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固伦纯禧公主 > 第62章 第 62 章
    银河璀璨,  星光普世。

    班第钉在原地片刻,然后猛地拔腿,循声绕到银佛背后。

    凌乱脚步最终停于佛像足下,  比人还高的莲台边。

    此处因暗影混黑,  莲台底部雕刻精细的莲瓣不显分明。

    班第等不及在附近寻人的侍卫掌灯赶过来,弯下腰,  凭着直觉伸手在莲台上摸索,  不出意料,手指果然触到一条约摸半指宽的缝隙。

    顺着那道缝隙望进去,  黑幽幽阴森森的,不见亮色。

    可此时,这密密实实的黑暗之于班第,  等同无上星光。

    “玉录玳”班第喉头一更,  厚实的大掌抵住那道缝隙,猛然推开。

    一个大小仅约成年人通过的昏暗洞口,完全展露。

    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息与潮湿凉气,  熏得班第目眦欲裂,深邃的眸瞳底下,暴戾之色尽显。

    他刚要俯身钻进去,  里面先传来一把轻轻浅浅的嗓音,“额驸,我没事。你别进来,  里面没地儿了。”

    班第动作顿住,  只得半蹲在原地,  目不转睛盯住黑漆漆的洞口。

    容温在从午时过后,便屈身藏在这阴冷狭仄的洞里保命,水米未进。

    费力拖着已蜷缩到麻木的背脊与双腿,慢腾腾挪到洞口。

    探出大半个脑袋,忍住鼻尖酸涩,笑目弯成新月牙,冲那道熟悉人影半真半假玩笑道,“还是第一次听你唤我玉录玳,故意嘲笑我是不是”

    玉录玳,本意是碧玉鸟、金丝雀,很是金贵的品种。但任凭它多金贵,也不过是笼中物罢了。

    容温眼下被困这逼仄之地保命,当真有几分囚鸟的意思。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胡扯,但经由年轻姑娘柔软的嗓音出来,更似劫后余生,故作坚强的无措撒娇。

    倦鸟投林般的真诚欢喜,无处掩藏,煞是动人。

    “殿下并非笼中鸟。”

    班第认真答过,目光近乎贪婪的盯住那张半隐在黑暗中,依然笑意清浅,生机盎然的笑脸。

    他九岁时,第一次随长兄达来往西,绕过整个漠南蒙古,一直到漠西之地,避丁偷入关中。

    烈日灼灼,黄沙漫漫,四下除了烟沙还是烟沙。

    极目远眺,那最高处的沙丘顶上却赫然傲立着一株柔韧小野花,野蛮扎根生长。

    时至今日,班第已记不清那株小野花究竟是何颜色,只记得贫瘠土地上野蛮滋长的坚实信仰。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一个处境堪忧,仍凭一身傲骨,顽强生长的姑娘。

    他忘却的小野花颜色,都一一绽放在了姑娘那双鲜活澄澈的小鹿眼里。像千里苦难碧色中,浇灌出了难能一见的绚烂春天。

    这般鲜活的姑娘,不是笼中鸟,而是以另一种姿态野蛮扎根在他心上的花儿。

    只是他未守好,险些让这株花,经风沐雨,摧花折茎。

    班第喉结飞速滚动,才勉强咽下堵了他大半日的煎熬绝望。

    一只大掌递到容温面前,另一只则牢牢护在洞口顶部,哑着嗓子含糊又用力的吐出一个字,“来。”

    容温习惯性要伸右手,又被手心异样的温度唤醒,连忙把右手缩回袖子里,换了左手。

    班第略一用力,扯住那只凉意沁骨的纤手,把容温与她身后的幽邃黑暗,彻底分离开。

    臂弯中软绵绵携带寒气的触感告诉班第。

    他弄丢的姑娘和绚烂春天,一起坠回了他怀里。

    可他的心,并未因此彻底安定下来,反而不受控制的狂乱如鼓。

    鼻尖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气味,指尖触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来的湿润。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惯杀戮的男人,这一刻,脊背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班第慌乱松了紧搂容温的双臂,唯恐勒着她的伤口,唇角翕动,脱口而出的急问已变了调,“伤到何处了,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里疼”

