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天工谱 > 第18章 消失的陶罐(四)
    “来来来,尝一尝,神秘果谷酿制,强身健体、滋阴美容的养生圣酒。三钱银子一杯,换您延寿十年,绝对不贵……”掌柜站在门口高声招呼,脸色难得有几分红润。

    “哟,您老树发新芽,也是酒的功效?”有人对他打趣道。

    “不,我看是女人的功效。”

    “赚了这么多银子,女人们都争着往上扑。”

    “你眼红了吧?”

    “我就眼红咋地了?!”

    “掌柜老婆死了十几年一直没钱续弦,这下肯定娶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好好大办一场。”

    一个面容颓靡的胖子问道:“喂,老药勺,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掌柜充耳不闻。他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撸起袖子将陶罐搬至面街的柜台上,轻轻揭开封盖。

    香气四溢。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脚软了。

    头晕了。

    骨头酥了。

    神魂颠倒。

    人们瞬间又吵攘起来,拼命往前靠,想离这味道近一些、再近一些。

    “排好!排好!人人都有份!”掌柜得意地欣赏着众人反应。

    排在头一个的汉子付了钱,待伙计点数清楚,便掏出一个小壶往里舀。

    “住手!”掌柜急忙阻止。

    “三钱银子一杯,不是一壶!”

    汉子啐了一口,不甘心地将壶收起来,朝掌柜吼道:“老药勺,你也太抠门了!不许自带酒具,也不提供杯子,叫俺怎么喝啊!”

    掌柜早料到有此一问,走到人群中间,向四面拱拱手,解释道:“诸位!诸位!红花尚需绿叶扶持,美酒也需要专门的杯子来衬托。非我吝啬,舍不得几个杯子,而是这酒有个怪癖,特别择酒具。酒装在原配的陶罐中时味道最香,倘若取出灌入其他酒具,味道就会减退;过上半个时辰,酒则变成糟粕,难以下咽。我老药勺无能,找不到合适的杯子,就请各位捧着罐子享用吧。一杯约等于三口,不可多饮!”

    “还有这等奇事?”人群窃窃私语。

    “是真的,我侄孙女在王家打杂,听说他们也发现了这一点。”一位大爷说道,“王纂前两次带回来的酒都变了味儿,没人相信他,才导致他负气出走,至今未归。”

    掌柜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也是从王家人那里知道关于酒的喝法。”

    众人解除了疑惑,重新站好队,一个接一个上前饮用。

    伙计在一旁紧盯着客人喉部运动,三口之后强行将罐子收走。客人们被打断,不但不生气,反而带着满足沉醉的表情离去,丝毫不见酒后的暴戾与冲动。

    这酒竟将人们的性子也浸泡得柔了几分,真是不可思议。

    日头西沉,又是黄昏时分。

    人们忙完了活计,陆陆续续向家走去。各街各巷升起炊烟,一片宁静。

    药房掌柜收拾好铺子,回到后院屋中。他仔细检查所有门窗是否关闭严实,又用凳子抵住门闩,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硕大无朋,沉甸甸的,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放在桌上,发出咕咚一声闷响。里面装着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银子。

    他仅用半个月就赚到了手。

    本地民风淳朴,但面对如此惊人的财富,不能保证没人动歪心眼。掌柜左看右看,屋里就这一点儿空间,银子体积太大,怎么藏都藏不住。他抱着银子清醒地守了一夜,第二天大早便奔向乡里唯一一家钱庄。

    钱庄是村长开的,用百亩农田做抵押,地契压在几位公证人处,十分可靠。他用银子换得一叠零散银票,紧张地揣在兜里,飞一般奔回家。家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容器,就剩个空酒坛子可用。他将银票放在坛中,密闭封好,在封口裹上层层油布以防渗水,然后在床下挖了个坑埋好。

    这一夜起,他枕着万贯家财,睡得格外踏实。

    时光飞逝,三年过去。

    王纂突然回家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河水带着刺骨寒气,抹白了两岸花红柳绿。他敲开了久违的家门,一脸热切地与前来应门的三弟抱个满怀。

    三弟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他是谁,王纂也兴奋得忘了道明,两人相持好一阵,直到同来的女子开了口:

    “这位是三弟吧?初次见面,我是你二嫂。”

    二嫂?那旁边这位肯定就是二哥了。三弟这才反应过来,一面往屋里引,一面大声呼唤:“大家快来呀,二哥回来了!”

