓慢。 直到王家出了一个叫王纂的年轻人,彻底改变了三坪乡的命运。 王纂其人身高八丈,魁梧结实,不仅挽得一手好弓,还能一口气跑上二十里山路不歇脚。他没有继承祖传的雕刻技艺,反而一得空就跑到山里打野味,是当地有名的猎手。那年头,猎人比砖雕师傅受欢迎多了,姑娘嫁给他,连带着娘家不愁没有肉吃没有皮衣穿;每到年关,满桌子的山珍野味馋得街坊唾液横流,隔着两条巷都能闻得到。做得好的还能攒下不少富余铜子儿,置办些新家什,增盖两间屋舍,过得是乡里数一数二的乐活日子。 当他满了18岁,王家放出话要给他娶房媳妇儿后,媒婆们抱着各家姑娘画像几乎踏破了王家门槛。 人逢喜事精神爽。祖母周氏强撑着病弱的身子,亲自为孙子挑选画像。 “纂儿啊,你瞧这家姑娘怎么样?白白嫩嫩,膀粗腰圆,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样子。” 王纂摇头,自顾自打磨他的猎刀。 “听说东头铁匠的二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你常去她家铺子,肯定见过!瞧得上眼不?” 王纂将猎刀收入鹿皮鞘中,爱不释手地反复把玩。 “奶奶,我说过了,路什么时候修通,我什么时候成亲。” “胡说!”周氏一听,顿时火起,拉长着脸斥责道:“这路已经修了几辈子了,不知道还要修多少年。你不好好成亲生子,将来哪有后代接替我们的事业!” “大哥、三弟都生了儿子,不差我一个人。” “怎么不差!”周氏恨铁不成钢,扬起拐杖敲上他结实的脊背,咚咚作响。“你看看自己这筋骨,这皮肉,这手脚,这气力,你几个兄弟哪儿比得上?我王家最强壮的男丁,怎么能不留后?” 王纂板着腰生受着,任祖母敲打,毫不妥协:“有媳妇管着、屁娃拖着,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太不爽快!” “你个傻小子,这里头快活门道多着呢。你看你大哥三弟,还有整天缠着账房女儿的四弟,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远比你窜野林子与獐兔为伍来得逍遥!” “所以他们浪费大把时间在享乐上,不思进取!” “你、你、你……”周氏争不过理,一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思进取,你咋不学雕刻?” 王纂怒道:“我庶出,大娘不许我学!” 周氏哑口无言。 忽然觉得孙子从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被排斥于祖业之外,竟然还被责备,心里涌出一阵愧意。正室夫人是自家外侄女,自己没少帮着她欺负二三房妾,包括王纂的娘。罢罢罢,随他去吧,等再大点儿就能开窍了,还没见过哪个男的不好这档子事儿。 他收拾好打猎的装备,低头向祖母告辞:“奶奶,我进山去了。今年收成不好,我多打些猎物,也能帮家里应对口腹之忧。您老别站在院子里,风大。” 出了王宅,向西南方走半个时辰就是林区。 他脚程快,三盏茶功夫便到了。 一路上,认识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叮嘱倘若打到什么全家管饱的大家伙,千万记得留给自己;兽皮兽毛也要,晒干缝成袄,揉散织成毡,是过冬必备用品。兽齿卖给饰品店,兽骨送到药房,兽爪则自己收集起来做成箭头、飞镖、小匕首等,锋利程度不下于生铁。 几个姑娘在父母推搡下,含羞带怯地递上点心,供他在山里食用。他来者不拒,一一放入怀中。 这次进山,他打算待三天。 有时贪猎走深了些,不能及时赶回来,多备些干粮总是妥当的。 林区再往里走一个时辰,有一座专供猎人休息的小木屋。四周竖起尖锐的栅栏与未燃的火把,标志着正式进入猛兽地带。 经过一上午奔波,王纂感觉有些饿了。他入屋扒开灶灰生了火,架上一锅泉水,打开屋角平柜。平柜里东西不多,都是一些应急食水,基本厨具,以及取暖的被子柴火。他取了一块风干的野猪肉,几颗土豆,一把盐,想了想又取出一小坛干果,便成了午饭。 猎人们轮流每月为小木屋补给一次,最近那次正好轮到王纂。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对于亲手采买的东西了如指掌,甚至摆放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 别的猎人说秋雨阴湿,一入山林便手脚发冷,拿不稳弓箭,都不肯来。补给过后,自己是第一个来的。 除了猎人以外,没有人有小木屋的钥匙。 他蹲在平柜前,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会多出一个陶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消失的陶罐(二) 地上摆着一个普通的土黄色陶罐,蜜瓜大小,装不了多少东西。罐体上系着一根绿色绸带,似是女子之物。 王纂托起它晃了晃,有液体盈荡之声。闻了闻,醇厚浓郁的味道充斥鼻端。 香。 实在是香。 他不确信地凑得更近,深吸一口气。 香而不腻,略带辛甜,清新中透出凛冽,令人精神一振。少顷,一股温柔绵劲迎面袭来,四肢通泰,毛孔舒张,彷若美人乡般迷醉不可自拔。 好酒! 他迫不及待地拍开封盖,酒香溢出,霎那间满屋芬芳。 与它一比,乡里号称“五巷飘香、三巷垂涎、进门醉倒”的李氏酒铺陈年窖藏简直变成了徒有其名的醪糟。馋虫上头,他已顾不得思考是谁放在这里的,捧起来咕噜就是一通牛饮。 佳酿入喉,激起舌蕾万千战栗,浑身一阵酥麻,如坠云端。隐隐中好像能听到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游走之处统统畅快无比,连从未留意过的呼吸都变成一种享受。 微醺,入眼一切皆梦幻。 咚地一声,他栽倒在地,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日头西沉。灶上柴火早已燃尽,一锅清水只剩丁点儿,旁边放着未及下锅的肉干。看来不止错过了晚饭,连午饭也没有吃。他活动活动手脚,扭扭脖子,发现并没有一般宿醉后的僵痛与不适,反而格外神清气爽,有饱腹之感。 还打什么猎啊,赶紧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他抱起陶罐,未走出门,又转念想到:“这等好酒尚不知主人是谁,我若全部拿走了,岂不等于偷人心爱之物?”于是他将自己随身的水壶倒空,装入约摸一斤酒,仍将陶罐放回原处。 也许是酒的作用,王纂脚下生风,回程竟然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脸不红气不喘,只出了一些薄汗。 “二哥,今天没打到猎物?”弟媳第一次看见他空手而回,关切地问道。 他得意地挥挥手,扯开嗓门叫道:“大家都快出来,我带了绝世好酒回来!” 一听说有好酒,屋里的男人们甩开婆娘的纠缠,迅速围拢过来。他吩咐下人摆上最好的一套玉杯,再加两个小菜,众兄弟争相坐下。 “哥,怎么就这么一点儿?还不够塞牙缝的,我们几个人怎么分啊?”酒量奇大的四弟面露惊疑。 王纂解释道:“莫小看这一斤酒。我的酒量虽不如你,但也算中等,我只浅尝了几两,居然醉了大半天!”他将经过详细说开来,一脸神往之色,意犹未尽。众人知他从不说谎的性子,都信了,一个个盯着杯子跃跃欲试。 王纂自己舍不得再喝,将酒均匀地分到杯中,待众人品评。 父亲首先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小叔也跟着举杯,先嗅了嗅,接着仰头猛灌。 兄弟几个相互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怎么样?”王纂兴奋地问道。 众人不语,一边细细回味,一边用目光交流。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终于,直爽的四弟开了口:“二哥,你这酒很没滋味啊。” “不可能!”王纂大吃一惊,看父亲杯中还有残余,急忙借来一尝。 说它没滋味是客气了。不仅平淡无奇,而且苦涩泛腥,若放在铺子里根本卖不出去。 “怎么回事?奇怪,明明不是这味道……” 大哥嘴角上扬,带着一点嘲笑安慰道:“二弟,你真需要长长见识。李氏酒铺已经落伍了,改天我带你去贵福楼尝尝今年的新酿,那才是三坪乡第一。” 王纂无心理会他,低头思考。他感到大惑不解,把经历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又一边,一定要找出问题出在哪里。 难道是在醉倒后,酒被掉了包? 午夜露凉,寒气悄悄潜入床幔,湿了烛芯。他两个膀子晾在外头,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酒香酒臭,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起床,拎着小酒壶直奔小木屋去了。 陶罐仍在那里,罐中美酒一滴不少,跟走的时候一样,看来没别人来过。他揭开封盖,闻到熟悉的酒香。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他将美酒倾入壶中,眼睛眨也不眨,唯恐有人或有东西作怪。封好壶后,他马不停蹄立即赶回家中。 “你们快来尝尝,这次绝对没问题!”他一进家门便嚷嚷开了,怀中酒壶尚带着体温,一刻不曾离手。 大哥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大叹二弟好精神。 “还没吃早饭呢,喝什么酒啊。” “大哥,你尝尝,你尝尝,看我有没有说谎。”他揪着对方衣角,不肯放手。 大哥知道他拗劲儿上来了,不达目的不罢休,实在争不过他,便应付道:“好好好,我喝便是。”说着接过酒壶,喝了一口。 “怎么样?”王纂抄着手,十分有信心地问道。他眉宇间清澈透亮,古铜色皮肤呈现出健康的红润光泽,与大哥的虚白形成强烈对比。 大哥砸吧着嘴,将酒壶还到他手中,摇摇头拂袖而去。 “还是昨天那个味儿,没趣。” 王纂以为大哥在开玩笑,哈哈笑着自斟自饮了一杯。“大哥你要想喝,我那儿还有……” 他突然楞住了,转而脸色变白,再变黑,气愤地将它往地上一摔。 酒壶摔得四分五裂,水流一地,却连一点儿酒味都欠奉。 “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抓起几个馒头匆匆塞进肚中,又冲出门去。几位兄弟在身后嗤嗤笑着,被祖母一人赏一拐杖敲在背后,哎哟假叫着往饭厅跑。 王纂这一去,三个月都没有回来。 父亲对这个儿子也是颇为赏识的,只是受正房夫人管束,不敢明里偏爱。 王纂失踪以后,他急火攻心,瞒着祖母每天上街四处打听,先后雇了几支队伍进山寻找,始终没有消息。 祖母越等越觉得不对劲,好久没看见纂儿了,说是参加换季前的修路赶工。 这话不假。 在雨季或大雪到来前夯实路段防止塌方是常事儿,但没有哪次超过一个月。 儿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问他什么事烦心他却不说。几个孙子平时忙得不见人影,最近却唯恐她寂寞了一般整日在眼前晃荡,百般孝顺。孙媳妇们老聚在一堆窃窃私语,挤眉弄眼,一见她走过来便道声好各回各房,一边走一边相互摆出噤声的手势。她是老了,眼花、耳背、反应迟钝,不过那么大的动作还是能看见的,大伙儿真以为她瞎了不成! 乡里所有猎人也在帮着留意。 有人前来告诉王家父亲,他们把能去的地方统统去过了,去不了的地方也尽量靠近观望了一番,仍然没有他的下落,连点儿衣服片子都找不见。下一步准备清理所有安放捕兽夹的地方,有些设置荒废多年,容易被陷阱误伤。 刚汇报完,祖母慢悠悠走了进来。 王父慌忙站起来迎接,同时用眼色示意报信的猎人赶紧走。 猎人识趣地摸向侧门,轻手轻脚拨掉门闩正要开溜,忽然老太太拐杖重重一拄,用积攒了好几天的力气喝道:“站住!” 王父掩护道:“娘,那不是小偷,是熟人。” 祖母双目炯炯有神,厉声道:“是纂儿的熟人吧!小子,给我进来!” 王纂祖母曾经是乡里最好的接生婆,这帮小伙子几乎全是她一把血一把肉弄下来的,多次化险为夷保住母子平安。猎人不敢忤逆,尴尬笑着老老实实回到客厅坐下,无奈地与王父对视。 “说!纂儿到底出什么事了?”祖母板着脸,掷地有声,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样子来,容不得一丝隐瞒。 王父哀叹一声,知道藏不住了。 “母亲大人,您稍安勿躁,儿子给您细细说来便是……” 他 一五一十将王纂失踪的消息说了,不时偷偷打量母亲的神色。 祖母认真地听着,不发一言,眉头却越来越纠结。末了,她长吁一口气,转向猎人问道:“小木屋里的食水有没有人动过?” 猎人想了一想,明白了祖母问话的意思。他面露钦佩之色,老老实实答道:“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有食水、火种、御寒用品等均登记在册,谁用了什么,用了多少,须如实记上,每旬核对一次账目。可惜每次核对都一一吻合,看来王纂并没有回来取用过。” 祖母侧着头,分析道:“这么说,如果王纂还活在山里,必然有其他的物资来源。如果他、他已经不在人世……” “母亲!”王父不忍听到这种推测,出言阻止。 祖母摆了摆手,厉声斥责道:“我儿!事关重大,不可怯懦回避!”她狠了心继续问道:“山里可有哪些吃人的猛兽?” 猎人说:“有,多着呢。不过再厉害的家伙也不可能连衣服骨头带刀箭全部吞吃入腹,总得有点儿剩下的。我们搜寻了作为猎人能去到的所有地方,没有任何发现,再往深里就没人去过了。” “有大蟒吗?大蟒可以把整个人囫囵吞下,过上许久才吐出渣子来。” “有倒是有,数量极少。几年前见过一条,是用来看护婴儿的那种温顺的保姆蛇。” “以你们看,纂儿落入兽口的可能性很低?” 猎人十分肯定地点头:“对。王纂力大无穷,经验丰富,又配备着乡里最好最全的武器,就算遭遇了猛兽,被剥皮拆骨的也绝对不是他。我们认为,他可能到回头崖另一边去了。” “怎么说?” “我们的狩猎范围祖祖辈辈都限于回头崖以南,北边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据说里面瘴气弥漫,环境险恶,没有动物可以生存。有人曾亲眼看见一头鹿活蹦乱跳越过崖去,突然跟鬼打墙一般猛然后退,紧接着栽倒在地一动不动。王纂不听我们劝告,对那边一直很好奇,总想组织个队伍过去探探。由于没有人响应,他的计划也搁置下来。这次失踪,搞不好是他自己走的。” 祖母静静思索。依纂儿刚强的性子,这的确有可能。 念及孙儿,她悲痛欲绝,询问王父:“没有请人去崖那边找吗?” 王父无奈地道:“请了,可是没有人敢去。我也不好强求,毕竟是要命的事儿,碰上瘴气脚再快也逃不了。” 祖母颓然靠在椅背上,浑身失了力气。“是啊,都是有老有小,要养家糊口的人,凭什么让别人为了纂儿去冒险啊……孩子,你走吧。劳烦留个心,有纂儿的消息及时通知我们。” 猎人拱手告辞,王父抹了把眼泪起身送他出门。 两人各怀心事,低头看路。刚走出门口,冷不丁与人撞个满怀! 王父体弱,冲击之下连退几步依然没有刹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猎人站稳脚跟,扶起王父,对来人喝道:“慌什么慌!赶着投胎啊!” 来人揭开斗笠,露出黑红彪悍的脸。“三楞子,是我啊!” 此人名驮木,也是相熟的猎手。他向王父激动地吼道:“王纂有信儿了!” 王父一听,兴奋得手足无措,重新坐倒在地。 祖母闻讯,也吧嗒吧嗒拄着拐杖赶来,拉住驮木连声催促:“什么信儿?快说呀、快说呀!” 驮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不知该递给王父,还是递给祖母。 “那个……俺不识字,不知道里面说的啥,就只认识纂哥的“纂”。忒复杂一字儿,跟画儿一样。” 祖母劈手抢过,翻了几翻,交给王父。 “儿啊,快找个识字的过来!” 王纂的字是跟他母亲学的,其母已病逝多年。三坪乡识字的人一只手指也数得过来,王父赶忙亲自去请药房掌柜。 等候间,三楞子眼尖,瞅见驮木身后有一个原色的大木箱,问道:“里头装了啥好货啊?跟宝贝似的。” 驮木一拍脑袋,差点忘记。“应该是王纂的箱子,和信一起在小木屋里发现的,我就给搬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消失的陶罐(三) 王父匆匆忙忙走在青石路上,不断回头催促药房掌柜快点、再快点。 两人一前一后,拐过一条大街三条巷子,远远望见了王家大宅飞翘的屋檐。 好香啊! 药房掌柜情不自禁地耸着鼻子,追寻香味的来源。 王父也闻到了这股香味。柔柔的,绵绵的,如夏日细雨,三两拨千斤地化解他心头焦躁。 “老王,是你家传来的。”掌柜满是艳羡,老脸笑得跟褶子一样,讨好道:“怎么藏了这等佳酿,美绝了啊!什么时候让哥儿几个也长长见识吧。” 王父道:“你这狗鼻子今天可不灵了哈,我家从来没有弄到过这么好的酒。要是有,我一定不藏私。” 掌柜以为他小家子气,不肯承认,故意挑衅:“老王,你太不耿直了。如果待会进你家门被我发现好酒,你可要当场开封,分我一杯!你要是不给,我就赖着不走了。” 王父知道此人嗜酒如命,但自家确实没有藏酒,遂答应道:“好了好了,你要不相信,随便你搜,搜出多少来统统都算你的。” 掌柜大喜,追问道:“你说真的?!” 王父:“绝不反悔。” 越往巷子里走,香味越浓。 走过一家又一家,喧嚣声起,大伙儿纷纷打开门窗探出头来,互相询问哪儿来的酒香。 两人走到大门前,门缝里飘出最浓烈的酒香。 果然是从王家传出来的。 “老爷回来啦。”管家站在门口翘首盼望,一见两人便扯开嗓子向内通报。 “爹回来啦!”大儿子使劲朝他挥手,急不可待地通知各房。 “奶奶您说的,好东西不能独享,等爹一回来就能喝。您看,爹回来了,让我喝一口吧。”四儿子磨着祖母,肚子里像有许多虫子在挠,哈喇子拉得老长。 夫人倚在廊外,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晕。她不善饮酒,闻着这味儿已有些支撑不住,靠婆子扶着,却贪恋香味不肯离开。 掌柜欣喜若狂。 光凭这味道,横扫十里八乡不在话下,更别提入口滋味能妙到何种地步!赚大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到大厅中央的箱子前。 正是驮木搬来的大箱子。箱子敞着口,里面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六个酒坛子。其中最小的一坛已经开封,看那粗鲁的破坏方式,绝对是小叔下的手。 王父十分后悔。 话说早了。要是外面来个人,捎两坛好酒,也是有可能的。三坪乡躲在山穷水尽的旮旯里,外面来的好东西可是有钱都换不来的,珍贵着呢。这下硬生生让掌柜的捡个便宜。 “儿啊,别盯着坛子看了,赶快把信让掌柜念念。”祖母道。 王父被酒香熏得云里雾里,被母亲一提醒,方才如梦初醒。他小心地展开信纸,递给掌柜。 掌柜擦擦昏黄的老眼,接过信纸,迅速浏览一遍。 “怎么样?信是不是纂儿写的?说了些什么?”祖母急切地问道。 掌柜抬起头,慢腾腾说道:“老王,你千万别不守信用啊,酒得给我。” 王父瞄一眼母亲,忍痛割爱,答应道:“行行行,你快念吧。” 掌柜心里暗叹:这趟真值!俗话说:得便宜卖乖。都是街坊邻居的,拿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活儿肯定要好好干。他斟酌片刻,没有按照原文念出,而是翻译成白话,让没有丝毫墨水的众人都能听懂。 “父亲,祖母: 很抱歉让您们担心了。我在山林深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村民们待我很好,我还有了妻子。我在这里过得很愉快,学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并且打算继续学习下去,因此现在还不能回家。随信附上六坛佳酿,是您的儿/孙媳妇孝敬的,算是嫁妆。请转告小叔、大哥、三弟和四弟,我没有说谎,真的是绝世好酒,不信你们再尝尝。 另外,坛上有保存标签。请在标签所示日期前饮用完毕,不然酒会连同罐子一起消失,多可惜啊。 保重。 勿念。 王纂携妻黄氏叩首顿上” 掌柜念完,将信还给王父。 王父对祖母说道:“的确是纂儿写的,您可以放心了。” 祖母捂着胸口,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终于喘顺了气儿。她问道:“你是不是答应了掌柜什么?做人要讲信用,把酒给他吧。” 老四一听,大急:“不行不行,这是二哥给我们的!” 大哥拦在箱子面前,对祖母道:“您舍得,我们可舍不得。” 正房夫人也赶了过来,凑在祖母耳边嘀咕道:“姑母,这可是极好的东西,百年难得一遇,您可别剥夺了儿孙们享受的权利。” 王父拉开两子,劝道:“唉,怪只怪为父。话已出口,算了吧……”语毕,他万般留恋地看了一眼箱子,随即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好了好了,瞧那心疼样儿。”掌柜哈哈笑着,觉着事儿莫做绝,还是放人一马,遂道:“王兄答应了我,我就只拿属于王兄那一坛,其余的你们留下,总行了吧?” 祖母其实也颇为不舍。她唯恐对方反悔,马上命令道:“儿啊,还愣着干嘛,赶紧给人装上!” 王父低头看着箱子里几个坛子,一时不知道该抱小的那个,还是大的那个。 掌柜发话:“你是一家之主,分到个最小的说不过去;而最大的呢,应该留给祖母大人。这样吧,把第二大坛给我。” 陶罐比想象中要轻一些,王父抱起,发现上面果然贴有一张标签。 “掌柜的,纸上写着什么?” 掌柜凑近看了看,说道:“三个月。” “三个月?”王父记起来这是酒的保存期限,王纂在信中提到过。 “那其他几个写的什么?” 掌柜蹲下一一察看,答道:“分别是一月、一月半、两月、两月半、三月半,加上我这坛,保质期按罐子大小以半月递增。奇怪了,酒是越放越醇,没听过必须赶快喝完的,还说什么如果过期会同罐子一起消失。你看,最小这坛居然只能保存一个月,这还是酒吗?” 老四道:“当然是酒,除此以为还有什么东西能这么香?你不要就给我。” “我要、我要。”掌柜急忙抱起他的那一坛,抱得稳稳的,生怕别人抢了去。他向王家人告辞,乐不可支地走了。 外人一走,王家几兄弟立刻吩咐厨房开火、摆宴,簇拥着祖母围桌坐下,等着品尝好酒。 王父想起几个月前的某一天,众人也是这样满怀期待地坐在桌前,等候王纂分发美酒。 如今酒在,人缺,乃为一大憾事。他举起酒杯,朝山林的方向遥遥望去,不知道纂儿在做什么呢? 王纂在做什么,无人知道。 不过第二日,三坪乡却跟炸开锅一般,吵得沸沸扬扬。 “喂,你听说了吗,王家的老二捎回来几坛子好酒,那滋味美得……啧啧啧,让人婆娘都不想搂了。”路人甲道。他站在药房前,身前身后均排着长长的队伍。 “说的好像你喝过一样。三钱银子一杯,你买得起吗?”路人乙道。 “够老子忙活大半年的了,药房掌柜真他妈够狠!不过你闻闻这味儿,太诱惑了,怎么抵挡得住啊。老子可是瞒着媳妇,把压箱底的钱都翻出来了。” “不好,你媳妇来了!” 路人甲大惊,弯腰缩背往后躲。 妇人叉着腰,操着根捅火棍,气势汹汹地将男人从人群中拎出,骂道:“没用的东西,长进了啊,敢偷家里东西!看老娘不打死你!” 路人甲被扯着耳朵,连连求饶:“冤枉、冤枉啊,娘子大人,我是为你买的。你闻闻,香不?” 妇人仔细一闻,确实清香沁脾。有些花的味道,又有些粮食的发酵味儿,比上好胭脂还香。 “你看看,整个乡的男人几乎都来了,我不来,会给人家嘲笑的。” “嘲笑什么?好好过日子才是正事。” “你不知道,很多女人也关注这酒呢。谁要是喝过,那绝对惹人羡慕,比珠宝首饰都还稀罕。” “真的么?” 路人甲趁热打铁:“王二麻子家那个臭婆娘喝了一杯这种酒,红光满面,皮肤泛着光彩,一下子美了好几分,她男人可得意了,整个上午牵着她在街上炫耀。我娘子比她美多了,再喝这酒,肯定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妇人羞赧,收起了棍子嗔道:“没个正经!这东西那么贵,还是算了吧。” “不!”路人甲男子气概暴涨,一把搂住媳妇,说道:“为你花的,再贵都值!” 妇人不再言语,温顺地靠在男人身边,与他一起排队。 路人乙没了说话对象,转身找另一人搭话。 “哎,药房掌柜把酒拿出来卖,王家怎么不卖?” “舍不得呗。听说喝过这酒的人都想独占,千金不换。何况他家有个出了名的酒鬼老四,估计还得省着点儿喝。” “要是我,我也留起来自己喝。” “不错不错,药房掌柜才是傻子呢,拿这么好的酒出来换钱。咱乡里要啥没啥,拿钱何用?” 两人谈得投机,掩口而笑。旁人戳戳他俩,示意往前挪点儿,铺子结束午休开门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消失的陶罐(四) “来来来,尝一尝,神秘果谷酿制,强身健体、滋阴美容的养生圣酒。三钱银子一杯,换您延寿十年,绝对不贵……”掌柜站在门口高声招呼,脸色难得有几分红润。 “哟,您老树发新芽,也是酒的功效?”有人对他打趣道。 “不,我看是女人的功效。” “赚了这么多银子,女人们都争着往上扑。” “你眼红了吧?” “我就眼红咋地了?!” “掌柜老婆死了十几年一直没钱续弦,这下肯定娶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好好大办一场。” 一个面容颓靡的胖子问道:“喂,老药勺,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掌柜充耳不闻。他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撸起袖子将陶罐搬至面街的柜台上,轻轻揭开封盖。 香气四溢。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脚软了。 头晕了。 骨头酥了。 神魂颠倒。 人们瞬间又吵攘起来,拼命往前靠,想离这味道近一些、再近一些。 “排好!排好!人人都有份!”掌柜得意地欣赏着众人反应。 排在头一个的汉子付了钱,待伙计点数清楚,便掏出一个小壶往里舀。 “住手!”掌柜急忙阻止。 “三钱银子一杯,不是一壶!” 汉子啐了一口,不甘心地将壶收起来,朝掌柜吼道:“老药勺,你也太抠门了!不许自带酒具,也不提供杯子,叫俺怎么喝啊!” 掌柜早料到有此一问,走到人群中间,向四面拱拱手,解释道:“诸位!诸位!红花尚需绿叶扶持,美酒也需要专门的杯子来衬托。非我吝啬,舍不得几个杯子,而是这酒有个怪癖,特别择酒具。酒装在原配的陶罐中时味道最香,倘若取出灌入其他酒具,味道就会减退;过上半个时辰,酒则变成糟粕,难以下咽。我老药勺无能,找不到合适的杯子,就请各位捧着罐子享用吧。一杯约等于三口,不可多饮!” “还有这等奇事?”人群窃窃私语。 “是真的,我侄孙女在王家打杂,听说他们也发现了这一点。”一位大爷说道,“王纂前两次带回来的酒都变了味儿,没人相信他,才导致他负气出走,至今未归。” 掌柜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也是从王家人那里知道关于酒的喝法。” 众人解除了疑惑,重新站好队,一个接一个上前饮用。 伙计在一旁紧盯着客人喉部运动,三口之后强行将罐子收走。客人们被打断,不但不生气,反而带着满足沉醉的表情离去,丝毫不见酒后的暴戾与冲动。 这酒竟将人们的性子也浸泡得柔了几分,真是不可思议。 日头西沉,又是黄昏时分。 人们忙完了活计,陆陆续续向家走去。各街各巷升起炊烟,一片宁静。 药房掌柜收拾好铺子,回到后院屋中。他仔细检查所有门窗是否关闭严实,又用凳子抵住门闩,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硕大无朋,沉甸甸的,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放在桌上,发出咕咚一声闷响。里面装着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银子。 他仅用半个月就赚到了手。 本地民风淳朴,但面对如此惊人的财富,不能保证没人动歪心眼。掌柜左看右看,屋里就这一点儿空间,银子体积太大,怎么藏都藏不住。他抱着银子清醒地守了一夜,第二天大早便奔向乡里唯一一家钱庄。 钱庄是村长开的,用百亩农田做抵押,地契压在几位公证人处,十分可靠。他用银子换得一叠零散银票,紧张地揣在兜里,飞一般奔回家。家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容器,就剩个空酒坛子可用。他将银票放在坛中,密闭封好,在封口裹上层层油布以防渗水,然后在床下挖了个坑埋好。 这一夜起,他枕着万贯家财,睡得格外踏实。 时光飞逝,三年过去。 王纂突然回家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河水带着刺骨寒气,抹白了两岸花红柳绿。他敲开了久违的家门,一脸热切地与前来应门的三弟抱个满怀。 三弟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他是谁,王纂也兴奋得忘了道明,两人相持好一阵,直到同来的女子开了口: “这位是三弟吧?初次见面,我是你二嫂。” 二嫂?那旁边这位肯定就是二哥了。三弟这才反应过来,一面往屋里引,一面大声呼唤:“大家快来呀,二哥回来了!” 王纂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一个身怀六甲的妻子。 祖母与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指挥众兄弟将他的旧屋打扫一新,又置办了不少崭新的家具,热热闹闹伺候两人住下。 “回来得好啊,快过年了,合家团圆,好兆头。”祖母泪眼蒙蒙,拉着两人手左看右看,止不住的欢喜劲儿。 “几个月了?” 媳妇含羞答道:“七个月了。” “这次回来长住么?” 王纂恭恭敬敬地回道:“是的。” 父亲说:“太好了。你以前打猎的一整套家伙我都留着,每半年让人仔细打磨,跟新的一样。” 王纂与媳妇对视一眼,踌躇半晌,说道:“爹,我不当猎人了,杀生太多不好。” 祖母笑道:“对对对,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为孩子多多积福才最要紧。” 父亲问:“那你打算以何为生?若想学砖雕,我……我可以教你。” 王纂低眉顺眼:“我不想惹大娘不愉快,砖雕是绝对不会碰的。其实内子做得一手好活计,当年装酒的罐子就是她做的,我也向岳父大人学了些皮毛,因此开个手工作坊应该能换口饭吃。” “好好好,有一技之长,不愁养不活媳妇孩子。我孙儿出息了,开始挑起男人的担子,比你几个兄弟有责任心多了。”祖母面带慈祥,表示支持。 她心里却嘀咕着,那几个罐子平淡无奇,毫无美感,怎称得上是好活计?侄女差点给扔了,还是自己过惯了节省日子,留下来腌了老坛酸菜。定是她久居深山没有见识,现在刚进门不好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试一试。若是失败了,回家总有口肉吃,不碍事。 对了,老坛酸菜放哪儿去了? 腊月时节,万物沉寂,人间却是最忙碌喜庆的日子。 家家户户屋檐下挂起一串串干菜、腊肉、熏香肠,栏杆上搭着红辣椒,进进出出皆着新衣。与往年一样,野羊羔腿是最昂贵的年货,除了猎人自己,只有收成不错的人家才吃得起。 掌柜揉揉鼻子,拼命抵挡远处传来的炖肉香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老子白活五十多年,从来没有吃过一餐好肉;现在有钱了,为何只留给那个败家不孝子,而自己仍然吃糠咽菜下豆腐乳? 今儿咱也风风光光地过个年! 掌柜这样盘算着,起身摸来一把铁锹,叮叮当当就朝床下挖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扰了四面美梦。众人披上外衣,相约赶来他家看个究竟。 邻居们围拢在门口,大声呼叫他的名字,使劲捶打门环,始终无人应答。大家怕他遭了意外,正商量着找桩子撞门时,掌柜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 他脚步漂浮,魂游天外,似遭受了重大打击尚未回过神。寒冬的夜晚,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室外。 他喃喃自语:“钱……钱不见了……” “什么?!” “是不是来了小偷?” 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你藏在哪里的?” “赶紧报官啊。” “别着急,肯定能找回来。” “对啊,咱乡里才多大地多少人,小偷一花钱就能暴露。” 人人都知道他前几年卖酒攒了笔巨款,几乎集中了三坪乡大部分人家的半年收入,不可小觑。这要是丢了,可真是一件大案! 天朦朦亮,众人簇拥着昏昏噩噩的药房掌柜,敲响了乡公所的牛皮大鼓。 大鼓声音雄厚,传出十里地去。闲散的乡民们奔走相告,大老爷要审案子了。 这边,有父亲与祖母支持,王纂两口子的小作坊很快开了起来。 他们做了一批陶罐、石凳、木柜、以及粗细不同的各类绳子,放在店里售卖。乡民们抱着好奇心进来参观了一圈,见其物品外观简陋,不上漆不雕花,保持材料原色,粗劣得不堪入目,摇摇头议论着走了。 小作坊生意不好,祖母很着急。她把两口子叫来,给他们出主意。 “纂儿媳妇,你娘家不是很会酿酒吗?为何不做这个生意呢?” 女人答道:“我们酿的酒很普通啊,不算啥稀罕东西。” “那酒算普通?”祖母哭笑不得,一时情急,说道:“你那作坊里的东西才算普通吧,根本卖不出去。” 王纂脸色一变,伸手抱住媳妇,怒气冲冲地瞪视祖母。 女人平静如湖,柔柔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我们一点儿都不担心,祖母多虑了。” 祖母自觉尴尬,呵呵笑着,岔开话题。 她说:“前些年装酒的罐子做了老坛酸菜找不见了,上好的泡姜、酸豇豆、酱萝卜,怪可惜的。改天咱们一块儿找找吧。” 王纂道:“怎么用来装酸菜呢?别找了,早就消失了。” 祖母不解,欲详问。王纂支吾着说媳妇身子沉,累了,这就回房休息。说完不等祖母点头,两人迅速拜别。 第二天准备吃早饭时,祖母灵光一闪,想起来老坛酸菜放在了地窖内。她摆弄着碗筷,吩咐老大媳妇去取一碟来就小米粥。 老大媳妇去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回来禀报:“奶奶,坏了,菜全洒了!” “怎么会洒?你没端稳么?” “不是的。我一开窖门菜就在地上,不知道放了多久,都长霉了,罐子也都不见了。” “不可能。”祖母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这女人品行还算老实,却特别害怕承担责任,一闯了祸就往别人身上推。 “奶奶,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祖母想,五坛酸菜固然可惜,但她也一定不是故意的,为这等小事与孙媳妇计较,未免落了身份。 于是,她摇摇头道:“我累了,你去把它们收拾了吧。” 老大媳妇应声好,正要退去…… “等等。”正房夫人从回廊拐出,将之前两人的对话收入耳中。 祖母哀叹一声。自家这个外侄女心胸狭隘得紧,喜欢逮着人错处不放。老大媳妇可有苦头吃了。 果然,夫人脑袋微抬,对老大媳妇命令道:“前面领路。” 地窖位于大宅东北角,规模不大,用于贮藏红薯、白菜等家用小食,贵在三面通风,阴凉干爽。五团酸菜摊在地上,呈沙堆形,像是从坛子底部直接漏出来,形状十分完整,应该没有人动过。 正房夫人想,罐子摔碎了,总会留下残破的陶片。即使老大媳妇偷偷收拾过了,酸菜盖住的部分是扫不到的。 夫人捏着鼻子蹲下来,用木棍挑起霉掉的酸菜。 下面除了早已干涸掉的盐水渍外,别无他物。她自觉没趣,随意喝斥几句,起身离开。 一阵风从敞开的窖门刮入,吹乱了她的裙摆,也吹起几抔黄色粉末。 她奇道,哪儿来的粉末。 顺着风势寻去,粉末打着卷儿,飘扬飘扬,自酸菜周围散开来。她捻起剩余部分,在指中细细研磨,又闻了闻:“是陶土。” “哎呀大娘,您怎么在这儿呢!”老三妾侍奔来地窖前,额头上满是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您快去啊,乡公所来了人,咱家惹上官司了。” “谁告咱们?” “还能有谁,前几天丢钱那药房掌柜呗。” 药房掌柜领着乡公所的差人,仔细勘查了现场。当时天黑看不清,这会儿白日头下照得一览无遗。银票不是被偷,而是烂在了土里,只剩些指甲盖大的边角,经钱庄老板检验已然作废。装银票的罐子不翼而飞。 药房掌柜心疼不已,重新拟了状纸,递交衙门。 一告王家罐子粗制滥造。 二告钱庄老板认票不认人。 三告建屋者排水不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消失的陶罐(五) 药房掌柜这一告,实则勉强,稍有些眼力的人都说这场官司打不起来。 王家也是这么认为,因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是昨儿夜里,与王家交好的里长派人来通知,与药房掌柜这场官司需谨慎以待。虽然对方不占理儿,但托了县里某些关系,是有备而来。 众人知道掌柜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在县衙里谋了个文职,专门负责处理民事纠纷。尽管职位不高,但身为县太爷了解民情的眼线,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重量。掌柜托货郎带了家中珍藏多年的老须参酒和虫草给他,并附书信一封,言辞恳切,甚至答应将索赔回来金额的三成相赠,终于换得了县里一纸公文,下令三坪乡严肃对待,酌情审理。 “酌情”两个字,令里长打了个寒战。这意味着不管判得如何有理有据,只要不合其心意,都能找出错处来。 这场官司的控诉力不足以正式过堂,按程序先定了个日子私下调解。 调解地点选在晒谷子的围场。 里长是个聪明人,为了避免掌柜耍横,他组织了大批乡民前来旁听,众人一起评个理。 汉子村妇们最喜欢来事儿,到了这一天,围场竟似比过节还热闹,嗑瓜子的,编藤条的,下石头棋的,一边闲聊一边等着瞧怎么个判法。 掌柜伸长了脖子,等着几位被告前来赔钱。等来等去,只有王纂两口子姗姗来迟。 当初给掌柜修房子的工头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入了别人家的户籍。论情论理,这笔赔偿怎么也算不到她婆家头上,因此并没有出席。 而钱庄老板在县里的背景远远比掌柜更有来头,得罪不起,也可以不用参与这场纷争。 唯一依约前来的只有王家。 其实王家也能够置之不理的,但王纂开了一个卖手工家什的铺子,哪怕为了自己的生意,也必须来向乡民澄清一下。 里长敲响铜锣,宣布调解开始。掌柜声泪俱下将事情一一陈述,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目光集中在王纂和他媳妇身上。 王纂闷着不开腔,任掌柜拐弯抹角地指责。待掌柜说完了,只问了一句:“掌柜识字么?” 掌柜挺直腰板,捻须答道:“当然,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面带得意之色,声音也禁不住提高几分。肚子里这点儿墨水一直是他最为之骄傲的事。 王纂说:“那个罐子的确是会消失的,我已经在罐子上贴条提示过了。” 掌柜一愣,仔细回忆了片刻,问道:“你是指罐子上写着月份的纸条?” 王纂点点头。 “那不是酒的保质期么?” “不,是罐子的保质期。” 此话一出,众人哈哈大笑。 从来没听说过罐子还有保质期的,而且只有一至三个月,到期便破损。掌柜嘴角上翻,眉开眼笑,这小子居然说出这么不实诚的话,这场官司有着落了。 王纂媳妇见夫君受到大伙儿嘲笑,眉头皱了起来。 她大着肚子,从身后踢出一个小陶罐,慢慢踢到围场中央。她虽然长相算不上漂亮,皮肤也略嫌粗黑,但胜在身形硕长,四肢优美,走动间有说不出的美感,一下子就吸引了现场的目光。 她向周围屈膝道了个福,怯生生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个罐子与当初送给药房掌柜的一样,只是小了一些。它的保质期只有一天。” 里长好心地提醒道:“一天?小娘子,莫讲笑啊。” 王纂接道:“掌柜,您是识字的。听父亲说书信和罐子上月份的还是您念给大家听的,因此对于保质期的事,您不能说不知道。” 掌柜辩解道:“我以为那是酒的保质期。” 王纂掏出书信,递请里长查看。 里长也是识字的,迅速浏览了一遍,道:“信中的确没有说那是酒的保质期。” 掌柜急了,叫嚷道:“胡说,那就是酒的保质期!大家伙来评评理,罐子怎么会有保质期?!” 乡民们纷纷点头,高声声援:“不错不错,王家在蒙人。” “打不赢官司就算了,别用这么荒谬的借口辩驳啊!” 也有人说:“王纂我们支持你,不用解释那么多,他在无理取闹。” 掌柜老脸黑了黑,转而向里长拱手道:“既然如此,大家伙就看着这个保质期一天的罐子是怎么个破法。如果太阳下坡后这个罐子还好生生的,就请判王家赔偿我的全部损失。” 里长刚想拒绝,却听场里喧扰四起。 “就这么办!” “好好好,大家就守着这罐子。” “这下有热闹看了。” “瞧王纂怎么收场。” …… 王家人大惊,急忙拉过王纂,叫他莫再说话。王父凑到里长身边,哀声求情。 里长爱莫能助,表示既然把大伙儿叫来评理,就得听大伙儿的;太阳下山以后,他再想想别的办法,总不至于当场就判王家输。 日头渐渐偏西,天气暗沉下来。乡民们有些坐不住了,打发婆娘回家生火做饭,相互商量着是否可以离去。 王家巴不得就此散场,里长也正有此意。 掌柜不知何时打起了盹儿,尚未觉醒。 此时不走脱,更待何时! 王家老大老三一边一个捂住王纂的嘴,架上就走。王父搀扶着母亲,踮着脚从掌柜身边绕过。 众人眼看着就能迈出围场,王纂媳妇忽然一声娇呼:“稍等!” 掌柜浑身一颤,从梦中醒转。 “请诸位稍等片刻。”她始终站在原地没动,守着她的罐子。 有人劝道:“小娘子,你何必自讨苦吃。” 她摇摇头,向树下一位抱着酒葫芦的跛脚老翁走去。 “大爷,可否借酒一用?” 老翁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日子甚是艰难,他的酒自然也很差。 王纂媳妇将酒倾入罐子,盖上晃了一晃,然后再揭开。 香。 极香。 酥麻入骨的绝世酒香。 这股味道几乎所有人都在药房掌柜的铺子前排着长队闻到过,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老翁的劣酒在罐子里变成了美酒,这是什么法术? 乡民们伸长了脖子,迅速围拢在罐子前,一会儿抽动鼻子贪婪吸允,一会儿惊疑地打量王纂媳妇。 “乡亲们辛苦了,这点儿酒,算是小女子聊表心意。”王纂媳妇微笑着退出人群,向夫君招了招手。 王纂挣脱兄弟的束缚,奔到媳妇跟前。 他见乡民们已自顾自捧起罐子一人一口,每个饮过酒的人脚步踉跄,面色潮红,砸吧着嘴露出沉醉的表情,方放下心来,向众人道:“诸位,这便是我家娘子做的罐子。任你再粗劣的酒,一放入罐便成绝世佳酿。” 王纂缓缓道来,别看它们外形丑陋,可制造过程非常讲究。其水与土的比例、干湿程度、火烤温控、胚子疏密等等精确至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配以神乎其技的揉捏手法,方能将粮食、水果等发酵物的特性发挥到极致。他在回头崖那边的村子里待了三年,便是在向岳父大人学习这种技艺。 这种技艺当然不止用于做罐子,还能做出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里长好奇地问道。 “都是些日常生活用具,不过其用途和属性可能会让人意想不到。大家感兴趣的话,到我铺子里去看看吧。”王纂趁机卖了个关子,给自家的小作坊打起了广告。 