    此处背光阴暗,哪怕容温趴在他怀里,这般近,依旧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乱愧疚暴露无遗。

    他把她被魏昇泼了水的湿衣裳,误认为是她受伤流的血了。

    如今虽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莲台位处背阴,又是纯银所造,不接地气,内里阴凉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壶茶水,一直没干。

    明明这般浓重的茶香残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锐,却只注意到了血腥味关心则乱啊。

    容温毫无征兆的抬手抚在他脸上,指尖凭直觉慢慢划近眼角,触到一片掩于黑暗下的润泽。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容温好笑又酸涩,摸黑细细拭掉他眼角的湿润,忍着干哑的嗓子解释,“别担心,这是茶,不是血,并无大碍”

    容温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许多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察哈尔的声音,兴奋大喊,“找到了,在银佛背后”

    周遭因这群手持火把或灯笼的侍卫快速涌来,越来越亮。

    借由火光,班第飞快扫过容温那袭散乱狼狈的绯丽衣裙,素来沉静自持的男人,如今满脑子被血腥气息包围着,心乱如麻。

    一时间竟辨不得她这身艳色衣裙,是本色还是血色。

    更分不清,她嘴里的并未受伤,是实话还是安慰。

    但身体,已潜意识做出反应。

    班第一把把容温脑袋摁进自己怀里,“闭上眼。”

    一边扭头朝察哈尔他们奔过来的方向高斥,“先别过来”

    容温起先不知班第这举动是何意。

    直到他利落从袍角撕下一方布条,要往她眼上缠。

    “不必,我已经不晕”容温到嘴边的话忽然顿住,任由男人粗糙的指节蹭过自己腮颊。

    对于她今日遭难,班第的愧疚自责,显而易见。

    如果此时,班第再得知她因这番折腾,连晕血的毛病都好了,怕是会愈加自责。

    容温捻了捻先前拂过班第眼角湿润的指尖,配合闭眼,让班第把布条扎在她眼上。还强打精神往他颈侧蹭了蹭,语气如常夸道,“五哥真细心。”

    姑娘温软的呼吸喷在脖颈,激起一股微妙的身体反应。班第闭闭眼,此刻方有了几分安心。

    情难自抑,低头吻了吻容温泼洒如云的长发,顺手把甲胄后赤黑披风解下来,小心翼翼把纤细的姑娘裹在其中。

    “此处昏暗,先带殿下出去。”

    说罢,班第打横抱起容温。

    容温酸麻不适的双腿,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穿过膝弯移动,当下难忍的冷嘶一声。

    班第面色大变,脚步猛地顿住,“殿下”

    “只是腿麻,佛像莲台后那洞隐秘逼仄得很,本是多年前林丹汗被太祖皇太极逼得走投无路之际,挖出来藏匿幼子的。”

    容温及时截住他将要扩散的慌乱担忧,耐心解释道,“老福晋先辈乃太祖皇太极心腹,熟知往事,无意中向老福晋透了口风。多日前我随老福晋来寺中游玩,老福晋又顺口告知了我。”

    班第神色略松,旋即疑惑,“殿下一直藏在莲台里那先前侍卫寻人,怎不应声”

    “我担心有诈。”早间出城门时,有人假扮班第背影,引她折返回城,居心叵测。

    她逼问过魏昇,这并非出自魏昇手笔。

    那便证明,这城中除了魏昇,还有人想对她不利。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因几声来意不明的陌生寻人叫唤,轻易暴露藏身之所。

    如此谨慎,说白了就是惊恐未消,不敢轻信。

    班第粗喘,自责愤懑不自觉从锢紧的双臂流泻。唇角翕动,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能双臂越收越紧,似要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揉进自己血肉里。

