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左右，省立医院急救室的门被推开，历经五个小时的抢救，病人唐一梦最终被确认为脑死亡，终止救治。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昏死中的唐一梦还是震惊了足足有一晌。
五十六岁，本该是儿孙满堂，享齐人之福的年纪，她却落得病痛缠身，无人送终的地步，委实凄凉。
罢了罢了，她这一生哭得够多了，再见不得旁人掉泪了，无牵无挂，无人牵挂，挺好的。
被束缚在体内的灵魂微一叹息，很快就释然了。
只是身后事说不得还得劳累那位将她送来医院的老先生，她想，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正沉思着，就听一道嘶哑的男声打破了沉重寂静：“庸医，一群庸医，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她救活……”
唐一梦静静凝神听着，这是她恩人的声音，在被送进手术室前，迷糊中听到他急切的对自己嘱咐了一句：“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等你出来。”
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好人。
说来，这人与她非亲非故，能做到这份上，她感动之余，心头多出两分难以言说的眷恋。
“孟……孟老，脑死亡……哪怕是医林圣手洛城楚家来了……也是回天乏术……”断续颤抖的中年男声，似是被勒着脖子发出来的。
meng老……哪个meng？唐一梦思绪一颤，飘渺又久远，她指尖在黑暗的空间里急促反复的写着一个‘孟’字，生怕会遗忘一般。
写到第八遍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重物被摔在地下的闷响和主刀医生的哀嚎：“您老就算杀了我也没用……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混账！混账！哪怕是活死人也好，她不能就这样死了……不能！”无尽的哀怒，淹没在一阵剧烈沉闷的咳嗽声中。
每咳一声，唐一梦就觉得心脏被针扎了一下，窒息的冰凉痛感覆盖侵蚀她的意识。
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老先生的咳喘声越来越弱。唐一梦的心神随之越来越焦躁，在黑暗中拼命拍打着那道困住她的屏障。
几瞬之后，一股暖流从左手蔓延而入，她的灵魂在电光火石间随着这股安定人心的力气从身体挣脱了出来。
一时惊魂未定，悬着轻飘飘的双脚，呆滞的看着正前方急诊室门口，一大群穿着蓝色手术服，被白炽灯光映得面色惨白的医生护士。
与她先前想象中的场景并无多大差异。
嗯？唐一梦惊诧的眨了眨眼，指尖抚珍宝般抚过上眼皮，这双瞎了快三十年的眼睛，此刻似乎已经恢复清明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辈子大概没机会用它看世界了，只求能将这光明带到下辈子，别投胎成瞎子就成。
“她已经死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一道凄厉哀怨的女声拉回了唐一梦的思绪。
她猛然转过身，看到背对着她的老先生正紧紧握着自己尸体的手，而他对面，站着一位打扮十分贵气，穿着精美牡丹纹旗袍的富家太太。
哪怕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女人。
岁月对美人总是格外宽待，她的养妹唐惠，如今已有五十五年岁，保养得倒像四十多岁的中年模样。
对的……
唐惠……这是唐惠！
那这位老先生……
唐一梦后知后觉，脑袋登时一片荒凉空白，本能的后退了两步，双目死死锁在他原本魁伟笔直，却为了迁就她的手而佝偻着的后背。
“我的妻子，叫唐一梦！”短短八个字，掷地有声，悲痛难藏。
唐一梦胸口一揪，眼中涌起滔天的怨恨。
这混蛋，明明已经抛弃了她，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表现出这种惺惺作态的不舍样子。
唐惠咬紧牙关：“孟九覃！你忘了她对你所做的一切了吗？忘了也没关系，我帮你回忆回忆。”
“三十六年前，她为了摆脱你，在你们订婚的前一天跟男人私奔了，隔天晚上，那男人趁你醉酒不备，在你身上连捅七刀，刀刀致命，亏是我及时发现，将你送去医院，你可是在重症病房吸了整整三个月的氧气，才半死不活的撑下来……”
孟九覃沉默无言，脖颈间隐隐有青筋浮现。
唐一梦对她的颠倒黑白震惊不已，怒不可遏的吼出了声：“唐惠，你给我闭嘴！闭嘴！我什么时候为了摆脱他跟人私奔。”
她分明是被人绑架了，被歹徒打得奄奄一息丢在废弃的工厂里了。
两天后连滚带爬回到青阳村，所有村民对她指指点点，唐惠更是明嘲暗讽的告诉她，孟九覃嫌弃她脏了，已经跟她解除婚约，下午就启程回幽州了。
原来，错了，全都错了。
她错在不该被唐惠三言两语挑拨了，一怒之下将孟九覃给的订婚信物转交给了她。错在太过骄傲，不肯以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去质问孟九覃，就匆匆离开了那个所谓的伤心地。
她真的不敢想象，当年那个视她如命的孟九覃，在那段身心重创的日子里，是怎么活下来的，该是带着对她的憎恨吧。
