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天工谱 > 第3章 天赋异禀(三)
    TH生物公司有一间设备齐全、能达到无菌标准的医务所,此时充当了临时外诊手术室。

    来自市内各大医院的专科医生们正聚集在无影灯下,低头面对陷入昏迷中的贺岭。

    某种意义上说,手术刀对于医生,好比剑对于侠客,一旦出鞘,不见血不回。可这会儿,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久久无人落刀。

    贺岭的情况与其说令人绝望,不如说是闻所未闻。

    据称,发生爆炸的实验室内存放着数种研究中的新型菌种,属于省级科研攻关项目,用途与功效不明。这些菌种在此次意外中侵蚀进入贺岭体内,在高温下与其他飞溅的化学药剂混合作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病变。

    她全身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石晶,与肌肤融为一体,脆薄如纸。其下青紫黑红各色血管与□□在体内急速奔流,清晰可见。整个人膨胀到可怕的地步,早已辨不清原来的样子,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玻璃气球人,一触即爆。

    一名内科医生拿出一块擦得锃亮的小镜子,轻轻移到她鼻端。不一会儿,镜子上结满霜冻,寒气森森。

    他用棉球拭了拭,又移到她耳孔前。镜子顿时泛起水雾,热气腾腾。

    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在贺岭身体中交织走转,左冲右突,无法宣泄之下令她淤肿到极致;其势头凶猛澎湃,仿佛奶皮包裹下滚沸的牛奶,若非受石晶之困,必定破体而出。

    石晶给人坚硬厚实的感觉,散发着淡淡光晕,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罩衣将贺岭整个人镶嵌其中。

    这种美丽同时也让人心寒。

    在小女孩扭曲如鬼兽的脸庞下,一条从左颈到右腰、极细极浅的裂缝差点被人忽略。

    最先到达现场的医护人员是市急救中心陈副队长,从业已有二十余年。当他第一眼看到贺岭时,马上阻止了其余人试图搬运她的举动。

    他蹲在地上整整看了十分钟,小心翼翼清理掉贺岭周围的碎渣与液体,不去触碰她的身体。

    他发现,这层石晶不但不坚硬,反而偏脆。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稀泥巴,糊了水抹在掌中,一旦干涸凝固便受不起任何张力,手指微微一动就成片军裂开来,扑哧扑哧纷纷往下掉。

    贺岭此刻是个几乎胀破的气球,更糟的是气球皮并非柔韧有弹性的橡胶,却是稍一挪动就破裂的干泥般的石晶,哪怕指甲不经意地一划,或者极轻微的振动,都会让她顷刻间炸得四分五裂,骨血一地。

    警方与急救队比划来比划去,最后从正在本市巡演的知名杂技团请来几位平衡高手,耗时三个小时方成功将她抬上病床。

    病床特意用了最柔软的垫子,四角安置滚轮。陈副队长亲自推着她,利用TH公司医务所的设备做了各项检查,其结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分析,患者周身布满奇特的生物电磁场,不仅能吸引探针、线圈等小型金属物体,影响对手术刀的拿捏,还能令所有电子仪器失效。” 他一边解说,一边举起厚厚一叠报告单,哗啦啦翻阅给众人看。“这些纸上不是杂乱无章,就是一片空白,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数据或影像,因此我们对于她身体内部的病变结构一无所知。”

    周老主任凝视良久,第一个放下手术刀。

    “这台手术我做不了。”

    手术室外,段立单陪着魂不守舍的贺一峰,努力配合女警进行受害者的确认工作。

    女警名叫程可,二十六七岁,一米七的个头。从公安大学毕业分到市刑侦处跑外勤,风里来雨里去,由处里一群五大三粗的血性汉子带着,整日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好好一大姑娘,硬生生给扭成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劲儿,为一案子能够三天三夜蹲在车里盯梢,不梳洗不化妆,浑身散发着一种野性美。