    “你别逼自己,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容温能察觉到他情绪怔然,碍于这在人前,并不好过多劝导。左手无意摸到他腰间的皮囊,顺势打岔道,“我好渴,这是酒还是水”

    “是酒。”班第大梦方醒一般,打起精神,扬声吩咐,“取水来。”

    察哈尔亲自去了。

    班第俯身把容温轻放在银佛的白玉前庭上,扬手无声示意侍卫们都退于石阶之下,灰眸迅速划过容温这一身狼狈。

    诚如容温所言,她衣衫上的濡湿痕迹大半来自茶水。

    余下的

    零零散散沾染全身裙裳,污了春眠海棠的,是已凝成深红的未干血迹。

    烈火一般,时时刻刻在灼疼班第的眼。

    月色清朗,给银佛像披了满身的月华轻霜,无数细腻光影映得这白玉前庭,静谧祥和,譬如白昼。与佛像背面昏沉阴冷相较,恍若两个世界。

    静坐佛前的年轻姑娘,气度容颜,能与珠玉争辉。那怕一袭狼狈,乌发散乱,亦然风姿从容,婉约动人。

    愈是美好,愈是脆弱。

    班第终究没敢开口对容温这一日的经历寻根究底。

    飞快敛下目中杀意与复杂猜测,替容温把披风裹回去,顺势把人重新搂回怀中。

    大手摁上容温依旧酸麻的腿,循住穴道缓缓揉捏、舒活经络。

    容温秀眉一拧,“疼”

    脑袋无意往班第怀里钻,披散的乌发因这动作,似天际随意泼洒开的团云。

    散着浅淡兰犀香气的乌发与风一同,拂过班第挺直的鼻梁,柔软馨香,把他积攒满腔的肃杀,都浸软了几分。

    班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下巴搁在她发旋,凌厉的眼刀,不自觉中已软了三分,“忍一忍,很快。”

    正好,察哈尔端了碗直冒热气的水,风风火火跑回来。

    班第单手接过,侧眸令道,“去布置住处。”

    如今的归化城,因城外战事,鱼龙混杂。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守卫重重,乃是最安全所在。但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班第信不过。

    所以,他绝不可能再把容温送回土默特王府,只能另寻一处安全住处安置容温。

    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的思量,领命离去前,满脸诚挚的提醒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台吉,公主既无大碍,那腿麻了就自己站起来活动两圈舒舒血。你这又抱又哄又捏的,花哨不顶用”

    “噗”

    “咳”

    “哈哈”

    察哈尔这声不低,石阶底下的侍卫们闻言挤眉弄眼,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怪响,一个个憋笑憋得脸通红。

    班第怒目瞪视面前已过而立,尚未娶妻的糙汉子。面色青青紫紫,变幻莫测,最终心平气和的赏了他一个字,“去。”

    “赶我干啥”察哈尔两只大手不安的搓了搓,边走边往回探头,“我说错话啦”

    班第忍无可忍,大吼,“快滚”

    “扑哧”容温由羞涩转为揶揄失笑。

    班第被她笑恼了,耳根滚烫,原本替她按腿的双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索性把那碗晾得差不多的水,硬凑到容温唇边,粗声粗气道,“给”

    容温顺势喝了一口,摸索着把碗推到班第面前,笑眯眯道,“喝口水再凶”

    先前她摸他脸时,无意触到过他干得起皮的唇。

    她在莲台里憋屈藏身,不好过。

    他在外面寻人,想必也不好过。

    班第喉结滚动,目不转睛盯着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甘甜的温水划过咽喉时,灰眸里的怒气被洗濯得一干二净,比当空的月色还要柔,哪里还凶得起来。摸摸容温的脑袋,把碗递给她,态度已是软了,“自己拿好。”

