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同 > 第4章 003
    青瓦台榭,飞檐斗拱。

    太阳已经掩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处于新郑中轴的韩宫布了足够的灯烛,将人们崭新的衣衫映得流光溢彩。

    宫宴实则在晡时就开始了,并且会一直持续到夜幕沉沉君臣尽欢。对年轻人来说,这是难得可与朋伴亲近的机会,所以沿途走来诸宫室中多有嬉笑之声。但韩非性喜清净无意于此,拖到夜幕四合后才带着两个女儿缓缓赶到。

    来迎接的宫人也习惯了王叔一贯对此的不耐,提灯在前,只低声说了一句:“大王来催多次了。”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也不敢露出催促的神色。

    韩非听见了,嗯了一声,步履依旧缓慢沉稳。

    宁昭同扶了一下踉跄的嫡妹,轻声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韩漪不自在地甩开她的手,却依言靠近灯光走得更小心了些。

    宫墙深深,两侧的壁画在昏暗的烛灯下显得有些诡谲。喧闹被隔在墙的另一侧,听不真切,也掩盖不了几人行走间显得纷杂的呼吸声。

    迎接的宫人咬着牙,冷汗从额间滴到眼睛里也不敢擦拭。脚下杂乱的步子无意识间越来越快,好像身后的灯照过的黑暗里有什么在追着他。

    “你为什么那么紧张?”陌生的清越嗓音,听着不带半分情绪,却叫住了他的步子。

    宫人猛地跪下伏地瑟瑟发抖不发一言,韩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韩非,又看向说话的庶姊,朝她身边靠了靠。

    宁昭同看着宫人,又问了一遍:“你那么紧张,是因为会死吗?”

    “奴……奴……”仿佛是害怕到极致,宫人崩溃地痛哭出声,“求王叔怜悯!久不至,大王迁怒必将杀我!”

    她神色依旧不见动容:“可是定了必须到的时辰?”

    韩漪见宫人哭得说不出声,捏紧了拳头:“并无,父亲一向不拘时辰赴宴。只是大王若是不满意,总是会杀了领路的宫人,说他们失职。”

    这是这位嫡妹第一次和宁昭同搭话,八岁的小姑娘嗓音清脆稚嫩,行止却见不到半分稚气。宁昭同颔首:“那你应该收着眼泪求大王怜悯,何故来我们跟前作此情态?”

    宫人噎了一下,而后垂头继续呜咽。

    “和石崇一样。”宁昭同拎起宫灯喃喃自语,拍了下宫人的肩膀,让他继续带路。

    周遭又复归沉默,只是墙外侧的喧闹愈来愈近。韩非理了下袖口,突然开口问:“石崇何人?”

    见是韩非开口,宁昭同有点诧异,却觉得这个典故不好在宫内说。扫了一眼宫人,韩非神情淡淡地回她但说无妨。

    “是位天下巨富,”她看着韩非的侧影回道,“其人常开宴饮,并以美姬劝酒。若客人不饮,则杀此美姬。”

    殿门将近,绚丽的光彩映出他眼中的神采,宁昭同看着似乎是笑意。然而韩非只是轻轻应了她一声,调整了一行的位置先走进了殿门。

    衣香鬓影,交错觥筹,然而嬉笑与酒杯的碰撞都在三人走进门内的一刻,次第安静下来。

    少女与青年人收起了脸上的情绪,臣妇们拉近了自己的幼子,男人们则放下手,将注意力有意无意地投向门口风骨清隽的男人。

    王叔非走了正门。

    王叔非又未带夫人赵氏赴宴。

    王叔非身后的少女便是旅贲将军的未婚妻。

    各人各有心思,目光正中的三人却是一样淡然的神情。

    病体支离的王叔仍有惊鸿风华,形容还圆润的幼女神情是令人诧异的成熟,然而人们的视线还是如上座的韩青要一般,更多投向了背脊挺直的陌生少女。

    大约及笄年华,却因为神态中一脉沉静变得让人不敢确定。她有着挺拔的肩背和纤细的腰肢,还有线条优雅的脖颈和雪白的脸,在与旅贲将军说话时,柔软的唇瓣提起浅浅却足够亲切的弧度。而年轻的将军眉眼里的柔软,也让人们相信了那个传言。