太阳大半个身子被峰峦遮挡,似乎对围场上演的一幕颇为不舍,反复挣扎了几下,撕裂了几匹晚霞,最终还是落下山头,拉上帷幕。 在金光收敛,隐入地平线的一瞬间,围场中央的罐子突然破裂,碎成一堆粉末,把猝不及防的酒徒们淋了一头一脑。 在场所有人屏息静气,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一抔黄土。 王纂哈哈大笑,爽朗的声线直冲天际。 媳妇温柔地倚着他臂膀,说道:“多饮伤身,所以我们对每个酒罐子设了保质期,以免家人贪杯。我送夫家酒罐本是私事,掌柜白拿一罐却不遵提示,将其用于别处,与我何干?” 她面向掌柜,正色道:“我可以再送你一个罐子,别的非我所责!” “好!”众人齐声喝彩,一股脑倒向王家。 掌柜寡不敌众,想着反正王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不如拿罐子盛满酒弄到县里去卖,卖完再盛,也是聚宝盆般稳赚不赔的,遂答应下来。 里长赶紧准备文书,让双方都画了押,宣布结案。 皆大欢喜。 人们各自散去,一边谈论着王家的好福气,招了这么一个神仙般的媳妇,这下王纂铺子生意要兴旺了云云,一边遥望炊烟,期盼着晚饭。王家人也一同离去,各个面带得色,与有荣焉。王父派了几个仆人先行赶回,吩咐厨房办一桌大宴为王纂夫妇二人庆贺。 只有王纂祖母蹙着眉头,一脸担忧。 她听见乡民们兴奋惊叹的语气中,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恐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消失的陶罐(六) 日头高起,贺一峰后背透出了汗渍。 深宅老屋本该是凉爽的,脚下的青石板还渗着丝丝凉气,水池边也鼓荡着些许微风,一下一下拨弄出圈圈水纹。无奈四周民居都安上了空调,白花花的大方块蹲在阳台下,呼啦啦对着王家院子传送热量,令人无端生出憋闷之感。 两只花脚大蚊嗡嗡叫着从侧边俯冲袭来,被贺一峰三两下挥开,转而飞向王铎,停在他额头上,左右各一只。 王铎毫无察觉,兀自沉浸在回忆中,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苍老坚固。 贺一峰见他久久没有开口,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唉……”王铎哀叹一声,眼中流露出倦意。 自古英雄怕白头。贺一峰觉得他的每一份叹息、每一个动作,都令人不忍。他低下头去,装作品茗,听耳边王铎沉声说下去。 “不知是否有人恶意煽动,村里开始流传着一条令人鸡皮疙瘩爬满身的流言,说王纂媳妇是狸妖,她的东西都是用动物尸块掺着咒语做成的,会吸人精气,折人阳寿。那个时候,乡民多崇信巫蛊之术,家家都供着神龛,生了病会请巫师驱邪祈福,每到年关还有大规模的祭祀活动。王纂媳妇所展现出来的技能,人们一开始感到新奇,却经不起谣言冲撞,众口相传,越传越玄,后来竟然整个乡里要求王家清除妖孽,以保平安。” “这一段事情,祖上没有记载细节,因此我也不知详情。只知道在王家竭力保护之下,王纂二人仍遭到了因恐惧而疯狂的乡民们极为残酷的对待,竟然在王纂媳妇临盆之夜推了辆板车仓皇出逃。那娃是横位,乡里很多人听到她惨叫了一路,一直没入深山之中。王家老祖母也是愤慨之极,硬撑着跟随两人一起出走,一边为难产的孙媳妇接生,一边靠丫鬟的搀扶勉力跋涉,从此再没有回来。” 贺一峰倒吸一口气,没想到王纂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你看。”王铎抬手指向天边。 高低错落的一片屋脊后面,是巍峨的群山,青鸾叠嶂,云雾缭绕,以合围之势将三坪乡牢牢包裹。其中东北方向最挺拔的两座峰头,有如两扇天然石门,把锁住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大道。 这条大道约有八车道宽,连接乡口与通往县里的公路,总长超过15里。其路面平整,周边崖体削减得体,坡度适宜,即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侵袭,又预留出足够的空间供货车伸展,其质量比起县公路不知好上多少倍。 与常见的盘山路不同,这条大道直接从无数山峰间的空隙穿过,远远看去好似有灵性一般。贺一峰第一眼看过去,不由得地感叹这些山峰生得奇特,怎么会刚好在大道行进的地方留出空隙来? “这条道有个名字,叫纂道。” “栈道?” “不,纂道,王纂的纂。” 贺一峰惊讶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难道是……” 王纂还惦记着王家。 几年之后的某一天,他提着锄头、凿钉从某个山缝中钻出来,突然出现在修路队伍中,独自一人。 大家担心他是来报仇的,纷纷离得八丈远,白天黑夜防备着。他却视而不见,一句话也不说,只闷头掘路。 王家人闻讯找来,一个劲儿问老祖母和孩子的下落,热情邀他回大宅居住,他也不理睬,在工地旁搭了个草棚架了口锅,吃住都在里面。 渐渐的,人们发现他没有别的打算,全付心思都在修路上。 除了吃饭睡觉,王纂拼命地掘路,速度比队伍中最有经验的老手快上不知多少倍,尤其是在对付拦路巨石方面,更是有着惊人的能力。有些特别坚硬的巨石,十几人耗费半月时间也只是隔靴捎痒,而他一个人只用半天时间,竟将整块巨石碎为可供车载的小块。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王铎自言自语。 “意味着,通路有希望了?”贺一峰接道。 “对!”王铎一拍大腿,老脸泛着激动的红晕。“三坪乡努力了几辈子的大事,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自那以后,人们不再过问王纂的事,开始团聚在他后面,跟随他的路线实施工程。王纂带领最强壮的男人们专门破坏岩石、铲除大型障碍,第二梯队负责清理运输,第三梯队负责路面定型。半年过去,道路进展竟然超过了过去二十年的总和。可是王纂依然眉头紧皱,像是对工期不满。不久后,三坪乡迎来了预料中的雨季。人们皆欣喜于所取得的成就,满足地收拾包袱回到家中休整。” “那年雨季长达三个半月,无论白天黑夜皆雷声轰隆,似有开山裂石之势,大气磅礴;又闻金石相击,铿锵之声不绝,山林中不时惊窜出大群飞鸟。即使连下过数天大雨,山那边仍旧有尘土扬起,仿佛藏着一支骑兵,正整装待发。老人们觉得很奇怪,年轻人心里也打着鼓,加之天气恶劣,没有人愿意冒险进山查看,山中却偶有炊烟升起。” “雨季过去后,人们相约再次回到工地,却看见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片奇景。拦路的二十多座小型山峰和山坡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数不清的碎石、树木。王纂一个人坐在路口等他们,脚边放着一个包袱,见众人到了,开口说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我媳妇家的人帮忙做的,再见。’说完,他拎起包袱,健步如飞地走了,从此没人再见过他。剩下的乡民们震惊过后,用了五年左右的时间清理碎石、开拓道路,终于修通了你所看到的这条大道。王家的砖雕终于可以运出大山,扬名全国,从此风光无限。” 王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回头大声道:“你能想象吗?这条大道的每一个转弯处,都曾经坐落着一座山峰!” 贺一峰惊讶得合不上嘴,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 这样浩大的工程放在现在也是一项奇迹,更不提在没有大型机械的古代。他转念一想,传说通常是有些夸大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经过每位讲述者的添油加醋,才形成了现在听到的版本。 他想起这趟来访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尽量礼貌地提醒道:“请问这跟我要找的黄建栏、黄建路两位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吗?” 王铎道:“王纂媳妇姓黄,自称美人秃村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旅游节(一) 贺一峰从王铎家出来,又喜又忧。 喜的是终于从别人口中验证了美人秃村的存在,忧的是仍然不知其下落。 按照王家的传说,美人秃村位于深山老林中,回头崖以北。经过几百年的地质变迁与文明发展,山林早已大变样,每座山的名字也变换了好几轮,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地方叫做回头崖。 他漫无目的地晃过几条街。 街道两旁多了不少迎接旅游节的喜庆布置。村民们特意穿上鲜艳的民族服饰,将陈旧的梁柱粉饰一新。巧手的妇人们相约聚在一起编织着当地特色的小手工艺品,准备向外来者兜售。这座朴实的小镇此时显出几分世俗味,有些惹人嫌,又有些莫名的亲近。 他无意中走到了一所中学门口,被蜂拥而来的学生们冲得踉跄几步,急忙闪到一边。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精力旺盛,背着沉重的书包跑跳打闹,相互追逐。一个黑瘦的少年一边走一边低头啃食香蕉,冷不丁被同伴撞上贺一峰后背,稀黄的果肉糊了他一身。 贺一峰的衣服一看就是三坪乡买不到的好料子,剪裁样式透着城里人的风度。 少年有些惊慌地伸手去抹,却越抹越脏,下摆一片污浊。 “你脱下来,我带回去让我妈洗。”少年仰视着贺一峰,语调充满不安。 “不用了,我不讲究。”贺一峰没心思理会,挥手将其拨开,继续往前走去。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少年掏出手机,跟里面一张照片反复比对。 苗丹这时候打电话过来叫贺一峰回旅店吃饭。电话那头极其嘈杂,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似乎周围有不少人。 贺一峰担心女友与人发生冲突,急忙赶回旅店。 三五个记者站在旅店门口,举着话筒和摄像机,脖子上挂有旅游节的工作牌。龚工强的女助手也在,身边还有两个面容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的中年男子。她认出了贺一峰,招手示意:“贺先生,这边!” 摄像机正对着苗丹录制短视频。 苗丹今天穿一件白T恤,搭配绣着金凤云纹的民族特色长裙,长发松散地挽了个鱼骨辫搭在肩头,耳后别一朵蓝色粉蝶花,笑容特别甜。俏生生往那儿一站,周围的人全在看她。 贺一峰走近了,听见她捏拳对镜头说道:“……峰哥最棒了,加油!” 镜头一转,贺一峰措不及防被拍个正着。他侧头躲开,不乐意地问:“这是干什么?” 龚工强的女助手呵呵笑着上前来,故作熟捻地挽住了苗丹,解释道:“贺先生,后天旅游节开幕,您答应龚师傅要参加比赛,帮忙凑个人气的。” 贺一峰点头,他准备借这个机会跟排名三四的乔氏兄弟搭上话。 “比赛内容就是一些雕刻行业的基本功,比如手稳不稳啦、快不快啦、能不能拿捏好轻重、精准度等等,很浅表的技艺,不涉及艺术性,外行人也可以尝试的。组委会准备了一些种子选手,包括您,每位选手提前录个短视频给电视台做宣传。到时候也会鼓励现场观众参与进来,气氛总体往轻松、娱乐的方向打造。” “要上电视啊?”他有些犹豫。 “我们位置偏,不靠电视台和媒体宣传,谁知道这儿有个旅游节啊。龚师傅说了,不让您白帮忙。您要找的人和村子,他给找。旅游节将会汇集十里八乡有影响力的人物,好多都是祖祖辈辈扎根这儿,当地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有龚师傅出面打听,绝对事半功倍。” 龚工强这么出力,有来有往,贺一峰自然也该回报。 他配合女助手完成视频录制,说了几句简单的自我介绍,再捧捧三坪乡的雕刻产业,历史悠久慕名而来,希望享受比赛诸如此类。苗丹作为亲友,也重新录了一遍加油的话。 两人站在一起,男帅女靓,颇为养眼。女助手一边指导摄像师取角度,一边啧啧赞叹,说这个视觉效果肯定好,要放第一个推出,吸引眼球。 视频拍摄折腾了半小时,女助手带来的两个中年男子始终抄着手在旁边观看,一言不发。过往路人好像都认识他俩,时不时有人上来恭敬地打招呼,握手。 临走的时候,两人走到贺一峰面前。他们没打算正面交流,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转头问女助手:“这就是那个噱头?” 女助手脸色一僵,打了个哈哈,带队告辞。 贺一峰和苗丹茫然:噱头? 旅游节开幕这天,贺一峰和苗丹如约准备前往会场。刚下到旅店大堂,却被一个少年拦下。 贺一峰觉得少年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把衣服给我。”少年黑黑瘦瘦,一脸倔强。 “什么?” “把衣服给我,前天弄脏那件。” 想起来了,是前天从王铎家出来后撞上的中学生。 “我知道你。城里来的,衣服可贵了。我们这里没有干洗店,你自己没法处理,给我吧。” “不用了,给你你也没法处理。这点小事,我不在意。” “我妈妈会处理。” “真的不用了。” “我妈妈真的会处理,不会弄坏你衣服。”少年着急了,“你别看不起人。要是弄坏了,我们会赔!” 贺一峰有些无语。他心里压了太多的事,根本不想去理会一件衣服怎么洗。 苗丹从背后捅捅他,小声说:“小孩有自尊心,你就给他吧。如果洗坏了大不了重新买一件。” “行吧。”贺一峰努力挤出柔和的表情,对少年说:“洗不干净也没关系,不用赔,告诉我一声就好。” 苗丹从房间拿了衣服给少年。 少年顺着衣服的剪裁,把肩袖捋平整,认真折叠好。他还特意带了一个柔软的布袋子用来放衣服。贺一峰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了贺岭。贺岭叠衣服的时候,也是这么认真,还会伸手进荷包探探里面有没有遗忘的东西。 少年收好衣服,留了他家里的地址,说两三天就给送回来。末了附赠一句:“预祝你比赛顺利。” 苗丹:“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参加比赛?” 不光少年知道。 全乡都知道。 旅游节会场跟其他任何一个节庆会场一样,布置得花团锦簇、彩绸飞扬。 开幕式还未正式开始,已经有热辣的少数民族姑娘小伙儿在台上跳舞暖场。音乐高亢强劲,带着节奏鲜明的鼓点,舞者们时不时下到观众人群中穿梭,拉上看起来顺眼的游客热舞一阵,场面一片欢腾。 贺一峰站在入口处,看着头顶高悬的一面面巨大横幅彻底傻眼。 “外行天才挑战雕刻之乡全体师傅!” “高手对决!一人VS一个乡!” “五百年传承雕刻之乡,不惧挑战!” 龚工强身后跟着电视台的摄像,笑呵呵迎上来,热烈欢迎他到来。他拉过贺一峰手,顺势揽上肩,转向镜头来了个“前辈提携后辈”的特写,两人看起来很亲密。 主持人飞奔过来,鸡血沸腾地介绍: “观众朋友们!观众朋友们!现在入场的就是这次的挑战者,有着‘神之手’称谓的贺医生!贺医生与龚师傅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不知道两位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龚师傅虽然不会亲自下场,但整个三坪乡雕刻界年轻一代的高手!今天!将全部集中在这里!等候贺医生的挑战!强强对决,相信绝对万分精彩!不容错过!再告诉大家一个秘密,贺医生是龚师傅力邀而来的!看来龚师傅对我们三坪乡的技艺是非常自信的!也希望贺医生为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体验!为雕刻行业注入新的灵感!是五百年传承屹立不倒,还是时代变迁需要有新思路,让我们拭目以待!好的!镜头请切回主席台!剪彩仪式马上开始!” 主持人噼里啪啦说完一通,立刻带着摄像跑开去拍下一个场景。 贺一峰整个脑子是懵的,被龚工强几个徒弟和助手拉着往前走,穿过人潮,左拐右拐,进了主席台侧面的休息室,跟几位领导模样的嘉宾坐在一起。服务员手脚麻利地给上了果盘、瓜子、牛乳糖,又给他手里塞了一罐冰茶。 贺一峰被冰茶的凉气激了一下,才组织好语言: “龚师傅,我没有要挑战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龚师傅一派淡定,“这是广告部弄的。说是有个话题能更好做市场。” 贺一峰不算聪明,但也不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宣传得这么大,是不是,我得输?” 龚工强坐正了身子,与他对视:“不,你误会了。我希望你全力而为。” “恕我直言。三坪乡是不是有比您手艺更高超的师傅?” “据我所知没有。凡是有点天分的,我都见过了。” “那您……不怕师傅们输吗?” 龚工强眼神深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而不答。贺一峰完全看不透对方在盘算什么。 “小贺啊,记住了,全力而为。我们不怕输。” 贺一峰仍然不敢想象在电视台、新媒体和这么多游客面前,三坪乡如果输了该怎么收场。举办旅游节是为了推广三坪乡的雕刻产业,许多艺术家、同行和潜在大客户都应邀而来,正是需要打响名气的时候,龚工强怎么会专门请人来砸自己场子? 难道,三坪乡真有不世出的高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旅游节(二) 贺一峰怀揣着种种念头,在休息室里坐立不安。 他猜测龚工强是不是已经找到了蓝绿老丐或者其师门,才这么有信心。一会儿又觉得不是,对方没必要这么卖关子,完全可以直说已经帮找到了人,要求完成比赛作为回报。 他又想到刚才主持人说龚工强不会亲自下场,而是派出年轻一代,这里面最有名气的就是乔氏兄弟。有没有可能龚工强与乔氏兄弟不和,故意让自己来打压乔氏兄弟的气焰? 那乔氏兄弟会不会有蓝绿老丐的消息?那自己到底该不该赢乔氏?赢了,可能得罪对方,打听不到消息;而如果故意放水,龚工强肯定能看出来,自己还要靠他来找人。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几方都不得罪? 苗丹对果盘里别处见不到的莓子产生了浓厚兴趣,抱着吃个不停。她嘴唇被果汁染得殷红,瞅着男友皱成一团的眉头,体贴地没有发出任何咀嚼声响。她一边吃,一边忙着在桌下聊微信,躲藏着不想让贺一峰看见。 可是贺一峰还是看见了。 他并不干涉苗丹的交友自由,只是此刻女友的样子实在鬼祟,非常引人注目。 “你说,待会儿比赛我要不要放水?”贺一峰询问女友。苗丹向来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贺一峰这么问,只是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苗丹这次却很有主意,斩钉截铁地答道:“听龚师傅的,不放水!” 贺一峰奇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唯一搭上的就是龚师傅啊。不抓住眼前的资源,反而去顾虑八字还没一撇的乔氏兄弟,还可能为此得罪龚师傅,搞不好两头都会落空,划不来。” 贺一峰眉头一挑,有不好的预感。 他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我如果把三坪乡的雕刻师傅们都赢了,会怎么样?” 苗丹偷偷瞟了眼手机,说:“不怎么样。龚师傅那么精明的人,肯定有他的打算。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是他邀请来的,也知道你俩提前过过招了,互相清楚水平,他还让你上,输了丢面子也怪不到你头上。” “哦,有道理~~~”贺一峰装作不经意地赞同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电视台一般是录播,如果有什么尴尬场面可以后期剪……辑……掉……”完蛋!说漏嘴了!苗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 贺一峰青筋跳动:“牛泰然是吧?” 苗丹点头,小心地观察男友表情,判断生气的程度。 “拨个电话给他,我来说。” 苗丹老老实实拨出去,把手机给了贺一峰。 牛公子很快接了电话,“竹叶青小姐,可以打电话啦?老贺上台去了?” “是我。”贺一峰听到对方的声音就觉得头疼。 “哟呵,老贺呀。她被你抓现行了吧?啊我真是对不起你,我坦白,我俩私下联系好久了,你可千万~千万别误会。”那吊儿郎当的态度,好像巴不得贺一峰误会他跟苗丹有什么,不搞事不舒服。 “抓什么现行?!你俩啥关系都没有,嘴皮子老实点。”贺一峰最受不了牛公子那副恨不得跟全世界女士都有暧昧的语气。“苗丹都跟你说了吧。你为什么帮我?” 牛泰然不承认:“谁TM闲得才帮你?” “你不是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吗,这会儿居然有时间给苗丹递点子。你公司破产了?”贺一峰也学会了毒舌。 “我刚把别人公司搞破产,人快气死了,送你们医院去了。你要是销假回去那人还没出院,就去劝劝,把你当初被我整的悲惨经历说一说,你俩还能当个难兄难弟。”牛公子说是这么说,不过贺一峰和苗丹都知道他就是嘴巴厉害,实际聪明着呢。商场上斗归斗,他清楚法律底线在哪里,从来不去触碰,高薪养着个顾问团专门研究怎么在许可范围内实现我方利益最大化,敌方最凄惨化。 牛公子还不过瘾:“你们都一样,看我不顺眼又弄不死我,那小表情,可有意思。哎对了,上次我偷拍你了,做了个表情包发给C市商圈的哥们,这会儿估计已经传遍了。他们都说我P图技术特好,哈哈哈。待会儿我发给你们欣赏下。” 被做成表情包的贺一峰简直没法接话,只能沉默。 牛公子又说:“我有个远房叔伯最近要动手术,听说你手艺还行,让我给牵个线。你啥时候销假啊?” “我已经停薪留职了。你家亲戚,抱歉帮不上。”贺一峰如实回答。女儿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果,院里其实早几年就取消了停薪留职这个操作,是周老主任给他特别争取到的。 “你那事、很复杂?”牛公子突发好心:“要不要我帮忙?”他好像完全不记得刚刚是谁说“TM闲得才帮你”。 贺一峰对他心有余悸:“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我有一颗纯洁的与人为善之心。” 贺一峰又只能沉默了。 “真的,我觉得偶尔帮帮别人的忙,手有余香,特别有成就感。” 贺一峰的耐性快被耗光,准备挂电话。 “哎,等等,”牛公子相当会掌握分寸,抢在被掐线之前转入正题:“TH生物公司,我妈投了点资当个小股东。听说那家公司摊上大事了,股价一跌三千里,我妈心脏病都快犯了。” “TH生物公司,是你家的?”贺一峰谨慎地问。 “不是。那家生物公司股东数量很多,我妈就占个千分之零点几,开董事会都不叫她。但这可是我妈第一次试水投资,话在她姐妹圈里吹出去了,现在栽了个大跟头,特憋屈。老贺,我妈说现在事情有点僵,具体她也不清楚,就听说唯一有可能破局的人是你。” 贺一峰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妈妈,这么指望我?她对我了解多少?” 牛公子难得支支吾吾:“那个……你问苗丹吧。”贺一峰头一次从里面听出一点愧疚的意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牛公子说完也感觉略怂,不符合形象,咬咬牙干脆挑明:“之前苗丹她妈托关系给她找工作,有熟人认识我妈,我妈觉得她还行,就给推荐到TH公司去了,顺便还让相个亲。我就是这么跟苗丹认识的。我妈觉得,你女儿在TH出了事,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因因果果牵牵绕绕,她心里还是有点在意的,让我能帮就帮一些。” 贺一峰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理智勉强在线,沉声说:“确实跟阿姨无关,我拎得清。跟苗丹也无关,她也是被牵连了,我现在连苗丹的气都不生,不会怪阿姨的。” 牛泰然十分不习惯这种沉重的话题,强行打破气氛,说道:“哥指点你一下!你要找的美人秃村,户籍里第一次出现是1971年。那年三坪乡出了大学生,被推荐上的那种,就是这俩姓黄的老头。上大学要有户籍,民政系统这才首次录入了美人秃村。当时管理混乱,也不要求实地考察,他俩报个村名就录入了,也没别的事,不领救济不扶贫,深山老林里几十年没有动静,所以也没有人记录这个村子到底在哪儿。” 线索又断了。 浓浓的失望蔓延,贺一峰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情绪降至谷底了。 “哎,你别沮丧啊,”牛公子说,“你查的方向不对。我可找对了方向,一下子就查到了。” “你说真的?!”转折太陡,贺一峰有些不敢相信,“查到了什么?” “你想,大学生啊,不管哪个年代,得邮寄录取通知书吧。寄到哪儿?” 贺一峰被点醒,连连称是:“对对对!” “如果没有人知道美人秃村的具体位置,常理来说,就只能寄到就近的三坪乡,然后两个姓黄的老头来取。 从录入户籍上报,到审批,到调剂,再到领取录取通知书,整个手续至少需要好几个月。70年代三坪乡这种偏远地方还没有通电话,两老头要么住在三坪乡好一阵子等通知书,要么他俩在三坪乡有人代收邮件。不管哪种情况,收件地址的人或周围邻居很大可能认识他俩,有过联系。70年代又不是多久远的事,按照这个思路,应该有希望找到当年的知情人。” 贺一峰内心五体投地,暗暗发誓哪怕牛公子以后再整幺蛾子,此恩也必报。 牛公子再送他一大礼:“我有朋友是那所大学一个奖学金的赞助人,可以查旧档案。我已经通过他拿到那两份录取通知书的邮寄地址了,是同一个,短信发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旅游节(三) 牛公子估计被工作上的事情耽误了,短信没有立刻发过来。 正在这时,龚工强的女助手过来通知参赛选手上台。苗丹说你放心去比赛吧,手机我盯着催,等你比完下台肯定能拿到地址。 作为开幕式的重头戏之一,组委会特意设置了选手走红毯上台的环节,烘托赛前气氛。 当然,红毯是乡镇级,贺一峰被放到最后压轴出场,营造悬念。 他踩着有些起毛球的红毯在音乐和周围喝彩声中登上舞台,毫无准备地跟一溜二十来个壮硕的年轻雕刻师傅面对面,眼对眼,对方采用半包围队形把他圈在中央,从占位就感觉到了浓浓的不友好。 摄影师赶紧摇动悬臂,来了个280度环拍,故计出来那效果跟武侠片儿似的。 “前有华山论剑,今有三坪争锋!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现场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们!接下来,最有意思的来了!三坪乡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开门户,迎接所有人的挑战!首先,隆重介绍一下三坪乡年轻的雕刻师傅们!” 主持人非常敬业,保持着高昂的精神头,一个一个地介绍过去,包括从事哪种雕刻,从业多少年,师从谁谁谁,出过什么作品,以哪方面见长,等等。每一个人都能被找出闪光点,大肆吹捧一番,台下掌声雷动,仿佛各个都是天之骄子,睥睨四方。 贺一峰本来被牛公子和苗丹坚定下来的心,在这个阵仗下又有点动摇了。 夸得这么厉害,待会儿输了,怎么收场。 他不安的目光扫来扫去,无意间对上了评委席的龚工强。龚工强端着八风不动的稳重样子,对贺一峰比了个口型:“出、全、力!” 行吧。贺一峰想,希望你别玩脱了。 在主持人的热情煽动下,不少好奇的游客也上台来参与手技比赛,纯凑热闹。贺一峰环顾四周,按照主持人刚才的介绍努力辨认乔氏兄弟。 原来已经见过了。 前天旅店门口拍摄选手视频的时候,女助手带来的两个中年男子,正是乔氏兄弟。 两人都留着络腮胡子,剃短寸,肌肉虬结。哥哥大乔气息彪悍,穿着便于活动的光膀子马甲,圆眼瞪向贺一峰,鼻子抽了抽表示不服气。弟弟二乔面相稍微柔和一些,今天为上电视特意穿了一件质感极好的淡金暗纹黑绸衫,典型艺术家的装扮。 趁比赛还没有开始,贺一峰默默地往乔氏兄弟身边挪。 “乔师傅,你们好。上次没来得及打招呼,久仰大名。”贺一峰专门挑了摄像能拍到的角度,向对方搭话。 镜头之内乔氏兄弟还是会有所顾忌。两人不轻不重地拱了拱手,答道:“好说。今天请多指教。” “乔师傅,请问……” “打听黄建栏、黄建路是吧?对不起,没听说过。龚师傅已经帮你问过了,我们有几个微信群,群里的师傅都说不知道。” “这样啊……” 贺一峰说不出的失望,“那美人秃……” “也没听说过。” 大乔一副有话忍了挺久,不吐不快的样子说道:“龚师傅答应了你什么,我也知道。你别以为他帮你打听能费多大劲。他助手管着10个微信号5个公众平台还有QQ微博小红书之类,新媒体玩得很转,能问到不能问到,就几句话的事。” 他们的对话很快被布置现场的工作人员打断。 三张大工作桌被陆续抬上来。 一张摆上各种木头、砖块、玉料、石头粗胚,颜色形状不一。 一张摆了许多雕刻工具,光是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刻刀就有二十多把,其余刀、凿、斧、锤、挫、锯、磨、轮、钻应有尽有,还有一些猜不到用途的小玩意儿。 一张全是秤砣,各种型号,从轻到重摆满整个桌子,密密麻麻。 主持人轮流拿起几种怪异的工具,请观众猜分别是什么用途;又举起几块外表看不出材质的粗胚,让游客们传递触摸,猜是金属还是石头;答对者可以领取小奖品,很快就把气氛调动起来。 主持人再一次对观众们强调:为了比赛的公平性,只比纯粹的手上功夫,不比艺术和经验,供大家开开眼,娱乐娱乐。 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轮,控力。 雕刻的材质普遍偏硬,力度很重要,打磨粗胚可能大开大阖,修容则用指力轻挑。 与书画拥有许多修补技巧不同,雕刻刻错一刀没法修补,所以精度也很重要。 大乔上前示范。 他拿了一个托盘,手臂伸直托住,盘上放秤砣,一块一块地加,加到30公斤才打住。 很多人可能对30公斤没有直观的概念,工作人员向大家展示了两袋各15公斤的大米,台下顿时有惊呼声响起。平常男子要拿起15公斤大米是用双手,现在大乔用的仅仅单手,重量还翻了倍,难度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工作人员迅速给大乔托重物的手腕挂了一截细麻杆,麻杆末端是毛笔头,蘸足墨,下面铺一层白纸。大乔横扎马步,托着30公斤秤砣控制着笔头写出个“正”字,字迹端正平直,丝毫不乱。 台下掌声雷动! 龚工强也连连点头,非常满意。大乔正当壮年,这把力气和沉稳度算得上三坪乡第一。 接下来轮到其他参赛者。 三坪乡的雕刻师傅们整体发挥出色,至少托起了15公斤,完成写字任务。游客们充分发挥了绿叶衬托功能,最多的只托起10公斤,一个字没写完就盘翻坨撒,还不小心砸到脚,引得台下笑声一片。 贺一峰上场的时候,摄影师给了一个特写跟拍,从他拿起托盘,到选择秤砣,专门拍他的表情。 贺一峰自知无法跟大乔比力气,只选择了23公斤,台下观众略微有些失望。他想了想,走到白纸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出手。 一出手,就是足足三分钟。 细长的麻杆笔悬在半空,居然不怎么摇晃,好像有木偶师从多个角度牵引着一样,游龙走蛇,稳稳当当。 镜头凑近,12个繁体龍字! 由于赛制按重量计算,没有考虑到贺一峰这种奇葩,还是判了大乔胜出。 贺一峰不以为意,觉得这种锻炼控力的方法不错,可以继续练习。乔氏兄弟的脸色却变了。 在场的雕刻师傅们心里都清楚,大乔虽然托得重,那是他生来力量就大,托着他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只用了10秒钟写完字,已经到他的极限。再写下去,必然摔盘。 而贺一峰也选择了他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却整整控制了3分钟,是大乔的18倍! 更惊人的是他停下来并非力竭,而是因为 12个龍字铺满整张纸,写不下了。 二乔暗自调整呼吸,平静内心。下一轮要靠自己挣回颜面。 第二轮,比柔。 这项是龚工强的领域。 龚师傅接过话筒,向观众们解释了玉雕“线不能直、面不能平”的基本原则,这样雕出的线条和面才具备柔软感和流畅感。这是玉雕的特色,而其他材质并没有这个要求。乔氏兄弟木雕出身,也不熟悉。 每位参赛者领到一块杂质比较明显的玉石边角料,值不了什么钱,但游客们却很兴奋,他们完成比赛后可以把这块玉石带走。可是,这么硬的料,大家并不知道该用什么刀才能刻画。 现场有一种非常复古的木桌,桌面有个大坑,坑上是铁质的转轴和粗糙磨盘,坑下有连轴和踏板,原理类似缝纫机。 三字经言:玉不琢,不成器。 这便是琢玉的工具——砣机,也叫水凳,以木结构、铁砣子组成。古代玉匠用脚踩踏蹬板带动砣子旋转,带动蘸水金刚砂磋玉料而成型。 砣机的历史非常悠久,自隋唐沿用至今,现代依然保持了其基本构造,只是以电力轴动代替传统的脚蹬手磨。可以说,砣机见证了玉雕上千年的传承。 一个年轻女游客坐上去踩了几脚,转轴刚动起来,“艾玛,我头发!” 贺一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险险避开头发被绞进去的命运。其实并不危险,脚踏一停,转轮就能停下,转速也不快。但女游客显然有些被吓到,一手捂胸,一手朝贺一峰投了个感激的眼神,眼波流转,姿色竟然不俗。 这一轮每位游客和贺一峰都有两分钟时间,使用砣机打磨玉料,越圆润越好,每发现一处平面或棱角会扣分。雕刻师傅们则只有40秒时间,以示公平。 砣机陆续转起来,吱吱唧唧的摩擦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专注手里的玉料。为了在短时间内磨掉棱角,大家伙儿下手一个比一个狠,不断调整着打磨的角度。不一会儿,好多人手里的玉料明显变小很多,却依然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二乔在木雕中的技法就是以圆润、起伏见长,虽然对玉料和砣机不熟悉,但手上功夫可不是随便能比的。当游客们捧着奇形怪状的作品起身时,他的手里已经成型了一个标准的圆球。他得意地朝贺一峰看去,笑容僵住了。 贺一峰手里也有一个球,而且比他的大很多! 二乔选料时存了比拼的心思,明明跟他拿的是一样大小的玉料。 细看之下,贺一峰手里的球居然是偏椭圆形的。 贺一峰不确定地问主持人:“只要求圆润 ,椭圆也可以的吧?我看那块料接近长方形,打磨成正球体太浪费了,就换成椭圆。” 不需要额外说明,椭圆的难度比正球大多了。 贺一峰胜出。 第三轮,比连贯性。 中国古建筑中常常把砖雕运用在大门门楼、山墙墀头、照壁等处,既有石雕的刚毅质感又有木雕的精致柔润与平滑,呈现出刚柔并济而又质朴清秀的风格,还经济省工。当作品面积大时,便采用拼雕的手法,逐块雕琢,然后按部位拼接。这样一来连贯性就十分重要。每块砖刻得深浅要一致,前后左右起承转折能对接上。 适合用于砖雕的青砖挺难得,要经过多年熬料筛选,不能拿给游客们糟蹋。主办方用木板代替,要求每位参赛者在4 x 5块小木板上连续写字或作画,画完一小块后必须翻转过去不得查看,凭记忆盲画下一块,最后拼合起来看谁衔接得最自然齐整。 游客中有聪明的,直接选择画大方框,一边画,一边翻转。可惜第一笔和最后一笔错开老远,豁着一个大口。 有人老老实实每块小木板各写了一个字,组合起来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有大有小,忽左忽右,不成篇章。 乔氏兄弟有心炫技,一人选了草书,一人选了多重莲瓣,线条走势烂熟于心,起落潇洒流畅,看得观众连连叫好。拼接后俨然一副完整的作品,看不出任何错漏。 而贺一峰呢? 他勾勒出一副世界地图。 跟打印似的。 分毫不差。 全场沸腾。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 乔氏兄弟头大如斗,快给他跪下了,心态从一心要赢变成了别输得太难看。 贺一峰也觉得应该给三坪乡留些面子,日后好相见。 后面几轮他有意识地收敛,找机会放水。 第四轮,比稳定性。每人在测力计上连续大力击打10次,尽量维持住同样的力道,偏差值最小者胜。 贺一峰最后几击装作力竭,打出了很大的偏差值。 大乔获胜。 第五轮,比巧。冻 豆腐里事先藏了5颗小珠子,参赛者要用小巧的镊子和刻刀把珠子找出来,尽可能减少对豆腐的破坏。 这是外科医生的长项,输了没道理。 贺一峰获胜。 第六轮,比精细。 石雕中有一种“挂丝雕”的绝迹,在坚硬的石质上击打凿子,雕琢非常细小的图案,比如动物的皮毛,蔬果的幼藤,茂密植被,仿真古建筑等等,细如发丝,悬而不断,形成一处镂空。参赛者只需要在石头上凿出一根细丝就行。 贺一峰假装求胜心切的样子,专注地打造一根非常细的细丝,最后关头“不小心”凿断,露出遗憾的表情。 大乔获胜。 截止此时,贺一峰与大乔打了个3:3平手。 还剩下最后一场! 乔氏兄弟摩拳擦掌,刚才几轮险胜扳平了比分,让他们重拾信心。这决赛局,还不知鹿死谁手! 锵~~~~~ 锣鼓响起,决胜局的工具被小心翼翼端上台。 乔氏兄弟忐忑地一瞅,顿时傻眼,呆若木鸡。 贺一峰也跟着一瞅…… 龚工强这是什么意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荒合胎(一) 最后一轮,比的是窥天杯。 龚工强那套独一无二的窥天杯。 龚工强明确知道贺一峰必胜、无人能与之争锋的窥天杯。 主持人让镜头牢牢锁在窥天杯上,从上到下拍了仔细。他在一旁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套杯子是如何如何珍贵,如何如何罕见,被哪些名流品评推荐过,为什么被三坪乡奉为镇乡之宝,有多少师傅挑战过,又有多少富豪大腕前来求购不成。 贺一峰听他在耳边长篇大论,略略走神。 龚工强把这套杯子拿出来,十足十在表态,为贺一峰锁定胜局。 他就那么想要三坪乡输? 虽然到这里的时间不长,贺一峰也明白龚工强作为三坪乡的领头人、非遗传承人、市场营销第一人、大宗师等等诸多头衔,与三坪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输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贺一峰保持着出神的状态,手中依然丝毫不乱,从容淡定地再次成功使用了口径细如毛发的1号杯,震惊全场。 乔氏兄弟还不如龚工强,只完成了3号杯。 其他师傅们4-6号杯不等,游客们7、8、9号垫底。 贺一峰当之无愧胜出! 锣鼓欢天,彩带飘飘,姑娘小伙儿们热舞而出,庆祝新出炉的冠军。游客们看了一场大戏,手机里攒了不少精彩照片和视频,一个个埋头猛发朋友圈。 与大家的兴奋劲儿不同,所有雕刻师傅和采购商艺术家们面色不虞,若有所思的样子,乔氏兄弟更是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贺一峰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等到被允许下台,他急匆匆冲下去,找到苗丹:“怎么样?地址拿到了吗?” “拿到了!”苗丹脆生生地回答。她个头娇小,把手机举得高高凑到贺一峰眼前,努力邀功。 贺一峰莫名觉得这个地址眼熟。 一定在哪里看到过。 苗丹也觉得眼熟。 她不像男友到处跑,这几天的活动范围不大,集中在最繁华的几条街道,图书馆,和旅店附近。她把每天行程和见过的人捋了一遍,想到了什么,急忙掏钱包摸出一张纸,迅速确认。 果然是这个! “峰哥,你记得坚持要给你洗衣服的那个初中生吗?” 黑黑瘦瘦中二期的少年,折叠衣服的动作却很轻柔。他当时站在旅店门口说如果损坏了衣服会照价赔偿,还主动留下家里的地址来取信于人。 就是他! 蓝绿老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地址,居然是少年家。 苗丹心里有点淡淡的不安。 怎么那么巧呢,找什么,来什么,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幕后扯动所有相关人等的神经,把每个环节早早安排好了,身在局中的人毫无察觉,自以为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实际一步一步踏在剧本规划好的道路上,走向未知的结局。 可目前并没有别的线索。牛公子的信息渠道还是可靠的,通知书寄送肯定是这个地址错不了。而黑瘦少年主动送上门来,如果不是巧合,正好间接证明了背后有文章。现在不怕有陷阱,就怕没头绪。 该做的准备工作依然得做。两人立刻向当地人打听这个地址的主人是谁,什么背景,家里有什么人。 一问就问到了,也是名人。 那户人家里没有男主人,中年女主人带着三个学龄孩子,家底还算不错。女主人正是贺一峰计划拜访的五人宗师名单最后一位,麻桂香布。 麻桂香布性格温和,说话轻言细语,对乡邻和陌生游客态度友善。不张扬,不议论八卦,处事细致谨慎,把三个孩子也约束得很好。是位风评极佳,受人尊敬的女匠师。 她家祖辈都扎根在三坪乡,没有展现过什么特殊才能,老实本分地务了几代农。 麻桂香布从小就是一个众口夸赞的伶俐姑娘,但由于地区偏僻,教育不普及,她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家跟着女性长辈学习编织和刺绣,练出一手好活计。九十年代后期,三坪乡的科技发展终于追上了省平均水平,显微镜被引入当地中小学。麻桂香布机缘巧合接触到了微雕,禀赋卓绝,惊为天人,作品被不断引荐到省里各种艺术展,短短十年间便声名鹊起,跨入富裕行列。 可惜谁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长期在显微镜下用眼过度,她这几年视力下降得厉害,虽不影响生活,但对于微雕来说却是致命伤。她的订单逐年减少,作品难度也不得不下滑,靠意境和名气在撑着。 微雕和其他雕刻不同,价值就在于难度,方寸之间刻画出大千世界,越繁杂越上品。如果一件微雕的意境很出色,但技法简单,收藏家为什么不去购买传统雕刻呢。麻桂香布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无计可施。 听起来又是一个草木零落、美人迟暮的故事。贺一峰与苗丹心怀敬意,商量着上门拜访的礼数一定要充足,最好送些护肝明目的保健品。 这天,贺一峰满乡淘保健品归来,看见苗丹握着手机,一脸悲愤。 “峰哥,有个坏消息……” 贺一峰内心是拒绝的。 “……牛泰然说他要来。” 苗丹非常嫌弃,“他来干什么?隔着一千公里远远地担当场外援助就好了嘛,过来捣什么乱。” 贺一峰刚刚欠下牛公子人情,也不太想看到他。 平心而论,牛公子是个强有力的帮手。身为掌管大集团的商界精英,他理应也有严肃认真、杀伐果断的一面,但很遗憾,贺苗二人从来没有见到过。每一次碰面,不是在找茬,就是在设套,让人恨得牙痒痒,鲜少有正常的时候。他就是典型的不作妖不能活那种人,以不停寻找刺激和挑战为生活乐趣。 牛泰然不辞舟车劳顿跑来这个穷乡僻壤,绝对绝对不是善心发作,肯定有其他目的。 二人决定趁着祸害还在路上,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完,不然就等着平地起波澜的壮阔人生吧。 第二天一大早,贺苗二人拎着礼物,敲响麻桂香布家大门。 