    说罢,一双大手继续落在容温僵麻的腿上。

    他虽在男女上无甚经验,但好歹是在王帐,随恩恩爱爱的多罗郡王夫妻两长大的。

    冥冥之中,他有种强烈直觉。察哈尔而立之年娶不到媳妇除了证明草原姑娘眼不瞎;最为关键还是脑子不好使的缘故。

    他傻了才信察哈尔的鬼话。

    容温食指摩挲粗瓷碗沿,耳边听着察哈尔率人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问道,“侍卫都走了”

    班第随口答道,“还剩半数。”

    “哦。”侍卫未曾全部撤走

    可她将要说的话,不宜公然落入外人之耳。

    容温蒙在布条下的眼,不安轻眨。

    端水碗的左胳膊不经意撞上班第坚实冷硬的甲胄,水碗瞬间倾斜。容温下意识伸出一直握拳缩在袖子里的右手补救,又在伸出手那一刻,飞快缩了回去。

    好在班第洞悉敏锐,托了碗底一把,水碗才没泼两人身上。

    容温这心还未放下来,下一秒,右胳膊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伴着男人一道不容拒绝的厉呵,“不许缩”

    被发现了

    容温面色发僵,“我”

    班第粗暴打断,“右手伸出来,张开”

    随着他这话爆发阴鸷气势,震得容温面露讪讪。

    是真的凶。

    好汉不吃眼前亏,容温讪讪张开虚握的右拳。

    白生生的掌中,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更为惨不忍睹的是指根与手掌相连处,赫然插着一枚寒光乍然的马鞭纯银尖头,深可入肉。

    尖头插进肉里应该有些时间了,几乎不再往外渗血。

    伤口血迹擦得还算干净,明显被处理过。

    班第乃是习武之人,瞬间便猜透了几分这幅情形。面目扭曲,满是震惊望向仍被布条蒙眼的容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自己弄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容温不清楚他问的是伤,还是清理伤口的事。踌躇片刻,一把扯下布条,老实交代。

    “我我用这个划伤了魏昇,跳窗逃出来”

    这玩意虽锋利,能防身。但其用途终究是装到马鞭上的,每一处都尖锐异常,不似刀剑有握柄。

    她就这般毫无防护的握上去,用以自卫。说白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划伤魏昇的同时,这纯银尖头也在往她肉里陷。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插得十分深入。太疼了,又没有药,她根本不敢自己。只能任其在陷在肉中,一直疼到失去知觉。

    “逃出来后,我觉得太脏了。路过一口水井时,顺便洗了手脸。”

    容温所说,与班第猜测不离十。

    若非她自己把脸上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又蓄意缩手握拳遮掩。方才他检查时,她绝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班第深吸两口气,大掌掰过容温的脸,死死擒住那双清澈的眼,气怒交加逼问,“不怕血了还故意瞒我”

    这句问话实属没必要。

    容温刻意隐瞒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容温顿了顿,还是一本正经的示意他附耳下来。

    水眸中促狭之色一闪而过,神秘兮兮凑近,轻声嘀咕,“你都哭了,我可不敢再惹你,万一哄不好该如何收场哈哈”

    班第满腔心疼硬是被容温肆无忌惮的嘲笑激成了头疼,额角青筋直跳,怒发冲冠,去掐容温两腮,截住她张狂的嘲笑,“闭嘴,不许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先前他见佛寺客院内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便以为她已遭遇不测。之后听见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佛像中传来,犹如虚幻,更是笃定人没了。

    撕心裂肺的疼漫过四肢百骸,这才慌了心神,露了弱处。

    没曾想,竟碰巧被死而复活的她捉到了尾巴,肆意嘲笑。

    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啊”容温嘴被捏成圆形,含含糊糊向明显恼羞成怒的班第求饶,“五哥、五哥你松开我,我说完最后一句,保证立马闭嘴。”

    她今日遭了难,班第就算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也根本狠不下心真的欺负她。闻言顺坡下驴,痛快把人松开。

    容温得了自由,努力撑直身板和班第面对面,杏眸望进他的眼,盛着一望无际的纯粹,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要你难过。”

