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天工谱 > 第15章 消失的陶罐(一)
    “黄建栏、黄建路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很遥远的样子。唉,人老了,太模糊的事实在想不起来……”他捻须仰头,努力搜刮着脑中回忆。

    耳边白发风中颤抖,老态酣然。

    “不过这让我记起了一个传说。知道的人很少很少了,过了我这一辈,龚工强他们可能都没有听说过。现在的人啊,江河日下,不念旧,再过30年,还有谁记得我王铎?”他胸中一恸,似有此感悟久矣,无人倾听。

    自古美人迟暮、英雄白头最为遗憾,人人皆免不了这个俗。王铎长唏短吁,道起年轻时的风光往事,好一番感叹。

    贺一峰静静听他诉说,半晌方歇,遂问道:“关于那个传说,您能告诉我吗?”

    王铎深吸一口气,昏黄的眼睛里泛起光芒。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当提起这个传说,王老师傅的内心总是一阵澎湃激昂。

    时光流转,消磨了意志,催老了身躯,不变的是对雕刻的热爱;那种爱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流转四肢百骸,不死不休。他望着高墙上除之不尽的陈年藤蔓,往事如同春芽般兹兹生长。

    ……

    明成化年间。

    云南边陲极度贫瘠。

    干黄的土地上看不见男人。一片片齐腰的麦穗间,女人们带着孩童汗如雨下,忙着各种农活。男人们整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折腾着修路。

    修路是乡里第一大事。

    没有路,就意味着贫穷,十里无富户,八村皆白丁。

    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每月来自镇上的几位货郎。他们牵着马匹,风餐露宿,穿越层层险关来到这里为众人买办百货,收购土产。货物价格贵得离谱,收购价格却压得极低,乡人必须花多出几倍的银子才能换得衣服、锅碗、香料、铁器等日常用品,这对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乡人来说,无疑于雪上加霜。一旦碰上雨季或货郎生病交易取消,全乡便跟失了魂一般,生活无以为继。

    那时候王家已经开始做砖雕,雇佣着乡里近1/4的青壮力,俨然是当地最有权势的人家。权势归权势,可惜路不通,砖只能卖给就近的村落。山里人口凋零,能有多少销路?几个月接不到生意也是常事,王家大砖窑的囱口时有烟时无烟,停停歇歇,勉强糊口。

    据货郎说,王家的砖雕其实比外面繁华城镇里的还要好。也许是山里土质的原因,烧出来的砖不仅质量上乘,经久耐用,还透着淡淡的青红,加上王家精致的雕工,一旦能运出山去,绝对将市面上所有砖雕全部比下去。因此王家在修路这件事上,格外执着,祖祖辈辈不停歇。

    这条路修了没有近百年,也有五六十年,依旧还是老样子。

    巨大而坚硬的乱石遍布山岗,锄头挖不动,牛马拉不起。在没有任何机械与烈性炸药的古代,这些巨石就是一道天堑。乡亲们凭着极为有限的人力财力,生搬硬撬,肩挑背抗,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压弯了小伙的脊梁,等白了姑娘的鬓角,始终进展缓慢。

    直到王家出了一个叫王纂的年轻人,彻底改变了三坪乡的命运。

    王纂其人身高八丈,魁梧结实,不仅挽得一手好弓,还能一口气跑上二十里山路不歇脚。他没有继承祖传的雕刻技艺,反而一得空就跑到山里打野味,是当地有名的猎手。那年头,猎人比砖雕师傅受欢迎多了,姑娘嫁给他,连带着娘家不愁没有肉吃没有皮衣穿;每到年关,满桌子的山珍野味馋得街坊唾液横流,隔着两条巷都能闻得到。做得好的还能攒下不少富余铜子儿,置办些新家什,增盖两间屋舍,过得是乡里数一数二的乐活日子。

    当他满了18岁,王家放出话要给他娶房媳妇儿后,媒婆们抱着各家姑娘画像几乎踏破了王家门槛。

    人逢喜事精神爽。祖母周氏强撑着病弱的身子,亲自为孙子挑选画像。

    “纂儿啊,你瞧这家姑娘怎么样?白白嫩嫩,膀粗腰圆,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样子。”

    王纂摇头,自顾自打磨他的猎刀。

    “听说东头铁匠的二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你常去她家铺子,肯定见过!瞧得上眼不?”