前来应门的不是黑瘦少年,而是一个身材匀称的英俊青年。20出头,穿着棉麻休闲衫,衣角扎进牛仔裤中,一股让人极为舒适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对方彬彬有礼地问到:“请问找哪位?” 贺一峰岔了下神,暗叹:年轻真好。 苗丹也被闪了一下,把眼前的青年跟男友飞快地做了对比,觉得男友一点儿没输。 30岁出头正是男人最有成熟魅力的时候,男友被医院里20-40年龄段的女同事们评为外科科草,从不花心,又有一技之长,好多女护士瞟苗丹的眼神里带着五颜六色的嫉妒。 “你好,我们找麻桂香布女士。”贺一峰选了个温和的角度切入,没有直抒来意,“有一件衣服麻烦她帮忙处理。” “请问是什么样子的衣服?” “男式灰色薄风衣。” “啊,”青年唇角上扬,绽放开一个笑容。苗丹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只觉刹那间山河秀丽,万物繁茂,人间几多美好。“是小弟弄脏的衣服吧。不好意思,贺医生和这位姐姐快请进。” 苗丹开始怀疑黑瘦少年是不是亲生的,怎么跟他哥画风差那么多。一个风光霁月,让天上仙子见了也要留恋人间,而另一个……苗丹都记不住长什么样子,又别扭又倔强。 青年引领客人进了大门,绕过影壁,穿过花草争艳的小院子,到明亮的客厅坐下。他亲自泡了两杯茶,动作熟练优雅,一看就有功夫茶道的底子。 青年在做一件事的时候,神情非常专注,那种专注毫不刻意,自然而生,仿佛他这个人对周围一切都很在意,一杯茶,一棵草,都能获得他的青睐,天生亲和力满档。 苗丹看得眼睛都挪不开。 这样很不礼貌,可她控制不了。她伸手去掐贺一峰胳膊,“快,把我脖子掰一下,转不过来了。” 贺一峰无语,轻轻捏着她下巴,把脸转向自己。 苗丹脸上一副“啊空气多么清新、世界多么美好、男友那么有魅力还有别的小帅哥可以看”的浓浓幸福感。 要问贺一峰介不介意。肯定是介意的。 但经历过牛泰然这个煞神的洗礼后,两人还是感情稳定,互相满意,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着,女儿也对两人的关系表示支持。苗丹看起来傻白甜,但对自己认定的东西非常坚持,贺一峰并不认为有谁光靠脸就能把她拐走。 青年自我介绍,朵祜族的全名发音拗口,大家取了最后两个音,叫他托朴。 托朴在省城的民族大学上大四,刚找到实习单位,在上岗之前先回家看看妈妈和弟弟们。他希望毕业后能留在省城工作,以后可能没有办法经常回家了,所以这次要把家里的事情捋顺,尤其是麻桂香布眼睛的治疗。 贺一峰的职业身份已经在旅游签的前期宣传下人尽皆知。托朴热情地凑上去,想听听医生的建议。 托朴详细描述了麻桂香布视力逐渐退化的发病过程,以及种种附加症状。这几年他们去过乡里的医院,也去过省城的医院,看过不少专家,始终不见起色。贺一峰所在的C市第二人民医院那可是亚洲顶尖之一,他们早就想去看看。考虑到去隔壁省路途遥远,治疗时间也长,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需要照顾,麻桂香布一直没能抽出时间。 托朴这次回来,就是想再劝劝妈妈。 苗丹母性泛滥,已经脑补了一出“善良长子照顾多病母亲和年幼弟弟,挑起生活重担,风霜侵蚀了他年轻面容”的情节,一个劲儿给男友使眼色,示意他帮一帮。 贺一峰说没有问题,眼科里有好几位熟悉师兄师姐,可以特别关照。但是医院床位紧张,重量级病患也多。科室主任自己的亲友要住院都无法确保能及时住进去,更不用说陪护亲属的位置了,一到夜晚打地铺的比比皆是。这方面贺一峰没有能力解决。 托朴对于能够提前联系上C市的眼科专家已经非常高兴。他急忙跟贺一峰交换了微信,连连道谢。 苗丹趁机把自己的二维码也递过来,让托朴一起扫了。 贺一峰有点不爽。 苗丹举手求饶:“我就窥个屏,保证不联系。” 就在这时,院子里哐当一声响,是门被重重推开打在墙上的动静。一阵毛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骤然刹在客厅拐角。 “哥,贺医生来啦?” 黑瘦少年从墙后探出头,看清客人是贺医生没错,方蹦跳着跑进来,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哥,你看电视了吗?贺医生赢了大乔叔!大乔叔的脸色可精彩了!真是解气!”黑瘦少年似乎对大乔有不满,但教养良好,还是称他一声“叔”。 托朴对咋咋呼呼的弟弟颇为包容,纠正了他的坐姿,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弟托罗,之前弄脏你的衣服,十分抱歉。啊,对了,衣服!”他这才想起来,觉得有点失礼,匆忙起身去取衣服。 苗丹托着腮,逗托罗:“喂,你大哥叫托朴,你叫托罗,那你二哥叫托什么呀?” “二哥叫金鼓。” “为什么只有他的名字不按规律来?” 黑瘦少年有点鄙视她的智商,“美女姐姐,我们是朵祜族,取最后两个音当做汉名。在朵祜族语言里,我们三兄弟的名字是非常接近的,一听就是一家人。” 苗丹哦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又问道:“那麻桂香布这个名字在朵祜族里是什么意思呀?” 黑瘦少年听到妈妈的名字,瘫在沙发上的身子一下子坐端正了,骄傲地答道:“美人发 ”。 贺一峰和苗丹激动地对视一眼。 美人秃。 美人发。 听起来俨然一个系列,两者必有关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荒合胎(二) “那你有听说过美人秃村这个地方吗?”苗丹抱着期待问道。 “美人秃?”黑瘦少年茫然,“没听过。可是为什么跟我妈妈的名字这么像?”他想了想,突然好像打通了哪根神经,猛地吼出来:“你是不是认识我阿公?” “你阿公?”贺一峰奇道,“听说你家世代在三坪乡务农,没有人出过远门。我这是第一次来三坪乡,应该不认识你的阿公。” 托罗扭捏起来,不是很愿意暴露隐私,却又急着打听的样子:“我是说……亲阿公……” 亲阿公?难不成还有不亲的阿公—— 贺苗二人马上领悟到了托罗的意思:麻桂香布是被收养的! 两人迅速计算: 蓝绿老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1971年,距离现在48年。那个时代上大学的年龄不规律,取中间值18-20岁,那么蓝绿老丐的年龄应该在66至68岁。麻桂香布作为知名雕刻艺术家上过百度百科,如果资料准确的话,她今年47岁。他们的年龄差是19-21岁左右,正好一代! 苗丹调出手机相册,找到给蓝绿老丐拍的照片,问托罗:“你快看看!这俩哪个是你的阿公?” 托罗盯着相片中满脸沟壑的两位老人努力辨认了半天,还是不确定:“怎么这么老?我阿公很帅的,长得像电视里演乾隆那个演员,一点都看不出已经60多岁。他有钱,穿的衣服老贵了,还特讲究,脏了旧了一丁点都不穿,我妈那一手打理贵重衣物的技术就是在他身上练出来的。” 贺、苗回忆了一下蓝绿老丐从垃圾堆里翻出过期鸭翅膀,如获至宝、大打出手的形象,打了个寒颤。 这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苗丹还是不死心,问道:“你有你阿公的照片吗?” “有!”托罗点开相册,一张张翻找。 苗丹伸着脖子看他找,突然叫住:“停!” 画面停了下来。 托罗尴尬地低着头,不敢看二人。 手机上居然是贺一峰的照片,按穿着推算拍摄时间应该很早。贺一峰自己都记不清多久没穿这件衣服了。 “你偷拍他!”苗丹大声指责。 托朴拎着处理好的衣服玉树临风地走进来,正好听到弟弟被贵客斥责偷拍,顿时连风度都有些维持不住。 “怎么回事?”托朴要求弟弟立刻解释清楚。 托罗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开口。 “时间不对。”贺一峰说,“照片上我穿的这套衣服压根没有带来三坪乡,还在C市家中挂着。” 细思极恐。 有人在这趟旅程出发之前偷拍了他的照片,并传给了托罗。 托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严厉地要求弟弟说明来龙去脉。 “这张照片哪来的?” “微……微信上有人发给我的。” “谁发的?” “不认识。对方主动加的我,一加上就发了个大红包,还有这张照片。” “这么可疑的事情,你就问心无愧的接受了?!”托朴有点气急,觉得弟弟简直愚蠢,“对方提出什么要求?” 托罗的头快埋进膝盖里了,闷闷地说:“也没提过分的要求。只是说过段时间照片上这个人会来三坪乡,让我找机会认识他一下,往家里领。” “还有呢?!”托朴厉声质问。 “没有了,真没有了,就这一件事情。对方说完成后会再给我发个大红包。哥,我觉得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可能是他哪个朋友弄的恶作剧之类,就……就答应了。” “那今天贺医生上门之后,你有没有再跟那个人联系?” 托罗心虚,犹豫了一阵,迫于哥哥的压力还是承认了:“……有。第二个红包也如约发来了。我好奇问他/她想干什么,对方没有回复。我再追问了一句,消息就发不过去了。对方把我删掉了。” 托朴为了防止弟弟还有隐瞒的情况,让他把手机交出来,坦荡地跟贺一峰一起检查聊天记录。 一切属实,托罗与对方的交流非常少,除了收发红包,对方就只发出过一句话,交代任务内容。 红包的金额也很大。一万块对于初中生来说算是笔了不得的巨款,难怪托罗没抵住诱惑。 贺一峰和苗丹的直觉是:牛泰然又在作妖了。 苗丹立刻给牛泰然打电话,没有接通,系统音提示关机或不在服务区。看样子要么在飞机上,要么就是开车进了哪个不通信号的山区。 真行啊,人未至,先搞事,一刻都不消停。 苗丹强压下火气,等牛公子到了之后再跟他算账。 很不巧,麻桂香布今天不在家,被旅游节邀请去参加活动凑人气去了。二儿子金鼓也一起去的。三个孩子里只有金鼓对雕刻产生了兴趣,跟在妈妈身边学习微雕已经三年了。 苗丹看托罗仍沮丧地缩成一团,有些心软。 其实托罗也没做太过分的事情,没有伤害谁,也没有损害谁的利益,只是动机不纯地跟贺一峰搭上了线。 少年这会儿冷静下来了,越想觉得委屈,哥哥和那个美女姐姐又都很凶,现在不能跟他们争辩,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等风头过去。 苗丹的火气已经调转,冲向牛泰然。那是什么级别的人啊,最擅长玩弄人心,控制一个少年做点事对他来说跟喝水一样简单。 苗丹有意缓和气氛,主动跟托罗说话:“喂,小同学,你不想学雕刻呀?” 托罗红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依然觉得这个姐姐凶巴巴。他摇摇头:“妈妈说我性格太浮躁,不适合。我还没想到将来要做什么。” “那你哥哥的性格就很沉静呀,他为什么也不学?” 托罗看向哥哥,冷笑了一下:“因为他已经找到喜欢并专注的事情了。” “是什么呀?”苗丹转问托朴。 托朴温柔有礼地笑着,并未回答。 托罗小孩子心性,只要有人跟他说一会儿话,被抓包的尴尬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他扯回刚才的话题:“你们还看不看阿公的照片?” 托朴趁势转移注意力:“怎么提起阿公了?” 托罗说:“他们在打听美人秃村和两个姓黄的老人家,眉眼长得有点像阿公。但是他们说的那两个老人是流浪汉,非常邋遢。可阿公明明是最会享受的人呀。” 他 终于翻出了阿公的照片,出示给贺、苗。 照片里果然是一位打扮讲究,知识分子气质的老人。 说是老人也不准确,看起来只有50来岁,养尊处优的样子,隐约跟托朴还有点相似。托朴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帅哥,他的阿公也是一名老帅哥,站出去能吸引一大堆阿姨婆婆那种。托罗介绍说这张照片是大前年拍的,那时阿公实际已经60多岁了,刚跟妈妈相认。他平时不喜欢拍照,磨了好久才拍到这一张。 单论眉眼,还真跟蓝绿老丐有点像。 “阿公不姓黄,姓田,自称田公,在我们家拢共只待了半年。妈妈努力想留住他,可是他说外面有事情办,办完才回来,可能要一年。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阿公还没有回来,也没有跟家里联系过,就跟消失了一样。妈妈很担心老人家独自出门在外,万一有个差错,连照顾的亲人都不在身边。这也是她一直不愿意出远门治疗眼睛的原因。她怕如果长时间离开,阿公回来了或者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不在就糟糕了。”托朴说起妈妈的时候神色特别柔软,他们一家子感情都很好,相互依赖。 托朴向贺一峰要了蓝绿老丐的照片,说等妈妈回来再研究一下。 贺、苗约好明天再来,跟麻桂香布见上一面。贺一峰虽然是外科,留美期间也学过眼科的知识,多少能给点建议。 临出门前,托罗不好意思地塞了一个东西到苗丹手中,说是赔礼道歉。这是用各种废弃物拼凑到一起捏成的小蛇雕塑,尾巴盘起来,高昂着头,全身因为材质混杂而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却搭配得异常协调。 托朴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这样不太好。你爱捡垃圾玩就自己玩,拿来送人就不妥了。” 托罗不高兴自己的宝贝被嫌弃,立马顶回去:“怎么不好了?我的爱好环保省钱,比你喜欢开挖掘机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荒合胎(三) 说起来托罗的爱好也比较诡异,喜欢去郊区的垃圾处理场“探宝”。 三坪乡雕刻产业发达,每天从各种材质上剔下来的边角料、错漏的次品、手工业废弃物数量不少,全部往这个垃圾场运。这里并没有臭气熏天或油污流淌,反而像是个露天仓库,只是尘土多了些。每月定期有大卡车来把垃圾场的废料运出去卖掉,换些小钱。 晚上睡觉前苗丹把托罗送的小蛇放在床头。 这个小玩意挺合她眼缘。 小蛇身上至少混杂了7、8种材料,也看不出是用胶还是别的什么糅合到一起,正是时下流行的后现代主义凌乱美。C市有片文青艺术家集中的区域刚刚在报纸上推崇过这种风格,废物利用,经济环保。 早上起床后,苗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化了。仔细打量屋子,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跟着贺一峰照常出门。 麻桂香布家今天有点热闹。 一个身形健壮的中年男子守在大门口,左手捧着花束,右手拎水果礼盒。左邻右舍从二楼窗户探出头,一脸好戏的神情。 “大乔师傅,又来啦?”邻居大妈站在自家阳台,抱着盆一边揉面不忘调侃。 中年男子抬头,正是大乔。 贺一峰对大乔师傅的印象是不苟言笑,经常用鼻孔看人。手艺有80分,傲气有120分。 今天的大乔完全推翻了这个印象。 大乔一脸谄媚,朝邻居大妈喊道:“李姐,帮我看看她家院里有人没?” 大妈斜着眼睛,啧啧啧:“哎哟,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样,三天两头往香布妹子家跑。人家早就起啦,就是不给你开门,你说咋办吧……” 被邻居大妈喊破,麻桂香布家院子终于有了动静。门缓缓打开,开门的人明显不情不愿,但还是礼貌地解释了两句:“大乔叔早!妈妈昨天睡得晚,还没起。” “托朴早早早!”大乔在托朴面前腰都站不直,一副慈父的关爱态度,“那你们几个孩子还饿着吧,来,让我进去把东西放下,先带你们出去吃饭。”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往里挤。 托朴不动声色地拦了拦,皱着眉说:“大乔叔,可以小声一点吗?不想吵到妈妈睡觉。” 大乔连连说好,声如洪钟的汉子硬是憋出气若游丝的声线,悄悄问:“你妈妈昨晚干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托朴挖挖耳朵,不是很想聊下去:“没什么事,想阿公了而已。” 托罗撵着鸡呼啦啦从院子边跑过,看到大乔,顿了一顿,转身想调头。可惜大乔已经看见他了,大声招呼:“托罗小子,别跑!过来!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托罗好像突然失去了全身的精力,小步小步地磨蹭着。 大乔额头隐约凸出青筋,用上全部耐性维持住慈爱脸,等托罗慢腾腾地挪。 邻居大妈一直望着这边,寻机插话:“托罗呀,你看大乔师傅拎的蜜瓜,进口的,超市卖80块一斤呢。记得切两瓣给姨尝尝呀。” 托罗和托朴面色尴尬地杵在院子里,不能直接怼回去,也不愿让路。老二金鼓在饭厅半天没等到两个兄弟来开饭,也走了出来。 金鼓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况,问:“哥,门口两位是谁呀?” 托朴托罗转头一看,跟见了亲人似的迎上去:“贺医生!苗姐姐!” 金鼓夸张地演:“这就是贺医生啊!贵客!贵客!快请进!大乔叔对不住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请到贺医生给妈妈看眼睛,大医院,很有名的!您也希望妈妈眼睛能好转吧?” 大乔瞪着贺一峰。这是八字不对盘还是怎么滴,事业上给我打击,情场上也使绊子。 贺一峰不想刺激他,默默飘过。 大乔放下礼品,笑呵呵从麻桂香布家退出,恋恋不舍。托朴温和地跟他道别,轻轻把门关上,回到院子里斯文优雅地说了一句:“妈的。” 画风崩裂。 苗丹目瞪口呆,有点没看明白:“我看大乔师傅在外面挺受人尊敬的,追求方式也不算唐突,你们怎么这么讨厌他?” 托罗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他酒驾,我爸怎么会出车祸不在了?!他还好意思来追我妈!” 金鼓拍着弟弟安慰:“好了好了,妈妈和我们都不原谅他就是了,他上不了我家户口本的。” 麻桂香布这会儿起来了,简单梳洗后下楼来邀请贺、苗二人一起吃早饭,正宗过桥米线。 麻桂香布一出现,贺一峰和苗丹刷地看向托朴。母子二人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虽然有岁月的痕迹,麻桂香布的风姿韵味丝毫不逊于城里富太太。她跟金鼓的相似度也很高,只是金鼓还在读高中,透着一股子青涩味儿,尚未完全长开。 苗丹同情地看向托罗,这小子严重拖了一家人颜值的后腿。 托罗严正声明:“我长得像我爸!” 早饭之后,贺一峰认真地检查了麻桂香布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星空般明亮深邃,没有发现任何白翳、浑浊的小点,也没有红丝或水肿,从外观上看不出任何器官性病变。伴随着偶尔眩晕、头疼和手脚麻木,贺一峰高度怀疑是神经压迫,需要做进一步专业检查。他建议还是得尽快去大医院。 麻桂香布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诚挚向贺一峰道谢。 托朴说:“妈,您把想法跟贺医生说说。” 麻桂香布问:“如果是神经压迫,那得动手术吧?一两个月能回得来吗?” 贺一峰不敢肯定:“难说。在没有看到详尽的检查报告之前,我没有结论。” “那……以后再说吧。” 贺一峰也不再劝,别人家的事情不好干涉过度。他问到正题:“昨天您看过黄建栏、黄建路两位老人的照片了吗?” 麻桂香布点点头,很是犹豫:“我……不能确定。是挺像,可是两年时间怎么会苍老那么多,那得受过多少苦啊。我希望不是他 ……。我给你们讲讲我和爸的事情吧。” 麻桂香布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那是个司空见惯的故事。田公当年出于某种原因把女儿托给了三坪乡的一户人家收养,期间每隔几年来偷偷来看看她,从她刚会走路,到辍学,到结婚生子,到成为知名艺术家,田公说他都在看着,只是一直没让她知道。直到她养父养母离世,几年前丈夫又车祸去世,痛不欲生,才站出来相认。 麻桂香布对自己从小被送给别人养这件事还是很难理解的。她天性温和,很珍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爸。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父女的身份,因为长得太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遗传基因的威力。 “我没有问过爸为什么送养。我不想问,不重要了。养母养父待我很好,跟亲生的一样。现在又多出一个爸爸,挺好的,孩子们也喜欢他。” “您父亲的手艺是不是特别出色?” “他没在我面前展现过任何手艺。”麻桂香布问儿子们,“你们有见过吗?”三人都摇头。 贺一峰拿出蓝绿老丐的大学通知书照片,指给麻桂香布看:“1971年,他们的大学通知书是寄到您家的,说明跟您养父母认识。” 麻桂香布很遗憾:“养父母过世多年,家里没有别的亲人。” “啊……”苗丹紧紧抱住男友的手臂,试图安慰他。 金鼓倒有主意:“等等,妈妈。阿公阿婆的房间没有人动过,要不然我们找找有没有什么旧物、旧照片、旧信件之类的线索。” “对,阿婆有搜集旧物的习惯,很多有年代的东西她都舍不得扔掉,攒了好几个箱子。” 麻桂香布想起来了:“贺医生,给些时间我们仔细找找。养父母在这个家生活了一辈子,留下的痕迹不少,我们一旦找到了马上通知你。” 也只能这样了。 等消息吧。 托朴把贺一峰和苗丹送出门口。他看出两人的担忧,主动表态:“贺医生,你放心,我们会最快最细心地找。这不光是你们的事情,也是我们的事情。虽然妈妈不愿意承认,其实我们都觉得蓝绿老丐是阿公的可能性不低。但只要一去想他遭遇了什么,就想不下去,心里抗拒……” 贺一峰感同身受。那是对所爱亲人关心则乱的心情。 叮~~~~~~~~ 苗丹的手机突然响起。 牛泰然通知说他到了,要求接驾。 苗丹报了所在地址,就在麻桂香布家门口等。 不一会儿,一辆拉风的高档越野车开过来,车身上满是泥泞和划痕,面目全非。牛泰然潇洒跳下车,闪亮登场。 他头上绑着防水保暖的头巾,带着高山雪镜,敞开的速干冲锋衣里起码能看到八至十个口袋,腰上一圈多功能工具包鼓囊囊的,裤子相当厚重轻易划不破,鞋子则是抓地性能最强的高山雪地靴。 牛公子酷酷地从衣领中摸出一支透明橡胶管吸了几口,肉眼可见左裤包里瘪了一点下去,明显里面有个水袋。对比右边的大小,估计也有内容,看形状像是固体。 他下车后正在活动腿脚,靴子里面闪出银色光芒,像是藏着金属片。 手腕一伸,牛公子看了下时间。贺一峰认出那是新款深海潜水表,号称地球最强微导航,闯撒哈拉沙漠都不会迷路,贝爷代言。 他背上那个徒步包,想都不用想里面会多么精彩。 苗丹感觉这个槽必须要吐:“牛大公子,你要去穿越亚马逊啊?” 牛泰然环顾四周,微微有点惊讶:“咦,我以为是什么穷山恶水、野兽出没的村子。原来是个旅游小镇啊。” 越野车门再次打开,下来一位女警。 “啊,我记得你!” 苗丹印象深刻:“我被你关在TH公司审了一天一夜!” 程可面不改色:“职责所在,请见谅。” 苗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理解的。只是平生头一遭,有点难忘。” 程可也拎了一个包,比牛泰然那个小了太多,朴素了太多。牛泰然没能及时给她开车门,深表遗憾。退而求其次,跑过来帮她拎包。 程可拒绝,表示正在执行公务,任何带着徽章的装备必须自己保管,不能交给不相干人等。 苗丹语气不善,问牛泰然:“你来干什么?” 牛泰然开始拆卸他那一身“精装”,不然站在街上太打眼了。他说:“你以为我愿意。我是尽公民的义务来协助调查,顺便让程警官征调一下我的座驾。” “调查什么呀,居然请得动你?” 程可接话:“两位姓黄的老人失踪事件,超过72小时,已经立案了。是你们报的警吧?” “是的,”苗丹问,“但关他什么事?” “接警之后排查社会关系,C市有记录的知情人只有他,他曾经联系过救助站找人。”程可指指牛泰然。“我被支队派来调查,他作为知情人主动提供帮忙,我没有理由拒绝。” “哦~~~~”苗丹大悟,说:“以我对牛泰然的了解,这里有另外一个版本要不要听?” 牛泰然恶狠狠示意闭嘴。 程可抄起手,鼓励道:“说来听听。” “他看上你了。你不理他,他就跟着追过来。” “哟,有进步啊,竹叶青。”牛泰然被戳穿了也不恼,一脸坦荡荡:“大家都能看出来的事,你竟然也能看出来啦。” “没时间跟你皮。”苗丹转头把托罗叫出来,让他调出微信,质问牛泰然:“这是不是你干的?” 牛泰然把微信上下滑动查看:“没了?就这几句?” “是不是你?”苗丹咄咄逼人。 “不是我。我没有这个号。” “你还狡辩!” “苗小姐,能不能用用脑子?”牛泰然恨铁不成钢,觉得一段时间没见,这姑娘智商又下降了。“我已经给你查到录取通知书地址了。你家老贺那么急,不会自己去啊!需要我再花钱雇小孩子引他去?我图什么啊?查个地址,我还给上个双保险?我是他妈吗,操心成这样?” “啊?难道真的不是你……”好像是这个道理哈,苗丹想。 牛泰然再接再厉,给她补脑:“你看看微信上那个人第一次联系这小孩的日期。那时你托我查地址了吗?你还啥都没告诉我呢。我是神仙吗,未卜先知。” “那、那、那……”苗丹努力思索牛泰然话中有没有漏洞。 牛泰然再出击:“你不是号称很了解我吗。当年老贺被我整得那么惨,我被揍出鼻血都坦然承认。我是那种干了事要躲起来偷偷暗爽的人吗?” 还真不是。牛公子一旦精心策划了什么事,事成之后必须要让对方整明白,才有成就感。由于实力强劲,暂时没有死于话多。 如果不是牛泰然指使的托罗,这事儿就复杂了。背后那人什么目的?是好意还是别有所图? “走走走!先带我们去酒店,要最好的。”牛公子催促道。他连开了两天车,疲惫不堪。 苗丹笑道:“最好的乡招待所,100块一晚,没有厕所,窗关不严。祝你住得愉快!” 程可一看就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女汉子,表示无所谓:“没问题,出任务的时候野外都睡过,有床就行。” 作为男人,必须硬气。牛公子表示可以入乡随俗,他不挑剔。 走到旅店大堂,牛公子信用卡金卡一拍:开两间房! “三间,谢谢。”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身后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警官,贴得非常近,一副“我们大家一起”的熟稔态度。 “你谁?!”牛公子被吓了一跳。 “我是程警官的搭档,我们从C市一起出发的啊。”男警官挠挠头,经常被人忽视,他也很无奈。 牛公子不敢相信,向程可求证:“他跟我们同行两天了?!” 程可说:“当然。出警都是两人一组,没有单人的。他开后面那辆车,吃饭过夜都跟我们一起。” “那为什么我没见过他?” “你太嚣张了。吃饭要点一桌子菜,住宿要顶级套房,动不动就甩金卡,同事不想接近你也是正常的。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桌子。我们去哪里,他都在后面跟着的。刚刚跟贺医生苗小姐碰面,他也在,就站在我旁边。” 贺一峰和苗丹听了也汗颜。他们同样没有注意到程可身边有人。存在感低到这种程度,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人才。 苗丹回了房间,把包放下,扑到床上摸一摸小蛇,说小可爱我回来啦。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 “怎么了!”贺一峰落后几步,急忙冲进来护着女友。 “你看!你看!”苗丹把小蛇雕塑甩到床下不敢碰,“它变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荒合胎(四) 苗丹遥遥指着小蛇:“出门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刚才发现蛇尾昨天盘了一圈,现在盘了两圈!这是硬的材质啊,掰不弯的,也没有关节,怎么会多盘一圈。” 贺一峰把小蛇捡起来,拿在手里细细检查。 手感是很硬,从头到尾没有摸到任何可以活动的地方。他把小蛇晃了晃 ,又在桌上敲击几下,确定是实心,里面没有机关。 看错了吧。 贺一峰耐心地哄着女友,好不容易让她平静下来。苗丹不想再在屋子里待,她想去找程警官问问有什么消息。 程可并没有掌握更多的信息。苗丹把在麻桂香布家打听到的细节说了一遍,目前问题集中在蓝绿老丐之一到底是不是麻桂香布的父亲田公。 “给我看看蓝绿老丐照片。”程可说,“如果够高清,技术部门可能有办法。” 苗丹掏出手机发图。华为新款,市面上拍照清晰度最高的手机,没有之一。 程可放大数倍看了后说没问题,立刻传到给鉴定科的同事去做分析。 田公的照片苗丹也进行了翻拍,虽然像素不高,还是一起传了过去试试。 正事儿说完,苗丹开始八卦。 “程警官,你跟牛泰然怎么认识的呀?” “相亲。” “也是他妈妈介绍的吗?” “是的。TH公司出事后不光你被我审过,公司大小股东全被我审过,包括他妈妈。” 苗丹脑补了一下牛女士一边被审,一边思考怎么给女警官和儿子牵线的场景。这位女士也是一朵奇葩,但凡有年轻女孩从她手里过,都要被她考量一番然后塞进儿子的相亲大军。 “那你看上他了没?他倒是挺积极的。” 程可斟酌了一下措辞:“有待考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彼此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差距大,性格又都比较强,我家里不是很赞同。” “程警官在不在?!”牛泰然在外面砸门,很是扰民。 程可放他进来。 牛泰然一看苗丹也在,觉得有乐子,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聊相亲呀~~~~”苗丹难得抓到牛泰然把柄,“聊你长路漫漫、前途无亮的相亲事业。你一个高富帅,为啥想不通要去相亲啊?这都相多少个了,屡败屡战,精神值得嘉奖。” 牛泰然一点都不担心失败,他说:“我妈眼光还是不错的。她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都不是什么庸脂俗粉,各个特色鲜明,对我胃口。” 苗丹指着自己:“那我是什么特色?” 牛泰然评价:“被老贺糊了眼不拜金拜高知的傻白甜。” 苗丹咀嚼了这话半晌也不知道算是褒还是贬,索性放弃:“那程警官是什么特色?” 程可抬头看他,眼神犀利,气场彪悍。 牛泰然立马就想跪下:“女侠!好汉!” 程可淡淡地提出疑问:“听起来……你跟苗丹也相过亲,嗯?” 那一声“嗯”尾音上挑,含义丰富。如果是苗丹发出来,肯定娇憨味儿十足。换成横扫全队的硬气警花,牛泰然如同面临审讯,要完! 他急忙弥补:“相过,没看上。见一次就没下文了。” 苗丹:呵呵。我家峰哥的罪难道是白遭的。 程可给他时间好好体会一下忐忑的心情,起身接了个电话。 在她身后,苗丹与牛泰然眼刀杀来杀去,互赠白眼以表鄙视。 电话是从警队打来,双方直奔主题,干净利索,没几分钟就讲完了。程可放下电话,转身对苗丹说:“法医一看照片就断定蓝绿老丐的皱纹是整容手术填充出来的,脸上还有别的地方也改动过。技术科用最先进的建模软件过了一遍,自动修复所有疑似人工痕迹的地方,再结合年龄、身高、体重、籍贯地居民外貌大数据等等,模拟出一张复原图,你看。” 图上的人脸,赫然正是田公。 “技术科还把蓝绿老丐与田公的照片进行了比对,从头颅尺寸、五官比例、肢体骨节特征等方面判断是完全相同的。” 苗丹一个打挺猛跳起来,匆匆给贺一峰发语音让他赶紧下来,拉着程可就往外冲。牛泰然默默欣赏了一下她异常利落的身手,随即也跟上。 贺一峰下到大堂看所有人都聚齐了,女友又是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问什么情况。 男警官抢在所有人之前发言,刷存在感: “牛泰然与程警官、苗丹都分别相过亲,都是他妈妈安排的。蓝绿老丐之一就是田公。” 牛泰然又被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 男警官委屈巴巴:“我一直在程警官房间里啊。我最先来谈工作,然后苗丹小姐来了,再然后你也来了,你们谈私事我不好打扰,就在角落坐着玩手机。我跟在你们后面一起下楼的啊。” 程可作证:“属实。” 牛泰然可能是人生第一次体验到崩溃是什么感觉。他指着男警官问:“这……这到底是什么妖孽?” 程可啪一声把他的手打下来,“客气点!这是肖明警官,我们支队领导的宝贝,大比武的时候潜 伏、卧底、侦 察、情报等多项全省第一,全国拔尖。” 牛泰然连连点头:“有道理,存在感这么低,用好了也是把尖刀。”他倒能屈能伸,转头就跟肖明示好:“身怀绝技啊肖警官,失敬,失敬。还单身吧?这样,我给你介绍几个漂亮女孩算赔罪了。” 肖明脸微微红了,小声地说:“你说话算话不?” 牛泰然胸脯一拍:“哥们言出必行!我那相亲大军知道吧,随便一个都是……”他想指程可,被程可一瞪,调转参照物:“……都是苗丹这种水平的,满意吧?” 肖明偷偷瞟一眼苗丹,觉得明艳娇俏不可方物,身材小小的特让人有保护欲,于是脸更红了:“满、满意,听你安排。” 贺一峰脸拉下来:“程警官,苗丹和牛公子的相亲故事我有非常深刻的感触,有没有兴趣了解下?” 牛泰然急忙打岔:“还去不去田公家了?!” 托朴接到电话,听说阿公有消息了也十分激动,提前在家门口等着。 一行人刚拐过街角就看到麻桂香布家门口矗立着的吸引无数路人目光的闪亮生物,程可与苗丹控制不住地加快了步子朝他走去,男士们则被催动了排斥的天性,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不自觉地表现出抵抗。 其中以牛泰然的抵抗最为突出。外貌上比不过,那就比自己最有优势的。他动作幅度极大地甩出一张金卡,金光闪闪晃瞎人眼,递给苗丹:“妹子,去给哥哥们买些酒水来。估计事儿一时半会谈不完,买最贵的,不用给我省钱。” 所有人鄙视地看着他。 托朴努力维持着礼貌,答道:“不用了……家中酒水都是多年珍藏,比外面商场的好。” 大家伙儿懒得理会牛泰然,这一群人里就他跟事情无关。 进了麻桂香布家,程可目光极其璀璨地对着托朴做了自我介绍,把技术科对蓝绿老丐与田公照片的分析结论说了,是同一人。只是蓝绿老丐长相年龄都一模一样,看不出来其中谁才是田公。 麻桂香布捧着蓝绿老丐的照片,泣不成声。她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做什么,需要把好好的一张脸整成这幅模样,直觉是有危险的事情。如今失踪了岂不是更加让人担心。她抹掉眼泪,邀请大家去仓库一起整理养父母遗留下来的旧物,人多手快,希望能尽早发现线索。 旧物繁多,找起来花费的时间不少。麻桂香布请大家在家里吃个午饭,摆上一大桌山鸡野菌锅,各种琳琅满目的肉品和涮菜,搭配酸辣小菜和本地特色甜果,十分开胃。酒果然也是珍品,入口清冽回甘,不上头却特别提神,连牛泰然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原本数好人数放置了足够的座椅,最后却发现坐不下,多出一个人。托朴对肖明警官连连道歉,说妈妈眼睛不好不小心把他数漏了,马上补充椅子和碗筷。 肖明捧着一颗快破碎的心,忧伤地坐下。 午饭吃得酣畅淋漓,是到三坪乡以来最满意的一餐。吃饱喝足后格外有精神,经过一下午地毯式翻找,还真找到一些线索: 一个小匣子,装有麻桂香布被送养时的婴儿襁褓和一些小饰品,长命锁、银手镯、小玉佩之类,以及一张精心保存的小纸条。麻桂香布认出是养父母的笔迹,记下送养的时间、地点、人物,如果亲生父母找回来就交给麻桂香布,说明真相。可惜直到两位老人见去世,田公都没有出现。不对,是黄公。养父母记下了对方的名字,黄建栏,正是蓝衣老丐,双胞胎中的哥哥。 一张照片,是养父母抱着婴儿与黄公合照,落款1972年8月。那时还不是黄公,而是黄小哥,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又刚上了大学,风华正茂,壮志踌躇,渣画质的黑白老照片也遮掩不住他那顾盼神飞的光彩。 一个用各种材料混杂捏成的娃娃雕塑,跟马克杯差不多大,底部刻着一行字:荒合胎福女像,美人秃村黄建栏诚意制作,护佑爱女一生平安。。 这些线索全部是肖明警官发现的,他好不容易享受了一次众人瞩目的待遇。 从时间推算,黄建栏1971年走出大山,录了户籍,去上大学。一年之后带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回到三坪乡,将她托付给别人家。 这个套路太熟悉了。黄小哥那惊为天人的相貌和大山深处滋养出来的纯净气质,在那个一片灰扑扑严重审美疲劳的年代,一旦进入大学那是多么吸引目光。年轻人一时没把持住犯了错误,偷偷生下孩子,只能送出去给别人养才不会影响学业和前程。大家猜测麻桂香布的生母有可能是城里人,人多口杂,所以只能由黄小哥送去偏远的老家。 黄小哥看样子对这个女婴还是有感情的,特意捏了一个带有祝福含义的娃娃留下,只是那手艺实在称不上好,娃娃材质驳杂,面相平庸,头顶本该有头发的地方还秃了一大块。 “奇怪,”麻桂香布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娃娃?” 托朴说:“被养父母收起来了吧,怕你看到后猜到自己不是亲生的。” 麻桂香布摇摇头:“如果是怕提早暴露我的身世,可以说是别人做的呀。乡里各家各屋都有雕塑,也有交易集市,养父母有心找借口的话完全不是问题。可是这个娃娃为什么被裹着重重黑布压在箱子最底下几十年,箱子还被藏在墙缝里抹了灰。如果不是肖警官细心,留意到灰的陈旧度跟周边不一样,我们根本发现不了。” 对比放置襁褓的小匣子,这个娃娃俨然不是同一种待遇。与其说是保存,更像是在镇压恐惧的东西。 苗丹顶着鸡皮疙瘩开了口:“峰哥,托罗,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娃娃的风格很眼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荒合胎(五) 这个被镇压箱底多年的娃娃,与托罗送给苗丹的小蛇雕塑如出一辙,都是用各种材质的边角料揉混到一起捏成的。 小蛇昨天只盘了一圈,今天盘了两圈,晶亮亮的黑豆眼睛把人盯着,以前觉得可爱,现在有点毛骨悚然。 托罗爱惜他的小蛇,主动找苗丹要了钥匙去招待所店把小蛇捡回来,跟福女像一起摆在他房间窗台上观察。 麻桂香布基本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很是感激大家的帮忙,热情张罗晚餐。为了表示隆重,晚餐就没有在家里吃了,她带着一群人来到三坪乡最好的酒楼,尝尝她们朵祜族著名的环桌盛宴。 酒楼装修得很有民族特色,人声鼎沸,不少前来参加旅游节的游客也在里面大快朵颐。贺一峰看到王铎带着徒弟们也占了一桌,喝得脸色飘红,声如洪钟。 他突然想起了王铎讲述的故事,王家老祖宗王纂和他来自美人秃村姓黄的媳妇,立刻低声讲给麻桂香布听。麻桂香布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她将客人们安顿妥当又布置好酒菜,便跟贺一峰一同去向王铎问好。 “美人秃村啊,”王铎有些微醉,但对着麻桂香布神智还算清醒,“你是美人秃村的孩子,算起来我们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只是想要找村子所在,我是没有办法啰。” 麻桂香布性子平和不强求,只想多了解一些父亲村子里的事,转而问道:“麻烦您给我说说,王纂和他媳妇开的手工家什铺子里有些什么古怪的东西?” 王铎打着酒嗝回忆:“年代久远,可能早就不准确了……嗝……最有名的就是酒罐子,不管什么酒倒进去,只要属于发酵类的,在罐子里待一会儿都能变成绝世美酒。唉,可惜放不长。另外有绑上去不到时间不能解开的绳子,关上后会变形的柜子,高矮会随天气变化的石凳,还有一种……一种……哦对了,一种很受小孩子欢迎的娃娃,叫做什么胎什么福女,被王纂媳妇供在铺子里。传说中这个娃娃的头发会每天长一点,一个月长过肩膀,然后变秃,第二个月又重新生长,以此来记日子,乡里很多小孩子都去围观,可是大人们认为非常诡异。后来王纂两口子的悲惨遭遇,也是从人们对这个娃娃的恐惧开始的。” 麻桂香布和贺一峰对视一眼:荒合胎福女像! “请问王家有留下任何王纂铺子里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如果有的话这个故事就不叫传说了。” 贺一峰二人回到包间,菜已经全部上齐了。 环桌盛宴名不虚传,光是那个环形的大桌子就在别处看不到。 众人坐在环桌内侧,环桌外沿是一圈手掌宽的水槽,各种菜肴用绿叶包裹着放在木板上,撒上各色食用鲜花装饰,顺着水流飘过来,缓缓转着圈,有点轮转寿司的意思,但更为古朴。菜肴全靠水流和小型水车驱动,浑然天成,水流中竟然还有点点细小的银光闪动,仔细一看是无数条小银鱼在游动。 麻桂香布介绍,这种小银鱼没有骨头,肉质十分细嫩,离水即亡。大家看上哪条可以直接用筷子夹起来,晾三秒钟,小鱼死亡后蘸特制的甜辣酱,入口极为鲜美。 桌沿水流两岸点缀着微型荷花,花朵和荷叶都不超过硬币大小,最初大家以为是塑料的装饰花,直到看见托朴专注地用茶杯给它们浇水,用小勺子松土,才知道是真花。有一朵像是过了花期,有衰败之像,托朴小心地将它拔起,从下面摸出几截手指长度的嫩藕来,水流中洗了洗,扔进汤锅。土中顺带钻出来几只圆乎乎的小虫,托朴把腿脚和触须卸了,只剩长得丸子似的身子,也扔进锅中。云南向来有烹饪虫子的传统,大家倒不觉得差异,只是苗丹程可两位女士略微皱了皱眉。 这顿饭吃得大开眼界。牛泰然发现了商机,跑去勾兑酒楼老板来C市开分店,档次往豪华那个方向整,私密会员制,怎么贵怎么来。可惜老板不为所动,说小银鱼和微型荷花非常依赖当地的水土,去到外地活不了。牛泰然扼腕叹息,回到座位发现程可与托朴聊车辆改装聊得非常起劲,一副相见恨晚、知音难觅的样子。牛公子八风不动,依然谈笑风生,但心里开始暗暗盘算。 大家吃得有点撑,晚上组团散步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下去,各个都睡得比平时晚。 第二天清晨,贺一峰还在被窝里就接到托罗惊风扯火的电话:“你们快来!两个荒合胎都变了!” 苗丹暗叹这几天简直有要以麻桂香布家为根据地的趋势,每天都往那儿跑,有时一天还跑好几趟,干脆能住进去就好了,还有高颜值又温和的一家人养眼。可是主人没有邀请,自己不好开口。三坪乡其余雕刻师傅已经快被男友忘记了,龚工强昨天还联系过两人,说想邀请参加旅游节后续活动,贺一峰完全没有心思,礼貌地推掉了。 想到旅游节,苗丹登上微博想搜一搜上次的比赛视频,看峰哥上不上相。 一搜吓一跳。 视频火了,在热搜上已经挂了三天。 视频出来第一天,网络被类似“大惊!五百年传承惨败于外行之手!”、“时代变迁,手工技艺的衰败”、“雕刻业面临洗牌和反思”之类一面倒的标题刷屏,许多网友看过后纷纷发言质疑三坪乡的雕刻师傅们几十年的手艺都练到哪儿去了,民间手工艺既然比不过外行,更加比不过高精度的机械,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雕刻师傅们不甘示弱,纷纷站出来反击,其中以乔氏兄弟最为活跃,炮火连天地轰向网友,引发网络口水大战。 龚工强一声不吭,待到口水战进入白热化的时候,联合几大知名艺术家和评论家,连续发布了在比赛中输给贺一峰的这些年轻雕刻师傅们精美绝伦的作品图片,没有配多余的文字,只留了一句话:雕刻的灵魂,你们感觉到了吗? 网友们的吐槽暂停,转而开始讨论这些作品。 不得不说,龚工强很有眼光,这些作品选得非常有代表性,有着让外行人一眼能被震撼的美。玉雕有深邃的意境和绝妙的用色,木雕有丰富的主题和眼花缭乱的刀工,砖雕大气磅礴透着山河之威,石雕古朴厚重引人回溯历史沧桑;还有小众的角雕、牙雕、树脂雕、铁艺、铸金、阴刻等等,像一场小型展览,把人间百态、仙灵精怪、喜怒哀乐以各种手法展现出来,无一不精,无一不美。