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是道侣 > 第45章 无法无天、人间帝王(十三)
    洛朝这一走,直接就翘班了一百三十五年整,嗯,如果不是江云忡后来千里加急、连送了百封书信催他回皇城,他表示自己还可以再翘好几个这样的班。

    其实他来到这个世界算来也七八百年了,一开始没称帝的时候,成日忙着勾心斗角、提升修为,自然是没工夫游历人间、吃喝玩乐的。

    后来入主中域,天天被拘在皇城,还被一大堆言官整日盯着,就算有机会去各域各州看看,也是打着帝尊前去考察巡视的幌子去的,而这在洛朝看来是出差、不是游玩。

    如今骤然给自己放了个大假,他心头倒是顿生迷茫:

    这去哪里玩是好呢?

    无他,这个世界可不像现代社会一样,有什么发达的旅游业,人间民众光是活着就很辛苦了,怎么可能想着背井离乡去旅游——

    哦,也不是没有需要出远门的人,或为求学或为从商,但那叫羁旅,不叫旅游。

    他在心头琢磨了片刻,最后决定:专挑那些人间繁华之所,且去那富贵锦绣处畅玩一番。

    至于那些穷山恶水、偏远贫苦之地,他是下意识不太想看见的。

    挑来挑去,他选中了南陆云水河中游的地带:此处有山有水不说,还是一副天然的水乡景象,城池沿河而建,绵延成片,间或有廊庑广厦、或有亭台水榭。

    土壤肥沃,素有南陆粮仓之称,一方好风水,养文人、养士子、养剑客侠士也养歌姬舞妓,更重要的是,那些喧闹的民间酒肆茶楼里、熙攘街道上,最是出美酒珍馐、糕点小食——

    这方富足的人间烟火里,还养着最挑剔的食客和最专业的厨子。

    洛朝抖开一副地图,随意选中其间一座城池决定落脚——这城叫松月城,他入城前,还特意变换了下容貌,不过没有大改动,只是把面相变得稚嫩些——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还把眉目改得更清秀了——少了几分凌厉锋锐、多了几分柔和清雅。

    这倒不是他故意在装嫩扮乖——天可怜见,他心里早就承认自己是一个七、八百岁的老头子了,只是,先前在皇城时,无论他态度有多温和,那些身为凡人的言官们,也总是有些怕他。

    时日长久了,他自己都产生了错觉:难道本尊长得很吓人吗?

    他相貌当然不吓人,只是在皇城呆久了,身上自然而然蕴养出一种尊贵威严,如今变个样貌,冲淡那种皇者气度,也免得寻常人不敢来靠近他。

    于是,不过一个半月,整个松月城,从贩夫走卒到富商官员,都知道城里忽而来了个气度不凡、容貌绝佳、还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林九公子。

    其实,这几点本来是不足以让洛朝出名的,毕竟,这云水河中心的地带,哪座城里都不缺好样貌的富贵公子:

    长得好不足为奇,身家丰厚也不足为奇,两者皆有的人,纵然少了点,但也不至于稀少到全城闻名,真正让全城人都见之难忘、啧啧称奇的是——

    这位林九公子啊,真是太TM能吃了!

    有在城中心酒楼当厨子的人回家后和他婆娘感叹,说今儿个楼里来了位十七、八岁,模样看着十分清秀的公子。

    不曾想,人不可貌相,这位公子竟一口气吃了十笼粉蒸虾饺、十五笼鱼馅儿汤包,然而这还没完,他在咱们楼里才吃完抹了抹嘴,抬脚拐个弯儿就去隔壁家酒楼继续吃了。

    那厨子的老婆自是不信的,只说你今天是不是又在掌勺的时候偷喝料酒了,竟喝晕了头,说出这种胡话来。

    任那厨子百般解释,他老婆也依旧不信,最后还放出这样的狠话来:“真要有这般饭量的人,老娘就请他吃十桌全鱼宴,一文钱不要!”

    只因这厨子的老婆也是个厨娘,两人各自待的酒楼也只有一街之隔,而这厨娘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就是这桌全由自己所创的全鱼宴。

    一来二去的,这件趣事成了调侃那对厨子夫妻的笑话流传开来,最后,竟传到了洛朝的耳朵里。

    洛朝那是一听就乐了,心想:我一个修士,莫说十桌全鱼宴了,那是一百桌也吃得下!啧,有这样吃白食的好处,不去岂不是太可惜了!