唐一梦心如刀绞，缓缓往前漂移了几步，伸出双臂想从后背抱住他，可是她整个人却毫无障碍的从他身体穿过。
是啊，她已经死了，再也抱不到孟九覃了。
她气馁的攥紧拳头，就这样站在他身侧，静静地看着隔在病床对面的唐惠，眼底是一片骇人的冰冷寒意。
唐惠看不见她，见孟九谭没反应，又恼怒的刺激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信她跟人私奔，也从来没放弃找过她，哪怕是在我们结婚之后。”
“可四年后在泽水镇，你不是亲眼看见了，这女人手中抱着她的孩子，跟那个野男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你瞧她过得多滋润。你呢，被欺骗了这么多年，宁愿自欺欺人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为什么就是不肯正眼看看我，我到底哪里比她差了！”
孟九覃依旧没说话，只是与唐一梦相握的手，十指相扣得更紧了些。
这些话无疑已触到他的逆鳞，可他并没有阻止唐惠继续说下去。
或许，这小没良心那么骄傲的人，真的需要用这种方法才能刺激她醒过来。
只要她能醒来，所有一切，他全都可以既往不咎。
唐一梦真实的感受到了他的隐忍与悲切，抬头仰望着他的下颌。
时隔多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已成了沧桑的俊老头，模样是极好的，依稀还可见年轻时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庞。
哪怕是现在，她看到这男人还是止不住的脸红心跳。
她很想告诉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野男人，他所见到的，大概是她在泽水镇当私塾先生那段时间，被嘱托替一个傻女人暂养的孩子的画面，都被唐惠添油加醋扭曲成了什么样。
唐惠目光阴暗妒忌的盯着那对紧握难分的大小手，结婚三十年，他都不曾这般亲密的碰过自己。
积压了多年的不满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了。
卸下往日高官太太的温婉模样，她的面容癫狂至极：“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约吗？孟九覃，你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哈哈……就算向全世界宣布你要结婚的消息又怎样，唐一梦终究还是没有出现，记入孟家族谱的人还是我，唐惠！”
话中信息量太大，唐一梦一时如被惊雷炸脑，缓不过神来。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孟九覃跟唐惠策划的轰轰烈烈的婚礼，只是为了引她一人出来。
假若当时她出现了，孟九覃是不是会抛下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
她指尖不自觉的触了触双眼，心中黄连染过般难以忍耐的苦。这双眼本就天生带疾，在听到他要跟唐惠结婚的消息时，更是没日没夜的哭瞎了。如今真相大白，他不是陈世美，也不是负心汉，倒真是白瞎了。
唐惠慢悠悠的迈开腿，绕过病床，来到孟九覃身侧，一声骇人的阴笑：“我知道她死了你也活不成，身为你的妻子，既然生不能跟你同窝，死就让我跟你同穴吧。”
“滚……”孟九覃冷眼犀利的刮向她，心中无比厌恶。
“孟九覃！你休想摆脱我跟她去地府双宿双飞。”这一句话，几乎是磨着牙发出来的。
在外人听来，俨然就是一种用情至深，万念俱灰的执念。
只有唐惠自己清楚，她对这男人的感情，早就在他的铁石心肠中消磨殆尽了，剩下的那丁点爱慕，远还没到可以让她与他共赴黄泉的地步。
说到底，他们的婚姻，不过就是场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
她很享受那种被人奉承高高在上的感觉，只是，现下这滔天的荣华富贵她还没享够，孟九覃就着急着立遗嘱将把一切规划到唐一梦名下。如今唐一梦已死，财产不日便会以她的名义，尽数捐给慈善机构。
她恨，太恨了，苦心策划的一切成了一场泡沫，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就算做鬼也要膈应死他们。
就在众人还在她的爱而不得同情叹息的时候，唐一梦已经看见她从包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她双目骤然放大，惊慌崩溃的尖叫了一声：“不要！”
灵魂猛然从唐惠的身上穿过，推不开，碰不到，没有任何人听见她的呼叫，一切阻挠都是徒劳。
她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匕首，一寸一寸刺入孟九覃的胸口，直到他撑不住跪倒在自己身前，那双幽黑的眸子顷刻间被染成了猩红，一滴眼泪不受控的冲出眼皮，从左眼角划落。
一瞬间天旋地转，她又陷入了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中。外面一阵兵荒马乱，枪声、抢救声、哭喊声混杂，她只模糊的听到了一句：“别……哭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