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饲养手册》 第1章 嗅觉 仿佛天火坠落,焚云烧天,脆弱的苍穹被挑起一角,露出背后汹涌狂暴的血色华光。 她轻轻眨眼,看着头顶的金红色沉淀得越来越深,暗赤色的阴影席卷成滔天的浪潮,吞没掉周围所有的一切。世界末日就压在她的头顶上,人间万物都凋零如烟尘,瞬间蒸腾为虚无。 “太阳似乎在空中摇曳,这种武器发出可怕的灼热,使地动山摇,大片的土地上,动物倒毙,河水沸腾,鱼虾烫死,飞鸟哀绝。金焰缠身的利箭爆发时声如雷鸣,所到之处,敌兵烧得如焚焦的树干……”[1] 混沌之中,似乎有一个缥缈空灵的声音在呼唤着她: “过来。” “到这里来。” “回到你该待的地方来。” “过来。” “过来。” “好热……”她呢喃一声,想要蜷缩起身体抵抗这种神罚般的火海炙烤,却在刚一动的时候,就整个人不受控制似地朝大地上裂开的那道漆黑深渊掉进去。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挣扎着醒过来,重重地摔在冰凉的地板上,又痛又凉,骨头都快散架似的。头顶的空调正在孜孜不倦地制造出更多的冷气洒在房间里,冰凉舒爽的气流扑灭掉她身上的热量。 夏日午后的热烈光线金黄滚烫,被窗帘过滤成一地的碎散柔光,投映在叶挽秋尚未彻底清醒的眼瞳里,敷抹开一层亮闪的琥珀色,光圈悠悠地转晃在眼底。 她爬起来,伸手习惯性地把一头半长凌乱黑发朝后一捋,用桌上的头绳随手一捆,仰头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坐在电脑前点开了“刺杀伯爵”的游戏图标。 手里拿着放大镜,脸被风衣立领遮了一半的侦探形象在进度条上挪动了好一阵,终于进入了游戏界面。一如既往,游戏界面的背景是一座在雷暴黑夜下,若隐若现鬼气森森的中世纪哥特城堡。 叶挽秋操纵的朋克猎手正矗立在原地,上次退出游戏界面时通过关卡而得到的教士手记正在角色手里,系统弹出消息框提醒玩家点击阅读。 她点击了确认,画面波澜一下,一卷羊皮纸在屏幕上徐徐展开。 这个以西幻和悬疑为主打元素的游戏细节设计挺到位,还在羊皮纸上加了涂改和血液特效。 叶挽秋一边看着,一边伸手拿起桌上那杯还漂浮着零星没化完的碎冰的啤酒喝一口,鬓边的几黑发跳散下来,软软地贴着她白净柔和的下颌线。还没看完屏幕上的字,门口传开了一阵敲门声,然后是母亲叶芝兰的声音:“下来了,挽秋。去参加你堂妹的升学宴。” 升学宴三个字钻进耳朵里跟小虫子在爬似的,叶挽秋不由得颤了颤睫毛,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全灌进去:“知道了妈妈,马上下来。” 说完,她退出了游戏,打开衣柜胡乱抓出一件衣服换上,散开头发用双手抓抓理顺。目光在梳妆柜里游巡一圈,最终还是选了缠在手腕上那条已经戴了很多年却依旧崭新的红色发带。一指宽的鲜红锦缎,两端坠饰着两颗雕刻着莲花纹样的小小金色珠子。 叶芝兰从来不让她将这条红缎取下来,夏天绑头发也好,冬天缠手腕也好,就是不能离身。 说这是她当初从三太子行宫神庙里求来给叶挽秋保命的,一定得戴到十八岁才行。 这个堂妹和她同年,只小叶挽秋四个月,学习不算多拔尖但是相当能看。上个月的高考也发挥正常,总分超了重本线五十多分,稳稳地能上一个不错的一本大学,比刚踩线的叶挽秋的可选范围宽阔多了。 班主任在得知叶挽秋的分数后就给了她建议,告诉她这个分如果想上本地的一本大学相当悬,倒不如去搏一把外地的大学。 “想当初我就是这么考上我们大学的,不是说我分数有多高,而是那年恰好就我一个人敢报!年轻人,就得头铁一点,反正还有后面几个平行志愿,好好填,既要拼搏又要保底。” 已经五十多岁的班主任,说起这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眉飞色舞,对自己当年的幸运和勇气生出的骄傲之情化作一股清晰的烤橄榄味钻进叶挽秋的嗅觉,嚣张的浓郁。叶挽秋受教,憋气抱拳:“老班厉害!” 只是这种事实在可遇不可求,叶挽秋从办公室出来以后,蹲在台阶阴影处开始认真地回想自己这将近十八年的时光里到底走过多少狗屎运,能有多少底气去头铁一把。 盘算完毕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从小到大的幸运指数恐怕还不如乡下外婆家隔壁邻居养的那条阿黄。至少阿黄当初仗着自己土狗的种族优势,硬是把那条从城里来,吃惯了精致狗粮的贵宾情敌给熬到了水土不服,被迫退赛,自己狂甩尾巴抱得美狗归。而她,除了天生嗅觉奇怪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优势了。 非要说的话,就还只剩一个心态良好。 而且严格来讲,她这个嗅觉异常也不算是个多幸运的事。 从小叶挽秋就能闻到每个人身上的独特味道,那代表着对方的命数和运势,以及情绪变化。就像在闻一味香,前调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生死健康,中调是命途气运,后调则是对方此刻的心情变化。 别人的这一生,她闻一闻就能知道。 叶芝兰以为她是嗅觉有问题,那段时间连绣铺都不开了,带着她跑了大大小小各种医院,一点医治办法都没有。叶挽秋也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和常人不同的,从八岁以后她就开始学会了撒谎隐瞒,装作自己的嗅觉异常已经自愈,这才让妈妈放下心来。 有时候叶挽秋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前十辈子都是个毫无嗅觉的人,靠不停地通关来积德,最后终于感动上苍换取了一个灵敏的鼻子。 只可惜也许上苍实在太忙了,到造她的时候已经累到头晕眼花六亲不认了,所以在分配嗅觉的时候手抖得估计跟他们高中的食堂大妈似的,把所有的分量都集中到了鼻子上。 也算圆了她前几辈子的梦想,这下她该闻到的不该闻到的都闻到了。 然而凡事只要太过都是负累,她的嗅觉异常也是。从走进饭店参加堂妹的升学宴开始,叶挽秋简直就像被摁进了一个装满混杂香料的瓦缸一样。 真心恭贺的人是栀子花香,嫉妒不屑的人浑身乌梅味,心存羡慕的人身上飘来浓厚的百合香气。也有许多人对这场升学宴并不在乎,只顾坐在一旁说别的话。他们有的人闻起来像柚子,那代表他们目前身体健康,有的人则因为身患疾病而有股隐隐的烂熟香蕉味。 还有一生注定平庸而闻起来像柠檬汽水的人,也有命途坎坷崎岖愁思浸透眉目,因此散发着酸甜山楂味的人,等等。 叶挽秋低下头,站到立柜空调的上风向,让空调的冷风吹散空气里过于繁杂淤积的各种味道。它们纠缠在一起,就像这些人的命运也纠缠在一起一样,越搅越深,最后陷入无法逃脱的结局。 她调整呼吸,强迫自己适应这里的味道,这种事她已经做了无数次了,熟练是熟练,然而永远习惯不了。 这也是为什么比起往人堆里扎,叶挽秋更喜欢守在自家的绣铺里跟着妈妈做各种针线活的原因。叶家的手工绣铺在整个川渝宜城都是鼎鼎有名的,最具特色的是各种定制手工旗袍,其他还有各种手工布包,布鞋,以及手帕和披肩等等。叶挽秋从小跟着妈妈学,如今也已经学得相当不错了。 饭桌上一轮酒敬下来后,大家的话题忽然转到了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叶挽秋身上。空气里的各种味道逐渐起了变化,幸灾乐祸的苦涩气味开始明显起来,闷闷的沉重。她听着周围人或真心或虚伪的安慰和赞叹,只抿着嘴角挂着一抹职业假笑,浓郁到让人头晕的混杂味道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的嗅觉神经,她都开始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了,额角隐隐的胀痛。 眼见着周围的人越来越热切地过问,叶芝兰放下手里敬酒的酒杯,神色如常地回应:“她尽力了就好,没什么好比较的。反正到最后都是就业,我们家的绣铺足够养得起我们了。挽秋她手巧,学得快又有想法,绣铺在她手上会比在我手上更好。谢谢各位关心她。” 听到叶芝兰这么说,一些人也就知趣地闭嘴。 吃完饭送完礼后,叶挽秋和妈妈一起提早回到了家里。她得赶在第一批志愿填报的截止时间前决定好自己的意向大学和专业,地域选择很重要。叶芝兰因为早几年一边抚养女儿一边接活儿和培养绣铺新人,眼睛和颈椎都落下了病根,叶挽秋不想上大学的时候离家太远。然而留在本地的话,她的分数不算多有优势,偏偏还没有本地优惠政策。 叶挽秋把志愿填报指南翻到外省的某一页,上面有两个她圈出来的红圈。她犹豫着,看着叶芝兰绣两针就得揉揉脖子的样子,手指始终没在键盘上敲下那两个大学的代码。 要不还是就近选一个大学好了,她想,反正她将来毕业了也是要回到绣铺来的,还能时常回家帮忙。她很喜欢家里的这个绣铺,也喜欢那些精巧复杂的绣法和绣品,想把铺子一直经营下去。 还在叶挽秋犹豫的时候,叶芝兰忽然开口说到:“等明天的时候,你去你凌叔那里买些新的颜料,宣纸,布料和绣线回来吧。我都写在纸上了,你带着去。再买些装饰,你眼光好,看着挑就成。” 她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指间捏着的细针在灯光下浮闪着细碎如鱼鳞的银光,那些或金或红的蚕丝线在叶芝兰的手里交缠错杂又井井有条,徐徐绽开在洁白的光滑绸缎上。顶级绣师们的技艺都是十指灿莲花的高超,看他们刺绣就像在看一张苍白贫瘠的画卷是如何极慢又韵味十足地染上色彩,添进生气,长出灵魂。 叶挽秋应一声,合上电脑坐到母亲身边,歪头好奇地看着上面的人物和图案,清澈的眼睛如猫一样漂亮:“妈妈这是绣给谁的啊?” 绣布上已经基本成型的人物是个翩翩美少年,凤眼朱唇,长发如泼墨,身穿红衣银甲,手持紫焰尖枪,眉目清冷锐利如含着极寒的冰。一条绣了一半的飘逸红绸鲜艳如赤焰晚霞般轻盈地缭绕在他身边,完成的一端上有金线绣制成的三足金乌,另一端的色彩和银蟾图案还只是雏形。少年的白靴下踩着的是一对耀金火轮,洒落下的火星绵延簇拥成团团未成形的赤金莲花。绸面上空出来的左面则是刚绣好边框的名讳和神号。 叶挽秋其实不用看名号也知道是谁,这位少年神祗的行宫就在离家不算太远的翠屏山里,每年都有海峡两岸的无数信徒前来朝拜供奉。 “下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这是在你生日那天,我要拿去供奉给三太子庙里还愿的。”叶芝兰仰头活动一下酸痛的脖颈,垂散下来的发丝里已经明显能看到有许多白发了,“你想好要去哪儿上学了吗?” “我想就近留下来。”叶挽秋说着,绕到母亲背后替她揉了揉肩膀和额角,“您别绣了,最近来这里旅游的人越来越多,铺子里的生意就够您忙的了,剩下的我来吧。” 因为风景绝美再加上是民俗神话文化的发源地,宜城在西南部一直都是旅游选择的首要城市。来到这里的游客们大多数都会来近郊的这座古老小城逛逛,叶家的手工绣铺生意每每一到旅游旺季就格外红火。 叶芝兰疲惫地点点头,摘下眼镜放进口袋里,拍了拍女儿的手,起身将绷架前的位置腾出来给她,目光擦过叶挽秋头上系着的金莲珠红带,又笑了,感慨着说到:“这红缎还是当初你四岁那年我从三太子行宫里给你求来的。说来也怪,你那时候病成那样,到处医院都跑过也治过了,怎么都不见好。可是这红缎一套上去,你第二天一早就睁眼清醒了,烧退了不说,吃东西也不吐了,人也跟着慢慢精神回来了。行宫的师傅告诫在你十八岁之前,这条红缎都不能离身,并且十八岁那天一定要来还愿……” 说着,她叹口气,“这时间还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叶挽秋停下手里绣赤金莲花的动作,转头看着灯光萎靡下的母亲侧脸:“我不走远,妈妈。我就近选个大学就好。” “瞎说什么呢。”叶芝兰摇头,手指揉着眉间,“我都问过你老师了,能冲一把省外的大学对你的前途是最好的,你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城里吧?” “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啊。”叶挽秋嘟囔一句,手里的细针牵引着混色的丝线灵活翻飞如蝶,团团莲花的轮廓和底色逐渐有了基本的形状。她绣一会儿,扬针轻轻勾起垂下来的漆黑乱发别回耳后,也不怕针尖会刺伤自己,力度拿捏纯熟。 叶芝兰叹息着:“我知道你担心我一个人,但是我还希望你能出去看看。不过愿不愿意都在你,我不干涉。” “放心吧,我会考虑好的,妈妈。”叶挽秋说,“您先去睡吧,明天绣铺的学生们该来上课了。” “行。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生日之前绣出来就好。” “我绣完这朵红莲就睡。” 第二天一早,叶挽秋就去了三条街外的一个老店买布料和丝线,店主凌叔是叶芝兰当初的初中同学,属于看着叶挽秋长大的那种长辈。大毛病什么的都没有,就是爱抽烟,哪怕肺不好了也总是戒不掉。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反正都是要到阎老爷那里报道的,能别委屈自己就别委屈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一打订单所要的宣纸,颜料,布料,线还有各种小装饰实在分量不少,全部捆扎好了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时候,压得车头都歪了一歪。叶挽秋拿出之前让一个店铺的老顾客从省外带来的药递给凌叔,抬手擦了把汗珠,白净清丽的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给您的,凌叔。这是我妈特地托人从外面买来的,您戒不了烟总得想点办法清清毒吧。” “嘿,芝兰有心了。”凌叔咬着烟嘴呵呵一笑,眼睛弯弯的,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封好的红包塞给叶挽秋,“姑娘出息了,要出去上大学了。凌叔没啥钱,就只能给这点了。” “哪儿就出息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还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呢。”叶挽秋丧气地摇摇头,不收对方递过来的红包。凌叔啧一声,直接朝那捆扎好的布料里一塞,拍得自行车直晃悠:“凌叔说姑娘你有出息就是有出息,不许再推了,我还做生意呢,你妈也等着要这些布和线。” 叶挽秋看着已经走进店里开始招呼客人的凌叔喊到:“那谢谢凌叔了!” “谢我就记得还来我这儿买布啊。” “肯定的,我们绣铺多少年都是在您这儿买的。” “回去吧好丫头。” “凌叔再见!” 说完,叶挽秋一踩脚踏板,骑着车沿着铺满青石板的路回到了绣铺里。因为旅游开发需要的缘故,镇上还保持着那种青瓦石路的古典风格,骑在路上的时候,偶尔目光能越过那些比较低矮的瓦房看到不远处的翠屏山。 宜城多雨,夏季尤其如此,通常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阳光/气势磅礴地一照,所有的湿漉水汽就全都蒸发干净了,只剩一种潮润的清新还留在空气里,和周围人身上因为各种情绪和命数而散发出来的味道融缠在一起,闻起来有些怪异。 多余的水分就团聚起来,缩到翠屏山里面,蒸腾成裙裾般的白雾漂浮着镶嵌在青翠的山边。夏日天气好的时候,山上的一些树木都清晰可见,还能望到很远的地方去,直到所有目光都被那些绿到发蓝的群山剪影吞没。 叶挽秋停在绣铺门口,将刚刚购置来的材料全部搬进去,再把自行车停到屋旁的狭窄巷子里,用锁和水管锁在一起。 清晨的时候,客人还不算多,大家都想趁着天凉的时候进山去。要等到傍晚和夜市的时候,大家在山里玩了一天,才慢悠悠地就近在旅馆周围吃饭和逛街。母亲忙着教绣铺的学生们刺绣,叶挽秋则负责把那些材料一一分类整理,绷架上的那幅莲花三太子图要在月底她十八岁之前完工。 还在她忙个不停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叶挽秋接起来,“喂?您好?” “请问是叶挽秋吗?刚高考完的宜中学生?”电话那头是个女声,清脆甜软,落在耳朵里的感觉像在夏日里含了口红糖凉糕,舒服而愉快。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宜大的招生办,请问您最近有确定好您的志愿意向吗?” 叶挽秋听到这里基本就明白了,这些天她已经接到了太多个这样的电话,都是某某大学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专业或者压根连大学名字都没听过的学校来招生的,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自己的联系方式。 “抱歉,我没打算……” “别担心,我们是正规学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手上那本填报参考指南上,第三百四十二页上就有我们大学的名字。” 叶挽秋愣了愣,找出那本被埋没在众多布料下面的参考书,翻开一看,果然有这个大学的名字,只是它的招生记录很少。但只要是在这本发自教育部的参考书上有的大学,确实都是正规的。 “呃,我看到了。” “是嘛,那就对了。现在是这样……” 对方用简练快速的话语向叶挽秋介绍了这所大学的基本情况和几个专业推荐,以及可以给出的优惠条件。叶挽秋听完,对对方说出的条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进而本能地警惕起来。 通话结束后,她又打了个电话给她的高中班主任,和他商量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班主任沉吟一会儿,说:“这个大学还是不错的,离宜城近而且也是个重点大学,就是招生挺奇特的,有定向培养性。要是你去了那儿也挺好,你就当第一志愿冲一把吧。” “这样啊。谢谢您了,老师,我会试试的。”叶挽秋说完,挂了电话,继续低头整理手上的布料和丝线。 全部分好后,她重新坐回绷架前,继续绣那幅三太子神像图。 有清朗的光澜从窗户外流淌进来,晕扩在她的指尖和丝丝彩线上。低头的少女专心致志地绣绘着那些莲瓣脉络,像个虔诚无比的信徒,正在悉心浇灌神像脚下的血华莲花,一针一线细致无比。 少年模样的神祗在一片冷灿的光芒里,无悲无喜地看着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时间 直到将又一个日期从壁挂式的日历上划去了,叶挽秋才惊觉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就在明天了。 她握着笔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捂着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日期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缓缓回头去看那幅绷架上的莲花三太子图。底部的赤金团莲基本已经绣制完毕,名讳是昨晚才刚刚收的针,还剩下最难的混天绫的另一半和依然只有描边的神号名称。 绣神号倒不难,只需要像平时那样用最基础的绣法就好。难的是那条飘逸如霞云绕身又色泽极为通透艳丽的红绫。绣品必须在保证最大程度地还原它缥缈灵动姿态的同时,还要兼顾尾端的银蟾图样细节。这样才能做到针脚平整,线面整齐,加之选用蚕丝为线绣绘制成,整幅绣品只要放到稍有微光的地方就会显得光彩熠熠,从不同的角度看更会有不同的晕华美丽。 叶挽秋伸手摸上那块尚还空缺着的光滑绸面,眼神呆滞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和因为已经连着熬夜十来天而明显变得青黑不少的眼窝,感觉这个认知实在太“秃如其来”了。 还在她盘算着自己到底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整绣好这幅三太子神像图的时候,楼下传来叶芝兰叫她下来吃早饭的声音。叶挽秋哎一声,换好衣服噔噔噔地下了楼,看到有几个来得早的绣铺学员已经坐在窗户边光线好的地方开始练习针法了。 她很快吃完早饭,将桌子收拾了出来。店里的两个老员工张放还有宋文姣正在整理已经做好的旗袍订单,分装整理等着快递员一早来取。见到叶挽秋一脸困倦地炸着毛擦桌子,张放打趣地朝她吹个口哨,手肘撑在柜台上,调侃着说到:“诶诶,叶子。眼睛睁开点,你这桌子擦得全糊你自己身上了。” 叶挽秋一愣,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困倦统治的大脑终于迟钝地得出自己被对方耍了的结论。她翻一个白眼,抓起旁边碗里的一个玉米馒头就朝张放扔过去:“干/你的活儿去吧!” 张放接住馒头咬一口,笑嘻嘻地说:“少熬点夜。熊猫眼就算了,头要是都秃了可就不好看了。” “……”叶挽秋停下上楼的动作,回头用一双缺乏睡眠毫无亮光的死鱼眼涣散地看着对方,“再说我就用针把你的嘴巴缝成中国结。” “我靠,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张放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夸张地吐吐舌头,手上分装成品的动作娴熟飞快。 这时,取了新画稿的叶芝兰从里屋掀开竹帘走出来,看到叶挽秋站在楼梯上一脸疲惫的样子就知道她昨天除了白天在店里帮着四处忙碌,晚上又因为刺绣而熬了挺久的夜:“太累的话就歇一下,放着我来吧。那幅绣品太精细而且复杂,确实很需要费神的,再说我们手上有一批订单也没那么急,还可以再缓缓。” 叶挽秋揉揉额角,笑着摇头:“没事的妈,就快了,我今晚肯定能绣完,明天刚好能赶上。”说着,她轻快地朝楼上跑去,很快传来一声关门声。 于是整整一天,除了吃饭以外叶挽秋就再也没出过房间门。直到终于绣完混天绫和神号“三坛海会大神”字样的最后一针又剪了线以后,叶挽秋才终于叹出一口气,仰头活动了一下酸痛无比的脖颈和肩膀,眼睛涩疼。 墙壁上猫头鹰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靠近二的地方,她将神像图上其余留着的针和蚕丝线都收好放在盒子里,强撑着困意仔细检查过每一处细节。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来到洗手间简单地洗了洗脸,关了灯疲惫至极地倒在床上。在眼睫合拢的最后一刻,她隐约看到有清散银亮的月辉从窗外穿透纱帘渗透进来,像个梦一样温柔地铺开在那幅神像绣品上。 冷调的光色带着种奇特的通透感,和雪白的绸布几乎融为一体,化作一片发亮的雾海。绸面上的少年神祗在这种光影变幻中仿佛活过来了似的,静静地看着床上已经完全熟睡的女孩,眉目精致俊逸,容色冷淡到不染一丝烟火气,随时会消散在月光里那样的虚幻而美好。 叶挽秋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被母亲叫起来的时候还困乏得好像才刚躺下去似的。 她在床上挣扎了好一阵,完全靠着本能从床上爬起来,关了空调,像只软体动物一样爬到窗边去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扑到自己脸上,眼皮沉重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线里的景物都雾蒙蒙的,没有清晰的轮廓和边界。 一早起来的空气就有些潮湿闷厚,天色也如被用铅笔涂抹过一般灰恹恹的,只留一线极窄的冷白流光如幽灵一样徘徊在遥远的山峰轮廓上,衬得山体上的森林植被越发浓绿幽深。 要下雨了,稠雾涌动,天闷潮热。 叶挽秋趴在窗台上被这种带着森林清新味道的热风吹得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被一阵手机铃猛然惊醒。她迷茫地接起来喂了一声,发现是自己高中的死党简媛打来的:“生日快乐啊叶子!快出来,老地方见,姐姐带你去体验一下成人世界的快乐!” 叶挽秋挪到绷架面前,头一歪靠在那少年膝下和团团红莲上,有气无力地回答:“谢了简媛。我连着爆肝十几天就为了刺绣。好不容易今天凌晨才弄完,实在是没力气了。” “十几天?”对方惊讶地重复一遍,同情地问,“快摸摸你的肝还好吗?” “不好。我觉得我已经可以原地出殡了。” 简媛哈哈大笑着:“那行吧,等你睡好了我再来找你。” 挂了电话后,已经收拾完毕的叶芝兰在门外敲了敲:“挽秋,弄好了就下来吃饭了。” “来了。” 扯出一件原本垫在枕头下的皱巴巴T恤套头穿上,将宽松下摆随手塞进破洞牛仔短裤的裤腰里,叶挽秋又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梳理整齐,最后抱着那幅刺绣从楼上跑下来,将它摊开在桌上。 她端起桌上的冰豆浆喝一口,又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听到叶芝兰在交代张放他们一些关于店里的事:“我和挽秋估计得傍晚才能回来,白天的事就得让你们打理了。” “没问题兰姐,您放心好了。” 叶挽秋偏头看着母亲,有点愣:“诶?我也要一起去啊?” “你当然要一起去。”叶芝兰说着,打量她一眼,“吃完了去换套衣服再下来。” “啊?” “啊也要去,这是去神庙,穿正式一点。” 张放在一旁点头附和:“对嘛对嘛,生日当天去还愿就该要穿得上流一点。” “……可我觉得我穿得也不下流啊。” “好了,快点!”叶芝兰笑着催她。叶挽秋吐吐舌头,将杯子里的冰豆浆一口气喝完,听话地重新跑上去换了一条白裙再下楼来。 从镇上到翠屏山脚只有寥寥几趟公交车,接着就得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叶挽秋抱着被红布包裹好的绣绸坐在候车台的凳子上,歪着身体靠在广告牌上困意朦胧,偶尔听到叶芝兰说在什么希望她这次能被保佑着顺利录取。 她挪动一下肩膀,找了个更舒服的靠姿准备打个盹,迷迷糊糊地回答到:“要真是连我这种无名之辈的芝麻破事都要管,那他这位三太子神也太惨了吧……” “你啊……”叶芝兰无奈地摇头,伸手替她把有些汗湿的头发撩到一旁,用纸巾给她把额头和鼻尖上的汗珠都擦干。 雨还在乌云里酝酿着,气温一直降不下来的潮闷,山里比镇上稍微凉爽一点,光线昏暗灰绿,参天大树下到处是枝叶绵长的草类蓬勃生长在一起,零落的花瓣和羽状树叶都轻飘飘地顺着清澈的浅绿河流一路奔腾而下。浓厚的林木气味在这种高温和接近饱和的湿度里被蒸成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他们,汗水挥发不掉和身上的热气相互叠加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热,像要被烤化掉一样的昏昏沉沉。 神庙行宫在半山腰上,叶挽秋和母亲一共歇了三次才走到。倒不是路有多难走,而是这种要命的湿热实在让人连多走两步都困难,更别提叶挽秋本来就因为熬夜而困得不行,怀里那幅神像绣品也好像吸饱了水似的越来越重。等终于到达这座哪吒行宫的时候,叶挽秋已经头晕眼花脚底发软,刚抬脚迈进大门门槛就直接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迎面而来的引导人员和叶芝兰是旧相识,一早就知道她们今天会来。看到从门口踩空摔进来的叶挽秋,他连忙跑过去和叶芝兰一起将她扶起来,笑着说到:“还没到庙里面呢,丫头先别着急着跪。” 叶挽秋被摔这一下也清醒了不少,有些尴尬地抹了把脸:“您好。” 他身上的味道前调闻起来是代表身体健康的柚子味,中调是一生平缓的柠檬,后调是象征心情平静的清甜苹果香。 “这是行宫的工作人员,汪城宁。叫汪叔叔。”叶芝兰替女儿拍拍裙子和膝盖上的泥土,温和地说。 “汪叔叔好。” “你好。跟我来吧。” 作为两岸共同考证确认的三太子祖庙,这座依着翠屏山而建的哪吒行宫占地面积一共有一千多平方米,是一座混泥结构的仿古建筑。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结构精巧而大气。