    于是第二天就找到那厨娘所在的酒楼,一口气就点了十桌全鱼宴,惊得那掌柜拿在手上的算盘都一歪:

    无他,只因这全鱼宴虽是这座酒楼的招牌菜,但做工复杂、用料繁琐,一般都要提前七天预定才能吃得上。

    洛朝自然不会因掌柜几句话就被打发了,只笑嘻嘻说,本公子是来应你们主厨的赌约的——

    若能一下子吃你们十桌全鱼宴,就一文钱不必给!

    那厨娘被叫出来问话时,倒也觉着十分稀奇,且她为人向来硬气,有股江湖气概,很是讲究言出必行,就插着腰、竖着眉道:“只要公子您吃得下,老娘就做得出!”

    洛朝见此也来了兴致,吊儿郎当翘着腿坐在一张饭桌上,着一件织锦白衫,折扇捂着半张脸,笑得眼睛都眯缝儿了,嘻嘻哈哈也跟着放狠话:“只要大娘您做得出,老子就吃得下!”

    那厨娘就较起了劲儿,一面立马遣人到全城所有酒楼里调人手来:让但凡受过她点拨、承过她几分师徒恩情的厨子,今日都卖她个面子,来给她当帮厨的;一面又派人分头去几处渔场高价收合适的食材。

    她自己,则撸起袖子进了后厨,执刀颠勺,一人掌着四五个灶火,已是心无外物,全心专注于制作烹调了。

    为了这一桌突如其来的全鱼宴,整个酒楼但凡还有些空闲的厨子都去给帮忙了,掌柜的不得已只好先挂了打烊的牌子:今日暂且不接新的食客了。

    酒楼里许多正吃着的食客见到这一件稀奇事儿,即便已吃完了饭也不愿意走,都围着看热闹呢。

    他们眼瞅着一楼中央那位面相清秀、翘腿坐在椅子上摇折扇的白衣公子,心里都有点嘀咕:一口气吃十桌全鱼宴?这娃娃口气太大了!

    接着,就见宴席摆开后,菜品流水一样呈上来:

    这全鱼宴能成为厨娘的毕生骄傲,自也是有其独到之处的,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一个“全”字——

    一是鱼的种类全,云水河畔为人熟知的鱼种、稀少难见的鱼种,这一道宴席上可是全囊括了;二是烹饪方法全,烹煎炸炒、蒸煮腌晾……只有你想不出的方式,没有她用不了的做法。

    因此,全鱼宴的体量也是非常大的:全宴共计一百二十一道菜,光前菜就有二十一道,另有辅菜十九道、各式点心二十八道、主菜二十五道,汤品二十一道,甚至连主食也不是寻常的米饭面食,七道和鱼有关的主食,亦是此宴的特色之一。

    洛朝那是吃得头也不抬:

    嗯,这个鱼丸很鲜美……汤也好喝……

    鱼肉馅儿的小馄饨?咦?居然还有鱼片作饼皮的香椿饼?

    哇,这个鱼肉腌饭也很有特点啊!

    鱼羹银丝面?哦,居然是鱼肉做的面?啧,稀奇!

    ……

    这第一桌宴从正午一直吃到了华灯初上,倒不是因为洛朝吃得慢,而是七天才能准备完善的一桌宴,乍然挤到一天里,纵然这些厨子们手法再纯熟老道,也依旧是有些手忙脚乱的。

    宴席的主厨——邹厨娘,更是一直呆在后厨没歇息过。

    夜晚的松月城街道上,比白日还更热闹,邻街的歌舞坊也挂起灯、开了张,有悦耳丝竹、婉转歌声从不远处传来。

    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活络起来,酒楼茶馆戏台间,更是游走着许多卖艺者:唱小曲儿的、评弹的、说书的、说相声的……不一而足。

    城内到处是喧嚣繁华,但此刻,这座向来以全鱼宴闻名的福照酒楼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这大概是今晚松月城最热闹的地方。

    无数好事者听说了这场闻所未闻的对决,从全城各处赶来围观看热闹,酒楼对面的赌坊更是头脑灵光,直接以此事开盘,让这些好事者猜胜负押注。

    一开始,大部分有头脑的人都押邹厨娘胜,直到众人看见洛朝一人吃完了整桌全鱼宴,居然气都不带喘的,风向才开始转变:

    “总不会真的能吃十桌?”