    王叔非将嫁女于韩璟为妇。

    三人入座,韩非不甚恭敬地随意答着韩王安的问话。宁昭同调整了下坐姿,饮了一口案上的清酒,打量着整个内殿。

    上座五官纤细的华服女子不加掩饰地瞪着自己,王后抚着她的右手,却也投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

    嫡大公主,韩青要。

    韩王后,楚宗室女。

    各家妇人神情有异的谈笑,少女们或好奇或不甘的目光。

    酿造技术的不足让清酒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宁昭同放下杯子,看向对侧含笑的韩璟。

    韩璟在看她,或许不在,或许是需要让其他人以为他在看她;韩青要在看她,是嫉妒和愤恨;韩王后在看她,是探究和对女儿的心疼;贵女们在看她,是好奇和钦羡;那妇人和男人们除却好奇外的异样,是什么呢。

    王叔非,夫人赵氏,赵国宗室女。宁昭同今天才见过她,气色红润神情自在,她也见过赵氏出府,不曾有半点阻碍,可今日一行,没有任何人对赵氏未同行赴宴产生半点反应,包括韩漪。

    赵氏不与韩非同住,韩璟提及赵氏神情不畅。

    韩王与韩非之间并不是很愉快,但韩王似乎并没有对他下死手的意思,才不顾体面行石崇之事。但韩王确然认为韩非是特殊,那是不能还是不屑?韩非是有恃无恐还是心如死灰?

    韩璟,旅贲将军,领诸侯禁军,卫王畿之地。很重要的地位,堪称王室喉舌,那韩王怎么会由着爱女将他逼到这个程度?

    韩璟和韩非的关系真挚得超乎想象甚至不太合理,让韩非愿意背负抛弃妻女的名声,接纳一个陌生的庶女,并给予她名分荣华让她嫁给地位敏感的禁军统领。

    问问谁呢?

    宁昭同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长长地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朝外殿走去,勾得万千视线跟随着她。

    她需要一些炽情催发的真实。

    或许里面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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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里风荷并举,暗香幽度,池边繁花竟放,惹人流连。但围在池边的少女们此时却无心赏花,掩饰着挤挤挨挨地朝着亭子边独坐的脸生少女靠近。

    终于,亭子旁挤挤挨挨的少女们中间有一人走了进来。锐利的眉和上扬的眼,唇角挂着点轻蔑的笑意。与她交好的二三少女也连忙跟着走了进来,坐到了宁昭同的对面。

    一位身着轻薄绿衫的少女推了一下最先走进来的少女,嬉笑道:“往那边坐一坐呀!”另一位圆脸微胖的女孩子朝她努了努嘴,做了个俏皮的怪样:“别为难阿梦了,要不是累了谁愿意来这里遭罪,你还让她更靠近一些,可太过分了!”

    被唤作阿梦的少女瞪了她一眼,因为眉眼生得凶,倒真有点吓人。圆脸少女撇撇嘴:“瞪我作何,方才说得热闹,现在却怕了。”

    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少女神情冷淡地扫她一眼:“不妨问问你爷娘,再来说怕是不怕?”

    原来如此。

    绿衫少女和圆脸少女都有些不忿,却也没再说什么。

    但阿梦却不领情,抬手狠狠推了神情冷淡的少女一下:“陈碧荔你是何意思?分明跟着我进来了却摆出这幅模样?是觉得一样的死人脸就能和别人一般嫁给顶佳的儿郎?”