    王纂将猎刀收入鹿皮鞘中,爱不释手地反复把玩。

    “奶奶,我说过了,路什么时候修通,我什么时候成亲。”

    “胡说!”周氏一听,顿时火起,拉长着脸斥责道:“这路已经修了几辈子了,不知道还要修多少年。你不好好成亲生子,将来哪有后代接替我们的事业!”

    “大哥、三弟都生了儿子,不差我一个人。”

    “怎么不差!”周氏恨铁不成钢,扬起拐杖敲上他结实的脊背,咚咚作响。“你看看自己这筋骨,这皮肉,这手脚,这气力,你几个兄弟哪儿比得上?我王家最强壮的男丁,怎么能不留后?”

    王纂板着腰生受着,任祖母敲打,毫不妥协:“有媳妇管着、屁娃拖着,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太不爽快!”

    “你个傻小子,这里头快活门道多着呢。你看你大哥三弟,还有整天缠着账房女儿的四弟,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远比你窜野林子与獐兔为伍来得逍遥!”

    “所以他们浪费大把时间在享乐上,不思进取!”

    “你、你、你……”周氏争不过理,一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思进取,你咋不学雕刻?”

    王纂怒道:“我庶出,大娘不许我学!”

    周氏哑口无言。

    忽然觉得孙子从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被排斥于祖业之外,竟然还被责备,心里涌出一阵愧意。正室夫人是自家外侄女,自己没少帮着她欺负二三房妾,包括王纂的娘。罢罢罢,随他去吧,等再大点儿就能开窍了,还没见过哪个男的不好这档子事儿。

    他收拾好打猎的装备,低头向祖母告辞:“奶奶,我进山去了。今年收成不好,我多打些猎物,也能帮家里应对口腹之忧。您老别站在院子里,风大。”

    出了王宅,向西南方走半个时辰就是林区。

    他脚程快,三盏茶功夫便到了。

    一路上,认识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叮嘱倘若打到什么全家管饱的大家伙,千万记得留给自己;兽皮兽毛也要,晒干缝成袄,揉散织成毡,是过冬必备用品。兽齿卖给饰品店,兽骨送到药房,兽爪则自己收集起来做成箭头、飞镖、小匕首等,锋利程度不下于生铁。

    几个姑娘在父母推搡下,含羞带怯地递上点心,供他在山里食用。他来者不拒,一一放入怀中。

    这次进山,他打算待三天。

    有时贪猎走深了些,不能及时赶回来,多备些干粮总是妥当的。

    林区再往里走一个时辰,有一座专供猎人休息的小木屋。四周竖起尖锐的栅栏与未燃的火把,标志着正式进入猛兽地带。

    经过一上午奔波,王纂感觉有些饿了。他入屋扒开灶灰生了火,架上一锅泉水,打开屋角平柜。平柜里东西不多,都是一些应急食水,基本厨具,以及取暖的被子柴火。他取了一块风干的野猪肉,几颗土豆,一把盐,想了想又取出一小坛干果,便成了午饭。

    猎人们轮流每月为小木屋补给一次,最近那次正好轮到王纂。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对于亲手采买的东西了如指掌,甚至摆放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

    别的猎人说秋雨阴湿,一入山林便手脚发冷,拿不稳弓箭,都不肯来。补给过后,自己是第一个来的。

    除了猎人以外,没有人有小木屋的钥匙。

    他蹲在平柜前,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会多出一个陶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