    “老夫觉得能吃一桌就很可怖了!”

    “世间居然有如此奇人?”

    “哎,你说,这娃娃该不会是个修士吧?”

    “嗨呀,你也是糊涂了,修士会吃咱们凡间的东西?更何况一下吃这么多!”

    “哼,修士那都是眼睛长在天上的,我看这位公子绝对不是,他前天在另一个点心铺吃点心,我还给遇上了,人长得俏、脾性也好,怎么可能是修士?”

    ……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洛朝在一众窃窃私语与各式各样的打量目光中泰然自若,只专心吃菜,此时,第一桌宴已经吃完,第二桌宴的前菜已经开始呈上桌了。

    他吃第一遍乃是吃个新奇,何况有些鱼做得十分鲜美,好吃得让人吞舌头,因此只顾埋头吃,顶多趁上菜的间隙叹几句真好吃。

    待吃第二遍时,洛朝就完全没那么着急,充分发挥了自己这位八、九百岁高龄老饕那挑剔而敏锐的舌头,吃一道菜就点评一段话。

    一开始,后厨里只顾忙碌的邹厨娘自然是没注意到,只是某次趁着帮厨们准备食材的间隙,隐约听到前厅传来几段点评,本来她也不甚在意,直到细听了几句,才发现这人居然都说在了点子上:

    这人虽是个食客,却通过品尝就猜出了自己烹调的手法,而且他称赞的地方都是自己非常得意的创新之处,指出略有不足的地方也是自己苦思着要改进的部分。

    邹厨娘便郑重了神色,净了净手,亲自为洛朝呈上了一道刚出锅的醋煸鱼丝,语气诚恳请他指出不足之处。

    洛朝本只是兴致来了随意说几句,如今看主厨居然亲自为他上菜,当下也调整了态度,拿出自己几百年的厨艺经验,认真给出建议来。

    邹厨娘听得十分认真,不时蹙眉深思着,甚至让自己的学徒拿出纸笔来记录,最后,她向洛朝拜谢一番,说让公子稍等片刻。

    两刻钟后,邹厨娘又亲手呈上一道新的醋煸鱼丝——正是按照洛朝的提议改进过的。、

    洛朝用筷子挟了一撮尝了口,眼睛顿时一亮,心道:这是个好厨子啊,有悟性!

    而一众围观人群则更惊奇了:还能这样?

    本以为是个剑拔弩张的对决,结果最后居然和谐讨论起菜品的烹调手法了?

    最后,这十桌宴不是吃了三、四天,也不是七、八天,而是足足吃了半个月——这邹厨娘十分精益求精,一些缺陷较多的菜足足改了十几版。

    而在福照楼旁围观的群众,是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于是,等到十桌宴全部吃完,洛朝就以第一大胃王的称号闻名整个松月城了。

    邹厨娘更是输得心服口服:“公子的确食量惊人。”

    这点大概没人比邹厨娘更感慨了,因为她知道洛朝不止吃了十桌宴,比如有一道改动较大的鱼汤,他足足喝了十八遍。

    但邹厨娘觉得这赌局输得太有意义了,解了许多困惑她许久的疑难问题,能得到这些点拨,她就是再输出去一百桌菜的钱也甘心。

    因此,当洛朝拿着一袋金叶子要付饭钱时,她是百般推拒的:“已经耗费公子许多时日在此试菜,我怎么能再收您的钱?”

    但洛朝是万万不肯真吃白食的,而那些点评在他看来只是顺手为之,可抵不了这十桌全鱼宴收集食材耗的银钱。

    见邹厨娘执意不肯收下金叶子,洛朝也只得作罢,他想: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直接给钱固然好,教他们一个能生更多钱的方法不是更好?

    就笑嘻嘻道:“大娘,不如我教您一道菜吧。”

    这下不止那些看热闹的人,连邹厨娘都有些惊奇怀疑:

    毕竟,这公子看着年龄这样小,怕是连刀工都没练稳当呢,固然他有个天赐的好舌头,是许多有上进心的厨子求之不得的那类食客,可好食客绝对不等于好厨子,如今他说要教一位经验老道的厨娘做菜,就实在难让人相信了。

    洛朝要是知道这些人内心的嘀咕,怕是要笑出声:老子的刀工?那可是练了好几百年的!