    年初全省警界精英大练兵会上,程可一袭棕色紧身衣骑着重型摩托登场,马达轰鸣,风驰电掣,将别人远远甩在身后,第一个冲破终点。她得意地当场揭开头盔,眉眼那个飞扬,任凭大风打乱一头曲卷的秀发,凌乱中衬得唇上一抹被同事硬涂上的口红格外浓烈,引得在场男士躁动不已。

    她往娇小的苗丹身旁一站,就如一株刚刚成年的劲松,虽比不上竹叶青般鲜嫩欲滴,倒也英挺匀称,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她的这种美,今日无人欣赏。

    贺一峰强打精神,在一堆碎布中寻找女儿的物品。

    这些碎布大小不一,有的烧成焦黑一团,有的被多种药剂染成蜡花,既有属于现场保安的,也有属于凶犯的,统统装在透明塑料袋中,等候鉴别。还有一些类似眼镜腿、手链、金属扣、玻璃片等等的杂物也摊放在他面前,零零散散无一完整,足可想象出炸弹的威力。

    他无意识地抗拒着辨认行为,一片片翻找过去,眼神四处游离,害怕亲手证明残酷的现实。

    他期望这里没有贺岭的物品,或者没有能够让他认得出的贺岭的物品,留下一丝侥幸,支撑住自己的摇摇欲坠的精神大厦。

    然而事与愿违,入手熟悉的触感令他的悲伤无所遁形。

    这一缕蝴蝶花布,分明是女儿最钟爱的裙子边儿。

    这一段黄色塑料条,隐约刻着R&T商标,是她抱怨过有些太紧了的发箍。

    这一环镶着水钻的金属残扣,是她打底裤上的饰品。

    这一团烤成灰黄色的软块,怎么看怎么像曾经纯白的芭蕾缎鞋。

    尤其是一块边角破碎的水晶坠子,是他从境外带回来作为女儿生日礼物的新品,国内还没有同样款式售卖。

    程可一边记录下辨认出的物品,一边问道:“您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吗,像是胎记、疤痕之类?”

    “没有胎记……”他答道。

    刚抱回来那会儿,滑嫩嫩的小女娃坐在婴儿澡盆中依依呀呀傻笑,由得贺一峰粗手粗脚地给她搓洗。如玉雕成的皮肤混合了中西两国精髓,既有白种人的皙透丰盈,又有东方人的细腻润泽,适逢婴儿期独有的圆憨肥软,惹得他爱不释手,从脚底板到胳肢窝揉捏个遍,没发现一丝瑕疵。

    “……左臂脱过臼还没好利索,X光片应该很容易看出来。”他补充道。

    程可摇摇头,没忘记贺岭如今可令一切仪器失效的事。

    “还有别的体表特征吗?”

    “没……我想不起来……”

    程可放下笔记本,握拳轻叩桌面,尽量温和地提醒道:“请您再认真想想,哪怕很微小的细节也可以。”

    贺一峰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她,不太明白眼下的程序。

    一般情况下不都是直接领去见人么?

    “老实说,”程可耐心十足,“伤者的情况可能令人难以接受。希望您做好心理准备,有目标性地去辨认,否则回给警方的工作带来很大不便。”

    贺一峰垂头,心情更加沉重。

    他脑中一团乱麻,越想越无法自持。他不敢猜测贺岭到底遭遇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祈祷她不管变成什么样,只要活着就好。

    苗丹突然插嘴道:“她脖子上长了个大红疙瘩,估计是被虫咬的,这两天我老看见她挠来着。”

    经她一说,贺一峰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还找了瓶杀虫剂喷洒整间屋子。

    程可暗想:还是女人心细。

    遂追问道:“有多大?形容一下。”

    苗丹掐着食指比出一个指节,“椭圆型,棕红色。”

    贺一峰颇为意外地看向她。

    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会撒娇花钱的小女友其实对女儿挺上心,刚才自己对她未免太凶了些。他投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自己是在胡乱发火。

    苗丹委屈地吸吸鼻子,似受到很大鼓励一般,又想起一条来。

    “她右手无名指指甲有个豁口,昨天玩我的修眉刀时割的,割得有点深,我怕出血还专门检查过。还好没有割到肉。”