    说罢,她可能觉得这话过于赤裸直白。

    自己先撇过脑袋,不自在的笑了起来。

    班第一眨不眨望向容温,恍然间,似久旱的沙漠旅人,得寻绿洲,从人到心,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

    终其一生,他怕是再难割舍,这个展颜间,温柔又天真的姑娘,与她明媚纯粹的小心思。

    班第听见自己用几乎诱哄的语气说,“那需得殿下永伴我身侧。”

    永远啊。

    容温品出了其中意味,强忍羞赧,弯起唇角故意挑刺,“如此,我岂不是吃亏了明明是为你好,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我。”

    “那我与殿下换,保证不让殿下吃亏。”

    “如何换”

    班第沉肃,一字一顿道,“永世忠诚。”

    男人眸底似燃着一团有燎原之势的炙热光火,羞人更勾人。

    容温双颊绯红,紧张咽咽嗓子,顶着他惹火的眼眸,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头,还顺便略显好奇的摩挲过他指腹突兀分明的厚茧。

    隔了片刻,唇角方微不可察溢出两个字,“成交。”

    指头上细腻的触感似鸟兽新生的绒毛,软乎乎的,撩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班第心内反复咀嚼“成交”二字,浑身尖刺早在不自觉见敛得一干二净,垂眸放纵她的小动作。

    过了片刻,班第目光移到容温还插着银片尖头的右手,心神稍定,说起正事,“该处理伤口了。”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你侬我侬,山盟海誓,谁知转眼就到了治伤上。

    “现在”容温咽口水,不敢置信瞪他一眼,才发现他是认真的,紧张呐呐,“不用大夫”

    “不必。”班第答得笃定,“我能行。”

    目前暂且不知察哈尔选的落脚住所,是远是近。她手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为妙,免得过会儿回去的路上磕磕碰碰,尖头愈发陷入肉里,加重伤情。

    “我尽量轻一些。”班第把容温的害怕尽收眼底,竭尽温柔,耐心安抚,“疼就哭出来。”

    “哭又不能止疼。”容温撇嘴,眼风往阶下排排站的侍卫身上扫,“而且好多人。”

    她自幼接受最正统的皇室贵女教养,当众哭鼻子这种弱者行径,做不出来。

    以从容应对狼狈,用坦然迎击困境。

    类似此等言语,伴着多年宫廷岁月,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

    所以方才,被班第寻到后,哪怕她如何委屈澎湃,心里哭成一颗泡菜,也习惯性在众侍卫面前顾虑颜面,强装淡定。

    容温的小心思,班第竟奇迹般读懂了,盯着她干干净净的脸蛋儿,无奈在她耳边轻喃一句,“殿下属孔雀的”

    好像无论何种境遇,只要是在人前,她都会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体面与骄傲。

    难怪连逃命途中,也不忘找水把脸擦干净。

    识得人间疾苦的人身上,藏着不染世俗的傲。

    好似地狱无光,便自己做了太阳。

    班第胸腔蕴着一团火,默然片刻,无声示意侍卫都退到寺外等候。

    顺手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纱布之类的掏出来,提醒道,“转头,闭眼。”

    虽然容温已经不晕血了,但潜意识里,班第希望太阳照耀之处平和安宁;而非阴谲血腥。

    其实不用班第提醒,容温也没目睹疗伤的兴致,听话的把头埋进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接上他方才的话,分散注意力。

    “别弄疼本公主的翅膀。”

    “遵命。”班第忍笑配合,啄吻过她的发际,“小孔雀殿下。”

    “天色晚了,孔雀殿下想沾些凡尘气息。”容温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意思,跟着打趣。

    若非眼下这种苦中作乐的情形,班第八成会想歪容温的话,“譬如”

    容温叹了口气,目露向往,“正大街的包子永兴门的汤、十里铺子珠玉香。”