    他那能征服五域各州而来、偏好完全不同的言官们的厨艺岂是盖的?

    于是,洛朝全没拖沓,拿起后厨砧板上的刀就开始动手了,他要教的这道菜也并不复杂:一道炸小鱼丸子。

    虽然做法简单,但其中种种细节却也是自己研究许久才敲定的,非手法老道的厨子不能学,因为即便知道具体的步骤和做法,而缺失扎实的基本功,也无法复刻出相同的口感和味道。

    其实啊,越简单的菜,往往越难做。

    等那一小盘金黄的炸丸子出了锅,邹厨娘的眼睛当即就一亮——直觉告诉她,这是一道难得的好菜。

    而那些离得较近的好事者们,感受就更直观:怎么区区二十几个炸丸子,闻上去竟那么香呢?

    这香得人有些饿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也有几人直言问道,说林九公子,这丸子您以后卖吗?

    若是卖,几个钱一盘啊?

    洛朝却只笑着摇头,说以后你们要吃这道菜,去问邹大娘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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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起源于一个笑话的佳话,使洛朝的名头全然在松月城打响了:很多酒楼宁肯不要钱,也想请这位林九公子去吃饭,留下几句有用的点评。

    但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位公子的舌头灵是灵,但也着实是一等一的挑剔,整个松月城最爱计较的那群老饕们,也未必有他这么鸡蛋里挑骨头。

    同样一道汤品,少煨了半刻钟,他舌头一点就能尝出来,并直言这厨子火候不够,还需要多加练习啊。

    让人又爱又恨的是,林九公子的点评固然十分有用,但他讲话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

    不好吃的东西,直接就说不好吃,也不管这道菜是不是某个酒楼精心研制数月、刚刚推出的招牌菜品。

    一时间,整个松月城里徒有虚名的那些菜馆,几乎都被洛朝一网打尽——落得个门庭清冷、车马不至、接近于关门的状态。

    久而久之,城内所有爱吃喝的人都知道了这么一个准则:林九公子觉得难吃的菜品,未必真的十分难吃,多半是不功不过,而能让林九公子都赞不绝口的菜,那一定是好吃到落泪。

    最终,全城的老饕小饕们、他乡新来的食客们,都选择跟着洛朝的脚步去吃东西,他常去的那几个菜馆,更是日日爆满,人们都觉得:信林九公子,肯定没错!

    一来二去的,洛朝认识了不少爱美食的同道中人,最后,竟渐渐在这座城池里安顿下来。

    他这人呢,是一旦落脚就闲不下来的人,于是,自己也开了个小菜馆,但并不对外开张,只得空的时候,为几个认识的朋友做几道小菜,还有一些得了他赏识厨子们,也常来和他切磋厨艺——

    比如邹厨娘两夫妇,经常带些自酿的小酒来,几个厨子凑到一起,做了一桌子菜,香味飘远到邻里十几户人家中,时日久了,松月城竟有了这么个传说:

    某方人家深巷里,藏着整个松月城最好的饭馆,只是千金也难求一道菜,能否吃上,全靠机缘。

    这么个传说后来辗转让洛朝听到了,他也只得摇头失笑。

    洛朝在松月城里渐渐住了一、二年有余,城内很多人因此对他也十分熟悉了,他们发现这位林九公子,除了说话太直、不留情面到甚至有些刻薄之外,几乎就是个完人了。

    一是这位林公子十分多才多艺,夸张一点,那简直是无所不会——

    丝竹管弦、琴棋书画、词曲说书……这些还都是正常的,毕竟富家公子都爱这些,又比如拉糖画、捏泥人、雕刻木工……这些虽然太接地气了一点,但也可以勉强说成是一个独特的爱好。

    最让人惊掉眼球的是:他居然连弹棉花都会!