在偏殿喝了些水后,叶挽秋坐在殿门口红柱走廊的凳子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不少人。 他们大多都不是本地人,有的听口音很明显就知道是来自港澳台那边。据说这位三太子神在海峡对岸的宝岛上信徒众多,每年都会有两岸的文化信仰交流活动在这里举办。 空气里的味道随着人数的变多而开始繁杂起来,叶挽秋喝完手里的水,起身离开了原地。 她在正殿门口找到了叶芝兰,看到她正将怀里包裹好的红布打开,把那幅刺绣小心而恭敬地拿出来交到汪城宁手上。仔细牵开绸布,露出那位三坛海会大神姿容的时候,所有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拢看过来,纷纷惊叹不已。 蜀绣特有的针法和对用料的选取让整幅刺绣简直精细完美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使是同一色系的丝线也细致地采用了深浅分明的数种来进行过渡和绘制,对神态和细节的完全把握更是让刺绣里的神明有种随时会从绸布上走下来的错觉。 “请问能拍个照吗?这绣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太子庙里是不能拍照的,实在抱歉。一会儿我们的其他工作人员会把它暂时挂到太子庙外面的展区去,那时候是可以拍的。” 说完,另外两个胸前挂着志愿者牌证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一起将那幅宽大的蜀绣拿到了展示区,大殿里的人也跟着离开了一些。这里燃烧着香火,神像下也摆着一排排莲花烛灯,小小的一星火光,映透莲花灯罩的脉络。 叶芝兰朝门口的女孩招手:“进来吧,挽秋。” 她和叶芝兰一起在神像前跪下,双手合十,听着母亲虔诚地颂祷。祷告完毕后,汪城宁替叶挽秋将头上的那条金莲珠红发带解了下来,乌黑顺滑的半长发丝立刻洒了她满肩。 当对方将那条发带写上她的名字,投到一旁的箱子里的时候,有凉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吹出来,擦过叶挽秋的鼻尖,晕开一阵冷甜沁人的微弱香气。 莲花香? 她有些惊异地抬起头,不确定这种这种气味是不是从这里的某个人身上传来的。如果是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身上闻到这种味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义。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叶芝兰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什么……”她摇摇头,仔细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发现那缕本就浅淡的莲香又消失了。 奇怪。 她摸摸鼻尖,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此时,进来跪拜祈福的人渐渐的也越来越多。因为三太子一向被视为孩童们的保护神,所以带着自己的小孩来参拜并且过继给三太子当干女儿或者干儿子,以求保护孩子到成年的信徒也有许多。除此之外,还有从事交通运输行业和在军警界工作的许多人也会来。 凡是来到神庙的人,都是有所期待有所企图的,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代表心底欲/求与虔诚的甜腻香料气味,积压在这闷湿的空气里,呛人的浓郁。 叶挽秋被这种过于强烈的气味逼得捂住口鼻,低声咳嗽着退出太子庙的正殿,独自往人少的后院走去。她沿着那些石雕壁画一路观赏着往前,周围的人开始慢慢稀少起来。 当她抬脚迈过一个红框的圆形拱门的时候,灰霾的天空突然猛地亮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闷雷滚过云头,乌云波澜挤压着堆在顶头。迎面入怀的山风突然褪去了那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渥热,从面前幽长暗淡的廊桥里穿过来,变得凉爽适宜,轻易驱散了她身上的暑热,带着清晰明显的莲花香气。 仿佛她刚刚跨出的那一步,直接从炎夏七月末迈进了三春明媚天。 叶挽秋寻着那阵清甜的莲花香从走廊来到外面,远远地看到有一片开满粉白荷花的开阔水池修建在一排高大的青绿桧柏林后面。风从山谷的方向吹过来,从满池莲花上翩擦而过,卷夹着阵阵香气拂面而来。 佛教一向以莲花为教中圣物,而三太子又是佛道两教双尊的少年神祗,神话里更是由莲花和莲藕共同化身重生而来,他的行宫里会有这么大一片莲花池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 叶挽秋走到莲花池旁,左右望了望,有点奇怪:“怎么这儿都没人过来的?”明明这里比起外面要凉爽漂亮多了。 还在她疑惑的时候,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从身后的桧柏树上跳了下来,金色的瞳孔灿烂如凝固的阳光。叶挽秋惊喜地看着它,蹲下身和它对视着招手:“乖,过来。” 白猫姿态高傲地睥睨着她,像在审视着自己猎物的捕食者。 猫科动物都很骄傲,也很难接近,叶挽秋没以为它会搭理自己,只是单纯地想逗逗它。却没想到当她准备起身的时候,白猫居然真的凑到了自己脚边,用毛茸茸的爪子朝她鞋尖拍两下,扬起头傲慢地瞥着她。 叶挽秋被它可爱的样子娱乐到,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 这只猫的毛色非常漂亮而且干净,不像是流浪猫,而且脖颈上还系着一条坠着铃铛的红绳,应该是行宫里的某个工作人员养的。 叶挽秋用手指蹭蹭它的脸,在莲花池旁边悠闲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用手沾着池水去弹在猫身上,笑嘻嘻地看它嫌弃地躲开,用粉色的舌头梳理着自己的毛发,起身对它说:“我要回去了,再不走我妈妈该找我了,下次再来陪你玩。” 说完,她沿着刚刚来的路轻快地跑回到太子庙门口,看到一脸焦急的叶芝兰:“妈妈,我在这儿。” “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和你汪叔叔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诶?我就在后面那个荷花池那里啊。” “什么荷花池?” “就那边。”叶挽秋伸手指了指刚才来的方向,“我没去多久。” “这都快三点了,你不见了整整四个小时,这还叫没去多久?” “四个小时?!”叶挽秋惊讶地重复,“不可能啊,我就走过去,跟一只猫玩儿了一会儿,怎么可能有四个小时?” “你自己看看你手机上的时间。”叶芝兰皱着眉头责备,“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要是再晚点还找不到,我就得报警了。” “可是……” 叶挽秋摸出手机,上面确实显示的是下午三点零八分,还有十几通标记着“妈妈”的未接来电。 她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明明她只离开了没多久,也根本没有听到任何手机铃声,为什么…… 难道说,她刚刚去的地方,那个荷花池,那只猫…… 叶挽秋紧紧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忽然在七月末的高温天里感觉到一阵冰寒。 还是说,她真的只是玩着忘了时间,手机出了问题所以没听到铃声? “好了好了,回来了就行。”一旁的汪城宁安慰到,“哪吒行宫面积很大,一时走丢了也是有的,找回来就好。你们回家去吧,再晚恐怕要下雨了。” 叶芝兰叹口气:“刚把那条护命带摘了就跑不见,你是想吓死我吗?” “对不起妈妈,我可能……”叶挽秋关上手机,脸色苍白着,声线和眼神一样虚浮,“我可能刚刚绕太远了,一时没注意到时间。” “走吧,我们回去。” “嗯,回家。” 她们告别了汪城宁,下山搭车回到了绣铺,正好赶上生意最忙的时候。被人潮淹没的张放老远看到她们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扯着嗓子大喊:“兰姐!兰姐快来帮我们一把!” 忙碌的店铺生意让叶挽秋暂时没有心情去想刚刚的怪异事件。她和宋文姣一起领着客人在店里挑赏各种纹样绣品,为顾客推荐合适的旗袍和其他手工制品礼物,记录订单的各种信息,一直跑前跑后到晚上快十点半才停下来。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疲惫不堪地准备睡觉,她却收到了简媛的信息: “靠!第一批录取结果下来了!傻子快去看看你的录取结果,要是得填征集志愿就赶紧!” 看到这条消息,叶挽秋立刻睡意全无,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脑登录网站。 十几分钟后,她刷到了自己的录取结果。 正是半个月前给她打电话的宜大,专业是历史学。 她将结果拍个照发给简媛,松出一口气,就这么合上电脑朝后一倒,将自己砸进床铺里。 窗外逐渐响起清晰的雨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哪吒 那只白猫成了叶家绣铺的新成员。 叶芝兰曾经试着把它抱回哪吒行宫去,可它总能悄无声息地又跑回来,还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蹲在叶挽秋房间的窗台上,姿态优雅而高傲,一双金黄纯澈的瞳孔灵气十足地瞥着周围的人,像会说话一样。 它生得漂亮雪白,光是蹲在柜台上都会吸引许多小姑娘进店里来,还从不给绣铺的人添麻烦。只是这小东西的脾气特别古怪,从不让任何人摸它,稍微凑近点就龇牙咧嘴满脸凶相,随时准备一爪子过去把对方抓破相似的。 店里的人都喜欢这只白猫,连叶芝兰也不例外,张放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招财”,大家只要得空了都围着这傲气的小祖宗转。唯独叶挽秋对它有种怵得慌的感觉,总是刻意和它保持着一定距离。 因为每次看到这只猫,她都会想起上次去哪吒行宫的时候,在那片荷花池旁边发生的怪事。她和这只猫仅仅只是逗留了一会儿,回来就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还一点都没听到叶芝兰给她打的那么多个电话。 她想不出什么值得令人信服的解释,也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可没想到这只白猫居然从行宫里跑了出来,还赖在他们家不肯走,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送走它,因此只能将它养在绣铺里。 “送走干嘛,我女朋友还天天吵着想养猫呢。而且你不是说这猫是三太子行宫里的吗?说不定是你成年了,摘了那条护命绳,人家三太子神不放心你,所以才找了只猫来看着你呢。”张放一脸无赖又揶揄地说到,“再说了,这猫这么漂亮,养着多好啊。” 叶挽秋被他说得手一抖,手里捻着的细针从绣绸里探出个头歪了歪,差点扎到手:“你当人家三太子是个excel表格软件啊,还能按横行纵列来快捷键查询关键词的?每年过继给他以求平安健康的孩子这么多,就算要在线抽签随机送猫也轮不到我吧?我要真有这么好的运气,早就该去买几张彩票来咸鱼翻身脱贫致富了。” 张放一听,哈哈大笑着说:“说不定还真是呢,你趁现在赶紧去填两张彩票。要是中奖了,我不求多的,给我个零头就行。” “醒醒吧,天都亮了还在做梦哪,该搬砖了。”叶挽秋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低头为专心眼前的定制旗袍刺绣。 绀青色的丝绸上已经绣好了许多小小的银色银杏和简化过的天堂鸟图案,为了和丝绸本身的深沉冷调色彩匹配,她特意选用了银灰色的线来作为花样的主体色,绣出来的纹饰柔光温润,既能点缀增亮又不会显得太喧宾夺主。 至于所有绣在旗袍躯干部位的天堂鸟的眼睛,叶挽秋对比了许久后决定用直径极小的白水晶珠,这样图案看起来就灵动了许多。 绣完最后一只天堂鸟的眼睛后,叶挽秋放下针线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身体。那只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柜台上跳了下来,正趴在绷架上方的窗台边,毛茸茸的猫尾巴垂在绣绸上可爱地画着圈,眼睛半眯着歪头,好像在挑剔地打量那些花纹。 叶挽秋看到它的时候僵硬了一下,走到柜台后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慢慢喝着。 因为接受的教育不同,她对神明的态度其实并不如小镇上的老一辈们那么崇敬虔诚。但是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比如她四岁那年明明病得几乎死掉,所有医院都束手无策,可一戴上那条从哪吒行宫里求来的护命绳,第二天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之前的治疗恰好在那时候发挥作用了,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 人活在世上,总是得有所敬畏的,不管对是自然还是对其他。所以她对这些一直都是保持着一种尊敬而不尽信的心态,多年来过得也都很平静。 直到上个月十八岁那天,她遇到了这只猫。 想到这里,叶挽秋放下手里的水杯,隔着柜台和满地琥珀色的明亮光斑,谨慎地盯着那只悠闲的白猫:“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我家?” 要是它真的就这么开口说人话那就是神作了。叶挽秋想。 然而那只猫压根没搭理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样子是打算就着窗台懒洋洋地睡上一觉。 叶挽秋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这个举动有多傻。她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伸手揉揉脖子:“我这在干嘛啊真是……” 大门被推开,瑰丽磅礴的大片阳光立刻汹涌进来,将屋子里的所有阴影都焚烧撕毁。 正在打盹的白猫被突然充沛起来的光线惊扰到,睁开眼睛站起来看着叶挽秋消失的方向,金瞳折射着璀璨精细的光澜。 阳光将它的影子烙印在墙壁上,小小的白猫身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剪影。 …… 九月,暑假结束,新生开始陆续去大学报道。 叶挽秋在正式开学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搭车去往了宜城主城区,还拖着她大大小小的一堆行李。等终于坐上空调车的时候,她身上的薄薄米白色衣衫几乎被汗水湿透,几缕发丝略带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热又潮,闷得浑身难受。 汽车从小镇的客运中心出发,蜿蜒过逶迤的山路,在茂密浓翠的森林里跋涉而出,越往前开道路越平坦。叶挽秋坐在客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转头看着那座生养了自己十八年的古朴美丽小镇正在不停地远离自己。 太阳从灰蓝的天幕上逐渐滚落下去,坠落了一半到群山背后,拖擦出火焰般灿烂灼人的光尾来点燃头顶所有的云层,斑斓的光影交织成一片奇妙细腻的色彩盛宴。那些云影的深灰,暮光的橙黄,迷散开的粉桔,和从闪烁着几颗银色星辰的遥远东方逐渐清晰起来的丝绒蓝共同铺呈在一起,显得繁杂又和谐。逆光的群山剪影铁青,肃穆沉默,把整个小镇都淹没在它们庞大的阴影之下。 叶挽秋靠在车窗上,清澈的瞳孔里投映过沿途的所有风景。那些落在她怀里和脸庞上的深金红色余晖光线还残留着白日里的温度,像怀抱着一汪灿艳到虚幻的黄金泉水,逐渐在浓重起来的夜色里蒸发干净。 到达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校车把所有的学生都先送到了宿舍,让他们先去整理自己的行李和床位。 叶挽秋拿着手机,照着官网页面上的宿舍分配结果拖着行李一路找到了南苑宿舍楼的C幢。楼下有专门办理入住手续和分发宿舍钥匙的高年级学生,她拿到钥匙后上下跑了四次才将所有的行李都搬完。 寝室是标准四人间,上床下桌,叶挽秋是最晚到的一个。放好行李后,她又跟着其他陆续下楼来的新生们一起去往新田体育场去登记报道。 因为已经是报名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即使已经入夜,新田体育场里也依然人满为患。再加上田径场的露天设计也没有办法开空调降温,周围又人山人海地拥挤着,难以忍受的热度和各种叶挽秋以前很少闻到的气味齐冲上来。就像被丢进一个塞满香料的高温蒸笼,逼得她不得不想办法逃离那些喧闹的人潮和让她根本喘不过气来的环境。 她捂着口鼻,摇摇晃晃地沿着楼梯来到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用纸巾随手擦了擦灰尘,头痛欲裂地坐下来,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频率。 刚刚那些学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还萦绕在她的鼻尖,有的是薄荷胡椒味,有的是甜橙味,也有潮湿苔藓和刺山柑的气味,还有的是浓烈的肉蔻味或者香草甚至海藻的味道。 这不正常。叶挽秋困惑起来。 因为这些味道她不仅从没在镇上的居民和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游客们身上闻到,而且也不符合一直以来她所闻到的那些气味的规律。一般来讲,前调所代表的是生死健康,是非常固定的几种味道: 快要死掉的人闻起来是潮湿泥土味或者烧香的味道,健康的人就是柚子味,有疾病的人是烂香蕉味。 从来都是如此。因为人的生死健康状况很简单,非此即彼,不会有多余的。 可是刚刚她在人群里闻到的那些浓烈前调香完全不属于之前所接触到的任何一种情况,她迷茫地看着被探照灯照亮得如同白昼的田径场,吹拂而来的夜风里有各种花的细微香气纠缠在一起,还有那些学生身上的味道,完全脱离她认知范围内的味道。 叶挽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嗅觉出了什么问题——也许这个说法就不对,因为她的嗅觉本来就是有问题的。 可是……为什么…… 还在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下面的人群发呆的时候,一股清冷冰甜的莲花香忽然从空气里顺着潮热的夜风蔓延过来,驱散了那些纷繁浓厚的强烈呛人气味钻进她的鼻腔里,舒缓了她紧绷得有些发痛的额角神经和因为一次性捕捉到太多信息而不堪重负的嗅觉。 叶挽秋忍不住顺着这阵风深呼吸几口,把肺部里积淤着的所有浊气都吐散出来,用这股浅淡而丝毫不显得薄弱的莲香味重新充盈填满。好像从夏日闷热的天气里终于得到解脱,一头扎进长满荷花的清凉池水中,满是畅快淋漓的舒爽与放松。 “哪儿来的……”她喃喃自语着疑惑地转头,看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双手抄在裤袋里的陌生人。 对方的个子很高,上身穿着一件带有简单线条图案的白色宽松卫衣,下摆随意地塞了一个角在黑色长裤的裤腰里。虽然是在九月的炎热夜晚里,这个人却还戴着一顶压得几乎遮住眼睛的白色运动帽,垂落的阴影模糊了大半张脸。 有风从体育场的上方吹洒下来,吹拂过叶挽秋的脸孔,她惊讶地发现那股凉甜淡漠的莲花香气就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想到一丛盛放在凛冬冰河上的清丽红莲,柔醇的香气穿过层层叠叠的冰霜封冻,沉淀成一种清冷袭人的奇特寒香。 人的五感在某些情况下是共通的,叶挽秋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嗅觉里的香味正在缓缓顺着鼻腔和神经的传导,一点一点蔓延到味觉上,好像她正在含着一朵被冻结在冰块里的莲蕊,冷气和香气交缠着融化。 这个人身上的气味也是不符合叶挽秋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种情况的,甚至压根没有代表运势的中调和象征情绪的后调,只有这一种冷而芬芳的特殊味道,缭绕不散,隽永悠长。 也许是察觉到了叶挽秋的目光,对方也略微偏头,垂下眼睫正面朝她看过来。 目光交汇间,叶挽秋不由得愣了一下,同时心里一声感叹。眼前这个人大概是自己见过长得最漂亮最英气的女孩子了,虽然打扮得中性了一些,但是天生长有一副极好的样貌,皮肤瓷白,唇色浅红。尤其是那双眼睛,睫羽浓密,眸色乌黑。眼型倒是有几分狭长锐利,也显得英气十足,偏偏到了眼尾处却上挑颇为妩媚。 只是这种气质被眼神里的一片幽深凉薄给掩盖了大半下去,让人和她对视的时候都有种下意识的退缩和避让。更别说她神情里那种即使是在面无表情的状态下,也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的一股傲气和生人勿近的气场。 这种仪态无疑让她的美丽变得非常的咄咄逼人,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刃,只是干看着称赞一下就行了,求生欲正常的人都不会妄图去摸一摸。 看起来像是个不太好相处的高岭之花系美人啊。 叶挽秋友好地冲她笑一下,转头继续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报名人群,听见对方在身后似乎很不满地啧了一声。直到她觉得空气里那些混乱刺鼻的气味已经随着人数的减少而变得可以忍受了,叶挽秋才起身朝报道点走过去,却来回绕了几圈都没有看到历史系的位置。 眼前着有几个专业的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叶挽秋有点着急起来,四下里看了看,只能朝那个跟着自己从观众席走下来,无所事事地抄手站在一旁的漂亮女孩问到:“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学姐你好,我想请问……” 她刚开口,话都还没说完,对方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眼神晦暗阴郁地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诶……?”叶挽秋听着对方那把清朗悦耳的年轻男性音色,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地反应过来,“你,你是……你是男的……对,对不起!” 可是这张脸…… 她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对方的咽喉和胸,果然是她以为不该有的地方有了,以为该有的地方却是一马平川。 她刚刚怎么会没注意到这点? 还有是什么比刚进大学就认错别人性别更尴尬的事。叶挽秋在经历了短暂而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后,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被窘迫淹没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本就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粉的脸颊立刻憋得通红。 她现在掉头就走还来得及吗? 反正学校这么大,专业这么繁杂,人也这么多,说不定他们俩就此死生不复相见了也不是不可能。 洗洗睡一觉起来也就啥都不记得了。 还在她盘算着要不要低头道歉然后赶紧开溜的时候,对方又开口说到:“你想问什么?” “啊,我想请问一下,历史系的报道点是不是在这里?因为我刚刚找了一圈但是没看到。” “他们走了。” “诶?” “历史系人少,他们用不着天天等在这里。”少年简练地回答。他说话的方式和语调都和他这个人最初给人的感觉一样,利落直接,带着点习惯性的强势。 “跟我来吧。”他说。 “去哪儿?”叶挽秋茫然地看着他。少年略偏着头,深黑的眼珠底部蒙散着一层灯光笼罩下的淡淡银色光晕:“你还没报道吧。” “是,可是你刚刚不是说……” “我是你们的辅导员。” “……老师好。” 由此可见,想要就此和他在学校里死生不复相见是绝对行不通的。而且结合辅导员的身份来看,他的年纪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小了?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长得不着急而已。 叶挽秋无声地叹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散发着各种特别味道的学生,无一例外都是只有单一的气味,没有任何中调和后调,甚至每个人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几乎没有重复。只是有些人的气味是属于同一个种类的,比如温和系的香料类或者酒类,要么就是水果味。 唯独这位年轻辅导员的身上是极为特殊的冷调莲香,虽然闻起来味道清浅舒服却相当有侵略性。只要叶挽秋和他稍微走得近一点,嗅觉里就完全只能捕捉到这一种香味,其他人的气味都被它给盖了过去。 说起来…… 她好奇地看着周围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偷偷朝自己这边张望过来的学生,发现他们好像都特别忌惮这位辅导员似的,从他出现那一刻起,原本走在楼下就能听到闹哄哄的走廊立刻就安静了。就像所有人都被强行按下了停止键似的,你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是一种什么影响力能让这么多人同时闭嘴。 也是在这个时候,叶挽秋忽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那就是她好像没有见到哪个新生有自己的家长来送。 当初叶芝兰是执意想来送她的,但是绣铺里实在忙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让叶芝兰两头忙活,索性就一个人来了。 但是她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一个家长来送自己的孩子。 这挺奇怪的。 走到三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前,少年停下来,打开门,曲起手指在门上敲了敲,拉回叶挽秋的注意力:“进来。” “好。”她回过神,连忙应到。 办公室里的陈设简单到不可思议,除了一张整齐放着各种文件和书籍的办公桌还有两张椅子以外就只有一个书架。看起来这位辅导员应该特别喜欢中国的传统古典文学,他书架上的大部分书都是有关这些的,每一本的装帧都格外古典,甚至还有一些竹简书在,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他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合拢放到一旁:“坐吧。”