有网友带着刻薄的心态来挑毛病,逐张看过后反而折服于我中华民族的民间艺术感染力,变成了铁杆粉,调转键盘反喷那些只讲手上功夫不论艺术表达的肤浅人士。 截止此刻,已经有不少明星、大V、和有号召力的网络红人对三坪乡的雕刻艺术发表了正面看法,整个舆论被引导向了感染力与生活经验才是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而机械化生产出来的根本不叫艺术品,没有灵魂。 龚工强今早又来了第二波操作,隆重推出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三坪乡五位顶尖大匠的巅峰作品,以及背后的故事、获奖记录、拍卖成交价或是求购未果的最高出价等。包括他的成名已久的五彩腾云石柱和薄如蝉翼却雕刻了108美人图的玉光杯,王铎家气吞山河的巨大砖雕影壁,麻桂香布创下拍卖会纪录的微雕故宫全图,大乔二乔联合制作、细如发丝九层镂空的“山海兽考”千兽木雕,每一件都堪称稀世珍宝,镇馆之藏。 龚工强的微博下面一片叫好与膜拜。 网友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多摄人心魄的顶尖艺术品居然全部来自一个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民间艺术家们一代一代、默默无闻地把中华瑰宝技艺传承下去,经历贫穷与漠视,五百年依然没有断绝,一朝亮相,惊艳夺目。多家全国乃至世界顶尖的拍卖行与高奢私人艺术馆纷纷关注了他和三坪乡雕刻协会,协会还集中公布了三坪乡刚刚接到的几笔巨额订单,全部是求购精品,单价非常惊人。 三坪乡的师傅们和作坊主人们也在反思。近几年追求高产快销,出来的作品一代不如一代,有些甚至沦为了小商品流水生产线。手艺人越来越浮躁,很难静下心来长时间认真构思、揣摩一件作品,出精品的概率正在飞速下降。在这场网络舆论的洗礼下以及集中投向大匠的巨额订单,三坪乡潜移默化地开始转变,渐渐恢复了雕刻之乡应有的厚重底蕴与宁缺毋滥、非精不出的严谨作风,这是后话不表。 在龚工强重点宣传的几位大匠中,麻桂香布与儿子兼徒弟金鼓二人由于出乎意料的高颜值被网友们注意到了,迅速蹿红,麻桂香布多了一个国民婆婆的称号。苗丹很想在网上爆料说金鼓还没长开,他大哥才是人间极品,但想了想还是别给托朴找麻烦,万一他不愿意被打扰呢。 苗丹无意识往下滑,突然在众多舔屏中看到一条正中她心里话的留言,顿时一惊!再一看这位网友长长的ID名称:老大托P老三托L那老二叫托什么。 绝对是托罗的马甲!他就这么把自己大哥给曝光出来,还配了一张托朴的侧脸偷拍照,照片上托朴正满脸深情、喜笑颜开地看向一边,那种专注与重视,仿佛全世界的鲜花都开在他面前,万物都为他驻足。 “走吧。”贺一峰从卫生间洗漱完毕,看苗丹疲惫的神情颇为心疼,轻轻揉了揉的头发建议说:“你再睡睡,别陪着我折腾了。睡够想吃什么短信我,我给你带回来。” 苗丹很想倒头回归被窝,但又十分想看托朴托罗兄弟互坑,挣扎着爬起来。贺一峰耐心地等她洗漱、化妆、选衣服,不忍催促,等到他俩最终下楼的时候看到牛泰然咖啡都喝掉三杯了。 牛泰然没睡好,脾气也爆:“搞什么啊这么久!看看我们程警官,接到通知1分钟就收拾齐整在大堂等候了,你们什么素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荒合胎(六) 贺一峰护着女友,解释说:“你们刚来不清楚情况,苗丹来这边一个多星期了就没睡过一天踏实觉,天天不是陪着我四处打听就是查地图查到凌晨,人都憔悴了好多,体谅一下吧。” 毕竟是曾经喜欢过的人,牛泰然也没太狠心,顺着再夸程警官几句,大家就一起出门。上车时为了表示对新结交的哥们的重视,牛泰然特意说:“肖明警官坐好了,我开车风格比较野。” 程可代答:“他不在。等不及提前走了。” 在麻桂香布家院子外面又碰到了拎着礼品,忠犬般守候的大乔师傅。大乔看到贺一峰这边人数比昨天足足翻了两倍,知道今天又硬闯无门,不甘心地去旁边早餐铺子坐下继续等候机会。 一进院门就听到托朴和托罗吵架的声音。 托朴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滔滔不绝地数落弟弟,逻辑严明,词汇丰富,大有不把对方说吐血不罢休的气势;托罗语言上拼不过大哥,急得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努力用肢体语言强调自己的愤慨。麻桂香布与金鼓充耳不闻地优雅喝粥,见到客人来了,热情招呼坐下。 托朴瞬间收敛起自己“吵架王”的锋芒,调整了一下情绪,恢复到春风化雨的姿态给客人沏茶。 托罗没有大哥这么高弹的心理素质,依然有点气不过,在饭桌旁重重拉开椅子,把自己“砰”一声砸进去,背对托朴。 麻桂香布不好意思地说见笑了,兄弟俩性格差异大,从小就针锋相对,其实感情很好。 “他俩在吵什么呀?”苗丹好奇。她隐隐猜到可能是因为托罗在网上曝光了托朴的照片。 托朴困扰地说,“弟弟不懂事,未经允许把我照片放网络上了,已经有人在人肉我。” 托罗扭身大吼:“你摸着良心说!是在气被人肉吗?!” 苗丹插话:“那他在气什么?” 托罗横了他哥一眼:“他实习单位领导的侄女看到网上照片后动心了,领导安排他报道后相亲!他不愿意就冲我发火,说都是因为我,好不容易联系到的实习单位不敢去了。关我什么事啊!谁让他长成那样,藏着捂着也没用,迟早要有这些麻烦的。自己处理不来还怪我,真没用!” 托朴当着众人被弟弟嫌弃没用,沏茶的动作丝毫不乱,但浑身气场变得萧条沮丧。他朝大家无奈地微笑自嘲,眉宇间染上忧愁,如同最秀硕的玉树被抹了一缕污泥:“费了很大劲才联系到的单位呢,好可惜。” 苗丹和程可被正中萌点,捧着姨母心恨不得立刻帮他联系单位,可两人都没有什么人脉资源,齐刷刷四道目光利箭般射向牛泰然。 牛泰然难得表现出了集团霸总的心理素质,任二女眼神跟刀似的把他从头到脚削肉剔骨我自巍然不动,默默品茶,赞了声“好泉!” 麻桂香布点头:“牛先生识货。这是用最接近雪线、将凝未凝的山泉烹煮的,一年中只有特定的两个月才产出。” 贺一峰轻咳,问托罗:“荒合胎变了是怎么回事?” 托罗将小蛇和褔女像郑重地摆上桌。 今天是星期三。 小蛇又多盘了一圈,如今已有三圈。 褔女还是一副平庸呆滞的面容,原本斑秃的地方长出了短寸。 “真的能长头发!”贺一峰不敢置信。 麻桂香布给褔女奉上三根香,一点也不惊惧。这是父亲专门做来保佑她的,必不会害她,哪怕为了成全父亲的心意也要保持恭敬的态度。 众人除了苗丹都是胆大的,凑成一团仔细检查两尊雕塑。 贺一峰直接上手拿起小蛇,细细摩挲比较与昨天有什么不同。他发现盘圈的地方正好都处于两种以上材质交汇之处,不仅变粗,敲起来感觉还变松了,颜色也更浅淡,密度没有昨天高,有点像是不耐热的材料遇高温或阳光暴晒后膨胀,但因为两头被紧紧连接在其他耐热材料上动弹不得,只能向上扭曲成圈。 对比已经盘圈的地方,相同材质还有四处尚未盘,加起来一共七处。如果一天盘一圈,盘完正好一周。 程可在触摸褔女像的短寸。短寸与褔女的头皮不是同一种材质,头皮质地硬,留有非常细小的孔洞;短寸触感偏软,类似橡胶,青草一般从孔洞中钻出。肖明征得麻桂香布许可后,将褔女像头朝下倒过来,发现脚底板有一处不明显的凹陷,托罗说昨天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凹陷的。 贺一峰沉吟片刻,总结道:“荒合胎应该是指一种制作手法,褔女和小蛇都属于这种手法,利用不同材料在不同温度、湿度、可能还有别的尚未发现的环境因素下的性质差异,非常巧秒地结合在一起,也许还使用了未知的催化方式,将材料的特性放大,从而在雕塑设计好的地方按照设定好的条件出现变化。看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是通过精确计算和对材料特性的熟练掌握做成的。” 托罗说:“哇,听起来好厉害,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绝对做不到!” 苗丹横他一眼:“清华的物理教授都不一定能做到!” 托罗好奇宝宝又问:“小蛇盘够七圈之后会怎么样,断掉吗?或者又伸展回盘一圈的样子,就像从周日倒回周一那样?” 贺一峰摇头:“暂时还不知道。” 托罗继续追问:“据说福女头发能连续长一个月,可是现在是月中,她才长这么一点,不准确啊。” 托朴说:“你忘了吗,福女是从墙角挖出来的,可能缺乏让头发材质变形的物理环境。你把她摆上窗台才一天就立刻发生了变化,可能这才是福女正常发挥功能的环境。 “她从月中才开始长头发,那这一个月的计时不就乱了吗?” “谁知道是什么因素在影响这些材质的变形周期。”托朴问大家:“有想到什么环境因素是按月来的吗?” 苗丹和程可脸色微红:“生理期。” 牛泰然“噗”地笑出来:“我不信这福女像还能跟你们一样来大姨妈了。” 越说越不像话。 程可飞起一脚,恩赐他鞋印一枚。 贺一峰说:“潮汐也是按月。荒合两个字,你们想到什么? 苗丹:“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贺一峰绝倒。 怎么说呢,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不是? 牛泰然曾经也是学霸,讲解道:“八荒六合,八荒指天地的东南西北等八个方向,六合指天地的上下左右四方,连在一起,有无限空间的意思。” 肖明补充:“同意。除此以外,小蛇盘完七圈计一周,褔女头发长完一轮计一月,两者都是在代表时间。上下四方、无限空间为宇,古往今来、无限时间为宙,时间和空间,代表宇宙。荒合胎这名字起得,格局颇大啊。” 肖明建议继续观察,看褔女脚底的凹陷会不会加深,深度是不是始终跟头发的长度一致。 肖明又建议放个摄像头对着这两个荒合胎,日夜不间断至少拍摄48小时再来进一步研究。 一说到分析研究信息,肖明在这个领域有绝对优势。 他告诉众人,关于寻找美人秃村他已经有了大概的思路,等技术部门把他要的图文统统传输过来之后应该就能验证他的想法。 警方技术部门的工作效率很高,中午的时候就把肖明要求的资料传输了过来,并且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做了初步筛查和标记。肖明拿到以后借了麻桂香布家的一间空房,整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里面认真研究,连厕所都没出来上几次。贺一峰说他这样没事吧,程可回答没问题,队里每次攻坚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这种画风,已经习惯了。直到晚饭时分,肖明捧着电脑出关,信心十足地召集大家,说有初步结论了。 大家在饭厅大桌旁集中,数双满含求知欲的视线集中在肖明身上。这一刻,肖明不再是小透明。被忽略了无数次,这次终于有机会让大家仔细看清他的长相。 肖明的脸其实非常协调。如果他长得不好看,或者过于路人脸,一旦放在高档或气氛紧张的场所反而会显得打眼。肖明是能够迅速融于各种环境不被人注意的,他五官柔和耐看,四肢匀称, 1米78不高不矮,外形上并没有特别吸引眼球或者让人记住的东西。他能随时随地隐蔽,关键在于气质变化。当他穿着警服时,他的气息正义挺拔,与旁边的警员混成一体,所以大家只注意到程可,没注意到他。当他穿便装时,松散悠闲,带着生活的柴米油盐气息,与周围的群众混成一体。他要是待在五星级酒店大堂,举手投足会透着上位者的范儿,与进进出出的商务人士没有区别。而他成名的几次黑帮卧底则是把自己的弄出一身彪悍气,凶残狠辣,瞪谁谁断腿,与其他不良分子头头如出一辙。 而此刻的肖明散发着技术宅的气息。 “最关键的问题,”肖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黑框眼镜架上,领口有淡淡的磨损,衣袖带点油污,头发不规则翘起,神似高中地理老师。 大家不由得猜想他真正的气场到底是什么样的。 “美人秃村的规模大概有多大?”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接不上。 肖明自答:“如果美人秃村很小,比如只有十多二十人随便一个山坳就能塞下,那么在茫茫大山中目标非常小,无从找起。所以,我们先假设村子不是小型的,而是中到大型有迹可循,按照这个思路找下去如果还是一无所获,反而证明村子是小型。” “美人秃村是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完全不与外界往来?”肖明说道,“我认为不是的。理由有三:” “第一点,两位黄公的受教育水平。贺医生、苗丹、以及救助站副站长都跟他们直接打过交道,一致认为教育水平颇高,再结合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俩至少是本科。那么,作为在大城市生活学习过,见证了时代飞速发展和科技进步的本科生,他们能眼睁睁看着村子里其他人都是文盲或者还停留在封建时代?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们自己是黄公,有哪些方式能为村里带去新时代的信息?” 这题会答。众人纷纷发言:“通电!”“修路!”“拉网线!”“买书!”“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 肖明逐一点头,像老师一样给予学生鼓励:“大家说得不错,基本集中在书、电、网三个方向,修路也有可能,暂不否定,我们等会儿再说。” “第二点,近亲结婚问题。按照王铎老师傅家流传下来的说法,最近一次有美人秃村的人出来是明朝后期,之后由于王纂媳妇的遭遇,村里人害怕自己的本事被当做妖魔迫害,就再没有出来过。那么问题来了:王纂媳妇当初为什么出来?” 已经听过王纂故事好多遍的苗丹抢答:“找对象?” 肖明赞同:“有可能。常年与世隔绝,也许村子里已经出现人口基数过低、亲缘太接近、后代不健康的现象。退一步说,就算那时村子没有近亲结婚的困扰,王纂媳妇只是偶然出来的,在受到外界迫害之后才开始与世隔绝,到现在也已经有五百年了。按照生物学规律,整个村子都应该智力低下、身有残障,甚至全村血脉断绝都不奇怪。可你们看看两位黄公,身体健康、外形出色、学识丰富、身怀绝技,哪里像有问题的?再看看黄公的直系亲属——麻桂香布女士和三兄弟,都是人中龙凤。” 众人沉思,是啊,如果没有外来人口补充基因库,五百年时间足够让村里每个人都变成非常近的近亲,后代出畸率是很大的。 肖明继续讲:“第三点,盐。三坪乡多山林和矿产,这样的地理条件是不利于产盐的。我查阅了县志,几百年间有记载的一共只有两处产盐点,靠湖,产量低,质量也不好,八十年代之后就荒废了,改用外界运输送来的盐。美人秃村如果几百年封闭不出,没有盐,怎么办?” 众人被引领着思考,觉得有道理。桃花源中的村落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而真正要隐居避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必要的物资问题如果解决不好会非常影响健康,反面案例参考白毛女。 “另外有一个疑点。黄公自称在外面办事,我认为可信。他与麻桂香布父女情深,却两年不归,连音讯也不给一个。他生活讲究又外形绝佳,却整容成了老头子。贺医生女儿出事之后,正好碰到他展现手技,太过巧合,不排除他是故意接近贺医生。贺医生这次送他回户籍地美人秃村,不料半途山体滑坡,全车人不管受伤还是死亡都有被找到,唯独他俩下落不明,非常可疑。如果黄公不想带贺医生进村,完全可以依仗熟悉的地势把他甩掉,大山里弄丢个人还是挺容易的,没有必要搞失踪,惊动警方。” 麻桂香布一家的心悬了起来。 肖明顿了一顿,说:“两位黄公的失踪,有可能是第三方势力介入。” 托罗着急地问:“阿公被第三方带走了,是因为第三方不希望阿公带着贺医生找到村子吗?” “不。你提前接到贺医生照片怎么解释?”肖明推了推并没有度数的眼镜:“恰恰相反,我认为黄公不打算带贺医生去村子,第三方才将他们弄走,然后微信诱使托罗去接近贺医生,主动把黄公的女儿外孙这条线索送上,以此希望贺医生能找到村子的下落。” 金鼓皱起眉头:“这第三方倒底是敌有友?” 肖明摇头:“是敌是友还不好说,但如果我分析正确的话,第三方与贺医生目的一致,都是想找到村子。以上几点,是我判断村子并没有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依据。接下来,我讲讲怎么缩小寻找范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惊现美人秃(一) “接下来,我讲讲怎么缩小寻找范围。” 肖明从电脑中调出三坪乡以及周边接壤几个乡的卫星地图。 “刚才有人提到修路,可能性不高。毕竟有路的地方就有人经过,美人秃村如果离马路不远,早就被人发现了。稳妥起见我们暂时不排除通路的可能,但不作为关键因素。” 肖明端起杯子润了润喉:“那么,哪些是长期居住地的关键因素呢?水源、食物来源、是否自然灾害易发地、建房起屋的地质条件、垃圾处理等。咱们一条条过。” “水源和土地,这个好理解,隐世深山的村子必须自给自足,拥有足够的耕地或畜牧,并且靠近水源,不然吃什么、喝什么?所以,通过水文观测图,我们在卫星地图上把距离水源太远超过一天步行、也没有地下水道的区域去掉;再把土质或盐碱或多岩或密林、没有耕地种植或畜牧条件的区域去掉。”他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操作,哗啦啦好多目标区域灰了下去,搜寻范围顿时缩小一半。 托朴建议:“请保留密林区域。当地多民族都有狩猎的历史,光靠打猎、采集菌类野菜和小规模养殖鸡兔也能存活。” 肖明认为有道理,把目标区域又点亮一小片。 “安置村落,要避开一些显而易见的灾害易发地,所以我们把容易山体滑坡、位于高危堰塞湖下游水道、有毒瘴气的这些区域去掉。平坦低值被区域,被卫星拍摄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建筑或人类活动痕迹的地方,也统统去掉。”又灰下去一片。 “建房起屋,请看这张地质图。三坪乡雕刻业发达,正是因为背靠山区矿产丰富,很多适宜雕刻的材质。而出产这些材质的区域,大部分不适合用作宅基地,并且当地人去得多,甚至有专门寻找矿产的职业人士常常在这些区域探查。如果有村落存在,不可能没发现。因此,我们把已知的玉矿区、铁矿区、砖土区、石料区、黄杨木区等再去掉。” “有村落的地方,必然定期需要处理生活和农耕垃圾。有可能采用填埋,也有可能焚烧。我委托技术部同事查看了过去一个月有大面积烟雾冒起、或者是地形小小改变疑似填埋的山区,与已知的乡民活动与接警处罚记录对比,可以去掉几处已经被抓到是三坪乡居民在违法焚烧秸秆和倾倒建筑垃圾的地方。” 这时目标区域只剩下零星几处。 “最后,回到刚才三坪乡是否真的与世隔绝的问题,如果隔绝,那必然远离马路。如果不隔绝,时不时会有村民低调外出采用盐铁等生活物资,甚至找对象,那么离马路或者有人迹的乡镇可能不会太远。”肖明征求大家意见:“我们把两种方案都计算下?” 方案A,去掉距离马路比较近的区域,得出最终搜寻目标范围大概有五六处,都深入山腹,环境复杂,前往的难度很大,必须把牛泰然那套勇闯亚马逊的装备给每个人发一份,再聘请专业丛林向导和马匹、挑夫。 方案B,去掉七八天都走不出来的山腹、悬崖绝壁、四面封闭的谷底等没有出路的地方,得出最终搜寻目标范围四处,均离有乡民活动的场所不到一百公里。 “等等,”托罗指着方案B的一个地方。那是一处占地面积宽阔的场所,停放着几辆卡车货车以及堆积如山的杂物。“这里有点眼熟,可以放大吗?” 肖明迅速调整,把图片放大到能看清地面物体的程度。 “这不就是我捡到小蛇雕塑的那个废料垃圾场吗?” 大家顺着垃圾场往上方看去,不远处正是经多重筛选仍旧亮着的四处目标区域之一。 第一嫌疑区域火热出炉。 大家一致同意先探寻这片儿。 肖明将垃圾场与目标区域之间的卫星地图打印出来,分发给众人。 托朴熟悉地形,他大致计算了一下:“俯瞰图拍不出落差,路可能并不好走,我们要做好徒步穿越3-5天的准备。建议带够食水、帐篷、药品、雨具、对讲机、适宜攀爬或救援的绳索铆爪,最好能够有GSP。” 牛泰然高傲地抬起手腕,给大家展示地球最强导航手表。 苗丹问:“哪些人去?” 贺一峰是肯定要去的,程可和肖明有寻人的公务在身也要一同前往。麻桂香布一家派出体力最好的托朴和托罗兄弟。 贺一峰温柔地看着女友:“你陪我走到三坪乡这么偏远的地方,接下来进山的路太艰难,我不希望你受这个罪,就在乡里住着等我回来吧。” 苗丹坚决反对:“你要把我跟牛泰然这家伙单独留下吗?” 牛泰然立马反驳:“程警官都去了我当然也要去,我还得友情赞助户外装备。” 苗丹更有理了,对男友撒娇道:“你看看,你看看,全都去,没人留下。我不要一个人!” 贺一峰给麻桂香布一家使眼色,示意帮忙劝劝前路会如何崎岖险阻、危险丛生。 托罗接收到错误的信号,他对苗丹说:“山里有一种神奇的绿植被称为美容圣品,保证你不虚此行。” 托朴金鼓没眼看小弟的低情商。 最终苗丹威武了一把,叉着腰大声宣布她偷偷跟也要跟去,随团和单独行动哪种更危险,让贺一峰看着办吧。 牛泰然亲昵地撞了撞程可,“哎,你也学学竹叶青这个叉腰大吼,做出来绝对不一样的气势。” 程可对牛泰然一顿爆锤,“感觉到我的气势了吗?” 众人把牛公子抢救出来,迅速分工采买进山的东西。 大伙儿用一天时间收集够物资,七个人刚好塞满牛泰然的大排量越野车,开到了郊区垃圾场。从这里开始改步行进山。 苗丹问:“马呢?” 托朴回答:“没有预定马啊。” 托罗最喜欢怼苗丹:“美女姐姐,发的地图你看了吗?我们会经过水道,马过不去。” 苗丹惊了:“那我们怎么过去?” 托朴拍拍沉重的背包和腰部一圈粗绳,简洁明了:“滑索。” 苗丹生出了浓浓的不安。原来用爱发电并不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最终还是得看身体素质。 贺一峰依然尝试劝退她:“要不算了吧?我给你叫个车,送你回乡里等。” 苗丹看看整装待发的众人,再看看男友给自己武装到牙齿的一身装备,以及同为女性却显得强悍有力的程可,莫名生出几分勇气。她咬着牙坚决不肯撤退。贺一峰没有办法,接过女友的背包,尽量给她减轻负担。 牛泰然看上去负担也很重。他背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登山包,算上顶部捆绑的帐篷整个高度接近1米6,压在牛泰然高大却并不怎么结实的身体上有些摇摇欲坠。“哎,谁帮我拿一点?” 牛泰然向新哥们肖明求助。 肖明自己背着大部队的食水,重量已经比较壮观,他又正从托朴手里接过一个包,哐当当响起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里面是滑索用的各种挂件和保护装置,相当沉重。 牛泰然又看看瘦小的初中生托罗,自动略过。 他把手伸向贺一峰,“老贺,拿去。” 贺一峰臂力远大于平常人,带着自己和苗丹两个包,无所谓地再接过牛泰然拆下来的一个小包。 苗丹有些看不惯,“牛公子,都是1米8几男的,你怎么这么弱啊?” 牛泰然很不高兴听到这个评价,争辩道:“我这包里可是有秘密武器,老贺待会儿要感谢我的。” “来,我们大家拍个合照吧!”程可召集众人。 咔嚓。 七张年轻活泼的脸庞留在了手机里。 程可和苗丹凑在一起点评,这一行男士们各有千秋。 托朴五官立体,眼神深邃,充满少数民族的健美气息。他喜欢穿素色衣服,更加衬托出他的纯净和英俊,堪比精灵王子。不过他并不像外表展现得那么单纯,自从撞见他和弟弟的吵架现场,无意间暴露出有点小腹黑。 贺一峰高大帅气,坚毅沉稳,蕴藏着迷样才华,看女友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是居家过日子的上上之选。这段时间连续在外奔波,晒黑了一些,也结实了一些,不再是医院工作时过于白皙的肤色,变得更加有男子气概。 牛泰然这个作妖霸总,正经起来是一副精英模样,跟贺一峰差不多高但略瘦一些,潇洒有余,运动不足。明明可以靠智商,偏偏要靠脸皮,不按常理出牌的一朵奇葩。 肖明则更不用说了,高深莫测,形象多变,换身打扮跟换了个人一样,一不小心还会看丢。 两个姑娘边走边低声议论,完全把某人给遗忘了。 托罗一直在偷听,越听越生气:“我也是男的!” 按照卫星地图的指引,一行人在崇山峻岭间穿行,曲曲绕绕,推石移木,半天后渐渐走入一片绝妙的境地。 那里奇花异草,洞天涧泉,青山高耸入云,淡淡云雾蒸腾,彷佛几百万年前就是这样子的,没有丝毫文明污染。托朴随手一捞,在溪流中捞出一条肥硕的白鱼,拿蕨菜叶子裹了埋入地下烘烤,不久云南烤鱼便香喷喷出炉,引得众人哈喇子长流。 苗丹砸吧砸吧嘴,还在回味鱼肉的鲜香:“牛公子你要是把这儿商业包装一下,那就发大了。” 牛泰然表示不屑:“你就不懂了,商业包装不能包到这儿来,最多在5里外的山口就得打住。现在流行什么知道不?返璞归真。九寨沟那种将大马路直接修到海子面前戳着的形式算是落了下乘,看不见现代气息的景点才有意思。”他越说越得意起来,四处指指点点,好似自己已经成了这儿的开发商:“你们看,这种仙境在如今可以说比钻石还珍贵,太稀少、太罕见。若是往大众旅游开发,整成谁攒攒钱都能来遛一趟的地方就太可惜了。知道什么最赚钱又最省心不?” 大家听得一愣一愣,摇摇头。 牛泰然有点享受这种说教感:“高端最赚。物以稀为贵,在这儿搭几个小木屋,不给电视、不给电灯、把手机也统统搜走,只提供最原始的生活工具和娱乐……嗯,最好衣服也改成草裙树皮的,或者进一批奢侈品牌的皮草,再养点野鸡野兔啥的让他们自个儿打猎下锅。锅也得是石锅,钻木取火,整个一原始部落主题,细节上请几个考古学家把把关。那帮款爷什么没玩过,就求个新鲜,一晚几千块限量预约轻轻松松。” 托罗很捧场:“大牛哥你好懂哦,你是学旅游规划的吗?” 牛泰然听到“大牛哥”这么乡土味儿的称呼时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苗丹抢道:“要叫他牛总!” 托罗不是乖乖听话的小孩:“可你们都直接叫他名字,没有人叫他牛总啊?” 贺一峰眉头一挑:“因为我们跟他都有恩怨。” “那牛总专门做旅游规划吗?可以帮帮我们乡里吗?” 牛泰然仿佛回忆起了自己大学时代的峥嵘岁月,“不,哥哥我是外语系出身,会说英文、法文、日文、韩文、意大利文五国语言,相近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都可以日常交流,藏语、梵文也有所涉猎。不要太崇拜哥,哥已经习惯了凡人仰慕的目光。” 苗丹“切”了一声,但找不到反驳的话,她知道牛泰然是真的很有语言天赋,家里一度希望他成为外交官。 牛泰然问:“你们还没看过黄公的录取通知书吧?知道他俩什么专业吗?” “农耕或护林方面的吧?”贺一峰猜测。 “民族文化研究,或者语言?”托朴猜测。 “不,”牛泰然宣布:“应用物理系,新材料专业!怎么样,高大上吧,放到如今也是朝阳产业。” 苗丹问托朴:“你念什么专业呀?” “机械工程。” “哦,”苗丹顺口接下来,“所以才很喜欢挖掘机吗?” “嗤……”托罗笑出来:“哪是喜欢啊,他对挖掘机分明是真爱,爱到心坎上要死要活那种。哎,你们知道他吹了的那家实习单位吗,就因为有十台挖掘机给他维护,他才死缠着人家老板想要去,结果因为怕相亲又不敢去了,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那个幼小的心灵啊,呼啦啦的,一大片阴影。” 托朴猛地拽过弟弟,出手就是一掌,两人打做一团。众人看他俩都没使大力也懒得去劝,就当是兄弟间特别的交流方式。 找到世外桃源的兴奋劲儿只维持了半日。 随着众人体力流逝,天色渐渐发暗,第一个野外的夜晚即将到来。 肖明找到一处适宜过夜的干燥山洞,硕大的洞口垂下一把老树根,枝节盘虬形似中国结,呼呼往外透着寒气,角落有昆虫正在组队爬进爬出。有露宿经验的托朴、托罗兄弟俩举着电筒往山洞深处走,检查洞壁有没有渗水、地上有没有大型动物的毛发、足迹或粪便,巡视完毕后认为安全,可以扎营。其余众人将山洞草草打扫干净,安置好火源和帐篷,大家围坐一团开始享用罐头晚餐。 月色上头,一缕皎洁洒入山洞。洞外蛙鸣虫唱,草木清香,静寂而充满生机。贺一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天空。 远离了城市光污染,纯黑的夜幕上布满碎钻似的繁星,光华流转,璀璨夺目,中间一条乳白泛玫瑰色的银河异常清晰。 贺一峰招呼大家来看。 除了托朴托罗,剩下全是城里人,哪里有机会欣赏肉眼可见的银河。一个个纷纷被震撼住,不自觉地收敛了呼吸,坐成一排仰望星空,移不开眼睛。 那一刻,大家的脑子里放空了。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默默地盯着星空发呆。 没有听起来那么无聊,星图是活的,慢慢沿东西向移动,每颗星星都不一样,明暗交汇,相互辉映组成各式星座,仿佛有千百种变幻。 贺一峰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脖子隐隐僵痛,被牛泰然吼回神。 “该我秘密武器出场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惊现美人秃(二) 牛泰然从背包里小心翼翼摸出来一台无人机。 机身比市面上的常见机型小一半,带红外夜视功能,实时传输,大容电池与太阳能双源。 白天太阳光散射,许多非生命的物体也会在红外射线下呈现热图像,所以一切冷寂下来的夜晚才适合使用这种无人机,捕捉包括人在内的大型生命体和人工光源,尤其是两者皆有的村落。 “行啊你,”贺一峰赞道,“这么短的准备时间,你居然能搞来这宝贝。” 程可用看嫌疑犯的凌厉眼神盯着牛泰然:“这不是民用级别。什么途径弄的?” 牛泰然赶紧申明:“合法途径!这是我们集团投资的一家实验室出品,属于试验机,还没交付呢。” “保密协议不用遵守了?” “冤枉啊,保密协议上的功能这台试验机还没有呢。” “那就好。”程可放心下来。牛泰然资源太丰富也不是一件好事,作为身边人要随时提点他拉着他,千万不要捞越过界,相当费神。 程可暗自一抖:身边人?谁是身边人,不认识! 牛泰然不太熟练地启动了无人机。不愧是研发中的新机型,起降噪音非常小,升空到一定高度后地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动静。稳定性也不错,在牛公子那手破烂的操控技术下也能顺利升空,没挂树上。 “我们今天走过的地方就不用看了,让它往前飞。”牛泰然从手柄上拉出传输屏幕,毛手毛脚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开关。 肖明指出:“这里。” “呵呵,还是哥们你厉害!” “这台机能够捕捉多大的热源物体?”程可问。 牛泰然一脸茫然:“等等啊,我看下说明书。” “算了,我来,”肖明拿过说明书,一目十行迅速分析。“在目前的飞行高度下,如果是人工热源要看具体瓦数,如果是生命体,应该能捕捉体型超过犬类大小的热源。” “这片山林不知道有多少野狗。得嘞,我再飞高点,飞到只能捕捉人体大小的时候叫我。” 无人机又升高一截,出了密林,沿着河道两侧转圈搜寻,一圈一圈,不断扩大搜寻半径。 “那是什么?”屏幕上出现一片醒目的热源。 无人机微微降低一些,传回了更清晰的图像。看轮廓,是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 苗丹探头看:“画质怎么糊成这样啊,男女都分不清。” 程可说:“热成像就是这样。牛公子你这试验机还有没有其他功能?” 牛泰然指指肖明手中的说明书,示意她自己看。 肖明说:“试试这个,金属探测。” 金属探测功能开启,屏幕上新增几处银色的细长光点,有的在地上,有的则在人的腰间,也有被人拿在手上,大小形状不一。试着把图像放大,两位警官认出这些是土质□□、长刀、和匕首,甚至还有铁链。 “是不是我们要找的美人秃村人啊?”苗丹问。 “不,”程可掏出手机发现还有信号,立刻拨往就近的派出所。 “这些是偷猎者。” 程可锁定了偷猎团的位置、人数、以及武器装备后,通通报告给当地警员,由护林部门接手处理。 无人机没有惊动这伙儿犯罪分子,悄悄离开这片区域,继续往周边搜索。 在夜晚搜索是项漫长、无趣的工作,屏幕大部分时间一片漆黑,偶尔才有零星的大型动物身形闪现,转瞬即逝。牛泰然操控了一阵子就没有耐心了,将手柄交给贺一峰,钻进帐篷玩手机。其余人陆续回到山洞,苗丹也被男友劝去睡袋里补美容觉,只剩下托朴还坚守在贺一峰身边,他的家庭教养认为不可以把帮忙寻找阿公的客人独自留在漆黑的野外。 贺一峰始终保持高度的专注力,眼睛都不敢多眨,认真排查每一片区域。 眼下这处河道不知是属于澜沧江哪一条支流,平静柔和,反射着穹顶点点星光,无声地在山林中铺展开来,滋润大地生灵。山洞里同伴们一开始还在高谈阔论,慢慢地声音低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竟有鼾声响起。 无人机以河道为中心,来来回回转了百八十圈。贺一峰已经数不清飞过多少山脊,路过多少条岔道,见过多少濒危的保护物种,直到低电量的提示音响起,他才在西北角的一处断崖背后发现了疑似村落聚集地的大片人工光源。他匆忙记下村落的位置,赶紧操控无人机高速返回,提心吊胆,生怕这宝贝半路耗尽能源一头栽下去。 这台机器在设计时可能考虑到了返程的问题,低电量提示得比较早,无人机顺利返回后仍然有少许余电。 他激动地想去同伴们分享这个发现,回身却发现大家都睡着了,身边托朴也靠着树干睡得手脚瘫软、连连点头,感觉下一刻就要栽倒。 贺一峰不忍叫醒他。反正山洞就在旁边,他上前尝试将托朴整个扛起。 一只手臂伸过来,帮他顶住托朴。 “肖明,你还没睡?” 肖明揉着眼睛,此刻的气质与山林完美融合,包容而恬静。他说自己睡过一觉了,起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今晚有收获。”贺一峰给他展示搜索到的疑似村落图片。肖明看过后也认为是村落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去休息吧,明天就朝这个方向赶路。”他拍拍贺一峰肩膀,“我刚醒,无人机给我玩玩。” 贺一峰将无人机交给他,叮嘱了电量问题。肖明在众人当中最为细致,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麻利钻进睡袋,调整枕头准备入睡。无意中看无人机从洞外划过,朝着白天走过的方向飞去。 贺一峰有点奇怪:飞那儿干嘛?但他也没多想,可能肖明胡乱飞着玩而已。 累疲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牛泰然检查无人机的电量,惊叹:“这么大容量的电池都给玩没了,你们飞了多久啊?”他展开太阳能板给无人机充电,左右看了看,把太阳能板挂在了贺一峰的背包上:“老贺你体力好,你背吧,小心别撞了!” 贺一峰提到昨晚发现的疑似村落,大家都挺高兴,这表示不用在山林里毫无方向闷头乱窜,有了明确的目标。 经过一晚休整,人均睡够10小时,大家逐渐开始适应山间跌宕的地形,第二天脚程普遍加快。他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在托朴的带领下一点点朝目标接近。 “谁……谁唱首歌来……来提……提神?”苗丹整个人几乎吊在贺一峰手臂上,一边喘,一边努力跟上。 “你……你随便点……什么语种都……哥都会……唱”牛泰然也上气不接下气,不愿丢了面子,依然把腰杆挺得笔直,可是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 程可久经锻炼,呼吸平稳:“你是谁的哥?” “这里老……老子年龄最大,”牛泰然死鸭子嘴硬,继续作:“老子是所……所有人的……哥。” 托罗健步如飞从他身边闪过,跟猿猴一样敏捷:“大牛哥,认你当哥有好处吗?” “先……先别跟我聊……聊天……,等老子喘……喘匀再来……”牛泰然撑不住了。 托罗脖子一昂,不再骚扰他,大方地唱起山歌来。 与黑瘦的外表不符,托罗的嗓子意外地清亮透澈。高音盘旋而上,一点儿不吃力,低音的地方如流水划过,汩汩潺潺敲着人的心脏。 他唱着朵祜族语言,虽然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曲调悠扬空灵,飘荡在密林间,配着鸟儿振翅、昆虫鸣唱的自然之音,传达出天人合一的意境。听久了仿佛躺在母亲的怀抱中,被周围的群山温柔注视着,保护着,任外界风起云涌、浊浪滔天,我守着自己一方小天地,安然度过悠悠岁月。 大伙儿在托罗的歌声下精神确实有所振奋,又坚持前行了约半小时,托朴抹开一片拦路的大粽叶子,回头对大家说:“到断崖了,准备滑索。” 托朴与托罗在岸边架设滑索,贺一峰和肖明帮着搭把手。牛泰然脱力,跟两位女士一起坐在草地上,看脚下突然变得湍急的水流。 “前面那么多水势平稳的地方,为什么选在这里架索?”牛泰然问。 托朴手上不停,“滑索不怕水,怕风,所以需要找两岸山崖的最短距离来架设,减少风险。距离缩短了,峡口变窄,水势自然汹涌一些。” 托罗安慰道:“大牛哥你放心,我们祖辈几代滑索的经验,不会有问题的。” 牛泰然对于把生命安全交到别人手中的情形一万个不放心:“我九千万的人寿保险还没想好受益人呢,你们千万弄结实点啊,不能出岔子!” “那你九千万的保险,到底买了还是没买啊?”托罗找到了逻辑漏洞。 “保险公司我家开的,我说买,没有受益人也能买,你管得着!”牛公子怒道。 贺一峰发现牛泰然害怕的时候格外喜欢怼人,怼一怼能增加点儿勇气似的。 他曾经当过志愿者去四川偏远山区里送医到户,见过各种土制滑索,最穷的地方只有一根光溜溜的绳子吊一个脚蹬子,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用了几十年依旧牢靠。相比起来,托朴手上的这些设备算得上是顶级了,不光绳子里掺和着钢制细缆,滑索上安置着手动拉柄,安全带兜着人体肩腰臀三处重心,两端连接山崖的地方也处理得很好,在粗壮树根上绕了好几圈绑紧,使用登山级别的膨胀钉插入崖体加固。 托朴在每个挂件上拉一拉敲一敲做最后检查,动作流畅,一看就是老手。 贺一峰很放心这个滑索的安全性。 牛泰然看不到这些,依旧在担心:“哎我说,待会儿谁先谁后啊,有没有个讲究?” 肖明想了想:“托朴和贺医生先滑,他俩一个熟练,一个力气大,有什么意外情况能快速反应。托罗也熟悉滑索,而且灵活,建议让他垫后。其余人中间,自己排。” “好了。”托朴拍拍手,信心十足地道:“过吧。” 他头一个给大家做示范。 只听一阵稀里哗啦金属撞击声,托朴迅雷不及掩耳地绑好了安全带和挂钩,众人还没看清楚到底有几根带子、从哪个胳膊下穿出来,就见他长腿往崖边石头上一蹬,整个人天外飞仙一样华丽丽、帅呆了地滑出去,嗖一下就到达对岸,利落地解开了装备。 “你TM在开玩笑?”牛泰然满头黑线,“你敢不敢再快一点,让我们连影子都看不到?!” 托朴在对岸拢着手大喊:“别~着~急!托~罗~会~帮~你~们~穿~戴~好!” 托罗鼓着腮帮子像个小受气包,任劳任怨地给大家挨个穿好,讲解清楚抓握的手势,腿脚怎么摆放,再一个个推送出去。 贺一峰、牛泰然都滑得很顺利。牛泰然嚎归嚎,动作要领完成得一丝不苟,落地姿态优美,得10分。 轮到两位姑娘。程可自认身手不错,没让托罗推送,自己用力一蹬就出去了。 一阵逆风刮过。 程可的始动力被抵消,由于体重轻,整个人停在了滑索中央。 程可没怎么惊慌,牛泰然在岸边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团团转,抓着人问:“咋办?咋办?” 只见托朴迅速穿好装备,双手双脚爬上缆索,背朝下,呈猴吊的姿势飞快往中央移动,不一会就来到程可面前。他一手紧紧搂抱住程可,另一手去够顶端的手动柄,靠着划拉的劲儿将程可安全带回岸边。 这个过程说短也不短。托朴带着个人,看得出全副心神都在手动柄上,很认真地做着救援。程可昂头盯着托朴的动作,万一托朴力竭,她能学着接上。 从牛泰然的角度看就不那么美妙了。程可和托朴紧紧抱在一起,连一丝缝隙都找不见。男的如天神一般威武,单臂悬吊,肱二头肌爆得不能再爆,以神勇之姿救了美貌的姑娘;而姑娘一直火辣辣地盯着男神,目光炯炯,芳心暗许。 牛泰然冷哼一声,趁着手机还有最后一格微弱信号,咬牙在网上下了一笔大额订单,然后一直阴恻恻地看着两人落地。 苗丹悄悄对托罗说:“托朴惨了,牛公子又要作妖。” 轮到苗丹,她的体重比程可更轻,尽管有托罗的推送还是被逆风停在半中央。 贺一峰想学着托朴的样子去救女友,却听托罗在对岸大喊:“让一让!快让一让!” 贺一峰匆忙让开。 托罗把自己挂上滑索,退开一小段距离,来了个小豹子般有力的助跑,再重重一蹬,炮弹般冲出去,与苗丹撞个满怀。 苗丹被他一撞,有了动能,滴溜溜转着圈滑动起来。托罗再使劲踹她一脚,人很快到岸。 苗丹被转得头晕眼花欲呕吐,臀部带着鞋印,到岸后立刻扑向男友怀抱,哭诉为什么自己跟程可的待遇完全不一样。 贺一峰觉得托罗再不改改,以后要成单身狗。 “终于都过来了。”托朴松了一口气。他自认对每一个人的安全负有责任,一个鸽子翻身漂亮地攀上缆线,准备拆卸。 对岸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吼:“你在干什么?!” 托朴如遭雷劈,僵硬地抬头。 肖明在对岸跳脚:“我还没过来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惊现美人秃(三) 肖明幽灵一样滑了过来。 托朴狗腿地迎上去,连连道歉,殷勤地给他卸装备,捋衣裤褶皱,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 肖明谁也不搭理,浑身散发着低气压,一个人走到树下蹲着,一句话都不想说。 托朴让托罗去拆卸滑索,自己弯着腰挪到肖明身边,好声好气地继续道歉。哪怕肖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托朴依然执着地进行自我反省,内容深刻,态度诚恳,堪称检讨界的标杆。 已经到了断崖,那么离无人机拍摄到的疑似村落就不远了。托罗拆好滑索,打包装好,一行人继续出发。 托朴作为向导依然在最前面开路。 他心有余悸,一直想着不能忽略肖明、不能忽略肖明,于是每经过一处转弯,每一次视线被遮蔽,哪怕只有几秒钟,他都要大声问一句:“肖警官跟上没有?” 肖明始终不愿吭声,一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互不相干的样子。 等托朴问到第十几次,再帅的脸也抵不住大家的烦躁,纷纷代答:“他在!他在!” 托朴一路走,一路问,后面众人了无生趣地一路代答。 所以,当大家发现肖明真正失踪之后,没有人说得出来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谁走在肖警官后面?”托朴着急地询问。 苗丹举手:“从滑索那里出发时我在他后面。进了树林之后队形打乱过,他移到我后面,我就看不到了。” “然后呢,谁在他后面?” 程可回忆:“之后我在他后面走了好长一段,直到牛泰然撞树,大家全部围上去,我就没看到他了。” “再然后有没有谁看到他?” 贺一峰说:“路上碰到那块晃动的大石头时,我曾经回头,看到肖明和托罗落在最后面。” 托罗赶紧澄清:“我不知道呀,我走我自己的,没注意啊!” 众人心想你那种蹦蹦跳跳猴子满山窜的走法,能注意到就怪了。 “我们倒回去找他吧。”托朴提议。 大家同意,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走。 为了避免又有人走丢,这次每隔10分钟就挨个报数,一直走到滑索的断崖边,始终不见肖明的身影。 “见鬼了!”托罗说。 肖明不在,牛泰然顺位顶上,成为团队的脑力担当。他招呼大家坐下,好好缕一缕。 贺一峰提出:“之前肖明分析有第三方势力把两位黄公带走了。