    班第一呛,他来过归化城数次,自然知晓这句话乃是归化城有名的顺口溜,“看来殿下这大半月,在归化城中过得极高兴。”

    容温坦然回答,“是不错。”

    班第已做好了拔出银片尖头的准备,闻言眼光一闪,忽然问道,“正阳门的包子殿下似乎在家信中曾与我提过。对了,有一事,不知殿下可知凡是军中往来信件,都要先送到主帅帐中查验。”

    “信件查验”容温浑身一僵,满脸不敢置信,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班第不给她任何侥幸机会,促狭肯定,“对,正如殿下所想。殿下每封来信,都要先过主帅达尔罕王爷的眼。哦,多罗郡王爱凑热闹,殿下知道的。他有时也会跟着瞟几眼,我记得他还夸殿下文采不错,偶尔甚至会借用殿下信中言语,誊写到给福晋的家信中”

    “你闭嘴”容温想到自己随心所欲写出来的私密信件被传阅了,脸都绿了。此时侍卫都被班第支走了,她也不必强绷着,气得用脑袋往班第胸膛狠撞了一下,“这项规矩,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班第轻描淡写一勾唇角,毫无诚意回道,“忘了。”

    若是早说了,依她人前要脸周周全的性子,家信中保准通篇给他写些废话。

    “哼,我看你是故意的。”容温一眼看穿班第的小九九,羞恼不已,红着眼放狠话,“气煞我也,以后我再给你写信,我就是小狗”

    “狗”班第不以为意,垂头脸凑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逗弄,“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原来殿下今日不仅学会了跳窗,连跳墙都学会了”

    “你真过分”容温气急了,完全把治伤的事抛诸脑后,猛地直起身子,嗷呜一口咬在班第下巴尖上。

    是兔子是狗不重要,解气才是关键。

    与此同时,班第瞅准时机,面不改色,飞快拔掉她右掌心的纯银尖梢,止血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唔”容温原本已麻木的伤口,再次涌出阵阵剧烈钝疼,眼眶一红,咬班第下巴的动作不由带了三分狠劲,很快嘴里便尝到一股锈味。

    班第眉头都未抬一下,任由容温咬着,等把她右手包扎成白粽子后,才拍着她背柔声哄道,“没事了,小伤而已,很快便不疼了。”

    才怪

    那么深一处伤口,尖头后,血几乎是汩汩往外冒,用了大半瓶止血药才勉强止住。

    回答班第的,是容温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呜呜呜”

    不过好歹,她把嘴松了。

    班第没顾得上去摸一把自己被容温啃出两排血牙印的下巴,径直掰起容温精致的脸蛋看。

    果不其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先前碍于有外人在,憋屈下来的眼泪。这会儿借由伤口疼这个幌子,争先恐后汹涌了出来。

    班第肺腑似被什么揪住了,撕心裂肺的疼。

    到嘴边的哄劝咽了回去,摸着容温柔顺的发,嘴里颠来倒去、反反复复说着,“我在。”

    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把你带走了。

    回应他的,还是只有低低的呜咽。

    夜风起了,抽抽噎噎的动静还未有停歇的意思。

    班第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只得把容温打横抱起来,要往外走。

    容温顶着一包眼泪,可怜兮兮抬头问,“去哪里我还没哭完。”

    她虽在哭,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城中形式不甚明朗,鱼龙混杂,察哈尔刚走不久,估计还没找到适合落脚安全住所,否则他们何必在这里傻等着。

    两人对视,班第认真思索片刻,一本正经答道,“买糖。”

    “”容温一噎,哭声都歇了,鼓着泪眼使劲儿瞪他。

    班第视若无睹,垂头故作谦虚,以状似商量,实则套话的口吻对容温道,“想哄好一只小孔雀,不知什么糖能顶用”

    容温两颊还挂着泪,但神色已经活泛起来,出其不意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完全不中他的奸计,凶巴巴的,“都不能没商量”