    这倒不是世人对弹棉花这种活计有什么太大的偏见,而是大多数人,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绝对是富贵人家里养出来的白衣公子,要怎么去弹棉花。

    另一个让人不解的疑惑是,一个年龄这样小的公子,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学了如此多的才艺?而且,都不是泛泛而学,很多技艺都堪称精通。

    对此,洛朝表示:本尊光论年龄,都可以当你们的祖祖祖爷爷了,活了你们几倍长的时间,若是连点技艺都学不会,那岂不是白活了。

    因为才艺多,洛朝竟突而成了松月城内各大歌舞坊、戏楼里最受欢迎的人,这一点上,原因和那些酒楼饭馆一样,都是希望洛朝常去看这些戏曲歌舞,并给些点评指导。

    甚至,有些歌舞坊与戏楼直接表示,愿意出重金,请林九公子帮忙写个戏本子或者编个舞什么的。

    洛朝觉得,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就丰富一下本城的文化生活,钱就不必给了,以后,我看你们的新戏,免了我的门票钱就是了。

    那些歌舞坊与戏楼自然是连连称好,表示只要您愿意写,我们全戏班/全舞坊,专为您开一个场子都没问题。

    后来,他谱曲填词写戏本子的名声愈来愈大,竟有很多歌女舞女戏子要请他来指导如何排演,甚至有人哭着要拜他为师。

    洛朝苦笑着表示,拜师什么的就算了,我什么时候有空来听曲看戏,什么时候就顺道来指点你们一下。

    因此,洛朝但凡踏入什么笙歌漫舞之地,哪怕一文钱都不花,那排场也定然比很多一掷千金的富商要大得多——

    一进门就被一群姑娘们包围起来,莺莺燕燕叫着他“先生”,只因他虽没真个收谁为徒,但这些沦落九流的卖艺人,向来是最重视手艺传承的,受人技艺是大恩,就算恩人不肯将自己收入师门,但既然受了这份指点教导,心底就得一直感激铭记这份师徒恩情的。

    不止这些小姑娘要上赶着围上来,就是那些头牌、名角儿,听闻林九公子来,也是要抢上上台献艺的——毕竟,能被看到就意味着有机会被指点。

    其实这些女子们心里也很明白,林九公子与他人是不同的:

    达官贵人们也会看重她们,但那份看重无异于对某个好看珍惜物品的赏玩,而林九公子对某位姑娘的看重,却是尊重和期望。

    也是无意之中,洛朝竟很是捧红了几位角儿,在洛朝看来,这都是姑娘们自己刻苦努力的结果,但这些姑娘们却觉得:林九公子对自己有再造之恩。

    有已经年老色衰的歌女,因为□□了洛朝谱的某支曲子,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归良之前,跪在地上久久拜谢不肯起身;

    也有戏班子刚招进来的小姑娘,天资本是个愚钝的,因为洛朝全程提点她排了一场戏,竟骤然红了,最后眼泛泪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一下戏台就猛地抱住洛朝的大腿,哭着道:“给您当牛做马、端茶倒水,求您收我为徒吧!”

    洛朝那是一脸尴尬无奈:我真的觉得一多半是你们自己的功劳,我只是起了个辅助的作用,即便没有我,凭你们自己的勤劳刻苦,终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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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九公子另一点为人称赞的是:他心善且爱散财。

    林九好吃这一点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没有一个同他一样好吃的人,会花许多银子买来几盒昂贵的点心,然后又随手散给街边的乞儿吃。

    城内不是没有富人给穷苦人施舍吃食,但那态度多半是高高在上的,乞丐们须提前许久到施舍点排着队,生怕来晚了就没有了,这当然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苛责的,毕竟做善事也是要有个限度的。

    但这位林九公子不一样,他做一切善事、散一切财,态度皆是很随意的:

    有时见到酒馆里穿着整洁的小厮,会忽而打赏好大一块银子,有时看见路边蓬头垢面、将要冻死的老人,却能无动于衷。

    有人问他为什么,洛朝只笑着道:“那老者是个赌徒呢,这是故意到我面前来求个赌资的。”

    于是又问,为何要打赏那小厮如此多钱,那人面相白净,看着也不像个缺吃食的啊。

    洛朝便低头思索片刻,最后解释道,前几天在某处茶馆喝茶的时候,见到那小厮从对角街口的药铺出来,满面愁容,只怕是家里有人病了,正急找钱用药呢。

    询问的人便很是惊奇,想着:明明一个行事这样闲散随意的公子,怎么观察人竟有这样仔细?何况,与他自身的地位比起来,他看得这样仔细的那些人,都只是些底层人罢了。

    人们渐渐也发觉了,虽不知缘由,但在这位林九公子眼里,人间的高贵和低贱都是没有分别的。

    所有人在他看来,都只是纯粹的人而已。

    因此,他在街上随手施舍点心,也从不是扔到人面前去,往往是提着一盒子吃食,负着手在街上闲逛,忽而看见街角有个骨瘦嶙峋的小乞儿,于是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把人招呼到面前来。