    王纂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一个身怀六甲的妻子。

    祖母与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指挥众兄弟将他的旧屋打扫一新,又置办了不少崭新的家具,热热闹闹伺候两人住下。

    “回来得好啊,快过年了,合家团圆,好兆头。”祖母泪眼蒙蒙,拉着两人手左看右看,止不住的欢喜劲儿。

    “几个月了?”

    媳妇含羞答道:“七个月了。”

    “这次回来长住么?”

    王纂恭恭敬敬地回道:“是的。”

    父亲说:“太好了。你以前打猎的一整套家伙我都留着,每半年让人仔细打磨,跟新的一样。”

    王纂与媳妇对视一眼,踌躇半晌,说道:“爹,我不当猎人了,杀生太多不好。”

    祖母笑道:“对对对,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为孩子多多积福才最要紧。”

    父亲问:“那你打算以何为生?若想学砖雕,我……我可以教你。”

    王纂低眉顺眼:“我不想惹大娘不愉快,砖雕是绝对不会碰的。其实内子做得一手好活计,当年装酒的罐子就是她做的,我也向岳父大人学了些皮毛,因此开个手工作坊应该能换口饭吃。”

    “好好好,有一技之长,不愁养不活媳妇孩子。我孙儿出息了,开始挑起男人的担子,比你几个兄弟有责任心多了。”祖母面带慈祥,表示支持。

    她心里却嘀咕着,那几个罐子平淡无奇,毫无美感,怎称得上是好活计?侄女差点给扔了,还是自己过惯了节省日子,留下来腌了老坛酸菜。定是她久居深山没有见识,现在刚进门不好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试一试。若是失败了,回家总有口肉吃,不碍事。

    对了,老坛酸菜放哪儿去了?

    腊月时节,万物沉寂,人间却是最忙碌喜庆的日子。

    家家户户屋檐下挂起一串串干菜、腊肉、熏香肠,栏杆上搭着红辣椒,进进出出皆着新衣。与往年一样,野羊羔腿是最昂贵的年货,除了猎人自己,只有收成不错的人家才吃得起。

    掌柜揉揉鼻子,拼命抵挡远处传来的炖肉香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老子白活五十多年,从来没有吃过一餐好肉;现在有钱了,为何只留给那个败家不孝子,而自己仍然吃糠咽菜下豆腐乳?

    今儿咱也风风光光地过个年!

    掌柜这样盘算着,起身摸来一把铁锹,叮叮当当就朝床下挖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扰了四面美梦。众人披上外衣,相约赶来他家看个究竟。

    邻居们围拢在门口,大声呼叫他的名字,使劲捶打门环,始终无人应答。大家怕他遭了意外,正商量着找桩子撞门时,掌柜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

    他脚步漂浮,魂游天外,似遭受了重大打击尚未回过神。寒冬的夜晚,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室外。

    他喃喃自语:“钱……钱不见了……”

    “什么?!”

    “是不是来了小偷?”

    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你藏在哪里的?”

    “赶紧报官啊。”

    “别着急,肯定能找回来。”

    “对啊,咱乡里才多大地多少人,小偷一花钱就能暴露。”

    人人都知道他前几年卖酒攒了笔巨款,几乎集中了三坪乡大部分人家的半年收入,不可小觑。这要是丢了,可真是一件大案!

    天朦朦亮,众人簇拥着昏昏噩噩的药房掌柜,敲响了乡公所的牛皮大鼓。

    大鼓声音雄厚,传出十里地去。闲散的乡民们奔走相告,大老爷要审案子了。

    这边,有父亲与祖母支持,王纂两口子的小作坊很快开了起来。

    他们做了一批陶罐、石凳、木柜、以及粗细不同的各类绳子,放在店里售卖。乡民们抱着好奇心进来参观了一圈,见其物品外观简陋,不上漆不雕花,保持材料原色,粗劣得不堪入目,摇摇头议论着走了。

    小作坊生意不好,祖母很着急。她把两口子叫来,给他们出主意。

    “纂儿媳妇,你娘家不是很会酿酒吗?为何不做这个生意呢?”