叶挽秋认得那上面的标志,之前张放给她极力安利和科普过的,说是一款性能极好的笔记本,甚至网上有玩笑说是黑客标配。 少年坐在叶挽秋的对面,摘掉头顶的帽子随手放在一旁,露出一头梳理整齐又束在一起的黑色半长头发。他低垂着眼睫去翻看手里的档案,白净到看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孔美好得像个幻觉。 不知道为什么,叶挽秋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部西方魔幻言情电影里,那种被称之为吸血鬼的魔魅绝美生物。要是吸血鬼也有灵魂去修个仙飞个升什么的,那估计成功了以后就是这位辅导员的样子了。 还在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对面的人忽然开口念出了她的名字,带着种不易察觉的苍凉婉叹:“叶挽秋。” “是。”她下意识地回答,不确定对方刚刚语气里的微末波澜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将花名册放在桌上,指尖一转,和笔一起递到她面前:“签字吧。” 叶挽秋照做,写完后将笔放回了笔筒里:“这样就好了吗?” “联系方式留一下。” “好的。” 她很快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长长的一串数字在名单上显得格外突兀。 “这样算完成了吗?” “可以了。”他拿过来,用自己的手机给叶挽秋拨打过去,接通又很快挂断,留下一个号码在她手机的屏幕上,“去休息吧,明天全院开会,有任何问题打我电话。” “谢谢老师。”叶挽秋说完,起身朝外走去。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她听到对方忽然说了一句:“晚安。” 她顿了顿,牵开一个灿烂的笑:“晚安,老师。” 门关了,他放下手里的档案站到落地窗前,看着叶挽秋很快从出现在视野里又逐渐越走越远。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应声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眉目清妍身材高挑,穿着黑色制服,腿上绑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刃的年轻女人。 她在门口单膝下跪,低头行礼:“三太子,囚妖所里有动静。” 被称作三太子的少年听到这话后有些不悦地皱眉,从额角蔓延到眼尾周围的鲜红火莲神纹若隐若现,声音冷戾地开口:“这次又是什么?” “是上次被阿君神使抓回来的噬灵妖。” “我不是让你把它关在禁室里吗?” “韶岚已经按照三太子您的吩咐去做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头噬灵妖和寻常的有些不太一样,禁室已经快关不住它了。” “麻烦。”他说完,整个人就消失在了一片金红色的火焰华光里。直到最后一丝光芒也沉寂下来,韶岚才起身也跟着转移到了囚妖所的禁室里。 这里没有边界和天地的区别可言,只有一片渺瀚如烟的混沌。仿佛回到了宇宙初生的时候,无光,无暗,没有时间和任何活着的存在。永恒的虚无是这里唯一的养料,镇压着所有关在这里的妖魔。 失控的噬灵妖身形巨大得宛如一座小山,狂暴得没有一丝理智,凶狠的兽瞳里是诡异发亮的血红。即使被禁室的强大神印化作的千万条发亮金色枷锁死死压制和束缚着,它也依旧还有反抗的力气,尖利的咆哮声被禁室里的虚空吞没,它愤怒地想要撕破这层囚禁。 在它的周围,还有几位轮值在岗的地仙和已经被驯化的散妖们,都在拼尽力气想要将这头噬灵妖封存回禁室深处。 与此同时,亘古不变的迷惘虚空中突然破开一道金红烈焰,化作团团红莲盛开在头顶,凄艳夺目的震撼。被噬灵妖的强大妖力震开的一只蠃鱼妖甩甩头爬起来,看到凌空中的异景,大喊:“三太子!是哪吒三太子来了!”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地仙和散妖们就立刻放弃了和噬灵妖的对抗,转而全都躲得远远的。 下一秒,一把紫焰尖枪带着刺目灼人的强大光焰如流星般从噬灵妖的上方直直劈下,将它的咽喉完全刺穿。浑浊的血液从伤口处如浪潮般涌出,溃散的妖力四溢开来,剧痛逼迫着噬灵妖开始拼命挣扎。 绣着三足金乌和银蟾的鲜红薄纱飘摇垂落,轻轻缠绕上噬灵妖的身躯,将它整个倒吊着捆了起来。这条红纱看起来比那些神印枷锁脆弱多了,但是任凭它怎么挣扎就是解脱不了,反而被越收越紧的红纱勒到几乎快断气。 红衣银甲的少年神祗手握尖枪,踩着一对金焰缭绕的火轮从半空降下来,面若桃花却神情冷硬至极,身上杀气重重。 他微微歪头上下打量了那头被捆得像粽子似的噬灵妖一眼,眼神轻闪,反握在手的紫焰尖枪猛地一旋刺进这头妖兽的胸腹要害,干净利落到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滚烫的三昧真火沿着枪尖的纹路燃烧起来,很快将它整个点燃烧成一团火球,散开的红纱重新披挂回哪吒身上。 噬灵妖的躯体消失了,只剩一颗发亮的紫色珠子在火海里留了下来。 他挥手驱散了那些三昧真火,将珠子收在手里仔细看了下:“原来是吞了聚神珠,怪不得能挣脱禁室神印。” 韶岚恭敬地站在一旁:“只是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找到的。” 哪吒将聚神珠随手扔给韶岚,“去查,要快。” “是。” 韶岚说完,准备转身离开,却没想到又被对方叫住:“三太子还有什么吩咐?” “和她住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 她? 韶岚略一思索后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谁,于是回答到:“有一个也是这次招进来的人类。另外两个都是底细干净的归顺小妖,还很年幼,没什么威胁性,属下已经查过了。” “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醒悟 下雨了,天气也跟着凉快了不少。 叶挽秋一早起来在阳台收衣服的时候,滴答了一夜的雨珠已经沉寂成一片半透明的霜白水雾弥漫在远山周围了。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清新凉润的草木香,带着点微热的温度徘徊在深灰色的乌云层下。被雨水浇透的林间麻雀全都从巢穴里摇摇晃晃地飞了出来,停在宿舍楼外的空调主机或者遮雨板上舒展翅膀,等着风把身上的羽毛吹干。 雨后的一切都是潮湿而宁静的。 她叠好自己的衣物,转身走进宿舍,将它们放进衣柜上层。 开学已经快一个周,他们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只是隔几天会有一两次专业导论课需要参加,其余的则是一些院级或者校级的集体会议。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嗅觉异常会让她很难适应学校宿舍的集体生活环境,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和她同一个寝室的室友们身上的味道都很容易被接受。不过同时她也发现,寝室一共四个人,只有一个女孩闻起来和之前镇上的居民还有那些游客们一样,有代表健康的柚子味前调,一生平淡的柠檬味中调,以及象征情绪的后调。 但另外两个就没有。她们身上的味道和学校里绝大多数的其他人一样单一,叶挽秋一直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试着和其他人聊过,发现气味正常的女孩是来自西南一个四季如春的有名城市,而另外两个女孩所说的地方她则完全没有听说过。即使在网上搜索也只能搜出来非常零星的碎片,比如一座很不知名的山或者干脆没有。 这实在挺少见的。不过叶挽秋也没怎么多想,就当她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宜城上学的。 只是从本能深处和她的嗅觉判断来讲,她莫名地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有点怪。比如这里的学生和老师以及其他教职工之间的关系,不像是平常师生,反倒有一种很明显的上下阶级的感觉。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对老师,尤其是他们那位历史学院姓李的辅导员,总是格外畏惧,已经完全超过了尊敬该有的程度。 你见过哪个学校的学生只要一提到某个老师就立刻集体噤声甚至脸色苍白的?当然也有不少学生是脸红着沉默。结合那位李辅导员那张漂亮到毫不讲理的脸来看,这个脸红是很好理解的。 只是每次叶挽秋善意地调侃对方是不是看上这位辅导员的时候,对方的脸色就会瞬间由红变白,喷油漆都没这么快的,还会紧张得语无伦次地摇头摆手说什么类似“完全不敢,我没有我没有,你别乱说”之类的话。 那不是害羞会有的反应,是害怕才对。 叶挽秋搞不明白他们在害怕什么,虽然这位李老师看起来是冷淡锐利又不太好接近了一些,但是也完全不至于会被学生恐惧成这样啊。 要不是她这一个周以来有意识地观察了对方一阵,发现他真的只是不怎么爱说话,脸上除了最常见的面无表情就是喜欢皱眉而已——虽然确实凌厉了点,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她都要怀疑这位李辅导员是不是会背地里吃小孩所以才让学生们这么害怕。 为此她还专门问过几个从高年级来给他们新生当助班的学生,然而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抖了抖,告诫她别太对这位辅导员的事太好奇。有事找他们就行,能不去烦他就最好别去。 叶挽秋听到这里的时候半是明白半是疑惑地点了点头,暗自腹诽难道是因为这位辅导员特别讨厌别人来找他有事,所以对每一个上门来找他的学生都施以极端的威胁恐吓,这才造成大家对他的集体恐惧? 可是这好像也说不通啊,先不说他真要这么干了,学生们大可以举报他。而且就算举报不成功,那由此产生的情绪不应该是厌恶和愤怒吗? 何况…… 从她因为一开学所以什么都不太了解,所以几次三番地找过这位李辅导员请他帮忙,而他每次都很认真且快速地帮她解决了这些事来看,他也不是那种不会管学生甚至恐吓学生的人啊。 最重要的是,叶挽秋真的不觉得他会背地里吃小孩。 后来的几天里,她在网上搜过许多关于宜城大学的信息,不过都没什么收获,更没有什么关于学校教师的讨论。叶挽秋试着找了找,但最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转而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比如他们的大学本身上。 宜城大学分新旧两个校区。 新校区是标准的现代化建筑风,和普通大学没什么两样。旧校区就完全不同了,那里的建筑都很古老,样式也是完完全全的古代风,而且彼此之间相隔很远,大片大片的森林、小道、山坡甚至瀑布与河流穿插交错着。看起来像个半开放式的国家森林公园。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里是大学,叶挽秋会觉得这里是仿造某些古代遗迹建立起来的影视基地。 不过她也就去过老校区一次,而且还是在外围转了转就走了。 那次是她迷了路,无意间来到了在开学第一天就已经被教导主任告诫了不许轻易闯进去的老校区。正当她发愁该怎么走出去的时候,还是意外碰到了那位从森林小路里走出来的李辅导员,这才跟着他一起走了出来。 可能是当时森林里光线太昏暗,湿漉发亮的雾气纠缠得太迷离。整个参天密林里一眼望过去除了满眼的深沉青绿还是青绿,枝叶交错重叠不见天日,脚底的土地也被无数草叶菌类覆盖着,连花都很少看见。即使有也是零星的一小片,在这种过分压抑的环境逼仄下,显得有些奄奄一息。那种粘稠到几乎有了实质的色彩沉甸甸地压在眼眶里,让人看久了简直不寒而栗。 所以当叶挽秋已经自暴自弃地蹲在一棵香樟树下打算打电话给室友让她来救自己,却忽然被一阵极有标志性的冷甜莲香味吸引着抬头,看到一个认识的人站在不远处淡淡然地看着她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就像看到自己手机里的支付软件终于成熟起来,开始学会自己还分期了一样让人喜出望外催人泪下。 “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跑到这里来的。” “嗯。” “我迷路了。”叶挽秋老老实实地交代到,同时也感觉一阵悲哀。 明明前两天的新生动员大会上才说过,学生不能轻易到这里来,她这刚回头就踩雷了。也不知道这个解释对方会不会信。 叶挽秋偷偷打量着他,发现对方脸上没什么可以被清晰解读的表情,精致冷淡得像一座冰雕。好看是好看,也足够有吸引力,就是太没有人情味了,让人生不起任何想亲近他的想法——这么看起来,他身上那股清隽疏离却又相当强势的莲花香真是挺配他的。 就像一株生长在深水中央的红莲,只能远远地看到,中间隔着的广阔水域足以吓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听到叶挽秋的话后,他也只是点下头:“我知道。” 你知道? 叶挽秋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停了下来,看着面前开阔的柏油马路:“你从这儿往前走,前面就是天文馆了。剩下的路你应该记得。” 所以为什么你判断一个人知不知道一件事的时候,都不会去询问对方,而是按照你自己判定的感觉来呢? 叶挽秋眨眨眼,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思维模式,虽然他也确实没说错,如果找到天文馆了,那她基本也就找到回南苑宿舍楼的路了。只是对方这种笃定到太过自然的态度让她有些奇怪,好像她认不认路不是她自己说了算,而是他说了才算似的。 “谢谢您,老师。那我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原地。 这件事发生在两天前的周一,今天是周三,下个周就开始正式上课,各个专业课的课本基本都已经发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专业历史学的缘故,他们的课本装帧得都很复古,基本每一本都是用棉线穿钉的,里面的排版也是竖排着从右往左的,乍一看相当不习惯。 室友们都不在,叶挽秋一个人把整个寝室的课本和笔记本都抱了上去,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又热又累。做完这一切后,她随手在聊天软件里给室友们发了消息,让她们如果回来就自己到她桌上去拿。 刚关门准备出去,手机突然再次震动了起来,是好友简媛发来的: “狗子快上线,爸爸我又回来了!话说你们那个辅导员的照片你偷拍到了没有,上次真的是糊到妈不认,我真的很想再看看啊!!远景也行,记得调光聚焦!” 叶挽秋:姐妹,[鸡笼警告JPG] 简媛去了邻省的渝城上学,不过两个人的联系并没有就此减少。这段时间叶挽秋为了避免母亲叶芝兰担心,不管她在电话里问什么叶挽秋都只是说自己很好,一些她实在觉得很奇特的事也就只能跟简媛说说。 当然也包括那位辅导员。 只不过叶挽秋的重点探讨点在于那些学生对他的态度上,而简媛则更在意她口中那位一开始被认成学姐的男性辅导员的颜值。 “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但是事情要有图有真相才能让人信服。”简媛很快回复。 叶挽秋:……你给人家品如留点衣服吧。 何况她手机里真的没有他们辅导员的照片,就上次远远偷拍过一张,还因为技术不过关而糊到六亲不认,被简媛嫌弃得要死。但是要叶挽秋说,那也不完全是自己手抖的问题,明明是这个辅导员长得太白,一到阳光下拍照就曝光过度亮成一团。 退出软件后,叶挽秋来到了新校区图书馆旁边的一家大型综合精品店里。这家店的名字很特别,叫“三川”,上下共有两层,一楼是卖各种礼品和小摆件小饰品的地方,也提供茶饮点心,二楼则不经常对外开放,去过的人也不算多。 只是他们家卖的东西都特别冷门又古怪,比如什么小巧别致的焚香炉和各种香料,什么颜色奇特的小石头,甚至还有许多兽骨兽皮和完全叫不上来名字的一些花草。当然最多的是古玩,和一些老早几年前就已经不在市面上流通的小玩意儿,在这里依旧能被找到,被修改过一些细节后卖出来,居然还很受欢迎。 这些东西放在大学店铺公开贩卖里,怎么看怎么怪异,甚至有点惊悚。叶挽秋也有问过同寝室的另一个室友,有没有觉得他们大学很多地方怪怪的。对方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你觉得不对劲吧?” 叶挽秋一时语塞,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她从来没在哪个聊天群里听到有人说学校怪什么的,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都很接受这里的一切,觉得所有事都是理所当然的,只有她会觉得惊奇。 有时候她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其他人集体出了问题,比如大家都陷入了那个著名的“曼德拉效应”,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意外地保持了一丝清醒。 这个猜测听起来挺可笑的,也让她一直很困惑,有时候还会生出些许隐隐的不安。然而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周围没有一个人和她有相同的感受,不管他们闻起来是否和小镇上的人们一样。甚至当她集中精神去琢磨这件事的时候,没多久她就会感觉到一阵头晕或者头痛,进而是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来,告诉她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去纠结太多,安安心心等着上学就行。 所以,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叶挽秋不敢确定,她也试着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对学校里的所有都保持一种来者不拒的接受状态,但是这对她来说很困难。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接受能力原来这么差。 来到“三川”以后,叶挽秋照例点了一杯纯橙汁。戴着一顶猫耳帽的店员笑嘻嘻地看着她,有些无赖地开玩笑到:“不来点孔雀血加进去吗?最近这些孩子们都喜欢这么喝。” “……不了。”叶挽秋坚持,“只要橙汁,什么都不加,只要纯橙汁。” “好吧!什么时候你想尝试一下孔雀血了,记得告诉我,纯橙汁小姑娘。” 这种东西听起来就让人一辈子都不想尝试吧! 叶挽秋付了钱,接过那杯纯橙汁尽量沿着人少的地方,憋着气快步朝店铺后门走去。空气里各种学生身上的味道混杂浓烈得让她想吐,她莫名有点怀念他们那位辅导员身上的清冷莲香。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叶挽秋被自己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上,紧锁的嗅觉阀门被迫松开,重新汹涌而来的各种气味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直建到天花板的玻璃外是厚重的乌云在头顶覆盖翻滚着,幽光冷白,穿流在云块的缝隙间,厚实的玻璃投映出她浅淡的影子。叶挽秋用手拍一下自己额头,喃喃自语到:“搞什么啊。” 她快步跑到店铺外,清新许多的空气立刻包围住她。叶挽秋端着果汁没喝两口,电话忽然响了,是叶芝兰的。 叶挽秋按下接听键:“妈,怎么了?” “你还好吗?什么时候开始正式上课?” “我挺好的,妈,别担心。正式上课在下个周,我今天刚刚领了书,就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朝前面没什么人的树林里走去,嘴里还咬着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果汁。直到终于挂了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树林里的什么地方了。 正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叶挽秋忽然被一阵吵闹声吸引住。 她跟着声音走过去,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一群人出神,完全说不出话来: 被推搡到草地上的女孩穿着一件浅绿色绣雪白雏菊的连衣裙,一头齐耳黑色短发凌乱不堪,身体蜷缩着,尽量想用从后腰处伸出来的一条蓬松的深棕色松鼠尾巴把自己包裹起来,断断续续地哭着朝周围的人求饶。 抬脚踩在她身上的黑衣女孩则是满脸凶相,双手的皮肤从手肘开始都是通红的,覆盖着一些黑色的斑点花纹,漆黑的指甲又尖又长,像刀子一样锋利。一把抓下去的时候,地上的女孩脸上和脖子上就出现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鲜红的血立刻蔓延出来。 她抖得更厉害了,浑身哆嗦着细弱地哀嚎:“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不用负责了?”黑衣女孩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很轻松地她拎起来,满是怒火的眼珠呈现出一种妖娆奇异的哑金色,鲜红如玫瑰的嘴唇下,犬齿雪白尖利,瘆人得和她的嗓音一样,“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别想就这么算了,得让我高兴了才可以!不过,我不保证你到时候还能不能保住你这副人类的外形。说不定,你就被我丢去喂我的宠物了呢。松鼠虽然下贱了点,但是当个点心应该还是不错的吧?” “啪嗒”一声,叶挽秋手里的杯子从她手里直接摔落了下来,橙汁四溅,沿着灰黑色地砖的缝隙逐渐浸透到草皮里。 她忽然有一种被一桶冷水彻头彻尾泼醒的感觉,那种每次只要她一思考到底哪里不对的时候就会出现的头晕和头痛也突然消失了。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因为,这座学校里的人……不对,应该是这座学校里的学生,几乎全都不是人类啊。 不远处的黑衣女孩听到动静,转头用一种傲慢阴狠地眼神睨着叶挽秋,猩红分叉的舌头威胁性地伸出来晃了晃:“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也一起挖出来!还不快给我滚!” 叶挽秋失魂落魄地朝来的方跑出去,周围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图书馆面前的天体喷泉也打开了,清凉高大的水柱交织着喷射出来,把周围的地上淋洒得一片潮湿。 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散发自那些妖物身上的味道,辛辣的姜味,蓝莓果酱味,火药的硫磺味,薄荷胡椒味,大海的腥咸味,等等。它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叶挽秋的嗅觉,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着她一个终于被看清的恐怖事实。 为什么她闻不到这些学生身上味道的中调和后调,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类。 她来到了一个全是妖怪的学校,这里的每一个生物都是会吃人的怪物,甚至还会相互捕猎和杀戮。 为什么她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为什么之前只要她一朝那些不对劲的事情上想就会头晕头痛?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完全撕毁了理智的恐惧将叶挽秋吞没下去,嗅觉和肺部都被这种不加节制和调整的胡乱呼吸折磨着,过于强烈各种混杂的气味纠缠成一根绳子,在她的脑海和胃部痛苦地翻搅。 叶挽秋终于忍不住,趴在一片红花檵木丛旁边干呕了出来,连带着视线都被这种应激反应逼迫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浸泡到模糊。她的身体抖个不停,从血液到头发丝都是冰冷的。呕吐之后是本能的对更多新鲜空气的渴望,她被淹死在周围人身上的刺激性味道里,每一次呼吸都是极端的害怕和折磨。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 这时,周围越来越多的妖和散灵们朝叶挽秋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少女走过来拍拍她的背部:“你没事吧?要我送你……” 叶挽秋被她身上甜腻的苹果蜂蜜味刺激到,猛地挣脱开,脸色苍白,满脸泪痕和近乎扭曲的惊惧:“不要碰我,不要过来——!” 对方被她强烈的抗拒吓一跳,退让开:“我就是看你好像挺难受的。” “走开,不要过来!” 她用手捂住口鼻,浑身颤抖地看着周围的人形妖物。好像有一层迷雾终于被破开来,她从来没有把这些妖物看得如此清楚过。他们的外形看起来和人类别无二致,可是身上的气味却完全不同,而且眼睛颜色也和人类有些很明显的差别。 为什么她发现得这么迟?而且不止她,另外几个从气味上来判断应该同属于人类的学生也没发现。不仅如此,他们还对这里的一切都接受得那么自然。 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说,他们集体被什么东西给洗脑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 叶挽秋慌不择路地逃跑,却在突然之间陷入了一片晕眩,紧接着是缭绕在鼻尖的冷甜莲香,然后整个人就失去意识地朝地上栽下去。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躺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了。 叶挽秋眨眨眼,有些费力地爬起来,看到自己床前站着一个挺眼熟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斜领的淡蓝色宽松衬衫,黑色的高腰阔腿裤勾勒得她身线笔直修长,头发修剪得很短,看起来有些接近男士短发的利落,呈现在她身上的时候却丝毫不违和,反而突出了那种端肃干练的气场。 叶挽秋略微回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对方是之前在新生动员大会上见到过的教导主任,松律。她闻起来像雪松,没有任何中调和后调,香气深厚凝练,绵缓悠长,和她这个人的气质很相符。 “老师?” 松律朝她略略点一下头,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朝外面的人说到:“她醒了。” 风从门外溜进来,吹开一室清香怡人的莲花香。 叶挽秋毫不意外地看着走进来的那个人,有些迟钝地开口:“李……李辅导员?” “你还记得你晕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之前?”