    他挑着坐下的地方也并不讲究,有时街边有个茶棚酒馆面馆那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也就那么大剌剌坐到街边墙角,也不管那地上的灰尘是否要污了他的织锦白裳。

    他把那些乞儿唤到面前来,将食盒打开,亲手一块块把点心拈出来递给人家,一面劝人慢慢吃不要噎着,一面又同人闲聊。

    对年纪小些的乞儿,他往往是讲些孩子爱听的故事,对年纪稍大些的,他就要问些话:

    比如,读过书没?现在有些什么活儿在维持生计?父母都不在了吗?家里有兄弟姐妹没有?

    这么聊着聊着,那乞儿往往不知不觉也就吃饱了。

    有时几个乞儿一同围过来,他手上的吃食不够了,那也简单,去街边买就是了,松月城各处的小饭馆里,是经常见到林九公子带着几个乞儿来吃饭的,只是这人挑剔的毛病依旧不改,有时还要嫌弃人家饭菜做得不好吃,竟撸起袖子亲自下厨。

    也不过几个月,这松月城里的乞丐流民,洛朝竟认识了七成,其实这些人多半不是松月城的原住民,而是因着各式各样的原因,从外地逃难来的。

    所以整个城里的乞丐说来也并不算很多,而且在城中呆久了,也多半能找到赖以谋生的活计。

    不过有些人即便不再是乞丐了,也依旧很怀念洛朝曾送予他们的点心,这倒不是贪那份口腹之欲,而是他们很感念这份人世里难得的温情。

    也有些活泼大胆的,得了空特意来寻洛朝,要讨一两块点心回去,于是,大街上,经常有人见到林九公子被几个孩子拦下来,叽叽喳喳叫着哥哥:

    有人说,哥哥,我妹妹近两日病了,很想吃以前您常送的那种桃酥,您今儿买了那种吗?

    洛朝就转过身来,笑着说,巧了,刚好没有买,今儿是桂花口味的,但你妹妹爱吃甜口,肯定也喜欢。

    那孩子就也笑,连连点头说着,行行行,桂花也成啊,只要是您送的,她就肯定喜欢!

    完了又添一句,说他们只需一两块尝个味道就好,多余的,还是给那些正饿着的人吃。

    洛朝就笑弯了眼睛,打开食盒,说不缺不缺,一口气包个十几块回去。

    接着又问,近两日在做什么活计,还有你大哥最近又怎么样了,妹妹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那孩子就一面包点心、一面一一答了:

    说他自己最近在这街上帮人挑水,一日也有好几十钱;大哥最近在码头找到个帮人卸货的活儿,赚得比他多;妹妹病得不重,只是他们兄妹三个原不是水乡生的,妹妹前几日同几个玩伴去河边摸螃蟹,一下着凉了,大夫说几副药下去便能好……

    洛朝听那孩子叽叽喳喳又讲了许多自己没问到的事儿,其中有欢喜的趣事儿,也有些气人的事情,心知他这是心头存了许多话要讲,可是大哥忙碌、妹妹年幼,身畔竟一时没有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就把自己当起亲人来了。

    洛朝就一直笑着听,也不嫌弃他啰嗦,直到那孩子忽然惊觉,马上水栈要开工了,耽搁不得了,才忙道了声别,兔子一样跑开了。

    洛朝望着那孩子匆忙的背影,笑得很温和。

    因着老是要被人拦下来、或停下来施舍吃的,洛朝有时一条街就要走一个时辰,那天,他回到住所,竟已经月上中天了。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我好歹也是个书院出身的弟子,身上似乎还背着个所有书院弟子共有的任务——教化人间?