    程可点点头,她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

    突然,手术室门打开,医生们鱼贯而出,表情复杂。

    他们一个个脱掉无菌衣,摘下口罩手套,收拾起出诊用具,竟似准备返回医院。段立单看看表,才不到半个小时。

    怎么会这么快?难道伤者已经……他偷偷瞥向贺一峰,见其沉浸在女儿出事的悲痛中,度秒如日,并没有意识到抢救时间的流逝。

    现场指挥警官通知他,可以带家属入内认领了。他迅速转身架起贺一峰,三步并作两步迈入手术室。

    尽管已在心中做了无数设想,贺一峰还是瘫倒在病床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颤抖着想再抚摸一下的女儿的脸,却害怕碰碎了她,只虚空描着她的样子,轻轻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脖子上的疙瘩与指甲上的豁口在石晶覆盖下呈现出奇异的光泽,但足以让人清晰认出。

    段立单也是第一次见到贺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形式化地完成最后一道认领手续。

    “贺一峰先生,这是您的女儿贺岭吗?”

    贺一峰痛不欲生,无力地点点头。

    “在这张表上签个字就可以了。后续医疗与事故调查方面有什么疑问,请联系程警员。”

    他机械地接过文件签上字,眼睛一刻不曾病床。时间在那一刻停滞,所有外物都变得模糊一片,笼罩在贺岭周围。

    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看不见别人行动,眼中只有面目全非的女儿,直到最后一个留在手术室内整理的周德钟主任闯入视线,他才猛然醒悟过来。他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扑了过去,紧紧抓住老头儿敦实的肩膀,疯子般咆哮道:“为什么不救?!为什么不救?!”

    周老主任被他掐得生疼,挣扎不脱,只得好言劝道:“会救的,会救的,先让我想想。”

    贺一峰不依不饶,使劲将他往病床前拖。“您快救她!快!我看着您救……”

    老头儿被拖得一个踉跄,碰翻了器械台,手术刀钳叮咛咣当掉了一地,砸在脚上。他也怒了,吼道:“清醒一点吧!我救不了她!”

    “您……您胡说!您是全国最好的外科专家,您一定可以的!”贺一峰浑浑噩噩,万般绝望,竟然掏出身上的钱夹,将现金与银行卡全部抽出,硬往对方兜里塞。“您不是不能救,是不想救对吧?我给你个大红包……我把所有钱都给您,千万不要推辞……求您了,救救她、救救她……”

    周老主任没想到他当着警察的面出这招,给自己的医德抹黑,顿时气血上涌,抬手啪啪就是两耳光。

    “好好看看你女儿的情况,连动都不敢动,怎么救?!谁有那么巧的手,啊?你不是号称医院第一快手吗,你来!你来!你敢下刀吗?!”

    贺一峰拾起地上的手术刀,毒也忘记消,就举在贺岭身上比划着。

    “你们都不救,我自己救……岭岭别害怕,爸爸来了。你乖乖睡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没事了……”

    周老主任抄着手冷眼旁观,并不阻止。

    贺一峰试过来,试过去,从头顶挪到腰部再挪到小腿,迟迟没有下刀。

    手术刀明明是钢制的,却在贺岭体表极近的地方感受到磁场吸力,摇摇摆摆,拿捏不稳。脆薄的石晶在眼泪撞击下微微颤动,彷佛即将破灭的肥皂泡,令人难以触碰。

    时间一分分过去,贺岭怪异的体表下血液奔流自如,心脏泵跳有力,整个人雕塑般静静睡在这里,似乎并无生命危险,丝毫感受不到身边父亲那绷得快断掉的神经。

    终于,贺一峰放下手术刀,走到墙角抱头蹲下,不再说一句话。

    周老主任心有不忍,叹道:“休息休息也好。我会请警方将你女儿运送至医院第七研究室,那里有亚洲顶尖的设备,最全的数据库。我保证持续研究贺岭这个特殊病例,等有了头绪再好好跟你讨论。在此之前,你先调整心态,理智一点,拿出原有的职业水准,否则谁也帮不了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