那这次会不会也是同一拨人把肖明带走了?” 牛泰然反问:“目的呢?如果说第三方带走黄公是为了给我们扫清障碍,顺利找到美人秃村。那么,侦查最强的肖明,有他在找到村子的几率大大增加,第三方为什么把他弄走?” 托朴悔恨地说:“会不会是他自己走了,因为生我的气?” “不会。”程可作为肖明的同事,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肖明是最优秀的警官,不仅有寻人公务在身,也很清楚我们有多依赖他的侦查技术,不可能因为一点意气之争就这么失踪的。我倾向于有第三方介入。” 牛泰然说:“也不排除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肖明自行离开了。” 苗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考虑他只是不小心走丢了呢?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可能出现的情况呀?” 牛泰然指着脚下湍急的水流,说:“走丢了肯定在原地等啊,或者沿路找啊,他那么聪明,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我们原路返回到断崖都没有找到他,他能去哪儿?难道想不开跳水了?” 此刻肖明正十指用力,壁虎一样紧紧抠在一处断崖上,慢慢地往下挪。他已经看准了一处浅滩可以泅渡过河,打算回到山林入口出等大家完事出来。 他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让他不得不装作走失的样子,停止寻人任务。一天未想通这个问题,他拒绝再参与进美人秃的行动。 苗丹问大家:“那我们怎么办,是继续往目标去,还是先找肖明?” 程可思索了片刻,建议:“我们继续吧。依肖明的能力,在这片山林中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不管是被人带走,还是他自己走的,我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应对。我们沿路回来也没有发现血迹或激烈打斗的痕迹不是?至少说明肖明没有危险。” “啊!我们大部分食水在肖明包里!”苗丹突然想起。 程可拍拍自己的包:“在我这里,今早出发前换过。” 牛泰然说:“举手表决。” 也许是肖明在几次关键时刻表现得太过可靠,大家认同了程可的说法,目前并没有迹象表示肖明面临危险。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谁都不愿意放弃。 一致同意,行程继续。 众人第三次走上断崖之后的路。 说是路,其实也不是路,只是一条相对好走的林间小道,植被低矮,视线清晰,勉强可以放心下脚而不用担心突然踩到毒蛇、沼泽或其他什么惊悚的东西。 大伙儿再一次路过最后看到肖明的大石头旁时,托朴提醒从这里开始特别注意观察附近有没有血迹或打斗现场,包括新鲜压折的植物、新鲜损伤的树皮、重物拖行的划痕、以及不属于这个团队的脚印等等。 可惜一直走到道路断绝,无路可去,始终没有发现肖明留下的任何痕迹。 道路的尽头又是一处山洞。 与进山第一晚过夜的原始山洞不同,眼前这个山洞路面整齐,岩壁平滑,隐约有刀斧修整过的痕迹,十有八九就是进村的道路。大伙儿商量一番,决定往山洞里走。不是有一词叫做“别有洞天”么?乐观估计,穿过这个山洞说不定就能看见一片低矮的房子和寥寥炊烟。 山洞越往里走越热。 刚开始约摸35度,尚无大碍。 走出百米左右温度陡然上升,如同蒸高温桑拿一般,呼吸憋闷,毛孔大张,头发恨不得根根直立。洞内空间变得狭窄,容不得六人并行,大家只好分做两排,贺一峰与牛泰然体型最大,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开路。 耳边水声渐渐清晰,奔流涌动,洞内有一条暗河。按理来说这样潮湿阴暗的洞中应该长有不少苔藓,实际却一处也没有见过,所经过的岩壁干干净净,似是有人经常打扫。 这个发现更加验证了众人的判断,美人秃村一定就在前面! 突然,电筒光扫到地上一片耸动的红影,惊得贺一峰几乎血液停滞! 身边牛泰然颤颤地问:“那……那是……什么东西?” 后面四人听见有未知生物,顿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不自觉地挤作一团寻求依靠。程可不怕凶悍的犯罪分子,却有些怕虫子,戳着牛泰然脊背吼道: “赶紧去看看啊!抖什么抖!” 牛泰然推贺一峰:“老贺,你上……” 贺一峰从背包里摸出一支工兵铲,点亮平常舍不得用的应急灯,小心翼翼走向前去。 那片红影还停在老位置,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约有猫儿大小。贺一峰仔细看了看,倚着岩壁蹲了下来。应急灯向前射出打在墙角上,后面的人只能看见他黑黝黝的背影。 “到……到底什么东西啊?”苗丹问道。 贺一峰不吱声,动手戳了戳它,激起身后一片抽气声。 他回转头,笑道:“宠物。” 那东西长着火红色的长毛,光泽柔顺、沉厚密实,一直拖到地上,覆盖住葫芦形的头腹与钱币大小的细腰。它趴在地上,露出一对触角和六只毛茸茸的嫩脚,看不清面部,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人判断出其所属物种。 “好大的蚂蚁!”托罗一脸惊疑,又带几分面对小猫小狗的柔软,“这皮毛太漂亮了,能带它回去么?” 牛泰然挖挖耳朵,问道:“带回去干什么?剥皮做围脖?” 苗丹教训道:“你有没有环保意识,这很可能是尚未发现的新物种,怎么能杀掉剥皮?”说完,她蹲下身去仔细观察其头颚,并没有见到什么尖利的牙嘴,便放心地伸手抱起,捂在怀中逗弄。 红毛蚁性情似乎十分温顺,只浅浅挣扎了几下,便在苗丹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来任其摆布。 牛泰然摇摇头,不可理解地叹道:“你们姑娘喜欢的东西真是奇怪,养蜥蜴、养蛇、养蜘蛛。这不就是一只长毛的大蚂蚁,依然是蚂蚁。” 苗丹反驳:“有这身毛这已经不算虫子了,属于毛绒生物,挺可爱的。” 苗丹意外得了这么一个宝贝,有点兴奋起来,一边走一边逗弄。贺一峰跟上,低声跟她商量着该怎么驯养,喂它吃些什么东西。 托罗对红毛蚁也很有兴趣,转头问托朴:“你说它已经成年了么?能长成多大?” 这个问题引起了大伙儿的关注。 牛泰然有些惊吓地盯着它:“够大了、够大了,不能再长了。” 程可故意逗他,说得配个一公一母繁衍下去,看看小宝宝长得什么样。 托朴也想发表意见,张口正要说话,突然间出手猛力拉回程可和牛泰然,拉得他们踉踉跄跄,几乎栽倒。 “你们不是想知道这蚂蚁是成年还是未成年么?” 托朴伸手指向左侧,一字一顿道:“这只是幼崽,成年的在那边……” 看着托朴和托罗青黑的脸色就知道成年红毛蚁的样子肯定不太理想。大伙儿做了下心理建设,慢慢转头望去。 左侧岩壁出现一条岔路,深深幽幽。电筒扫过,光芒根本探不到底,却彷佛照到千百个玻璃碎片上,反射出阵阵寒光。 那是红毛蚁强而有力的锯齿形大颚,比西瓜刀稍长,正咯吱咯吱交错打磨着,高高举起向众人示威。大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那牙口,足足能将人手臂从身体上撕裂下来,碾成碎末。它们个头有如绵羊大小,拖着曳地长毛,成群结队向岔路口围拢来,至少上百只。 这下顾不得村落不村落,飞快转身逃命。 几只不知何时偷溜到身后的红毛蚁堵住众人退路,真正是进退不得。这些蚂蚁们见围住了猎物,并不急于攻击,开始有秩序地移动,前面往两旁挪,两旁往后面挪,后面往前面挪,于是众人落脚的空间受到挤迫,也不得不跟着一步步往岔路内的蚁穴移去。 热。 极热。 终于知道了弥漫整个山洞的热气来自何处。 蚁穴里有一眼温泉……不,不应该叫做温泉,简直就是一锅开水,而且是沸腾在高压锅里那种。泉水透着桔红色照亮洞穴,好似炼炉里的铁水,黏稠辗转,翻出一个个油亮的水泡,瞬间破裂飞溅上土石,“兹”一声激起阵阵白烟,留下一处印记。 岩壁上密密麻麻分布着这种印记,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其中好些成了手指粗的小圆洞,彷佛大战后留下的累累弹痕。 苗丹怀里仍然抱着那只红毛蚁幼崽,惊魂未定中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幼崽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吓了她老大一跳,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成年蚂蚁们均冲着她磨刀霍霍,目标直指怀中的幼崽。 程可说:“扔了吧。” 托罗反对:“不行,这是人质……蚁质!” 牛泰然也猛点头,附和道:“如果放了它那些蚂蚁一拥而上,我们就完了!” 幼崽越来越不安分,苗丹快抱不住它了,同意程可的意见。 2比2。最后两票就看托朴和贺一峰。 托朴一直盯着离他最近的一只肥大的红毛蚁,闷不吭声,不知是不是已经吓傻了。 贺一峰轻轻用脚踢了踢他,尽管万分小心,动作间依然惹起红毛蚁们激动的反应,大颚牙嚓嚓嚓响成一片,又逼近半米。 如今六人可以说是前胸贴后背,亲密无间了。 托朴挨了一踢,回过神来,问出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知道牛羊和猫狗的区别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惊现美人秃(四) 众人不由得万分担心。 这样危险的情况下如何协力度过已经是一道难题。若是同伴中有谁疯了,本来就微小的生存几率再下降N个百分点。 少根筋的苗丹愣愣答道:“吃肉、不吃肉的区别。” 听到这话,牛泰然灵光一闪。 托朴又问:“那它们的脚有什么区别?” 牛泰然终于确定托朴在说什么。 眼前这些生物虽然有着蚂蚁的外形,但那巨大的体型与曳地长毛,以及靠温泉而居的喜热性,早已脱出蚂蚁的生活习性。那么,它们也有可能…… 托朴慢慢移到贺一峰与牛泰然侧面。贺、牛两人高大的身躯并排站着,将托朴从蚂蚁们的视线中暂时摒除。他蹲下身,倒转工兵铲,与泥土同色的灰褐铲柄贴着地悄悄伸了出去。 大蚂蚁们忙着昂头举牙威胁猎物,其毛发蓬松厚长,视线并不曾注意到脚下。托朴缓缓将铲柄伸到了某一只红蚁身下,轻挑长毛,隐隐看见了它的脚。 托朴也没留意过普通蚂蚁的脚是什么样子,因为太小了。 这只脚,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大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偶蹄目。 古代有个著名故事,说的是某人午夜间遇见张牙舞爪、脸青面黄的怪兽侵袭,初时大惊,待定睛看清此兽腿脚,便放下心来,哈哈大笑。原来此兽是偶蹄目,只食草叶。 食草动物不吃肉,因此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人类对它产生了威胁。众人在穴外便被这群蚂蚁围住,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苗丹手上的幼崽。 苗丹战战兢兢放开了红毛蚁幼崽。幼崽脚步踉跄,尚不会走路,在地上缓缓蠕动前行。一只大红毛蚁耐不住性子,低头拿大颚牙一铲,将幼崽挑了起来,轻轻扔在背上。这时大家方才注意到很多大蚂蚁身上都背着大小不一的幼崽,因为颜色相同,不容易辨认。 大蚂蚁寻回幼崽,对着六人再次磨刀霍霍警告一番,便渐渐散去。 只见它们在穴内排成一队队,有规律有秩序地从洞外往里搬运食物,完全视六人为无物,大咧咧在身边蹭过。看样子那只幼崽就是在搬运途中摔落在洞外。众人一身冷汗,呆呆矗立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蚁穴那头还有路,继续走么?” “要不,咱们出去吧?” 投票表决。 6比0,全体赞成撤退。 这山洞如此怪异,再走下去难保不会有真正的食肉怪兽出现。他们一刻也不想在这洞中多留,抬腿便走。 可惜这票算是白投了。 众人正要退出蚁穴,却在角落里意外发现了半只红毛蚁和一条人工通道。 说是半只红毛蚁,并非指它肢体残缺、横尸当场,而是秃了一半。它身体左侧的毛比其它任何一只红毛蚁要长上许多,漂亮密实的红毛彷佛地毯一样拖出一两米。右侧一片斑秃,露出微微泛黑的皮肤,红毛整整齐齐由毛根断掉,地上却没有掉落一丝。 这不如同乡下理毛理到一半的绵羊么? 掉落的毛哪儿去了? 环视整个蚁穴都没有发现,自然是被收走了。 牛泰然大胆推断,这批罕见的红毛蚁极有可能是人工饲养的。新发现的通道一定用来供饲养者出入。 通道位于蚁穴入口内侧。若不是进入蚁穴,只在穴口查看是绝对发现不了这处通道的。石壁上几只蜘蛛爬来爬去,通道中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蛛网,可见经常有人从这里出入。更惊奇的是,通道口有两盏造型古朴的油灯,各自拖着长长的油槽,一直延伸入黑漆漆的通道那一端。 “果然有通道,你们看,还有照明设备。”贺一峰跃跃欲试,“咱们继续吧!” 没有人答话。 他回转头,看见五人均面带犹豫。 苗丹一只手扯着衣角拧来拧去,程可一向强悍无畏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怯懦。托罗用手肘撞撞托朴,托朴又推推牛泰然,牛泰然抹着头上的汗珠开口道:“老贺,要不,别往前了吧?” “这么多人工痕迹,村落一定就在前面不远了!”贺一峰有些急躁起来。 牛泰然直视贺一峰的目光,劝道:“老贺,认清现实吧。这条路处处透着古怪,明摆着想阻止外人触探村内秘密。” 贺一峰不甘心:“你们想想,这一路情势虽然不寻常,但我们真正遇到过什么危险不?” 众人低头回顾。 还真是没遇到什么危险。如果村落却有歹心,深幽幽的洞穴里随便布下一两处简易陷阱,大伙儿就壮烈牺牲掉了。同样,洞内有水有灯有食物,完全可以圈养一些凶猛的肉食性动物来防止外人侵袭。可是村民们并没有那样做,只养了这么一群温顺无害的红毛蚁。 “村落里藏有秘密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贺一峰说:“但我认为秘密对我们无害,埋藏秘密的方式应该也对我们无害,顶多起个威吓作用。” 贺一峰扫视众人,见军心有所松动,直接拿出打火机去点通道口的油灯。途中故意途顿了顿手,没有人再阻拦。 点不着。 灯芯像是石头做成的一般,任火焰怎样烤炙,不动如山,不起一丝烟氲。贺一峰反复点,内焰外焰轮番上阵,直到打火机滚烫得再也拿不住,被托朴一把夺了过去。“你歇歇,把应急灯转过来让我仔细瞅瞅。” 应急灯一亮,灯芯在刺目白光下无所遁形,露出真容。 灯还真是石头做的。托朴拨弄灯芯的右手在油灯上洒下阴影,令贺一峰看不太清晰。于是他提着应急灯换了个方向,迈入通道内,从托朴的左边照过去。 应急灯灯光瞬间熄灭。 托朴向贺一峰望来:“你干嘛把灯关掉?” 贺一峰奇道:“没有啊,我一直开着灯走过来的。它自己坏掉了吧。”他提着灯往外走,想借着蚁穴温泉的亮光检查一番。 刚走出通道,啪,灯亮了。 贺一峰站在通道外,摇晃两下,灯仍然亮着。 他笑了笑:“没事,接触问题。” 托朴对灯芯的研究也有了结论。 灯盏是石头做的球体,盏身镂空成九曲石雕的纹路,盏口几乎封闭,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孔洞,应该是放置灯芯的地方。可是灯芯掉落到灯盏里面了,得用针之类细长的东西从外部伸进镂空处,将灯芯从灯盏里挑出来,经过复杂的九曲石雕,最后从灯盏顶部的孔洞中拉出来,才能点燃油灯。灯芯柔软无力,石雕细小弯绕,人的手根本无法做到。 众人有应急灯,油灯点不燃也没有关系,照样可以在通道中出入。 贺一峰提着灯走在前面,抬腿刚迈入通道,应急灯又突然灭掉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急忙退出通道口,灯亮。 再进入,灯灭。 退出,亮;进入,灭。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明白过来。 牛泰然将手电筒递过来,说道:“试试这个。” 手电筒的亮光远远不如应急灯,在黑漆漆的通道中只能照出两三米的距离,幽幽暗暗,彷佛一头怪兽长大巨口,仅露出闪亮的舌头诱惑猎物深入。众人心里渐渐发毛,期待着手电筒的表现。 依旧是通道外,亮。 通道内,灭。 牛泰然失望地叹一口气,猜测道:“通道里可能有强磁场,影响了电筒和应急灯的性能。” 手电不能用,油灯点不着,难道摸黑前进?牛泰然把头摇得向拨浪鼓一般,开什么玩笑,恰恰在通道口出现不明磁场把灯给灭了,明摆着有机关,白痴才会摸黑进入。 那该怎么办? 大伙儿脸上充满着不甘心与好奇,同时混杂着一丝退堂鼓的念头。苗丹看男友焦急的表情,指着油灯延伸向后的长长油槽,脱口而出:“直接点油槽吧!” 牛泰然吓了一大跳,狐疑地问她:“那么多油,成分未明,你觉得不会爆炸?” “应该……不会吧……”这种问题不能指望她。 牛泰然想了想,奸诈地提议:“老贺,是你鼓动我们大伙儿继续前进的,点油槽的主意也是你媳妇出的,不如……你去点,我们……”他脸皮再厚,说出这种话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们站远点儿……你看咋样?” 贺一峰一愣,无法立刻开口回答。 他对村落有着极其强烈的探寻心理,是因为那里有救女儿的希望。可是让他去点可能爆炸的油槽,他不得不考虑考虑。 一边是诱惑极大的神秘村落,一边是可能葬生火海的油槽,贺一峰实在难以取舍。如果他发生意外,谁还能救贺岭?可是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要放弃? 身边出现一个人影,接过了他手中的打火机。 托朴! 贺一峰突然间眼眶湿热,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立刻上前阻拦,却缺乏替换他的胆量。托朴轻轻推开他,说道:“我参加过乡里炼油厂抢险,有点经验,让我来吧。” 托罗牢牢扯住托朴手臂,吼了出来:“哥,你要想清楚啊!阿公找不到就算了,命才是最宝贵的!” 托朴拍拍弟弟的手,安慰道:“我心里有数。如果这条通道是狭小的封闭空间,确实有爆炸的可能性;然而我在通道口曾感受到过一丝微风,相信尽头那边还有很大空间。” 托罗将信将疑放了手,却不肯与众人一起退到远处,坚持留在通道口。天天吵架拆台的兄弟俩,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不约而同选择了守在一起。 那一瞬间,贺一峰想放弃了。 即使美人秃村里藏着能救贺岭的惊天技艺,他也不愿意用一位年轻的、高尚的性命来冒险。他跨出一步正要阻止,却见托朴已经点燃了油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惊现美人秃(五) 噗! 虚惊一场。 油槽许多年没有使用过,堆积着厚厚一层泥土石屑。受其大面积掩盖,油脂着火后火势并不凶猛,缓缓蔓延入内拉出一条明亮的火线,足够大家看清通道全貌。 通道约摸三四百米长,口窄内宽,成喇叭形扩展开来,隐约可见尽头有一条暗河正粼粼反射着火光。 前方灯火敞亮,大伙儿渐渐放松下来,陆续走入通道。 尽头在视线中越来越近,岸边似乎漂浮着一块白色物体像是渡河之物,令得众人又安心不少。 “喂,你总撞我干嘛?”贺一峰忍无可忍,回头质问牛泰然。 牛泰然道:“屁!老子好好走老子的路,是你在后退。” “胡说,我一直跟托朴并肩走,他可以作证……托朴人呢?!” 牛泰然跳起来:“程可也不见了!” 两人脖颈发寒,慌忙停下打量四周。 苗丹和托罗还在身边,程可也没有失踪,只是落后在他俩身后几十米处站立着不动。 牛泰然把手拢在嘴边,朝她大喊道:“程可~ ~,是不是累了~ ~,我来背你~ ~ ~” 程可摇摇头,也把手拢在嘴边,大喊道:“…………” 贺一峰望望牛泰然,牛泰然也望望他,同时问:“你听见了吗?” 两人同时摆摆手。 他们只看见程可嘴巴大张着,脖子上青筋暴凸,似乎很用力大喊的样子,却没有听见一丝声音。 苗丹笑了起来:“程可姐心情挺好,跟我们演默剧呢。” 贺一峰没吭声,盯着程可看,她指手画脚满脸焦急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开玩笑。 托罗语带颤动,问道:“你们谁看见我哥了?” 对啊,托朴呢? 通道内仅一条笔直大路,两头皆清晰可见,却没了托朴的身影。 托罗质问苗丹和牛泰然:“我哥跟贺医生并肩,他有视线盲区也就算了,你俩就走在我哥后面,怎么能没看见他?” 苗丹脸一红,牛公子坦荡荡答道:“我当时正在解释一个很有深度的黄色笑话。” 那么只能寄望于程可。 她在几十米远处无声地张嘴大喊,跳着脚东指西指,满脸恨铁不成钢。虽然暴跳急躁,脚步却相当虚浮,好几次差点把自己绊倒。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空空四壁和墙上淡淡的彩色花纹。 不知怎的,其余人都觉得有些头晕。 托罗和苗丹互相靠着,喋喋骂道:“什么破洞,都快缺氧了,眼都花了。” 贺一峰心中一凛,暗道不好:“刚进通道的时候墙上有这些花纹吗?” 两人浑浑噩噩,揉着太阳穴道:“什么花纹,没注意。” 石壁上一条条彩带波浪状铺开,时不时打个卷儿换个颜色。卷儿里套着卷儿,时宽时细,时小时大,不断纠结不断散开。虽然色彩斑斓,却十分浅淡,像是脱色蒙尘的油画,朦朦胧胧。 贺一峰越看越晕,低下头去休息了好一会儿,拍拍牛泰然:“你看那壁画。” 牛泰然抬头一看,惊道:“啥时候冒出来这么灿烂的画?” 灿烂?贺一峰听了也是一惊,揉眼再看。 刚才尚浅不可视的花纹竟变得铺天盖地,绚烂夺目。 无数彩色条纹螺旋状扭转在一起,有的地方细长拉伸,有的地方粗短纠结,前方尖端似已汇集一处,被无形之力吸入黝黑的泥土,眨眼间又破土而出,撒开满天彩绸,曲曲绕绕迎面而来,似要将人紧紧裹住。 明明是画,多看两眼却觉得它是活的,由静到动,慢慢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移不开眼,感觉整个地道都在飞快旋转,比过山车还要快上数倍,左右翻腾上下倒转,分不清哪是前哪是后。不一会儿便头重脚轻,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啦呕出大堆秽物。 其实没有东西在动,一切皆静止。人类的视觉神经就是那么容易受骗,明知是错觉,五脏四肢仍不听使唤,出现重症眩晕。 重症眩晕非常让人难受,根本站不住,几人全部倒在地上。 贺一峰咬着牙撑起身来,向程可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程可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啪一声摔倒在地,扑腾了几下,无力地向众人摆手示意不行。牛泰然晕头转向瘫倒在一旁,难受得想把自己的胃给挖出来。 贺一峰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把程可给弄过来,却见托罗突然用一个怪异的姿势平稳地走了过去。 托罗本也眩晕得死去活来,还有着不服输的优良作风,一次次尝试着站起来,一次次栽倒下去。最后一次栽倒,他头先触地,直立的腿脚尚未来得及调整,形成屁股朝天的姿势。他从两脚间倒着看出去,通道竟然停止了旋转。 照着托罗的样子,众人也弯下腰双手触地,保持颠倒的视线倒着走到了程可面前。她也学着样子半立起来,连喘了几大口气,才缓过劲儿来。“托朴他……他……” 托罗很是着急,催促道:“你看到我哥了?” 程可点点头。 由于大伙儿都倒着,点头这个动作此刻看起来像是拿脸往裆部凑,十分别扭。 程可理了理披散下来的头发,说道:“托朴一直走在前面,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怪花纹出现不久,他……他就走到墙里面去了!” 众人一呆,什么叫走进墙里面去了? 程可见大家不相信,急忙解释:“那时候花纹不明显,我没有头晕,清醒着呢。他确确实实走着走着就融进墙里面消失了。托朴消失后,我留在原地观察,始终想不通怎么回事,等回过神来我发现墙上的花纹越变越深有古怪,就朝你们大喊。谁知你们好像完全没听到一样,毫不理睬。” 牛泰然大叫冤枉,说我们根本听不到你的声音,搞不好墙体内布置着什么高敏度吸音材料。 托罗只关心大哥的下落,扭住程可不放,询问托朴具体是在哪儿失踪的。 程可十分确定地向右斜方一指! 托罗一刻也不耽搁,手脚并用倒着朝那里“走”去。 走得如此之快,完全令人感受到他的担心与焦急;走得如此之快,也令众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他在到了石壁前依然速度不减,直直要撞到墙上去! 众人等待着意料中砰一声,等着托罗哎哟妈呀的叫唤声,结果迟迟没有声响。 托罗就在几人眼皮底下无声无息透墙而过,消失了。 苗丹浑身剧烈颤抖,语不成句,放声大叫:“托……托罗……你……你在哪儿?” 托罗消失的地方隔着贺一峰等人有十几米远,他是听不见苗丹呼唤的,自然众人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托罗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中。转眼间,一行六人,只剩下四人。 牛泰然后悔了,深深的后悔了! 去他娘的鬼村落! 不敢去想是什么力量在作怪,不愿意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动也不能动,害怕连自己也陷入墙壁之中,永世困顿在此不得超生。大脑里充斥着恐惧与慌乱,寒毛根根直竖。他拒绝再扮演勇敢探秘者的角色,他只想尖叫!像女人一样尖叫! 牛泰然未开口,苗丹已经抢先一步,发出摧枯拉朽、鬼哭狼嚎的尖叫声,摇撼着众人的耳膜。 程可有点受不了这样绝望的气氛,死死缠靠在牛泰然身上,彷佛非要抓住点什么才能抵挡住心中的恐惧。 苗丹大嚎一场过后很快没了力气,在贺一峰耳边低低抽泣,微弱的声线断断续续传到他耳中。 “如果……如果不进来就好了……如果油槽爆炸了也好……总好过如今不生不死,担惊受怕……活活煎熬……” 苗丹此刻竟然希望一死了之,油槽爆炸那种惨烈的死法比如今好不到哪儿去吧。 等等! 油槽,油灯! 托朴说过,油灯灯芯位置是一个细小的九曲石雕,真正的灯芯在油里,需要挑起来才能点燃。 难道,那是一个机关? 众人越过油灯直接点燃油槽,落到这般田地;如果重新通过油灯的机关,一切会不会恢复原状?托罗和托朴是不是就能回来? 贺一峰几乎拍掉牛泰然二两肉,才让他回过神来。他把这个想法一说,大家重新燃起希望。 说做就做,四人赶紧倒着爬出通道口,回到红毛蚁穴,点亮应急灯仔细地观察那九曲石雕灯盏。 九曲,既九个弯,一弯接一弯不规则盘旋而上,总共一指来长。底部与灯盏为一体,顶部留出一个小圆孔放置灯芯。 它浑身覆盖着精致的镂空雕刻,大概是在讲述什么故事。有人物草木、山河都市,手法繁杂细致,镂空恰到好处,使得上面的角色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位绿豆大小的虬髯老人袒胸露乳,神情肃穆,手高高举着斧头正要用力劈下,粗壮臂肌内爆出的青筋清晰可见,甚至可以数清他每根头发丝上串着几颗汗珠子。 大伙儿全神贯注研究着怎样把灯芯拨拉出来。 灯芯并没有完全掉落入灯油中,尚留少许线头,穿入一粒金属球中,卡在九曲石雕底部。灯芯是白色,看上去如牛乳一般光滑薄嫩,绝非普通材料制成。 程可在灯座附近摸索了几下,不意外地找到两支铁针。 果然是机关,连道具都准备好了。 程可自告奋勇:“这种绣花针挑线的细活儿不适合大老爷们,笨手笨脚把线头全掉进灯油里就真的捞不到了。让我来!” 牛泰然不自觉皱起眉头,提醒道:“你认为机关会如此简单?” 程可两眼一横,怒道:“简单?” 她比划着石雕与铁针的长度,连珠似炮地说道:“你们男生没做过针线活儿,根本不知道针线活儿的难度。看看,铁针比石雕短上两三倍,你说简单,难道你打算直接拿针伸进顶部小孔拨拉?不可能,铁针远远够不到石雕底部的线头。只能从侧面伸进去,小心地挑住它顺着镂空一点一点向上移。你再看看,很多镂空处并不相连,一根针挑着线移到一定位置便移不动了,必须用另一根针从上面的空隙伸进来替换。我数了数,按照最短的途径走,起码得像这样替换5次!” 一口气说完,她斜眯着眼看着牛泰然,“你还觉得简单吗?” 贺一峰倒觉得简单。 这种程度对他的手来说与系鞋带一样没有难度。不过,程可认为她可以做到,就让她做吧。 针线活儿,他一男的有什么立场跟大姑娘争。 程可再三认真衡量了几处下针的地方,摸出一根橡皮筋把长发稳稳扎起,方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 应急灯照在她身上,反射出柔暖暧昧的光晕,额头饱满,鼻尖翘挺,丰润的红唇紧紧抿着。细密的汗珠顺着优美白皙的脖颈悄悄滑落,钻入衣领,一路流过玲珑有致的躯体,在背心和腰间浸出淡淡湿痕。 美人香汗。 在这幽深的洞穴中,她光芒四射,犹如女神。 牛泰然不由自主被她深深吸引,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女神不耐烦地甩开铁针,骂出一句:“靠!破线头差点断掉。” 透过镂空洒下的零星光亮,众人看见了几乎断掉的线头。像被利刃横刀划过,只剩下发丝那么细的一缕吊在金属球上,岌岌可危。程可无辜地摊着手,“我只是拿铁针轻轻挑了一下,它就像嫩豆腐似的烂掉了。” 如贺一峰所料,这便是机关所在。 若仅仅是一针针挑起线头,很多人花费些耐心都可以做到,那机关用意何在?拖延时间?不。若说拖延时间,直接点燃油槽,出现壁上花纹搞得人晕头转向,岂不更有效果? 现在,线头是碰不得了,应该从哪里下手呢? 贺一峰在程可的千叮万嘱声中轻轻将铁针伸进镂空处,挑了一挑金属球。 球动了,带着线头也动了;线头晃晃悠悠,维持着将断未断的那一缕。 球在石雕内壁上微蹭过,感觉有黏黏树脂一样的液体想要吸附住金属球,所幸接触面颇小,贺一峰用了好大力方才拉扯开,险些将球掉落。 明白了,答案是用挑。 不是直接挑线头,而是挑动金属球,不沾碰四壁,由球带出线头,这样嫩如豆腐的灯芯才能平安穿出石雕。 牛泰然下巴快掉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用针挑起球?移来移去不能碰到内壁?这怎么可能做到?” 简而言之,就是需要极度敏锐的平衡感。 听起来匪夷所思,其实这并没有超脱出人手的功能。 比如平常人很难用一根筷子托起玻璃弹珠,然而杂技艺人却可以用一根筷子托起座椅板凳、杯碗瓢盆,累出五六层高,来回旋转,安安稳稳。 人的手其实有着比这更惊奇百倍、神乎其技的功能,可惜过于依赖现代科技越来越懒得动手,渐渐荒废下来。 金属球沉重、光滑,很难下力。对于贺一峰来说,难只难在寻找平衡点;一旦找到,他那100%精准控制的上臂肌肉便上演绝佳表现。 他用针尖轻触金属球,摸索着平衡点的位置。 在外人看来他的手一动不动,实则皮肤下正进行着剧烈的运动。以微米为单位,肌肉神经飞速运转,每秒变换数十个方位,尝试不同力度。贺一峰凝神屏气,细细甄别各个位置手感差别,盘算调整力道,猛然挑起球体。 苗、程、牛三人呆立一旁,一刻也舍不得眨眼,看金属球顺着镂空的轨迹上下左右曲绕而行,沿锯齿处颠簸,再来回盘旋,步步精准。 遇到一段镂空尽头走不过了,将球轻轻一抛,铁针从下一段间隙伸进,接住,稳如磐石。 他手上腾转挪移,行云流水,直到金属球从石雕顶部的小圆孔中探出头来,白白的灯芯垂落在外,三人齐声爆发出欢呼! 牛泰然拿着打火机,点燃了灯芯,犹自沉浸在高超手技的震撼中。 灯芯点亮,光影摇曳,散发出阵阵异香向通道内飘去。 渐渐的,绚丽花纹在异香中有了变化,颜色越来越淡,旋转感越来越弱,不一会儿便彻底消失。 周围恢复到什么也没有的黄土地、灰石墙。 通道中的一切明明白白展现眼前,四人忐忑不安地再次进入通道。 走出百米,托朴一条腿赫然露出墙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 惊现美人秃(六) 托朴面朝下趴在一条岔道口,正猛捶胸口,咳出呛在喉咙里的呕吐物。 托罗见到四人到来,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农民一般疾奔而来,抱住贺一峰大声欢呼:“终于重见天日!重见天日!” 牛泰然指指洞顶黑沉沉的石壁,示意他天日尚未重现,同志仍需努力。 托朴撑起身来,惊魂未定:“这地方咋个突然冒出来一条岔路,差点被玩死。” “岔路?不是只有一条直道吗?” 牛泰然退出几步,站在大道中央向两侧看去。 岔路不止一条。 大道两侧延伸出数十条小路,宽窄不一,弯弯曲曲,岔中再分岔,向附近的支路折去。这些岔路很可能是相通的,形同一个迷宫。岔路的角度非常巧妙,从来路很难看到。 托朴当时以为自己走的直道,不知不觉中误入岔路,不一会儿便失去方向四处乱转。 转到此处发现是个死胡同,眩晕感让人呕吐胸闷不止,一时手脚无力瘫软在地,不知今夕何夕。许久,鼻端突然传来一股异香,令他精神一振,不适感骤减。他努力抬起头来注视周围。就在那时看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奇景。 死胡同上斑斓缭乱的花纹渐渐淡去,现出土质的墙壁。 土质一片浓黑,彷佛沉睡地下几千年的秘窖,阴湿可怖。 慢慢的,墙壁由黑转黄,若隐若现透出些光晕。 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土质变得薄纸一般闪闪发亮,像是有人拿着电筒从另一端照过来。最后,墙壁完全消失,久违的大道呈现在眼前,远处走来了贺一峰等四人的身影。 “原来是这样!”牛泰然恍然大悟:“还以为你俩钻墙里去了,原来是视觉误差。” 苗丹茫然:“什么视觉误差?” 三维立体图就是最常见的视觉误差。 利用特殊色彩与透视原理,制造与真实截然不同的图像。 如今发达的科技可以做出复杂百倍的图像来欺骗视觉,似转非转,若有若无。国外有不少街头画家利用同类原理在路面作画,浓烈的色彩冲撞营造出真伪莫辨的场景,流行一时。 没想到在偏远落后的山区岩洞中能看见此类先锋艺术。 更为巧妙的是,洞中所用颜料能呈现出两层变化。 第一层,在各岔路口模拟出墙壁,达到遮掩的作用。 第二层,经油槽火光炙烤一段时间后方才显现,令人天旋地转重度眩晕,并且产生错误的距离感,自以为走着直线,却弯向一旁穿“墙”而过进入了岔路。 除非点燃九曲石雕灯芯,散发出异香,与颜料发生某种化学作用才可以消除所有视觉误差。 幸好村民们无害人之心,岔路中并未设置其他机关陷阱。待油槽中灯油燃尽,花纹消失,迷路者便可以借着蚁穴温泉传来的微弱亮光,折回洞口出去,不至于困在迷宫中饥渴致死。 油灯多年未曾使用,蒙上厚厚一层灰,那么村民们是如何自由出入的呢? 答案极其简单——摸黑。 不用眼睛,当然就能避开所有视觉陷阱。在黑暗中靠着墙壁摸索前行,遇到岔路不往里拐,轻轻松松到达对面。 然而外来者就不敢这么操作了。 面对一条陌生幽暗的通道,电筒打不亮,油灯点不着,任谁都会疑心内藏机关,绝不敢贸然摸黑闯入。 贺一峰愈发期待着进入这座村落,见见聪明绝顶却善良的村民们。 一行六人终于穿过通道,来到暗河边。 一张巨大的白色兽皮在水面飘飘荡荡,边缘扎起一圈绳索,凹成浅盘型,俨然是艘渡船。暗河边停着好几艘这样的渡船,看样子是给村民们外出准备的。 众人随便选了一艘,七手八脚将船划起来,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出了洞穴。 眼前豁然开朗,青山绿水围绕着一座村庄。 村庄尚在远处。 近处,有一位长须大叔正呆呆地看着他们。 大叔白胡子过腰,面容并不苍老,约莫四五十岁。右手捏一个理羊毛的推子,左手拎一个没扎紧的麻袋,露出里面又长又柔顺的红毛,非常眼熟。 “这位刚才应该在给红毛蚁理毛,理一半儿听到我们的动静,匆匆跑了。”牛泰然迅速判断。 托朴走上前去向大叔拱了拱手:“尊驾,请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大叔盯着一行人,一个个儿挨着看过去。 每个人都被他犀利的视线打量了许久,直让人心里发毛。 半晌,大叔开口:“你们点燃了洞里的油灯?” 大叔的口音很生涩,像是并不怎么说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椒盐山货味儿。 众人点头。 “谁点燃的?” 贺一峰站出,“是我。” 大叔一把拉起他的胳膊,禄山之爪毫不客气地摸上去。 先摸他手掌,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顺着手臂一路摸上去,反复掐,反复揉,直到肩头还舍不得撒手,比登徒子还要痴汉几分。 贺一峰几次试图甩开,竟然使不上力。 “哈哈,不错!不错!”大叔一双铁手牢牢卡住对方,彻底摸爽了,身心舒畅。他看众人的眼光多出一丝莫名的信任,方愿意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们村叫做美人秃,建村已经几百年了。”大叔的口音还是有点奇怪,但比之刚才稍微好了一些。他有意识地在模仿众人说话的语调,调整自己发音。 托罗向他打听:“我阿公也是美人秃村出来的,叫黄建栏。” “ 哦,田公啊。”大叔认识蓝衣老丐,但把姓说错了。 “不是田公,是黄公。” “哦,知道,姓黄的田公。” 托罗急得跳脚:“田公怎么能姓黄呢?是黄公!黄!” 大叔依旧稳若泰山:“小子莫急,我知道你说的谁,田公。” 托罗恨不得扑上去撕咬。 语言神童牛泰然最先反应过来,指着头顶一片湛蓝的天空:“大叔念一下,这是什么?” 大叔迎风而立,身姿优雅:“田空。” “那这个颜色念什么?” 大叔白髯飘飘,形如谪仙:“田蓝色。” 行,明白了,天工。 黄建栏老人家有一个“天工”头衔,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在村子里有点儿地位。 大叔操着荒腔走板的普通话,向贺一峰做了个迎接的手势:“贵客,请!” 苗丹骄傲地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贺一峰在前,托罗第二,众人紧接着跟上,好奇地望着远处的村庄。 大叔放过贺一峰、托罗,然后将手一横,把后面几人拦下。“对不起,美人秃村不接待外人。” 牛泰然闹起来:“怎么就外人了,那老贺还是外人呢!” “谁是老贺?”大叔问到。 “点灯那个!” “村里传统,能点灯的都是贵客,必当迎接。这个黑小子是我们村的血脉,也可以进。剩下不相 干人士,恕不接待。” 托罗反手将他哥拉出来:“这是我哥,也是阿公的外孙!他能进吧?” 大叔看见托朴,眼睛一亮:“哎哟,这长得跟田公年轻时候很像啊!可以可以,能进。”他转而怀疑地审视托罗:“你别是捡的吧?捡的不能进。” 托罗嘶吼:“亲生的!我长得像我爸!”他摸出手机,给大叔看麻桂香布夫妻俩的照片,托朴像妈,托罗像爸。 “哟,还有一个?”大叔指着照片上的金鼓:“哪你们谁继承田公啊?” “继承阿公什么?”兄弟俩不明白,“财产吗?阿公还好好活着呢,只是失踪了。” “不不不,是田公头衔,你们仨兄弟总得有人继承。”大叔想了想,补充道:“或者你们娃继承也行,主要看田粪。” “看什么?” “田粪。”大叔一本正经。 牛泰然翻译:“天分。” “我大哥只爱挖掘机,还没娃呢。”托罗呛道。 “姓挖?这女娃的名字还挺特别,多大啦?”大叔问。 众人绝倒。 牛泰然劝道:“叔,你看哈,你们语言隔阂太大了,只有我能居中翻译协调。让我也进吧,绝对有好处。” 苗丹也蹭上来,挽着贺一峰甜甜地对大叔撒娇:“叔,我是他媳妇,也能进吧?” 大叔软硬不吃,坚决说:“不行。” 众人又威逼,又利诱,大叔始终如同革命工作者一样坚毅不动摇。 大叔也有点不耐烦,突然抬手吹了个悠长动听的手哨。 众人警惕四顾:找外援?有帮手? 一群成年红毛蚁从洞中鱼贯而出,将众人团团围住。不梳毛不卖萌,锋利的大颚牙冲着人脚边刷刷刷一通乱刺,惊的人连连跳脚。 大叔的哨音拐了三个弯,红毛蚁们变幻队形将贺一峰与托朴托罗放出,继续对其他三人步步紧逼,磨刀霍霍。 “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牛泰然好汉不吃眼前亏,拉着程可跳回兽皮船。 苗丹不肯走,对着男友眼泪哗哗。她索性站住了,任红毛蚁大牙刺来也不闪躲,一脸委屈地看着男友。 贺一峰也求情:“大叔,我女友比较娇气,没有我照顾很难走出大山的,我怕她会出事。” 大叔有点松动:“她又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刚才那两人吗?” 苗丹气鼓鼓道:“那两人是一对儿,哪里顾得上我!你把我赶出去,我摔死摔伤在哪个山坳里都算你害的!” “别别别!”大叔怕了。 苗丹欢天喜地往前扑,以为大叔肯让步。 大叔铁掌一伸抓过托罗,往苗丹面前一扔。 两人被对方撞倒,滚作一团,咕噜噜一直滚下岸,恰好滚到兽皮船上。 苗丹头发蓬乱,茫然地爬起来看向岸边。 大叔叉着腰:“把黑小子和滑索给你,有他照顾,这下没问题了。” 托罗从船上往岸边爬,边爬边吼:“我要进村!” 大叔一脚踹回:“照顾姑娘!” 托罗不甘:“你踹,你再踹!等你走了我自己跟来!” 大叔得意地笑:“你以为我想不到吗?没有我带路,你们看得到、走不进。” 托罗问牛泰然:“他什么意思?” 牛泰然托腮:“可能我们看到的村庄也是陷阱,像之前的视觉误差那样。你以为村庄在那里,可能实际并不在那儿。” “我们难道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牛泰然贼笑着拍拍背包:“有无人机,任他再强的视觉误差也骗不过机器。” 托罗兴奋地扑倒他:“大牛哥你太棒啦!” 贺一峰给女友检查了背包里的东西,确定足够返程使用,再反复拜托托罗和牛泰然务必护她周全。 程可让他放心,她也会帮忙照顾苗丹。 牛泰然几人骂骂咧咧,装作放弃的样子,当着大叔的面划着兽皮船返程。 大叔守在洞口探查,逼得几人真的划出去老远,一直划回当初上船的暗河口。他们耐心在山洞中等候了一个小时,估摸着大叔已经带着人走远,便准备偷偷划回去。 牛泰然摸出无人机:“哈哈,乡巴佬,看我现代科技怎么打你个措手不及!” 开关一扳—— 屏幕漆黑。 牛泰然傻眼:“卧槽!太阳能板还挂在老贺背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天工之器匠(一) 肖明出了山林,在废料垃圾场附近租了一处民居等候众人。 他得想一个好点儿的理由。 用“走丢”敷衍一下苗丹和托朴兄弟还行,但精明的程可和牛泰然就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 他以为会等上好多天。 一行人虽然只带了四五天的食水,但山林中水源不是问题,加上有托朴兄弟在猎取一些小动物和野菜菌类也不难,不管事情顺利与否,他估计众人至少在山林中搜够一两周才会出来。 肖明实在没想到他出林的第二天,托罗也带着几人出来了。 他理由还没编好呢。 众人看见肖明也很诧异,七嘴八舌询问他到哪儿去了。 肖明只能临场发挥:“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可疑的身影不知道是人还是猿猴,我不敢惊动对方,也来不及通知你们,就自己跟上去看看。结果越走越远,也舍不得放弃这条线索,干脆跟你们分开了。” 牛泰然问:“最后看清楚对方了吗?” 肖明硬着头皮摇头:“没有,对方身手异常敏捷,我跟丢了。” “那你为什么不返回来找我们?” “我是想跟你们汇合,可是追得太深摸不清方向,我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熟悉的路。出林的方向倒是好找,顺着河道逆行就可以,所以我只能先出来了。” “没有滑索你怎么渡河?”