    左右这地界虽然繁华,有不少私塾,但竟没个书院分院,不如,就由他来开一个吧,也好教些孩子们念念书。

    洛朝行事向来迅速,不出一月,这分院就开张了,所秉持的理念也是书院一脉向来的传统:不论贫富贵贱,皆可前来听学。

    最先响应他的,自然是那些乞儿们,只是洛朝发现,他虽难得不嫌麻烦、要兢兢业业当个全职教书先生,可这些孩子们却不一定有那个功夫来当全职学生——尤其是白天,皆要忙着做工。

    于是,教学计划最终只得大大削减,变作三日上一次课,而且还是夜课,从傍晚吃完饭后开始教课,只讲两个时辰。

    洛朝自己本没教过书,因此,除了授一些基本的识字课外,也就能给人讲讲历史,只是,他好歹也是个帝尊,身处高位许久,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一番独到的见解,往往听得那些孩子一愣一愣的。

    后来,这松月城里各方文人士子也来听课,拜别之前都表示大有收获,非常感激林公子的授业之恩。

    人们发觉,这林九公子竟还有这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优点。

    但洛朝则摇头表示这不算什么,云麓书院的先生们才是真的学识渊博,自己的学问算来只是他们的沧海一粟。

    结果竟发现,大部分人都未曾听闻过云麓书院的名号,洛朝先是有些愕然,后来一想:这也正常,毕竟,云州离此处十分遥远,还隔着十来个大州,而书院只是在修士中闻名,这些与修行全无干系的凡人们,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他感慨:书院先生们教化万民的理想还是任重道远啊!

    这分院是三天才讲一次课,可院门却没因此冷落下来,反而成天都有许多人来来往往。

    只因为,从前洛朝来去无踪,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他具体住在何处,如今,书院要广收学生,地址自然不能隐匿,导致曾经各方有事想找他、却寻不到人影的人们,如今竟有了个明确的寻人地点了——

    有戏子唱坏了一出戏来求指点、有被砸了场子的说书人哭丧着来找林九公子讨论剧情、有厨子做了新菜求来品尝……不过,也有那等士子官员、富商文豪,前来求见。

    人们这才发现,林九公子交游竟如此之广:同三教九流能玩笑厮混,同文人士子也能高谈阔论,与达官贵人交流也能淡然自处——

    这样一个近乎完人的公子,融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阶层里,竟都是不违和的。

    就好像,他本就是一个世外之人,才能跳脱人世的所有爱恨与偏见,拥有一种对任何人都无差异的宽容理解。

    这个书院分院没能真的教化民众,却成日车水马龙,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寻林九公子,于是,戏子、富商、厨子、士人……皆须呆在同一个院落里等候前面一波人接见完毕——

    在这里,谁都没有特权插队,只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只因在林九公子眼里,这世人都是一样的。

    &&&

    光阴流转,洛朝在这松月城一留、居然就住了三十二年。

    有一天,他又来福照楼点了盘鱼吃,看到特意为了他破例下厨的邹厨娘已经白发苍苍,才惊觉: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吗?

    若说从前大家都不愿相信,那么现在,看着这位光阴流逝而容颜不改的林公子,大家心底也都明白了:林九,居然真的是位修士。

    只怕林九这么个随意的名字,也并非他的真名。

    邹厨娘因此常对洛朝感概着:您真是和别的修士都不一样。

    洛朝听了,往往是笑而不语。

    在这个世界里,凡人和修士并没有完全分开,只是居住的地点划了片,过了某道门,人们就知道,这里的深宅大院中,住的都是仙人。

    而像商铺饭馆之类的地点,却是混杂在一起的,只是,那些售卖修士所用之物的场所,往往都是高阁深院,在闹市区里独独划出一片清冷的地方,普通的凡人,都是不敢靠近的。

    修士即便在凡人居住的区域行走,也很少暴露自己的身份,若人人皆知这人是个修士,那么此人多半就出生在这里,且多半会因为自己能修行而看不起普通凡人。

    至于并非散修的修士聚集的氏族和宗门,则都有自己专门生活的领地,那就完全和凡间划分开,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所以,尽管凡人的生活好坏,和修真界息息相关,可是,这些普通人,可能一生也没机会见到一位真正的修士,或者即便看到了,也意识不到那是个修行者。

    像洛朝这样,不仅完全生活在凡间,还结交许多凡间好友,甚至最终暴露出自己的修士身份的人,实在是相当稀少。

    不过……

    洛朝看向福照楼外熙攘的人流,想着:我也该走了。

    此处,已经停留得够久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