叶挽秋努力地回想,发现记忆很混乱,紧接着是一阵头晕和头痛,“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你从图书馆出来,摔了一跤。”松律轻描淡写地说到,她的声音似乎参杂着某种魔力,让叶挽秋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平静下来,开始无意识地接受她的话,“不过医生已经给你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 “摔了一跤?”叶挽秋捂着头,神色有些茫然,“可我……可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没关系,你好好休息就是了。”松律摆摆手,朝一旁颦着眉尖脸色不太好的哪吒说到,“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松律走后,哪吒看着一直揉着额头的叶挽秋,忽然开口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挽秋眼神空洞地抬头看着他:“我,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摔了一跤吗?” 少年的眼神深邃漆黑,像隐藏在黑暗里的深冷河流,看不到边际也摸不到底。被他这样一直凝视着的话,会有一种快被潮水淹没溺死的错觉。 最终,他收回视线,阴沉着脸色生硬地说:“看来你不记得的事情还挺多的。” “啊?”叶挽秋下意识地问,“我还不记得什么?” “没什么。”哪吒打断她,转身朝外走去,“你先休息吧。” 来到走廊里,他蓦地停下来,皱着眉轻轻叹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那片搁浅在花岗石围栏表面的碎散微光上,有些烦闷地叫出了一声冷冰冰的“韶岚”。 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立刻从空气里显形出来,单膝下跪:“三太子。” “看着她,有什么事就来告诉我。” “是。” …… 临近半夜的时候,韶岚突然带了消息过来。 叶挽秋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撞破 她是被接二连三的噩梦吓醒的,醒来的时候才凌晨一点半。 从校医院回来后,叶挽秋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换,现在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她揉着太阳穴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整个窗外都是漆黑阴沉的一片,连半点星光都没有,空气里全是湿热的雨水味,混合着寝室里浓郁的各种气味,闷得胸口和整个头都隐隐发痛。 像一堆在夏日高温里即将发酵腐烂的水果糖霜罐头。 叶挽秋摸黑爬下床坐在桌前,把台灯打开,光线调到最暗以免打扰到其他室友,翻出来学校之前带上的几副绣绸和手绷,开始一针一线地慢慢刺绣。这是她从小的习惯,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就刺绣,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丝线和绸布上,慢慢地就好了。 只是这种过于昏暗的灯光显然是不适合做针线活的,她没绣一会儿就觉得眼睛酸痛。 叹口气后,叶挽秋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白天发生的事。她每多想一次自己白天在图书馆门口摔倒的场景,就越觉得陌生,越觉得那些记忆根本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似的,怎么想都不真实。 紧接着就是头晕和头痛。 她皱着眉头,伸手揉着额角,左手的指尖被细针刺到,猛地颤一下,滚落出一滴嫣红艳丽的血珠在洁白的绣绸上,像一朵宝石破碎开成的花。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那滴血珠,整个人突然如同被电击了一样清醒过来。 那些笼罩在思维里的迷雾再次散开,清晰到恐怖的事实重新回到她的脑海。 她所在的这个学校,是一个全是妖怪的地方啊,所有进来的人类学生都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洗脑过了。唯独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还保留了一丝清醒。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一双冰冷的手,掐着她的神经拼命地尖叫着让她快跑。 然而还没等她有什么动作,同寝室的一只小兔妖就迷迷糊糊地翻身坐了起来,看到叶挽秋还在刺绣,好奇地问:“你怎么还不睡?” 叶挽秋眨掉快要落进眼睛里的冷汗,竭力保持着镇定回答:“噢,我再过一会儿就睡。你怎么醒了?” “我睡觉时间很短的呀。”小兔妖从床上跳下来,凑近叶挽秋看了看她手里的刺绣,“真好看,你手也太巧了。” 叶挽秋克制着身上那种因为对方靠近而猛然窜起来的战栗感,努力笑一下:“你要是喜欢,改天,改天我绣一个给你好了。” “好啊好啊!”对方高兴地拍拍手,浅红的眼睛在台灯灯光下有种奇特的亮泽。 “对了,我有点饿了,想下楼去贩卖机那儿买个东西,你要吃吗?我给你带上来。”说着,叶挽秋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手假装去挎包里翻找自己的校园卡。 “我不饿,你去吧。” “那我先下去了。” “嗯嗯,我不关门。” 拿到校园卡后,叶挽秋又将一旁的手机也紧紧抓在手里,尽量正常地朝外走去。空旷的走廊里完全漆黑一片,外面的路灯也是熄灭着的,整个新校区被吞没在一片死寂着的黑暗里,仿佛一个阴凄的墓地,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 而遥远的地方,在天文馆的后面,属于老校区的地方却灯火辉煌,恍若仙境。白日里看起来觉得有些阴暗寂寥的原始森林,此刻被一种如雾如雪的银蓝色柔光照耀得苍翠深浓,瀑布从山顶倾泻下来,带着幽绿的冷调影子冲进河流。无数的散灵,妖物,还有魔和地仙都在半空中有条不紊地飞来飞去。 山崖的顶峰上有从人变回狼型的影子在尖利地咆哮。银鱼从清澈碧绿的水潭里一跃而起,甩开一串珍珠似的水花,落在满是发光草类的地上,蜕变成一名清秀窈窕顾盼生姿的少女。依附在参天巨树上的藤类逐渐鲜活过来,开出大片大片的荧光花朵,飘散而出的花粉吸引着从草丛深处跳窜而出的红狐和蝴蝶不停追赶。 半人形态的蛇妖来到水潭旁边,将尾巴伸进水里舒舒服服地泡着,靠着岸边的岩石打盹。成群结队的彩色雀鸟们从森林里飞出来又四散着分开,百鸟齐鸣,万妖同存。 银亮的月光清散地挥洒而下,却只偏爱地笼罩着老校区的那一边。叶挽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又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一吹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几乎是走几步就摔一下地跑出宿舍楼,很快腿上就全是被撞出来的大片淤青。她尽可能地朝远离老校区的方向逃离出去,同时翻出手机里的通讯录,给母亲叶芝兰打了过去。 然而不管她怎么尝试,手机里都只会传来一阵让人绝望的忙音。 这里没有任何信号,有什么东西把信号给屏蔽了。 叶挽秋挂断电话,飞快思索着学校大门的方向,一刻也不敢停地朝大门口跑去。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因为开始变得酸涩而干痛,绵软温热的空气在疾跑的作用下被拉伸成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她的鼻腔和气管里钝剐。渐渐的,开始有腥咸的味道涌上口腔,像含着一口浮着铁锈的水。 新校区一旦入夜就没有了任何光亮,叶挽秋不敢开手机的手电筒,只能摸黑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团沼泽般无望又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到底跑了多久,只知道在自己真的快彻底跑不动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大学校门的模糊轮廓。 那一瞬间,叶挽秋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逃离这里。 然而还没等她跑出去几步,一条带着微亮红光的艳丽红绸突然破空而来,成了这片无尽黑暗里的唯一光源,随之散落而下的无数光点缭绕成一片深红的星辰光海,宛如无数的萤火虫在飞舞。叶挽秋被这条灵蛇般轻巧柔韧的红绸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楚那上面绣着的金色花纹是什么的时候,就被这条红绸一下子扑过来蒙住了眼睛。 她尖叫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扯那条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绸布,却发现明明没有摸到任何布结,这红绸却像粘在她眼睛上了似的,不管她怎么撕怎么扯就是弄不下来。 紧接着,她感觉有人从后面突然拉了一把这条红绸,连带着她整个人毫无预警地朝后倒过去,撞进了一个带着浓郁清隽莲花香的凉薄怀抱里。 叶挽秋被这种熟悉的香味刺激得头皮发麻,想都没有就开始拼命挣扎:“放开我!你放……” “别动。” 她慌乱的话被对方淡然而简洁地打断。哪吒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里透露出的压迫感却无比自然,那是久居上位的人才会有的话调语感,让人不敢轻易去反驳他的话。 有密集的气流升降在周围,被莲香味浸透的风劈头盖脸地吹在叶挽秋的脸上,风声呼啸在耳畔,她能感觉到他们似乎正在去往某个地方,而且还是用一种反人类的方式。 她该庆幸自己的眼睛被蒙住了吗?不然她估计会被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给吓到直接晕过去。 虽然她现在的情况也已经差不多很接近就对了。 这里到处都是妖,他们每一个都能轻易杀死作为普通人类的自己,就像人类能轻易杀死那些普通动物一样。种族差异造成的力量上的绝对压制是根本没法消除的,何况她这么一个跑八百米都费力的体育弱鸡。而从前一个周的观察来看,那些妖们无一例外都很害怕这位年轻得过分的辅导员,那…… 想到这里,叶挽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感觉一股刻骨的阴冷随着这个认知冒出头的一瞬间,立刻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她想尽可能地离这个危险的非人类远一些,但是根本办不到,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尽量不让自己的脸贴在他胸口上,哪怕这样会让更多的风毫无阻碍地灌进她的鼻腔,逼得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哪吒注意到叶挽秋的动作,垂眸扫了她一眼,搂着她背部的手轻微勾了勾。鲜红如浓霞染就的混天绫立刻缠绕上来,替她隔开那些猛烈的夜风,温柔地遮裹在她的身上。 一直神经紧绷得濒临极限的叶挽秋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绸缎触感弄得吓了一跳,烈风湿热,这条绸带却像一块软冰一样,又凉又柔。触碰上肌肤的时候虽然感觉非常舒适,但更多的感受是害怕,让人想到冷血的蛇缠上身躯的恐惧。 叶挽秋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想躲开混天绫的缠绕,纤白的手指揪着混天绫就往下扯,用力到骨节都有些发白,沙哑着嗓音抗拒到:“不要!拿开它!” “有它挡着风,你会好过一点。”哪吒的声音和这块红绸一样,不带什么力度,听起来凉丝丝的,让人猜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如何。 很快,叶挽秋能感觉到周围的风向又改变了,像是在下降。 此时,已经等在庭院里有一会儿的韶岚仰头看到一身白衣红衬的哪吒从空中降下来,怀里抱着一个被混天绫裹得看不出本来样子的女孩,还在一个劲地克制着发抖。韶岚收回视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恭敬地单膝下跪:“三……” “你回去吧。” “是。” 叶挽秋整只手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得青红,只听到一个悦耳女声喊了一句被打断的“三”,有些茫然她本来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像是对这个人的称呼。 可是,三? 这难道还有四五六七? 卧了个东非大裂谷的槽。 叶挽秋一想到这里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因此刚一被放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朝后退着拉开和哪吒的距离,可惜忘了还有条混天绫还缠在她身上,视线也被遮得全无,一时踉跄着不知道该往哪儿退。 哪吒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伸手一招,那七尺长的灵器红绫就自动松开了叶挽秋,服帖无比地垂叠在他手里。 叶挽秋睁开眼,被周围的光线刺得眼球一种发疼,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整个屋子的主体色调都是由原木的本来色彩呈现出来的,清一色的深茶棕,看起来古朴低调又典雅大气。 院子里种的全是开了满树洁白花朵的珍珠梅,那种清丽温柔的色彩层层叠叠地盛开在树枝上,繁华无暇,把仅剩的稀疏树叶上的青绿色都挤压到几乎消失。它们连绵交织在一起,像是大团大团散开的白色蓬松羽绒,风一吹的时候,整个廊桥和屋顶上都铺满了密集的花瓣,简直美不胜收。 更远的地方,月光轻柔朦胧地笼罩着周围的大片广阔水域,照亮了满池盛开的无数莲花。房屋临水而建,被交错的结实木料支撑着构架在浅水区上,空气里的莲香味浓郁而温醇,分不清是来自那些根本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莲花群还是哪吒身上,又或许两者都有。 只是,按照珍珠梅的生长习性来说,它们是不适合被种植在湿热的宜城的。现在却无比怪异又和谐地成片盛放在这里,给叶挽秋一种地域错乱的感觉。 还在她恍神的时候,哪吒已经挥手隔空推开了屋子的门,回头看着她:“你想就那么一直站着?” “这是哪儿?”叶挽秋努力捋顺舌头问到,她已经很克制地不要让自己发抖了,可惜这里的气温比起外面来要凉爽很多。这种凉爽此刻已经化成一种寒冷禁锢住她,她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我的地方。”哪吒简短地回答道,走进去,背对着她抬起手随意地勾了勾,“进来吧。” 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进去啊。 叶挽秋这么想着,不由得抓紧自己的手机,开始思考如果用这个手机当板砖去砸他的话,能把他砸晕的几率有多大。 她看了看屋子里正在端着茶杯喝茶的白衣少年,又谨慎地掂量了一下敌我双方的战斗力。 不得不说,用手机砸晕他的几率实在可以忽略不计,还没有手机原地自爆让他们俩同归于尽的设想来得靠谱。 早知道她当初就该买那个大名鼎鼎的三颗星牌,至少极端时刻还能当个致命武器。 最终,叶挽秋深吸几口气,脚步发虚地朝里面走了进去,心情和表情都决绝得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坐。” “……我站着就好了。” 她停在门框边,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不能再往里靠近了。 哪吒掀起眼睫看了看她,端着茶杯的手一晃,叶挽秋身后的大门突然间就自动关上了。她猛地回头看着紧闭的木门,还泛着清晰铁锈味和刺痛感的喉咙忍不住吞咽一下,头皮发麻,艰难地开口问:“你想怎么样?” 姿容如仙的少年听到她的话后有些意味不明地皱起眉头,像是有些不乐意听到对方的这句话似的,这让他眼角眉梢里带着的那份锐利傲气更加明显,但很快又恢复平日的样子。那张精致到过分的脸孔上不带一点真实的情绪色彩,偏偏眉间一点朱砂痣鲜红得浓烈又妖异,像极了那些完美无缺的面具,漂亮到接近吓人的地步。灯影幢幢下,他眼底的神情越发晦暗难测。 “你不会有事的。”哪吒说,手指沿着茶杯边缘轻轻点着,“只不过,你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次你遇到的人是我,下次就不一定了。所以你最好不要再试着逃跑。至于白天你看到的事……”他敛一下眼神,乌黑瞳孔里的光芒明灭得有些危险,“以后不会了,不过前提是你别乱跑。” 叶挽秋愕然地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蠕动几下,半天说不出合适的话,只能憋出来一句:“我遇到的人?你是人吗?”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然而哪吒却笑了一下,清浅而惊艳,看得叶挽秋一阵瑟瑟发抖:“你觉得我是吗?” 叶挽秋本能地想摇头,可又觉得这样不对,一般来讲,非人类的身份如果被人类知道,那么那个人类一定会死得很惨。 于是她选了一个非常折中的回答:“你说是就是。” 这句话给了哪吒一种很缥缈的熟悉感。他恍然记起三千多年前,也是眼前这个女孩,用这副一模一样的音容笑貌,坐在李总兵府的廊院前,一针一线地替自己绣制着各种衣物。那时候他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却也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和周围其他的人都不一样,老是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却也有趣得多。整个总兵府除了管家和母亲以外,只有她对自己最好。 然而母亲要忙着兼顾照料另外两位哥哥以及父亲,还要打理总兵府的日常琐事,能分给哪吒的时间不算有多少。管家也碍于自己是仆人和他贵为李家三公子之间的阶级身份,平时能谈得上的话少,开口也总是三公子长三公子短的,恭敬得过于生分。 只有她,不管哪吒什么时候叫她的名字她都在,也不和他讲什么尊卑礼节。两个人经常一起结伴跑到东海边,翠屏山或者其他地方去,一玩就是半天。每次哪吒闯了什么祸,弄得李靖大发雷霆地要关他好几天不让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拿着他爱吃的几样菜偷偷给他送进来。 那时哪吒老喜欢用混天绫缠在房梁上当秋千,自己坐在那红绫上晃晃悠悠地玩,好奇地看着她手里刺绣不停的动作,问:“你到底从哪儿来的呀?” 每次她都会用细针轻轻刮一下头发,把散落下来乱发勾别回耳后,一脸无赖的神秘:“你猜啊。” “朝歌?殷城?蕃城?总不是陈塘关,我之前没见过你。” “你说是就是。” 不管哪吒说哪里,她都是用那句“你说是就是”来漫不经心地敷衍过去,气得他再也不想跟她说话。 然而每次她总会变着花样哄得他重新高兴,也就暂时忘记这件事。 如今已经三千多年过去了,她也消失又出现了好几次,每次都像团迷雾一样让人看不透摸不着,随时都可能一转眼又不见。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叶挽秋居然会以一种毫无记忆的茫然形态重新回来。 哪吒看着她站在门口不肯走进来,抱着手臂低垂视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脸上满是畏惧和陌生,好像压根没来过这里似的。 他用指尖揉按一下眉间朱砂痣和额角,说:“既然松律布在这里的幻术已经对你失效,那我也就懒得跟你再兜圈子了。这里除了同一批和你一起来的十二个学生是人类以外,其他都不是。我想你也应该闻得出来。” 他怎么知道自己嗅觉有异的事?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哪吒猜到她的疑问,却只说:“你闻到的不同气味其实是代表着它们的不同种族。妖是一类,魔是一类,散灵是一类,还有……”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一下,又接着道:“神也是一类。” 妖,魔,散灵,神? 叶挽秋感觉自己前十八年建立起来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已经随风飘散了,对于哪吒说的话她也只是纯粹地左耳进右耳出,满脸迷惘地看着他。 “所有在这里生活的妖也好魔也好,都是已经归顺于神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它们会对你怎么样。我们训练它们也只是为了替我们做一些事,建立这座学校也是,单纯是为了方便。” “幻……为了方便……那,松律主任是妖吗?” “不是。她是螣蛇化神。” “……那,那我之前见到的,系主任蔚黎和他们……” “负责管理这里的教职工都是属于神界的。蔚黎是扶桑古神,另外的几个,等你见到了再说。” 这个冲击太大了,叶挽秋感觉自己接受起来很困难,她甚至怀疑这里根本不是学校,压根就是一个传/销/洗/脑/中心,可惜她拿不出证据:“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 “你早晚都会知道的,一次性说清楚比较好。我刚刚说的你能听懂吗?” 我不懂,我觉得你实在太玄妙了。叶挽秋无比头痛地想到。 同学是妖魔,教导主任是螣蛇,系主任是神树扶桑,那你又是什么? 千年莲花精? “既然,已经有妖……还有……这些,那为什么你们还要招人类进来?”这样多元的跨物种大和谐,怎么看人类都是处在食物链最底层的那一层吧?还非要招收人类学生进来,想想都觉得丧病又诡异啊。 招进来干嘛? “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往后我再跟你说。”哪吒轻描淡写地略过去,“总之,你的安全你不用担心,不管是谁都不会威胁到你,我保证。” 你保证? 为什么你能保证得这么随意啊?难道因为这里最大的魔王其实就是你吗? 叶挽秋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强撑端庄,越想越慌。 她开始由衷地后悔当初怎么没填别的志愿,居然一头就栽进了这座满是妖怪的大学。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是有妖怪这种东西存在的。她一直觉得这种生物就是为了逼迫小孩子乖乖睡觉乖乖吃饭才会有的虚幻玩意儿,可是现在…… 她是不是在做梦啊? 只要醒过来就会发现其实世界还是美好的,马克思和爱因斯坦的棺材板都好好的。她还是那个刚进大学的新生,周围的同学除了闻起来怪点也没啥特别的。 这时,一声猫叫突然打破了叶挽秋的神游。它从窗沿上轻巧地跳进来,灵活地窜到哪吒脚边,乖巧地趴在他脚下,眯起金色的眼睛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脖子上系着一条坠着铃铛的红绳。 叶挽秋愣了愣:“这猫……” “是你家里那只。”哪吒直白地说到。 她愕然:“?!那为什么会在这儿?它不是三太……” 三太子? 刚刚进来的时候,有个女声也是叫了一声还没说完的“三”。 还有那条刚刚裹着自己的红绸和他身上的莲花香。 以及他刚刚说了,学校里的教职工都是神界的神明…… 话说回来,这里的陈设其实也很有某个朝代的标志性风格的。 所有的信息汇聚在一起,叶挽秋感觉自己的三观已经崩塌爆炸顺便负到地心了。 她终于明白过来,生生把已经涌到嘴边的粗鄙之语给咽下去,困难地说:“你是……你该不会是……”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她生长的那个小镇,对这位少年神祗极为尊崇,她从小也是听着三太子的神话长大的。 那条从他的神庙行宫里求来的金莲珠护命绳还被她一刻不离身地戴了十四年。 甚至,她也和其他众多虔诚信仰三太子的信徒的孩子们一样,在四岁那年为求病愈和平安,曾经被过继给他当了十四年的干女儿…… 就在两个月前,叶挽秋还因为成年去行宫还愿,亲手绣过这位少年神祗的巨幅全身绣像。而且每年三太子生辰的时候,镇上都热闹得不得了,她也每年都会和母亲一起去参加,哪怕她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为气味太繁杂太重,会让她很容易喘不过气。 可是…… 可是那都是在他作为一个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神灵存在的时候。 现在…… 这个事实也太残暴太血腥了,这是人该面对的吗?! “你,该不会是翠屏山三太子行宫里那个……” 求求你快说不是,只要你说不是你就是我亲爹! “是我。”哪吒淡然简洁地承认。 “我……”叶挽秋呆愣了良久,缓缓张嘴说出一句气势磅礴的: “握草!” 学了十几年的中英双语,最后还是这句话最能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所以活久见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她听了十八年的哪吒三太子传说,今天居然搞到了一只活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蜀绣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而那只眼珠金黄的白猫正蹲在她枕边歪头看着她,一只爪子正抬到一半,好像是打算把她拍醒。 叶挽秋被眼前这团模糊的生物吓了一跳,持续紧绷的身体本能地从软榻上弹起来,迟缓而来的清晰酸痛开始发作在四肢上,沉重的倦怠感从精神蔓延到全身。她茫然地看着那只跳下地后直接化作一缕银白色轻烟消失在空气里的猫,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抖,哆嗦着伸手去揉捏僵涩的脖颈,盖在身上的斗篷顺着她的动作如云雾般滑落堆积在腰间。 她这才注意到这件斗篷,下意识地伸手拿起来看了看。因为从小就待在绣铺里,还是在各种布料和丝线的包围里长大的缘故,不管是什么衣物或者原料,叶挽秋基本只要一上手就能感觉出来质量的好坏。 很显然,她手里这件斗篷的用料绝对是极上乘的。不过真正让叶挽秋在意的,是披风上那绕肩而绣的一圈火焰红莲纹样。和斗篷正中央的那朵盛放莲花一样,它的绣法很巧妙,全靠线条的起伏来构成图案,看起来又像焰纹跳动又像团莲绽开,简洁而传神。虽然是绣的花朵图案,但是却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透着一股利落的肃杀味道。 倒是和它主人的气质很相配。 只不过…… 叶挽秋反反复复地仔细看了那些绣纹好几遍,感觉一阵恍惚和怀疑: 为什么这件斗篷的刺绣手艺看起来和自己的简直一模一样? 