牛公子追问。 “沿河道走有浅滩,我水性不错,泅渡过河。” 牛泰然依然将信将疑:“你能描述一下看到的身影吗?” 肖明继续编:“准确身高不好说,像是普通成年男子的体型,当时它离我们约有五六十米远,蹲在一棵树上往这边瞅,鬼鬼祟祟。” “穿衣服还是有毛发?” 肖明暗想这个问题有陷阱。 没理由追了那么久连衣服还是毛发都看不清,那他盯着什么在追? 如果答其中任何一样,就与刚才说不知道是人是猿相矛盾,他也有点怕牛泰然询问更多细节露馅。 他选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希望牛公子放弃这个话题:“有毛发但不均匀。对方始终在高速移动闪避,我判断不准那是它自身的毛发还是裹的兽皮。” 牛泰然看着他身后,目光炯炯:“像那个一样吗?” 肖明惊讶地回头。 一道人影正从山林中走出。 蓬头,兽皮。 再说贺一峰和托朴这边。 大叔带着两人往视线中村庄完全相反的方向走。 “果然是障眼法吗?”贺一峰问。 大叔嘿嘿嘿:“那就是一壁画。” 难怪他说看得到,走不进。 真正的美人秃村在山洞出口内侧。 常理来说,来者在昏暗的暗河上划行,看到前方豁然开朗似有光亮,必然朝着出口使劲儿划。 上岸后第一时间会往前看或打量四周,绝大部分注意力会被遥遥可见的村庄所吸引。即使走近了发现是壁画,多半也只会在四周搜寻,少有人会返回洞中水道查看。 大叔走到山洞口偏东北方的角落,对着波光粼粼的暗河水大步迈出! “又是壁画吗?” 大叔点头。 托朴问:“那要是有人在洞中划船的时候浆不小心触到了壁画,不就会发现这里有问题?” “这么宽大的暗河口只有这一小处是壁画,仅够立足。”大叔站在水纹壁画上,似凭空而立,飘逸若仙,可说的话却像土匪:“这样都能发现那就是天意,我们只能招纳入村进行婚配,把来客变成自己人。” 这不就是强抢压寨夫人或压寨女婿的节奏吗?! 大叔踏在壁画上,向后潇洒一踢,像是踢开了什么东西,利落闪身而入。 贺一峰摸索着也站上去,脚踢到一扇弹簧门。 门后又是一片黑暗的通道。大叔叮嘱他们摸着左边石壁前行,到第三个岔路口拐进去。 “如果拐到其他岔路口会怎么样?” “呵呵呵……”大叔笑而不答。 别人村里的秘密,不愿意答贺一峰也不追问,就此放过。 通道很长,拐入第三个岔路口后两人按照大叔提示,又拐进新道路的第四个岔路口,然后再第二个,再第三个,再换到右边石壁,陆续又拐了几次。两人一开始尝试记住路线,时间长了之后晕头转向,索性放弃。 大叔说得对,没有村民带路外人根本进不来。 “叔,能意外闯进这里的外人应该没有吧?”托朴问。 “有啊,”大叔说,“我父亲就是。” “您父亲运气真好。”讲真,这么曲折的路线能全部蒙对,不是一二般的锦鲤。 “是啊,我父亲说他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用在那一刻了,才能遇到我母亲。”大叔捻须回忆,每次想起来都为双亲的爱情而感动。“其实以前进村的路没这么复杂,逐年扩建才越搞越大。” 三人在山腹中穿行,跨越了好几座山头。 最终走出通道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贺一峰看着眼前灯火点点的村落,问道:“叔,村里通电了吗?” 托朴补问:“您知道什么是电吗?” “知道啊。天工告诉过我们这是很有用的一种能源,可以给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有给村里带回几件电器做展示用,可惜目前还通不上。” “我阿公经常把外界的信息带回村里吗?” “几年一次吧,两位天工会轮流回来。” “两位天工?” “是啊,就是你阿公和他的孪生弟弟。你见过他们吗?” 托朴很遗憾:“只见过阿公一人。” “呵呵,无碍,”大叔笑道:“他俩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爱折腾,见一个就够了。” 贺一峰突然出声:“两位老人家我都有幸见过。” “哦?”大叔神情专注起来:“你跟两位天工是什么关系?” “萍水相逢,曾经在同一个小区生活过。” 大叔对外界颇为向往:“我们天工学识非凡,据说在山外也生活得很体面,是吗?” 镇守垃圾桶、包圆烂菜叶、叱咤整个菜市场这类体面吗? 贺一峰尽量委婉地措词:“两位老人家活得随心自在,一般人做不到。” “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是天工,哈哈。”大叔完全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说话间,三人走到村落中最大的一处屋檐下,雕梁画栋,甚为壮观。 “到了。” 大叔敲响门环,笑眯眯对托朴介绍道:“这是老天工的家,也就是你阿公的父亲,你的太公,今年九十岁。” 托朴自从痛失父亲便格外珍惜母亲和兄弟,对于突然冒出来的阿公也十分亲近。得知太公竟然仍在世,说不出的高兴,只盼着快快与亲人相认。 老天工得知消息,本来已经歇下又穿好衣服爬起来,健步如飞地来到大厅。 他脸色红润,步履沉稳,称上是老当益壮。一来就把贺一峰抱个满怀,激动大赞:“好!好!好!我重孙长得真是高大!” 大叔忙打圆场:“老人家眼神不好,见谅见谅。”他拖着老天工的手引领到托朴身上:“这位才是,长得跟建栏建路一模一样,可俊啦!” “好!好!好!”老天工怎样都说好,又把托朴抱个满怀,大手连连拍打重孙的背脊,拍得劈啪作响。老人家眼神涣散,冲着大叔方向声如洪钟地问到:“真的俊?” “俊,全村最俊!”大叔非常肯定。 这一夜,老天工拉着托朴问个不停,从孙女麻桂香布,到托朴三兄弟,几岁啦,从小喜欢吃什么,长得壮不壮,做什么活计,有没有对象,等等,像是要问到天亮的架势。贺一峰找不到机会插嘴表达自己的诉求,也不便打扰二人,便问大叔要了地方草草歇下,第二天再寻合适的机会。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贺一峰做了很多梦,一会儿梦到女儿情况恶化,一会儿梦到村子整体消失,起起伏伏,断断续续,脑子里塞满各方信息,在梦中排列组合成各种场景。一夜间他惊醒三次,每次看看窗外的夜空和木质仿古窗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美人秃村。 村里延续了普通农家的风格,日出而作。 天刚刚亮,各户就有了动静,锅碗瓢盆撞击声此起彼伏,家家起灶准备早餐。 贺一峰窗外是养鸡的栅栏,鸡崽们叽叽咕咕走来走去,啄食小米,时不时有半大的小雄鸡跳上窗台,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 “贺医生起来啦?”老天工端着食盆在院子里喂鸡。不知道昨晚他跟托朴谈到什么时候,这会儿依然神采奕奕。 老天工笑着走过来,向贺一峰拱了拱手:“怠慢了怠慢了,昨天看见重孙太激动,竟然把贵客给撂一边。贺医生来,咱们去饭厅一起吃个早餐。” 贺一峰洗漱后去到饭厅,看见托朴也坐在桌边,表情僵硬手脚无措。 饭厅门口围了一大群姑娘,趴着门柱和窗框都在看托朴。边看边调笑打闹,民风开放。 托朴被陌生姑娘们评头论足,感觉十分不自在。他听到有姑娘在说大叔通知得很到位,全村都知道老天工家里来了个最靓的仔,还有更多人在来的路上。大叔把托朴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许多小伙子不服气也打算过来当面领教一下。 “咦,这是谁?”姑娘们对刚迈进来的贺一峰也很有兴趣。 “这个也不错啊!” “去去去,这款是我喜欢的,成熟稳重。” “你刚还说喜欢托朴呢,这么快就变啦。” “托朴也很好啊,大叔真没夸张。” “哎哟真难选啊,两个都好,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托朴。” “托朴多大了呀,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吧?” “另一个看起来要比我们大很多呢,我猜他30岁。” “哇,30岁,大我一倍呢。” “年龄差距太大了不好,我们还是追托朴吧。” “听大叔说30岁那位是医生。” “就像咱们村里岳大脚那样的医生吗?” “呸呸呸,你拿岳大脚跟这位比,眼瞎啊!” “听说是外面大城市有名的医生,可以在人身上划刀子那种。” “哇,好厉害,我又想更换阵营追这位医生了。” “大叔说医生有媳妇了,好可惜。” “没关系,我们就看看,不插足。” “托朴有媳妇吗?” “大叔说没见过有,我们还有机会!” “可是托朴好像有喜欢的姑娘,怎么办啊?” “追啊,还能怎么办?” “对呀,只要还不是媳妇咱们就不用顾忌。” 姑娘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敢当人面儿议论。饶是贺一峰比托朴多出十年职场经验也有点顶不住。 她们的口音与大叔如出一辙,地道椒盐味儿,天然有机。 老天工从院子里挤进来,姑娘们笑嘻嘻地去抓他胡子,拉他衣摆:“老太爷,给我们介绍下呀。” 老天工只会说“好!好!好!”,艰难地拨开人群。 老人家坐到贺一峰旁边,双手恭敬地捧给他一个镶着银丝边的精致黄漆大碗,或者应该叫做盏,流光溢彩像艺术品一样夺目。 姑娘们又议论开了: “哎呀,老天工怎么把那个盏拿出来啦?” “看样子是贵客呀。” “最新消息,医生是点灯人!” “真的?我还没见过点灯人呢。” “我们也没见过,这几十年压根就没有。”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见过一个,好威风的。” 老天工向姑娘们告饶,说接下来有正事商议,请姑娘们暂且回避。 姑娘们也都知道点灯人来访是村里的大事,懂事地表示理解,不过离开得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 老天工欲上前关门,姑娘们纷纷叫嚷:“哎哟,小心我手!”“夹到我头发了!”“裙子裙子,松一下!” 老天工无奈,轻手轻脚,好言相劝,等这群小姑娘闹够了自己离去。 贺一峰不由感叹:“您脾气真好。” 老天工笑得跟弥勒佛一般慈祥:“没办法呀,年轻人才是村子的未来。请问点灯人,你来我们村子有何要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天工之器匠(二) 贺一峰从女儿意外出事讲起,医疗专家组如何判定不可为,自己从小的手技天分,怎么在绝望之时遇到了扮成乞丐的两位天工,路上又如何失踪,一直讲到目前棘手的局面,贺岭被强制休眠只能维持两年,这两年期间自己必须给女儿搏一个活命的出路,所以前来拜师学艺,提高手术的成功几率。 他刚开始还算镇定,后面越说情绪越激动,眼眶发红,语句破碎颠三倒四,他又停下来重新梳理,努力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老天工一直很耐心地倾听,一言不发。 托朴知道贺一峰找天工是为了学艺,尚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悲情的故事,今天听到后非常动容,帮贺一峰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太公。 老天工沉吟:“建栏建路不肯收你为徒的原因我大概能猜到,我不能破了村里规矩,所以我也不能收你为徒。但是……”他打量贺一峰坚毅的面容,以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神情,说道:“但是教你手艺还是没问题的。” 贺一峰惊讶抬头:“不拜师,您全都教我?” 老天工点头:“是的。你也很有天分,我们就平辈论交,倾囊交流一下。” 贺一峰觉得这里面还是有问题。 美人秃村花了如此大的功夫避开世人目光,这一手惊人技艺不应该谨慎传承、屏蔽外人探知吗?怎么会愿意教给他却不让他拜师?说不通啊。 除非…… “点灯人”这个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女儿为大,贺一峰不想在这个关口去寻根究底。老天工只要愿意教,他就认真学,全神贯注,不去分神想其它事情。 “你们刚到,今天好好休整一下吧,明天我俩正式开始。” 老天工问托朴,“托朴小娃,你也一起学吗?” 托朴心有所属:“太公,我已经有自己擅长的专业了。二弟金鼓可能会有兴趣,我以后可以带他来吗?” 老天工点头:“你妈妈、你二弟三弟都欢迎来。不过村子的位置必须保密,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你的朋友们也不行。” 托朴郑重承诺,绝不泄露。 老天工托人传话给大叔,让他带贺一峰和托朴去村子里转转,熟悉一下情况。大叔在自家吃过早饭,嘴角油光没抹干净就跑来老天工家领走二人,带着极高的热情展开 “一日游”导游工作。 美人秃村是个中型村落,约有两三百户人家,接近一千人口。建屋材质什么都有,木、竹、石、砖不限,造型各异。村中大量养殖鸡鸭鱼猪兔,需要放牧的牛羊不多,有耕地种植水稻、小麦、和蔬菜,也有水车将水往山腰输送。整个村子沿着山崖脚下一溜排开,崖体微微向内倾斜,高处凸出的崖顶和茂密的大树完美阻挡了来自上方的探视。 “好巧妙的布局!”贺一峰掏出地图对比。这个村子在卫星图片上就是一片密林和山崖,拍不到任何人工痕迹。 采光和通风也考虑得妥当,崖顶和树木从空中看像是一整片,实际垂直落差很大,参差分布,阳光依旧可以照进来,并且通过几处光滑如镜的山崖反射,居住起来并不觉得阴暗憋屈,反而别有洞天。 村里设有学校、图书馆、医馆、议事堂、仓库、娱乐室、托儿所、手工作坊、澡堂子,简陋却五脏俱全。娱乐室里摆放着不少现代棋牌、玩具、DVD碟片,还有几套笔记本电脑和游戏机,可惜没有电。 大叔介绍这些都是两位天工带回来的,之前还带过一台小型发电机,但用起来声音太响了,在接近环形的山谷中高保真循环功放,村民不堪其扰。 托朴问:“点灯的通道里不是有很好的隔音材料吗?” 大叔也流露出心疼的表情:“那条通道已经有上百年,先祖建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后世会有大功率电器需要隔音,把祖上代代攒下来的隔音材料一口气全部用光了。我们现在也只攒了一点,还不够砌半个恭桶。” “太阳能呢?”托朴想起牛泰然的太阳能板,号称实验室新出的超级版本,高效大容,挂在贺一峰背上带进了村。 “也试过。”大叔对外界了解得不少,“太阳能板的转化率太低,而且体积大,天工不好携带,只分拆带进过几台,然后……”大叔露出一个苦笑:“然后组装不回去了。好像有线路接口断开,我们弄不懂,天工又不在,只能撂在一边。” 托朴自告奋勇:“我是学机械工程的,对电路也懂一些,我来修修看。” 托朴身后跟着长长一串大小姑娘,兴奋地窃窃私语:“托朴要给我们修太阳能板,好厉害呀!” 一个姑娘拉住大叔:“校长,太阳能板修好以后先给谁用啊?” 大叔看起来放荡不羁,竟然是村办学校的校长。 管理从屁帘兜子到情窦初开所有未成年人。 “能源问题不是小事,这个要开会决定,等托朴修好再说吧。” 参观完村里各个设施日头已经过半,午饭在田地里来了个山鸡炖红薯。 自发跟来的姑娘们始终兴致勃勃,帮着拔鸡毛、削红薯、架锅生火,收拾残羹,比春游还闹腾,完了问大叔:“接下来去哪里?” 大叔真跟带了个旅行团差不多地操心,问道:“你们建议呢?” “去亲缘馆怎么样?”有姑娘提议。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对对对,今天是亲缘馆开放的日子!” “我哥有预约!” “我姐也有!” “那好啊,不会扑空。” “走走走,看热闹去!” “亲缘馆是什么意思?”托朴不太理解。 “查亲缘关系吧。”贺一峰抄着手,“肖明警官可能猜对了,这个村子存在亲缘太接近的困扰。” 亲缘馆就在图书馆旁边,用石头搭成,防火做得特别好。 这里禁止携带任何可燃物入内,各个角落放置着大水缸和喷水管道。通过大叔的介绍得知屋顶也铺设了沙土夹层,由特殊材料制成的支柱将夹层顶住。一旦室内温度超过某个限制,支柱将自动松开,确保第一时间扑灭火情。 亲缘馆对于村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馆里没有纸张,一块块大石碑森严矗立着,上面记载了现存所有村民直系和旁系三代血亲。一个个名字以家庭树的方式在石碑上蔓延、分叉、发展成一定规模的枝干,繁衍生息,漫长的岁月感跃然于碑上。 当走近亲缘馆时,一路打闹的小姑娘们收敛起嬉笑,自觉整理衣裙,用恭敬的态度排好队依序进入。 贺一峰进入的时候有村民正在将一小块石片搬运出去。 他侧身让过,瞥见石片上也有名字。 大叔说,最近有辈分较高的村民去世了。这位村民的平辈和上数几代先辈跟现存村民们的亲缘关系已远,不需要保存在亲缘馆里了,所以撤出。 贺一峰细看这些大石碑。 名字并不是直接刻画在石碑上,而是刻在薄薄的石片上,再把石片卡入石碑的凹槽中,以滑动拼板的形式组成了家庭树。当最下方老一辈的石片被撤出,上面的石片便依次下落,顶端给新生儿留出空隙。 新老更迭,恰如轮回。 亲缘馆每月开馆一次,有意中人的姑娘小伙儿们来这里核查两人的亲缘关系,看是否可以婚配。 馆里有一对对情侣相携而来,也有人单身前来,紧张而认真地在石碑上细细梳理关系。 托朴不敢打破肃穆的气氛,低压了声音问大叔:“我的名字也要加上去吗?” 大叔摇头:“不用。天工一系不进馆。” “为什么?难道天工就不担心婚配到近亲吗?” “不担心啊,”大叔理所当然的样子,“天工每隔三代就得去外面找对象或生孩子。尽管不少村民祖上与天工家人通婚,或多或少有着天工血脉,但与时任天工一家的亲缘关系已经超出三代,可以随意婚配。” 难怪托朴那么受欢迎。他和麻桂香布两代都在外界,对于村子来说好比调节后代基因的大补之物,加上天生好相貌,每个姑娘都想去咬几口。 托朴在村子里除了太公还有其他亲属,基本集中在已去世的太婆一族。虽然已经血缘淡薄,托朴仍然很有兴趣,麻烦大叔对着石碑向他逐一介绍。 贺一峰跟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悄悄退出亲缘馆,去找老天工。 老天工刚结束小憩,坐在院子里冲茶。 茶水沸腾起雾,缥缈在密林山水间,一派悠然自得。 “老人家,打扰了。”贺一峰拱手。 “贺医生,坐坐坐!”老天工随手递过一个小盏,“尝尝咱们村的茶。” 茶盏入手,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渗入毛孔,贺一峰只觉说不出的舒畅。 他低头抿了一小口。 香! 极香! 是那种在别处从来没有品到过,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过的香,舌尖每一处味蕾都兴奋得颤栗狂抖! 贺一峰几乎捧不住杯子:“这……这就是传说中那种用特殊技法制成,能将饮品的口味发挥到极佳的器皿?!” “什么传说?”老天工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于是贺一峰将王铎家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 “这事啊,大体属实,”老天工说,“但是从我们村的角度讲起来就是另一种感受了。” “愿闻其详。” 老天工抬起头,难以聚焦的眼神遥遥冲着远方,仿佛在透过青山屹立不变的身影看向很久很久以前的时空。 “我们村啊,住在这片山谷里至少已经有六百多年了。再往前也说不清是从哪里搬来,不是避祸就是逃难,总之从我知道的历史算起就一直在努力躲开外界的视线。” 古时候皇权天授,民间也崇尚神神鬼鬼的事情。 美人秃村人老老实实使用自己的技艺制作特殊器皿,世人没有能力理解,常把他们当做妖邪加以迫害。从这个城驱赶到那个城,有时候连城都还没有望见,就有无知的乡民在城外拦截他们表示不欢迎。 久而久之,村子开始避世。 “人心是关不住的,”老天工叹道,“我们并不禁止村民外出,偶尔也有意外闯入的外人,我们也都统统接纳。古代生产水平低下,我们村子凭着各种秘法制作的东西,食肉更香,饮酒更甜,生活便利,比外界过得舒适多了,外面来的人在村子里成家后也愿意留下。大家看到外界落后的技术和迷信的风气,自觉保守秘密,低调出入,以此来保护村子和家人。” “就这么安然过了几百年,直到最近一百年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从技术领先变为技术落后,村子里的人格外期盼与外界沟通。” 老天工缓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痛苦的回忆:“我们想出去,可是我们怕啊。挨打挨多了,一看见有人举起手就觉得是要攻击。” “王纂媳妇算是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在她狼狈逃回来之后,村子里要求外出的人绝对不能泄露自己的来历。后来陆续也有人尝试走出去,可惜始终得不到理解,悲剧收场。每一次尝试失败,我们的胆子就变得更小,更加谨慎地藏着掖着不敢让外界知道村子的存在,每隔一段时间再派人出去摸一摸情况。” “清朝灭亡那几年,我的祖父曾经出去过,带回来八国联军和军阀混战的消息。外界一片动荡,各种政治主张,铺天盖地的革命和起义。我们避世太久,不知道该站到哪一方才安全,于是又龟缩了十多年,想等到局势稳定再说。” “十多年后,祖父再次出山,发现外界仍然没有稳定下来,到处都在爆发冲突。” “四十年代换成我的父亲出山,正值战火全面铺开,尸横遍地。鬼子一颗炮弹砸下来,经营了上百年的家族瞬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我父亲力所能及地救了一批同胞后就带着他们匆匆返回村子,又是几十年闭门不出。” 贺一峰能够体会到村里人的心情,即渴望融入社会,又跟不上时代思维,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两位黄天工敢于在七十年代迈出去读大学,真是非常勇敢。”他赞道。 “建栏建路能够读大学并且在外界创下家业,有立身之本,全凭一个机缘。”老天工慈祥地看着贺一峰:“上一位点灯人带来的机缘。” “上一位点灯人是什么样的人?”贺一峰问。 “也是一位天工,”老天工捻着须,“与我们派系不同。” “天工也分派系?” “呵呵,贺医生,你以为天工是我们村子独有的吗?”老天工摆摆手,神秘地透露:“天工头衔一共有九个。建栏建路是双胞胎,技出同源,只算作一个;另外还有八位天工隐世未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天工之器匠(三) 贺一峰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有些忐忑:“老人家,您就这么告诉我合适吗?” “九位天工的存在曾经是个很大的秘密。”老天工坦然承认,“但如今时代变了,迟早所有天工和族人都会走出来,抛掉压了我们无数年的负担和顾虑,走到阳光下,自由地活。” 老天工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两个儿子的照片,认认真真看。 两位黄天工搭着对方的肩,西装革履,气质儒雅,与托罗手机里的样子差不多。 “建栏建路这些年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他们说服村里放弃一些老旧无用的传统,给予年轻人更大的自由,不仅带回外界的书籍和先进技术,还让村里教授普通话,鼓励讨论流行话题。这不,村里姑娘小子们越来越放肆了,好事!好事!” 老天工把照片凑到贺一峰眼前,“贺医生你看,这是建栏建路在自家公司门口拍的,你知道这家公司吗?” 照片背景并不是高楼大厦,而是一处简约风格的两层小楼。 小楼干净整洁,透着严谨的技术范儿,两侧布置着漂亮的花园供员工们放松。透过一楼窗户还能看到装修精致的餐厅,以及塞满各色饮品零食的自动售货机。 如果在这里工作应该是不错的体验。 贺一峰却看得毛骨悚然,双手紧紧捏着照片边角,止不住地发抖。 照片中清晰拍出了公司名称—— TH生物技术公司下属Deluxe实验室。 贺岭出事时涉及的几种保密新型材料,大部分来自于这家实验室! 贺一峰深深呼吸,强行克制。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镇定! 他想:黄天工就是害我女儿的凶手吗? 转念又想:那他们为什么主动接近我、给我希望?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还有山体滑坡的时候,护士说有人扑在贺一峰身上为他抵挡了绝大部分冲击,除了两位黄天工没有其他可能,这又是为什么? 他们到底是要害我还是救我? 老天工视力不好,没有发现贺一峰激烈起伏的情绪,以为对方没有听清,傻白甜地重复道:“贺医生,你知道这家公司吗?” 贺一峰锐利的眼神扫向老天工。 老天工和美人秃村也在对方计划中吗? 他们是否知情? 眼下敌我不明,动机成疑,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家公司。” 老天工有点遗憾的样子,收起照片:“这样啊,可能是家小公司吧,听他俩吹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挺有名呢。” 贺一峰勉强回应:“抱歉,我不在这个行业,没什么了解,也许真的是大公司吧。” “没事,没事,小公司也行,已经是我们村有史以来走出去最成功的人了,我挺为他们骄傲的。”老天工说起两个儿子,那份慈爱和依恋是真心诚意的。 贺一峰不愿意相信这位老人家也是阴谋的一环。他宁愿想象成野心蓬勃的儿子利用了深山中无知的老父亲。 老天工一无察觉,还在与贺一峰套近乎:“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啊?手艺也很出色吗?” 贺一峰强行收回凌厉的视线:“我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没有什么手艺。我爸做销售,给客户点烟经常对不准;我妈削个苹果皮能把苹果活活削小一半。” “不是遗传啊。那你……”老天工不知该怎么开口问。 贺一峰猜到他要问什么,坦诚道:“亲生的。我学医,我与父母有很多医学上非常明显的亲缘特征。” “哦,哦,哈哈,不好意思。”老天工也觉得这类问题有些唐突,略显尴尬。 老天工的尴尬被一阵敲门声解救。 门没锁,一推就开。 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门口,莺莺燕燕,香风阵阵。 “老太爷,谈完没有啊?贺医生能不能借给我们一下?” 贺一峰想起肖明提到过的人口基因库理论,心生警觉:“我有媳妇了!” 姑娘们一愣,转而爆发出清脆的笑声。 “放心吧,不打你注意,我们只想问问托朴的事情。” 老天工连忙在一旁正名:“贺医生,我们村子里允许自由恋爱,不允许插足别人的婚姻。这些女娃们不会乱来的。” 贺一峰想说自己和苗丹还没结婚,但这种话说出来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索性默认了。 他向老天工告辞,热情的姑娘们一拥而上,将他拉走。 贺一峰出了老天工家,被催促着就近找了棵大树坐下,团团围成圈,开会。 刚刚才听老天工讲要把外界的新思路带回村,贺一峰就切身体会到了黄天工如何费心地让村子里与时俱进。 姑娘们派出一位代表:“我们成立了一个托朴后援会,我是会长,希望跟你搜集一点基本信息。” “什么会?” “后援会!” 贺一峰相当怀疑:“你们知道后援会?” “那当然,”会长骄傲地挺起胸膛:“天工说外面有一种非常强大的自发群体叫做后援会,有组织有纪律,思想高度一致,行动效率惊人,为了保护共同喜欢的目标可以爆发出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很值得学习。” 真行,连这个都教。 “好,后援会会长,你们想知道什么?太过隐私的可不行。” 姑娘们纷纷表示:“不会不会,我们就问问挖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谁?”贺一峰不认识什么挖姑娘。 “挖玦姬姑娘!”女孩们异口同声,生怕他听不清:“他弟弟亲口跟大叔说的,说托朴有喜欢的人,名字叫做挖玦姬。” 贺一峰被天雷轰中,轰得外酥里嫩。 照片激起的愤恨都被轰弱几分,他的脑子也逐渐清醒过来。 看样子黄天工在村子里推行的“外界常识培训计划”处于起步阶段,没来得及讲到机械这一章。 “一听名字就不像汉族,可能是少数民族吧。”姑娘们小声议论。 “肯定是,托朴也不是汉族。” “那我们呢?我们算汉族吧?” “汉族为主吧,可能其他民族也有,混了好几代分不清了。” “我觉得民族不是问题,关键看个人品质。” “对,我们就跟挖姑娘比品貌才华,还有性情!” 姑娘们冲着贺一峰催促道:“贺医生快说说!你眼中的挖姑娘是什么样的?” 贺一峰暗自估量:托朴为了躲相亲连实习单位都放弃了,他可能不会主动澄清这个误会,那自己也将错就错吧。 “你们问吧。” 与此同时,另一地点另一群姑娘们在副会长的带领下拦住了托朴,询问同样的事情。 “请问挖姑娘外貌身材如何?有何特点?”姑娘们首先提出最关心的外表问题。 贺一峰不清楚托朴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只能凭空捏造,不自觉代入了苗丹的影子:“甜美可人,身材娇小,脾气好,特别会撒娇。” 托朴脑中浮现出许氏重工新款XA76G的机身,一脸向往:“曲线圆润,体型健壮,臂展长,控制力强。” 姑娘们又问:“她声音如何?” 贺一峰:“轻言细语,软软糯糯。” 托朴:“一般不出声,一出声便如雷鸣,气势恢宏。” “她擅长做什么?” 贺一峰:“办公室行政,整理文件、安排行程、协调同事关系之类。” 托朴:“筑路建房,一铲子下去顶十个男人。” “她温顺听话吗?” 贺一峰:“不怎么听话,要哄。” 托朴:“一令一动,精准执行我的指令。” “她花钱厉害吗?” 贺一峰想到成堆的手包:“挺厉害的。” 托朴想到燃油牌价:“挺厉害的。” 姑娘们顺利完成信息搜集,聚拢到一块儿交流分析,很快按照能够理解的思路宣布了官方版本: 挖姑娘实乃一奇人,时而娇弱不堪,时而力拔山兮,小时候可能营养不良体型小,长大后偏壮硕;从事两份兼职,半天做体力劳动,半天做脑力劳动;很有控制欲,听话,但需要哄;对外人彬彬有礼,对托朴经常开吼;大手大脚,不好养活。 “有……有这样的人吗?”不少姑娘提出异议。 “贺医生毕竟是外人,他眼中的挖姑娘可能不准确吧?” “对对对,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那暂时把贺医生的评价摘除,只看托朴的?” 官方版本2.0发布,简短了许多: 力拔山兮,威猛壮硕,从事体力劳动;说话用吼,控制力强,行事风风火火,花钱很厉害。 姑娘们面面相觑:这还是女生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天工之器匠(四) 自从来到美人秃村,托朴每天早上都不消停,睁眼就看到门外一群姑娘的影子投射进来,姿势各异,不是在趴窗就是在瞥门缝。一听到托朴下床的动静,姑娘们迅速散开,假装路过。 托朴对此毫无办法。 随着后援会官方版本2.0出炉,风向如脱缰野马一般扭转。 这天清晨他依旧看到几个趴窗的身影。 只不过,换成了男孩子。 贺一峰开始跟着老天工学习手技。 九个天工头衔不分排名,各有所长。美人秃村这一支名为“器匠”,非常了解各种物质的特性。 靠什么了解呢? 触觉。 极端发达的手部触觉。 老天工没有开玩笑,果真倾囊相授,毫无避讳。 遵照指示,贺一峰首先得蒙着眼睛堵着耳朵,封闭四感度过七天,与外界一切交流只能靠双手触摸。 “能说话么?”贺一峰绑好眼罩,问道。 “别说话,摸我。”老天工严肃教学。 贺一峰打了个寒颤:“摸、摸哪里?” “衣服。从今天起,村子里的人看到你也不会主动表明身份,你要按照他们衣饰的材质和纹路辨认出谁是谁。被你摸过的人这七天不会更换外衣,方便你辨认。” 老天工在村子里地位高,性子又和蔼,家里每天人来人往跟热门景点一样。贺一峰看不到听不见,努力在人群中穿梭,小心翼翼不撞到任何东西。 他摸到各种物什,用手反复丈量尺寸,直到烂熟于心。走动间手一伸就知道会摸到什么,如何避开,如何拿取。 他学会了在黑暗中烧水沏茶,用手感受温度变化,判断是该加柴还是减柴,茶水是否过于烫手。 他摸过不下五十位来客的衣料,有男有女,他必须记住每一个人的穿着特征,后面六天如果碰到摸过的人要能立刻认出来。有些胆大的姑娘故意穿短裙过来,贺一峰入手一把滑腻,面红耳赤地急忙撒手道歉。 他走出老天工家,沿着环形山崖探索整个村子,细细感受并试图记住途经每一户墙体的触感。 老天工的房子是木制,打磨平滑后刷过桐油,没有一根木刺。承重柱下方有很多浅浅的划痕,像是搬家具时擦挂到了,他还摸到有小孩子歪歪扭扭的笔迹刻着谁谁谁是狗屁。 隔壁一家的房子是石头建造,不是方正规整的青石,而是大小参差的石片一层层堆叠起来,类似羌寨的风格。正午时分天气炎热,这面石墙摸起来却十分凉爽,入手有细微的剥离感,用力抠能抠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 斜对面大叔的房子是用村子里烧制的土砖砌成,粗糙,坚固。他像盲人一样认真触摸每块砖上的颗粒,发现这些颗粒分布竟然有规律,成螺旋形向外散发,如果漆成彩色应该会很好看。 他数清楚了村子里总共211栋房屋,建造墙体的材质有31种,超过1/3的房屋由两种以上材质混合建造,搭配比例各不相同。他有信心只要触摸一下墙就能知道这是谁家的房子。 晚上村里有一场寿宴,贺一峰被老天工强拉着整晚都在摸人辨认,陆陆续续摸过几百个人,几乎没有时间吃东西。 看似一模一样的布匹,摸起来还是有差别的。可以按照针脚疏密来区分,或者按照编织技法,是一根压一根还是两根压三根。如果仍然区分不出来就得琢磨点儿别的。贺一峰捏着一位大妈的袖口入神地揉搓,感觉到了经常捋起来的折痕,操持家务的磨损,还摸到一根葱须。 有人塞给贺一峰一块刻了字的木板,虚心请教有没有语法错误。 他曾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摸到过这种木板,纹路深,剖面糙,易变形,字又刻得小,一摸上去全是纵横交错的木纹,感觉不到哪里有字。 贺一峰凝神静气,指尖的神经元跳动着,伸出无形的触须一寸一寸在木板上探索。 好家伙,刻的还是英文。 You jump, I'll follow the jump. 杰克和露丝已经渗透到美人秃村。 I’ll中间的撇号刻漏了,他费尽心力从同样垂直的木纹中把这三条竖挑出来。 即便都是竖,天然的和人工的也有明显不同。 他发现天然的竖纹隐隐能摸到生长脉络,沿走势崩裂,道道纹路一脉相承。人工的竖纹则硬生生把脉络凿断了,衔接生涩,有不通畅之感。 贺一峰就这么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了七天。 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把手当成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触觉统领五感。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原来手上的神经系统能这么灵敏,这么情感充沛,这么会思辨。 是的,思辨。 他终于明白了蓝绿老丐……哦不……黄天工曾经说过的“用手思考”是什么意思。 手有记忆。当摸到熟悉的手感时,手部的神经会判断出摸到过还是没摸到过,大脑只是被动接收信息。 手有反射元。当大脑还正在分析接收到的信息时,手可以凭借经验先一步做出反应。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人被烫到的时候会下意识立刻缩回手,而不是等大脑传输指令。 老天工要教给贺一峰的正是习惯用手思考,让手的反应比大脑更快速、更精确、更敏感。 贺一峰摘下眼罩,找了间昏暗的柴房待了一天,让眼睛重新适应光线。 他迈出屋子,如同新生。 日头高照,人声鼎沸,世界从默片变成了环绕立体,一下子活生生得有点虚幻。 他的触觉依然在鼓动,在膨胀,不停刷着存在感。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手部皮肤好像被剥掉了,敏感得能抓住风。 “哟,贺医生出关啦?”一个不认识的男青年抱着各种工具从他面前经过。 贺一峰习惯性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轻轻摩挲。 “啊,啊,啊,抱歉!”他突然醒悟过来,眼睛已经看得见了。 男青年笑了:“摸吧,全村都快被你摸遍了,不摸我不公平。” 老天工早饭吃了点儿重口的东西,嘴里含了茶在院门口咕噜咕噜漱口。 他听见声响走出来,扔给贺一峰一块料,考问:“谁家墙用这种料?” 贺一峰揉捏几下,成竹在胸报出好几家,分毫不差。 老天工吐出漱口水,把陶瓷茶杯顺手递交给他:“说出我家里跟这个材质相同的几个东西。” 贺一峰对老天工的家最熟悉,每个角落都探索过,立刻答道:“厨房里最大的汤碗、书房架子上左数第二个壶,还有客厅窗台摆的细颈花瓶。” “家里陶瓷的器皿不少,你为什么单单挑这三样?”老天工追问。 贺一峰边思考边答:“说不太上来,就单纯凭手感,我觉得曾经在那三样东西上摸到过一模一样的厚度、脆度、还有烧制留下的特殊纹路,一摸就想起来了。我猜这几样东西是一炉烧制的。” 老天工露出惊喜的表情:“贺医生啊,你的天分果然很好,我以为第一阶段要反复来上好几遍才能达到目前的效果。今天进入第二阶段吧。” 第二阶段,破坏。 “你现在触觉勉强超过了视觉,能用手去认识眼睛看不清的东西,堪堪算是入门。”老天工在院子里下蹲、伏地,做起早操,“接下来你要去了解物体的内部构造,最好的方式就是破坏。” 嘶拉~~~~ 老天工动作太猛,裤子崩裂,露出里面玫瑰红的底裤。 贺一峰忙扭头,视网膜一片俗艳残影。 老天工捂着裤子飞快地窜回屋,从窗户扔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材料吼道:“拿去!把这些材料一锤子破开!不能乱砸,破开的裂痕必须沿着上面画好的线。” 贺一峰捡起这些材料,抱了个满怀。 男青年也抱着满怀的工具,被老天工的品位辣到。他朝贺一峰笑笑:“走,去看男神洗洗眼睛。” 男神趴在学校屋顶,据说已经趴了好多天,只有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候才下来。 “托朴?”贺一峰仰头往上看,“你在干啥?” 托朴嘴里咬着一卷电线:“修太阳能板。” 几天不见,托朴晒黑了。淡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光,意外地好看。 贺一峰把老天工给的材料找了片大树叶一卷堆在墙角,随即也爬上屋顶:“进展怎么样?” “接倒是勉强接上了,但转化效率很低,晒一整天的能量只够烧两壶热水,离洗澡还很远。”托朴烦恼地挠头,低声说:“你不知道村里那帮女孩子有多么盼望能洗太阳能热水澡,天天都在下面蹲守,我压力很大啊。” 贺一峰看了看下面翘首以待的一帮女孩子。女孩子们人手一本书,席地而坐在操场上,看书看累了就看看托朴。 明显不是在蹲守热水器,是在蹲守你吧?贺一峰暗想。 他指着爬上爬下忙着递工具、敲钉子的几个男生说:“你不还有帮手嘛?这帮男孩子也都挺精神的,应该能帮你分散下女孩子们的注意力。” 托朴脸一青,十分不自然:“我……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或者贺医生你有空的话来搭把手更好,我不是很想让他们帮。” 贺一峰不解,太阳能是给村子造福的事,“为什么不让他们帮?” 说话间,路上遇到抱工具的那位青年正好抬头。 与屋顶两人撞了对眼。 男青年发现托朴在看他,兴奋得打了鸡血,从地上用力捧起一个沉重的石磨,高高举过头顶。 健壮的身形,紧绷的肌肉线条,阳光从背后洒过来勾勒出一幅大卫般的美好轮廓。 男青年憋住一口气不敢松,从牙根泄出声儿:“托朴,这个磨盘放哪儿?” 贺一峰看着那个巨大的磨盘,隐隐为他觉得腰痛。 托朴僵硬回答:“我、我不用磨盘,你随便放吧。” 男青年乖顺地说了声好,做样子挪了几步把石磨放下,有些得意地瞟了一下四周。 “好!”女孩子们纷纷鼓掌。 贺一峰以为这帮男孩子不满托朴受欢迎,要在女孩子们面前比一比,挣表现。 青春年少,为爱冲动,出点幺蛾子很正常,自己读书时也曾为追女孩子干过傻事。 另一个男生不服气了。 这名男生正拎着工具包顺梯子往屋顶爬,见状几步退下来,把外衣一脱露出里面的紧身汗衫,背肌煞是好看。 他把一个根本用不上的大陶罐背在背上,三角肌隆起,力量感十足。 “托朴,你看看这个泡菜缸子怎么样?酸味儿能出得很到位,喜欢的话我给你做一个。”男生把沉重的大陶罐背上屋顶,就为了让托朴看一下。 托朴虽然真心爱吃酸辣食物,在这种气氛下也不太想要泡菜坛子:“谢、谢谢,不好带。” 男生遗憾地把大陶罐背下去,走出几步又不甘心的回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饭盒递给托朴:“你尝尝,这种坛子腌出来的酸菜最好吃,全村没有比得上的”。 饭盒里红色的泡甜椒、泡仔姜、泡豇豆、泡白萝卜皮、泡苦青菜,红红绿绿摆得很漂亮,散发着极其诱人的鲜香。 贺一峰在旁边闻着味道,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不得不说,这盒菜正中托朴要害。 托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收下向男生道谢。 男生非常高兴,叫嚷出来:“还有一碗米饭,我去拿。” 蹬蹬蹬,男生下梯子又上梯子,取来米饭。 “啊,筷子!”男生又上下梯子一趟去取筷子。 贺一峰无语地看着他上下来回三、四趟,始终没有取下背负的大陶罐,由衷赞道:“你力气真大!” 男生脸一红,激动地看向托朴。 托朴捧着饭盒、米饭、碗筷、以及后来强行塞入的两个饭后水果,表情五彩缤纷:“我的工具包……” “啊!”男生背负重物,迅速转身准备跑第五趟。 “算了算了,”托朴拉住他,“先吃饭吧。” 男生被拉一下仿佛中了大奖,从脖子红到耳朵后面,同手同脚晕晕乎乎。 “起开!”梯子那头又冒出一个男青年,把泡菜男生挤开。 第三个了,贺一峰暗数。 三号男青年是冷酷型,估计平时话不多,面部肌肉也用得不多,此时对托朴努力挤出一张僵硬的笑脸: “给,你的工具包。” 托朴接过,口中诚挚地道谢,身子却偷偷往后挪。 三号察觉到托朴的意图,单手用力一撑跳上屋顶,甩开长腿直接跨越过蹲着的贺一峰,把托朴堵在屋脊和自己之间。 贺一峰惊叹:这臂展,这腿长,身高起码1米9往上。 三号不善言辞,上手就是一个壁咚:“托朴,太阳能板还要吗?我再去仓库扛。” 托朴身高也有1米8,硬生生给衬托出了娇小感,礼貌而尴尬地微笑:“再、再要一个就好。” 贺一峰没看明白。 底下一群女孩子振臂喝彩:“会长加油!” “什么会长?”贺一峰朝一个眼熟的女孩子不耻下问。 “后援会呀。”女孩子骄傲地挺起胸。 “会长不是你吗?”至少上一次询问挖姑娘信息的时候,她是这么自称的。 “下台啦,”女孩子握拳,坦言失利,“投票竞选惨败于新会长。” “所以这些男生也都是后援会的粉丝,不是来拆台的?”贺一峰有点琢磨过味儿来。 “什么拆台啊,”女孩子义愤地为同伴正名:“这些都是我们后援会的骨干!行动力和抗压力双高!” 屋顶上,三号仗着身形魁梧,步步逼近。 托朴只剩下两个选择:熊抱,还是踹开? 卧槽!贺一峰再迟钝这下也反应过来了。 佩服佩服! 居然通杀。 依照托朴的家教,他断然做不出踹人的事。看在同行一路的份上贺一峰出声救援:“这位兄弟,你跟我来拿一下新型太阳能板,超高效的。” 托朴找到一处缝隙,艰难探头:“牛泰然那个吗?” “是的,”贺一峰大声强调:“我之前跟老天工提过,老人家也很期待。” 三号回转身。 黄天工曾在村子里大力普及过能源的重要性,人人眼巴巴望着这片太阳能。 