    “嗔”班第被她小气吧啦的表情逗得扬眉失笑,冲淡了一身厚重,哄孩子似的故意把人往上颠了几圈,好脾气又问,“谁家姑娘这么凶完全哄不好的”

    “也不一定哄不好。只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别大动肝火,家信一事便算过去了。”容温抬着下巴,瞟他一眼,心虚追问,“如何”

    “这么简单”见她精神尚可,班第一身轻松,唇角翘得老高,“洗耳恭听。”

    “魏昇还藏在莲台里,我绑的。”

    瞬思转换之间,班第犹如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

    笑脸早已泼天怒意激成阴鸷厉眼。

    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魏昇,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还是容温刻意隐瞒的。

    为什么

    来不及多加思考,班第把容温往地上一放,猛地拔出弯刀,携裹一袭煞气转身朝莲台迈去。

    清冷月辉,映得那喋血锋刃愈发森寒恐怖。

    容温看得心惊肉跳,哭腔收尽,紧走两步,拽住班第的胳膊。

    她那点力道,自然不可能阻止班第的脚步,索性小跑追在他身侧,言简意赅解释,“他有用,不能死。整个归化城,可能只有他知晓本该追在噶尔丹身后的清军,被噶尔丹使计引去了何处。”

    在莲台里藏着无事,容温便仔细捋了捋今日种种。

    魏昇胆大包天,买通樱晓掳她,明显是早有预谋。

    按理,碍于她的公主身份,魏昇掳到她后,不论她是生是死,都应该找个隐秘周全的地方,把她妥善藏起来。以免被人察觉,后患无穷。

    可魏昇是怎样做的

    魏昇直接把她带到了归化城最显眼的银佛寺。

    似乎全然不惧有人知晓他谋害和亲公主;更不怕城外虎视眈眈,随时会攻进城来的噶尔丹。

    稍稍了解噶尔丹的人都知道,噶尔丹年轻时,在佛教盛地西藏当过数年喇嘛,地位不凡,很有几分名声。

    其兄长英年早逝后,他仗着自身在佛教中的影响与势力,硬是从侄儿策旺阿拉坦手里夺过王位。

    自古以来,凡上位者,多半爱真真假假神化自己一番,以拱出不凡,愚昧世人。

    刘邦斩白帝起义;朱元璋令菩萨归位;陈胜的丹书鱼腹。

    噶尔丹也不例外。

    蒙古之地虔信佛教,噶尔丹便自称为活佛转世。

    噶尔丹既顶着佛子名义,若是攻入归化城,自然不可能闯进声名远扬蒙古各地数百年的圣寺银佛寺为害。

    魏昇肯定知晓些什么,才在噶尔丹攻城之际,不急于逃命,反而趁乱大咧咧把她弄到银佛寺避祸。

    在莲台里时,容温试图问魏昇相关问题。

    魏昇惯常胡作非为,但并非彻头彻尾的傻子,也算有几分小聪明。

    自发现容温怒气当头时都未杀他,反而冒险绑走他时,他便隐隐猜到容温对自己有所图。

    一听容温试探,便反应过来清军去向这条消息可能是自己的保命符。

    如此生死不明的情形,他哪肯轻易吐口。

    在他未曾开代之前,决不能死。

    容温并不清楚西城门守军与噶尔丹对阵的情况,只能凭着猜测,颠三倒四梳理归化城目前情形,试图以此打消班第的杀意。

    “噶尔丹兵临归化城外,是今早的事情,如今一天过去了,城内都未曾听闻任何火炮攻城的响动。”