要知道,每一个熟悉绣艺的人都有自己的绣法和特点,一件绣品到底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手,本人一看就知道。细枝末节的痕迹总是做不了假的,绣艺和字迹一样,都是对一个人的性格反映,即使再高超的模仿也总是有区别的。 然而这件斗篷上的刺绣,叶挽秋压根找不出和自己的绣法有任何不同的地方,所有的细节都一致到让她毛骨悚然。 可这又确实不是她做的。因为这斗篷的主人是神界的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他的衣物当然不可能会跟叶挽秋有什么关系,这是常识。 所以,也许只是给他做这件斗篷的人,恰好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绣艺和习惯。 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 但是,真的会有人能够做到和另一个人的绣艺完全一致,分毫不差吗?这哪儿是恰巧啊,这根本是机器复印出来的吧。 还在叶挽秋抓着手里的披风走神的时候,大门忽然打开了。清凉的晨风卷夹着零落飘散的柔白花瓣吹进来,满室的莲香沉浮,光影翩跹。外面已经不再下雨,只是天气还有些阴沉着,笼盖在苍穹顶的厚实云层也褪去铅灰。到处白雾蒸散,曦光清透如冰,泛着极淡的幽蓝影子。 这里的温度真的比外面要凉爽很多,像是被凝固在了盛春最让人舒服的时节里。 一身红衣银甲的哪吒走进来,将手里的几样早点放在桌上,伸手将颈间的结扣一松,鲜红如焰的披风便顺着落入他臂弯里,被他扬手挂在一旁的木质落地挂衣架上。 “吃饭吧,趁热。”他说着,目光瞥到披风轻微破损的一角和上面几缕崩裂的丝线,不由得皱起眉头,眼神蒙了一层锐利的暗色沉淀。 叶挽秋转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看到自己两个月前绣过的那幅神像图活过来了似的,就是刺绣远远没有他本身的样貌那么赏心悦目也是真的。向来总是绣形容易绣神难,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只是,一想到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谁,叶挽秋还是感觉很玄幻和难以相信。看来一个晚上过去,她的承受力还是没多大长进。 不过话说回来,她昨晚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遭受了这么大的冲击还能睡着,她该自豪自己的钢铁睡眠质量吗? “怎么了?”察觉到叶挽秋的目光,哪吒略一偏头,乌黑清亮的眼珠转到狭长上挑的眼尾,问。 他的额角到眼尾处蔓生有鲜红的火莲神纹,这让他那副生得过于精致且中性的样貌看起来有股凌厉逼人的冷艳感。 “啊,不好意思,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无妨,先吃饭吧。” 叶挽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听从他的话起身坐在桌前。也许是因为家乡环境的熏陶,再加上她从小到大也去参拜过这位三太子少年神许多次,而且之前在学校他也帮过自己不少的缘故,叶挽秋有些潜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值得信任的。就是想要彻底接受昨晚他告诉自己的那些魔幻现实,实在还需要时间。 早点是很简单平常的几样,都是叶挽秋平时喜欢吃的。 她拿起筷子看着它们的时候不由得错愕了一下,不知道哪吒是随手恰好买了这几样还是什么。 见对方迟迟不动,哪吒问:“不合口味?” “不是,我刚刚走神了。谢谢三太子。” 她的这句三太子让哪吒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有些冷淡地嗯了一声。 和一个神明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到底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虽然全程只有叶挽秋一个人在吃,但是那种压力还是让她的味觉受到了干扰。她很难分辨出塞到嘴里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那座翠屏山的神庙行宫里,胆大包天地蹲在正殿的金身神像面前烫火锅一样。 一股要遭报应被折寿的感觉。 想到这里,叶挽秋被呛了一下,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被涌上来的血液染得泛出淡淡的红。 哪吒啧一声,倒杯茶递过去,看着她喝完才慢慢缓和过来,打断她还没说出口的道谢:“在想什么?” “我……”我当然是在担心我可能会被折寿的问题啊。叶挽秋放下水杯,决定转移话题,目光落在那件挂在一旁的木质落地挂衣架上的披风上:“这个刺绣……” “划破了。”哪吒颦起眉尖,神情里透着种锋锐直白的厌恶,语气低冷,像人在谈论着什么动物那样的不以为然,“被一个不守规则的魇魔。” 那它没事吧?叶挽秋忽然对那只魇魔感到有一丝的同情。她记得昨晚哪吒跟她说过,许多妖和魔一类的生物并不像人类传闻以及影视剧里那么强大和随心所欲,他们更像是一群拥有一些特异功能的人。 而且妖也好魔也好,因为受制于天道约束和六界命律,他们一旦离开属于自己的世界就会被削弱许多,更不能随意干涉人界的事。 能在大部分界域里来去自如且保持完整自身能力的只有神,他们受到人类的香火供奉,这为他们提供了保障。 “它做了什么?” “催眠了一整个镇的人,让他们自相残杀来吸取人类的负面情绪。对这类魔物来说,人在即将死去的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恐惧感是最好的养料。” 好吧,它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叶挽秋吊一吊嘴角,看见哪吒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披风的损伤处,表情漠然,眼神却染着沉郁的灰。 “三太子您很喜欢这件披风啊?”她揣摩着问。哪吒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嗯一声。 叶挽秋走过去,弯腰看了看:“只是一些轻微的破损,拆了线再缝几针就会好。”说完,她试探性着提议,“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给您补一下?我从小是做这个的,手艺也算还行。” “好。”哪吒轻快地答应,伸手将披风取下来交到叶挽秋手上,转身取来针线,打开窗让光线更好一些。 和那件斗篷一样,这件披风上的刺绣也和自己的手艺别无二致。叶挽秋觉得怪异之余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很快拆掉了损毁的丝线,原模原样地重新绣了新的纹样上去,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弄坏过一样。 哪吒靠在窗边,看着她坐在凳子上低头一针一线地认真缝补着手里的披风,时不时习惯性地用针尖挑起滑落下来的发丝别回耳后去,和他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一定是,自己不会认错的。早在她四岁那年,因为生病治不好,被叶芝兰一路抱到自己的神庙行宫里来祈求活命的时候,哪吒就认出她来了。 这十四年,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逐渐出落得和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一样,也有着能够依靠嗅觉就分辨出人类命数气运和六界生灵区别的能力。 只是,她那时候明明…… 哪吒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将那些被情绪的波动而牵扯出来的记忆画面强压下去。 再等等吧,关于她的很多事,哪吒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搞清楚,更别提她现在是以一个毫无记忆的人类形态重新回来。看她昨天因为幻术失灵而意识到周围学生的真实身份的反应,现在确实不适合告诉她这些事。 反正他已经等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再多等几刻也无所谓。 至少她回来了,过去那些荒芜到没有一丝生机的岁月就不是毫无意义的。只要她这次别又像以前那样突然消失就好。 “好了。”叶挽秋剪断尾线,将披风拍了拍,一手揽起袍尾,“您看一下?觉得不好我再改。” “不用。”他摇摇头,“这样就很好。” 将披风重新挂回去后,哪吒转头看了她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我送你回宿舍。” “谢谢三太子。” “走吧。” 从三凤宫里出来以后,叶挽秋本以为他们会走着回去,然而哪吒却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轻一点地就直接飞上了半空。还没等她叫出声,哪吒已经将那条只要他一腾空就自动显形护主的混天绫取下来,绕到了她的身上。柔软如云烟的红纱飞舞着,替她隔开所有烈风也遮住了视线。 她的手抓得很紧,一直在抖,像是害怕到了极点,胡乱向上摸索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被哪吒收成金镯模样戴在手上的乾坤圈。 这人……不对,这神身上的温度好冷,好像那层柔软白皙的皮肤下没有丝毫热血流淌似的。叶挽秋只感觉自己像是抓了满手的软玉冷花,掌心下一片冰凉细腻的柔软,怎么都捂不热那种。 传说里,这位三坛海会大神是莲花化身重生而来,所以身上没有任何活着生物该有的体温也算正常吧?叶挽秋乱七八糟地猜想着。 哪吒伸手揽住她虚抱在怀里,右手掌心托着她的手,声音落在风里也依旧清朗沉稳:“别怕。” 他们降落在南苑宿舍楼的楼顶,落地的一时候,叶挽秋感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哪吒松开她的瞬间,混天绫也自动飘散开,缭绕着回到他的身上。极薄的一层纱帛,在空气里只是无害地柔柔浮动着,却几乎映红头顶的深厚云层,像是霞光万丈,焚云穿天。 “我还有别的事,你休息一下准备上课吧。” “谢谢三太子。” “你不用谢我这么多次。” 她说了很多次吗?叶挽秋回想一下,从昨天下午开始就被迫接受了过多信息量的大脑给不出一个很清晰的概念,只是觉得,既然受人帮忙就该道谢,这是基本礼貌。 没等她答话,哪吒已经离开了,临走时丢下一句“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所以,神灵对于自己的信徒都是这么有求必应的吗?她以为只有印度神话里的神才会如此。 可是严格意义上来讲,她也不算是这位少年神的死忠粉啊,顶多算入门级。 叶挽秋茫然地抬头看着头顶的绯红天空,伸手按着被风吹得纷乱的黑发,摸了摸脖子,忽然想起之前暑假在家的时候,因为那只白猫而和张放开的一个玩笑。 那时候叶挽秋说,真要是这位三坛海会大神来了兴致,想给所有过继给他以求平安的孩子们来一场抽签送猫活动,那也是轮不到自己的。除非他是个Excel表格软件,能用快捷键来横行纵列查询关键词。 这么看起来,他没准真的有这个功能。 …… 再次来到距离宜城几百公里以外的襄溪镇。 这里一片凄烟弥漫,乌云密布。灰黑色的云块团聚压迫在低空中,不断皱缩涡动着,像有什么活物匍匐在穹顶呼吸一样。光线被重重叠叠的阴影碾碎,变得混沌而脆弱,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像苔藓似的深蓝暗影覆盖着。明明应该是太阳升起的大白天,这里却昏沉得仿佛即将进入黑夜。 阿君站在小镇最高的钟楼顶上,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散在猎猎长风里,漆黑中夹杂着几缕格外显眼又分明的白发。她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素黑到没有任何装饰的长风衣,容貌生得极为美艳,远远看着的时候,总觉得像是一株舞蹈在风里的柔韧花朵。 听完几个地仙的汇报后,阿君扬扬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更远的地方,有隐约的轰隆声和浓重到血腥的妖气翻滚着,凝聚着,排山倒海般地蔓延过来。阿君眯起眼睛,丰满如花的嘴唇轻轻勾起来,抬起的手里升腾起一阵灿烂似千阳坠落的金色光芒。 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匕首出现在她手里,被她指挥着一路朝前飞驰而去,势如破竹地撕开那些妖气凝结成的屏障,精准狠厉地洞穿每一个试图反抗的妖物的心脏。由太阳辉光炼化成的匕首可以破除一切邪障,很快,空气里的浊气就散开了不少,丝丝缕缕的孱弱阳光逐渐穿透云层照射下来。 匕首飞旋着,缭绕着猛烈的纯阳金焰,所到之处群妖惶恐退散。 渐渐的,远方的瘴雾也在金焰的炙烤下挥发散开了,露出了一扇通天的青石巨门。巨门已经打开了三分之一,背后是更深的黑暗和无数蛰伏妖物的眼睛,青黑色的妖烟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像要吞噬天地那样的浩瀚磅礴。 那是通往妖域的大门,原本应该永远闭合着,现在却打开了。这已经不是个例了,自从千年前,统划六界的判命□□出现了裂缝,而且还恰好是出现在了掌管人界的那一方上,妖域和魔境的生物就一直蠢蠢欲动地想要渗透进来占领这里。受到判命□□崩裂失衡的影响,它们的原生世界已经没有足够能够养活它们的灵气和生命,想要生存就必须向外扩张。 人间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人间的兴亡对神界和冥府有着直接的利害关系,且冥府隶属神界,所以人间才在这两界的维持之下一直相安无事。 只是,最近这些异常好像越来越频繁了。 最初的时候,妖域和魔境的大门只有宜城大学那一处,现在却逐渐分化出了别的,真不知道后续还会发生什么。 还在阿君收回匕首的时候,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怒吼从青石巨门后传来,激荡开的强大妖力直接将附近的地仙和散灵掀飞震碎。 匕首飞回阿君身边旋转着,淡金色的刀身上泛出清晰可见的红。 看来这次出来的是个难缠的东西。 韶岚顺着这股妖力的冲击退回阿君身边,擦一把嘴角的血迹,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有痛觉似的:“它们比以前聪明了,会有计划有步骤的来。上次吞了聚神珠的噬灵妖只是个先锋,它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掩盖了这扇新大门的存在,所以才让我们这次这么麻烦。” “难得啊,它们居然会用脑子思考了。”阿君点点头,伸手撩开吹到眼前的黑白长发,动作优雅妩媚。 有一双兽类的利爪从门的里面伸出来,攀抓着巨门的边缘,发力想要把它自内而外地破开。它逐渐从门后的无尽荒凉之地挣脱出来一半,带着铺天盖地的狂乱强大妖力。阿君和韶岚终于看清,那是一头神似巨猿的白首红身战争凶兽,朱厌。 阿君噫了一声,葱白的指尖指挥着匕首悠悠转圈:“竟然是朱厌啊。这妖域的环境是已经恶劣到什么程度,连这种等级的妖兽都被逼出来了。” “朱厌这种远古凶兽不好对付,我们得小心一些。”韶岚紧盯着它。 说完,两个人立刻闪身离开原地,朝那头还没彻底挣脱出来的凶兽朱厌左右包抄过去。 尽管只是脱离出来了一半,行动也极为受限,但朱厌的凶狠和恐怖破坏力依旧让人心惊。普通的妖物只要一碰到阿君匕首上的太阳辉光就会化为飞灰,而当它划在朱厌身上的时候,却对它造不成什么致命的伤害。 阿君意识到这点后,立刻改变策略,转为用匕首将保护在朱厌身上的那层深厚妖气一层层削弱。只要将这层保护罩破开,朱厌的防御力就会下降很多。 金色的太阳光辉蒙散开,一刀一刀地刺向朱厌身上的保护罩,韶岚则负责全力将它拖回妖域大门里。可惜发了狂的朱厌很快将她从后背上甩下来,还连带着将一旁的阿君也震退出几米远。 “啧,还是个硬骨头。”阿君不悦地瞪着它。 “小心!” 一旁的韶岚刚站稳就看到一团紫光从朱厌口中酝酿爆发而出,隔着妖雾的掩盖,直冲阿君的方向。太阳匕首飞旋着挡在主人面前,迸发出刺眼的金光抗衡。两股力量撞击厮杀在一起,强大的波澜将两旁的建筑物和树林全部夷为平地,满眼狼藉。 这时,天空陡然变了颜色,好像被人打翻了一瓶鲜红的墨水浇灌下来。刚刚还一片灰霾幽蓝的小镇瞬间被一种绚烂的霞红取代,这种色彩仿佛有温度,把所有顺着朱厌的出现而逃至半空的妖物全都焚烧成了虚无。红云翻滚着,掀开灿金如锋芒的浪。 “哟,看看谁来了。”烟尘散开,毫发无损的阿君抬手拍拍风衣上的灰,俏皮地吹一声清脆的口哨。 金红的光芒在半空中收拢着,旋转爆开成一朵灼灼光华凝聚成的火焰红莲,散落的每一颗火星都是一片小小的莲花瓣飞落,见妖便化作锋锐无比的刀刃将它们撕裂开。 悬浮在涡眼中央的少年神祗垂眸看着挣扎在妖域之门的凶兽朱厌,手腕一抬祭出乾坤圈,朝它的额间眉心处掷去。强烈的冲击使得朱厌被打退回巨门里几步,同时也将它的妖性彻底激怒了出来。 “看来还是得把它那层保护罩破了才行。”说着,已经变回凤凰真身的阿君趁着朱厌被哪吒牵制得分不出一丝别的力气,盘旋在它的头顶俯冲而下。无坚不摧的匕首找到了一丝微小的裂缝作为突破口,将其猛地破开。 保护罩破裂的一瞬间,哪吒眼疾手快地甩出混天绫将阿君拉出妖力溃散的波及范围。金色的符文咒印浮现在他周围,越来越清晰刺眼。业火红莲中的少年杀神现出六臂相,原本乌黑的眼珠蒙上一层冷锐的深金,眉间一点鲜红,催动风火轮以三昧真火为界,将朱厌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绕回而归的乾坤圈在一瞬间分化出无数同体,金色的圆环带着流星般的拖尾,和漫天的滚烫火雨一起,尽数朝朱厌掷投而去。 阿君恢复人身站到一旁,看着哪吒用一种极为残暴的方式硬生生将朱厌逐渐逼回妖域大门内,丝毫不带喘气和停顿的。 由此可见,人类的觉悟力还是很优秀的。至少当阿君第一次听到那句什么“最迷人的总是最危险”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哪吒那张美得相当过火且总是杀气腾腾的脸。当然紧接着闪过的还有好几个人的样子,而且一个比一个阴险腹黑老妖怪。 这么比起来,哪吒也算好的了…… 不过,想她当初年少不知美人凶的时候,还真心实意地把哪吒当成过一个需要她保护的漂亮柔弱女孩。 真是想想都脸疼。 直到大门被神印重新封禁消失在空气里后,哪吒才收了六臂相,招回乾坤圈和风火轮来到地面上。 韶岚走到他面前单膝行礼:“三太子。” “这里的消息处理得怎么样了?”哪吒问。 “和之前一样,都已经封锁住了。”韶岚回答。 “好。”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阿君眯着眼睛笑,眼角眉梢里都是那种张扬肆意的美丽,“听说昨晚你带了一个小姑娘回三凤宫?我想着,再怎么也得正午才能见得到你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三太子果然是一如既往,雷厉风行,速战速决!不过作为姐姐还是得提醒你,男人啊,有的时候还是不能太快。” 哪吒面无表情地睨着她,睫毛投在深金眸底的一片阴影浓郁得吓人:“想打架就直说,我正好有空。” “怎么一早起来火气还这么大,不应该啊。”阿君故作沉思,看到对方像是要抬手的动作,立刻轻快地避开,“诶诶!小孩子不可以跟大人动手!” “需要我提醒你,你比我小三百岁这件事吗?” “年龄对我们神族是没有意义的,外貌决定一切!按照人类的认知,你这副样子应该还在上高中才……说好了不许动手的,混天绫收回去!” “我没说过,闭嘴!” 阿君一边摇头一边不怕死地继续:“别那么暴躁嘛,你要相信高中生有高中生的魅力,现在的小姑娘们还是很吃年下这一套的……” 哪吒拧着眉毛剜着她,开始严肃地考虑要不要让她知道她手里那把匕首的真相。如果能让她就此闭嘴的话,也是个不错的办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邀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好多了,也糟糕多了。 说好多了是因为通过这两个周的强制性适应,叶挽秋终于不会再时不时就从一连串的噩梦里浑身冷汗地惊醒。即使面对周围一些因为妖力比较低弱,所以偶尔走在路上会突然冒出一条狐狸尾巴,或者脑袋突变成一个胡狼头的妖怪同学也能基本做到面不改色,还能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提醒他化形出了问题。 据哪吒解释,这是因为整个学校都处在神界的管控和绝对压制下,生活在这里的妖魔还有散灵们在神族眼里,是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如果有的妖本身力量就不够强,那就很容易被这里无处不在的神族气息逼回原形。所以他们既是生活在这所学校里,同时也是在这里学习和被训练。 这里先是一座囚妖所,后来才慢慢变为了一所学校。 “那为什么他们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统划六界的判命□□出现了裂缝,而且正好是在掌管人间的那一部分上。妖域和魔境受到这种影响,整个生态持续恶化,已经开始逐渐荒颓下去,不再适合所有妖物的生存。所以它们想占领人间以求活命。” “这样啊。” 叶挽秋了解地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什么是判命□□,为什么它又会出现裂缝。 从一个人类的角度来讲,她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而那些攸关天下苍生的大事,也不是她一个屁民就能管得了的。与其瞎操心,还不如管好自己。 要知道整个人间有神族和冥府在维持秩序,外面的人们全都一无所知地安居乐业着,她却连自己到底进了一个什么学校都不敢告诉校外的亲人朋友,怕一说出去就被他们当成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的精神错乱。 何况哪吒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她了,关于这里的真相,她是说不出去的,他们有的是办法封锁消息。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平常比起来一点也没变,依旧是那副淡淡的,不染任何烟火气的清冷出世模样。明明没用什么威胁性的语气,甚至连说话力度和节奏都没刻意调整过,却让叶挽秋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抖。 她一点也不想去质疑这位三太子神说的话的真实性,毕竟在她进到这所大学之前,她也从来不觉得这些神魔是存在的。即使如今各种神幻仙侠剧满天飞,也从来不会有人把里面的东西当真。 这就足以说明,他说的是真的。 神和人的绝对差距就决定了,如果他们不想让人类知道什么事情,那人类就一定不会知道。 就像叶挽秋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学校要招收人类学进来。 真是想想都瑟瑟发抖。 这直接导致叶挽秋最近开始被一种神神叨叨的迷惘情绪纠缠上,只要一闲下来放空久了,就忍不住去想那些神啊妖啊的事,越想越觉得作为垫底生物层的普通人类活在这里简直迟早要完。 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妖魔欺负人类学生的事件,但是上次在“三川”精品店后门外的树林里看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每想起一次就让人胆寒一次。 要是哪天这些妖怪真的和他们这几个人类学生起了冲突,那结果简直可想而知。 至于校内仅有的几个人类同类…… 他们全都被松律的幻术控制洗脑得很彻底,完全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也不会将这里的事告诉不该知道的人。 叶挽秋试着跟他们谈论过面对这种人妖混杂现状的惊悚心理,反而收获了一票古怪而不理解的眼神。在他们已经被改造和干扰过的认知里,这种情况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她叹口气,决定以后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反正提了也不会有人理解的。 只是这种不得不硬生生憋着的感觉实在很糟。 她又不是什么拥有中二梦想的玄幻小说主角,即使众人皆醉我独醒也能自带逼格地保持清高和气节,到了关键时刻,还能心怀大爱地背负着所有人的不理解,孤独地踏上拯救苍生的艰苦道路…… 她一点也不想这么清醒啊,她宁愿和众生一起醉过去。等到真正的主角荣耀而归的时候,她只管站在旁边鼓掌就好。 看着周围的同类学生们一脸坦然麻木地享受着这种环境诡异的大学生活,叶挽秋简直发自内心地羡慕。 这根本就像是把你逼上手术台去五花大绑着,头顶的无影灯都打开了,你却惊恐地发现你的医生们不是开膛手杰克就是汉尼拔,而且他们还不打算给你用麻药。 简直凶残到令人发指。 所以,为什么松律的幻术会对自己失效呢?她可是幻术古宗螣蛇神啊,而自己只是个嗅觉有异的人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叶挽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目前的日子都过得还算平静。 至于糟糕多了的一方面,那就是随着正式课程的开始,叶挽秋发现她想要跟上这几位教授的讲课节奏实在太困难了。 倒不是说他们讲得有多快,而是因为这里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妖或者魔,许多历史他们自己就是最清楚不过的,根本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去细讲。 同时作为学校内物种多样性的另一重体现,他们这个历史系的课程涵盖的不仅仅是人类历史,还有其他五界的。人间历史在课程安排上虽然内容没怎么减少,但只是作为一个很小的分支存在。这就造成他们要学习的内容简直繁杂庞大到不可思议。 更别提他们还要格外学习一门由司夜之神夙辰亲自上的,名叫“星辰的辨认以及发展历史”的课。 那位总是穿着一身各式各样典雅考究的白西装,束着一头齐腰的墨黑长发,看起来永远慵懒从容神秘莫测的俊美教授,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叶挽秋最大的噩梦。每次只要一闻到他身上那股空寂缥缈的清酒味道,叶挽秋再困也能立刻警觉着清醒过来。 不过往往总是坚持不了几分钟就又会困得要命,因为夙辰身上的清酒味虽然刚闻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淡雅迷离,香醇悠长,酒的成分似乎很浅。但是闻久了就会上头,好像真的喝了一整壶清酒下去似的,思维都被这种酒香味浸泡得迷迷糊糊。 而且她是一个走应试教育路线上来的普通学生啊,要她一个毫无基础的现代人去观星,还不如把她直接发/射到那些星星上去。她连地球上各种生物的历史都搞不清楚,更别提外太空的。 作为历史专业唯一的一个人类学生,叶挽秋感觉自己每上一堂课世界观都要被摧毁重组一次,马/克/思和牛顿联手都捞不起来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种族差异造成的学习能力和记忆能力差异,她感觉她的水平还停留在学习的刀耕火种时代,同班同学早就已经搭上磁悬浮了。 