会长作为年轻人的表率,要拈得清轻重。 三号犹豫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扶梯下屋离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天工之器匠(五) 解了托朴的急,贺一峰将牛泰然的太阳能板交给三号,回屋闭关研究老天工给的一堆材料。 第二阶段——破坏,逼着贺一峰去了解材料的内部构造,掌握破裂规律,从而调整手的发力方式。 老天工给的每一种材料上面画着不同的线条,没有多余,一次失败材料就毁掉了。他便自己找了一些类似的先练练手。 木头、砖头、瓦片、陶瓷、塑料、玻璃都好说,破开不是问题,控制好力度和角度多试几遍应该就能让裂缝沿着画好的线走。 可这几块石头就难了。 鹅卵石、花岗岩、云母。 前两者硬度大于锤柄,贺一峰力气又猛,锤头断脱好几次依旧破不开。 云母倒好,嘎嘣脆,自带连锁反应,一锤子下去欢脱地处处开裂,争先恐后比谁碎得更彻底,一发不可收拾只剩渣。 再看看老天工画的线条。 曲线和分叉还能理解。 走势起伏成锯齿也想得通。 但这个波浪纹是怎么回事? 一锤还能锤出图案? 内功震碎吗…… 不多想,直接上手试。 贺一峰很快沉浸其中,专心研究破开手法,一连几天都没怎么跟人交流。 托朴每天依旧被村里热情的青年男女追得鸡飞狗跳。 有时实在不堪其扰,他会躲到贺一峰这儿来。 贺一峰身为神秘的点灯人,其屋子在老天工庇护下稳如磐石,闲人退散。 老天工却不打算庇护这个重孙,巴不得村里年轻人的攻势再猛烈点,争取一举拿下。 “真开放,”贺一峰感叹。他不停敲敲打打手中的鹅卵石,寻找薄弱点:“村里老一辈居然看得过去?” “可不嘛,”托朴喝了一杯茶才把气喘匀:“说是黄天工连这个也教过,评价一个人要看其品行、性格、才华和处事之道,至于他/她愿意跟谁过日子那是私事,冷暖自知,外人没有立场干涉。何况村里亲缘关系七缠八绕,即使是一男一女夫妻,如果风险过高也会选择不生育后代,老辈已经习惯了不强求。” “黄天工三观倒是很正,”贺一峰放下锤子,改拿起钻子,压低声音自言自语:“不像是搞阴谋诡计狠心对贺岭下手的人……”他后半句音量极小,没让托朴听清。 “对了,”托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看贺一峰给石头钻眼儿:“后援会是不是也来问过你什么见鬼的挖姑娘?” “有!”贺一峰老实回答,“我随便说了一些女性常见的优点,什么温柔啊,乖顺啊,娇小有保护欲之类,穿帮了吗?” 托朴面无表情:“她们也来问我了。” “你怎么说的?”贺一峰好奇。 “我……我就想着挖掘机的样子来形容的。”托朴自己都底气不足。 贺一峰试探:“威武?强壮?有力?” 托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差不多,更具体更细节。一有人跟我提喜欢的东西我就有点刹不住……” 贺一峰猛地惊天一锤砸开钻过眼儿的鹅卵石,裂痕寸寸蔓延,露出内里的石质。 他用手细细感受石质的密度和纹路分布,对托朴摇摇头。 自己作的死,自己担着吧。 托朴被一锤震得跳起,看屋子里叮叮当当一片狼藉,估摸着贺医生也没那个精力听他抱怨,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就自己出去了。 临出门突然想到一件事:“贺医生,牛泰然的太阳能板被学生拆了,我发现里面有加密级别的芯片,要紧不?” 牛公子好像、似乎、仿佛、大概提到过这个板儿是由某惹不起的权力部门委托研发,签署过保密协议,现阶段貌似只造出这么一片。 重要性不言而喻。 有种给牛公子闯了祸的爽感怎么办? 特别爽! “拆就拆了吧,”贺一峰大手一挥,莫名舒畅:“记得芯片还给他。” 这头贺一峰练习不顺,那头太阳能板的改造工作倒进展神速。 男神手把手教,强烈的专注力感染了后援会的学生们。 学生们正是像海绵一样汲取信息的黄金年龄,脑瓜子不笨,手也巧,学得相当快。尤其是会长大人,零基础起步,短短一周时间居然把电路图给弄懂了。 会长左手费莱明,右手安培,以基尔霍夫为台阶,堪堪迈入了物理世界的大门。 越学越懂,越懂越觉得深不可测。而传授、讲解这些知识的托朴在年轻人们眼中更加腹载五车,自带耀眼光环。 只能仰望,不可近亵。 会长带着日益增长的崇敬心态,手脚收敛了很多。 不只是因为受到科学的震撼,还因为…… “托朴,这三个字怎么念啊?”女学生翻开一本科普画册,眼中闪烁着纯洁的求知欲。 托朴默默看着那张图,脑浆在头颅里跑了好几圈马,斟酌再斟酌,没好意思开口。 “男神?”女学生疑惑地偏头。她可是副会长,心智坚毅,出类拔萃,托朴还曾经赞扬过她不懂就问、一问到底、学无止境的良好习惯。 托朴内心展开了数轮批判与自我批判。 纠结、反省、胃疼。 死就死吧。 “听好了,这三个字念:挖、掘、机。” 贺一峰这几天埋头苦练,把木头、瓦片等非坚硬物体算是琢磨透了。 他不仅能分辨出物体表面微小的差异,还隐隐触摸到了里层的质感。 哪儿密度不匀,有微弱凹陷,下面可能存在缝隙。 哪儿能摸到板块感,对准交接缝锤击可以准确分裂成小块。 哪儿边缘紧实,哪儿中间疏松。 也有反着来的,不可一概而论。 但是对于坚硬的石头和薄脆的云母,贺一峰仍然一筹莫展。 他在饭厅堵到老天工,虚心请教。 “世上没有绝对坚硬的东西,”老天工吃饱喝足,颇有耐心:“每个物体都有一个爆破点,找准了,一击即中,事半功倍。” 老人随手拾起花盆中一颗装饰用的扁平石头,捏了捏,拿饭勺侧脊抵住石头一处,从桌脚下薅来半块砖头狠狠砸下! 啪。 饭勺受不住力,应声而断。 石头也裂开了,正好从饭勺抵住的地方分为两瓣。 干脆利落! 王纂当年开山修路,肯定也是用这一手来爆破巨石。 “我该怎么找到爆破点?”贺一峰激动不已。 “可意会,不可言传,呵呵呵呵。”老天工揉着饱腹的肚子,吃撑了,“我只能回答是手感摸出来的。多摸摸多砸砸,要靠你自己总结规律。” 贺一峰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掏出云母,双手捧到老天工面前。 “老人家,这种绿脆云母一砸就碎,我换了个角度,练习横剖成无数薄片。剖开后发现……”一股情绪顶上来,他嗓子变得暗哑:“……发现跟我女儿身体表层的结晶很像,都是又薄又脆,容易开裂,还带阻热绝缘效果。” 老天工闻言,正了正瘫软的坐姿,从他手中轻轻拎起一片,冲着灯盏查看。 云母被剖得薄如皮肤,滑腻通透,有丝丝缕缕杂质,拎在手中随呼吸一起一伏颤动,好像喘气重一点就能把它震破。 老天工取来一张同样轻薄的草纸,浸湿,把云母薄片覆于其上,问道:“这样更像你女儿的情况吧?” 草纸带着水渍,液体表面的张力将云母薄片牢牢吸附住,如同人体皮肤。 为求逼真,老天工又糊了一层胶水,将草纸与云母黏合得更加紧密,然后放置于一块豆腐上。 轻拨云母片,豆腐也跟着晃动,模拟皮肤下的血肉。 贺一峰红着眼眶点头。 老天工掌中托着豆腐云母,凑近观察。 他眼神不好,夜晚灯光又昏暗,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闭上眼睛用手触摸。 他的手十分奇特,手背厚实而坚韧,手心却非常光滑,连一片茧都找不到,皮肤极薄,仿佛能看到下面的血管与神经,比深闺中娇养的大小姐还要细嫩几分。 贺一峰难以想象老天工的触觉被放大到了什么程度。 摸了片刻,老天工突然睁开眼。 老人一改万事都说好好好的慈眉善目,周身升腾起威严的气势,凝重如山岳。他抄起饭桌上割猪肘子的一把小刀,向云母划下去。 势如疾风,轻挑重捻。 起落之间,仿若揽着秋水星河。 手腕呈游龙摆尾,潇洒又刚猛。 一派宗师风范。 眨眼功夫,云母薄片被完整剥离,草纸与豆腐丝毫未损。 单论难度,剥云母可能与削气球不相上下。 但云母、草纸和豆腐完美模拟出了贺岭的皮肤情况,尤其草纸与云母处于紧紧黏合的状态,更具备参考价值。 贺一峰压抑不住奔涌的兴奋,俯身朝老天工行了个头快杵到地上的大礼,抱着云母和豆腐回去继续练习。 老天工遥遥呼喊:“豆腐还我,明天的早饭……” 从饭厅出来,天色已暗。 头顶纯美的星空与百家灯火交相辉映,狗轻吠,猫互挠,村民们三两成堆,或聊天或踱着步子饭后遛食。 人间的烟火气最美好不过。 他觉得有点寂寞了。 一寂寞,就特别想苗丹和贺岭。 贺岭此时应该面目全非地躺在未知基地的实验室中。 之前内科主任再三向他保证,贺岭处于诡异的内外冷热平衡状态中,身体上不会有明显的痛楚,但心理上就说不准了。 贺一峰还是希望女儿已经失去知觉,少受一些罪。 苗丹已经回到三坪乡招待所了吧? 有程可在,但愿能约束住牛泰然少作妖,别欺负她。 苗丹半靠在招待所床头,也在想念贺一峰。 她的手机循环播放旅游节比赛的视频。 男友举手投足间自信满满,大放异彩,越看越有魅力,偶尔偷摸放水生怕被龚工强发现的表情又有点憨萌。 可是有个女游客十分讨厌,苗丹越看越生气。 女游客的头发差点被卷入砣机,男友手快捞出,女游客居然飞了个媚眼!还借着拥挤蹭腿!旁边那么多空位不站,瞎啊,老往峰哥身边凑什么凑! 算了,苗丹自我安慰,峰哥压根没注意到她,媚眼飞抽筋也没用。 不知道峰哥在村子住得咋样? 村民刁不刁? 有没有被美貌村姑纠缠? 突然,门外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响起,各房间楼板均有震感。 吨位庞大的老板娘当当当跑上来,狂敲隔壁房门:“207,有快递!” 207以不变应万变,门都懒得开,飘出牛泰然霸道的声线:“帮拿一下,两百块跑腿费记我账上。 老板娘继续敲:“拿不了,你自己下去。” 转念一想又有点舍不得那两百块:“我帮你签字领吧,你叫啥名儿?” 牛总有点不满:“登记的时候不是给了身份证吗?” 老板娘明显对前台小妹的业务范围不是很熟悉,打着哈哈:“哎哟小伙子,你就直接告诉我嘛,省得我又去翻本子。” 牛泰然对这种不专业的经营态度升起批判心,正准备好好说教一下,楼下等得不耐烦的快递员直接扯开嗓子大吼: “谁买的挖掘机?快来签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天工之器匠(六) 快递员对这笔订单有深刻的感触。 在物流行业干了七八年,第一次碰到有人网购大型机械不写具体型号,只给了个预算,注明要预算内人气最高的机型。 一看就是小白。 挖掘机有大有小,适应不同地形和作业工种。你不指定型号,也不说明用途,给你发一辆大型挖掘机去挖后院,机身太宽过不了怎么办。 这位奇葩客户什么都不管。 只要人气高,其他统统不是问题。 下完订单立马失联,客服怎么都打不通对方电话,无法询问进一步细节。 等到发货日期不能再拖,客服只能随便选个参过展的新机型发出去。 送货地址还特偏僻。 一溜儿盘山公路,九拐十八弯,不断感受销魂的离心力。 有一段路不久前滑坡造成重大伤亡,善后工作尚未完成,急缺大型机械参与救援。 快递员在一片欢呼声中缓缓驶来,面对热情的接待受宠若惊。有人从窗口给他递火腿肠塞面包,连道辛苦辛苦,来得非常及时。 快递员发动机不停歇,继续小心翼翼向前行驶,后视镜倒映出一群懵圈的志愿者。 再开出一段,后面有骂声传来,刚刚笑着给他送东西的小伙子愤怒地把矿泉水摔在了地上,冲他比出一个不雅的手势。 快递员老司机不怯场,立马回三个,手势不重样。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疲累的快递员突然想到:如果客户对这个机型不满意怎么办?拒不签收怎么办? 他难道又得运回去?经过救援队的时候再来一次手势对决,跟火影忍者似的? 苗丹从楼上好奇地探出头。 牛泰然也从隔壁窗口探出头。 如果此刻手里有话筒,苗丹会毫不犹豫怼到牛公子脸上,采访一下他是怎么想的。 快递员眼巴巴看着牛泰然下楼,带着一股金钱的恶臭走到货物面前,表情说不准是喜是忧。 “什么机型?”牛总侧过脸,冷峻地询问快递员。姿态端到天上,仿佛在询问助理几点开董事会。 快递员一秒穿越到董事会现场,躬身答道:“许氏重工新款XA76G。” 牛公子用手机搜索了一下网上对这款的评价,基本满意。 大笔一挥,签收! 快递员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牛泰然皱起眉头。 快递员心一紧,牢牢捂住签过字的单据,不容反悔。 牛泰然看看四周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民居,吝啬得一厘米都不多给的路边停车位,以及杵在道中央格格不入的庞大机械,回头问老板娘:“这玩意儿能停哪儿?” “工地呗,还能停哪儿?” 牛泰然摸出两百块:“没有工地。再想想?” 老板娘积极开动脑筋:“要么……谁家院子大,停院子里?” 牛泰然再加两百:“你家院子够大么?” 老板娘也很为难:“除非拆半面墙。” 牛泰然收好钞票,当机立断:“竹叶青,给托罗打电话。” 苗丹身为行政助理的专业素质杠杠的,反射性掏出手机拨号,拨出去一半才反应过来:“我又不是你下属,干嘛使唤我?” 程可双手插兜,看不惯牛公子那副做派:“你是手指断了还是不识数?自己没法拨?” 牛总像是董事长遇到了董事长他妈,任你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回到家该洗的袜子还得洗。他乖乖收拾好气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托罗接到电话,顶着一头问号赶来。 一来就被牛泰然拉上大货车副驾,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带路!” 托罗不明所以:“去哪儿?” “你家。选一条足够宽敞,这辆车能通过的路。” 托罗茫然地指了路,回头去看大货车的车厢。 “啊!”托罗惊叫。 “怎么了?”苗丹受不了地捂住耳朵。 托罗指着XA76G,指尖颤抖,激动不已:“嫂子!” “什么?”众人疑似集体幻听。 “我大哥的白月光,心之所属,沧海巫山!”托罗语文造诣居然还不错。 “什么意思?”苗丹不懂就问。 托罗道:“大哥说世上再没有别的人或物比它更迷人了,逼着我们对图片叫嫂子。大牛哥,这谁买的?我哥要是看到八成会给对方跪下,吐血恳求与这台机共度一夜。” 牛泰然得意之情跃然于脸上:“还能有谁,你看看这里谁最壕,谁买得起?” 托罗笑容僵住了,直觉事情不简单。 他犹豫地问:“大牛哥,你想要我哥干啥?” 托朴在美人秃村中浑然不知真命天菜已经下凡到他家中,静静等待命定的相遇。 他还在挽着袖子与太阳能板死磕。 “这根线怎么都接不对,”托朴嘀咕:“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会长捧着图纸,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认为功率转换需要重新核算,有几处电阻消耗没有考虑到。” 托朴恍恍惚惚,有种后浪汹涌,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失落感。 会长真心是个天才。 身高腿长有肌肉,脸长得也还可以,比自己和贺一峰略逊,跟牛泰然不相上下,拉到外面稍微拾掇一下就是一个新出炉的男神。 怎么就栽自己这儿了? 托朴偷瞄会长。 会长目不斜视,假装镇定,脚在发抖。 兄弟,对不住了!托朴暗道,咱俩菜不在一个桌上,吃不到一块儿。 不过会长性格好,又特会看眼色,自从揭开挖掘机的误会以后再没当面表露过情绪,咄咄逼人的势头也消失无踪。两人当哥们儿相处起来其实挺融洽,只要他的脚别老抖。 看一眼,抖一下。 不看,抖得更厉害。 那种忐忑的心情隔着一个屋脊都能准确传递过来。 偏偏会长改走低调自虐路线,咬死不捅破,自己硬扛。 摆明了不想给托朴添麻烦、惹人嫌。 讨论维修技术的时候,托朴只能每看一会儿图纸就看一会儿他,给他个调节抖动频率的机会,避免偏瘫。 会长左脚踩死右脚,强行找话:“贺医生练得怎么样了?” 嘭! 老天工家的方向传出一声巨响,腾起烟尘。 两人蹲坐在屋脊,视野宽广。 “刚学会以点破面。”托朴笑得温和,眼角弯成月牙,“院子里能碎的边角物料全被他碎了,太公说看起来清爽不少。” 会长心跳如鼓,不敢直视对方:“贺医生学会了就要离开村子,那你呢?” 这句话一出口,会长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对于粉丝来说多么要命的问题。他一下子汗毛倒立,呈现出最高战备状态,抖得托朴也跟着共振。 托朴直言:“我今年大学四年级,得找个实习单位积累一点工作经验,毕业履历上才好看。” 会长不明白“大学四年级”、“实习单位”、“履历”代表着什么,但话里的意思一览无遗。 托朴会一起离开。 会长低着头,不愿让沮丧的表情落在对方眼中。一双大手无意识地紧紧捏住膝盖,骨节泛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型犬。 托朴挪开视线,给哥们儿留点面子,问道:“阿公希望能让村子融入社会,一直在做准备,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会长把头埋在手臂间,脸扭向一边,声音闷闷的:“才第一步,过语言关和常识关。” 托朴不解:“阿公出去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在第一步?” “两位天工也不容易。” 会长叹了一口气:“听说刚去外面那几年很是乱了一阵子,80年代才稳定下来,然后用了大约十年站稳脚跟。村子里的人从90年代才开始接触到外面的信息,那时候交通很不方便,天工每次能带回村里的东西不多,也待不久,进展比较慢。” “村子里没想过派小孩子或年轻人出去主动学习吗?”托朴认为教育应该从娃娃抓起。 “想过啊,”会长还是不肯抬头,“可是我们没有户籍、没有证件、连外面的语言都说不好,出去后不能上学读书,不能住宾馆或租房,挣钱养活自己都难。我和几个兄弟也跑出去过几次……” 会长像是想了不愉快的事情,更加委顿:“我们带着村里能做出的最好的东西,想试试卖出去,结果……” 他们在商场里看到旋转座椅,可轻松调节高度,默默收起了土制凳子。 他们打听到有一种坚固防盗的保险柜,只认指纹,默默收起了土制变形小盒。 他们还去过五金店,琳琅满目各种工具,气压的、电子的、光驱的、工业合成的,把村子里引以为傲了上千年的手艺比得一文不值。 一群衣着土鳖的年轻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与这个陌生的世界面面相觑,谁也不认识谁。 “黄天工给村子里留了钱,存在一张卡里,可是我们不会取,去询问的时候还被别人误认为是偷来的。”会长委屈巴巴,“后来,如果没有熟悉外界的天工或校长带着,我们就不太愿意出去了。” 托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校长大叔也熟悉外界?” “是的,”会长耸了耸肩,“大叔曾经跟着天工在外面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天工去到更远的地方大叔才没有跟了。” “村里的普通话也是大叔教的?” “嗯,天工说整个村口音都怪怪的。可惜口音不是短时间能纠正过来,他们不能留那么久。” “你们……会怨阿公吗?” “怨天工什么?”会长终于抬起了头,无辜地望着托朴。 “他们在外面有事业,有家庭,融入得很好,可是却抽不出足够的时间来帮忙村里。”托朴从进村以后一直有这种担心,今天终于问了出来。 “怎么会?”会长破天荒正面反驳托朴,“黄天工是我们村成功融入外界的首例。只要知道他们在外面活得很好,村子里就有盼头,就有努力方向。如果天工们毁了外面的家业回到村子来,那才是断了我们的希望。” “你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会长低声倾诉,“我们对外界即向往,又抗拒。” “抗拒怎么说?” “几百上千年来我们一直比外面领先。这个村子如同圣地,外面的人进来了都不想离开。突然有一天,我们被外面甩开了,甩得老远,拍马都追不上。” 有点……懵。 托朴能够理解。 就好比一个穷困惯了的人被生活逼到退无可退,上街要饭,心态调整调整就能适应。 但要是牛公子被逼去当乞丐,那也是一条街最高傲的乞丐,绝对做不出伸手讨要的事情。 美人秃村目前就处于这种纠结的状态。 一面学习外界的先进知识,争取早日融入。 一面又不愿意从底层开始,憋着一口气要学好学够了再出去,有个高一些的起点。 “说到底,我们祖上大部分是外来人口,虽然有与天工一系通婚,但亲缘关系要数出三代以外去。天工对我们照拂,是恩赐,不是义务,我们很感激。毕竟天工们自己流落在外的很多血脉都没有机会照顾。”会长眨眼间又吐露出一条秘闻。 “什么?”托朴惊讶得合不拢嘴:“在外面的天工血脉不止我一家?” “当然。”会长默默欣赏男神目瞪口待的样子,这可不多见,要抓紧多看几眼:“老天工应该告诉过你们,天工每隔几代就必须从外界找人婚配,繁衍健康的后代。” “所以呢?” “而你的阿公是成功扎根外界的首例。”会长耐心引导托朴思考,“也就是说,前面有很多代天工在外面有了对象、甚至孩子,自己却没能留下。天工身上背负着全村的责任,技艺的传承,秘密的守护,不是自己想留就能留的,必须得有一套妥善的安置方案。封建社会太保守,没有安置的条件。” “那些孩子……” “孩子有些能带回村,有些带不了,不得不留给外面的家人。” “那……那……那三坪乡……”托朴想通了关键点,大惊失色。 “三坪乡里有不少前代天工的血脉。”会长帮他补充,“比如你的妈妈,虽然没有经过正经授艺,天分还是在的,一有机会就很容易超脱出众人。你们乡里其它手艺人说不准也有天工血脉,只是比较淡,不如你家纯粹。” 原来如此! 之前网友还热烈议论三坪乡的风水凭什么那么好,出一连串国宝级大作,出众的匠师也多如牛毛。 原来是凭天工血脉。 “你知道我们村为什么叫做美人秃吗?” 托朴还沉浸在三坪乡里到处有亲戚的震撼中,呆呆摇头。 会长鼓起勇气,向托朴发出邀请:“走,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美人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不明势力(一) 老天工一直对贺一峰青眼相看,照顾有加,恨不得结为忘年之交。 最近却生出点淡淡的愁绪。 因为豆腐。 老天工平生最爱豆腐,煎着吃、拌着吃、烧着吃、煮汤吃,怎么都好吃。村里只有几户人家磨制豆腐,老天工仗着辈分高,每天能收到三四块。 而这三四块,全部落入贺一峰手中。 贺一峰救女心切,老天工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看着沾染石屑、木刺和各种污迹的豆腐渣内心流泪。 脏成这样,豆腐脑都没法做。 老天工原计划是让贺一峰自行摸索,虽然慢,这样练出来的效果是最好的。 接连馋了好几天之后,他毅然推门进入贺一峰房间,斩钉截铁喊停。 贺一峰茫然抬头,颈椎发出咔一声异响,不知道埋首练了多久。 老天工把门锁上,落座,泡茶,摆出要长待的架势:“我来谈一下感想。” 此时村子那一头,会长领着托朴往半山腰走,同手同脚,撞崖三次。 这、这算不算约…… 啊,不能算,都没捅破。 可是也很激动怎么办,脑浆子快沸腾成糊了。 应该带点糕饼酒水什么的,两手空空不容易营造气氛。 “会长!托朴!”一个羊角辫女孩挑着水桶正好从山腰菜地走下来,看见两人问道:“你们去哪里呀?” 会长不是很想说。 托朴老实汇报:“去看美人秃。” “哎呀!”女孩子急忙放下担子,朝山下同伴们高呼:“托朴还没看过美人秃,姐妹们快来带他去看啊!” 瘦瘦小小的身体,没想到肺活量居然那么大,声音在山谷间兜兜转转传出去老远。 很快,有几个腿脚快的女孩子从山腰冒出头,背着糕饼酒水什么的,补了会长思虑不周的缺。女孩子们麻利地选了一棵大树铺好垫子,招呼两人来休息,顺便等候大部队。 二人世界没了,会长脸垮下来。 好处还是有的,至少不用再同手同脚,会长顺利恢复成潇洒机智的领头羊形象。 “托朴,你知道美人秃是什么吗?”副会长好奇发问。 托朴想起了福女的秃头:“是不是跟荒合胎福女像差不多?” “是的,是的,”副会长连连点头:“只不过更大一些。” 一行人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终于在会长发飙之前抵达观察点。会长利用1米9的身高成功堵住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抢到一个离托朴最近的身位,暗戳戳单手撑在栏杆上,看起来像是做了个半包围的保护动作。 这叫只大一些? 托朴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巅,看向对面云蒸雾罩,犹如金身菩萨的巍峨大山,目测海拔三千米。 大山周围矗立着数不清的小山,山顶或青翠或冷硬,巨树密如梳篦,盘根虬结,在山体上张牙舞爪地形成一片势力。有些小山还覆盖着稀有的红色草甸,格外漂亮。 可是美人秃在哪儿? 会长看看天色,说太阳马上就会移到位置。 说话间,太阳转到大山斜后方,巨大的山体阴影投射向地面。 大山与众小山各自有一部分被笼罩在阴影中,或是被屏蔽在刺目的阳光下,眼前的景观瞬间改变! 一个身材袅娜的巨型女子雕像从云雾中现身,以峰为骨,以影为发,以巨树为钗,以起伏远山为裙,背洒金光,手持鲜花。 扮演鲜花的正是那几丛有着红色草甸的山头。 女子面容柔和,眼睛半眯,侧脸俯视下方的美人秃村,温婉中带着眷恋。 托朴呆呆望着海拔三千米的巨像,半晌回不过神。 巨像只现身了约莫两三分钟。太阳挪出指定位置,女子身形渐渐消失,又恢复到青山叠嶂的普通风景。 托朴非常遗憾手机没有电,不能录下这壮观的一幕。 他发自骨髓地赞道:“大自然真是巧夺天工!” 会长好意纠正:“不是自然生成,这就是天工做的。” “什么?!”托朴简直不敢相信。 “六百年前搬来这里的时候,时任天工选了一处合适的山峰,按照妻子的面容修修补补、裁裁剪剪,终其一生才做成。”会长指给托朴看圆润不毛的大山山巅,“那里就是美人秃的秃顶,以山体阴影为发,随太阳位置变化1月最短寸头,12月最长过膝,目前阴影刚刚到腰,表示年中。年年反复,一望就知是几月。” “这么巨大的雕像,被山里徒步的路人看到了怎么办?岂不是会暴露出村子的位置?”他有点担忧。 “不会的,”副会长抢答,“雕像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以大山为主,周围小山和树木为辅,错层交叠,从特定角度才能看到。除了我们所站的观察点,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出来,天工说这叫错觉变形原理。” 虽然与天工一脉相承,托朴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者。然而从这一刻起,他开始真正了解美人秃村,了解这群惊才绝艳的隐士高手,为自己的血脉而自豪。 下山途中,托朴不停地回头观望,果然从其他任何角度都发现不了一丝一毫女神的痕迹,遂放下心来。 长时间朝一个方向扭头,饶是托朴年轻,对颈椎的负担也不小。他揉着脖子走回村,迎面碰到贺医生也揉着脖子一脸痛苦。 老天工捧着今日份的豆腐跟在身后,喜形于色:“恭喜贺医生,第二阶段完成!” 贺一峰诚挚地再次向老天工道谢。老人家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言传身教,手把手指导他操作,终于成功剥离云母薄片,对模拟皮肤的草纸和模拟血肉的豆腐不造成半点伤害。 老天工看着两个颈椎出问题的年轻人,好心指了个方向:“去找村里岳医生按摩一下吧。” 岳医生也是外来户,四十来岁,带着邻省风味儿的别致口音,同样挑战听力。 大名岳峙渊,取“渊渟岳峙,宁洁身以守滞,耻胁肩以苟合”之意,本是个凛然正气的好名字,却因为天生巨足被村里人硬生生叫成了岳大脚。 岳大脚深居山林,自然是走中医路线,面对擅长西医的贺一峰不免生出较量之心。 “贺医生,你这个颈椎啊,差点错位了。”岳大脚一边用力按摩,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西医对颈椎错位怎么治?” 贺一峰脖子被捏在对方手中不免气短,以退让的姿态回答:“颈椎错位,我们医院还是鼓励先用中医理疗手法,实在太严重才会考虑手术。” “哦?这么说来,严重的话中医治不了?”岳大脚加重了手法,按得贺一峰差点“嗷”一声叫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贺一峰偏头躲闪岳大脚的毒手,却被对方死死按住了肩膀,急忙解释:“我们医院只是给出所有选择,让病人根据自己的时间和经济情况决定,并没有倾向性推荐。严重的颈椎患者比较痛苦,一般会主动选择手术,用最快的方式解除痛苦。” 岳大脚不依不饶:“那就是认为中医见效慢,花了钱见不到影子啰?” 贺一峰快要无力应对:“我……我是做外科手术的,对内科的情况其实不太懂。” 岳大脚收回卡在他脖子上的手,转攻肩背,推得贺一峰背脊骨卡咔咔咔响个不停,随时会散架。 “外科,呵呵,你们觉得中医不能处理外科伤患?” 贺一峰彻底投降:“能!绝对能,杠杠的!” 岳大脚大掌一拍:“可以了!下一个。” 托朴战战兢兢躺上按摩床。 岳大脚表情狠辣地活动着自己的分筋错骨手,斜眼打量托朴:“听说,我女儿整天追着你跑……” 托朴冷汗涮地冒出来:“请……请问你女儿是哪位?” 岳大脚认准托朴最痛的点,猛地一指按下,看对方瞬间脸色变换了好几轮才慢悠悠答道:“说了名字估计你也不记得,就你那个什么后援会,副会长。” “岳婷婷!”托朴果断报出女孩儿大名,争取宽大处理。 “哟?”岳大脚有点出乎意料,下手轻了几分。 托朴趁胜追击:“我记得她,非常聪明好学,一点就透。” 岳大脚想了想,问到:“怎么点?” 托朴感觉天被聊死,这种问题完全接不上啊。 贺一峰帮腔:“就是托朴教知识点,引导学生自己思考,想不透的地方给个公式提点一下。” 他觉得这个回答应该是挑不出问题来。 “啊~~~~”托朴一声惨叫,左脚控制不住地抽搐。 岳大脚帮他归整好手脚,牢牢压住,阴森森问道:“那你怎么就点不透呢?” 他单手握拳,大拇指从拳缝中挺出,对准蝴蝶骨一通狂钻:“需要我帮你套个公式吗,啊?” 紧接着抓住对方胳膊,往背后使劲儿一别:“还挖姑娘,哈?” 托朴闭嘴,认命承受暴风骤雨般的虐囚式按摩。 待结束治疗,或者说摧残结束,贺一峰和托朴二人扶墙而出,衣衫不整,步履蹒跚,呈残兵败将之象。 “托朴啊,”贺一峰感叹:“你也太能招桃花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考不考虑认真找一个定下来啊?” 托朴顽固不化:“我就喜欢机械,至今没对哪个人动过心,能怎么办?” “注孤生啊,兄弟,”贺一峰安慰地拍他肩膀,出主意道:“牛泰然那个相亲大军,他说要挨个让肖明警官挑,你也了解一下?” 托朴被吓得不轻,“贺医生,你今天怎么有心情管我了?” 贺一峰攻破了豆腐云母难题,心情是拨云见日,立马开朗:“我这边进展很大,乐观估计过半了吧,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出村吗?” 托朴点头:“是啊,我要重新找实习单位。” 会长一直在岳大脚诊所外等候,没来得及插话,又中当心一箭。 托朴看了看会长,觉得大好良材窝在这深山中说不出地可惜,顺嘴问了一句:“你要跟我们一起出村吗?” 这一声问得很轻,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听在会长耳朵却轰如雷鸣。 会长呆立当场,仿佛被点通任督二脉,浑身气流唰唰唰运转,表面却不动声色。 “哦抱歉,想起来了,你之前说过不愿意出去。”托朴回忆起上午两人的谈话,以为自己戳到了会长的痛点,赶紧道歉。 托朴跟会长说了再见,扶着贺一峰肩,一瘸一拐回老天工家。 身后,会长第一次没有留恋托朴的背影,风一般朝自己家跑去,从床底下拖出了尘封已久、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使用的藤编行李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不明势力(二) 第二天起床,贺一峰和托朴不约而同感觉浑身清爽,四肢勃发,筋脉中充满了力量。颈椎也完全不痛了,左转右转360度大回环都没问题。 非常舒畅! 岳大脚的按摩确实挺有效,只是风格过于残酷。 贺一峰找到老天工,在开始第三阶段前先下了一笔订单。 “曾经向您提到过,贺岭体内有生物强磁,一切金属制品靠近就会被吸附,无法使用传统手术器械。”贺一峰推过一叠画稿:“所以,我需要向村里订制几套非金属的手术刀钳,这是尺寸和样式。” 老天工眯缝着眼,根本看不清上面画的什么。他用手摩挲稿纸,从纸背透出的笔痕判断内容。 片刻,老天工点头:“没问题,都能做到,可能比你预想的更好。” “那……报酬您想要什么?现金、转款、或者其他资产,您只管提,只要我有统统双手奉上。” “报酬啊……”老天工没有推辞,也没有立刻决定:“让我想想,先欠着吧。” 第三阶段——混合触觉。 “你女儿的病情,目前只看到最表面覆盖石晶,但石晶下面有什么、体内还有什么异物无法预计,要靠你的临场判断。你描述过爆炸现场有多种化学物品,不排除相互结合生成了新物质。接下来,我们重点提升对未知混合物属性的触觉。” 贺一峰与老天工都不具备化工方面的知识。不知道化学品的名字和怎么生成的没关系,摸出基本属性就行了。 老天工有一套特殊的辨认手法。 “当你接触到一个不了解的材质时,从几个方面去探索它的属性:硬度、脆度、爆破点、熔点、变形条件。掌握了这些就应该够用了。”老天工把一堆形态各异的材料哗啦啦倒上桌:“首先,你把它们按照硬度、脆度从高到低排个序。” 硬度是最容易感知的,抠一抠、掰一掰,敲敲打打,甚至直接上牙也行。 脆度稍微要进一层,有些东西表面坚硬,内部却稀松平常。贺一峰经过前两个阶段的练习,如今并不需要将材料破开,只通过表面触摸便能感知下层纹路的起伏、组织构造的紧密,轻松分类。 爆破点也刚刚学会。要破坏一个东西,对准这个点下手;而如果不想破坏它,绕开爆破点操作便是了。 熔点该怎么判断? 老天工带他去了村里的工坊。 “怕烫吗?”老天工蹲在一个火热的碳炉子面前,慈祥地问。 贺一峰头皮发麻:“这个……具体看是多烫……” 不会是要他表演火中取栗、油锅洗手吧? 老天工还没有老到昏聩的地步。他从怀中掏出几样已知熔点不高、能够被高压炉所熔的材料递给贺一峰:“仔细摸,记住这个触感。” 贺一峰听话地摸了个遍,牢牢记住。 老天工转手将材料扔进高压火炉,嘱咐工坊师傅透过观察口掌握好火候,等每样材料半熔的时候立刻捞出、冷却。 贺一峰捧着冷却后的材料,再次细细摩挲。 “感觉到差别了吗?”老天工一边问,一边往闲置的小碳炉里扔进几块红薯。 “我知道了!”贺一峰恍然大悟。 他掏出纸笔,迅速记下每种材料熔前熔后的属性对比,自己给硬度、脆度编了号,用星号标记爆破点的位置,把能触摸到的内部纹路、组织也统统画出来。 他认真对比,总结规律。 “这种碳,熔前熔后组织密度相差5倍,”贺一峰向工人询问:“捞出时的温度是多少?” 工人报出一个数字。 既不是摄氏度,也不是华氏度。 “这是我们村古代传下来的特殊计量标准,”老天工解释道:“老高那里有完整的表格,你可以参考水的沸点换算一下。” 老高师傅笑嘻嘻递过一块轻薄的石板,板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贺医生,劳烦换算过后把外界的温度表达方式写在后面。黄天工本来也打算出一个换算表,还没有时间去做。” 贺一峰道没有问题,举手之劳。 没想到今天还是看到了火中取栗、油锅洗手表演。 表演者:老高。 老天工的红薯烤好了,炉火未熄,老高唰一下伸手掏出来,快如闪电。 有块红薯一开始没有放置好,被挤压在中间半生不熟,老高两指夹住,往旁边油锅里来回倒腾了几下,炸好出炉。 请问工坊里长年沸腾着一口油锅是什么意思? 吃货的世界无法理解。 “老高也有天工血脉,是我一个姨奶奶的后代,最擅长控火和烧制玻璃,”老天工隆重推荐:“你的手术刀我思考了几种材质,其中就有玻璃,找时间跟老高谈一下具体要求吧。” 老高正是如日中天的壮龄,身材魁梧,肌肉黝黑,满头被拷出来的热汗。五官有点眼熟。 老高把儿子叫进来介绍道:“贺医生,我儿子年轻学得快,比我更能接受新知识,他可以与你谈论手术刀的细节。” 儿子也身形壮实,牛高马大。 贺一峰一看,熟人! 会长大人。 与此同时,三坪乡。 苗丹冷眼看牛泰然犯病作妖。 “你要搬去哪儿?”苗丹伸腿拦下牛公子的爱马仕行李箱,“这已经是乡里最好的招待所。” 牛公子向门口一辆豪车挥手示意,司机屁颠颠下来帮他扛行李箱。 苗丹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名司机,不止一次。 牛公子端正衣冠,一副要去商务谈判的范儿:“龚工强家。” 苗丹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搭上龚师傅了?你要干什么?” “来,竹叶青,我给你几个关键词,”牛泰然对这个妹纸谆谆善诱,“雕刻之乡、镇馆级精品、海内外求购、旅游节。你觉得三坪乡严重缺点什么?” 苗丹把几个词翻来覆去嚼了一通,不确定地答:“拍卖所?” 牛泰然绝望了,无力地公布答案:“高档酒店啊!” “对哈,”苗丹终于反应过来:“以前来三坪乡的都是小工艺品进货员,走薄利多销路线,对住宿没有要求。自从龚师傅在旅游节期间的大招一发,三坪乡以后就要走高端精品路线了,接待有档次、有层次的客人,这个招待所确实可能不够用。” 牛泰然得意炫耀:“还有一层考量,你结合那台挖掘机再想想。” “挖掘机……工地……建酒店用的呗!”苗丹熟悉牛公子的套路,这题会做:“你要用这个活儿把托朴绑在三坪乡,让他跟程可警官分隔两省,再无可能?” “聪明!”牛泰然略感欣慰:“你的智商还有救。” 苗丹完全理解不了:“为追程可,你要投资上亿建个酒店?!你脑袋有问题吧,你家里同意吗?” 牛泰然推翻刚才的结论,觉得这妹子还是没救:“我是商人,永远不会跟资本作对。这里面确实有利可图才去做,几个联合投资方也表达出兴趣,这个项目已经委托专业机构在做前期调查。绑住托朴只是顺便。” 程可路过,只听到半截:“绑住谁?” “托朴。”苗丹唯恐牛公子感情生活太顺利。 牛公子见事情戳穿,主动表态:“你跟托朴走太近了,我不高兴。你看,我计划投资一亿在这里建酒店给他找个活儿,实习单位也解决了,多好。” 程可听着还算顺耳,但逻辑不通:“你投一个亿,就为了给托朴找活儿?” 牛公子拍着胸膛:“为你呗!一个亿摆平一个潜在情敌,我心甘情愿。” 苗丹捂着胸口压下老血。 资本呢? 利润呢? 专业调查呢? 刚才的话你都吞了吗?! “这位龚师傅挺有意思,”牛公子托着下巴,欣赏之情满溢出来,流淌一地:“旅游节那波话题炒得很好,行销手段一流,我们的酒店项目也要跟他好生合作一下。程警官,你也住过去呗?” 程可拒绝:“执行任务中,不合适。” 牛泰然朝招待所门口一指:“不是已经寻到一个了么?完成一半儿,不要那么较真吧。” 招待所门口蹲着一位老人,脸上沟壑纵横,老态龙钟,正是蓝绿老丐之中的一人! 习惯了两老同时出现,现在冷不丁变成一人,苗丹每次叫他的时候都需要想一想这是谁。 “黄公,今天想吃什么?” 老人慢慢站起身,不再是掏垃圾桶时佝偻的样子。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服饰精致,气度卓越,除了五官还没有整回来,整个人几乎回到了托罗口中有钱老帅哥的架势。 “今天在侄女家吃菌汤锅,叫上大伙儿一起吧。”老人语调温和,第一印象让人觉得脾气好。 他口中的侄女是麻桂香布。 而他正是黄建路,蓝绿老丐中的绿衣老丐,麻桂香布父亲的孪生弟弟。数天前同托罗一行人前后脚从山里走出,蓬头,兽皮,无意中帮肖明圆了谎。 “二阿公!”托罗蹦跳着来接他。 “小子慢点慢点,小心车,我们这就过去。”黄公揉着他的头,难以抑制喜爱之情。 “我跟龚师傅有约,回头见。”牛泰然告辞,去忙他的大项目。 苗丹、程可、肖明跟着黄公再次来到麻桂香布家,金鼓与麻桂香布欣喜地绕着黄公团团转。 “二阿公,您怎么又大清早跑出去了?”金鼓不满地问:“一看房间里没人,我妈吓一大跳,以为您不告而别了呢。” “对不住,对不住,”黄公连连告饶:“我这不是去看贺医生回来没有嘛。” “那您可以直接回村子里找啊,”托罗跃跃欲试:“带上我一起!上次有个白胡子大叔把我扔出来了,我非去不可!” 警惕的神色在黄公脸上一闪而过。 他看看身边其乐融融的亲人们,又放松下来。“不急,不急,我现在有尾巴没甩掉,进村就等于给别人带路。还是等贺医生出来吧。” “二阿公,您再说说当时您和阿公是怎么失踪的?”金鼓反复琢磨,始终有几个地方没想通。 “好吧,我重新说一遍,大家群策群力帮忙分析分析。从哪里讲起呢?” 麻桂香布建议:“就从为什么把好好的脸整成这样说起吧。” 肖明竖起耳朵,全神贯注,期待最大一块谜团揭开。 “70年代,我们村来了一位点灯人……” 黄公缓缓道来:“那位点灯人在外界很有些资源,帮我和哥哥弄到了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我俩才能走出大山,打下基业,这份恩情不可谓不深。” 两位黄小哥都选择了新材料作为研究方向,充分发挥美人秃村的长处,仅仅10年时间就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设立了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室是个非常烧钱的活儿,常常研究十几二十年也不能投入市场产生效益。为了扩大规模,两人接受了收购,实验室被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买下。两人缩水成小股东,能够投入研究的资金却大大增加,发展到现在已经拿下了好几项专利,开始产出。 这几十年间,两兄弟一直与恩人保持联系。 恩人也是一位天工,于70年代后期出了国,在米国搞研究。黄弟弟对恩人的情况并不算特别清楚,逢年过节通个视频慰问一下,其余时间主要由哥哥出面联络。 去年年底,恩人与哥哥之间往来异常频繁,像是在讨论一项重大发现。哥哥那段时间又激动,又担忧,咬死了没告诉弟弟到底什么事情,只提到恩人可能会有危险。 很快,哥哥与恩人失去了联系。 又过了不久,实验室被盗,丢失了一批未面世的新型材料和所有实验数据。这批材料凝聚了兄弟俩数年的心血,一旦推出,预计将获得非常巨大的回报。 哥哥愁眉不展,不得不告诉弟弟疑似有不明势力要对所有天工下手。恩人在出事之前提醒过他们最好改头换面,把实验室暂时关停,回老家躲一躲。 “那您二位为什么没有回老家,反而来我们小区当乞丐?”苗丹嘴快问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不明势力(三) “那您二位为什么没有回老家,反而来我们小区当乞丐?”苗丹嘴快问道。 “乞丐?!”托罗一跳八丈高:“你胡说什么!我两位阿公这么出色的人才,哪怕整了容也绝对不会被误认为是乞丐好吧!” 黄公老脸一红:“虚名,那都是虚名。” 苗丹继续戳心窝子:“您老人家演技真好,过期鸭翅膀都啃得下嘴,根本看不出跟别的乞丐有什么区别。” 黄公看着气上头的侄外孙,赶紧拉过来顺毛。 “本来是准备回老家,但是临行前我哥收到了一封邮件,是恩人一个月前从海外寄出的平信。” 黄公面色凝重,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恩人正好是一个月前失踪的,这封信极有可能是他留下的最后信息。毕竟电子设备不是那么安全,我们推测他为了防止被黑客窃取,才选择了邮寄。” “里面说了什么?”肖明身体前倾,急切地发问。 信里只有两行字,字迹潦草、匆忙。 第一行:天工危险!找到贺一峰! 第二行则是贺一峰的性别、生日、职业和所在城市。 “我俩打听到贺医生家住的小区,找到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干脆扮成乞丐守着,随机应变。直到听说贺医生女儿出事,我们才主动暴露给苗小姐,希望能帮上忙。”黄公坦言。 肖明直击重点:“不明势力为什么要对天工下手?” 