    女人答道:“我们酿的酒很普通啊,不算啥稀罕东西。”

    “那酒算普通?”祖母哭笑不得,一时情急,说道:“你那作坊里的东西才算普通吧,根本卖不出去。”

    王纂脸色一变,伸手抱住媳妇,怒气冲冲地瞪视祖母。

    女人平静如湖,柔柔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我们一点儿都不担心,祖母多虑了。”

    祖母自觉尴尬,呵呵笑着,岔开话题。

    她说:“前些年装酒的罐子做了老坛酸菜找不见了,上好的泡姜、酸豇豆、酱萝卜,怪可惜的。改天咱们一块儿找找吧。”

    王纂道:“怎么用来装酸菜呢?别找了,早就消失了。”

    祖母不解,欲详问。王纂支吾着说媳妇身子沉,累了,这就回房休息。说完不等祖母点头,两人迅速拜别。

    第二天准备吃早饭时,祖母灵光一闪,想起来老坛酸菜放在了地窖内。她摆弄着碗筷,吩咐老大媳妇去取一碟来就小米粥。

    老大媳妇去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回来禀报:“奶奶,坏了,菜全洒了!”

    “怎么会洒?你没端稳么?”

    “不是的。我一开窖门菜就在地上,不知道放了多久,都长霉了,罐子也都不见了。”

    “不可能。”祖母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这女人品行还算老实,却特别害怕承担责任,一闯了祸就往别人身上推。

    “奶奶,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祖母想,五坛酸菜固然可惜,但她也一定不是故意的,为这等小事与孙媳妇计较,未免落了身份。

    于是,她摇摇头道:“我累了,你去把它们收拾了吧。”

    老大媳妇应声好,正要退去……

    “等等。”正房夫人从回廊拐出,将之前两人的对话收入耳中。

    祖母哀叹一声。自家这个外侄女心胸狭隘得紧,喜欢逮着人错处不放。老大媳妇可有苦头吃了。

    果然,夫人脑袋微抬,对老大媳妇命令道:“前面领路。”

    地窖位于大宅东北角,规模不大,用于贮藏红薯、白菜等家用小食,贵在三面通风,阴凉干爽。五团酸菜摊在地上,呈沙堆形,像是从坛子底部直接漏出来,形状十分完整,应该没有人动过。

    正房夫人想,罐子摔碎了,总会留下残破的陶片。即使老大媳妇偷偷收拾过了,酸菜盖住的部分是扫不到的。

    夫人捏着鼻子蹲下来,用木棍挑起霉掉的酸菜。

    下面除了早已干涸掉的盐水渍外,别无他物。她自觉没趣,随意喝斥几句,起身离开。

    一阵风从敞开的窖门刮入,吹乱了她的裙摆,也吹起几抔黄色粉末。

    她奇道,哪儿来的粉末。

    顺着风势寻去,粉末打着卷儿,飘扬飘扬,自酸菜周围散开来。她捻起剩余部分,在指中细细研磨,又闻了闻:“是陶土。”

    “哎呀大娘,您怎么在这儿呢!”老三妾侍奔来地窖前,额头上满是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您快去啊,乡公所来了人,咱家惹上官司了。”

    “谁告咱们?”

    “还能有谁,前几天丢钱那药房掌柜呗。”

    药房掌柜领着乡公所的差人,仔细勘查了现场。当时天黑看不清,这会儿白日头下照得一览无遗。银票不是被偷,而是烂在了土里,只剩些指甲盖大的边角,经钱庄老板检验已然作废。装银票的罐子不翼而飞。

    药房掌柜心疼不已,重新拟了状纸,递交衙门。

    一告王家罐子粗制滥造。

    二告钱庄老板认票不认人。

    三告建屋者排水不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