这种差距简直让她叹为观止,为此她不得不把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里。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平时会来图书馆的学生并不多,她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一个只有自己的角落待着,缓解一下因为上课而疲惫不堪的嗅觉。 虽然大学的课堂人口稠密程度完全比不上高中,不过因为每个妖魔身上的气味都不同,二十几种清晰可辨的味道混杂氤氲在一起的时候,比让她站在人群里还要难以忍受。 又一次的星辰历史课下课后,夙辰点名让叶挽秋留了下来,原因是因为她上次交上来的作业质量实在太差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叶挽秋对这个学科一直很不擅长,哪怕她已经在很努力地跟进了。但是据她所知,作业质量比她还差的妖也不是没有,干嘛只把她一个人留下来? 看着周围的同学全都揉着头一脸放松地走出了天文馆的大门,教室里的光线也由上课状态的深灰蓝变回了正常的明亮度,叶挽秋终于鼓起勇气起身来到夙辰站着的讲台旁边,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视线盯着那些发光天体投映在深色地板上的单薄模糊影子说到:“抱歉老师,我一定会努力改进的。” 少女的乌黑半长发沿着脖子一路垂顺而下,和莹润洁白的肤色形成极大的视觉反差,像某种藤类抽出的幼/嫩枝条,柔软纤细得让人担忧。 夙辰敛着眼神瞥着她,将已经订正好的作业推到她面前,修长苍白的手指转一下指间的钢笔,合上盖子别回胸前的口袋里,喟叹到:“你需要有耐心和有效率地补习,小姑娘。” 他说话总是带着种叹息的味道,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懒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那种遥远而凝重到让人无法承受的神性意味也很浓。好像任何生灵任何事,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天上星辰在苍穹上翩擦而过的一道痕迹,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是个绝对的旁观者,浮生六界的发展也好,变化也好,甚至是覆灭,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有妖说,是因为作为司夜之神的他完全可以通过观测星空来预知未来,所以才对周围发生的任何现状都不感兴趣,老是波澜不惊的一副样子。 不过叶挽秋倒是意外看到过这位司夜之神和他们的系主任蔚黎在一起时的样子,由此发现,他也不总是平时那样全然超脱不染纤毫凡尘的。 “是,我知道了。”她回答。 “你要是实在不懂,就去问问你身边那些懂的。” “好的……”难道不应该是来问你吗?你可是老师啊。 “中秋节假期回来以后有随堂测验,成绩占期末考试的百分之二十。” “好……好的。”感觉膝盖已经中了一箭了,这算死刑通知书吗? “你可以走了。” “老师再见。” 离开天文馆和那阵幽浮淡漠的清酒香气后,叶挽秋对着面前的漫天红橙夕阳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紧接着是更加郁闷的感觉涌上来。 两个星期,占比期末考试百分之二十的随堂测试。她要怎么在两个周之内搞定这一个月以来全部的课程内容啊? 现在退学回去重新高考还来得及吗? 叶挽秋用手里的作业本朝自己的额头一拍,扑散出来的气流吹乱了刘海。她认命地向图书馆走去,来到相应图书区借了几本能找到的书。 因为除了人类学生以外,基本不会有其他妖或者魔会来这里借书的缘故,大学的图书馆里的藏书少得可怜,叶挽秋找了半天也只能勉强找到几本和课程有关的。看着头顶书柜上写着的“人类科技进程观赏”分类,她很怀疑这几本书的有用性,可惜别无选择。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正好遇上饭点,叶挽秋没有选择去食堂,而是掉头原路返回着往天文馆回去。 在饭点的时候去食堂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再美好的饭菜香混杂上了其他生灵的浓郁纷繁味道也让人提不起兴趣。更何况虽然食堂是将人类用餐窗口和其他学生的用餐区域分开的,但是走在餐厅里,还是能一眼看到许多奇怪到诡异的食物。 比如用鳄鱼皮包裹着的孔雀蛋;新鲜到还带着温度和血色,以及因为神经还没彻底死透而时不时会抽动一下的银鹿肉;要么就是一整条被打开了骨骼切割成好几段,还用许多冒着丝丝寒气的结着半透明冰晶的不知名花朵簇拥着降温保鲜的鲸鱼脊髓;一拼盘刚剔除出来的火烈鸟眼珠,等等。 只要一坐进去就毫无食欲。 毕竟草食系的妖这么少,他们一般都是自成一个小团体去寻找食物,不和其他学生一起进食。因为说不定你走着走着就会发现,你的某个同学正在餐桌前,对着一盘和你同源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满嘴血腥。 还好唯一的安慰是,人类似乎不在这里的菜谱上。 重新回到天文馆教室里,叶挽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走廊里弥漫着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莲花香。她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味道被压掩在这种气味之下。稍微明显一点的是浓醇迷醉的红酒味,更弱一些的是一股魅惑勾人的玫瑰凝露味,被前两种气味掩盖得宛如一味香的尾调那样缠绕绵腻。 看来教室里已经有神在了,而且都是她认识的几个,给她上过课的神。 还在她准备掉头离开的时候,门口处传来了一个柔婉娇俏的女声:“哟,这么巧,还刚说到你呢你就来了。” “阿君老师好。”叶挽秋礼貌地说到。 “进来吧,正好三太子也在这儿。”阿君朝她笑着招手示意她过来,那股迷魅的玫瑰凝露气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说着,她转头朝里面眨眨眼:“叶子来了。” 正好?难道他们找自己有什么事? 叶挽秋走进去,果然看到那位负责给他们上六界历史概论课的教授明煌和哪吒正在里面。一个姿态优雅眉眼含笑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靠在讲台前。 明煌和夙辰两个神长得很有几分相似,但穿衣喜好倒是完全相反。明明夙辰才是掌管黑夜的古神,他却偏爱一身白。而明煌才是从远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三足金乌太阳神,他却老是喜欢穿一身黑。 该说他们俩不愧是兄弟,所以都这么不走寻常路吗? 古神们的叛逆不外如是。 看到叶挽秋进来,明煌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直起身体用手支着白净的下巴,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她,像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那样随和地说到:“回来了?” “啊?” “你不是刚下课,现在又回来了?” “噢……是。” 看到叶挽秋的反应,明煌的眼神在那副垂挂着金色细链的水晶眼镜背后闪烁了一下,被眼镜上碎散的虹光切割得完全看不清意味。叶挽秋捕捉到他的目光,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警惕。 在面对明煌的时候,她经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防备感觉,尤其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 偏偏他还经常都是这样笑着。 平心而论,极为好看是真的,但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头皮发麻也是真的。叶挽秋总感觉他们两兄弟虽然表现得相差很大,可在本质上都一样。就像夙辰对周围的事物总是毫不关心,明煌就是抱着局外人的看戏式态度在观察。 “东西拿掉了吗?”哪吒偏头看着她问。 “啊不是,我是回来复习的。夙辰教授说,中秋节回来以后有随堂测试,所以我想回来再看一下书。”叶挽秋回答。 哪吒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几本书,了然地点头,又问:“可你不是还没吃饭?” “没有。我一般过了饭点再去。” “啊,我懂。我也不喜欢和学生们挤一起去吃饭,那简直就是战场。”阿君感同身受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态度熟稔,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 明煌轻笑一声,眼里的光雾更浓:“我什么时候让你去跟它们挤一起抢过了?” 阿君冲他吐吐舌头。 看着不像是外人能插上话的样子。叶挽秋开始思考怎么编出一个完美的离开借口。 却不想,明煌率先站了起来:“夙辰那边有消息的话,阿黎或者我都会告诉你的,也不急。比起这个……”他又看看叶挽秋,依旧笑着,“你先帮她补补课吧,我们就先走了。” “回头见啊,叶子。”阿君揉揉她的头,和明煌一起结伴离开了。 走出天文馆大门的时候,阿君牵住明煌的衣袖晃了晃:“诶,叶子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显然是。”明煌仰头看着漫天的金紫晚霞,“她刚刚的样子你也都看到了。” “啊……那我的小哪吒该多难过啊,我都替他伤心。” “我看你笑得挺高兴的啊。” “哪里哪里,只是一想到这位暴戾乖僻惯了的天军统领,三坛海会大神居然也有今天,就忍不住感慨良多。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叶子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时间到了,你就会知道的。” “……还卖关子。” 而天文馆教室内。 叶挽秋刚放下手里的几本书,就听见哪吒对她说:“你还是先去吃饭吧,补习可以晚点开始。” “诶?您真的要给我补习?”她还以为那只是明煌的一句玩笑。 “不然呢?还是说你已经约了别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挽秋无端地从哪吒这句稀松平常的话里听出了一种隐晦的危险味道。她感觉最近自己还是绷得太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觉得莫名的紧张,明明对方什么变化都没有。 “没有,我就一个人来的,谢……” “那先去吃饭吧。” “其实,我晚上回去宿舍里还有点面包什么的,现在就算了。” “你不喜欢这里的餐厅。”哪吒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因,起身从讲台前走下来,“那我们出去。” “出去?” “学校外面。” 说着,整个教室的遮光帘都随着哪吒轻一抬手指的动作而自动卷起来。浓烈到苍凉的暮色瞬间淹没进来,挤占了教室的每一寸空间,把这里化作一片光的火海。东方苍穹上的热烈色彩即将挥散殆尽,遥远的天边有银色的疏星渐渐闪烁起来。 他的眼睛被这种迷幻的光色映衬成了一种虚浮到接近半透明的金棕,深刻的黑暗和无数种叶挽秋无法辨认的情绪被隐藏在那层薄薄的浮光掠影之下。她隔着发亮的空气和哪吒对望着,莫名地感觉自己在注视着一条黄昏中的河流,不管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表面如流动黄金般的晶莹美丽,底层的河水涌动和漩涡陷阱是根本看不到的。 然而神明站在暮色凄迷下发出的邀请,让人没有办法拒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悸动 “长北”是一条街的名字,就在宜大东南门出去的不远处——叶挽秋猜的。因为她当时只是跟着哪吒来到了学校东南门的门外,面前也只有一条看起来相当狭窄幽深而且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小巷。 巷口对面雾蒙蒙的,弥漫着一层奇异浅淡的模糊光色,好像通往另一个世界。那层薄膜水纹一样的雾气让人想起夏日阳光里,蝴蝶翅膀在光线下折射而出的瑰丽晕彩。 此时的太阳正好降落到远处山峰的顶上,金黄灿烂的一颗镶嵌在铁青色的山峦剪影上,铺伸开满地的璀璨光斑。晚归的飞鸟擦过天边,在云层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哪吒走到光暗交界的地方,半边身体已经隐没进巷口的阴影里,转头看着她,下意识半抬起的手在暮色里迟疑了一下,最终收回去抄在裤袋里:“走吧,跟紧。” “这是通往哪里啊?”叶挽秋打量了一下小巷问。 “一处人类的商业街。” 从这里出去就能去到人类商业街? 那距离是不是太近了点? 难道这所学校还跟霍格沃茨一样,自带保护性屏蔽人类的魔法? 叶挽秋好奇地跟上去,很快发现,原来这条小巷完全不是站在外面看到的那样普通灰暗。刚一进去,她就发现小巷的墙壁是波澜着的,像二维平面上交错汹涌的海浪,迷幻到深沉。重重叠叠的色彩堆积覆盖着,它们从四周,从头顶和地面连接在一起,围拢着推挤着,把他们朝前推。 这种错乱的视觉感受太逼真,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叶挽秋的其他感官。她摇晃一下,感觉嗅觉里的清雅莲花香突然猛地浓郁起来,抬头间才发现原来自己被哪吒一把扶住了。 她感觉自己仿佛一尾鱼,被丢进漩涡湍急的活水湖里,只能紧紧咬住面前的莲花枝不放。 “头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可这样我看不见……” “别怕。” 话音刚落,叶挽秋就感觉自己的手腕对方毫无温度的手握住了。肌肤相贴时传导过来的异样冰凉让她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了一下,身上的暑气也瞬间消散了大半。 没一会儿,哪吒的声音在头顶平淡而轻快地响起:“到了。” 叶挽秋睁开眼,看到他们正站在一个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外面是喧闹无比的电玩城。从这里出来压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人在进进出出,各种游戏的音效在空气里激烈地回响。 哪吒松开她,随手将身后游戏机的界面调到一个普通模式,掀开门口的帘布:“出来吧。” 这里的人闻起来就比学校正常多了,前调中调后调都很齐全,叶挽秋每从一个人身边过就能准确地知道他这一生的命运,此时的健康状况和心情。 如果不是因为在学校里和一群非人类一起待了一个月,她都不知道她此生竟然有一天会这么怀念这些熟悉而纷杂的味道。 重新回到被同类包围的环境里让她放松了不少,哪吒很容易就察觉到了这一点。自从松律的幻术对她彻底失去作用后,叶挽秋就总是显得有些过分沉默和离群。虽然从一个人类的角度来看,叶挽秋的适应力和调整状态都已经很好了。甚至她在面对哪吒的时候,也慢慢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过分紧张和拘谨。但是总归还是和哪吒在她家乡看到她的样子有着很大差别。 很显然在这里的时候,她感觉到更自在,不只是说话方式,走路的姿态,眉眼间的神态,还有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在清晰地落在哪吒眼里。 作为天军统领同时也是神界的执法者,哪吒从扶周灭商的封神之战开始就已经追捕和惩训过无数的敌人,罪犯。从人类到亡灵,从妖到魔,甚至是同族的神,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审判过多少六界生灵了。 所以很多时候,他只要看一眼对方的各种细微反应就能知道那个人心里在盘算着什么,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而叶挽秋又是他无比熟悉的人,她的心情感受如何,哪吒不用刻意去观察也是知道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够了。 “诶,你看这家店的名字。”叶挽秋忽然叫住哪吒,看着不远处一家店的招牌笑到,“居然叫怡/红/院?!这名字也太有特点了。” “要进去看看吗?”哪吒瞟一眼店门口。 “虽然知道怡/红/院是出自红楼梦,不过这名字还是让人有种在逛窑/子的羞耻感觉啊。”叶挽秋打量着里面的装潢,清澈的眼睛如猫一样灵动,“要不就它?” 哪吒敛了敛眼睫,乌黑的眼珠转到上挑得勾人的眼尾看着她:“你不是说感觉在逛窑/子吗?” 叶挽秋摸摸头,诚实地回答:“所以才想进去看看啊。” 果然,这性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哪吒挑起唇角轻笑,径直走到门边将玻璃门拉开:“进去吧。” “谢……” “注意台阶。”他面不改色地打断叶挽秋还没说完的道谢。 餐厅内部非常宽阔,是仿古客栈的设计,每一桌都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安置在简易的木质凉亭里。每个凉亭的四柱旁还放有一束束软塑布做成的桃花,头顶的灯也是封在画有花中四君子的四角灯盒里挂在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看起来相当古朴雅致。 “请问是两位吗?”门口的前台接待员微笑着看向走进来的两个人,目光落在哪吒身上的时候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正常操作,当初自己也是这样。叶挽秋如是想。 “嗯。要一个靠窗的清净位置。” “好,好的。” 用餐位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和其他区域隔着一扇装裱有暗花纹路的屏风,转头就能看到清溪沟从吊脚楼下奔腾而过。深绿的河水如大块剔透的翡翠,接连撞碎在光滑的河石上,飞珠滚玉般地溅落回水里。两岸竹林遍布,叶影浓重。 叶挽秋点了一份素三鲜饺子和一杯酸梅汤,抬头看着哪吒:“你呢?” “我不用。” 好像是了,电视里的神啊仙啊的,都是不怎么用吃饭的。 她点点头让服务员收走菜单,还没想完,哪吒看她一眼,又解释到:“其实是可以吃的,不过没必要。” 这神能读心吗?叶挽秋第无数次这么想到,也鬼使神差地就问出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哪吒微微愣一下,回答:“不能。但是要猜也不难。” 好吧,她就不该问这个问题。毕竟对方的年龄即使掐掉两个零都是她的倍数,要看穿一个人类的想法实在太容易了,更何况叶挽秋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 食物很快端了上来,叶挽秋接过酸梅汤朝服务员习惯性地道谢,然后拿起旁边的空杯子倒了大半杯进去,味道意外的很不错:“你真的不试一下?味道挺好的。” 这样至少不是她一个人吃,哪吒在旁边盯着看。 见他略一点头,叶挽秋连忙另外给他倒了一杯递过去。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脸上表情依旧淡淡的:“是挺好。” 叶挽秋笑一下,再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说,只能低头闷声吃盘子里的饺子。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再次回到了学校里。 按照一直以来的传统,天黑以后就是妖魔和散灵们自由狂欢的时间。新校区会变得萧索空旷如一座死城,而老校区则到处奇幻喧嚣生机勃勃。 当最后一丝火焰色的暮光萎靡下去以后,天空彻底被夜幕统治,各种妖族魔怪也褪去了白日里的普通学生装扮,换上原本的服饰或者干脆直接变回原型,三三两两地从新校区蜂拥向旧校区的古森林。 一时之间,各种气味都积聚在了炎热的空气里,像发酵一样浓郁闷人,稍微呼吸一口就忍不住地咳嗽。叶挽秋捂着口鼻,下意识地朝哪吒身边靠近过去,凉甜熟悉的气味立刻密密地包围住她,驱散开周遭的所有其他混乱味道。他身上的香气和他的体温一样总是有些冷冰冰的,明明是盛夏里才会有的莲花香,却清冷得像是从凛冬深雪里飘散出来的一样。 察觉到她的靠近,哪吒伸手虚护在她身后,克制地保持着几分距离,嗓音磁冷低稳:“没事的。” 四处涌来的妖惊奇又谨慎地看着这一人一神,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交流,只能跑远些再回头看着,几只八卦的妖挤在一起报团窃窃私语,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刚刚那是三坛海会大神吗?我是不是眼花了?” “你没眼花,就是三太子。真是开了眼界了,这个画面我可以讨论一百年!” “你们要这么想,有可能是这个人类学生犯事了,而且被三太子抓到了。” “握草你别说了,我突然肾好疼。” “我感觉我好像看了一个神话片。” “?你是想说鬼片吧?” “神话之于我们妖,不就是鬼片之于人类吗?” “有道理……” 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叶挽秋看着外面的视线终于墙壁阻隔掉:“他们每晚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会去老校区那边。” “嗯。有一些训练有素的也会被分批次派出去为神界做事,其他的则留在这里。” “他们不用睡觉?” “妖魔和人不同,他们需要的睡眠时间很短,一个小时足够了。” “那他们一般都做些什么呢?” “每个族群的爱好都是不太一样的。不过他们倒是都挺喜欢模仿人类的许多礼节和东西。” “人类礼节?” “嗯,比如这次的中秋节,他们也会过。不过只是为了好玩。”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白天上课的教室。哪吒抬手打一个响指,细微的红光从他指尖闪烁而出,像火柴擦出的花朵。刚刚还漆黑一片的教室瞬间明亮起来。 叶挽秋看到原本熟悉的教室变成了一个宽阔的空间,脚下的瓷砖地面也变为了一片陆地与海的组合图。深绿,岩黄,还有无穷无尽的蔚蓝,它们交织起伏在脚下,相互融合又泾渭分明,共同构成了一片清晰的世界地图在脚下延伸着,高高的穹顶上则镌刻着同样辽阔的星象图。 它们和自己隔得如此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就这么看着的话,万千星辰闪烁在头顶,晕染连绵而成的银蓝辉光如雾如烟。她想起儿时冬天那为数不多的关于雪的记忆,每一片都有精巧复杂的纹路。那些霜花爬上窗棂的时候,会因为空气和水分的蔓延走向而凝结出如迷宫一样的图案,怪诞到唯美。 每当有光从结霜的窗户背后透漏进来时,房间里就会有现在这种景象。 还在她盯着那些星辰发呆的时候,哪吒出声说到:“这是现在的星图。你们学到哪儿了?” “啊……学到方位和星辰布局以及变换了。” “是记不清布局?” “我……其实我是搞不清方位。” 哪吒:“……” 他仔细地看着叶挽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清浅无比地笑起来:“是,我倒忘了这个。认星象确实有些为难你。” 他的话触动到叶挽秋的某根神经,让她无端想起他许多衣服上的刺绣,如果不说是哪吒的衣服,叶挽秋一定不会怀疑这就是自己绣的。于是她顺着哪吒的话问了下去:“你知道我?” 知道? 这个词实在太浅薄苍白了,他承受过的这千年荒寂时光哪怕只是裁下几分,也足以沉重到让它灰飞烟灭。 然而哪吒只是将落到手心上的一粒星星碾碎成粉尘,让它的光子弥散在空气里,脸上的神色依旧如常,漫不经心地说到:“当然。” “我不仅知道你,我还知道你的家人。你四岁那年生了病,是你的母亲把你抱到我行宫里来的,不是吗?” “是这样。说起来,还得感谢三太子您当年救了我。” “你不是已经给过我谢礼了?有那么多谢谢要说吗?” 是那幅绣制着他神像的绣品。 可是,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微妙。叶挽秋听着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感觉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 他似乎很不喜欢自己对他说谢谢或者麻烦之类的礼貌话。明明这是应该的,就算不是信徒和神明之间,哪怕只是普通的辅导员和学生的关系,这些礼节也是必要的。 为什么他这么不乐意听? 难道是因为家里住得近所以从小被母亲带着去得多的缘故,她成功地在哪吒面前混了个脸熟,而熟人之间是不需要节/操的? 还是说他真的清楚记得每一个曾经过继给他寻求保护直到成年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因为“父爱如山”吗? 这也太诡异了吧?!叶挽秋简直想当场劈叉。 这特么的如山体滑坡还差不多。 “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在想你……”叶挽秋说到一半,硬生生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每天都在喜当爹”给咽了下去,困难地调转话锋,“的一些,传说啊还有,呃,我小时候经常看的一些动画啊什么的,各种版本还挺多的。” “是吗?” 对啊对啊,虽然那时候没认出来你的性别,但是不妨碍我站死了你和小龙女的国民初恋cp啊。就为了看你和小龙女手拉手一起走,我一碗饭吃了半个小时。还因为你们俩好不容易在石矶的迫[搓]害[和]下又是扑倒又是公主抱的,太过激动以至于摔了碗,结果被我妈追着打,我容易吗? 叶挽秋盯着那些旋转的星体默默地想着,随口说到:“是啊,就是不知道人间传说里有几分是真的。” “你想知道什么?”哪吒平静地问。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那些冷调的银蓝色星辉从他清晰立体的脸孔轮廓上缓缓滑过,揉散了他本就刻意放空的眼神。他的眼睛乌黑得像初生的宇宙,看似承载着一切却又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也没什么,就是看的版本多了,每一个都有不一样的地方,觉得挺好奇的。” “比如说?” “比如……你真的认识小龙女吗?” “小龙女?”哪吒似乎对这个名词感觉到很陌生,颦着眉尖略略想了想,然后说道,“你是说东海龙宫九公主敖心兰?” “应该是的吧。” “算知道。活得太久,总归会碰到几次。” 那看来就是不太熟了。 “为什么会忽然问起她?” “因为有的传说里会提到你和她认识,有的又没有。”叶挽秋心虚地用手里的笔勾一下刘海,让发丝垂下来遮住眼睛,“恰好想到了而已。不过,倒是没什么版本里有提到过你还会观星。” “大概了解一些。无聊的时候就去夙辰的划星阁当看客,看多了就知道几分了。”哪吒说着,朝她示意,“过来。” 叶挽秋听话地跑过去,看到他手里的红光正遥遥感应着头顶万千繁星中的一颗。 “作为观星者,你首先要知道的就是你自己的方位。