    宁昭同闻言摸了下脸。

    连名带姓的羞辱让陈碧荔脸上带了些愤怒的薄红,她猛地站起:“自己犯蠢还要逼着别人和你一起!你少拉上我!”她用力揉了揉面颊,一张俏脸越发的红,“你若真敢当面提出不甘我还当你是好汉,而你魏梦嫉妒不敢直说就来别人面前说些上不了台面的话,陈碧荔耻与尔等为伍!”

    魏梦大怒,起身拉拽她,旁边两人见状连忙上来打圆场。陈碧荔甩袖冷笑道:“我难道说得不对?若不是我阿娘,还真当我乐意跟着你。”

    “陈碧荔!”

    四人彻底闹翻了,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陈碧荔一个人对上三个落于下风,眼眶通红。

    宁昭同听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开了口:“陈姬。”

    四人一起安静下来,陈碧荔看着她,另外三人向陈碧荔投出了不耻的目光。

    “这是大王的亭殿,在宫内的人都可在此歇息,不必挤攘。”陈碧荔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一时愣在原处,而另外三人及亭边零散围观的人们却因为宁昭同特别的口音嗤笑起来。

    或许是因为刚吵完架,心中还有股气,魏梦不屑地冷笑一声:“什么田舍口音,到底是蜀地蛮女,搞不清状况也是正常。”

    我一个四川人不会说河南话有什么好嘲笑的。

    宁昭同不解,也不生气,指了指旁边的垫子,请陈碧荔坐下。

    陈碧荔也是气极了,大步走过来坐下,接过宁昭同递来的水,面色缓和了些,还有心情向她道谢了。

    见宁昭同竟然无视她们,魏梦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打开圆脸少女拦住她的手,冷笑道:“好啊,陈碧荔你何必作此姿态?我说今日你为何……”

    见又要吵起来,宁昭同将斟满水的杯子利落地掷到了魏梦的裙子上,打断她愤怒的责骂。

    迎着她喷火的目光,宁昭同摸了摸鼻子,问道:“你爱慕阿璟?”

    一句太直白的询问熄尽了周遭的声响。

    绿衫少女捏紧了袖角。

    韩国旅贲将军韩璟,年二十岁,身居高位,未曾娶妻,姿容出色,旁无姬妾,是这新郑绝大多数少女心中的完美情郎。即便心中深知大公主倾心将军,自己绝无可能嫁之为妇,但将军夫人从大公主变为这样一位突然冒出来的庶女又算怎么回事?

    魏梦鼻子一酸,委屈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便是爱慕又如何!新郑爱慕将军的人不知凡几,输给诸位阿姊我也无话可说,你一位生母身份不明的庶生女算什么!”

    周围围着的少女们闻言暗暗点头,饱含敌意地看着宁昭同。

    宁昭同却难得有些想冷笑的心情,不敢硬杠韩青要就托名才不配位,到头来还来找她的麻烦。当即也不多给众人面子,冷着脸道:“韩璟不喜欢,你既不问他,也不找自己的原因,反倒来质疑我?还是说你们觉得闹一闹就能让我烦了韩璟,或者韩璟烦了我,以便解除婚约,这样就有机会让他重新被大公主纠缠,甚至勉强从你们这群躲在后面说酸话的莺莺燕燕里随便挑一个?”

    陈碧荔在一边目瞪口呆:她怎么敢这样提到大公主……不对,新郑也只有她敢这么提到大公主……

    宁昭同听出来了,自己的“父亲”韩非的分量可能比想象中还要重不少,甚至让这群少女的爷娘都忌惮到特地提醒。而韩非这一行也没见到给韩王安多少面子,她不妨做得过分一点,也能表示自己的队站得很稳。

    “你!”魏梦气得要跳起来。

    见魏梦气得跳脚又不敢多说的样子,宁昭同兴趣缺缺。向陈碧荔道了别,缓慢地理了理裙子朝着内殿走去。几人看着她姿态端雅的背影咬牙切齿,却没胆子真拦她。

    而陈碧荔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一时有点茫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