黄公摇摇头:“我哥出于保护目的,至今没有告诉我,我也一直在猜测原因。要说是为了我们的手艺,不太像。现代科技如此发达,已经把我们甩开了,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肖明想验证他的推论:“您打算带贺医生进美人秃村吗?” “不打算,” 黄公继续摇头:“我和我哥商量好了,不排除有人已经盯上我们,那我们决不能回村,村子里还有那么多或浓或淡的天工血脉,不能被对方一锅端。我们原计划来投奔侄女,就住在侄女家向贺医生授艺。” 这是个好办法。 三坪乡虽然偏僻,好歹信息渠道畅通,也有当地警力保护。两位黄公可以一边关注局势,一边盯紧美人秃村的出入口,占据主动。 “那请您接着说,滑坡的时候怎么会失踪?” 黄公也没料到会遭遇山体滑坡。 中巴车翻腾着滚下山坡,一路在崖壁上磕碰,仅有的几名乘客被甩来甩去,车厢内血肉横飞。黄公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堪堪支持了几秒钟,在剧烈撞击之下还是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与一帮外国人大眼瞪小眼。 这帮外国人各个体型彪悍,面容肃杀,衣着打扮营造成户外爱好者的样子,但黄公发现对方手上留有长期专业训练造成的硬茧,绝非善茬。 两位黄公受轻伤,被简单包扎后注入少量麻醉剂。外国人把他俩放在越野车中继续向三坪乡进发,跟在贺一峰等人身后进了山林,试图摸到美人秃村所在。 黄老哥哥借助熟悉的地形,利用从岳大脚那里学来的几手狠辣按摩,硬生生催醒了弟弟四肢活力,弟弟才能趁其不备逃出来,与托罗等人汇合。 “外国人?”程可心生警惕,立刻登入警方系统报备这项发现,“可以做面部拼图吗?” “应该……可以吧……”黄公有些犹豫,“我看他们脸都长得差不多,我是通过身形和衣服来辨认谁是谁。” 程可扶额:“身形和衣服细节多少也有点帮助,待会儿您陪我去附近派出所做份正式笔录吧。” 黄公全力配合,他也盼着早日把哥哥与恩人解救出来。 “对了,”苗丹脆生生说道:“谢谢您二位在翻车时保护了我和峰哥,救了我们的命。” 这个细节警方通过询问现场医疗救援组也早已掌握了。 苗丹伤情相对重一些,她身形娇小,抱着柔软的背包,被贺一峰堵在里面的座位,有没有人保护她难说。但贺一峰坐在外侧,没有安全带,人同样昏迷,却只受了刮擦。 程可与肖明同意医疗组的判断,绝对有人保护贺一峰。 不是黄公,还会是谁? 黄公一头雾水:“没有啊,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根本没法腾出手保护你们。至少到我晕过去那刻为止,哥哥还死死抱着前排座椅不敢撒手。” “啊!”苗丹惊呼,脑子暂时停止运转。 来无影,去无踪。 到底被什么妖什么鬼救了? 众人就着热腾腾的汤锅,边吃边展开头脑风暴,分析了不下二十种情况,一种靠谱的也没有。 席间黄公提出,虽然他没有办法医治麻桂香布的眼睛,但可以传授给侄女以手代眼的绝招,把触觉扩放到最大,哪怕蒙着眼睛也能完成雕刻。 有托罗在,人皆能怼,上蹿下跳,气氛始终热烈。 唯独肖明格格不入。 他一语不发,筷子一上一下戳着米饭,半口也没吃。 他内心纠结:我到底应不应该留在这里等待贺医生出村? 贺一峰出村尚未排上日程,会长大人却已在积极准备。 贺一峰对着会长展开画稿,详细说明:“手术刀片为一次性,可拆卸,刀柄重复使用。” “没问题,刀片要镂空,对应刀柄的槽。”会长逐条记在本子上,冷不丁问道:“外面男生流行怎么穿?” “你的话,运动装最适合,牛仔T恤也可以,别选太精致的。”贺一峰拉回话题:“手术剪的方案你怎么看?” 会长往前翻了几页:“手柄用石料最坚固,尖端要微微翘起的话建议选可以定型烧制的材料,比如玻璃、陶瓷之类。但我不知道你要用来剪什么,玻璃的承受力不如陶瓷。那个……”他眼神闪烁:“户籍登记需要什么手续?” “……我不是很清楚,要向当地派出所和民政部门咨询。”贺一峰又被打了岔,再次拉回:“血管钳跟手术剪差不多,区别在于头部变钝,用于钳住血管止血。这个用什么材料好?” 会长认真想了想:“止血用途的话,咬合力要非常紧,接触面不能太锋锐,硬橡胶如何?……没有学历,找工作是不是特别困难?” “确实是,”贺一峰耐心回答,继续交流:“镊子即要坚固,又带一点弹性,可以做很微小精细的操作,你觉得有木料可以达到这个要求吗?” 会长低头沉思:“原材可能达不到,但经过特殊处理后属性会发生变化。这个要问问老天工,他对木料最熟悉。那个,外面的……” 贺一峰一掌盖上他的笔记本:“咱们先谈谈你的事情吧。真想好了要出去?” 会长不好意思了一阵子,缓缓从笔记本封套里抽出一页纸:“我想了几个晚上总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贺医生,你帮我看看?” 纸张不大,写着漂亮的正楷小字。 优势一栏只有十来个字:个子高、力气大、能吃苦、学得快、手上功夫好。 贺一峰认为还算中正,继续读下去。 劣势洋洋洒洒十来行,一直写到纸张尽头。从户口本、身份证、社保卡、银行账户,到医疗、教育、租房、税务、社会关系、网络使用等等,涵盖范围广,功课做得很足。 其中一项“常识”被加粗加黑,打了个红圈。 会长委屈地反省:“我们连挖掘机都没听过,闹了好大的笑话,出去以后不知道要出多少丑。” 贺一峰安慰他:“不要紧。你这么聪明好学,只要有人耐心引导,一两年就能适应过来。就好像出国读书的留学生,到了陌生的国度也需要花不少时间去适应的,别太有压力。” “可是,没有能耐心引导我的人……”会长想过这个问题,找不到解决办法:“托朴要忙着实习找工作,我不想去麻烦他。外面的人好像也都有自己的事业或者生活要忙,没有人会在我身上白白花时间吧。” 会长越说越沮丧,整个人瘫在桌子上。 贺一峰生出一个念头:有人貌似可以做到。 牛公子威武不屈的身影浮现在贺一峰脑海中。 他用笔把各条劣势圈了一大半,递回给会长:“如果能找对人,这些统统可以解决。” “不过我只能帮你尽量争取,”贺一峰并不敢打包票:“你还是要做好什么都没有、自己一个人的准备,很多关口一定要靠自己才能迈过去。” “我明白,谢谢贺医生!”会长感激地望着对方。他不是一时冲动做下的决定,里面好多细节在他内心已经盘绕思考了好几年,而托朴给了他临门一脚的勇气。“……可以帮我保守秘密,暂时不告诉托朴吗?” “可以。可是他总归要知道的。” “我……我不想那么早让他知道。托朴人好,他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往自己身上揽,我不想成为负担。” 贺一峰觉得会长性格真的很不错,对自己的评价中正客观,又懂进退,他也愿意力所能及地帮一帮这个年轻人。 “不好意思,一直叫你会长,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会长板着不苟言笑的冷酷脸,了无生趣地答道:“我叫高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艺成出村(一) 老天工参照贺一峰与高兴会长商议出来的方案,将打造手术器械的活儿做了细致分工,交代给带着天工血脉、各有所长的村民们。自己则领着贺一峰继续第三阶段的练习。 “你已经对各种单一材料的属性掌握得很好了,接下来我们练习混合物。”老天工抱出一个 大匣子,得意地拍了拍,梆梆作响:“这里面可是我的宝贝。” 他如同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把大匣子打开,拿出三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石的方块。 贺一峰完全看不出是它们是什么材质。 “这些是我一辈子经验捣鼓出来的合成品。”老人家介绍道:“把不同的材料通过特殊手法糅合到一起,经过重重工序处理,想要做出全新的物质。我前前后后尝试过上千种材料,数不清的配比方案,最终只有这三块拿得出手。” 贺一峰好奇心狂飙:“给我……摸?” 老天工双手捧着三个方块,仿佛捧着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郑重交到贺一峰手中:“三天时间,考考你对它们能了解到什么程度。” 进村到现在,贺一峰几乎习惯了动不动就闭关,一闭好几天。 过去十多年学习和工作生涯中他一直很忙碌,忙完一篇论文马上忙下个课题,今天几台手术明天又要接多少新病人,这位刚出ICU那位指标又出现异常,整个人从早转到黑,难得有时间像在美人秃村里这样静下来专注地思考,冲着唯一的目标努力,每天进步一点儿,积少成多,步步扎实。 他虽然天生一双妙手,却从来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引导。每个人都在惊叹他怎么会有这么巧的手,从来没人跟他提过如何还能更进一步。 直到遇见老天工。 不曾师徒相称,但情谊深重,雪中送炭。 他恭敬地送走老天工,正打算进行第N轮闭关,一双粗糙黝黑的大掌突然伸进门缝里,完全不担心被夹手。 贺一峰如果真把来人的手夹了,前面半个月算是白练。 他稳稳停下:“高师傅?” 老高搓着手,向贺一峰憨厚地笑:“请问……贺医生有没有时间?不会太久,我就想……想聊聊我家小子的事。” 为人父母之心,贺一峰感同身受。 “高师傅客气了,请进。” 老高身后跟着他的妻子,两人特意穿上了最周正的衣服来拜访贺一峰,还拎着一包礼物。 “贺医生可能知道了,高兴这小子想出山。” 老高知道贺一峰时间紧,开门见山:“上一次出山给了他很大打击,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我们好多年都对这个事情避而不谈。没想到这次他主动提出……” 老高妻子插嘴:“我们是很支持的!” 老高捅捅妻子,示意铺垫不能少,还是由他来说:“如果出山又失败了,大不了回到村子,祖祖辈辈失败了那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我们其实是担心……担心他明明待不下去,却不肯回来。在外面遭点儿白眼不算什么,忍一忍就过了;就怕他年纪小,不知轻重,憋着一口气非要混出个样子来,吃苦受累伤了身体。他才17岁,骨头都没长好,又没有学历户籍,估计只能做做体力活儿,要是万一有个意外……” 老高妻子捂住了脸,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场景。 贺一峰略微有点跑马,他在想:17岁,1米9,后面可能还有得长。 “贺医生,我们也不求别的,能不能……”老高揪着衣角,好像准备提一个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有点说不出口。 贺一峰涌上一阵心酸。 以高师傅的手艺,如果有合规的证件和履历,任何玻璃工厂都会争相聘请,轻轻松松当个技术高层没有问题。如今却担心儿子外出搬砖受到伤害,不知所措。 他表现出最大的善意:“高师傅,想到什么请尽管开口。美人秃村对我帮助良多,我也希望能有个途径回报你们。” “那……那我就提了哈……”高师傅微微自在一些,总体还是显得拘束:“我们没什么见识,如果不合适,还请贺医生见谅啊……” 贺一峰耐心倾听,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们就想,如果高兴小子能……能跟贺医生在……在同一个城市就好了,万一有什么事,还请贺医生能费神通知我们一下……就好了……” 老高说完,两口子眼巴巴地望着贺一峰,十分紧张。 贺一峰还以为是什么高难度的要求,这一点完全没有问题。 他立刻表态宽高师傅的心:“好的,我向你们承诺,一定会把高兴平安地带回C市,就安排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看顾着。我会给他配一个手机,山里没有手机信号,他可以把他的最新情况发到托罗手机上,你们定期联系托罗获取。啊,托罗你们还不认识,就是托朴的弟弟,在三坪乡里读初中,近几年内不会离开三坪乡。他妈妈麻桂香布在乡里很有名,稍微一打听就能问到。” 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手鸡,老高夫妻俩也能猜出是一种联系工具,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相互牵着手,对贺一峰鞠了个90度大躬。 贺一峰受不起,连忙去扶老高。 老高顺势将一个胀鼓鼓的布包塞到贺一峰手中:“我们村里东西没有外面好,拿不出手,听托朴说只有这个外面没有,请贺医生一定要收下。” 贺一峰果断收下,不想浪费他们的心意。 老高两口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贺一峰将他们送出门才回屋打开布包。 一大包长长暖暖的红毛,产自红毛蚁。 这个确实是特产,不知道保暖效果怎么办。 “啊,对了,”老高回转:“刚才太兴奋忘记说,这种红毛蚁生活在高温环境中,它们的毛隔热防火,织成衣服穿在身上,大火都烧不坏。” 贺一峰扎紧了口袋,妥善收好。 万一牛泰然纠缠太阳能板损毁的事,就拿这个抵吧,说不准属于突破性的消防材料。 他深吸一口气,坐回桌边聚精会神研究老天工的三个宝贝。 当当当。 又有人敲门。 “贺医生,在忙?”托朴探进半个头。 “进来吧。”贺一峰起身给他倒茶。 “那个……”托朴倚靠在门口:“听说会长要跟我们一起出村……” 贺一峰手一顿:“不是我,我没说!” 托朴奇怪地看着他:“没说是你……啊!你也知道!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会长不想让你知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托朴被一堆知道和不知道绕晕了头,重新理了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先说说从哪里听来的,万一会长盘问起来我好交差。” 托朴是偶然间从副会长那儿听来的。 副会长当时正跟一帮小姑娘们开会,商议高兴随贺医生他们出村之后,会长宝座将由自己顶替。小姑娘们纷纷表示不行,要求通过公开竞选。副会长认为浪费时间多此一举,你们谁能比得过我。两方争执起来。 托朴与她们仅隔着一扇窗,来龙去脉听得一清二楚。 会长居然还是被自己鼓舞的。 “贺医生,你说他出去能上学不?”如会长所预计的那样,托朴自发地往身上揽。 “估计悬,就算户籍能解决,他哪里跟得上学校的进度,不如先请家庭教师过渡一下。” 托朴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家庭教师的费用我来出。会长这个人平时闷头不吭声,自尊心相当重,他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心态很容易崩。” “等一下,”贺一峰叫了暂停:“你先别急着给他当保姆,你自己还是学生没有收入,怎么养他。人爸妈刚从我这儿出去,把他托付给我了。” “哦,”托朴想想也对,贺医生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比起工作还没着落的自己确实是个妥当的托付对象。 托朴还是忍不住帮忙盘算:“他这样的条件能做什么工作?咱们帮他提前计划一下?” “长手长腿,骨架子不错,当模特如何?”贺一峰提议。 “不一定行,”托朴摇头:“我被同学拉去客串过平面模特,不是光摆造型就可以的,要根据指定的产品或主题调整自己的气场、神情,有足够的表现力。高兴常识不足,长年面瘫,不像是能吃这碗饭的。” “他爸妈明示暗示过了,不希望他去做体力活儿。这事儿还真有点愁。” 托朴想到一个:“做回老本行,找个玻璃工厂当学徒怎么样?然后一步一步靠资历垒。” “现在连学徒也要求有学历,不然永远临时工。他从零开始,没个三五年别想拿到高中同等学历。” “唉,有什么好工作不需要学历啊……”托朴绞尽脑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不到合适的出路。 “别挠头发了,”贺一峰指给他一条明路:“出去后问问牛泰然有没有好的建议,总之比我俩关这屋里干瞪眼强。牛大公子资源多见识广,说不定有好办法。” “可我跟牛先生不熟……”托朴不傻,牛公子的阴阳怪气也看在眼里:“而且我总觉得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不喜欢就对了,贺一峰暗想,按你跟程可的投缘劲儿,他没出手整你就算不错了。 “这样吧,牛泰然交给我,”贺一峰说道:“你去找高兴谈一谈,做做思想工作,出去以后一定要多跟我们交流,别什么事儿自己憋着。我们认了他这个小兄弟,他也要把我们当兄弟,什么怕给我们添麻烦之类的想法不能再有。” 托朴道声好,兴冲冲领命而去。 殊不知牛公子已经憋好一个大招等着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艺成出村(二) 送走托朴不久,贺一峰房间迎来第三批访客——副会长领衔的后援会粉丝们。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挤满一屋子,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听得贺一峰耳根子快炸了。 学生们你一嘴我一嘴,连珠似炮说了几百句,围绕同一个中心思想:出村以后,请贺医生多多照顾她们尊敬的会长大人。 学生们也带来了小礼物。 红毛织成的手套。 红毛织成的围巾。 红毛织成的背包。 红毛织成的…… 各种小玩意。 加上刚才老高夫妻俩送的一大包红毛原料,贺一峰感觉自己是进村批发来了。 副会长细心规整着一桌子红毛产品,脸色被映得红霞缤纷,粉粉嫩嫩。她看贺医生有些懵,主动解释道:“我们请托朴看过全村的特产,他说红毛蚁的毛最特别最有价值,后援会发动所有成员用了两个晚上才织好,希望贺医生能接受我们的心意。” 贺一峰看着眼前这帮孩子。 怎么能这么淳朴可爱呢!一双双光华闪耀的眼睛,毫无遮挡,直愣愣展示内心。她们聪明,懂世故,对外面的尔虞我诈并非一无所知,依然坚持以诚心待人。 关心高兴的村民们一波又一波,挨个到贺一峰面前刷存在感。 日头西沉,金色的余晖倾洒进房间,左邻右舍传出阵阵饭菜香,饥肠辘辘的贺一峰突然灵光一闪,察觉到美人秃村民们如此热切的原因。 前任点灯人将黄天工二人带出村。 现任点灯人即将带高兴出村。 历史何曾相似。 高兴俨然已成为全村的焦点,一旦他在外界站稳脚跟,妥妥就是继黄天工之后第二代标杆,给所有年轻人注入一剂有力的强心针。 贺一峰面对全村人的星星眼,痛下决心:必须好好套路一下牛泰然大神! 三坪乡。 牛大神的投资顾问团队已集体抵达,一群精英们齐刷刷西装革履走在街头,指点江山,激昂地产。 “牛总,请看一下酒店选址方案1、2、3、4、5……” “牛总,请看一下设计方案1、2、3、4、5……” “牛总,请看一下道路和停车场方案1、2、3、4、5……” “牛总,下午跟规划局、建设局有个会……” “牛总,供电供水和环保那边也要去打声招呼……” 牛泰然一目十行,手指翻飞,一边听下属汇报,一边刷刷刷批示完所有文件,挑出几个藏得深的错处来。 工作起来还是挺有范儿的嘛!程可暗地里感叹。 装,接着装,傻X富二代!苗丹内心吐槽。 一位年轻男助理在牛泰然的明示、暗示、眼神、小动作各种疯狂提醒下,给程可和苗丹各奉上一杯咖啡,不太确定地叫:“老……老板娘?” 程可手一抖,咖啡洒出一半:“叫程警官。” 男助理懵圈地转了半个身位,面向苗丹:“程警官?” 咔嚓! 程可手中的咖啡壮烈牺牲,朝着牛泰然飞火流星地射去。 手法奇准,正中靶心! 牛泰然顶着一头咖啡渍,在顾问团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镇定地顺手捋了个莫西干发型。 苗丹热情地跟男助理握了个手:“你不记得我了呀,小王?” 小王飞快地在脑海中把最近两年称呼过“老板娘”的二十几位女士筛了一遍,迅速对上号:“记得了!贺医生家的!” 牛总哈哈嘲笑:“你不配在小王这里拥有姓名。” 苗丹眉一挑,用程可绝对能听清楚甚至震耳欲聋的距离吼道:“这么快就变了,想当年还叫人家……” 牛泰然果断抄起一团纸,揉进她嘴里。 顾问团众人反应神速,各个保镖附体飞身抢上,两个人按住苗丹,一人掰开她嘴,一人使劲儿往里掏,一人去摸纸巾。 “牛总,这是乡长刚签过字的批文!” 苗丹被牛泰然团伙儿欺负得眼泪哗哗,猛一阵咳,跺着脚发下狠话:“你等着!” 程可也向他呸了一声,骂道:“混账!” 牛公子闲庭信步继续指点着他的江山,心里却微微打了个颤:竹叶青那撒娇劲儿,等贺一峰出来了肯定要来算账。 美人秃村。 贺一峰揣着三块宝贝,走路摸,吃饭摸,睡觉摸,十八般摸。 嗯……这块的主料应该是石头没跑了,加了零零星星的橡胶,神一样正好护住了石头原有的爆破点。 不止橡胶,还加了别的料。 有淡淡的生长脉络……木头!韧性极佳的木头,可以掰45度不会折那种! 融合方式可能经过了高温。石头的密度分布得太过均匀,很不自然,像是半熔状态时被当成面团反复揉搓排气,把空隙都挤出去了再突然扔到水中冷却。 “宝贝一号,特性是坚硬又有韧度,摔不碎砸不破,能弯曲,”贺一峰向老天工汇报他的结论:“硬度高于铁,还有少许延展性,所有成分都带绝缘属性,极佳的工业材料。” 老天工向他抛了个鼓励的眼神,视线朦朦胧胧,抛得跟媚眼一样丝滑。 贺一峰拿起第二块:“宝贝二号,这个……” 有点不好意思直言。 “……是粪便吧?” “屎就是屎,嚼什么字!”老天工豪放地纠正,并问道:“这个应该挺难摸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推测出来的,毕竟我没摸过粪……屎。”贺一峰不堪回首与宝贝二号同床共枕的亲密时光,“我摸到了很多细小的食物残渣,草叶、果蔬、谷物、肉类、骨头什么都有,不是垃圾桶就只能是那个了……” 贺一峰悄咪咪把手在桌腿上抹了抹,不懂就问:“这个用来做什么?” “糊墙啊!”老天工一脸骄傲。 用……用屎糊墙?! 贺一峰虎躯一震,被如此不拘一格的画风惊住了。 老天工爱怜地捧着宝贝二号,恨不得拿脸蹭上几下,献宝一般凑到贺一峰面前:“这可是我和岳大脚一起研究出来的心血之作!” “这些屎难道有特殊用途?”为表尊敬,贺一峰顺着他一路 “屎”下去。 “经过特殊发酵的屎中含有丰富的对人体有益的小东西,眼睛看不见,但它们确实存在……” 贺一峰暗想:指的是菌类和微生物吧?” “加水稀释后用它糊满四面墙和天花板,整个房间会处于一种非常洁净的状态中,对于人体有害的小东西统统被杀光,只保留有益的小东西。患了呼吸病的老人小孩子,或者有外伤的病患,坐月子的月母子待在这样的房间中能加快恢复速度。” 老天工那双神奇的大手,要说能开金碎银、点苍化龙贺一峰都信,利用点儿微生物不算什么。 这项技术说不定对贺岭也有帮助,防止术中术后感染。 “我们精挑细选了村里各种动物和人的屎,摘除杂物,通风干燥,反复蒸煮搅拌,蒸馏提纯,最后只采集剩下的渣,由老高来控制温度密闭发酵。” 老天工沉醉在独特的酿屎工艺中,全力推销他的宝贝:“因为工艺复杂,暂时产量不大,每户人家糊一间,只有岳大脚的诊所给糊全了,你们去过吧?在里面是不是觉得格外神清气爽?” 神情气爽也许有。 更多的是痛不欲生,惨叫连连,伴奏着一听就很疼的拆骨剃肉交响乐。 看样子岳医生有点来头,居然可以捣鼓出这样的东西,贺一峰对这位同行深表佩服。 “宝贝三号,”贺一峰拎起最后一件物什,方正半透明,层层折叠成手机大小,呈现着血红琥珀的质感。 “特别轻柔,展开后有3平米………”他担心老天工不理解平方米这个面积单位,换了一种表达:“能铺满饭厅两张大饭桌。放在水中可以被剪刀剪断,阻热性能极好,所以这是……衣料?” 老天工赞赏地点点头:“不错,穿上这种衣料,能坐在烈火中撸串儿。你再说说,成分主要有哪些?” 贺一峰理解不了坐在火中撸串的情趣,但一说到阻热,美人秃村特产再熟悉不过。他脱口而出:“红毛蚁的毛!以及……玻璃?” “哈哈,答对了!”老天工鼓掌:“不愧是点灯人!红毛容易猜,我以为没人能猜出来这是玻璃。” 老高出品,轻薄柔韧可剪短的玻璃。 混合了切碎的红毛一起闷烧,加入特殊催化料,经过十几道温控程序,再以全村独家的吹揉手法制成。 剪裁入衣,如同披挂战甲,烈火焚身若等闲。 “以上就是最后一步。”老天工教导上瘾,颇有些依依不舍:“我们一系的器皿制作手法与荒合胎变形工艺对救治你女儿帮不上忙,我所能做的,仅仅只是教会你用触觉辨认物质属性而已。” 贺一峰感激不尽:“老人家,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任何时候只要您发话,我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老天工大咧咧地挥挥手:“好说,好说!将来我们村的姑娘小子外出闯荡,如果跟贺医生离得近的话,还请帮忙照看一二。” 贺一峰直觉老天工意有所指,估计是放心不下会长。 “我答应您一定用心照顾。就从高兴小兄弟开始,我尽最大努力给他某个前程。” 老天工把村子里每一个小孩都当做自己家的,确实忧心不已,听到贺一峰的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高兴小子要出山,我这几天一直发愁该拜托给谁。托朴年纪小靠不住,孙女眼睛又病着,想来想去只能拜托给你。费心啦,贺医生。” 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步。 贺一峰内心忐忑。 他一面对目前所取得的进展非常满意,一面又隐隐觉得这些并不足够救治女儿。 他有十足的信心安全剥离石晶,但剥离之后呢? 石晶下面是什么情况?冷热气流如何疏导?强磁怎么解除? 还能求助于谁呢? “仅凭目前的手艺还不够救治你的女儿,”老天工牌贴心老棉袄,一语道出贺一峰心中所忧:“我给你推荐另一位天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艺成出村(三) “仅凭目前的手艺还不够救治你的女儿,”老天工牌贴心老棉袄,一语道出贺一峰心中所忧:“我给你推荐另一位天工。” 于是贺一峰站在了全村糊屎率第一的诊所面前,与岳大脚大眼瞪小眼。 贺一峰震惊:岳大脚是天工? “不不不,岳医生不是天工,”老天工热情介绍:“岳医生来自贵州,师从天工药婆。我们器匠一系与药婆一系离得近,向来交好。唉,九系天工散落各地,岁月悠长,如今我能联系上的也只有药婆和神算两位了。” “神算天工就是上任点灯人吗?”贺一峰好奇地问。 “是的,就是推荐建栏建路兄弟俩上大学的那位天工,姓白,如今在美国,”老天工提起神算十分兴致勃勃:“我守在这深山中,接触不到远在国外的神算,但建栏建路与他一直有联系。这位神算可了不得,是我们天工之中转型最成功的!” “神算这个头衔,怎么听起来像是……算命的?”贺一峰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唐突。 “他就是算命的!”老天工把直爽贯彻到底,毫无犹豫地给老伙伴揭了底:“他那一系祖祖辈辈给人看手相,对手相的研究可谓到了极致,握个手就能把对方上下三代的老底掏出来。他靠这一手本事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出国之后却突然听说不再给人算命了,改研究什么……什么……什么……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老天工扰着头,痛苦地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 “鸡、鸡音技术!” 贺一峰:…… 算命出身,改行搞基因? 火辣辣的爆炒两样,把封建迷信和前沿科学炒成一盘菜,贺一峰真是开了眼界。 老天工对神算推崇备至:“我听建栏说啊,神算在国外接触了鸡音技术之后大彻大悟,发现鸡音才是决定命运的最终因素,看手相只不过是从最表层解读鸡音渗透出来的信息,非常粗浅,而且非常依赖经验,有一定的出错率,相比之下直接解读鸡音几乎称得上99.9%准确。所以他果断把祖传手艺给弃了,转行转得头也不回,如今在美国已经混成了顶呱呱的科学家,堪称我们天工的典范!只是不知道鸡音到底是个啥?” 贺一峰在土地上给他写清楚“基因”两个字,粗略作了解释。 这么传奇的人物,贺一峰有心想多打听几句,老天工却说不出来了。毕竟他与神算没有直接联系,全是通过儿子转述,而儿子们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信息量很有限。 贺一峰转移关注点:“那这位药婆……” 老天工朝岳大脚噜噜嘴:“就要问药婆的高徒了。” 岳大脚左顾右盼,没有看到想找的人,不甘心地问:“托朴没来?” 他始终惦记着给托朴和女儿强按头,风格暴力,不容置喙,托朴会来才有鬼。 岳大脚正打算继续追问托朴的感情生活,嘴巴刚张开,被一对小情侣给打断。 “岳医生,我们有预约!” 岳大脚嘴巴无声地张了张,还是医德占据上风,把小情侣给迎进门。 贺一峰按照行业惯例,未经允许不便听取病人的隐私,转身准备离开。 “贺医生等等!”岳大脚叫住他,“既然老天工介绍你去找师傅,那你就进来提前感受一下我们药婆一系的特色吧。” 贺一峰看向小情侣,征求他们的意见:“你们介意吗?” 岳大脚不知行业约束为何物,从不管什么隐私保护,直接动手把贺一峰往里推:“他俩能有啥意见,走走走,让你见识一下我们中医的厉害!” 小情侣抖得跟鹌鹑一样,确实没有任何意见,乖乖听指挥。 走进诊所,贺一峰特别留意了一下四面屎墙,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反倒真有点提神醒脑的舒畅感。 小情侣在岳大脚面前并排躺下,手牵手,视死如归地说:“我们准备好了,来吧!” 岳大脚面无表情地活动手脚,把骨节捏得咔咔响,一副要严刑逼供的匪样。 小情侣更加紧张,手好似黏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 “分开!”岳大脚怒道,“不分开我怎么过去?” 岳大脚硬生生去掰,把人姑娘都掰出了若隐若现的眼泪花,小伙子在一旁着急得直抽抽,想骂又不敢骂。 “别抽了,准备开始。”岳大脚站在两人头顶躺的方向,双手覆上小情侣的头盖骨,凶巴巴叮嘱道:“情绪控制一下,动了就不准了。” 这是在干啥? 老天工怕影响到岳大脚操作,拉着贺一峰走到房间角落小声说道:“亲缘馆你去过吧?每对小情侣结婚之前都会去看看,大部分人能在那儿找到答案,也有小部分人找不到答案,或者怕有疏漏的环节,就会来找岳医生做最终判断。” 岳医生会怎么判断呢? 岳大脚闭上眼睛,双手在两人头部反复地盘,细细感受头骨的每一处凹凸,每一道生长接缝,以及血管分布、肌肉走势,纹理特征。 他的手慢慢挪至肩部,先检查了锁骨和胸腔,随后沿手臂慢慢摸索至脚踝。 “翻身!”岳大脚发出指令,眼睛依然紧紧闭着,皮下眼珠子转得飞快,一副不允许被打断思路的模样。 两个小情侣十分听话地趴转过去。 岳大脚的手抚上两人颈椎,顺着脊柱一路往下,认真比对着两人生理上的特征。 “我们有时能够从相似的外表上看出直系亲缘关系,”老天工尽职尽责地解说:“但皮下血肉、内脏和骨骼的亲缘特征其实更加明显。药婆一系对人体非常了解,可以用手摸出谁与谁有血缘关系,关系远还是近,可否生育健康子女。” 贺一峰闻言,心绪沸腾。 贺岭体内的生物强磁令一切仪器失效,自己要是能够学会药婆的手法,岂不是正好解决了探测难题?! 他将热烈、火辣的眼神投向岳大脚,欲言又止、期期艾艾,一眼万年。 岳大脚无端打了个冷战,结束了探查。 “三代以外,可生育。” 两个小情侣激动地拥在一起,喜极而泣。 男孩子当场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喜糖,见人就发。女孩子拉着岳大脚的衣服连连道谢,并赌咒发誓再也不叫他“岳大脚”了。 “那你要叫我什么?”岳大脚压根不相信女孩子的保证。他的名字如此深奥有内涵,这帮无知女孩子就是记不住才给他起外号。 “叫你名字啊,你不是叫……叫……”女孩子拼命回忆。 “岳……zhi……” 岳大脚觉得有戏,给了个鼓励的眼神。 女孩子舌头一滑,点亮新外号:“岳痔疮!” 岳大脚:…… 他面黑如碳将小情侣踹出门,杀气腾腾挂上了“今日不接诊”的牌子。 贺一峰尽最大努力控制自己不能笑出来,转而欣赏美妙的糊屎四面墙。 墙色暖黄,配有绿植,让人平心静气。 仔细看去,墙上带有各色可疑的杂质,让人联想到食物被胃液腐蚀后经大小肠排出的不可描述过程,一口气又有点静不下来。 岳大脚不想再提刚才那一幕,主动开启正题:“你想找我师傅?” “是的,”贺一峰将女儿的情况又复述一遍,也想听听岳大脚的建议。 “嗯……”岳大脚越听越凝重,眉峰纠结,五官显得更加凶悍。 他不时打断贺一峰,询问更多细节,两人就中西方医学进入了友好、深入的双边洽谈,虽然没有达成可行方案,但他赞同贺一峰的救治思路,认为以贺医生的天赋,如果向多位天工学艺后确实具有上手操作的可能。 “每一系天工都是血脉世袭,从直系后代中选择天分最出众的来继承天工头衔,无一例外。药婆姓蓝,从她姑姑手中接过天工称号已有二十多年,救治的病人超过千人。”老天工与药婆交好是有原因的,“我们美人秃村与世隔绝,看病不易,村里的医生便代代请药婆一系派遣,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传统。” 贺一峰问:“我怎么才能见到药婆天工?” 岳大脚展开一幅手绘的地图:“我们村子位于贵州东南部大山中,与美人秃村一样群山环绕,离最近的城镇有几天距离。” “我可以带媳妇一起去吗?” “我们一系讲究治病救人,没有美人秃村这么遗世独立,与山里的少数民族村寨有往来。你的亲友如果合了眼缘,当然可以进村。不过师傅作为一系之主,不是想见就能见到。” 同样身为一系之主,想见就能随便见到的黄老天工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跟着岳大脚严肃地点了点头,并补充道:“要见药婆,必须投其所好。” 贺一峰明白这是要划重点,立刻请教:“请问药婆喜欢什么?” 黄老天工不停地戳着岳大脚,让他给提示。 “师傅最喜欢她18岁的小孙女,”岳大脚手臂被戳红一片:“而小孙女最喜欢带有长长绒毛的动物,最好是山里没有的。” 这个好办! C市宠物店有不少外来品种,山里女孩子绝对没有见过。 贺一峰心里有了底,陡然松懈下来:“最后一个问题——” 岳大脚眼角一抽,有偏题的预感。 贺一峰:“药婆天工一系,只能女士继承,没有男性天工吗?” 他其实意有所指,比如药婆的村子是否为母系社会,以女性为尊?后代子女中如果天分最突出的是男性,要怎么继承“药婆”头衔?了解一个村子的文化是必要功课。 可能太过委婉,岳大脚并没有领会到。 岳大脚白眼翻得快厥过去,反问道:“奶牛知道吧?你说有没有公奶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艺成出村(四) 岳大脚白眼翻得快厥过去,反问道:“奶牛知道吧?你说有没有公奶牛?” 他这一问,自以为问了一道送分题。 可是难住了从小生活在城里的贺一峰。 奶牛产奶,那应该是母的吧。但要是没有公奶牛,母奶牛与其他类别的牛生下小牛犊,还会是黑白色的吗? 天天喝牛奶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奶牛是专指产出牛奶的母牛,还是指一个族群? 贺一峰老实说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岳大脚和黄老天工都震惊了,异口同声:“你居然没见过奶牛?” 贺一峰声明:“每次见到的都是母奶牛。” 岳大脚停止常识不对称造成的鸡同鸭讲,也不饶弯子了,直接公布答案:“药婆只是一个头衔,代代继承人有男有女。如果是男性,继续叫药婆也行,想改口叫药公也行。” 贺一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所以真的有公奶牛?” 岳大脚鄙视:“当然有公奶牛!” 美人秃村宁静的日子转眼也到了尽头,该说分别。 分别自然是悲伤的,恋恋不舍的。 贺一峰对老天工亦师亦友的知己之情,老天工对托朴的舔犊之情,托朴对后援会的伙伴情谊,后援会对会长的依赖之情。 贺一峰不顾阻拦,突袭似的对老天工跪下磕了一个头。 托朴也跪在他身边对太公磕了一个头,请他务必保重,有时间就到三坪乡家里来看看。 会长背着硕大的藤编行李箱,硬挤入贺一峰和托朴之间,左右看了看,也跟着磕了一个头。 老天工一脸问号:“你磕我干嘛?磕你自个儿爸妈去。” 会长万年冷酷表情:“磕过了,来应个景。” 副会长岳婷婷甩开岳大脚死死拉住她的手,飞扑到托朴面前,包着眼泪花楚楚可怜地问道:“你还回来吗?” 托朴真挚地向她保证:“要回来,还要带我妈妈和弟弟们一起。” 副会长擦掉眼泪花,认真地问道:“你弟弟们跟你长得像么?” 托朴摸了摸良心,答道:“二弟挺像的,三弟……比较独特。” 副会长迅速找到了新的盼头,“那说好了,你的弟弟们,咱们后援会也要粉!” 老高夫妻俩站在送行的村民中,呆愣楞看着会长的背景,满心满肺的情绪顶上来,一时间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再叮嘱的。 他俩从儿子的面瘫脸上读出一丝兴奋,一丝欣喜,以及一丝忐忑。 儿子聪明,强壮,能拿主意,有贺医生照顾应该是亏不着。 夫妻俩又围上了贺一峰,啰啰嗦嗦拜托着各种事项,贺一峰耐心听着,托朴也在一旁帮着安慰好哥们的父母。 高兴背着沉重的行李箱,像是感觉不到重量一样,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兜回这头,一刻也不停。 “他一激动就会这样窜。”老高妻子看一眼儿子,又眼巴巴望着贺一峰:“贺医生,上次你说什么手机,会有什么消息发到托朴弟弟那里,我们不是很懂,可不可再说一下?” 托朴主动接下这项任务:“您放心,我会交代给我小弟托罗。托罗平时要上学可能走不开,麻烦您二位每个月去一趟三坪乡找托罗,我妈妈叫麻桂香布,在乡里很有名,稍微一打听就能找到我家。” 老高夫妻连连说好,为了知道儿子的消息,两老也有了出山的勇气。 托朴盘点着自己的行李,想起滑索被托罗带出去了,问道:“太公,没有滑索我们怎么过河?” “我知道一处浅滩可以趟过去,”会长说,“上次出山大叔带我走过。” “那就靠你带路了。”托朴哥俩好地左手勾着贺一峰,右手搭着会长。 高兴脖子赤红,不停偷瞟托朴无意间搭在他肩膀的手,那一侧肩帮仿佛泰山压顶,脚步虚浮。 贺一峰还是背着进山时的登山包,但大了足足三四倍。登山包顶上和四周任何能绑的地方都绑着大大小小的布包,里面塞满了红毛蚁的毛和美人秃村制作的各种非金属手术器械。 “老人家,这个费用……”贺一峰迟迟没有与老天工结完账,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啥。 老天工看了看满村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们,下了决定:“费用……就不要了,只换贺医生一个承诺:如果有村里年轻人出山,在贺医生触手可及的地方,还请尽量照顾一二。” 贺一峰诚心诚意表态:“我答应您。村里这帮孩子的事情,我一定全力以赴!” 副会长带着几个女孩子围着高兴进行工作交接,副会长坚持要按排位顶上,不想再搞竞选,过来缠着高兴非要他表个态,最后再使用一下会长特权。 “好了,趁天色赶紧出发吧。”老天工拉开黏黏糊糊的众人,开始赶人:“又不是见不到了,别磨磨唧唧。” 贺一峰、托朴、高兴三个人的身影顶着朝阳暖晖,在美人秃村人热烈的期盼中,慢慢远去,走向山那边完全不同的世界。 苗丹每天都要租辆车去垃圾场附近的山林出口晃一晃。 牛泰然刚开始还嘲笑她,说老贺这么大人了,要是出来自然会回招待所汇合,不需要你去接。可是时间久了,看苗丹每天这么坚持着,风雨无阻,牛公子渐渐品出一点儿陌生的滋味。 这种滋味,叫羡慕。 牛公子人帅多金,万花丛中过,年少轻狂时什么都玩过,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玩下去。 直到31岁生日的第二天,他从游艇上醒来,怎么也叫不醒一大帮宿醉的玩伴,只得一个人走到甲板上吹风。 茫茫无际的大海,熄了发动机的游艇不过是一叶浮舟,起起伏伏,格外无力。 身边没有别人,难得一片寂静,他看了半小时艇边的游鱼,突然觉得这么过着挺没意思的。 他回过头,隔着窗户看里面七横八竖躺一地的玩伴们,有人手脚动了动,像是快醒了。 醒了也没意思,他想,还是跟以前一样喝酒、钓鱼、瞎几把浪,没什么新鲜的。 他又破天荒地想,如果我有家庭,这时候会在干什么? 厨房肯定有人在做饭,可能有粥的香气,也可能是外面买的豆浆油条。牙刷杯旁边还有一个牙刷杯,拖鞋旁边也有另一双拖鞋,所有东西都变成双份,多出的那一份最好是粉色的,软萌的,一看就比游艇上挺尸的沙滩裤、比基尼更温馨,更让人…… 眷恋。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启用“眷恋”这个词。 定下来,好像也不错。 31岁,人生翻个篇,过另一种生活也不错。 于是他与早就醉心此道的老妈一拍即合,积极参与各种相亲。 他自问对苗丹是动过真心的。 可惜苗丹不信。 贺医生也不信。 算了,老贺不信也好,不然当初会被揍得更惨。 现在对程可也是真心。 可惜程可也不信。 牛泰然蹲在龚工强家豪华精致的阳台上,捧了一盏茶,郁闷地反省。 为什么不信呢? 浪子回头不是挺受欢迎的吗? 高富帅不也是挺受欢迎的吗? 二者合一的自己不应该更受欢迎吗? 要不…… 还是搬回那破烂溜丢的招待所,跟程可离得近些,投资团开会的时候再回到龚师傅这里。 “牛泰然!你蹲那儿干嘛呢!”程可英姿飒爽一声吼,吼回牛泰然落寞的浪子魂。“苗丹接到贺医生和托朴了,还多带了一个!还不过去看看!” “等我……” “你自己去吧,我还得通知托罗和黄公。”程可传达完毕,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牛泰然看着她生机勃勃的背景,暗想:为什么通讯要靠吼,不打手机? 程可转头又跑回来:“干脆全都在麻桂香布家见好了,贺医生听说找到了一位黄公,正要上门拜访。咱们直接去托罗家。” 牛泰然慢腾腾起身,放下茶盏,跟龚师傅打了招呼,悠闲地挪到大门口,程可已经又绕着周边跑完两圈。 “你怎么死气沉沉的?来,跟我跑跑步。” 牛公子腹诽:死气沉沉?哥纵横各种夜场的时候,你估计早就蒙头大睡了。他不小心嘀咕出声:“有本事比晚上谁精神好。” 程可穿一身运动服,原地上下跳动着,怀疑地问:“比晚上什么项目?夜跑?” 肖明也是一身运动服,插嘴道:“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指运动类。” 牛公子对于神出鬼没的肖明已无力吐槽:“你俩……天天这么肩并肩地跑?” 肖明是个纯洁宝宝,一点儿不被带歪:“我俩都是队里重点培养的尖兵,训练一天也不能中断。” 肖明与程可就这么欢脱地、林间精灵般地一路连跑带跳去了麻桂香布家。 牛泰然老神在在地散着步,看前面两个不停高抬腿的身影,当自己在无绳遛狗。 麻桂香布家今天前所未有地热闹。 不仅人聚得齐,话题也十分发散,分别近一个月首次重聚,大家各自逮着关心的人或事,七嘴八舌发问。 贺一峰问苗丹:“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牛泰然有没有欺负你?” 黄天工问高兴:“你小子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托罗拉着托朴:“哥!哥!嫂子到了!” 牛泰然问贺一峰:“我太阳能板呢?” 托朴问高兴:“芯片呢?” 贺一峰问黄天工:“您之前去哪儿了?” 黄天工问托朴:“你在村子里很受欢迎吧?” 托朴问金鼓:“妈在哪儿?我见到太公了!” 苗丹问托朴:“村里有人骚扰峰哥不?” 牛泰然问高兴:“你谁?” “停!”肖明难以忍受这种混乱,果断出手:“都坐下!听我指挥,一个一个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