    容温藏身的银佛寺,与战场西城门相距不过三条街,若噶尔丹动了红衣大炮攻城,她必定能听见声响。

    当初,洋人南怀仁初次为大清研制出火炮,在南郊山外试用时,隔了大半个京都,她在紫禁城内都听见了震天炮响。

    噶尔丹之所以嚣张至此,一方面是兵强马壮,另外则是因为与沙俄暗通款曲,得了不少火器火炮供应。

    他选在那达慕当日攻归化城,明显是打着突袭主意。

    既然如此,他没道理不动用火炮这等杀器,趁着归化城守军疏于防患,援军未至,速战速决夺取归化城。

    除非,他军中暂时没有火炮。

    容温猜测,噶尔丹八成是以火炮这些显眼的大家伙为诱饵,把清军引到别处去了。

    “你比我清楚。噶尔丹大军作战剽悍,又人多势众。大清为了与之一战,都要四处斡旋借兵,何况是小小一处归化城。眼下归化城或能倚靠地理优势,以城池为固,勉力支撑,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容温双臂张开,把班第拦在银佛面前,“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找到清军,与之里应外合,共击噶尔丹,方有几分胜算。所以魏昇,暂不能死。”

    她是真的聪明,且极为敏锐。明明对行军之事一窍不通,却有窥一角而知全貌的本事。

    仅凭噶尔丹未以火炮及时攻城,便扩散推论出这许多头绪来。

    若放在平时,心意相通的姑娘这般出息,班第一定与有荣焉。

    可如今

    班第顿住脚步,审视那双不自量力,意图阻拦他的手臂。眸色明明灭灭,尽染霜雪,一如两人初识时那般肃杀不近人情。

    开口,便带了七分气性讥嘲,“你倒是冷静。”

    明明方才,还委屈得似要泪洗归化城。

    “并非我冷静,而是你心乱了。”容温毫不犹豫扑到他怀里,手叠到他提刀的手上,缓缓摩挲过他手背上凸起的疤痕,认真道,“我不通武术骑射,却有自己的法子与你匹敌。所以,我不需要你当英雄。”

    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当英雄。

    可他们草原男儿生下来,便是来出头争英雄的。

    三岁小儿都敢大着胆子往擂台上去搏克摔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冠个巴图鲁名号。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不需要。

    班第有一瞬间的茫然怔忡,紧接着便被滔天怒火点燃,猛地拽起容温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疼不疼”

    “疼。”容温猝不及防被他捏住伤口,眼泪滚落而下。

    班第目色一紧,似被那泪珠灼伤了,慌乱松开她的手,狂放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那为何不需要我你究竟要什么”

    魏昇就在里面,只需他一挥刀,她受的这番苦难,便有了交代。

    “不对,我是不需要英雄。”容温牵起他的新伤旧伤交错重叠的手,声泪俱下,固执道,“因为,英雄身上的伤疤,好不了。”

    若今日他当了她的英雄,因情之一字,逞一时意气,斩杀魏昇。

    那来日,若归化城因清军未及时驰援而破,归化城数万将士百姓的尸首,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痊愈不了的伤疤,困锁他一身。

    班第领悟到她的意思,面色大震,一句“我不在乎”,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年支撑他不管不顾斩杀兄长的那股率性与狂妄,似乎被她的眼泪融了。

    “殿下好本事。”班第怔忡,在容温惊疑的眼神中,声音缓慢又诚实,“竟把自己活成了我的软肋。”

    容温一怔,泪珠还挂在脸上。

    “别哭了。”班第收了刀,大手笨拙抹去她脸上的泪,哑声道,“否则,我总疑心你在用眼泪拿捏我。”

    “胡说。”容温破涕为笑,小手往他胸膛一拍,“我明明用这里拿捏你的。”

    只有真心,才换得来真心。

    班第顺势把她的手裹进掌心。

    容温索性拖着他的衣袖,悄悄擦了擦自己肿成桃子的双眼。

    班第见状失笑,索性把人揽进怀里,低头仔细给她把脸擦干净。

    寺中钟声忽然响起。

    子时过了,又是一日新旧交替。

    容温循着钟声往昏黑天际看了一眼,忽然踮脚在他唇边吻了吻,“谢谢你如期而至。”

    班第颇为意外,后知后觉想起先前,两人约定好的那达慕见。

    上一刻她吻他时,天上闪烁的,还是那达慕当日的星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