最基础的办法当然是依靠太阳,但是这个办法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用得上的。到了黑夜的时候,你就得依靠那些星星。” 说着,哪吒动了动手指,群星被他的神力控制着缓慢挪移。叶挽秋能看出来此时的星图已经发生的变化,但是丝毫找不到头绪,左右不过是凌乱无序和杂乱无章的区别。但即使是这样,这片缥缈星海也是非常美丽的。宇宙从过去到现在,星辰在光中诞生又死亡,激起涟漪般的尘埃波澜,周而复始地变幻着。 哪吒的讲解很仔细也很通透,也许是因为本身话不多的关系,他的言语一向简洁明晰,叶挽秋意外地能听懂绝大部分。她发现自己不用开口喊停,只要眼神稍微露出一丝迷茫或者眉尖轻轻皱起来,哪吒就会放慢讲解的速度或者为她换一个说法。 比起夙辰,他的讲授方式更容易被叶挽秋接受和理解。 大概过了一堂课的时间后,哪吒主动停下正在讲的内容,看着她问:“要歇一下吗?” “好。”叶挽秋一边说着,一边飞快记完剩下的几行笔记。写完后,她抬起头盯着那漫无边际的璀璨星空,感慨着说:“感觉跟看VR电影似的,还不用戴任何设备。神的能力也太有意思了。” “还想看看别的吗?” “什么?” 话音刚落,叶挽秋就看到头顶的星星突然全都开始摇晃起来,紧接着就是接二连三地坠落。 只一瞬间,她就被淹没进一片发光的流星雨里。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只萤火虫,被看不见的引力场牵引着缭绕旋转在她的手指间,肩膀处,腰肢侧,脚踝边。浓烈的星辰亮光把周围的一切都融化得如同虚影,叶挽秋的视线在周围绕了一圈,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仿佛已经被宇宙吞没。 除了哪吒。 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催动神力的时候,额角眼尾蔓生而出的火红莲纹如此明显,妖娆美丽到近乎失真,是整个虚幻宇宙空间里,唯一真实永恒的存在。 明明隔着那无数的星辰光埃,叶挽秋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他悠远的目光,深沉厚重如北国雪夜下的漆黑密林。光的纯洁和影的浓重是如此明显而分裂地纠缠在他眼底。被他这么望着的话,仿佛被溺进深海的最底层,承载着所有海水自头顶压下的温柔和重量,让叶挽秋有些喘不上气。 有星星碰撞在她耳边,声音凌乱而清脆。 好一会儿后,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这不对。 她面前的这个少年是神明,是从商朝末期就已经诞生,一生传奇桀骜,名冠天下的神明。他的一生看过了沧海桑田,万物变迁,人的生命对他来说就如同蜉蝣一日那样短暂。最多因为算是信徒,所以会略微优待一些,但他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始终都是遥不可及的。 这个念头如冰水一般缓缓浸透她的身体。叶挽秋猛地收回视线,不自觉地将怀里的书卷抱紧,伸手摸了摸脖子,眼神游移:“挺好看的,谢谢三太子。不过,现在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好,我送你。”哪吒没有反对,抬着的手虚晃一下,那些如梦似幻的景象立刻消失了。 他一路送叶挽秋到宿舍大门口,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她低声道了晚安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哪吒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叶挽秋回头:“怎么了?” 他沉默数秒,眉间轻皱着,浅红的薄唇掀动几次,却还是硬将已经升到嘴角的语句全都抿做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只说一句:“没什么,中秋快乐。” 他刚说完这句话,旧校区的上空忽然无声地绽开了团团锦簇的各色烟花。那是妖魔们在庆祝人类的节日,纯粹为了好玩而举办的。 紫色的火星滚动在天幕上如流水四散消失,叶挽秋在一片微光下,听到自己同样对对方说了一句: “中秋快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预兆 正式放假那天,天气不好不坏,阴沉有风,而且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到处都灰蒙蒙的。 叶挽秋没有收拾行李,只简单地拎了一个包就算完。站在校车等候区等车的时候,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听到周围同类学生的谈论话题。无非是现在的月饼越来越难吃;这次回家要买新衣服;计划去哪儿旅游,要选得有意义又小众,才不要和人潮大军一起挤破头;家里哪个亲戚又在节假日结婚了要去参加婚宴什么的。 日常而平淡。 她摁下手机电源键,闭上眼睛坐在长椅上,歪头靠着一旁的公告栏安静地等。法国少女歌手那空灵甜美的歌声混合着竖琴的迷幻调子一起,沿着洁白的耳机线传导出来,舒缓温馨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让人昏昏欲睡。 因为人类学生人数太少的关系,学校里的校车只有一趟,经停站也很少。除了高铁站以外,也就会在人民广场和清江对岸的南街电影院停留一下,车程总共不过四五个站。所以一般人类学生要出行的话,大部分情况都是组团拼车。 倒是有许多妖和魔们对人类社会的科技产物很感兴趣,老想钻进去研究一下这些铁疙瘩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空调冰箱又是怎么运转的。为此学校不得不宣布一条规定,禁止非人类种族的学生以任何方式钻进任何电子机械产品里去。 也许是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已经逐渐习惯了,叶挽秋第一次听说这条规定的时候,居然还觉得有点诡异得可爱。 耳机里的歌单曲循环到第四遍的时候,校车终于晃晃悠悠地来了。司机一共两个,白天是冥府的白无常,到了夜里就是黑无常来换班,每天只有固定的几个时间点会来接送学生,而且从来都是速战速决。 就是那种交警看了都要呼叫队友连环封锁追他全城的驾驶速度。好在除了在接送学生需要装装样子以外,平时他们驾驶着这辆校车都是去收割判命簿上寿数已尽的灵魂,因此普通人是根本看不见这辆车的,它也从来不受人界障碍物的影响。就是车里的氛围永远都是冰冷阴森的,而且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泥土味,那是将死或已死之人闻起来的味道。 偶尔也会有一阵细微的寺庙里烧香才会有的气味,那代表着某个灵魂是因为肉身被谋杀或者意外而死的非自然死亡。通常一旦出现这种味道,那校车里的氛围就总是好不了。叶挽秋就曾经和一个浑身香灰味的冤魂坐在一起过,从清河南岸到学校门口,她被迫听了它一路的尖酸抱怨,把男人这种生物从染色体一直骂到骨灰盒。 其用词之辛辣,语言之多样,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可见语文的博大精深包罗万象。 甚至说到激动之处,别人都是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它是眼珠子扑通一声掉出来,塞回去,又掉出来,又塞回去…… 这种硬核落泪的方式给人的视觉冲击太过强大,导致叶挽秋从那以后再也没敢坐过校车。 不过今天应该还好,毕竟人类学生基本都到齐了,出学校的这一趟里,是暂时不会有其他奇奇怪怪的灵魂的。 很快,校车停在了候车台旁边,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叶挽秋就闻到了里面颇浓的香火味。她谨慎地朝里面看了看,发现确实没有东西坐在车厢里后才走进去。 驾驶座的白无常转头朝她咧嘴一笑,豪迈地伸手搭在椅背上,表情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狡黠:“来,这次又来用你的嗅觉猜猜看我刚才卸了多少倒霉货?” “倒霉货”是她和黑无常专用的名词,专门指代那些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念想极深又无可奈何的灵魂。通常这种灵魂处理起来会比正常死亡的人要稍微麻烦一点,所以称为“倒霉货”。 叶挽秋吸吸鼻子,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嗯……这个味道程度的话,大概是四五个?” “哈哈哈猜对了,你这鼻子果然灵,比判官老儿那破掸子灵多了。”白无常笑着,潇洒地一甩手,校车立刻合拢车门飚出去老远一段距离,整个车厢随之一晃。叶挽秋抓住面前的栏杆,感觉刚刚吃下去的那份蘑菇馄饨开始在胃里变得格外有存在感了起来:“这是大白天开去高铁站啊,你怎么还开这么快?” “快吗?我这还没冲刺呢,一会儿你岂不是得哭着求我慢一点?” “我怀疑你在开车……” “这还用怀疑吗?我就是在开车啊。坐稳了,丫头!” 说着,白无常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几乎平底起飞。整个窗外的景色在这种超高的速度碾压拉伸下都变成了一滩灰绿色的黏稠颜料,乱七八糟地糊在窗户上。 等到了高铁站的时候,好几个承受力弱的人类学生已经下车就吐了。 叶挽秋稍微好点,尽管有些眼冒金星但是喘两口气也缓和了不少。还在她扶着树干伸手揉着太阳穴的时候,白无常伸手在车窗上叩击两下,单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语气和表情都悠闲得欠揍,好像刚刚带着他们死亡飙车的根本不是她:“中秋快乐啊丫头。欢迎回来。” “回来?”叶挽秋没反应过来,“我这不刚走吗?” 白无常哈哈大笑着,好像听到了什么让她觉得特别好玩的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平日里用来遮着左眼的那枚赤字黄符眼罩都有些歪。她抬一抬那枚符纸眼罩,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挽秋说到:“我知道。可不管你去了哪儿,你最后不都还得绕回来吗?” “你这话,是我理解的意思吗?”叶挽秋莫名地感觉她似乎话里有话。 “字面意思而已。”白无常说着,右眼里无端地起了一层虚幻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她的眼神,继续吊儿郎当地说到,“小女孩子想太多会秃头哦。走了!” “再见。” “当然会再见。” 所以,还是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是怎么回事? 叶挽秋挎着帆布包站在人行道边上,看着已经早就消失在空气里的亡灵校车,转身朝检票口走去。 到家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叶芝兰早就提前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等着她。绣铺的生意因为中秋假日的来临而再次进入小高峰,店里的老员工张放和宋文姣正在整理各种订单和打包已经完成的各类手工制品。 叶挽秋在大巴车刚进沽宁镇的时候就发消息给叶芝兰,说自己已经到了。没几分钟后,汽车就停在了站台前,叶挽秋连忙关上手机起身站到车门口。 然而就在她刚下车的时候,却闻到空气里到处都弥漫一股浓郁的烂橘子味。每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种一模一样的前调味道。 这种味道对她来说不算陌生,那是只有一个人即将出大意外,或者未来一段时间里运气都特别差的时候才会有的厄运味道。放在单个人身上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毕竟一个人的运气总是有好有坏。 可当周围的所有人都闻起来像烂橘子的时候,那就很诡异了。 叶挽秋拎着挎包飞快地跑回绣铺,看到家里一切正常,周围的人也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街道上的孩子们正一如既往地相互追逐打闹着,怎么看都是一副安宁祥和的样子。 但…… 她仔细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发现那股浓烈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烂橘子味一点也没减少,每个人身上的前调都是它。 “哟,叶子回来了?”正在忙活的张放一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衣少女,笑着拿起柜台上的一个红豆莲蓉月饼朝她抛过去,“尝尝,刚做出来的。” 叶挽秋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接住月饼,四下里看了看:“我妈呢?” “给你凌叔送月饼去了,刚走没一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 “这样啊。” 这时,宋文姣抱着一篮分类好的绣样装饰品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你回来得真是正好啊,兰姐最近都快忙死了。这批教的学员上手太慢了,缝一针拆三次,完全不敢让她们做订单。” “给我吧,我下午就做。”叶挽秋说着,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伸手接过宋文姣怀里的篮子。她身上也有这种烂橘子味,清晰浓郁得让人心惊。 叶挽秋看着那些珠翠小样,握了握布满薄汗的手心,问:“文姣姐姐,最近店里还好吗?”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松,听起来跟平常的询问没什么两样。 “挺好的呀,最近中秋节了,店里生意又好了不少。” “那,你们呢?都还好吗?” “好啊,你在学校怎么样?” “学校啊……”叶挽秋的眼睫轻轻颤动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闯进脑海的画面竟然是她和哪吒走在去天文馆的路上,周围全是恢复本样的妖魔在来来往往,他忽然伸手护在自己背后,清冷低沉地说着“没事”的样子。 还有那句烟花下的“中秋快乐”。 见叶挽秋一直愣愣的没说话,宋文姣奇怪地问:“怎么了?在学校过得不开心吗?” “啊,没有。我在学校很好,不用担心我。” “那就行。你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兰姐天天都在念叨你,生怕你有什么事。” “我在学校里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中午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去洗个澡休息下吧。” 说完,宋文姣转身去忙别的事。叶挽秋抱着怀里的篮子迟疑了一会儿,问:“最近中秋节,镇上要举办什么集体性活动吗?我看广场上挺多人的。” 如果是所有人集体出现这种厄运气味,那只能是有什么事把大家都卷进去了。不知道妈妈身上会不会也有这种味道? 宋文姣一边用剪刀裁剪着手里的杏黄色鹤纹绣绸一边回答:“好像是会搞一个花灯节吧,顺便也能吸引一下游客啊什么的。每年的活动差不多也就那些,我反正是不打算去的,我手机里囤着不少剧还没刷呢。” 是了,因为是旅游胜地的关系,镇上从来都不缺活动,不过当地人会去的却很少。每年就那些,早就看腻了,真正会去的是那些旅客才对。 还在她思考是不是会有什么自然灾害即将威胁到小镇的时候,叶芝兰从外面回来了。 “妈!”叶挽秋放下篮子跑过去,却发现叶芝兰身上也有那种噩梦般的烂橘子味。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妈,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干嘛突然这么问?”叶芝兰笑着亲昵地揉了揉女儿的头顶,“我刚刚给你凌叔送了点月饼过去,他还问你回来没有。你到了多久了?饿不饿?马上可以吃饭了。” “我……” 叶挽秋的话还没说完,叶芝兰就捏捏她的脸,绕开她去到厨房开始准备碗筷:“你们几个,都进来吃饭吧,吃完就放中秋节假了,下午开始店铺休息,咱们后天下午再开业。” 张放欢呼一声,停下填写快递单的笔朝一旁还有些愣神的叶挽秋打个响指:“走了叶子,吃饭去。” “快进来吧。”宋文姣站在厨房门口伸手掀着门帘。 叶挽秋皱着眉头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鼻腔里满是让人不安的烂橘子味。忽然间,窗口的光影如蝴蝶翅膀那样颤动一下,伴随着一声轻柔的猫叫。 她回头,看到哪吒的那只白猫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窜了进来,正蹲在窗棂上歪着脑袋看着她。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叶挽秋惊讶地看着它。 “挽秋?”叶芝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快进来吃饭了。” “呃,好的。” …… 无数珍珠梅的花瓣被气流带动着洒落下来,如一场暗香浮动的白雪落在三凤宫的庭院各处,飘沉在空气里,映得月色下那一身银红衣衫的少年恍如幻觉般漂亮美好。 少年的身法极快,在满庭花雨里几乎化为一道艳丽残影。手里的紫焰尖枪扫过之处,瞬发而出的三昧真火将重重落花焚为虚无,只留下一道道明亮的焰火光纹灼烧在空气里,又被他扬手抛起的混天绫抚平熄灭。 红绸裹着朵朵白花从哪吒的面前垂下来落在他肩上,还没来得及彻底沉定的空气里突然波澜再起,一道金色光刃毫无预警地从他侧方绕射而来。哪吒瞥一眼那光刃,翻身腾上半空挥枪将它挑飞回去。 阿君从一片无边无际的莲花池边灵活地飞过来,一身黑衣几乎融进夜色里,手指一勾就将光刃调转方向,又准又狠地朝哪吒刺过去。 哪吒看着那太阳辉光凝结成的锋利匕首袭过来倒也不躲,只转换位置,轻盈立足于一朵含苞待放的千瓣红莲上,算准时机顺着它的力道朝后一仰。匕首刮擦着紫焰尖枪的枪柄,被引导向远离目标的方向。立在莲花苞上的少年顺势将紫焰尖枪向下一挥,斩落朵朵盛放莲花。枪尖破开水面的同时神力注入,激起无数水流如龙卷般朝阿君包围过去。 碎裂的莲瓣荷叶在这种力量牵引下纷纷化作锐利无比的刀子融入水中,扭曲的水光模糊了它们的攻击路径,使得这些花叶破水而出的时候变得格外难以防备。 阿君召回匕首,抬起的手中金光灿艳,高速飞旋的光刃将所有试图靠近她的物体都灼毁成粉末。最后一层水帘被划开的时候,哪吒手里的紫焰尖枪已经抵住了刚好拦在阿君咽喉处的光刃匕首上,两两相撞时发出清脆的碰击声,漾开一圈疾风波纹,将周围的莲花朝四周削得歪斜了一截下去,无数残花碎叶和流水从空中纷繁落下。 “停停停,你赢了!”阿君用匕首拨开枪尖,收回于掌心,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就是想逗逗你而已,干嘛这么认真呢。” “你害得我弄坏了我的花。”哪吒不冷不热地说到,紫焰尖枪在他手里旋了半圈,被反握在手。阿君四下里看了看,故作可怜状,媚眼含笑:“区区几朵莲花而已,中坛元帅不会还要跟我计较这个吧?” 哪吒没回答,只取下混天绫朝莲池一挥,极薄的一层绫纱随风无限舒展,所过之处红莲悉数重生。他轻轻一拉,红纱自动绕回他的肩膀和手肘处,整个人从莲花苞上飞回宫宇顶檐上站定:“找我什么事?” 阿君跟上去:“夙辰让我来告诉你,新的裂缝算是已经找到了。你知道他的,不管什么事,总能从星辰变换里看出几分真来。他说是在什么地方,那就错不了了。” “以往也在找裂缝,为什么这次要赶在地仙们去确认之前就跟我说?”哪吒淡淡地瞥着她。 阿君收敛了笑容,回答:“这次的裂缝出现在翠屏山脚下的沽宁镇上,离你的神庙行宫很近。而且……” “她在那儿。”哪吒眼神凌厉地接下去,声音像是含着冰,极冷,落在听觉里能冻得人一哆嗦。 “所以夙辰觉得,也许你会想……诶?!” 阿君话未说完,哪吒已经直接飞身离开了三凤宫。 她看着漆黑夜空里被混天绫染得一片绯红发亮的云层,愣了愣,然后又笑出来:“多少年都没见他这样子过了,这往后可终于有得热闹了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惊变 晕针绣水纹,掺针绣花瓣,柘木针绣雀鸟翎毛。蜀绣的针法有一百三十几种,万千绣样都是在这样的交织变化里呈现出来的。绣缎上的一针一线,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难得关门歇业,叶挽秋坐在柜台前一一仔细核算着这半个月来的账本,把明天要让快递员来带走的各种衣物饰包的成品再对着当初的记录以及电话检查一遍。做完这一切后,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才晚上九点。 母亲坐在店里的绷架面前娴熟地裹绷和撩边,一旁的老式唱片机里旋转着王菲的《暗涌》。深沉的钢琴曲混合着她凄清洒爽的嗓音落在空气里,有种灰蒙另类的美感,好像一株在暗色苔原里生长出的鲜红玫瑰。 “都对好了,妈妈。”叶挽秋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坐在叶芝兰身边,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烂橘子味前调,神色不由得沉淀下去。 “歇一会儿吧。”叶芝兰笑着看看她,“怎么感觉你这次回来好像不太高兴啊?” 叶挽秋眨眨眼,撒谎说到:“噢……因为,最近在上的一门课特别难。假期回去以后还要考试,有点烦吧。” 其实这也不算是假话,她确实挺担心这个的。不过比起考试,她更忧虑现在的情况——为什么整个镇上的人闻起来都像是要遭遇重大意外似的? “尽力了就好。真的那么难的话,你就坐我旁边看看书?” “也好。” 她上楼拿了书下来,没看两页就开始走神。这种知道周围重要的人即将遇到意外,但是却完全不知道会是什么以及怎么避免的感觉实在太折磨人了。 整整一个下午,叶挽秋都在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能把全镇的人都卷进去。她想到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妖魔的出现或者突发自然灾害,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不过相比较起来,妖魔出现的可能性倒是要小很多。因为在学校里接受到的信息告诉她,妖魔并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么无所不能的,他们受捕于神界和冥府,也要屈服于六界的规则。 所以叶挽秋更偏向于这次整个小镇的怪异是由一种无法被预测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比如地震。要知道宜城多地震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老话说得好,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 已经习惯了一两个月就小震一次的宜城人民,除了在房屋构造上下了大功夫来抗震以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默认着不去想这种事。毕竟虽然人类发展到现在,能做到的许多事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堪称神迹,但是在面对突发自然灾害的时候却依旧束手无策,甚至很多时候连预测都困难,只能被动承受。 不过地震也总是有一些很微妙的前兆的,比如水井里的水发生变化或者出现明显的地光等等。然而这些现象叶挽秋都没有看到,不仅如此,周围所有的一切还都平静得不可思议,除了她的嗅觉。 所以,她闻到的这种厄运味道,到底是即将发生的什么事情所带来的?不确切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她们连躲都没办法躲。 万一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其他的呢?如果是,那又会是什么? 想到这里,叶挽秋彻底看不进去书了,这个沉重的疑惑像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时,一声轻柔的猫叫从门口传来。叶挽秋回头,看到那只白猫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心下一动,忽然想到,也许哪吒会知道镇上即将要发生的事,她可以去问问他。 就是不知道他…… “人间要发生的事都是自有定数的,生老病死也好,灾难福泽也好,都自有其规律,任何其他界域的生灵都不能轻易干涉。神冥两界既受香火供奉就该维护人间确实没错,但是有些该发生的事,必不可违。” 夙辰第一天给他们上课时说的话还清晰地回荡在叶挽秋的脑海里,让叶挽秋一时间有些犹豫。但很快她又做出了决定,既然有一线希望就该去尝试,不管结果如何,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的好。哪怕这就是夙辰所说的“天命难违”,她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打定主意后,叶挽秋合上书本抬起头:“妈,我们去一趟三太子行宫吧?” 叶芝兰一愣:“现在?可是现在天都黑了,估计能上山的公交车也没了,森林里也没个灯什么的,要去明天去吧。” “可是……”叶挽秋话未说完,白猫忽然冲她叫了一声,然后灵活地挤出了门缝。她站起来:“我去把它找回来,妈你等我一下,待在家里千万小心!” 说完,叶挽秋打开大门,追随着白猫一路来到远离热闹人潮的一处僻静空地。已经是九月中旬的时节,天黑以后气温就不再那么酷热难耐了,早开的桂花在黑暗里酝酿着浓腻的香甜。叶挽秋在空地里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蹲在旁边一颗桂花树上的白猫。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看着那只金瞳白猫问,“你能带我去找到三太子吗?我有件很要紧……对我来说很要紧的事想现在找到他,拜托了!” 白猫从树枝上跳下来,眼睛在昏暗的环境里好像会发光那样的明亮。它似乎听懂了叶挽秋的话,朝她一偏头,开始带路,叶挽秋连忙跟上去。 然而没走多远,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极为强烈的眩晕,整个人踩在青石台阶上就是一个踉跄朝后倒。有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手肘和掌心渗流出来,叶挽秋无意识地抓了抓地上的落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或者其他。 她的身体和意识仿佛分离了,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缥缈到空寂的声音,在一声一声地呼唤她: “过来。” “在这里。” “到这里来。” 你是谁? 叶挽秋仅存着最后的一丝清明神智,挣扎着想要问出这个问题,却彻底被它控制。她只觉得这个声音好熟悉,熟悉得仿佛他们本就是一体,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如此。那是一种从灵魂根源里蔓生而出的感觉,她毫无意识,却已经站起来跟着那个声音的引导掉头朝某个方向走去,眼神空洞得如同极北之地的荒芜冰原,苍白到没有一丝生机与色彩,却有不知名的眼泪从眼眶里淌出。 白猫回头,看见叶挽秋如同吊线木偶一样站起来走开,似乎压根感觉不到膝盖和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正朝着的方向远远延伸过去,天空中的深色云层开始旋聚波澜,一道青色的闪电破开苍穹,妖雾魔烟从夜色深浓的地方扭曲弥漫着,压迫式地朝小镇笼罩过来。月亮渐渐被染成青灰色,冷冷地挂在天上,像某种巨型魔物睁开的眼珠。 有一道几乎连接着天幕的青石巨门隐隐绰绰地出现在了月亮的正下方,已经开启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细缝,背后涌动着无数尖利咆哮的异域生灵,每一双兽类的眼睛里都流动着接近血腥的鲜红。 白猫凶狠地低嗬一声,金黄的眼珠里莲花盛开,脖颈间系着的红绳陡然断裂,刚刚还小巧纤细的身体立刻恢复成了原型——一头威风凛凛的赤纹金瞳白虎。 白虎啸天,群妖退散。那些原本已经围拢到叶挽秋面前的浓重妖雾被这阵咆哮震碎,纷纷退缩到数米开外徘徊不前。它几步来到叶挽秋面前,用头去抵住她,不让她继续往前走。然而叶挽秋却不管不顾地挣脱开,执意朝那扇尚未真正显形的通天巨门跑过去,眼里光亮全无,完完全全一副受人摆布的躯壳模样,口中念念有词:“关上它,关上它,关上它……” “对,去关上它。”那个声音在脑海里给予叶挽秋鼓励。她盲从地走进那片凄迷阴冷的妖雾里,弥散的雾气,却将外面的所有光芒和声音都隔绝开来,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看到无数青面獠牙的妖尸魔身悬浮在半空中,狰狞地朝着她笑,还有许多深色布满鳞片和尖刺的东西盘踞在浓雾里不断游动着。它们嘻嘻哈哈地低语着,放出更多的妖尸从黑暗里爬出来。 那些长着类似人手却四肢着地佝偻着背部在地上爬的东西,干枯的身体瘦骨嶙峋,可以轻易看到皮肤之下的骨骼形状。有幽蓝色的光流在它们的肢体上流动,原本包裹在头部上的一层厚厚肉荚分裂着打开,露出里面因为常年不见光而退化到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和黏腻着黑色稠液的尖牙。 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要掉进那些妖物们的利爪中沦为养分了。 叶挽秋面无表情地朝前跨了半步,脑海里一直牵引着她的声音却在此时忽然消失了。她浑身颤抖一下,猛然清醒过来,看到围拢在自己周围的无数精怪邪魔,顿时吓得脸色苍白。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只知道似乎是摔了一跤晕过去了,然后再醒过来就是眼前这幅场景。 面前的妖尸咆哮一声,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叶挽秋被这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叫声刺激到,被极端的恐惧胁迫到僵硬的神经终于恢复过来,调动着所有的力气立刻掉头就跑。那层凝练到压抑的浓重妖雾冲她铺阻过来,深厚的妖力足以让任何接触到这团雾气的凡人瞬间神智全无。 但不知为什么,这层妖雾却根本干扰不了叶挽秋。她完全不设防地从里面冲出来,看到一头矫健漂亮的赤纹白虎正凶狠地咬住一只濒死的骨妖,锋利的尖齿嵌进骨妖的胸口,刺碎里面的妖丹。骨妖立刻不动了,碎成一地的黑色骨骼碎段散落开。 发现叶挽秋从妖雾里挣脱出来后,白虎甩尾将她卷起来放在自己背上,轻松冲开那些伺机围剿而来的妖尸,凌空飞离到妖雾蔓延的界限外。 叶挽秋紧紧抱着白虎的脖颈,透过它雪白发亮的毛发缝隙,看到整个沽宁镇都被笼罩在了一片深黑的雾气里。千家万户的灯光都被掩埋进去,像巨浪瞬间激荡而起吞噬了城镇,只剩一丝诡异的微光在里面闪烁着。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节日庆典在妖力的干扰下完全变了味,即使有烈风的呼啸声作为干扰,也能清晰听见下面传来的各种厮杀惨叫声。 没想到,她闻到的那些厄运味道,真的是因为妖魔的突然□□。 “我要回去,我妈妈还在下面!”叶挽秋着急地朝白虎说到,“快放我下去!” 白虎在妖雾上盘旋半圈,找到叶家绣铺的确切位置俯冲下去。刚一接触到那些雾气,立刻就有淡淡的银色辉光从它身上迸发出来,像一层层被磨碎的月光那样蒙散开,利剑一般穿刺进重重险境里。 落地后,叶挽秋连忙从它背上跳下来,打开天台的大门朝一楼跑去。 “妈妈——!” 通道里也满是黑雾,迷乱得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叶挽秋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楼,看到叶芝兰正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抽搐。她跑过去,抱起母亲掐住她的人中,擦破的掌心处缓缓有鲜血渗流出来,带来钻心的尖锐疼痛:“妈妈,你醒醒!妈妈!” 一声沉闷到惊怵的破裂声从窗口传来,紧接着是石砖崩裂玻璃爆开的脆响。叶挽秋慌乱地抬头,看到一只妖尸正窜了半截身体进来,头部打开的肉荚里,有一条布满倒钩还挂着恶心黏液的肉舌。那些石墙水泥对它来说好像薄纸一样脆弱,轻轻一撕就裂开了。 已经容不得她多想,叶挽秋抓起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朝它扔过去。妖尸被这种不痛不痒的攻击激怒,毒蛇般灵活有力的肉舌击碎了她们周围的木柜和玻璃制品,叶挽秋用自己护住母亲,任由那些锋利的碎片砸在自己的背上和腿上,刺出一个个伤口。 在那只状似人手的利爪朝她们伸过来的瞬间,叶挽秋抱紧母亲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紧接着,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反而是眼睛处和手臂腰间都传来一阵柔凉如丝的触感,原本空气里充斥着的来自妖尸身上的浓烈土腥味也被一阵冷甜莲花香取代。 有利器破开皮肤刺进肌理的声音,还有妖尸的惨叫声,火焰焚烧的声音。 叶挽秋睁开眼,只看到满眼的明亮鲜红,如飘动的艳烈霞光一样缭绕在她身边,隔绝开了外面所有的杀伐惨烈。 她缓缓伸手将混天绫从眼睛前取下来,看着那个银红色的修长挺拔身影有些愣:“三太子?” 哪吒利落地抽回紫焰尖枪,抬脚将那团还在燃烧的妖尸肉球踢了出去,溃散在地上化成一缕虚无青烟。火光灼灼映照中的黑发少年神情锐利如一把白玉雕成的薄刃,美得让人惊叹却又透着层彻骨寒凉的凌厉杀气。 他走过来,乌黑眼珠朝叶挽秋身上一扫,眼神沉淀得更暗,音色冰凉:“你受伤了。” 叶挽秋听到他的话,这才感觉到身上伤口的疼痛,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想不清楚到底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些她都不关心,她抱起叶芝兰,朝哪吒祈求到:“求三太子救救我妈妈,救救她!” 哪吒垂眸看着地上的中年女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曲伸,灿红色的微末神力坠落如星灰在叶芝兰的眉间,很快融合进去:“她会好的。”说完,他又仔细为叶挽秋治疗好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然后将倒握在手的紫焰尖枪横放入怀,用空出来的手自然无比地牵起一段垂在她腿上的灵器红绫,想要替她擦拭掌心中已经逐渐愈合的伤痕上的那些泥污和血渍。 谁知刚一碰到她,叶挽秋就连忙瑟缩着挪开。哪吒略带诧异地抬眼,问:“还疼?” “不是,已经不疼了。谢谢三太子。”叶挽秋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绕在身上的混天绫取下来,双手递还给他,“可这是您的宝物。” 混天绫尊贵珍奇,六界之内仅此一匹,这样拿来擦手也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只是看他刚才用得如此顺手的样子,难道是经常这么干? 可他是主人,就算一时想到了,要拿这红绫来当搓澡巾都没关系。换了其他人又怎么敢? 哪吒接过她手里的软绸,看着叶挽秋把手塞到衣服口袋里偷偷蹭两把的动作,手腕一晃又将它散开绕披在她身上。叶挽秋惊愕地看着他,一人一神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被拉进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范围里。 神明身上的莲香醇聚成酒,深吸一口的时候,隐约有种上头的微醺感,还伴随着一丝微痒的热从叶挽秋的左胸腔升腾起来。她希望自己的脸皮争点气,千万别跟混天绫成同款。 “带着它,它会护好你。”哪吒说。嗓音里那份独特的清冷磁润少年感落在叶挽秋耳蜗里,像花朵落在了水面上,揉出一圈圈涟漪打着旋儿沉进去。 叶挽秋被动地接受那条金纹红绫,好半天后才找回自己的本来音调说出一句:“我会照顾好它的。” 哪吒发出一声带着气音的笑:“你只管顾好你自己,其他的不重要。” 叶挽秋望着他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所以你说这是什么? 神爱世人,干爹爱你? 没察觉到对方在想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哪吒偏头召来韶岚和白虎:“送到我行宫里去。” “是。”韶岚应承到,起身走过来扶起叶挽秋,让她坐到白虎背上,自己则抱起一旁还昏迷不醒的叶芝兰,“叶姑娘请放心吧,您和您的母亲会安然无恙的。” 此时,屋外的天空中满是浊雾翻滚,天光泛开一层鬼魅的暗青,孕诞出更多的妖异精怪。它们密密麻麻如倾巢而出的虫兽,攀爬在屋顶上,肆虐在街道上,人类的反抗在它们眼里完全不值一提。它们从已经逐渐失去生机的异域家园而来,为了活命和繁衍,疯狂屠戮蚕食着人间。 厚郁的土腥味,带着种苦涩的辣,这就是这些妖物呈现在叶挽秋嗅觉里的味道。 哪吒看着那些妖兽,漆黑的眸子里染出一抹淡淡的金。他抬手释出乾坤圈,灿烂的金环如离弦之箭般朝着翠屏山的方向飞出去,遇妖杀妖,破空分云,生生在这夜幕阴冷下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来。白虎低啸一声,追随着那金环留下的拖尾,准备朝哪吒行宫里飞去。 腥风猎猎围旋,托起叶挽秋身上的混天绫舒展延伸如一面鼓动的血色战旗。她看到哪吒站在地上,手中一把紫焰尖枪,单薄漂亮的少年模样,身后却是数不清的凶诡妖兽,毒雾蔓生。 更远的地方,那扇青石巨门的模样在叶挽秋眼里越发清晰了,庞大到让人畏惧。 “三太子,那扇门好像要开了。”她喃喃地说到。 哪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一片青光混沌,到处是地仙和妖灵的激烈打斗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就算是神,也只能在界域裂缝已经承受不住失衡,破界之门完全显现直至半开的时候才能看到。所以即使是他们,寻找起处在人间的各种裂缝也是颇为困难的。可叶挽秋却说,它好像要开了。 “去行宫等我。”他朝白虎命令。 白虎应声离开,哪吒收回绕旋而归的乾坤圈飞临至半空。仅仅须臾之间,刚刚还漆黑无光的天幕立刻被一阵艳烈夺目的鲜红神光照透,整个苍穹仿佛都被这种色彩点燃,卷散开所有笼罩在镇上的妖雾,只留淡淡的云影明灭在头顶。 不知道为什么,叶挽秋仰头看着这场神火烧天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时不时就会做的那个梦。 梦里的天空,梦里的一切,都是这般凄艳赤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封印 迷雾,到处都是烟丝扭曲缠绕成的迷雾。唯独哪吒行宫里是清明而干净的,一点也没有受到外界妖力的侵蚀。站在庭院里朝外望去的时候,能看到外面的神光如昼,赤焰似血,到处都蒙着一层深红的薄薄影子。 更远的地方,能隐约看见有青黑的妖瘴魔气在试图重新吞并进来,却一次次被这片笼罩在沽宁镇上的神光灼伤击退,靠近不了半分。 叶挽秋站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抬头看着这满天的异象,有种幻梦成真的错觉。她闭上眼睛甩甩头,回到身后的房间里,坐在叶芝兰躺着的床边。手机还是黑着屏的,她在傍晚事发前给简媛还有张放他们的消息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此时的行宫里完全空荡荡的,平时的一些工作人员们早就在天黑之前下了班,留守在这里的人则处于一种安全的深度睡眠状态,全然不知外面正在发生的事。 叶挽秋坐在床前守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口渴。找了一圈后发现屋子里没有水,于是她便走出房间准备去找找有没有水龙头什么的暂时将就一下解解渴。 她用手机打着灯出去绕了几段路,运气不错地找到一处似乎是前段时间刚安装好的公用直饮水机。就着喝了点水后,她顺便用冷水在脸上拍了拍,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然而刚转身的时候,叶挽秋突然再次感觉到一阵头晕,脚步虚浮着跌倒在了地上。她的视线开始受到干扰,眼前的一切东西上都开始布满扭曲的阴影,耳朵里也嗡嗡的,像是在凑近了去听一盘全是杂音的磁带。 又是那个明明毫无印象却本能地觉得熟悉到透骨的声音。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踩在了叶挽秋的心弦上,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抵抗,也想不起来该去抵抗。 这时,绕在她手肘处的混天绫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迸发出一阵强烈的红光激荡开,红绫上金纹灿艳,封锁成重重锁链无害却又坚持地将叶挽秋困在原地。 “过来吧。” “到那扇门面前去……” “关上它。”叶挽秋无意识地跟着那个声音重复,瞳孔里的清明彻底涣散开,变得像块无机质的黑色玻璃一样死气沉沉。 她站起来,木偶般僵硬的身上徐徐晕开一阵浅淡的白光,将周围的封锁冲开。借着混天绫的神力,叶挽秋很快从行宫庭院里凌空飞上头顶的深厚云层中,笔直地朝那扇已经打开了两人宽距离的青石巨门靠近过去。 此时的沽宁镇已经完全被卷进这场神魔之战里,妖烟四起,满目狼藉,异火灼灼。 已经顺利击杀完外围逃亡散妖的乾坤圈嗡鸣着飞回那银红衣衫的少年杀神手中,垂落的金色光点落在地上,惊开一众正在缠斗的妖物和地仙们。 统领南营神兵的将军萧其明来到哪吒身侧,单膝下跪汇报到:“拜见元帅。这次突袭而来的妖魔来势汹汹且数量众多,我们目前已经把战况控制在了镇上,不过看样子,这些妖物的大部队似乎还在后面。” “封锁沽宁镇,任何妖灵敢出入,格杀勿论,不必谈什么投诚了。”哪吒平静地下令到。 “谨遵元帅之命!” 萧其明离开后,哪吒的视线越过那层层的断壁残垣落到已经逐渐有了轮廓的破界之门上,浮着层锐利淡金的眸子沉淀着一片让人胆寒的肃杀。门背后的生灵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反扑,虬结的妖气隐隐波动着,像海啸即将爆发前的异动。 地面上,阿君正在被数只妖尸包围着。她转动眼珠看了看四面八方的敌人,轻轻一笑便垫脚撤出原地,灵活无比地穿梭在妖尸密不透风的攻击里,动作游刃有余得像在跳舞一样优美。当侧身最后闪避过一头妖尸的攻击后,阿君祭出光刃,锋利无双的匕首擦出一道明亮的太阳辉光朝刚好组成一条直线的妖尸们刺过去,将它们悉数洞穿。 她抬手,让匕首飞旋着悬浮在她手上,像捧着一颗小小的太阳。 “这群妖魔是打算用人海战术,也不管是否会被人类发现。只要有一小部分同伙能逃脱出去,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她看着一旁只是盯着破界之门不动的哪吒,问,“你在等什么?” “收网。”哪吒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阿君眨眨眼,看了看那扇门逐渐打开的门缝又看了看哪吒,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想……” 她话未说完,蛰伏已久的群妖终于进一步地冲破了界域之门的空间封锁,从门后倾巢出动,浑厚的妖力爆发成滔天狂澜般席卷而来。只一瞬间,哪吒眼中沉酝已久的肃冷杀气立刻肆意开。金红的三昧真火从他脚下的风火轮周围沸腾起来,分散飘落,纤薄到透明的花瓣,碰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将整个青石巨门包围在一片火海里。 群妖破门而出的一瞬间,既是他们来到人间的时刻,也是他们受到削弱而最虚弱的一刻。这种适应需要时间,所以他们已经学会了在集体入侵以前,先用妖雾魔气浸染周围的地域,这样他们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并且吞并所有被妖雾包围的地区。 所以一举击溃这些入侵者的最好时机,就是当他们从破界之门背后现身的刹那。 然而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没有半分犹豫,哪吒已经从火海中央化作一道红霞利光朝青石巨门冲了过去。金环飞旋着升向半空,爆发出强烈的金光朝下如倾泻的瀑布般镇压下来,将所有光照范围内的妖魔都死死禁锢在原地。逃离的妖物们要面对的则是外围的一片业火红莲。 停留在离青石巨门如此近的地方,哪吒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在将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朝门内拖进去。那是由于异域生物逆向侵略到人间,破界之门自发形成的补救措施,会将所有周围的生灵都无差别地封锁回去。 被神光灼伤的妖物开始痛苦地哀嚎,诅咒,有些较弱的甚至已经开始身形崩散,尚有能力反抗的则对哪吒怒目而视,仇恨到近乎疯狂:“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什么错!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又有多善良吗?!如果人间对你们毫无利用价值,你们……你们又会管几分这些蝼蚁的死活!” “所以这事我管定了。”哪吒连辩驳都懒得说,眼睑半垂着,睫羽的细密阴影倒映在淡金色的眸子里,叠染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浓郁黑暗。 “都是利益所驱,你们和我们又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多了一层假仁假义虚伪清高的面具罢了!” 他注视着这些妖魔,跟注视着一抔尘埃没有什么区别:“既知我非善类,就该知道我不会同情你们的处境。何况你的话也太多了。” 灿光万丈的九龙神火罩从他手中显形而出,直直朝乾坤圈光芒下的生灵笼罩下去。不到半分钟,里面所有的黑影都被焚化了个干净。 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门后的无限黑暗空间里传来,激荡开的强大冲击力震得哪吒身形微晃,险些跌进巨门背后的妖域空间里。他皱着眉头看向门缝深处,伸手唤回乾坤圈。 渐渐的,里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它尖叫着,似乎随时要从里面破门而出:“拿命来!杀我儿孙者,以命抵命!” 语罢,强烈的震动从门内传出,很快遍及到整个沽宁镇上。 韶岚一边挥剑斩杀那朝自己扑上来的妖兽,一边回头大喊:“三太子!快离开那里!” 话音刚落,一股浑厚的妖力就从门/口/爆发出来,将周围数丈之内除哪吒外的所有生灵都掀飞到了外围。愤怒到接近狂暴的蛊雕被破界之门的残余力量勉强束缚住,猩红的兽瞳死死盯着哪吒,像是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乾坤圈在这种强大的妖力侵扰下变得愈发金光灿艳,扩大成一个巨大的金环将哪吒护在里面,任凭蛊雕扇动起多大风浪都纹丝不动。 见自己暂时无法挣脱裂缝的禁锢,蛊雕仰头长啸着,声音如婴儿哭泣般,却阴冷到骨缝里,顺着空气和狂风一阵阵扩散出去,将周围一些法力低弱的地仙和散灵,甚至更远处的人类都控制住心神,让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转而去围攻那些镇守在外围击杀和追捕逃亡妖灵的神界天兵。 阿君被这阵叫声弄得头痛心烦,回头却看到一些地仙散灵们开始朝自己围拢过来,暗骂一声。手里的匕首化作一颗微型太阳,洒下无数明亮阳光将她和那些神智全无的生灵隔绝开。 看着外面混乱不堪的内斗,蛊雕阴劣地笑起来,眼神在触及到面前的少年杀神时却沉了一沉。他的眼神依旧冷锐锋利,脸上的表情甚至连波澜都没有,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它叫声的影响。 “不可能,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狂躁地低嗬,四散而出的妖力将周围的空气都搅作一团,无数坚硬的石子在这种碾压下被磨碎成飞灰,被哪吒用紫焰尖枪轻挑破开。 九龙神火罩的轮廓在他手心里一闪就消失了,无数火焰从哪吒脚底的一对金轮升腾起来,烧尽周围的浩荡妖气,两两碰撞间,有清晰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迸发出来。 少年轻盈地凌空翻身跃向蛊雕毫无防备的背部,手里的法器一转,抢尖倾斜,猛地一扫削断它的羽翅,顿时妖血四溅,沸腾蒸发在火焰中:“炼化你是有点费时间,太麻烦了。” 蛊雕被断翅上传来的剧痛刺激到开始发疯地挣扎,至纯的三昧真火对至阴至邪的妖魔来说是滚烫的剧/毒。它仰起头,口中有刺眼的青色闪电爆发出来。哪吒眼神一凛,身影灵活如燕般穿行闪避在那些威力巨大的闪电缝隙中,抛出乾坤圈扣住它张开的鸟喙。蛊雕尖叫着试图咬碎嘴里的金环,却发现根本不能弯曲它哪怕分毫。 他骑在蛊雕的头顶,单手控住乾坤圈逼迫它扬起脖颈,露出脆弱的咽喉,金红的三昧真火从手中尖枪的锋刃处燃烧起来。哪吒将紫焰尖枪利落一挥,横在蛊雕的喉咙处毫不留情地撕抹开。 蛊雕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妖力溃散,青血喷涌。 此时,门后传来的吸力更强了,哪吒很快收回乾坤圈,借力朝引力漩涡的边缘滑去。却在刚要彻底抽身离开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云端飞落,像颗红光绕身的银色流星般直直地垂降下来。 “挽秋?”他想都没想就操控混天绫将她裹住朝自己身边带。然而让哪吒没想到的是,顺应了他神力回来的只有混天绫,叶挽秋依然悬停在破界之门前,神色空洞而机械,周身银光粼粼。 她抬起手,从指尖处的皮肤开始蔓生出钻石般剔透的银亮光辉,这种晶体似的质地和光纹很快顺着她的手指朝全身侵占至脖颈,连眉梢和颧骨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晶石斑纹。仅仅须臾之间,叶挽秋就变得如同一座水晶堆砌而出的人像,流光冷璨,再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气息。 “关上它。”脑海里的声音在回荡着。叶挽秋一遍一遍地低声重复着:“关上它。” 蛊雕的伤口因为神罚的作用恢复得缓慢,但还是有伺机反扑的能力。在它冲出裂缝封锁的瞬间,原本已经脱离引力漩涡的哪吒又放任自己被卷进去,顺势挡到叶挽秋身前,手里的紫焰尖枪猛地一旋,将枪尖精准狠厉地刺向它的眼珠。阿君略过那片灼烧的三昧真火,将匕首掷向那头妖兽血肉模糊的咽喉。 与此同时,随着叶挽秋身上的晶石化越来越完整,银光开始暴涨横扫向周围的一切。 “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都得关在门后。”脑海里的声音引导着叶挽秋的意识全盘接受它的指令。 仅仅须臾之间,残存在周围的妖灵魔物通通被吸卷进门内。蛊雕尖叫着,被迫一点一点被撕扯回妖域里。它拼命挣扎,最后的全部力气都化作一团青色电光朝动也不动的叶挽秋打过去,却在即将靠近她的时候被哪吒用混天绫挑散化开,没能伤到叶挽秋分毫。 渐渐的,那扇青石巨门也起了变化。原本的青灰色开始慢慢变得透明,无数的纹路上微浮出虹色的光晕。 此时的引力漩涡也逐渐平缓下来,大门也随着叶挽秋的手势重新严丝合缝地闭拢了,在熊熊火光中散发着白钻石般的璀璨辉光。 下一秒,它在所有神灵面前,整个破碎成了一团银色的飞灰,无声消失在空气里。 阿君伸手接住那些尘埃,惊讶地眨眨眼:“裂缝……消失了?” 破界之门一消失,叶挽秋立刻从天上跌落下来,身上的晶石化也褪去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哪吒用混天绫将她卷回怀里抱起,平稳地降落回地上。 一旁的韶岚跑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哪吒怀里沉睡的少女:“三太子,挽秋姑娘刚刚……” 哪吒眼睫轻抬看向韶岚,褪去金色的眼瞳乌黑如深海,透着种沉默的锋利。她立刻会意,低头说到:“属下失言。” “这次搞的动静也太大了。”阿君看着周围的狼藉战场,摇摇头,“处理起来有点麻烦。要不……”她调侃似地朝哪吒说,“借你手下那五营神将的兵力帮帮忙?” “他们只负责围追剿杀反叛者,不负责打扫后勤。”哪吒凉凉地瞥她一眼。 “唉,看来这里的地仙们是有得忙了。”阿君故作惋惜地叹口气,“我先去找墨琰,这么大范围的掩盖痕迹还有这么多人,得他出手才行。韶岚跟我一起吧?” “行。” 两人话音刚落,哪吒已经抱着叶挽秋和白虎一起离开了镇上。 回到三凤宫里,白虎立刻又变回了乖巧玲珑的猫咪模样,粘人地跟在哪吒身后。哪吒走进寝屋将叶挽秋放到床上,取下一旁的披风替她盖好,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沉沉睡着的模样,眼神温沉。 他想起她在自己幼时的突然出现,一路的舍命相陪相伴,也想起她的数次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直到最后一次,她…… 哪吒闭上眼,皱紧眉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叶挽秋刚刚全身如同晶石化一般,关上甚至粉碎了破界之门的场景。 这些青石巨门都是因为统划六界的判命/轮/盘出现了崩裂,六界失衡造成的界域裂缝。而叶挽秋却将它们修补好了,这是连神都没有办法做到的。 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他看着叶挽秋,心里隐隐浮生出一层阴影和凉叹。 坐在床沿边静默了一会儿后,哪吒无声地起身来到屋外,只交代白虎一句:“照看好她,等我回来。” 灵兽蹭蹭哪吒的袖口,蹲在窗沿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本章作话必看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